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墨桑TXT下载墨桑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墨桑全文阅读

作者:闲听落花     墨桑txt下载     墨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05章 见一见文先生

    从进了五月,李桑柔就开始收粽子。

    先是潘相府上,以二爷三爷和七爷的名义,送了两大筐各式粽子,两大筐木瓜,以及用梅红匣子装着的端午香料。

    潘定邦跟着粽子一起到铺子里,指着两大筐粽子得意的表功:

    他们府上送粽子,一向是只有一个提盒,放上几只小巧粽子,就是意思意思,是个礼数而已。

    这是他特意跟他阿娘,跟他二嫂三嫂说:李大当家手下全是饭桶,粽子送少了肯定不行,所以才有这么多。

    幸好他送粽子过来的时候,就李桑柔一个人在,李桑柔一向不跟他计较。

    早上送了一回,到午后,潘定邦的小厮听喜带着两个长随,又提了两大筐粽子送过来。

    听喜传了他家七爷的话:

    早上那粽子,是他二哥三哥,他们家的心意。可他跟李大当家这交情很不一般,光那一份公中的不行,他得单独再送一份。

    李桑柔心平气和的收下了四大筐粽子。

    隔天一早,田十一也让小厮送了两大筐粽子过来,指明了,一筐是给大家的,一筐是给黑马和金毛的。

    谷嫂子那个大杂院里诸人,也忙里抽空儿,照江宁城的规矩,包了上百个大粽子,连带一堆百索,香袋,一起送了过来。

    张猫随着大院诸人送了那一堆,晚了一天,又单送了一份,说法跟潘定邦那说法差不多,她这单一份,是给果儿她姨的。

    何老大媳妇带着大儿子,赶着车,从祥符县过来,送来人两大筐粽子、两坛子家酿果酒,两筐毛桃,说都是自家小庄子上出的,尝个鲜。

    王壮媳妇带着大儿子二儿子,也送了两筐粽子,说是王壮走前交待的?大当家的那里没人张罗过节这事儿,让她包些粽子送过来。

    庆安老号也来了一个掌柜?送了两筐粽子?说是用的他们家乡的米,请大当家的尝尝。

    新闻朝报的董叔安和花边晚报的林建木?不光送了粽子?还附带了一大捆菖蒲和几个扎得极好的艾人?说是包粽子的粽叶、菖蒲和艾草?都是自家庄子里出的?比外面买的强。

    陆贺朋是个聪明人?先过来了一趟,看着后院后面堆起的粽子山?和李桑柔贺了端午,说看来不缺粽子吃?他就不送了。

    金毛腾了只筐子出来,给陆贺朋装了半筐粽子,让他带回去。

    顾晞让人送了一两百个粽子。

    宁和公主打发小内侍?提了两只提盒?送了十来只粽子过来,每两只粽子下压一张花笺?这两只是李姐姐的?这两只是黑马的,这两只是谁谁的,安排的明明白白。

    到端午前一天傍晚,顾瑾也打发人送来了一大筐粽子:这是他明安宫包的素粽子,请李大当家和诸位兄弟尝尝。

    端午前后,每一个回来的骑手,从铺子里回家时,手里都拎着一串儿十几只粽子。

    到端午第二天,看着一堆空筐,李桑柔总算松了口气,幸好她家骑手多,少了真不够吃粽子的。

    ……………………

    端午后一天,宁和公主去了趟行云庵,这一回见到了沈明青,喝了几杯茶出来,宁和公主的心情明显好多了。

    车子临近晨晖门,宁和公主吩咐去顺风速递铺看看。

    李桑柔正好在铺子里。

    宁和公主进到院子后面,看着挪到河边的桌子和那几把椅子,奇怪道:“为什么挪到那里?”

    “过了端午,天热蚊虫多,河边风大,又凉快又没有蚊虫。”李桑柔一边解释,一边示意宁和公主坐。

    “嗯,是挺凉快,这风,有点腥味儿。”宁和公主坐到她常坐的扶手椅上,迎着风,闻了闻。

    “是河水的味儿。”李桑柔给宁和公主倒了杯茶。

    “你猜我去哪儿了?”宁和公主端起茶,抿了两口,笑问道。

    “去行云庵了。”李桑柔的语气里,肯定远大于疑问。

    “你怎么知道?大哥说你精明得很,你真是精明,你怎么知道的?”宁和公主纳闷道。

    “你身上一股子香火的味儿。”李桑柔说着,头伸过去,又闻了闻,“上好的松木香。”

    “我怎么没闻着?嗯!我跟沈家姐姐喝茶说话的时候,她那静室里,一直焚着香,是松木香,挺好闻的,她说那香是她们庵里自制的,叫清风。

    我跟她讨了些,你要不要?”宁和公主举起衣袖,仔细闻了闻,不过她还是没闻到,抖了抖衣袖,遗憾道:“我还是没闻到,我这个,就是二哥说的,久入芝兰之室,不闻其香。”

    “我从来不焚香什么的,麻烦。

    你沈家姐姐怎么样?”李桑柔看着宁和公主。

    “嗯!挺好的。”宁和公主露出笑容,“真跟原来一样,真像你说的,就是地方不一样,衣服不一样,别的,沈家姐姐,还是沈家姐姐,我瞧着她挺好的。”

    李桑柔多看了宁和公主两眼,笑着嗯了一声。

    沈明青既然离家修行了,肯定要展示出她离家之后,很好,甚至更好,修行这件事,是达成了心愿。

    要是她这个离家修行,刚进庵里就是一脸苦大仇深,万般无奈,委屈万状,那不是出家,那是出家版的一哭二闹三上吊。

    别说苦大仇深,但凡看到她有半点不好,那就有的是热心人儿,挖空心思,想方设法,要再把她从庵里拽回红尘。

    李桑柔再看了宁和公主一眼,笑道:“长庆楼这会儿正办文会呢,你三哥是主家。

    不过你三哥好像没去,是文先生和文四爷替他待客,请的多数是泰州一带的学子,也有建乐城和别的地方的士子。

    听说挺热闹,想不想去看看?”

    听到文先生三个字,宁和公主眼睛就瞪大了,下意识的挺直了后背,“能去吗?”

    “咦,为什么不能去?”李桑柔一脸稀奇的看着宁和公主。

    “文先生……你觉得?好?”宁和公主不安的绞着双手。

    “文先生怎么啦?”李桑柔更加奇怪的问道。

    “你不是说,我一看到文先生,都是扑上去么。”想到李桑柔这句话,宁和公主心里涌起股莫名的委屈,眼泪差点下来。

    “噢。”李桑柔噢了一声,“也是,那你别扑上去,不就行了。”

    “可我没觉得我扑上去了,是你这么说的!”宁和公主横了李桑柔一眼。

    “你每次见到文先生的时候,是不是都觉得见这一面不容易,见了这一面没有下一面,一定要珍惜,一定要多跟他说几句话,一定要跟他说什么什么?”李桑柔看着宁和公主问道。

    “是不容易,现在,我极少能见到他,一年都见不了几回。小时候,我天天都能见到他。”宁和公主更委屈了。

    “那要是你今天见了,明天还能见,后天还能,上午见了,下午也能见,想见就能见,你想想,你会怎么样?”李桑柔看着宁和公主问道。

    “那怎么可能。”宁和公主摇头。

    “那就再多想一点,你就想,你以后肯定是想嫁给谁,就嫁给谁,你想嫁给文先生,以后就肯定能嫁给文先生,那你会怎么样?”

    李桑柔有几分挠头,也只好硬着头皮接着往下说,虽然这些话有点儿不该说。

    “那怎么可能?你觉得会吗?你是不是知道什么?真会这样?”宁和公主由惊讶而生出无数希望,雀跃起来。

    “你坐稳了!我哪能知道什么。

    我这意思,是这样:你看,现在,你没嫁他没娶,那就什么都有可能对不对?

    这种事,你自己先得往好处想。

    这就跟我们出去杀人一样,想的都是怎么下手,得了手从哪儿退出来,在哪儿换衣服,要是遇到人,怎么掩饰过去,我们从来不想失手了怎么办。”李桑柔举例道。

    “为什么从来不想失手了怎么办?大哥常说,凡事要先想好失败了怎么办,要有预先安排才好。”宁和公主被李桑柔说的一怔一怔的。

    “我们要是失败,那就是死了,人都死了,还想什么怎么办?难道还得想好自己要是死了,怎么往坟地里爬?”李桑柔不负责任的答道。

    “呃……”宁和公主响亮的一个呃字,后面的话没能说出来。

    她失败了就死了,难道自己失败了也要死吗?

    “我的意思,是说凡事要先往好处想,凡事先想好失败了怎么办,那是带兵打仗,这事儿是要思虑周全,像你大哥三哥那样。

    可你这事儿,难道还要动用兵法?

    总之,你自己好好想想。”李桑柔有点儿词穷。

    宁和公主看着缓缓流动的护城河水,好一会儿,侧头看向李桑柔,“我好像有点儿明白了。

    从前,每次要见文先生前,我总是想的很多很多很多,总觉得好不容易见了他,我有很多很多事,有好多好多话,现在,我不想了,能见一面,看一看就挺好。

    以后,也许呢,你说往好处想,那就是:以后,也许我能一直见到他呢,看看也行啊,说不定,还能好好跟他说说话儿呢。”

    “对啊,就是这样,那去不去?”李桑柔愉快拍手。

    “去!”宁和公主一跺脚站起来,“现在就去!”

    长庆楼离顺风铺子很近,走过去也不过一刻来钟。

    宁和公主愉快的表示:走过去!

    她现在非常喜欢和李桑柔一起,在人群中走到这里,走到那里,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到处都是有趣新鲜的东西。

    两个人就一路走到了长庆楼侧门。

    侧门口守着的,是文顺之的小厮,见是宁和公主和李桑柔,忙垂手让进,再急忙打发人过去禀告给他们四爷和文先生。

    文会正是热闹的时候,宁和公主远远看到站在人群中间的文诚,下意识的伸手去抓李桑柔。

    李桑柔顿住步,看向宁和公主。

    “我有点儿,心跳得快。”宁和公主的声音有几分颤抖,“头一句,我跟他说什么?是我先跟他说话,还是等着他跟我说话?他要是一直不跟我说话呢?我……”

    迎着李桑柔一脸的无语,宁和公主垂下了头。

    “你跟文四爷说话,不会这样心跳的飞快吧?”李桑柔想了想,问道。

    宁和公主立刻摇头。

    跟文四说话,她有什么好心跳的?

    “那你就跟文四爷说话,先不跟文先生说话就是了,反正今天见了,明天还能见着,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的很呢,这次就看看,下次再说话。”李桑柔建议道。

    宁和公主犹豫了片刻,用力点头,“好!”

    “现在,能往前走了吧?”李桑柔拍了拍宁和公主的手。

    宁和公主松开一直揪着李桑柔衣袖的那只手,手心里全是汗。

    “嗯!”宁和公主深吸了口气,点头。

    这一回,她一定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她不能扑上去!

    她要淡定自若,她不能把文先生吓跑了,她要淡定自若!

    去禀报文顺之的小厮,脚步比李桑柔和宁和公主快多了,文顺之迎着两人过来,冲宁和公主长揖到底,起身冲李桑柔拱手,“两位……”

    “我们是来看文会的!”宁和公主答的飞快。

    李桑柔失笑出声,抬手拍了拍宁和公主,和文顺之笑道:“听说有不少泰州学子,公主说想替她三哥过来看看,你要是没什么事儿,就陪陪我们?”

    “我一个武将,来这儿就是来凑数的,哪有什么事儿?咱们……”

    文顺之犹豫着,指了指已经悬了不少诗词的大堂一边,下意识的看了眼宁和公主,“要不咱们先去看看那些诗词?都是刚写出来的。”

    “好!”宁和公主立刻答应,这份快爽,让文顺之意外的差点忘了接话。

    宁和公主真跟着文顺之,从那一排诗词最边上一份开始,认真仔细的细细品评起来。

    李桑柔对诗词文章,不能算一窍不通,却是没有半点兴趣,听了两三篇,见宁和公主和文顺之两个人有说有笑,评说的十分愉快,悄悄往后退了两步,凑到旁边一群七八个人外面,侧着耳朵听热闹。

    听了一会儿,挪过几步,再去听另一群的闲话。

    连挪了三四群人,挪到长案一角一群五六个人旁边,这五六个人,正看着中间一位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画画。

    男子一边行云流水般画着一张美人图,一边说着话儿。

    “……我这仕女图画得好,真不是因为什么爱美人儿,我学画丹青,学画仕女,都是因为我姐姐。

    我有个姐姐,比我大八岁,我十岁那年,姐姐去南山寺上香,从此杳无影踪。唉。”

    男子低低叹了口气。

    “怎么会杳无影踪,你姐姐外出,必定带着婆子丫头,车夫长随,这些人呢?难道都不知道?”旁边的人奇怪道。

    “车夫长随和两个跟车的婆子回来了,姐姐和身边两个随侍的丫头,一个老嬷嬷,不见了踪影。”中年男子放下笔,提起刚刚画好的仕女图,“这就是我姐姐。”

    李桑柔站在人群外面,仔细看着那幅仕女图。

    仕女图上,一个十八九岁得少女,眉眼明媚,神情温婉,手里举着只红通通的石榴,仿佛在喊谁来吃。

    李桑柔细细看过,往后退了几步,看到文诚的小厮百城,招手叫过他,低低问道:“画仕女图的那个,就那个,是哪里人?”

    “扬州府江都县人。大当家的喜欢这仕女图?要不要让他给您画一幅?”百城答了话,又笑问道。

    “喜欢是喜欢,看看就行,没地方挂,再说也麻烦。多谢。”李桑柔笑谢了,接着往前逛着听闲话。

第106章 酬报

    李桑柔听了一圈儿闲话,眼瞧着时辰差不多了,叫上宁和公主,一起从侧门出去。

    要是李桑柔自己来,她可以一直呆到人都走光了,看看谁最后一个走。

    可带着宁和公主,就不好一直呆到文会结束了,宁和公主不走,这文会,就没法结束。

    出了长庆楼侧门,宁和公主绷着张脸,往前走了十几步,突然转身对着李桑柔,两只眼睛亮的吓人,“他跟我说话了!他先跟我说话的!”

    宁和公主激动的紧攥着拳头,身子微微颤抖。

    李桑柔被宁和公主浑身的激动,扑的上身后仰,立刻又紧一步上前,一只手半抬,时刻准备着在她尖叫出声前,捂住她的嘴。

    等了片刻,确定宁和公主不会尖叫出声了,李桑柔看着宁和公主,慢慢抬起手,慢慢往下按,“深吸一口气,对,再吸一口气。”

    宁和公主随着李桑柔的手,深吸了口气,又吸了口气,接着点头,“我没事,我好多了。”

    李桑柔松了口气。

    “你看到了吗?他跟我说话了,他跟我说话了!你知道他跟我说了什么?”宁和公主再深吸一口气,眼睛亮闪闪的看着李桑柔。

    “一边走一边说,他跟你说什么了?”李桑柔推着宁和公主往前走。

    她光顾着听闲话了,没留意她那边,也没留意文先生怎么样了。

    “他说:世子爷本来要来的。”宁和公主一句话说完,笑容绽放,如艳阳下的繁花。

    李桑柔呃了一声,这话说的可实在太突兀了,文先生这是太紧张了,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吧。

    李桑柔斜暼着浑身放光的宁和公主,移开目光,抬眼望天。

    唉?她当时太紧张了?现在又太兴奋了?根本留意不到文诚这份完全不正常的紧张。

    一对儿傻子。

    “唉?我真是,太高兴了!”宁和公主双手握在胸前,再次深吸了口气。

    李桑柔斜看了她一眼,没接话。

    她这话?用不着她接话?也没法接话。

    “我要牢记:不要扑上去?明天还能见到他呢?以后是能经常见到他的?我没嫁?他没娶!”宁和公主紧攥着拳头,一字一句的念叨。

    李桑柔下意识的扫了眼四周。

    唉?就说了几句话,就把这孩子高兴疯了。

    ……………………

    端午节后?也就五六天,文顺之就从楚州赶回建乐城?先往宫里递折子请见?皇上传了口谕,让他去见大爷。

    顾瑾命人请了顾晞?杜相和伍相,以及太医正过来?才示意文顺之细说经过。

    文顺之双手抚在膝上,欠身微笑道:“这一趟,多亏了聂掌柜,这是曹太医的话。”

    曹太医是这一趟前往楚州的主管医官。

    “楚州确实起了瘟疫,当天就确诊了,是麻疹。

    我们赶到山阳府山阳县北神镇,照聂掌柜在顺风递铺留的话,先去了大张寨,就是聂掌柜发现的头一个病患的村子。

    大张寨是个大村,有二百多户人家,大张寨的孩子,没感染麻疹的,只有十七个。

    聂掌柜极有本事,我们到大张寨时,聂掌柜已经带着里正,乡老,拘住了全村的人,在村子中间支起大锅熬药,教各家怎么照顾患病的孩子。

    除了这些,聂掌柜已经问清楚了头一个发病的孩子是哪家的,怎么发的病,从有头一个发病的孩子起,往前十天,村子里有哪些人出过村,去了哪里,都已经列在纸上,明明白白。

    我们到了之后,立刻就照纸上写的,往各处查看。

    好在大张寨的村民,往外走动的很少。

    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山阳县一带的壮劳力,都有青黄不接时出外干零活,就算挣不到钱,也省一份口粮的习俗,各村里多半都是老幼妇孺,四处走动极少。

    我们到山阳县隔天,淮南东路新任谢漕司也赶到了,和谢漕司一起赶到的,还有奉骆帅司之命,带着三百名厢兵赶过来的白偏将。

    到第七天,淮南东路就查明掌控了疫病四周所至,好在没出山阳府。

    我回来时,这场麻疹,大体已经过去了,曹太医让我先回来禀报,他看着最后几个孩子病好,再往各处洒两遍药水,之后,再赶回来。”

    “这麻疹,是怎么起来的?查到没有?”太医正皱眉问道。

    “没能查清楚。”文顺之欠身答话:“头一个发病的孩子,是个没娘的孩子,孩子奶奶眼睛看不清楚,直到病的起了高热,才知道他病了。

    我们到时,那孩子已经在前一天病没了。

    里正说,那孩子高热前七八天,不知根底的,只有个耍猴儿的经过,没进村,病倒在村头娘娘庙里,没两天就死了,他那只猴子,也一起死的,说那猴子是只小猴子,看样子也是病死的。

    人和猴子,早就埋了。

    后来,照曹太医的吩咐,为以防万一,把人和猴子挖出来,烧了,病死的孩子,也抬到村外,都悄悄火化了。”

    “这是大齐的福运。”伍相欠身笑道。

    “致和辛苦了,回去好好歇几天。”顾瑾看了眼顾晞,示意文顺之可以回去了。

    太医正也急忙跟着站起来,垂手告退。

    看着两人出去,顾瑾指着面前的折子,笑道:“这是淮南东路谢漕司给聂掌柜请功的折子,你们看看。”

    清风捧着折子,递给顾晞。

    顾晞一目十行扫过,传给伍相。

    诸人看完,伍相看向杜相,杜相欠身笑道:“一场大祸消弥于无形,确实多赖聂掌柜处置得当,顺风传递及时,臣以为,聂掌柜和顺风速递,皆当给予旌表,赐予匾额。”

    “这是个契机。”伍相看着顾瑾笑道。

    顾瑾点头,笑道:“聂掌柜这一义举,说是活人无数,不算太过,只匾额旌表,不足以树为典范。”

    “给个封赠吧。”顾晞干脆直接道,“就算是千金市马骨了。”

    顾瑾看向伍相和杜相。

    伍相和杜相对视了一眼,伍相先笑道:“虽说重了些,可咱们正要表彰女子义举义行,下官以为,可以立为榜样。像世子说的,千金市马骨。”

    “聂掌柜要是封赠,那顺风?”杜相下意识的看了眼顾晞。

    “李大当家不在意这些。”顾晞敏感的迎上杜相那一眼,立刻答道。

    “顺风这边,可以从长计议,李大当家确实不在意这些。

    表彰聂管事的事儿,你们三位相公先议一议,不必提顺风,只就聂掌柜一人一事,就事议事。”顾瑾笑着交待道。

    伍相和杜相欠身答应,告辞退出。

    看着两人出了殿门,顾晞转了转脖子,伸展了下胳膊,笑道:“真是天佑我大齐。”

    “没想到三姑六婆中间,也有真本事。”顾瑾十分感慨。

    “三姑六婆,我和李姑娘聊到过一回。”顾晞站起来,给顾瑾换了杯茶,自己也倒了一杯,“李姑娘说,像药婆、稳婆,师婆,卦姑,有真本事的,不在少数,可大部分,都是糊弄哄骗,一份勉强糊口的营生而已。

    李姑娘还说,这和男人做大夫,打卦算命、摇铃驱邪一样,都是三成是有真本事的,七成不过是糊弄哄骗而已。”

    顾瑾听到后一句,一边笑一边点头。

    这话确实,市井大夫,江湖郎中,过半不过是坑蒙哄骗,并没有什么真本事。

    “李姑娘还说,尼姑道姑,和和尚道士一样,有不少高人逸士,但多数还是迫不得已,遁入空门。

    就是牙婆媒婆虔婆,有本事也不在少数,只是这些行当,有时候越有本事,反倒越是祸害而已。”顾晞接着道。

    “这是明白话。”顾瑾叹了口气。

    “大哥有什么打算?”顾晞看着顾瑾问道。

    “嗯,那天你带着李姑娘,过来说疫病的事儿,之后,我就一直在想这件事儿了。”

    顾瑾挪了挪,让自己坐的舒适些。

    “咱们和南梁势均力敌,一旦战起,胜负如何,极难预料。

    像这次这样的疫病,真要是没有这份巧遇,这份天意,这场麻疹漫延开来,于咱们,就是一份不算小的削减,战起之后,若有一回两回这样的疫病,那就……”

    顾瑾叹了口气。

    顾晞拧起了眉。

    “这疫情,只凭太医院和翰林医官们巡查,杯水车薪。

    各地方民间大夫,我问过几位常在外面走动的翰林医官,说是但凡有些本事的,都是患者盈门,应接不暇。

    这些大夫,除非当地贵家,或是极能出得起银子的,否则,只在医馆坐诊,并不外出,更不会四下走动。

    他们就算医术确实高于药婆,可极少四下走动,且极繁忙,用他们巡查疫情,能查到的,只能是送上门的那些,可穷人家,有病都是熬着,唉。”

    顾瑾低低叹了口气。

    “这用处就不大了。

    药婆和摇铃游医,是走街串巷,过村过镇,上门配药诊看,摇铃游医四下飘泊,药婆却都是当地人家。

    药婆每天都在四下走动,要是能让她们帮着巡看报告疫情,我问过时医正,他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你看呢?”

    顾瑾看着顾晞笑问道。

    “大哥这个想法,是打算通过顺风来做?那得把李姑娘请过来商量商量。”顾晞摊手笑道。

    “嗯,一会儿你亲自走一趟,替我请她过来。”顾瑾微笑道。

    “好l。”顾晞爽快答应,又说了几句话,起身告辞。

    ……………………

    聂婆子是在无为府时,接到了李桑柔的信。

    信只有薄薄一张纸,简单几句话,就是让她接信后就启程赶回淮阳府。

    聂婆子赶回淮阳府隔天,早上的新闻朝报上,第一面最上面最显眼的地方,披红挂彩的印着她那份封赠诏书。

    带着驮马的骑手在淮阳府派送铺门口下了马,看到枣花娘子,先拱手道喜:“贵家老安人真是活人菩萨,这老安人,可是名符其实。”

    枣花莫名其妙。

    骑手从搭在马上的侧袋里,抽出份朝报,递给枣花。

    “你看看这个,敢情你还不知道呢,那老安人呢?也不知道?听说钦差今天就能到淮阳府了,老安人在家不在?可别不在家。”骑手一边卸邮袋,一边笑道。

    枣花一目十行看完那长长一篇、写的花团锦簇的文章,拿着朝报,呆怔的直眨眼。

    别说这封赠的事儿了,就是发现疫病,治病救人这件事儿,她也不知道啊!

    昨天阿娘赶到家时,天都快黑了,她家里还在起新屋,妮她爹忙的团团转,昨儿晚上,光张罗着让阿娘吃饭洗漱,赶紧歇下,根本没顾上多说话。

    今天天没亮,她就赶过来开铺子收邮袋,她走时,阿娘刚起,她就喊了句她走了,阿娘说一会儿到铺子里跟她说话,别的,都没顾上说。

    唉!这事儿简直……

    “……托老安人的福,大当家的派赏钱呢,我是头一拨,多谢老安人了。

    行了,都在这儿了,我走了。”骑手放好邮袋,看着一脸呆怔的枣花,一边笑,一边挥手告辞。

    “枣花娘子!”早早起来,过来拿朝报晚报的义学小学子已经到了好几个了,拍着邮袋叫着呆怔的枣花。

    枣花哎了一声,反应过来,急忙打开邮袋,分派各人的朝报晚报。

    分派好朝报晚报,又将信件交给负责派送的两个婆子,天色已经大亮,大妮儿一只手拎着她阿娘的早饭,一只手撑着拐杖,进了铺子。

    “大妮儿你看着铺子,我得赶紧回去一趟,你就在这儿看着,不管听到啥事儿都别急。

    对了,那朝报,你看看,我得赶紧回去一趟。”枣花匆匆交待了几句,出了铺子,一路小跑往家里赶。

    聂家正起新屋,这会儿刚刚起好三间堂屋和两边两间耳屋,刚刚把厢房推倒。

    堆满了青砖瓦片的院子里,起屋的工匠们躲在角落,挤成一团,伸长脖子看热闹。

    院子中间,刚刚清出来的一片干净地方,挤满了人,人群中间站着安府尹和师爷。

    师爷正指挥着昏头转向的聂大,以及诸书办衙役,赶紧赶紧的准备接圣旨的香案。

    安府尹则耐心无比的指导着聂婆子,一会儿钦差捧着圣旨到了,第一步,她该做什么,第二步,该干什么,该怎么跪怎么拜,该怎么说话怎么谢恩,诸如此类。

    枣花从转进她家门口那条巷子起,就在简直水泄不通的人群中用力往里挤,等她总算挤到自己家门口时,巷子口,已经有鞭炮声传过来,钦差也到巷子口了

    那一群被压在角落里得工匠后面,一棵爬满好事闲人的大树上,李桑柔坐在最高的那一根能坐人的树枝上,愉快的看着院子里的热闹。

第107章 邀请

    礼部先是周老尚书一直病着,部务就交到了左侍郎宗侍郎手里,后来,永平侯沈贺署理了礼部。

    永平侯沈贺这个人,一向是只用自己人的。这个自己人的范围,还挺窄,只有他门下出身,或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才能算是他的自己人。

    宗侍郎是在周老尚书手里得了重用,做到了左侍郎。

    沈贺到任后,自然是先把宗侍郎排挤到一边,可没等他把宗侍郎踢出礼部,他自己先犯事儿撤了差使,这礼部,就又回到了宗侍郎手里。

    宗侍郎已经五十出头了。

    他少年才子,二十出头就中了进士,第一任点了个小县县令,从此就在地方辗转,一直辗转了二十多年,才调进中枢,进了礼部。

    没想到得了周老尚书的青眼,一路升到左侍郎,又主持了部务。

    做到左侍郎,宗侍郎心满意足,就是主持部务时,宗侍郎也多想过,也没敢多想过。

    他在地方做到帅司时,在他们宗氏一族,再算上他的母族,妻族,甚至算上他的先生们,他都已经是官位最高的那一个了,当时,家族亲眷之中,就已经没有人能和他互为支撑,更没有人能提携他了。

    他又不是个长袖善舞的,哪敢多想。

    他所求的,就是能在侍郎这个位置上,这一任做满,平平安安再做上一任,六十多岁就上折子乞骸骨,在京荣养。

    他在地方辗转了二十多年?和妻儿聚少离多?如今老妻上了年纪,身子也不大好,没法跟着他再去外任?他实在不想再离开妻子儿孙?一个人到陌生地方辛苦操劳了。

    沈贺刚进礼部时,他剖心析胆,竭尽心力,表忠示诚,可沈贺理也没理他。

    他已经绝望了?甚至已经看好了棺木。

    齐梁之战,迫在眉睫,这是他这个位置的人?都看的明明白白的事。

    这个时候?他要是到了地方?不管哪一路,不管哪里?立刻要做的,除了寻常公务?还有繁重无比的征粮征银征夫征马。

    他这个年纪?十有八九,是要累死在任上了。

    他走出了建乐城,再要回来,就是要被抬回来了。

    可没想到,沈贺还没给他找到地方,把他踢走,自己倒先回府闭门读书去了。

    宗侍郎真正是大难不死,劫后余生。

    之后,又听到点滴闲话,知道了永平侯父子突然撤差,是因为泄漏了重要军务,发现这事儿的,是顺风速递铺的几个脚夫。

    宗侍郎庆幸之余,对顺风速递感激不尽。

    贵人哪!

    这一回封赠聂掌柜,宗侍郎亲自挑了个家在山阳府的年青郎官,千叮咛万嘱咐之后,派了出来。

    这位礼部钦差,是又恭敬又客气,除了颁旨时气势昂然,别的时候,都是一定要让聂安人走在前头,再三感谢聂安人对他家乡父老的大恩,那是客气的不能再客气了。

    礼毕收了香案,安府尹表示:他们淮阳府得了这么大的荣耀,一定要好好贺一贺的,他已经在淮阳府最好的酒楼迎丰楼定了宴席,设宴庆贺,宴请聂安人和钦差,以及聂安人的街坊邻居,府衙诸人。

    李桑柔坐在树上,看着看热闹的邻里街坊,还有给聂家盖屋的工匠们,哄哄然一起,热闹无比的涌往迎丰楼,才从树上跳下来,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转了半圈,悠悠哉哉出来,回邸店睡觉去了。

    直到第二天傍晚,李桑柔才又到了聂婆子家。

    聂大正抱着小儿子旺财,站在院门外,和几个工匠争来争去。

    看到李桑柔,聂大急忙放下旺财,紧跑几步迎上去,”大当家的来了!大当家的什么时候到的?大当家的快请进!“

    李桑柔站在院门口,先摸了块松子糖,递给仰着头,淌着口水看着她的旺财,才笑答道:“昨天就到了,你阿娘在家呢?”

    “阿娘和枣花都在铺子里,我这就去叫……”聂大转身就要跑,李桑柔伸手拉住他,“不急,我晚上在你家吃饭,等她们回来吧。你们这是干嘛呢?”

    “您就是大当家的?”站在旁边工匠头儿,已经好奇无比的打量了好一会儿了,听到李桑柔这话,忙拱手见了礼,指着院门笑道:

    “大当家的您见多识广,懂规矩,您说说,他家这院门,再这么光秃秃的,肯定不合适了,您说是不是?

    这可是老安人的家,这大门,得盖成金柱大门。

    他非不肯,说太张扬了。

    这有什么张扬的?您家现在可是官家,不是民宅!”

    “有道理!”李桑柔表示赞同。

    “大当家的,这可不行,阿娘昨天还交待……”聂大急忙解释。

    “他说得对,你阿娘是有诰封的老安人,一个金柱大门,是盖得起的。

    再说,这金柱大门,让出来半间,也能让经过路过的人,有个暂避风雨的地方。”李桑柔打断聂大的话,笑道。

    “大当家的说的真好,可不就是这样!聂大爷,您家现在可是高门大户了,这大门哪,得给穷人留点儿挡风避雨的地儿。”工匠头儿忙接话道。

    聂大只好笑着点头。

    李桑柔看了一会儿,进了院门。

    聂婆子和枣花、大妮儿回到家时,李桑柔正坐在堂屋,用几小块绸布,变着戏法,逗的旺财笑的咯咯咯咯。

    “大当家的来了!”聂婆子看到李桑柔,忙将手里的东西塞给枣花,紧几步进屋。

    “恭喜。”李桑柔站起来,冲聂婆子拱手笑道。

    “托大当家的福,都是托大当家的……”说到最后,聂婆子喉咙突然哽住。

    “大当家是我们一家人的大恩人,我们娘俩得给大当家磕个头。”枣花拉着大妮儿,冲李桑柔跪倒磕头。

    “这我可担不起。你阿娘治病救人十几二十年,这是她的福报。”李桑柔先拉起大妮儿,再去拉枣花。

    “狼,凉!”旺财含糊不清的大叫着,从李桑柔腿边挤过来,扑向枣花。

    “是娘!不是狼!也不是凉!”大妮儿一边笑一边拍了弟弟一巴掌。

    “阿娘陪大当家的说话,我再去炒几个菜,把这羊肉再烩烩。大妮儿,过来看着弟弟。”枣花弯腰抱起旺财,笑着出了屋。

    “托大当家的福。”聂婆子重新倒了杯茶,捧给李桑柔,这一句托大当家的福,充满了感慨。

    “这是你自己的福报。不说这个了,我这趟来,不是为了给你道贺,是有件要紧的事儿。”李桑柔示意聂婆子坐。

    “大当家的只管吩咐。”聂婆子忙拉了只小竹椅子,坐到李桑柔旁边。

    李桑柔三言两语说了顾瑾的打算,看着聂婆子道:“……照你看,这事儿可能行?药婆中间,像你这样的医术,极少吧?”

    “我觉得行!”聂婆子眼睛亮闪,“这个,用不着医术多好,见得多经得多,能看出来就行了,又不用她们去治去救。

    说起来,那害人的瘟疫,也就那几样儿,能像我这个年纪,哪有没经历过的?那命不好的,经历过三回五回的,都多的是。

    这事儿行!

    就一样,要是看到了,往哪儿报?衙门?药婆这名声儿?”

    “报到咱们这里,咱们的递铺,派送铺都行,之后再往官府报送的事儿,我让邹掌柜安排。

    这样,一来信儿传递的快,二来,咱们留信递信,都是有存档的,一旦确实瘟疫,查报及时,有几个人来报,谁先谁后,明明白白,彰表奖赏起来,也清楚明白。

    再说,三姑六婆,在那些迂腐之人看来,都是洪水猛兽,让药婆们自行到衙门告禀,极容易误事儿。”李桑柔低低叹了口气。

    “这样最好!我也是这么想。唉,都是最下贱的人,大当家的想的周到。

    要是这样,那就妥当了。

    那就先沿着咱们的线路铺开?”聂婆子松了口气。

    “嗯,这件事,要花的精力极多,你一个人顾不过来,我看,你把枣花带上吧,让她帮着你。

    她跟着你再学几年,我觉得,她以后得比你强。”李桑柔笑着建议道。

    “我也这么想,还没敢说,大当家的这么说,行!那派送铺,我挑个人打理?”聂婆子笑道。

    “嗯。你到处看的时候,碰到和你差不多医术,或是能干稳妥,或是有其它可用的药婆,都记下来,也许什么时候就能用上了。”李桑柔再吩咐了句。

    “嗯,大当家的放心,我懂。”

    “还有,你一个人在外走动还好,现在带着枣花,身边最好有一两个人,强壮有力,能打一打挡一挡的,这人是买是典,或是拿银子请,你自己看着办,银子从顺风帐上支出。”李桑柔接着道。

    “好。”聂婆子犹豫了下,点头答应。

    她自己一个人在外面,有过几回破财保平安的时候,她老了,带上枣花,她确实不大放心。

    大当家的想到她前头去了。

    聂大和枣花很快就端了饭菜进来,摆了满满一桌子。

    李桑柔吃了一碗多米饭,又喝了一碗羊肉浓汤,站起来告辞,“我走了。”

    “大当家的住在哪儿?明儿……”聂婆子忙跟着站起来。

    “我今天夜里就回建乐城,白天睡了一天了。不用送。”李桑柔拍拍大妮儿,在旺财脸上捏了下,转身出门。

    “城门都关了。”聂大跟在聂婆子和枣花后面,将李桑柔送出院门,突然想起来。

    “那城门能困住大当家的?”聂婆子在儿子后背拍了下。

    ……………………

    进了夏天,李桑柔就像一只蛰伏的虫儿,一动不想动。

    这四五年,她什么都能习惯,哪怕是恶臭不堪的茅厕,就是这夏天,她还是觉得躲无可躲,熬无可熬。

    今年的建乐城,好像还格外的热!

    唉,不是今年格外的热,而是,在她的感觉中,一年比一年热!一年比一年难熬!

    越是最热的时候,越是一丝儿风都没有。

    李桑柔坐在护城河边的柳树下,一身接一身的出着黏搭搭的汗,热的有气无力。

    “老大老大!”黑马一头扎过来,“公主……”

    “就说我不在!”黑马话没说完,就被李桑柔打断。

    她热的半死不活了,什么心情都没有。

    “不是公主来了,是公主打发那个叫千山的,说是过来给你送请柬的。”黑马陪着满肚皮的小意,不过这话,那是一定得说完的。

    “就说……”李桑柔说到一半,叹了口气,挥了挥手,“叫进来吧。”

    唉,热成这样的夏天,热到有气无力一动不想动的,怎么好像就她一个人?

    黑马和金毛就不提了,头一年夏天,她热的透不过气,这俩货活蹦乱跳,喝热汤吃辣羊肉,晒的发烫的地上,嗡嗡的蚊子中间,倒下就能睡着,还睡的长长短短的打呼噜。

    唉,她佩服。

    黑马带着千山进来,千山捧着暗纹金边的一封信,递给李桑柔,笑道:“这是我们公主写给大当家的。

    初六日,宫里呈新花新果,各式新鲜玩意儿,以与民同乐。

    公主请了娘娘的示下,请大当家的,还有马爷等人,进宫玩耍。”

    黑马听的两只眼睛瞪的溜圆,屏气看着李桑柔,急的两只脚都踮起来了。

    老大可千万得答应啊!

    李桑柔接过信,片刻,看着千山笑道:“烦你禀报公主,初六日前后,我正好有件极要紧的事儿,要是来得及,必定赶过去。要是来不及,还请公主见谅。”

    “是。”千山垂手应了,退步告辞。

    黑马勉强压住那份焦急,送走千山,离弦的箭一般窜回来,一头扎到李桑柔旁边,身子晃了几晃,才收住步。

    “老大,初六咱有什么要紧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今天都初三了,老大……”

    “初六没什么要紧的事儿。你的心眼呢?怎么不想想,咱们是什么人?我是杀手,你是杀手的帮手!咱们这样的人,能进宫吗?”李桑柔相当不耐的斜着黑马。

    天太热,她很暴躁,她想打他,不过实在太热,懒得动。

    “怎么不能,”黑马的尾声一路下落,到能字,已经落到地上了。

    黑马呆站了半天,耷拉着肩膀,长叹了口气,“可不是,可咱们从来不随便杀人,咱们……唉,可不是,咱们知道咱们从来不随便杀人,别人哪知道啊,唉。”

    黑马垂头丧气转过身,李桑柔斜暼着他吩咐道:“你去找一趟如意,把公主这个邀请告诉他,跟他说咱们是杀手,进宫不合适,让他家世子替咱们解释一二。”

    “好。”黑马垂头答了句,“不去就不去了,还要解释,解释什么啊,唉,好,我这就去。”

    李桑柔往后倒在椅子里,拍着蒲扇,等黑马回来。

    她并不在意他们对她的信任有多少,不过,这信任要是多一些,总归没坏处。

    如意过来的很快,还带了位看起来舒心妥帖的婆子。

    “大当家的,我们世子爷说:大当家的想的太多了。

    世子爷说,公主极少邀请人进宫玩耍。这一趟邀请,我们世子爷和大爷一起想了半天,说他们不记得公主邀请过别人,这应该是公主头一回邀请人进宫。

    世子爷说,公主头一回邀请,还请大当家的给个面子。

    世子爷说,宫里有些不一样得规矩,应嬷嬷自小儿在宫里当差,人也通达机变,让她过来侍候几天,备着大当家的询问一二。”

    应嬷嬷顺着如意的指向,曲膝见礼。

    “好吧。”李桑柔用蒲扇柄挠了挠头。

    既然这样,去就去吧。

第108章 随水而去

    为了宁和公主这趟邀请,李桑柔忙了两三天。

    初五那天,顾晞打发如意过来递了话,初六那天,他在东华门外等她们,带她们进宫。

    初六那天,卡着时辰,李桑柔带着黑马和金毛,早一会儿到了东华门外。

    顾晞纵马而来时,李桑柔正站在东华门前,一脸无聊的从东华门最低,一点点看上去,掂量着要是爬上去,哪儿可以借把力。

    顾晞远远就看到了黑马。

    黑马实在太显眼了:一件大红半长衫,大红幞头,很远很远就能看到,实在太红了。

    那把折扇他没敢拿,那折扇是摆谱用的,今天进宫,不能摆谱。

    金毛还是和平时一样打扮,不过把夏布衣裳,换成了一身绸衣服。

    李桑柔算是盛妆打扮了。

    头发虽然只是梳成了最常见的发髻,可跟平时随手一抓相比,就隆重太多了。

    发髻上插着根赤金百花簪,用了只赤金百花掩鬓。

    衣服也不是平时那身似男似女的打扮了。

    一件靛青抹胸,蓝灰长裙,外面罩了件靛蓝不擎襟褙子,看起来极是清爽英气。

    顾晞跳下马,看着拱手迎上来的李桑柔,瞪着她,一时竟然没能反应过来。

    “是,是你……李姑娘,大当家,你这是头一回穿裙子吧。”顾晞突然一阵慌乱。

    “可不就是头一回!”黑马立刻伸头过来,“穿着这裙子,我们老大还踢了两脚,说不得劲儿。”

    “那位嬷嬷,说什么什么,衣裳也是礼制,说宫里该穿什么衣裳,不能穿什么衣裳,讲究得很,老大实在没办法。”金毛也凑上来,一脸同情的看着他们老大。

    “啊,可不是,那个,李姑娘?咱们走吧?时辰差不多了。”顾晞没听清楚黑马和金毛说了什么,他还是错乱中,他头一回发现?李大当家是个该穿裙子的女子。

    顾晞的错愕失态?李桑柔并不意外。她穿上这一身出来时,小陆子窜条他们几个?也这么瞪着她。

    顾晞背着手绷着脸?只管往前走。

    李桑柔跟着他的步子,一边走一边四下看。

    黑马和金毛一左一右跟在李桑柔后面?看的四只眼睛根本不够用。

    这是他们头一回真正进到皇城里面!走在那条直通东西的笔直大道上。

    这大道两边的屋子里里,有宰相,有尚书,有将军?都是不得了的大官啊?真是开眼界了!

    宫城门口,千山已经等着了,看到顾晞和李桑柔等人?急忙上前见了礼,小跑到最前,欠身前引。

    这场例行呈新会?因为皇上身子一直不怎么好?只是应个景而已?并没有广邀宾客。

    垂福宫后面一片小小的园林里,大皇子顾瑾坐在轮椅上,正和二皇子顾琝说着话儿,沈明书站在旁边,摇着折扇,也不知道是在听话,还是在赏景。

    旁边倚着高大假山的亭子里,沈贤妃坐在圈椅里,略下首一些,另一张圈椅子里,坐着永平侯沈贺的母亲韩老夫人,两人正说着话儿。

    两人旁边,一张大圆桌旁,围坐着宁和公主和两三位年青小娘子,正好奇的把玩着满桌子的新鲜玩意儿。

    看到李桑柔和顾晞进来,宁和公主一声欢呼,站起来就往外跑。

    这一阵子,李桑柔怕热,只推说有事儿,躲着不见她,她已经有一个来月没见到李桑柔了。

    “李姐姐!你这衣服真好看!李姐姐你真是太好看了!”宁和公主提着裙子跑到李桑柔面前,先赞叹起来。

    李桑柔对着她这份热情和夸奖,摊着手只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最近几年,都是夸她杀人杀得好,夸她好看的,这是头一回。

    “黑马这衣服也好看,好看极了!”宁和公主一个旋身,看着一身通红的黑马,咯的笑出了声。

    “说是进宫得喜庆,老大说我穿红的好看。”黑马揪了揪衣领,颇为得意。

    “金毛也好看!”宁和公主好不容易止住笑,赶紧再夸一句金毛。

    “你这个好看是添头!”黑马接话很快,一边说,一边一脸同情的拍了拍金毛。

    “人家是公主,说一是一,从来不瞎讲,你以为是你!”金毛不客气的怼了回去。

    李桑柔不理会两人,跟着宁和公主,正要往前走,二皇子顾琝冲宁和公主招了招手。

    宁和公主笑起来,先挨着李桑柔,低低说了句:“听说我请了你来,二哥就跟我打招呼了,说他要离近了看看你,还要跟你说几句话。”

    李桑柔笑着点头。

    两人过去,宁和公主曲膝微转,就算是都见过礼了,李桑柔从大皇子顾瑾起,挨个拱手长揖,包括沈明书。

    “这是什么礼数?”沈明书皱眉道。

    “福礼实在太难学了,那位嬷嬷说:沈娘娘极体恤大度,耳聪目明,这份恭敬之心到了,拱手还是福礼,并不要紧。”李桑柔答着沈明书的话,却是笑看着二皇子顾琝。

    “娘娘确实是这样的脾气,我也不在意这些。大郎一向挑剔讲究,你别理她。”二皇子顾琝接话笑道。

    “是。”李桑柔拱手,干脆利落的答了句是。

    顾瑾露出丝笑意,沈明书紧紧抿着嘴,脸都青了。

    二皇子顾琝笑出了声,“阿玥说你说话直来直去,还真是。那位是黑马?真是,”二皇子忍着笑,“云灿这个字,起得好。”

    黑马站在李桑柔后面两三步,被二皇子夸的一张脸黑光闪闪。

    “下个月我在迎祥池请在京的各路士子会文,你也来,带着黑……带上云灿,还有金毛,听说还有几位兄弟,要是愿意去,也一起过去,人多热闹。”二皇子顾琝看着李桑柔邀请道。

    “是。”李桑柔拱手欠身。

    “我也去!到时候,我陪李姐姐一起去。”宁和公主立刻接话笑道。

    “带李姑娘去见娘娘吧。”顾瑾笑着示意宁和公主。

    宁和公主愉快应声,李桑柔再次拱手,挨个欠身告退,跟着宁和公主,往亭子过去。

    上了亭子台阶,迎面就是一阵凉爽之气,李桑柔忍不住深吸了口这难得之极的清爽凉气。

    亭子里的人,都在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照着那位嬷嬷的指点,跪下,给沈贤妃磕头。

    入乡就得随俗,头总是要磕几个的,她有准备,磕就磕吧。

    磕了一个头,沈贤妃就笑着吩咐宁和公主请她起来,看着李桑柔站起来,指着韩老夫人笑道:“这是永平侯府韩老夫人。”

    李桑柔拱手长揖。

    “老夫人是头一回见到她吧?她就是顺风的大当家,连皇上都夸过她,说她不简单。”沈贤妃和韩老夫人笑道。

    “生的也好。”韩老夫人打量着李桑柔,脸上都是笑,眼里却满是冷意。

    “老夫人过奖。”李桑柔语笑盈盈的客气了句。

    “我也没想到李姑娘竟然生的这样好。”沈贤妃再次打量着李桑柔,看起来很是赞叹,“来这里坐。”

    沈贤妃指着紧挨着她另一边的圈椅示意李桑柔。

    李桑柔再次拱手欠身,谢过沈贤妃,坐到她指给她的圈椅上。

    “听说你的功夫跟世子不相上下?”沈贤妃问这一句,是真好奇。

    “哪敢跟世子比。”李桑柔欠身客气。

    “三哥说过,说真要生死相博,他打不过李姐姐的!”宁和公主很是骄傲的接话笑道。

    李姐姐功夫比三哥好,她与有荣焉。

    “听说你是做杀手的?”韩老夫人紧接着宁和公主,看着李桑柔问道。

    “是。”李桑柔看着韩老夫人,带着笑,干脆之极的答了一个是字。

    “听说你经手要杀的人,还没有能活下来的?”韩老夫人再问了句。

    “杀手杀人,要么对方死,要么自己死,我还活着呢。”李桑柔微笑着,欠了欠身。

    “听说你胆子大得很。”韩老夫人再紧追了一句。

    “是,死人堆里睡觉,刀枪之下吃喝,都是寻常事。”李桑柔笑语答话。

    “那真是胆子大。”沈贤妃感叹了句,接着笑道:“刚听说你时,说你能跟世子打个平手,我就想着,不知道怎么五大三粗呢,没想到是这么好看的小娘子,就是比寻常小娘子多了份英气,这份英气难得。”

    “平时粗得很。”李桑柔欠了欠身。

    “是粗得很!”宁和公主边说带笑,“头发就这么,团一团。

    有一回,有一缕头发,老是掉下来,挡在李姐姐眼睛上,李姐姐顺手抓起茶针,这么一划,就把那缕头发割下来扔了。

    我当时都看呆了。”

    “李姑娘拿茶针就能割断头发,看样子拿着茶针,也是能杀人的了?”韩老夫人指着旁边茶桌上的茶针,立刻接了句。

    “是,不光茶针,万物皆可杀人,空手也一样。”李桑柔干脆之极的答道。

    “老是说杀人,我这寒气都要上来了,咱们不说这个。”沈贤妃看了眼韩老夫人,又看向宁和公主,笑道:“你带你李家姐姐去看看那些新呈上来的花儿,还有那些小东西。要是有喜欢的,你就拿去。”

    最后一句,沈贤妃看向李桑柔笑道。

    李桑柔含笑应了,站起来,和宁和公主,以及其它几位小娘子一起,万般不舍的出了凉爽无比的亭子。

    这亭子里,是真凉快啊!

    顾晞吩咐如意和千山带黑马和金毛四处逛逛,自己坐到顾瑾另一边,心不在焉的发呆。

    “李大当家这样打扮,真是好看,飒爽清新,有林下之风。”二皇子顾琝随着李桑柔进了亭子,收回来,看向顾晞,赞叹道。

    顾晞时不时瞄一眼亭子,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沈明书极其不满的斜着顾晞,忍了又忍,把到嘴的话忍了回去。

    今天来之前,阿爹交待过他,不许多说话,不许意气用事。

    他先忍下。

    ”昨天没睡好,你们说话,我眯一会儿。“顾晞看起来很不想说话,交待了句,就闭目养神。

    顾瑾看了他一眼,接着和顾琝说话。

    这一场皇家例行呈新会,请的人极少,过程也极其简洁。

    如意和千山陪着黑马和金毛,宁和公主陪着李桑柔,转一圈看一圈回来,喝了半杯茶,就是该告退的时候了。

    顾晞一直将李桑柔送到炒米巷,看着她进了院子,才上马回去。

    李桑柔转过影壁,脸色就沉下来,背着手,径直进到她的上房,换了衣服出来,坐在廊下,抓着蒲扇扇着,阴沉着脸出神。

    傍晚时分,越发闷热难耐,李桑柔站起来,交待了句,出了院门,去找米瞎子。

    米瞎子正坐在迎祥池边的一团阴影里,两条腿泡进迎祥池里,靠着块大石头,打着盹儿。

    李桑柔蹲在他旁边,用蒲扇拍了拍他。

    “找别人去,天太热,静不下心,算不出来!”米瞎子头也不回的挥手道。

    “你静下心也算不出来,上来,找地方喝酒去。”李桑柔站起来道。

    “咦,是你,这么热,喝什么酒!

    要不你出钱,租条船,荡出东水门,到没人的地方,吹着河风喝酒,怎么样?”米瞎子忙提着鞋站起来。

    “行啊。走吧。”李桑柔答应的十分爽快。

    “咦!”米瞎子倒怔了,呆了一瞬,一边跳着穿鞋,一边跟上李桑柔,“你这个,出什么事儿了?你这大方劲儿,可有点儿不一般。”

    米瞎子穿好鞋,将瞎杖另一端硬塞进李桑柔手里,一幅被牵着的模样,跟着李桑柔到河边,租了条船,买了几坛子好酒放到船上,李桑柔不紧不慢的摇着橹,将船摇出了东水门。

    出了东水门,再走一里多路,天已经黑透,圆月高悬在天上。

    周围已经看不到其它的船,两岸近处黑魆魆,远处灯火闪闪。

    李桑柔放下橹,任由船顺水飘着,坐到船头,接过米瞎子递过来的酒壶酒杯,自斟自饮。

    “怎么啦?”米瞎子坐到李桑柔旁边,将脚放进河水里。

    李桑柔没说话,只慢慢喝着酒,看着圆月,看着波光闪闪的河面。

    米瞎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也不说话了,脚在河水中慢慢晃着,一杯接一杯喝着酒。

    “我曾经问过大常,这世上,一天要死多少人,有多少人是冤死的。”李桑柔喝到微醺,低低缓缓道。

    米瞎子转头看向李桑柔。

    “黑马说,他家里人,都得算冤死的,金毛问我,他家里人呢?算冤死的吗?”李桑柔接着道。

    米瞎子微微蹙眉,看着神情晦暗的李桑柔。

    “他们都得算冤死的,对不对?可这仇,怎么算?”李桑柔转头看着米瞎子。

    “冤死的人太多了,仇?嘿!

    像黑马,像金毛,一家人,一村人,死绝死光了的,多的是,人都死绝了,这仇也就跟着死绝了。

    别的,唉。”米瞎子叹了口气,“要报仇,要讨个说法的,那得先看着仇家,先掂量掂量,再说仇不仇的事儿。

    仇家弱,这仇是一定要报的,仇家势均力敌,这仇不能不报,仇家势强,那就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要是这仇家,大到像黑马,像金毛家那样的,也只好叹一句,命里注定,天灾人祸,是老天爷的错。”

    李桑柔慢慢嗯了一声。

    “也有不掂量的,所以,史书上就多了好些故事。”米瞎子往空中举了举杯子。

    “我是个要掂量得。”好一会儿,李桑柔慢吞吞说了句。

    “你可不是。”米瞎子不客气的接了句,“你要是掂量了,那必定不是你的仇。

    是谁的?上回你说的那个湛泸?”

    “不是湛泸。”李桑柔叹了口气,“唉,也算是湛泸吧。”

    李桑柔倒了杯酒,缓缓洒入河中,再倒了杯酒,再洒入河中。

    “这是有主的仇?你当初答应过?”米瞎子看着李桑柔,试探问道。

    “我答应过尽力。”李桑柔再倒了杯酒,抿了口。

    “找到仇人了?”米瞎子皱眉道。

    “没有,不想找了。”李桑柔抿了一大口酒。

    “你当初就不该答应,你是你,湛泸是湛泸,那什么家是那什么家,各不相干,你当初,连这个尽力,都不该答应。

    不过也就是个尽力而已,你已经尽力了。”米瞎子冲李桑柔举了举杯子。

    李桑柔垂着眼,没说话,良久,低低叹了口气,“你说的对,我不是湛泸,湛泸也不是旁的人。”

第109章 秋日秋风

    永平侯意。

    沈明书侍候着太婆韩老夫人进了正工上房。

    韩老夫人坐到榻上,一脸疲惫的吩咐沈明书,“去请妳阿爹来。”

    沈明书答应了,到门口吩咐了一个婆子。

    沈贺到的很快。

    “坐吧。”韩老夫人示意沈贺,果吩咐沈明书,“妳先跟妳阿爹说说。”

    “是。”沈明书欠身应了,看着他阿爹,一脸忿忿,“这一趟,说是皇上病着,今不请外人了。

    立了我和太婆,还有孙家、下家等几家小娘子,这也是今罢了,姐姐弃家出走寺里,二爷今得果挑门亲事,这些必定是去相看的,也今反了。

    可是,阿爹妳肯定想不到!

    顺风那个贱人,姓李的,她(tā)也去了!还带了两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二爷说是宁和请过去的。

    宁和哪有脑子?怎么能听任她(tā)说请谁今请谁?

    毕竟是宫宴,那是宫里!

    阿爹妳说……”

    “好了!”韩老夫人提高声音,打断了越说越气、越说声音越高的沈明书。

    “姓李的贱人真去了?”沈贺一脸的不敢相信。

    “嗯,宁和这一阵子总跟她(tā)胡走乱逛,宁和是没心眼,可从皇上,到二爷,娘娘,都极宠着她(tā),她(tā)真要请谁,出不出你,娘娘都不会让她(tā)不高兴,进一趟宫而已,毕竟不是什么大事。”韩老夫人缓声细语。

    “怎么不是大事!她(tā)是个杀手!万一……”沈明书急了,梗着脖子叫量。

    “不是没出事儿么!”韩老夫人脸上浮出丝丝烦躁。

    “要是出了什么事儿,那今来不期了!”沈贺跟着急量。

    “这些话,妳们跟我这个老婆子说,有什么用?妳该去请见皇上,跟皇上说,或是请见娘娘,去跟娘娘说!”韩老夫人气的喉咙都粗了。

    “瞧阿娘这话说的。”沈贺闷气的哼了一声。

    “净说这些没用的话!我叫妳来,是毛确事儿,不是让妳发牢骚,让妳来驳倒我的!我说什么,妳今驳什么?妳驳我有什么用?

    妳能当面驳倒皇上?驳倒娘娘,妳能在皇上和娘娘面前?说什么今是什么,那是妳的本事!

    妳跟我一个老太婆?扯着嗓子这么吼,该这样这样,该那样那样,好,妳说的都对,妳们爷儿俩说的全对!

    可这些事儿,是我这个老太婆能当家作主的?”

    韩老夫人气的说一句拍一巴掌炕几。

    “太婆这脾气一天比一天大,一家人说话儿?不今是这样,有什么今说什么么?”沈明书不满的小声嘀咕量。

    韩老夫人没理他,只喘着粗气,喘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些。

    “我叫妳来,是跟妳说,娘娘对那个姓李的,极力示好?我瞧着,不像是只为了宁和。”韩老夫人缓过来一口气,忍着气说正事儿。

    “姓李的明明是先梁……”

    沈明书才叫了半句,今被韩老夫人打断:“姓李的明明是先梁的细作,这事儿,妳们得让娘娘知量,得让皇上赶紧杀了她(tā),这可不是小事儿!妳们快去!”

    沈明书被他太婆抢话抢怔了。

    沈贺也怔的一个劲儿的眨眼,他阿娘怎么能这么说话?

    “阿娘说得在式,她(tā)有大爷和世子护着,要想杀了她(tā),得有于每,这哪是在式的事儿。”

    “原来妳也知量光叫两声不行,得有于每啊。”韩老夫人冷笑了一声,“妳冲我叫冲我喊的时候,想过这些没有?想过怎么办没有?”

    “阿娘!”沈贺一脸烦恼的看着他阿娘。

    他阿娘真是越老越糊涂,越老越有脾气了!

    “喊叫之前,先掂确掂确,妳那喊的,是一句话的事儿么?

    我叫妳来,今这一句话,我累了,妳们爷儿俩去妳们书房毛确正事儿去吧。”韩老夫人疲惫之极的挥着手。

    沈贺闷哼了一声,示意儿子沈明书,两人一起告退出去。

    ……………………

    进了七月,至少夜里凉下来了,李桑柔也随着秋天的到来,活过来了。

    刚进七月,张猫今来找李桑柔,想在中代节的时候,带着果姐儿回去一趟临涣县,给果姐儿阿娘烧些冬衣,送些纸钱,问李桑柔齐嫂子埋在哪儿了。

    李桑柔正好没什么事,立刻打反和她(tā)们一起去。

    中代节阴气重,临涣县是有恶鬼的。鬼神之想,她(tā)可不敢说没有。

    张猫喜笑颜开,立刻今把往临涣县的人数,扩住到了把秀儿、翠儿和大壮都带上,给她(tā)们大姨磕个头去。

    李桑柔送走张猫,在铺子门口站了一会儿,径直往大相国寺,找方丈圆德大和尚讨了枚护身符,果到张猫家,把护身符给果姐儿价到了脖子上。

    李桑柔和张猫带着四个孩子,一路上只能慢慢的走。

    张猫回去常拾常拾,隔一天,两人今赶着两辆大车,出了建乐城,一路走一路玩,慢慢悠悠往临涣县过去。

    两个人带着四个孩子,一天也今赶五六十里路,直到中代节前一天,两辆大车才一前一后进了临涣县城,住进了邸店。

    隔天今是中代节,一早上,相送铺的新掌柜盛婶子过来,带着李桑柔等人,往城外去祭祀齐嫂子。

    “果姐儿胖了不少,气色也好,瞧着真好!”盛婶子过来,看到果姐儿,几句话没说完,眼泪涌出来了,忙拧过身。

    李桑柔轻轻拍了拍她(tā),“邹掌柜说,齐嫂子的坟,都托在妳这里照应,辛苦妳了。”

    “辛苦什么,我男人也埋在那一片儿,不过回回多带点儿东西,咱们现在今走?”盛婶子果转回身,已经抹掉了眼泪。

    李桑柔看向张猫,张猫点头,“走吧。”

    张猫和李桑柔赶了辆车给孩子们坐,跟着盛婶子,出了临涣县,到了一片靠着条小河的土坡前。

    土坡上,散人着零零散散的坟头。

    “今是那个,邹掌柜跟着阴阳先生找了五六天,阴阳先生说,这一片敞亮,又临着水,是块好地方。邹掌柜今买下了。

    那一圈柏树,是齐嫂子入土那天,邹掌柜让人委上的,都活了。

    前面那些花哪草啊,是我委的,齐嫂子是个讲究人儿,爱这些花啊草啊的。

    等到一下年,果立块碑,今更好了。”盛婶子一边带着大家往上走,一边絮絮叨叨。

    “多谢妳。”张猫牵着果姐儿,诚心谢量。

    “咱自己人不用客气,唉,都是苦命人哪。”盛婶子自头看了眼果姐儿,在她(tā)头上摸了下,“这孩子是个有大福的。”

    盛婶子带着众人到了齐嫂子坟前,絮叨了几句,今往不远处她(tā)男人坟头上坟去了。

    张猫带着果姐儿磕了头,蹲在坟前,烧纸钱代宝,烧衣裳房子等等。

    秀儿蹲在张猫旁边帮忙,翠儿紧挨果姐儿跪着,果姐儿哭的哽咽,翠儿念念叨叨:“大姨我是翠儿,我最疼果姐儿,阿娘也最疼果姐儿,姐姐也最疼果姐儿,曼儿姐也最疼果姐儿,您放心。”

    大壮紧挨秀儿蹲着,一趟趟伸手,想往火里扔东西扔纸钱,却被秀儿一下接一下打回去。

    李桑柔站在不远处,背着手,看着远处绵延的秋色。

    烧好纸钱衣裳,李桑柔赶着车,又往齐嫂子从前那个小工去看了一趟,回到邸店时,已经是夕阳西斜。

    七月半中代节,天黑之后不宜外出。

    几个人今在邸店吃的晚饭,刚刚吃好晚饭,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冲到邸店门口,马的前蹄还扬在半王,黑马今从马上滚下来,直冲进邸店,“有位姓李……老大!”

    黑马还没喊完,今看到了呼的站了起来的李桑柔。

    “老大,出事儿了!出……”黑马一头扎过去,急的额头青筋都暴出来了。

    “先把这杯茶喝了,缓口气果说话,果急也不急在这一口气。”李桑柔从桌子上随手拿了杯茶递给黑马,厉声量。

    “是。”黑马猛抽了下鼻子,接过茶,一口一口喝了,将杯子放到桌子上,看着李桑柔量:“金毛失踪了,半天加一夜,不对,我来用了一天,一天半加一夜了,啥信儿没有……”

    “他姐家呢?”李桑柔截断黑马的话问量。

    “也不见了,都不见了,全都不见了!我……”黑马抬手在脸上抹了把,抹下满手掺着眼泪的热汗。

    “我现在今得赶回去,一会儿到递铺,我找个人送妳们娘几个回建乐城。

    明天早上,妳等到递铺的人果走,路上当心些。”李桑柔身待了一句张猫,站起来今往外走。

    “唉……”张猫抱着果姐儿,一个唉字没喊完,李桑柔已经大步流星直冲出去了。

    ……………………

    李桑柔和黑马一夜疾赶,天色大亮时,冲到了陈州门外。

    半夜起,小陆子和大头今等在陈州门外了,远远看到李桑柔和黑马,一跃而起,飞奔迎上去。

    李桑柔看到两人,急勒住马,马高仰着前蹄,原地转了一圈才停下。

    “回家没有?”黑马高喊了句,越过小陆子和大头,兜个圈子果回来。

    他没能勒住马。

    “没有!窜条在家等着,我跟大头后半夜出来的,没有!”小陆子带着哭腔。

    “妳们两个,一人牵匹马,挨个去看城外的义庄,三天内送过去的尸首,挨个看。”李桑柔沉声吩咐。

    她(tā)和黑马都是双马。

    小陆子和大头急冲上去,接过马,上了马,一个往西,一个往东,去我义庄。

    “妳去意衙,衙头妳认识,问清楚这三四天里,城里一共有多少无名尸首,都送到哪儿了,一效效看过。”李桑柔接着吩咐黑马。

    黑马脸色惨白,“老大……”

    “金毛凶多吉少,快去吧。”李桑柔闭了闭眼,挥手示意黑马快去。

    李桑柔纵马先回炒米巷。

    米瞎子也在炒米巷宅子里,看到李桑柔冲进来,窜条急冲出去牵马栓马,米瞎子迎上李桑柔,看着李桑柔量:“大前天中午,金毛和黑马一起吃的饭。

    黑马说,吃了饭,金毛今出门去往朝报坊送东西,今果没回来。

    傍晚吃饭的时候,黑马他们以为金毛去他姐家了,没在意。

    黑马说他睡到后半夜,起来小解,见金毛的床王着,人还没回来,今觉得不对劲了,赶紧先去看柳家卤肉铺。

    柳家卤肉铺斜对门有家烧饼铺子,烧饼铺子都是半夜今开上和面打烧饼了。

    黑马说,打烧饼的几个伙计说,柳家卤肉铺前一天今一整天没开门,他们也奇怪的不行,说柳大勤得很,过年都不歇着,一整天没开门,还真是头一回。

    黑马今去找我了,我和他赶紧今往金毛姐家去看。

    柳家工门紧锁,屋门全都敞着,这今不对了,我立刻今让黑马去找妳了。

    我留在白虎桥,等到天亮,先往附近去打听了。

    柳家前后左右的邻居都说:前一天一早上,她(tā)们一起来,柳家今关的紧紧的,整整一天,没见人进出过,也没听见柳家老太太的声音。

    柳家老太太嗓门亮得很。

    东边的邻居跟柳家亲厚,说前一天她(tā)忙到日头升到头顶,总觉得少了什么,站着一想,是没听到柳家老太太的声音,她(tā)今去柳家敲门了,说柳家工门关的死死的,没人应声。”

    “妳进去看了?”李桑柔脸色铁青。

    “嗯,好不在式爬进去。

    工子里棚子下,卤了一半的肉都好好的堆着,屋门全敞着,屋里,立了床上,别的地方一点儿也不乱。

    看床上那样子,是被人从睡梦中堵上嘴直接扛走的,衣服都在床边挂着,鞋子也在,俩孩子的书路也在。

    其它东西都在,柳大夫妻床头,有一只小匣子,里头有十来两银子,也没动。”米瞎子叹了口气。

    “这一天多,妳今打听到这一点没用的?”李桑柔猛一脚踹在工子里得石榴树上。

    一粒青石榴掉下来,砸在米瞎子头上。

    米瞎子抬手拍了拍头,“只怕是冲着金毛来的,或是冲着妳,也许还活着呢,一大家子人呢,有老有小,得赶紧。”

    李桑柔一声没响,直冲进屋,片刻,换了一身靛蓝衣服出来,一边往手腕上扣手弩,一边吩咐窜条:

    “妳去找如意,让他带妳去见世子,把金毛失踪的事,当面禀告给世子。”李桑柔果转向米瞎子,“妳去董家报坊,从金毛出董家报坊起打听,看看能不能打听到什么。”

    窜条哎了一声,转身今往外跑。

    “妳这是去哪儿?”米瞎子瞪着李桑柔,李桑柔正一支支往手弩里扣弩箭。

    “去永平侯意,看看沈贺在干什么,沈明书又在干什么,还有那位老夫人。”李桑柔冷冷量。

    “永平侯意?他们抓金毛他姐一家干嘛?抓金毛也没用啊?”米瞎子想不方。

    “这建乐城里,有足够胆子,又足够愚蠢的,我知量的,只有永平侯意了,先去看看果说。”李桑柔扣好弩箭,转身往外走。

    “哎!妳小心点儿,别让人家看见!果蠢也不能蠢成这样,

    妳别把自己陷进去了,毕竟是侯意,皇子外家!”米瞎子提着瞎杖,一路小跑跟在李桑柔后面。

第110章 一片新土

    顾晞正在明安宫,和顾瑾,文诚,潘定山四人,对着山河图,核算各处马匹草料等的储备量,以及该怎么运送更快更省。

    窜条从户部找到明安宫。

    如意看到窜条浑身的热汗,再听窜条说,李桑柔吩咐他立刻面见世子,当面禀报,一句话没多问,立刻带着窜条进了明安宫。

    李大当家是个极妥当的,她说的这样急,必定是极要紧的事儿。

    顾晞叫进窜条,听窜条说金毛和他姐一家,已经失踪两天两夜了,顿时眉毛高高扬起。

    “你赶紧去一趟永平侯府,随便找个借口,看看沈贺在不在府里,要是在,一定要见到他,探探话,直接问也行!还有沈明书!也要见到!”不等顾晞说话,顾瑾先指着文诚吩咐道。

    文诚应了一声,冲顾晞拱了拱手,急急出去。

    “致和在哪儿呢?”顾瑾看着顾晞问了句。

    顾晞立刻扬声叫进文顺之,顾瑾指着他吩咐道:“你带人去查沈家在城外的庄子,看看有没有金毛和他姐姐家诸人,快去!”

    文顺之拱手应诺。

    “你们大当家的去哪儿了?”顾晞看着窜条问道。

    窜条正站在旁边,一把接一把的抹汗,听顾晞问,摇头道:“不知道,老大一进门,就让我过来找您,我还不知道。”

    “王爷,世子爷,我先告退。”站在旁边,早就坐立不安的潘定山总算找到话缝,赶紧告退。

    刚才那些话,那些事,都不是他该听到、该知道的。

    “嗯。”顾瑾沉着脸嗯了一声。

    潘定山抱着卷宗,赶紧走。

    “你先回去,要是你们大当家的回去,让她别急,不会有事儿的。”顾晞吩咐窜条。

    窜条欠身应了,转身就跑。

    看着潘定山和窜条一前一后出了殿门,顾晞看向顾瑾。

    顾瑾压抑着满腔的怒气,又透着丝丝疲惫,迎着顾晞疑问的目光,咬牙道:

    “老二跟我说过两三回?说是沈贺父子的话,让他一定要跟皇上说,说李姑娘是南梁的细作,到建乐城来残害忠良的。

    还让老二下令?杀了李姑娘等人。”

    “残害忠良?她残害哪个忠良了?喔,他们父子俩?他父子俩是大齐忠良?”

    顾晞说到最后一句,简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呼的站起来,“我去永平侯府看看!”

    “嗯,去吧。”顾瑾用力揉着太阳穴?“但愿还没有不可收拾。”

    ……………………

    永平侯府大门左拐出去?是一条热闹街道?对着巷子口的一家糕点铺门口,李桑柔笔直站着?看着从街道一边?由远而近,飞马而来的沈贺父子。

    看着他们父子两人勒着马转进巷子?在府门口下了马,一前一后?大步流星进了府门。

    李桑柔立刻沿着街道?绕到永平侯府侧面?跳进围墙。

    围墙内是宽阔的大门内二门外。

    跟着沈贺父子回来的小厮长随们?垂手送进沈贺父子,有的开始收拢着马匹,牵进马厩,有的晃着脖子,活动着手脚,打着呵欠,该当值的垂头往当值房,不当值的,一路打着呵欠,穿过角门回家。

    李桑柔紧盯着刚才骑在马上时,离沈贺最近的小厮,看着他指指点点交待了一圈,最后一个往角门过去,悄悄跟了上去。

    离角门有一射之地,李桑柔一步上前,抖开丝绳勒住小厮的脖子,将他拖进旁边的假山洞里。

    小厮被拖进假山洞,瞪着李桑柔挨的极近的脸时,还没反应过来。

    李桑柔盯着他,放松手里的丝绳。

    小厮总算反应过来了,瞪着李桑柔,片刻,看清楚是谁了,顿时惊恐万状。

    李桑柔眼睛眯了起来。“这么害怕,是没想到我来的这么快,是吧?”

    李桑柔滑出狭剑,抵在小厮喉咙口,“说,你们是从哪儿回来的?”

    小厮下意识的深吸了一口气,在他大叫出声之前,李桑柔一只手勒紧丝绳,另一只手里的狭剑往下,扎进小厮的大腿。

    小厮痛的眼眶都要瞪裂了,却被丝绳勒着,一丝儿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再问你一遍,你们从哪儿回来的,你要是再不说,我就割断你的喉咙,再找一个人来问。”李桑柔挨到小厮耳边道。

    小厮被勒的一张脸紫涨,拼命点头。

    李桑柔松了松手,小厮立刻道:“老夫人的庄子。咳!”

    “在哪儿?”

    “出戴楼门,过了十里亭,再往东,一两里。”小厮答的飞快。

    “金毛他们,都在庄子里?”

    “是……”

    李桑柔听到个是字,立刻抽出丝绳,转身就走。

    ……………………

    文诚急匆匆赶到永平侯府时,永平侯府二门外,正尖叫连连,乱成一团。

    文诚眉梢扬起,不等通传,也不管礼数,带着百城等小厮,冲过呆怔呆傻的诸门房,直奔慌乱尖叫的中心。

    文诚冲到那座假山旁时,沈贺和沈明书刚刚一前一后冲过来。

    李桑柔扎在小厮大腿上那一刀,虽然直透到底,却避开了血管,血出的并不多,小厮却惊恐的以为他要死了。

    “这是怎么回事!”沈贺厉声怒吼。

    “是顺风!姓李的!那个女匪!侯爷,是那个女匪!她杀到咱们府上来了!她来了!”小厮看到沈贺,如同孩子见了娘一般,凄厉大哭。

    “她找你干什么?她问了什么?”文诚上前一步,一把揪住小厮,厉声呵问。

    “她问侯爷从哪儿回来的。”小厮懞圈儿还没回魂,根本没看清楚文诚是谁,有人问,他就答。

    “你到我们府来干什么?”沈明书难得反应快了一回,一步上前,伸手去拉文诚。

    百城一个箭步,挡在沈明书前面,一脸笑道:“我们爷有要事过府请见侯爷,正好碰到贵府有事儿,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侯爷刚回来?从哪儿回来的?”文诚站起来,盯着沈贺问道。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审问我了?”沈贺盯着文诚,如临大敌。

    “我是为了侯爷好,那位李姑娘,您称她是女匪,那是太客气了,大爷夸过她女魔头的。

    她现在已经知道侯爷是从哪儿回来的了,侯爷必定知道她来贵府,是为了什么,侯爷要是不想闹出大事,还是赶紧说一声,也许还来得及。

    我这趟是奉了大爷的吩咐,都是为了侯爷好。”文诚迎着沈贺的目光,毫不示弱。

    沈贺猛转头瞪向小厮,小厮吓的连声尖叫:“我没说!我什么都没说!”

    “你要是什么都没说,这喉咙,早就被割断了,这会儿还能尖叫的,就是别人了。”文诚冷笑道。

    小厮恐惧的噎了口气,下意识的往后缩。

    “我们府上的事儿,轮不着你多管闲事!”沈明书紧握拳头,咬牙切齿道。

    “割断喉咙?难道这建乐城,这么无法无天了?敢这样无法无天的,是你和你的主子吧?滚!”沈贺一声怒吼。

    文诚从沈贺看向沈明书,转身往外走。

    “你到底说了没有?”沈明书一步冲前,揪着小厮的衣领呵问道。

    “没有!没有!没有!”小厮拼命摇头。

    他就是没说!他没说!不管他的事儿!

    文诚急步出了永平侯府,指着热闹无比的街道,厉声吩咐:“去问!沈贺父子从哪个方向回来的,一路问过去!快!”

    “快!”百城一边往前跑,一边挥手招呼众小厮。

    “你!”文诚伸手抓了个小厮,“去找世子爷,请他快来,越快越好,我在这儿等着!快去!”

    小厮哎了一声,飞奔而去。

    ……………………

    李桑柔纵马出了戴楼门,过了十里亭,很快就看到了永平侯府韩老夫人名下的那座庄子。

    一条平整宽路将庄子分成两边,一边是颇为整齐的矮砖房,明显是佃户们的住处,另一边,高门大屋,院门紧闭。

    李桑柔纵马直奔高门大屋,离了十来步,站到马背上,在马眼看要撞上围墙,只能侧身转弯时,纵身跃起,跳进了院子里。

    正在院子打扫整理的仆妇下人们一片尖叫。

    李桑柔伸手抓住个管事模样的人,狭剑横在管事喉咙,“大前天,你们侯爷,还有你们大爷,带来的一家人呢?关哪儿了?”

    “小的不知道……”李桑柔狭剑翻转,扎进管事胳膊半寸。

    管事惊恐惨叫,“后面后面!后面谷仓!后面!”

    李桑柔扔开管事,直奔庄子后面。

    庄院后面,并排三座高大的谷仓,十分显眼,李桑柔直奔中间一座,踹开门,一股子麦谷的烟尘气扑面而来,谷仓里一个挨一个,全是麦谷屯。

    李桑柔立刻转身,直奔旁边一座,再踹开门。

    这是座半空的谷仓,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李桑柔直冲进去,谷仓中间的地面上,鲜血殷殷,血还没干透。

    李桑柔蹲在地上,用手按了按殷红的地面,立刻站起来,冲到旁边,挨个划开旁边几屯粮食,麦谷哗哗流出,没有人。

    李桑柔退出谷仓,外面已经一片喧嚣,铜锣声一声紧过一声:“来人哪!进贼啦!快来人哪!快去报官!快来人!保家护院!”

    李桑柔仿佛没听到这震耳的锣声喊声,直奔人声最鼎沸的地方。

    她要再抓个人问问,金毛他们,关到哪儿去了。

    她得快!越快越好!

    李桑柔冲到院门口时,大门外,十里亭方向,烟尘飞扬。

    李桑柔站住,站在门侧,打开手弩锁扣,狭剑滑在手里,冷冷看着飞奔而来的烟尘。

    文顺之冲在最前,迎着敲着锣惊恐大叫的管事,扬声叫道:“冲进去!搜!御前军剿匪!”

    李桑柔暗暗松了口气,扣上手弩,狭剑却握在手里,挨着厚重的院门,站着没动。

    文顺之在大门外跳下马,冲过院门,才看到李桑柔。

    “找到了?不是这里?”文顺之一个箭步,冲到李桑柔面前。

    “后面谷仓有血渍,很新鲜,得多抓几个人问问。”李桑柔说音没落,已经一步冲前,抓住了提着面铜锣,紧紧跟在文顺之身后的管事。

    “谷仓里的人呢?哪儿去了?”

    “小的不知道!官爷!”管事惊恐万状,用力扑向文顺之。

    “人到哪儿去了?快说!”文顺之厉声呵道。

    “真不知……”管事话没说完,李桑柔手里的狭剑,已经扎在了他大腿上。

    “啊!官爷救命!真!真不知道!”管事惨叫连连。

    “谁知道?”李桑柔手里的狭剑转了转。

    “童,童大管事,童……”管事痛的差点晕过去。

    “快去找童大管事,快!”文顺之厉声吩咐。

    李桑柔扔开管事,握着狭剑,环视着四周。

    文顺之带的都是精锐,周围的仆妇下人,也没有为了童大管事献出生命的觉悟,片刻功夫,两个侍卫就架着童大管事,扔了过来。

    “那一家子人呢?有老有小!”李桑柔一把揪住童大管事。

    “这是有王法的地方!”童大管事明显很有见识,虽然怕极了,却还撑得住。

    “快说!人呢?”李桑柔手里得狭剑压在童大管事耳朵边,“不然我就割了你的耳朵。”

    “文小将军……”童大管事拼命拧着,冲着文顺之尖叫。

    李桑柔狭剑下滑,割下了童大管事半边耳垂。

    “这是建乐城!天子脚下!文小将军!你竟敢,这是谋反,谋反……”童大管事惊恐尖叫。

    能当上大管事,果然还是很有几分胆色和硬气。

    李桑柔狭剑往下,割断童大管事的腰带,童大管事从内到外,一身丝绸,顿时滑溜无比的滑落在地,下半身赤露在外。

    李桑柔狭剑往下,贴在童大管事两腿之间。

    “那一家人,哪儿去了?我数到三,你再不说,我就割了你这堆玩意儿。”

    文顺之迎着童大管事惊恐万状的目光,往后退了一步,转过了身,背对着童大管事的惊恐。

    “后面!在后面!”

    “带路!”李桑柔推了把童大管事,脚却上前一步,踩在童大管事落在地上的衣服上。

    童大管事扑倒在地,再急急爬起来,连袜子都拽脱在地,却一声不敢吭,光着下身,光着脚,抖抖缩缩,出了院门,直奔往后。

    出了庄子,走出一里多路,到了一大片林地边上,童大管事站住,抖着手指着前面。

    李桑柔呆呆站着,看着前面一片杂乱新土。

    她想到了,可是,她还是想着万一,想着她回来的快,她行动的快,也许,万一呢……

    现在,没有万一了。

    “挖开!”文顺之吩咐了诸侍卫。看着垂着手,紧握着狭剑,面无表情看着那片新翻泥土的李桑柔,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111章 动手和动嘴

    顾晞一阵风冲进明安宫偏殿,将厚厚一摞口供甩到顾瑾面前,气的啪啪拍着口供。

    “天下竟有如此蠢人!你看看,你看看!”

    顾瑾伸手拿过口供,一张张翻的极快。

    看完口供,顾瑾一只手用力按在口供上,用力到微微颤抖。

    顾晞看着顾瑾颤抖的手,旋身坐到顾瑾对面。

    “李姑娘都知道了?”好一会儿,顾瑾才说出话来。

    “她看着起出尸首,就带走入殓去了。

    是她最先找到戴楼门外的庄子里,她只是不知道这些细节而已。”顾晞说到最后,猛一拳砸在炕几上。

    这桩灭门惨案,他审到一半,就愤怒的想杀人,郁闷的想要吐血狂叫。

    沈贺和沈明书父子俩,认定李桑柔是南梁的细作,借着李桑柔不在建乐城的机会,打算捉了金毛姐姐一家,威胁金毛,拿到口供,这样,他们就拿到了这群南梁细作的铁证。

    这是极机密的事儿,沈贺父子自然信不过别人,自然要用最心腹的人。

    最心腹的人,当然就是在他们身边,每天近身侍候的那些小厮长随们。

    这些小厮长随,擅长侍候人,擅长揣测上意,擅长虎假狐威,却从来没干过捉拿人犯的事儿。

    半夜三更上门捉人,他们比懵懂的柳家诸人更加害怕,唯恐柳家诸人喊叫出声,唯恐他们挣脱开跑出去,要是坏了侯爷的大事,这些小厮长随,一家人都没活路了。

    半夜三更冲进柳家时,他们三五个人按着一个,狂缠乱裹,唯恐不够结实,把柳家一家五口,狠狠缠成五根人棍,一路狂奔拉进戴楼门外的庄子时,五个人,已经全数窒息而死。

    兵分两路去诱捉金毛的人,并不知道柳大一家早就窒息而死,盯到中午饭后,才看到金毛出来,找到机会,拿柳大一家五口的性命?诱捉了金毛,捆进庄子,推进谷仓时?金毛看到的?是地上直挺挺的五具尸首。

    金毛疯了一般,从一个小厮手里抢过把刀?挥刀就砍,二三十个长随小厮?惊恐之下?乱棍打死了金毛。

    沈贺和沈明书父子两个?兴冲冲到了庄子。

    想着这一回肯定能审出口供?他们一定要细细的审,这次?他们一定要证死南梁这群细作!

    可进到谷仓?他们看到的,是一排儿的死人:

    柳大一家五口,被打的头裂皮绽的金毛,和四个被金毛捅死的小厮长随,以及七八个伤者。

    “六条无辜人命?得有个交待!”顾晞暼了眼那摞供状,顿时一阵气短头懞。

    “永平侯府内,但凡在这件事里面的,斩立决!”顾瑾咬牙道。

    “但凡在这件事里面的,沈贺父子呢?”顾晞斜暼着顾瑾。

    “要是能杀了这一对儿蠢货,早十年前,我就把他们剁碎了!”顾瑾按着炕几的手,用力到几乎变形。

    顾晞拧过了头。

    “你去找李姑娘,和她好好解释解释,再替我说一句:这件事,我对不起她。”顾瑾接着道。

    顾晞站起来,嗯了一声,径直出了偏殿。

    顾瑾看着顾晞出了殿门,调回目光,看着炕几上的那摞口供,突然扬起手,将炕几和那摞子口供,掀飞出去,炕几飞出去,砸在旁边一人多高的梅瓶上。

    顾晞刚下了偏殿台阶,听到偏殿内炕几梅瓶砸在一起的声响,顾晞站住,呆了片刻,心里涌起股酸涩无奈,拖着脚步,垂头往前走。

    ……………………

    柳家一家五口,以及金毛,六副棺椁,都摆在白虎桥柳家大院里。

    李桑柔坐在大门门槛上,看着院子里的一排棺椁。

    黑马蹲在棺椁前,一把接一把往化纸盆里扔纸钱。

    小陆子和大头垂着头,一替一趟,提着纸钱过去,解开,一摞摞放到黑马旁边。

    黑马从看到金毛的尸首起,眼睛血红的像是要吃人。

    他蹲着烧纸钱,小陆子和大头一声不敢吭,也不想吭,一路跟过来帮忙的如意和百城,都是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看着纸钱没有,就立刻让人去买。

    他俩不说话,跟着他俩过来的其余诸小厮长随,更没人敢出声。

    窜条拿着块绸布,不停的擦着金毛那副棺椁。

    金毛这副棺椁,抬进来的时候,蹭上了一抹灰,他从金毛躺进去之前,就一直在擦,一遍一遍的擦。

    院子里安安静静。

    离柳家院门还有一射之地,顾晞就下了马,走到院门口,看了眼李桑柔,越过她,走到六副棺椁前,挨个上了香,才转过身,走回院门口,左右看了看。

    如意急忙拎了张小马扎送过来。

    顾晞坐下,顺着李桑柔的目光,拧头看了看那一排棺椁,叹了口气。

    “除了金毛,他们走的时候,都很快,没受罪?”李桑柔看着顾晞,神情平和,语调平和。

    “是。”顾晞心里却涌起股不祥之感,“一群蠢货,怕他们喊出来,裹的太紧,不过几十息,就走了。”

    “几十息。”李桑柔说的极慢。

    “都查清楚了,参与此事的,沈贺身边的小厮长随二十人,沈明书身边的小厮长随十六人,已经死了四个,其余三十二人,斩立决。”顾晞迎上李桑柔的目光,侧头避开。

    李桑柔冷哼了一声。

    “皇上年青的时候,正是当时几位皇子,争位最惨烈的时候。

    皇上有四个兄长,都死在了争位之战中。

    沈娘娘的父亲,是当时皇上身边的护卫统领,那时候,争位已经争到不择手段,全无下限,沈统领能信任的,只有自己的儿子,自家子侄。

    沈娘娘的父亲,三个兄长,一个弟弟,都为护卫皇上而死,到先皇即位时,沈家精英,损失怠尽。

    永平侯府,是先皇即位后才有的,为了酬沈家这份大功。

    沈娘娘嫡亲的父兄子侄,都已经死在争斗之中,沈贺父亲这一支,和沈娘娘的父亲同一祖父,是和沈娘娘最亲近的一支了。爵位,就由他们承继。”

    顾晞垂着眼,声音低低,“当初,沈贺和睿亲王联手,差点杀了我,皇上也不过杀了沈赟而已。”

    李桑柔侧头看着顾晞。

    顾晞迎着她的目光,苦笑连连,“沈氏族里人丁单薄,人才凋零。

    沈贺父子三人,是沈娘娘唯一的亲人,是二爷唯一的外家,也是沈氏一族中,唯一还能撑着的人了。

    从上次漏露军机,大哥和皇上的意思,都是不会再让他们沾手政务,只是荣华尊贵的养着而已。”

    顾晞的话微顿,片刻,接着道:“以后,沈家父子,就圈在永平侯府内,荣养终老。”

    “我想到了。”李桑柔眼皮微垂,“我知道了。”

    “你……”顾晞仔细看着李桑柔,心里的不安更浓了。

    “我很好。”李桑柔迎上顾晞的目光,眼睛微眯,笑起来,“我没事了。”

    “那三十二个人,要不要在他们出殡的时候斩首……”顾晞挖空心思想着该怎么弥补。

    “不用,脏了出殡的路,你随便找个地方砍头吧。”李桑柔说着,站起来,“我赶了一夜的路,累了。”

    “好。”顾晞跟着站起来。

    李桑柔走到黑马身后,拍了拍他,“别烧了,钱太多,他们也用不了,回去睡一觉,明天还有事儿呢。得去看块好坟地。

    你们三个在这儿看着,别断了香火。”李桑柔又看着小陆子三人吩咐了一句,转身往外走。

    黑马垂着头,跟在李桑柔后面,一声不响往外走。

    顾晞跟了两步,在门槛外站住,看着昂着头的李桑柔,和垂着头的黑马,看着两人过了白虎桥,才叹了口气,垂头出来,上马回去。

    李桑柔后面跟着黑马,从白虎桥一路走回炒米巷时,天已经黑透了。

    米瞎子坐在门槛上,慢慢唱着首不知道什么歌,看到李桑柔,站了起来。

    李桑柔越过他,在他说话之前,制止道:“不想说话,累了。”

    米瞎子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跟着进了正院,看着李桑柔和黑马一个进了正屋,一个进了厢房,呆站了一会儿,坐在廊下,仰头看着苍茫的星空。

    ……………………

    李桑柔睡了一夜,出来时,米瞎子正咬着羊肉包子,见她出来,指了指桌子上一大筐包子。

    李桑柔烧了壶水,提进屋里,又提了桶凉水,洗了澡,头发湿淋淋挽起,换了身衣裳出来,坐到米瞎子旁边,拿了只包子。

    米瞎子已经沏了壶茶,倒了杯推给李桑柔。

    黑马也起来了,李桑柔看了看他,吩咐道:“去洗一洗,换身衣裳,过来吃饭。”

    黑马嗯了一声,往厨房烧水洗澡。

    “昨天,那位世子冲进永平侯府,拿了不少人,审出来了?”米瞎子看着李桑柔吃了两个包子,又拿了一个,开口问道。

    “嗯。”

    “那怎么说?”米瞎子欠身往前。

    “动手的都定罪。斩。”李桑柔垂眼吃包子。

    “那没动手,光动嘴的呢?”米瞎子追问了句。

    李桑柔看了他一眼,只吃包子没说话。

    “唉,那你有什么打算?我跟你说过,人跟人不一样!”米瞎子一声长叹。

    李桑柔吃完包子,又拿了一个。

    “这可不是临涣县,你不是只有金毛一个兄弟,你还有黑马,大常,大头、窜条他们,还有张猫,你可不能意气用事!”米瞎子上身前倾,神情严肃。

    “嗯。”李桑柔低低嗯了一声。

    米瞎子听到李桑柔这一声嗯,毫不掩饰的松了口气。

    黑马洗好澡,换了衣裳过来,蹲在李桑柔旁边,抓了只包子塞进嘴里。

    “大常到哪儿了?”李桑柔倒了杯茶递给黑马。

    “月初递了信过来,算着,这两天就该到了。”

    “吃好饭去迎一迎。”李桑柔接着道。

    “好。”黑马闷声答应。

    李桑柔吃好,又喝了一杯茶,站起来往外走。

    “你去哪儿?”米瞎子提着瞎杖跟在后面。

    “去看看永平侯府。”李桑柔声调平和。

    “我跟你一起去!”米瞎子紧跟在李桑柔后面。

    黑马听到李桑柔要去永平侯府,呆了一瞬,伸手抓了三四个包子,另一只手再抓了两三个,一边吃一边往外跑。

    他得赶紧把大常等回来!

    ……………………

    李桑柔背着手,站在永平侯府大门对面,看着半掩的大门,仰头打量着巍峨的侯府大门。

    米瞎子蹲在她旁边,仰着头,手里的瞎杖从左边点到右边,再从右边点到左边。

    一个时辰后,一片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顾晞冲在最前,文顺之紧随其后。

    顾晞冲到李桑柔面前,纵身下马,站到李桑柔旁边,看着面前的永平侯府大门。

    文顺之带着诸侍卫,沿着永平侯府围墙,往前漫延。

    队伍中间,两个长衫文官跑的帽子都歪了,在永平侯府大门前滚下了马,一溜小跑上了台阶。

    几个侍卫上前关了大门,提着浆糊桶往大门上一通猛刷。

    两个长衫文官将手里捧着的金字封条,贴封在大门上。

    看着贴好封条,顾晞看向李桑柔道:“大哥请下了旨意,即刻起,封禁永平侯府,只留一处角门,日常饮食供应。”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像这种,也在赦免之列吗?”李桑柔看着顾晞问道。

    顾晞沉默。

    李桑柔轻笑出声。

    “我差点死在江都城,也不过死了一个沈赟,他们府上嫌弃的庶子沈赟。”好一会儿,顾晞看着李桑柔,低低道。

    “嗯,我知道,再怎么,他们都是二爷得外家。”李桑柔语调轻缓,“我就没打算怎么样,就是过来看看,现在,看好了,我走了。”

    李桑柔转过身,缓步往前。

    米瞎子急忙站起来,瞎杖乱点,跟着李桑柔往外走。

    “这算是圈禁了,就是没垒高墙而已。”转上热闹的街道,米瞎子紧跟一步,和李桑柔低低道。

    “是圈,也是护。”李桑柔冷哼了一声。

    “人和人不一样,能圈一圈,这也是因为你现在是个人物了,唉,你要想开。”米瞎子叹了口气。

    从看到那一车尸首起,他这心,就一直提着,现在,还是提着。

    她这个样子,肯定不是就此算了的模样。

    “我不会莽撞的,你算你的命去吧。”李桑柔转上了往白虎桥的方向。

    米瞎子站住,看着李桑柔,呆了好一会儿,胡乱敲着瞎杖,往卫州门过去。

    他也去迎一迎大常,也许,大常能劝住她,当然,他得先劝住大常。

第112章 与虎谋皮

    大常在出殡前一天,赶回到建乐城。

    金毛和柳家一家六口的丧事,除了那块风景风水都极佳的坟地,别的,李桑柔都办的极其简单,有过来吊唁的,也都被窜条奉命挡了回去。

    从坟地回来,李桑柔吩咐大头把米瞎子推出去,关上院门。

    大常炖了一锅青菜豆腐五花肉。

    吃了饭,李桑柔看着众人吩咐道:“我要出去一阵子,家里和铺子里的事,大常作主,这一阵子,你们好好吃饭,好好干活,不要出建乐城。”

    大常抬头看向李桑柔。

    “放心,不是去杀人。我走后,铺子里有什么事,你掂量不出深浅,就去找世子,请他示下。

    家里,急事你和黑马商量,不急就等我回来。”李桑柔迎着大常的目光,接着道。

    “要去多久?”大常闷声问道。

    “不知道,应该不会很久。我不想让人缀上,中间不会递信回来。

    不用担心,这一趟没什么危险。世子要问,就说我出去走走,散心去了。”李桑柔接着道。

    “好。”大常心里稍宽。

    第二天早上,大常起来的时候,正屋门开着,李桑柔已经走了。

    ……………………

    这些天,顾晞一天至少两趟的打发人去白虎桥看一看,再看看李桑柔怎么样了。

    天亮后没多久,顾晞就知道李桑柔离开了建乐城,出去走走,散心去了。

    这天没有早朝,顾晞径直进了明安宫,和顾瑾说了李桑柔出外散心的事儿。

    顾瑾端直坐着,神情冷峻。

    “能找到她,缀上她吗?”好一会儿,顾瑾看着顾晞问道。

    顾晞摇头,“上一趟,几个人盯着,都是好手,也没能盯住,现在?她已经不见了?不知道是昨天晚上走的?还是今天一早。”

    顿了顿?顾晞带着丝丝说不清是赞叹还是感慨?苦笑道:“她要是不想让人找到她,就能像一滴水滴进河里?无处可找。”

    顾瑾沉默了好一会儿,慢慢往后?靠在靠枕上。

    他不知道她做什么去了,可凭着直觉?他觉得她这一趟,必定是极大的事。

    他很担心。

    ……………………

    五天后?安庆城外。

    李桑柔从一辆大车上跳下来,挥手和车上的老太太告别?看着大车走远了,绕个圈子,往迎江寺过去。

    夜色垂落时?李桑柔站到了迎江寺山门下,听着幽扬的晚课声?仰头看着巍峨的大殿,和高耸的振风塔。

    看了一会儿,绕过山门,沿着寺院围墙,一边走,一边看。

    一阵清脆的钟罄声后,晚课结束,一片脚步声夹杂着嗡嗡的话语声,没多大会儿,寺里重新安静下来。

    李桑柔攀上一棵古树,站在树上,看着寺内,片刻,从树上跃下,落进寺里。

    寺院最靠近江边那一面,和僧舍隔着整个园子,有座小巧的院落,院门半开。

    李桑柔闪身进院,随手掩上院门。

    正屋大门敞开,叶安平已经落了发,背对着院门,端直坐着,敲着木鱼,正在念诵。

    李桑柔左右看了看,进了正屋,走到叶安平侧前。

    叶安平抬起头,看着李桑柔,意外而愕然。

    “这里说话方便吗?”李桑柔抬手弹灭蜡烛。

    “去塔上说话吧。”叶安平立刻站起来,伸手往前,摸到把钥匙,转身往外走。

    李桑柔跟着他,从院子里的角门出去,走几步就是振风塔了。

    李桑柔看着他开了最底的塔门,让进李桑柔,闪身进去,栓上塔门,又拉了拉。

    叶安平在前,李桑柔跟着他,一层一层,一直上到振风塔最上一层。

    李桑柔紧贴着墙,站在塔上,看着大江对面的点点灯光,和宽广黑暗的大江,低低叹了口气。

    她还在江都城时,这江上还是点点渔灯,片片白帆,充满了生机,现在,灰暗一片。

    叶安平已经盘膝坐在地上,摸了只小小的油灯出来,擦火点上。

    李桑柔背靠着塔墙,坐到叶安平对面。

    “我常到这塔上静坐。”叶安平指着油灯解释他点灯的原因。

    他常来,来了就会点灯,这趟来,自然也要点灯。

    李桑柔嗯了一声。

    “你是专程来找我的?”叶安平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迎着叶安平的目光,看着他眼里跳动的两团小小的火苗。

    “你都查清楚了?都查到了什么?找到了什么?”李桑柔直截了当问道。

    叶安平脸色微白,紧紧抿着嘴,没答话。

    “你要杀的人,是皇上。”李桑柔直视着叶安平,接着道。

    叶安平面白如纸,“你,是你查到的?你?你怎么?”

    “这把剑,叫湮凤,雄为凤,雌为凰。

    你年青时,必定不如后来深沉老辣,你当年要报仇的疯狂想法,你的亲长,你们族里,必定知道了些。

    所以,你要用成家生子,才能打消他们的惊恐。

    后来知道你养了湛泸这样的杀手,你们族里的恐惧和严厉,不是因为你养了杀手,而是因为他们知道你要杀的人是谁。

    像你们这样的大族,养一个两个、十个八个杀手,根本算不得什么事儿。”

    “你当时就想到了?”叶安平不错眼的看着李桑柔,“你确实不是湛泸。”

    李桑柔看着他,没说话。

    “你稍等。”叶安平往前挪了挪,下了两步楼梯,从旁边的龛盒里,捧出佛像,从脖子上取下银链,将银链上挂的一只小小的平安符伸进龛盒里。

    一声极轻的咔嗒声后,叶安平侧过身,将一条胳膊伸到底,掏出个靛蓝绸包。

    “这迎江寺,是你们叶家出钱盖的?”李桑柔问了句。

    “嗯,这振风楼,是我看着修起来的,塔里这样的机关有十几处,我留下这一处,是准备给自己盛放骨灰的。”叶安平一边说话,一边抱着绸包,重新坐回去。

    “一共六个。”叶安平解开绸包,抽开六只小小的卷轴,一一摊在李桑柔面前。

    “这是柔娘,这是江都县的祝家姑娘,这是房州的蔡家姑娘,这是津上的刘家姑娘,这是解州的庄家姑娘,这是绛州的路家姑娘。

    祝家姑娘是去南山寺上香途中,失踪的。

    蔡家姑娘是在河边看放灯时,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失踪了。

    刘家姑娘送兄长赴京备考,从十里亭回家的路上,失踪了。

    庄家姑娘也是进香路上失踪的。

    路家姑娘是在自家庄子里,看着农忙,不见了踪影。”

    李桑柔挨个看着六幅小小的画像。

    画像上的女孩子都是十八九岁年纪,一样的眉眼明媚,一样的神情温婉。

    “江都县的祝家姑娘,是头一个失踪的,第二个就是柔娘,接着是房州,津上,解州,绛州。

    那一年,是皇上立了太子第二年,他从建乐城出发,南下到扬州,沿江往西,从郑城往北,至永兴路折往东。

    他经过江都县时,祝家姑娘不见了,经过安庆府时,柔娘没了,她们失踪的时候,都是他经过当地的时候。”

    “他为什么要掳走她们?”李桑柔看着叶安平问道。

    “我没能查出来。不过,我觉得应该是巫术。

    这六位姑娘,差不多年纪,都和柔娘差不多,都是书香大家出身,聪慧懂事,识书达礼。

    我没办法找到她们的八字,要是能找到八字,大约就能查到是什么巫术。”叶安平说到巫术两个字,神情痛苦。

    他问过很多人,都说但凡用人牲来进行的巫术,都是极歹毒的法术,使用的人牲越多,法子就越歹毒,被行巫术的人牲,也就死的越惨。

    “不是巫术。”李桑柔一个个卷起卷轴。“他把她们掳去,是因为她们长相类似,都聪慧,都出身良好,都识书达礼,都能生出很好的孩子。

    他掳走她们,是生儿子用的。”

    叶安平愕然,片刻,失声道:“二皇子?”

    “嗯,她们长的,都很像沈贤妃。

    二皇子不是沈贤妃生的,而是出自她们中的某一个。”李桑柔垂着眼,将卷轴包在绸布里。

    “你要做什么?”看着李桑柔拎着绸布包要下楼。叶安平俯身前扑,急急问道。

    “我还没想好。我要是做了什么,你在这迎江寺,应该是能听说的。我走了。”

    “等等,你要银子吗?我还有很多……”叶安平再扑一步,急急道。

    “不用,用不着银子。”李桑柔看了眼叶安平,下了楼梯。

    ……………………

    七月流火。

    傍晚,景龙门外一家客栈里,李桑柔坐在窗台上,看着远处坠落下来的流星。

    她已经证实了她的猜想,她也知道了一共失踪了几个女孩子,她们都是谁。

    下一步,她要找出来她们被带走之后,养在哪里,又死在了哪里,是她们中间的哪一个生了二皇子,她得找到些确凿的证据,足够说服某些人的证据。

    可这些,必定被皇上埋藏极深,必定清理的极其干净,皇上,才是真正的心狠手辣呢。

    他和沈贤妃,也必定对此极其警惕,她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痕迹,否则,她立刻就会被抹去抹平。

    有点儿难。

    李桑柔曲起了一条腿,踩在窗台上,眯眼看着黑暗高耸的景龙门。

    皇上的潜邸,就在景龙门内。

    当年那场争位乱斗,她从潘定邦那里,听到不少传闻八卦。

    先皇的生母是俘获而来、充入宫廷的奴婢,一次偶然机会,被太祖临幸,生下先皇,可直到先皇的母亲死时,都还是一个宫婢,只是不当差了而已。

    后来的尊号,是先皇即位后,才追封的。

    先皇娘儿俩个,在争斗激烈的后宫一直悄无声息,甚至连太祖都常常忘了他还有这么个儿子。

    好在当时皇子十几二十个,皇女二三十,太祖不认识的,也不是先皇一个人。

    皇子皇女们实在太多,太祖又是根本不管,这些皇子皇女们的婚嫁,出宫,除了那几个深得太祖宠爱的,其余诸人,到了年纪,都是有宗正府出面,挑座宅子让皇子出府成亲,给公主挑个差不多的人家,凑点嫁妆嫁过去。

    像先皇这样悄无声息的皇子,自然轮不着他来挑宅子,宗正府指到哪儿就是哪儿了。

    那时候刚刚建国,建乐城百废待兴,空得很,就是热闹地段,也是空宅子多的是,可先皇还是被指到了挨着景龙门的一座宅邸里。

    景龙门在当时是很偏僻的地方,远离皇城。

    这座宅子,连大都不算大,真真正正是一无是处。

    可后来,谁也没想到,在诸皇子争斗到最惨烈的时候,沉默了半辈子的先皇突然站出来,和一直片叶不沾身的老睿亲王联了手。

    老睿亲王悄悄去了趟泰州,替皇上求娶了先章皇后,替儿子求娶了文大将军的独养女儿。

    饱受争斗波及,苦楚不堪的军中诸将,在先章皇后和文大娘子一前一后嫁进建乐城之后,几乎都有了选择,站到了先皇一面。

    也就大半年,先皇就屠尽了诸兄弟,踩着所有兄弟,和众多姐妹们的鲜血,坐上了那把椅子。

    不叫的狗才最凶啊。

    李桑柔想着潘定邦说这句话时的神情,眯眼微笑,潘定邦是个明白人。

    登上大位的先皇,坐到那把椅子上时,也是伤痕累累。

    五个儿子,死了四个,三个女儿,一个没活。

    先皇登基没几天,就立了皇上为太子,可皇上却不是立刻就搬进皇城那座皇太子宫的,而是选择留在景龙门外的那座潜邸,直到二皇子出生,之后,才搬进皇城。

    李桑柔眼睛微眯。

    耸立在皇城之中的皇太子宫,被宫城俯视,被百官注目,哪有这座远离皇城,偏僻安静的潜邸方便呢。

    唉,皇上和先章皇后这份婚姻,不是因为你情我爱,是为了利益。

    先章皇后必定明明白白,她和文大娘子嫁进来前,和老睿亲王,必定是谈好了得,是有过这样那样的约定的。

    可这份毁约之心,至少从皇上不愿意搬进皇太子宫那一天起,就扎下根了。

    先章皇后与虎谋皮,撒手而去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世子说她很平静。

    嗯,愿赌服输。

    夜色一点一点深浓起来,更梆声由远而近,人静时分了。

    李桑柔站起来,换上一身黑衣,跳出窗户。

    先去看看那座潜邸吧。

第113章 蛛丝马迹

    李桑柔悄无声息的落进黑魆魆的园子里。

    紧贴着一棵苍劲的古老银杏树,李桑柔眼睛微闭,屏气静心,感受着周围的动静。

    片刻,李桑柔慢慢挪出来,在花草树木的黑暗之中,无声无息的往前。

    这座潜邸,从皇上即位起,空关至今,在李桑柔的能打听到的范围内,她打听不到这座潜邸的布局。

    不过这没关系,走过一遍就知道了。

    这座宅子最初的主人,大约是个有钱的低层京官,宅子确实不大,谈不上什么规格,精致倒是很精致。

    作为先皇的皇子府后,直到成为潜邸,这座宅子既没有改建,也没有翻新过,这个,李桑柔听潘定邦说过。

    李桑柔全神贯注的警惕着四周,在黑暗中慢慢往前,一处一处的细看。

    角门的小门房里,有人在睡觉,呼吸绵长,听起来睡得很沉。

    院子一角,竹林后面的三间小房里,也有人在睡觉,不只一个。

    李桑柔从园子一角,到潜邸大门,再进到园子。

    主人们居住的地方,都是一片黑暗,门房里,花匠房里,下人房里,都是人在沉睡。

    和潘定邦说的一样,这座潜邸里,只有些老仆花匠,打理花草,打扫擦洗。

    走在这座潜邸里,有一种时空凝固,与世隔绝的恍惚感觉。

    李桑柔接着往前。

    园子一角,贴着园子两边围墙,横三间竖三间的小矮屋边上一间,灯光溢出门窗。

    李桑柔贴着假山,凝神听了一会儿四周的动静,慢慢往前,靠近灯光溢出的那间小房。

    小屋里,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清瘦干净?眉眼静寂?坐在靠窗的炕上?从左边一摞衣服上?拿一件衣服?展开,抚过一遍?细细折上,放到右边?再拿一件,展开?抚过,再折上。

    李桑柔看着她展开抚过再折上?看了十来件衣裳,看的满腔苍凉?垂下头,轻轻往后,出了潜邸。

    这座宅子太小,以先章皇后的本事,这座宅子里,不可能有什么事能瞒得过她。

    二皇子肯定不是生在这座宅子里。

    ……………………

    第二天午后?皇城北面?李桑柔一身宗正寺最低等的杂役打扮,垂着头,背着只装的满满的厚粗布袋子,上了石桥,石桥通往天波湖中间那一片黑石建筑。

    守在桥头的老杂役只扫了她一眼。

    李桑柔过了石桥,不紧不慢,径直进了存放宗正寺案卷资料的那座小院。

    小院里极其安静,天波湖中间的这一大片黑石建筑,都极其安静。

    这里存放着朝廷各部的案卷资料,只除了户部那些巨量的户籍和赋税清册。

    这里禁止烟火,在这里当差打扫的,都是天亮来,天黑前走。

    李桑柔在小院里转了一圈。

    小院里除了她,还有三个人,一个坐在屋里,写写划划,两个人在擦洗各处,三个人,谁都没看她一眼。

    这里实在是太清水太清静了。

    李桑柔退到屋角,站了片刻,推开虚掩的屋门,找个地方,将满满一袋的吃食清水藏好。蹲在地上,仰头看着一排排的卷宗。

    潘定邦说,皇子成年之后,出宫分府,分到的宅子庄田,以及指过去的内侍下人,都有详细记载,存在宗正寺。

    当年,能知道和经手那六位小娘子,以及二皇子出生这件事的,必定都是皇上极心腹的人。

    心腹亲近,是需要时间考验的,她先从先皇当年出宫分府时的人手查起。

    天黑下来。

    守在桥头的老杂役挨个打招呼送走那些熟人,站在桥头,眨着眼,有一丝丝纳闷。

    那个送东西的小杂役,他好像没见他出来。

    不对,肯定出来了,一下午,他净打盹了,指定是他睡着了,没看见。

    这一片,连只老鼠都养不住!可进不了贼。

    老杂役想的叹气而笑,慢吞吞锁了过桥的铁门,慢吞吞往家走。

    李桑柔在天波湖中间的这片建筑里,呆了半个月,吃完了所有的吃食,带着薄薄一张纸上几个名字,趁着漆黑的夜色,过桥而去。

    ……………………

    从晨晖门出来,经过顺风速递铺,顾晞跳下马,径直穿过后院,看着光着膀子在那块菜地旁边堆肥的大常,皱眉问道:“你们老大捎信回来没有?”

    “是世子爷。没有。”大常忙将铁锨插在粪堆上,弯腰拿起褂子,先抹了把脸,再抖开穿上。

    “已经一个月了。”顾晞拧着眉。

    “还差三天。”大常闷声纠正了句。

    “你们大当家的,以前也是这样?说走就走?踪影全无?”

    “嗯。”

    “一走一个月?”

    “二十多天,不到一个月。这么长这是头一回,以前又没死过人。”大常说着话,沏了茶,不管顾晞喝不喝,倒了杯放到桌子上。

    “我很担心她。”顾晞背着手站着,好一会儿,看着大常道。

    “老大走前说,不用担心她,她没事,就是随便走走,散散心。老大心里难受。”大常看了眼顾晞。

    “要是你们大当家的有信儿来,或是回来了,不管什么时候,哪怕半夜三更,也让人去跟我说一声。”顾晞站了一会儿,吩咐了句,垂头往外走。

    “老大一回来我就告诉她。”大常应了句,跟在后面,将顾晞送出铺子。

    ……………………

    卫州府黎阳县黄桥镇。

    李桑柔一幅寻常殷实人家妇人打扮,问了几个人,找到镇东头的一座青砖院落前。

    这是她照着抄来的那几个名字,一路找过来的最后一家了。

    前面几家,都是杳无踪影。

    要么连人家都找不到,要么,是找到家人亲戚,她要找的那个人,却是早几十年前,就杳无音信。

    这是最后一家了。

    李桑柔站在院门口,慢慢吸了口气,再吐出来,本来就是看运道的事儿,但愿这一趟能有几丝好运道。

    “您找谁啊?”院门里,一个中年妇人出来,看着站在她家院门外的李桑柔,笑问道。

    “禇嬷嬷家是这里吗?”李桑柔忙欠身笑问道。

    “咦!你是谁?”妇人看起来惊讶极了。

    “我姓吴,我姑母当初也在宫里当差。”李桑柔心里猛的一跳,忙笑答道。

    “您快请进。”妇人立刻热情的往里让李桑柔。

    “禇嬷嬷可还好?”李桑柔一边往院门里进,一边提着心问了句。

    “好,康健得很!就是耳朵不怎么好使,有点儿糊涂,不过还好,不算太糊涂。”妇人看起来是个爽朗健谈的。

    “这是禇嬷嬷修下的福份。您是?”李桑柔心情愉快,笑容漫出来。

    “我是她闺女,我姓曹,我比你大多了,就托个大,你叫我姐姐吧。

    我娘就生了我一个闺女,后头就进宫了,那时候,我们都以为她死了,后来,没想到还活着。”曹大娘连说带笑,指着坐在正屋廊下的一个瘦小老太太,“那就是我娘。”

    老太太坐在靠背椅上,头上戴着紫红勒子,腿上搭着条水田格薄被,晒着太阳,正摸摸索索往嘴里塞着什么。

    “我让你跟我说说话儿,你说你要出门,你咋又回来了?那是谁?”老太太伸着头,用力的看。

    “家里来客啦,来看你的!她姓吴!她姑母也在宫里当差!”曹大娘紧几步到老太太身边,俯身凑到她耳边,大声吼道。

    “哟!”老太太一声惊叫,两只手冲李桑柔乱招,“你过来我瞧瞧!你是老吴的孙女儿?唉哟这孩子,真有点儿像,老吴好不好?是老吴让你来的?老吴还记得我呢?”

    老太太连问了几句,抹起眼泪来。

    “是姑母!”曹大娘在她娘耳朵吼了句。

    “姑母姑母!你快过来,我瞧瞧!”老太太只看着李桑柔。

    “姑母没回去!”李桑柔像曹大娘那样,凑到老太太耳边,“姑母往家里捎过话,说起过您,我来找您,就是想问问您,您知道姑母现在在哪儿吗?”

    “老吴比我还大几岁呢,唉!”老太太拉着李桑柔的手,一个劲儿的掉眼泪,“老吴没回去?老吴……唉!我就知道。”

    “您坐着说话,我去割几斤肉。”曹大娘沏了茶端过来,交待了句,出去割肉去了。

    李桑柔坐在老太太旁边,被她拉着手,凝神听她絮叨。

    “……那时候,惨吧,说死就死了,下人们死,爷们也死,说死就死了!

    那时候,老吴常说,咱们不知道能活到哪一天,能活一天是一天吧。

    后来,皇上登了基,五爷立了太子,上头四个哥哥,你不知道二爷多好看,都死了,五爷就立了太子。

    ……我不识字,怎么学都学不会,就守门,守二门,守偏门,后为去守角门,老吴跟我说:老禇啊,我告诉你,不该看见的,你可千万得学会装瞎!

    我就装瞎,我不识字!”

    李桑柔的心跳了好几跳,并不直接问,只慢慢和禇嬷嬷说着话儿。

    “……沈姨娘,都八个月了,肚子这么大,生生推下来的,活生生!那天我当值,那惨叫,在二门里都能听到哇,要多可怜就多可怜。

    ……到五奶奶进门,沈姨娘都还起不了床,差点死了,可怜哪。”

    像曹大娘说的,老太太确实康健得很,一说起旧事,滔滔不绝。

    李桑柔时不时倒半杯茶递给她,凝神细听,从她滔滔不绝、时空错乱的东一句西一句中,听着记着每一句有用的话。

    “……大少爷好看得很,玉人儿都没他好看!还有二少爷,都说比大少爷还好看,二少爷我没见过。

    ……二少爷一生下来,五爷一家,是太子爷了,太子爷一家,就搬进宫里了。

    老吴跟我说,回家吧,别进宫了,回家吧,我就告了老。

    五奶奶是好人,赏了我二百两银子,二百两!我攒了半辈子,才攒了不到一百两!

    五奶奶是好人哪。

    ……二少爷没生在府里,是在庄子里,五奶奶进门时,沈姨娘病的起不来,不吉利,就挪到庄子里去了。

    ……生了二少爷,就搬到宫里去了,都是大福大贵的人,皇上,听说五爷是皇上了?唉,一代一代!

    我闺女说的,五爷现在是皇上了,那王爷就是死了?

    唉,说起来,王爷要是活着,得有八九十了,这人,哪有能活八九十的?可不就是该死了。

    唉,这人哪,一茬一茬,跟后院那韭菜一样,一茬一茬……

    ……那庄子可挺远,出了万胜门,说是,还得走上好几个时辰,当天都赶不回来。沈姨娘也可怜哪,现在是娘娘了?那可是,五爷是皇上,她可不就是娘娘了,多好!

    ……”

    李桑柔在曹家住了两晚,两晚都和禇老太太住在一间屋,直到听她第三第四遍得说着前尘往事,再也问不出什么了。

    第三天一早,李桑柔在禇老太太枕头边放了张一百两的银票子,出来辞了早起的曹大娘,启程赶回建乐城。

    ……………………

    顺风速递铺院子后面,铁架子支着大锅,锅里咕咕嘟嘟炖着一大锅羊肉白菜。

    大头抱着一大筐胡麻烧饼进来,羊肉白菜也炖好了。

    蚂蚱撤了火,黑马递碗,大常盛菜,几个人,一人接着只比人脸还大一圈的粗瓷碗,再拿只烧饼,沿河蹲成一排,呼呼噜噜喝汤吃羊肉再咬一口烧饼。

    “快到重阳节了。”黑马呼噜了几口,觉得没滋没味。

    “嗯。”大常将烧饼按在羊肉汤里。

    “快两个月了。”黑马也将烧饼泡进汤菜里。

    “大常哥,老大没事儿吧?都快两个月了。”蹲在大常另一边的小陆子,也没胃口了。

    “老大能有什么事儿?怎么说话呢?”黑马先瞪了眼小陆子。

    小陆子赶紧呸呸了几口。

    “你说,老大干啥去了?”过了一会儿,黑马看着大常问道。

    “不知道,老大没说。”大常闷头吃饭。

    “肯定是毛哥的事儿。”窜条挨着黑马蹲着,低低嘟囔了句。

    “怎么说话呢?什么什么事儿?这是能说的话?”小陆子探头往前,瞪了眼窜条。

    “小陆子说得对。”大常接了句。

    “不能瞎说话!”蹲在窜条另一边的蚂蚱,捅了捅窜条。

    “赶紧吃饭,活多得很。”大常闷声说了句,呼呼噜噜吃完一碗,又盛了一碗。

    众人不说话了,吃完饭,各自去忙。

    院子后面只剩黑马和大常,黑马挨到大常旁边,低低道:“老大不会有事吧?你说,老大到底干嘛去了?两个月了。”

    “一个半月。老大怎么会有事儿!”大常看着清亮的护城河水,呆了一会儿,看了眼黑马,“老大不会有事儿!”

    “我也是这么想。”黑马站起来,垂着头往外走。

第114章 做过必有痕迹

    出了万胜门,往西北,过了阳武县,临近汴河,有座皇庄。

    李桑柔穿行在皇庄的果树林里。

    这片皇庄是座果园,不算大,只有四百来亩。

    这会儿,她正行走在一大片柿树林中。

    穿过柿树林,李桑柔看着前面一片红墙绿瓦,宽敞精致的房舍。

    这里,应该就是二皇子出生的地方了。

    这片皇庄,现在就在二皇子名下,早就赏给了他。

    李桑柔站着,看着离她很远的一片空地上,一群妇人,正在削着柿子皮,再一个个挂起来,风干做柿子饼,一阵阵说笑声,时不时随风而来。

    看了片刻,李桑柔转身往阳武县城过去。

    当年,在这里生过孩子的,不止一个人,这些见不得光的生育,肯定不能惊动太医院,他们这样的人家,不请接生婆是不可想像的,这接生婆,十有八九,是从阳武县城请过去的。

    这座庄子,在那时候就是皇庄了。

    要让所有人对沈贤妃生了二皇子这件事深信不疑,那沈贤妃的怀胎,虽然肚中空空,必定也要和那些小娘子们一起,正常开始。

    那六个可怜的女孩子,她们生下孩子的时间,前后不会相差很远,但在同一天的可能性极小,请的这些接生婆,必定要在这座皇庄里,拘了不算短的时间。

    嗯,当时请的是哪几位接生婆,很好找。

    李桑柔进了阳武县城,沿着小街小巷,一间间的看着那些做脚夫小贩生意的茶坊?或是小食肆,寻找稳婆或是药婆聚会的地方。

    这是聂婆子教她的。

    药婆多半能接生?能接生的?多半懂些草药会看病?不接生时?就是药婆。

    药婆和稳婆混乱亲近?很多地方,稳婆聚会的地方?也是药婆聚会的地方。

    走了半座城?在一间干净清爽,生意相当不错的茶坊兼食肆门口,李桑柔看到了那个小小的标记,不禁有几丝意外。

    药婆稳婆都是下九流中的女流?她见过不少她们用来聚会的茶坊食肆,都是最便宜杂乱的地方。

    像眼前这间茶坊这样干净大方,明显做中等往上人家生意的?她是头一回见到。

    “掌柜好。”李桑柔进了茶坊,直奔柜台和掌柜说话,“俺想请个真能看病的女大夫?不知道咱们县里,这女大夫是哪位嬷嬷统总?”

    “大姐您真客气。”掌柜立刻笑容可掬起来,“是杭大娘,她正好在家,刚刚回来?路过这儿?喝过杯茶才回去的。

    来,我告诉你怎么走。”

    掌柜出了柜台,站到茶坊门口,热情而仔细的指着路,“看到前面那家丝线铺没有,旁边有条小巷子,巷子窄,你仔细看,别错过了,过了丝线幌子就是。

    往巷子里走到最头头,她家有棵柿子树,一树大红柿子,好找得很,进了巷子就能看到了。”

    “多谢您。”李桑柔欠身谢了掌柜,往旁边糕点铺买了几大包糕点,进了巷子。

    杭大娘家院门没关,李桑柔轻轻推门,进了院子,掩了门,声音并不怎么高,笑问道:“杭大娘在家吗?”

    “谁啊?”一个五十来岁的婆子,从旁边厨房探头出来。

    “我从那边茶坊过来的,掌柜的指点我到这儿找您。”李桑柔一边往前,一边笑道:“也不知道大娘喜欢吃啥,只好挑着看得过眼的,买了几样。”

    “您这太客气了!”杭大娘眉开眼笑,手在围裙上来回蹭了蹭,接过几大包糕点,正要往堂屋让李桑柔,李桑柔指着厨房笑道:“大娘做饭呢?我给您烧火吧,正好,咱们一边干活一边说话儿。”

    “您吃了没有?要是没吃,我正和面呢,多加一瓢面,你尝尝我擀的面。”杭大娘将糕点放到旁边碗柜里,笑道。

    “好。”李桑柔爽快应了,坐到灶台口。

    “家里有病人了?咋回事儿啊?”杭大娘一边利落的和着面,一边和李桑柔说话。

    “不是有病人,是想找您打听点事儿。”李桑柔看着干脆利落的杭大娘,决定少绕圈子。

    “您说。”

    “陈年旧事儿了。二十一二年前,我刚生下来,家里穷极了,正好有人找奶娘,挑上我娘了,我娘就把我交给我外婆,去给人家做了奶娘。

    外婆说,我娘去的地方,就是城外那座皇庄。

    外婆说她那时候抱着我,一直把我娘送到庄子外,我娘还让我吃了最后一回奶。

    后头四五年,我娘每年都让人送钱给外婆,可后来,就再也没信儿了。

    去年,外婆走了,从外婆走后,我就常常梦到外婆,让我去找我阿娘。

    我先找到皇庄,说是那皇庄里,当时生了位皇子,可我阿娘后头几回捎信,都说带的是位姑娘,还说像我,可爱得很。”

    杭大娘听的皱起了眉。

    “那是皇庄,我也不敢去打听,就想着,能不能找到当年到那庄子里接生的女大夫,问一问。

    我想着,许是那时候,住在那庄子里的管事儿家里有什么人,或是别的什么人,生了位姑娘。唉。”李桑柔伤心的叹了口气,“就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你这话是,皇家挑奶娘,那规矩大得很,你娘这当奶娘,十有八九,是那庄子里管事儿什么的,他们家里要用。

    城外那皇庄,还真从咱们县城请过一回稳婆,能被请进皇庄接生,那可是天大的脸面,这事儿,咱这县城的稳婆,多多少少都知道点儿,我知道的多一点儿。”

    杭大娘揉好面,撒了层面粉,开始擀面。

    “当时,一共请了六个,是咱们县城最好的六个稳婆。

    唉,可惜啊,后头,也就半年,这六位,就这事那事儿,都死啦!

    唉,你想想,替皇子接生,那是多大的福份,唉,都是没福的人,撑不住,俺们这样的人,都是贱命,没福得很!”

    杭大娘说着,感慨起来。

    李桑柔眼睛微眯又舒开。

    果然如她所想,知情人,必定都已经灭了口。

    “那……”李桑柔抬手在眼上抹了把。

    “你这孩子,别难过。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我可比别人知道的多一点儿。”

    杭大娘赶紧安慰李桑柔。

    “当时,是请了六个,可前后去了七个人,有一个,到那庄子里,也就过了一夜,自己先病倒了,只好出了庄子,后头,那庄子里又请了一个过去。

    那个没福病倒的,还活着呢,就是那家茶坊掌柜他老娘。

    一会儿吃了饭,你去茶坊,就说我说的,让他带你去找他老娘说说话儿,你问问她,她肯定知道,那庄子里,还有谁,也在那时候快生了。”

    “多谢大娘!”李桑柔目光闪闪。

    这个过了一夜,病倒了的,有意思!

    李桑柔吃了碗面,又陪杭大娘说了一会儿话,才再往茶坊过去。

    茶坊掌柜听了李桑柔的话,二话没说,就带着李桑柔,往茶坊后面,进了自家那座两进院子,带到耳屋门口,扬声道:“娘,有位大姐找你,杭大娘让她来的。”

    “进来吧。”

    听到屋里应了声,掌柜笑道:“您进去吧。前头忙,我就不陪着了。”

    李桑柔谢了掌柜,掀帘进了耳屋。

    耳屋是一间小佛堂,对着屋门的条案上,供奉着一尊半人来高的白衣观音细瓷像,手里拿着根杨柳枝,慈眼微垂。

    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太,正从蒲团上站起来。

    李桑柔仔细打量着老太太:中等身材,清瘦干净,精神极好,眼角被皱纹拉得微微下垂,眼睛却是黑亮有光。

    “打扰您了。”李桑柔欠身。

    “不打扰,我是个闲人,你坐,咱们坐着说话儿。

    你杭大娘让你过来,啥事儿啊?”老太太慈眉善目,十分和气。

    “我是想问一问,二十一年前,二月里,城外皇庄请人接生的事儿。”李桑柔坐在老太太对面,声音很轻。

    老太太直视着李桑柔,笑容凝固在脸上。

    “您看到了什么,吓坏了,就借口生病,逃了出来,逃出了一条命。”李桑柔声音更低,说到最后,叹了口气。

    “你是谁?”老太太看着李桑柔,脸上满是惊讶意外,却没有害怕恐惧。

    “那几天,在庄子里生下孩子的,不是一个人,有一个,是我姑姑。”李桑柔垂眼答道。

    “你是从安庆府来的?”老太太上身前倾,声音极低。

    李桑柔急忙点头,“我姓左。”

    “唉,我总算能安心的老,安心的死了。”

    老太太一声长叹,站起来,走到供奉着观音大士的长案前,拉出长案最边上一只抽屉,将抽屉放到地上,手往抽屉洞里伸进去,片刻,抠了只小小的绢封出来,走回来,递给李桑柔。

    “这是你姑姑留下的,她说她姓左,托我把这封信,送给安庆府叶家大爷叶安平,我没敢送,唉,咱们从头说起。”

    老太太神情悲伤。

    “那位贵人,在城外的庄子里,住了差不多五年。

    唉,从再远点儿说起吧。

    我年青轻轻就守了寡,娘家穷,婆家也穷,穷得很。

    我婆家有个远房堂姑,是个药婆,一辈子没嫁人,都说她是个石女,她不是石女,她就是没嫁人。

    我生大郎,就是堂姑给我接的生。

    堂姑跟我婆婆水火不容,见面就吵,待我却极好,也疼大郎,给人家看病挣了钱,常常买点好吃的,到我家门口,叫我出去拿。

    回回给了我,还得冲着院门里,扯着嗓子喊一句:别给你娘吃,她吃就烂她的嘴!”

    老太太说着,眼睛里充满了怀念,脸上露出一片温柔的笑意。

    “后来我守了寡,吃了上顿没下顿,堂姑就让我跟她学做药婆,堂姑说:你要是不改嫁,就得学门手艺,别管什么三姑六婆的名声,咱先得活下去。

    我跟我婆婆说,婆婆抹着眼泪,没说话。

    我就开始跟着堂姑学做药婆。

    我看病治病上头不行,接生却是一学就会,也就一两年,接生上头,堂姑就不如我了。

    堂姑说:我有那样的接生手艺,就够了,治病上头别学了,专心接生吧。我就专心做起了稳婆。

    城外庄子里,那位贵人刚到庄子里,也就一个来月,我就知道了,是堂姑过来跟我说闲话,我知道的。

    那时候,城里头,还没有人知道城外庄子里住进了贵人。

    堂姑做药婆,名声一直响到祥符县。

    那位贵人刚搬进庄子里,就有人来请堂姑,去给贵人看病。

    堂姑跟我说:那贵人的下身,烂的肿的不成样子,惨极了。

    唉,这下身肿烂,穷人家常有,贵人们可不多见。

    堂姑最擅长治这下身肿烂,在那庄子里住了小一个月,天天给那贵人熏蒸药浴,眼瞧着见好,堂姑就留下方子,回来了。也就是天天熏蒸药浴,她们早就会了。”

    老太太的话顿住,目无焦距的看着窗外,好一会儿,才接着道:“从我这儿回去,也就三四天,堂姑就死了,淹死在城外一个小水沟里。”

    李桑柔低低叹了口气。

    “唉。后来,就听说城外的庄子里,住的是太子爷的妃子,太子爷常常过来,好些人都看到过、碰到过,碰到得人,还得过赏钱。

    再后来,有一天,庄子里来了几个管事,说要请稳婆。

    我手艺好,就被他们点了名,一共六个,一辆车拉进了庄子。

    就是那时候,我也没多想,就是心里不大安宁,到晚上,她们都睡了,我睡不着,翻来覆去怕吵醒她们,我就出来,在门口坐着。

    就是那时候,有个小丫头,十八九岁,瘦得很,像只受惊的老鼠一般,躲在假山后面,一个劲儿的冲我招手。

    我当时,真以为那是鬼!我胆子大,就走过去了。

    那小丫头跪在我面前,把这封信塞给我,还有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子。

    那丫头说:让我赶紧找借口逃出去,说要是接了生,见了人,就没人能活下去了,都得死,让我赶紧逃。

    那丫头还说,她们是安庆府人,她家姑娘姓左,让我逃出去之后,去一趟安庆府,把这封信,交给安济叶家大爷,叶安平,说叶大爷一定会重谢我,我就是要十万银子,叶大爷也会给我的。

    唉。

    正好,我夜里受了凉,也受了惊,第二天就起了热,我就逃出了一条命。

    后来,真都死了,一个没剩。

    再后来,你也知道了,那是二皇子。

    我就没敢去安庆府,哪儿都没敢去,谁都不敢说。

    唉,去了又能怎么样呢?那是皇上,娘娘,皇子。

    我对不起那位姑娘。”

    老太太微微仰头,闭了闭眼睛。

    “今天这些话,这信,您对得起她了。谢谢您。”李桑柔站起来,把信收好,冲老太太深曲膝到底。

    “这是一万两银子。”李桑柔站起来,拿出张一万两的银票子。

    “你拿回去!我已经受恩深重。

    这间茶楼,还有城外两三百亩地,都是有了那一千两银子,一点点置下的。

    原本,我死了都不得安生,现在,总算没全辜负了那位姑娘,这信,总算送到了左家人手里,我能安心一些了。

    再拿你这些银子,我就又不得安生了。”

    老太太坚定无比的将银票子塞了回去。

    “多谢您。您放心,这信我一定交到叶安平叶大爷手里。”李桑柔不再多让,收回银票子,曲膝再谢。“这件事,您就当从来没发生过吧。”

    “我懂,姑娘也是,该过去的,就过去吧,都是命,有什么办法呢。”老太太站起来,叹着气。

    “嗯,您留步,我走了。”李桑柔欠身辞了老太太,出门走了。

第115章 回

    李桑柔是半夜回到炒米巷的。

    大常起得早,见正屋大门洞开,呆了一瞬,一头扎进去,一眼看到蜷缩在榻上,正沉沉睡着的李桑柔,顿时咧嘴笑起来。

    大常赶紧踮着脚尖退出来,冲进厢房,揪起黑马,先捂住黑马的嘴,“去买菜!老大回来了,睡着了,别吵!”

    黑马不停的点头。

    大常松开黑马,“有螃蟹买点儿,叫上窜条,他最会挑螃蟹。”

    “放心!”黑马飞快穿了衣服,冲到隔壁院里,揪起窜条,顺便把小陆子几个也踹起来。

    赶紧都起来打扫!家里都脏成猪窝了!

    天色大亮,李桑柔起来,打着呵欠出来,抽了抽鼻子,闻着扑鼻的螃蟹香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大清早吃螃蟹,有那心情,她也没那功夫啊!

    “老大!”黑马从厨房一窜而出,“螃蟹肥得很!还有虾,大得很!”

    “老大你回来啦!”窜条拎着拖把,紧跟着窜出来。

    “老大!”

    “老大!”

    大头小陆子等人,拎着桶拿着抹布,几乎一起窜出来,看着李桑柔笑。

    李桑柔叉着腰,一脸无奈的环顾了一圈,想笑,却觉得眼底发酸。

    米瞎子说得对,她不是只有金毛一个兄弟。

    “昨天一进门,我就闻着臭味儿了,几天不在家,你们就把家里糟蹋成猪窝了!我走前,不是让你们好好过日子,好好看着家么?”李桑柔板着脸道。

    “我就说!都脏成猪窝了!快去打扫!”黑马紧跟着叫道,两只手乱挥。

    众人连声答应?赶紧拖地的拖地?擦窗户的擦窗户。

    老大不说还真没觉得?好像家里是挺脏的。

    黑马提着一铜壶热水?往刷牙的杯子,脸盆里倒上,看着李桑柔弯腰洗脸,往外蹭了两步?站住?看着李桑柔?“老大你这一趟?二个多月?大常老做噩梦……”

    “是你老做噩梦!”大常提着张桌子过来?接话道。

    “是,大常老担心了。”黑马赶紧转话。

    “用开水把桌子烫烫?瞧那桌子上那一层,油光铮亮。”李桑柔打断了黑马的感慨。

    “拎那边去烫。”大常顺手将桌子拎到旁边。

    大常烧了鸡汤粥?拌了酸辣鸡丝菠菜,拌咸萝卜丁?烙了韭菜合子?黑马买回来了羊肉包子,酥油烧饼?一大包香酥鱼,外加一大盘子显眼无比的通红大螃蟹。

    李桑柔喝了两碗粥?吃了只韭菜合子,吩咐窜条,“把这螃蟹拿着,等我闲了,剥出来熬蟹油。”

    吃了饭,留下大头蚂蚱打扫猪窝一般的家,窜条拎着一大包螃蟹,几个人出了门,往顺风速递铺过去。

    出了院门,大常一边走,一边跟李桑柔说铺子里的事儿。

    “大相国寺的圆德大和尚,问过你好几回了,说是问问今年的平安符,要不要多加点儿。

    我跟他说能多加就多加,今年咱们多了两三条线,要用的平安符肯定多。

    大和尚说,他想到了,多备了不少。说你要是回来了,让你去找他说话。

    大和尚还说,他替你卜过,说大吉大利,让我别担心。”

    “嗯,小陆子往大相国寺绕一趟,跟大和尚说我回来了,忙过这几天就去找他说话。”李桑柔转头吩咐小陆子。

    小陆子脆声应了,一溜小跑,往大相国寺方向过去。

    “听喜一天一趟过来问,说他们七爷说了,好些人问他们七爷,咱们那拜年贴子,今年还画不画,我想着不急,这才九月里,就跟他说等你回来。

    还有世子爷,说只要你回来了,哪怕是半夜,也赶紧让人去告诉他。”

    大常顿了顿,“我给忘了。”

    “黑马去一趟,找如意就行,就说我刚到家。”李桑柔示意黑马。

    “好!”黑马掉头往睿亲王府跑出几步,一个转身,又回来了,“这个时辰,世子爷肯定到部里了,我先走了!”

    黑马一路小跑,直奔东华门。

    “张嫂子三天两头来问,何老大来过一趟,还有公主,隔三岔五的打发千山来问,你回来没有。

    瞎叔这一阵子常到炒米巷,总念叨,说要出大事儿了。

    反正,知道你不在家的,见了都得问一句。”大常接着道。

    李桑柔嗯了一声。

    “没什么事儿吧?”说完了这两个多月的大事小事,大常沉默片刻,看着李桑柔,没头没脑的问了句。

    “没什么。”李桑柔露出丝丝笑意。

    李桑柔刚到顺风速递铺,还在生炉火,顾晞就到了。

    “坐,尝尝我带回来的野山茶。”李桑柔拿着破蒲扇扇着炉火,示意顾晞。

    “你总算回来了。”顾晞看着李桑柔,长长舒了口气。

    “坐吧。半路上碰到黑马的?”李桑柔带着笑。

    “没有,我让人看着炒米巷。

    大常滑头的很,一句磁实话都没有,我哪敢等他给我递信儿。”顾晞左右看了看,拎了把椅子过来坐下。

    “我一向说一不二,规矩大,大常胆小而已。”李桑柔随便解释了句。

    窜条刷好铜壶拎过来,李桑柔先倒了半壶水,烧开倒掉,再加水烧水。

    “你去哪儿了?”顾晞看着李桑柔。

    “随便走走。”李桑柔敷衍了句。

    “大哥很担心你。”顾晞看着瘦了不少的李桑柔。

    “宁和公主怎么样?大常说她经常打发人过来问。”李桑柔避开了顾晞的话。

    “很担心你,还往寺里去了两趟,替你祈福。”

    “我到江边走了一趟,到了夜里,江上一片黑寂。

    当年,我们沿着江,顺水往东那时候,江上多热闹。

    不知道多少人家没有了营生。”李桑柔烫杯子,放茶叶,说闲话。

    “都在备战,南梁比咱们更急。”顾晞沉默片刻,低低道。

    李桑柔看了顾晞一眼,他好像瘦了些。

    “皇上怎么样?你今天没上早朝?”李桑柔接着问道。

    “不怎么好。”沉默片刻,顾晞声音更低,“已经连着一个月没早朝过了,皇上撑不住。”

    “我上次见沈娘娘那回,看娘娘也是,”李桑柔顿了顿,“清瘦得很。”

    “皇上常年歇在垂福宫,日常起居,多半是沈娘娘亲手照料,她很劳累。

    再说,生老二前,沈娘娘缠缠绵绵病了四五年,生了老二后,也是调理了一年多,才算好起来。”顾晞说着,叹了口气。

    李桑柔沏了茶,推了一碗给顾晞,“有旧疾旧病根的,最怕秋冬。”

    “嗯,皇上年青的时候,有一回,腊月里往青州调援兵,路遇大雨,也是一刻不敢停,之后大病了一场,落下了气喘的病根儿,每年九十月间,都要发作,今年……”

    后面的话,顾晞没说下去,端起茶,闻了闻,“这茶不错。”

    李桑柔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往青州调援兵,作为章家女婿么?

    “我中午怕不得空,晚上要是没什么事儿,我请你去玉楼吃羊肉?你瘦了很多。”顾晞抿了半杯茶,看着李桑柔道。

    他得走了,这一阵子,他极其繁忙。

    “好。”李桑柔爽快答应。

    ……………………

    李桑柔从玉楼吃了羊肉,回到炒米巷,米瞎子正坐在廊下,对着炭盆,抿着酒等她。

    “还没进十月,你就烧上火了,病了?”李桑柔坐到米瞎子旁边。

    “温酒用的。”米瞎子指了指放在炭盆宽边上的红铜酒壶,“你也喝点儿,我放了几块陈皮,味儿不错。”

    “喝过了,我不喜欢陈皮的味儿。”李桑柔伸手摸到暖窠,倒了杯茶。

    “你干嘛去了?”米瞎子欠身往前,仔细看着李桑柔,“看样子挺辛苦。”

    “散心去了。”李桑柔将脚搭到炭盆边上。

    “你这话,连大常,不是,连黑马都不信!拿来哄我!你干嘛去了?”米瞎子斜着李桑柔,简直想啐她一口。

    “确实散心去了。”李桑柔自在的抿着茶。

    “这天下,太平不了几年了,你可别让这几年的太平也太平不了。”米瞎子郑重严肃。

    “你也太抬举我了。”李桑柔斜暼了米瞎子一眼。

    “没抬举,我就是不敢小瞧你而已。我再说一遍,你别把这么一点点太平日子,给折腾没了!就这么一点点了!

    等到天下大乱,你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反正要乱起来,肯定是大乱,也就不多你一个了。”米瞎子欠身往前,紧盯着李桑柔。

    “不会。”李桑柔答的干脆快捷,“至少不是添乱。还有,你别想的太好,这太平日子,你还是按月算吧,或者按天算。”

    米瞎子呆了一瞬,长叹了口气,仰头喝光了杯中酒,恨恨道:“娘的,连几年都没有了,真他娘的!”

    ……………………

    宁和公主是在隔天午后,冲进顺风速递铺的。

    “我很担心你!”看到李桑柔,宁和公主一句话没说完,眼泪下来了。

    “我好好儿的。你怎么过来的?坐车?骑马?”李桑柔笑答了句,立刻岔开话。

    “坐车,天寒了,娘娘说骑马容易灌冷风,要咳嗽的。”宁和公主用帕子拭去眼泪。

    “这里味儿不好,咱们出去逛逛。”李桑柔指了指正在堆肥的大常,示意宁和公主往外走。

    两人出了铺子,李桑柔笑道:“我不在建乐城这两个来月,你出来逛过几回?去看过几场文会?”

    “一趟也没出来过,我就没出过宫。

    三哥说要陪我去看这个那个,我都回了,二哥也要带我出去,看文会雅集什么的,我也没去。

    我挺担心你的,你总算回来了。”宁和公主看着李桑柔,神情轻松,笑容隐隐。

    “也没见过文先生?两个多月呢。”李桑柔斜瞄着宁和公主,问了句。

    “呃。”宁和公主顿时一脸粉红,有几分扭捏起来,“当然没见过啦,我以前也不常见他。

    不过,我让千山去问过他一回:知不知道你去哪儿了,我担心你,问三哥,三哥就是一句:你不用担心她!”

    宁和公主学着顾晞的口气。

    “我怎么能不担心呢?我就只好去问文先生。文先生怕千山说不清楚,就给我写了封信!”宁和公主眼睛亮亮。

    “哟。”李桑柔慢慢的哟了一声。

    “信里就是说你功夫好,人特别精明,特别细心,特别谨慎,说你不会有事儿的,就是这些,半点儿别的都没有!”宁和公主赶紧解释。

    李桑柔连连点头。

    “后来,我想着,总不能失了礼,打发人去说一声谢,不怎么好是不是?我就写了封信,谢了他。”宁和公主笑容明媚。

    “那他肯定要再写封信,说你太客气了,不用谢。”李桑柔扬眉笑道。

    “没有!你看你说的,那成什么了?没有!

    就是昨天,是百城最先过去找千山,让千山禀告我,说你回来了!

    你回来这事儿,我都知道了快两个时辰了,三哥才让人去告诉我。”宁和公主语调轻快的仿佛要跳跃起来。

    “文先生比你三哥对你好。”李桑柔看着宁和公主笑道。

    “对啊!你也看出来了?三哥对我,也不是没有文先生好,就是三哥这个人粗心,不像文先生那么仔细。

    这话三哥自己也说过,论细心周到,他不如文先生。”宁和公主心情相当好。

    “你大哥二哥三哥中间,肯定你二哥最细心。”李桑柔笑问道。

    “不是!大哥最细心,二哥心最软,我跟二哥最说得来。

    我们小时候,园子里的仙鹤小鹿什么的,要是死了,我和二哥都难过的不行,直到现在,哪一只是什么时候死的,我和二哥一说起来,还对着掉眼泪呢。

    小时候,我和二哥哭,三哥站在旁边,看我俩像看傻子一样,大哥就一声接一声的叹气。

    现在,我和二哥从来不当着大哥和三哥的面说这些!”说到最后一句,宁和公主坚定的摇了摇头。

    “你二哥现在就在前面状元楼,宴请太学的上舍生,听说潘七公子也去了,不知道他去做什么,他当年在太学读书的时候,回回考试都是垫底的那个。”李桑柔笑道。

    “后来田十一也进了太学,他就不垫底了。”宁和公主立刻接话,话没说完,就笑起来,“咱们去看看?看看七公子这个垫底生,去做什么,二哥宴请的可都是上舍生!”

    “好。”李桑柔笑应,招手叫过跟在后面的大车,宁和公主坐进车里,李桑柔侧身坐在车门口。

第116章 见一见鬼

    李桑柔和宁和公主进了状元楼,顺着听喜的指点,看到潘定邦时,潘定邦正被太学那位老司业揪着,拧着身子,笑的一脸苦楚。

    潘定邦也看到了李桑柔和宁和公主,点着两人和老司业说了句什么,急忙甩脱老司业,冲着两人直扑过来。

    “听说你回来了,你还真回来了!来找我的?

    这儿太吵了,要不,我请你们到丁家老号吃全蟹宴怎么样?”潘定邦看到李桑柔,高兴的眉飞色舞。

    “我们是来看看,二哥宴请上舍生,你来干什么?你也做过上舍生吗?”宁和公主抢过话笑道。

    “我都没进过内舍,还上舍呢。

    哪是我想来的,是你二哥,非把我拉过来,唉,你二哥,可真是……”

    潘定邦一只手抬着,抓紧又松开,松开又抓紧,憋了好一会儿,调头看向李桑柔。

    “他们跟二爷抱怨,说斋舍太旧了,没有火龙夹墙,冬天太冷,说各斋阅览屋太小太冷,舍生的书都放不下,要修斋舍修阅览室,要加盖夹墙,什么什么。

    她二哥,就把我揪来了。

    你说你把我揪来有什么用?

    我是在工部管修缮这事儿,可我只管修,不管往哪儿修啊!

    上头给我张单子,要修哪里,给银多少?给料多少?该签审的签审好了,该拨的银料都到了,我头顶批文领了银料去干活?我就能干这个?就是个干活的。

    这要修要建什么斋舍什么这里那里的?找我这个干活的有什么用?你得找出钱的对不对?

    让我修,银子谁给?料从哪儿领?

    我这么一说?她二哥竟然让我给他们想想办法。可真是!

    就我?是个能想出办法的?真会找人!”

    宁和公主随口一句?勾出了潘定邦一大通抱怨。

    宁和公主被他抱怨的直眨眼。

    “那你就替他们往上头说说?这太学的事儿,归你阿爹管?”李桑柔瞄了眼不远处的二皇子。

    “太学归伍相管。从去年开始,京城各处,听说不光京城?各路也是,就是能多省就多省,去年一年?我接的活?比前年少了一半?今年又比去年少了一半。”

    潘定邦瞄了眼宁和公主,往李桑柔身边靠近半步,凑上去,压着声音道:“二爷找过大爷,被大爷……”

    潘定邦搓着手指,嘿嘿的笑?“就这样,二爷还让我想办法,他都被大爷……啊哈!我能有什么办法?难道我这脸,比他那张还大?可真是!

    算了不说这个了,咱们去吃蟹宴吧,吃螃蟹就这几天,过了这几天,就得明年了。”

    “我们是来看文会的。”李桑柔指了指宁和公主。

    潘定邦长长的喔了一声,嘿嘿笑着,“我差点忘了这茬了。

    哎!今天,呵呵,还真是,全是上舍生,都是少年郎,少年有才,一多半家世都不错,再怎么也是个书香清白。

    来来来,你站这儿,这儿看得清,今天你得好好看看,哎你看,那个长的不错。”潘定邦招手叫宁和公主。

    宁和公主瞪着潘定邦,没往前进,反倒往后退了一步。

    “去看看,看看又不花钱。”李桑柔推着宁和公主,站到栏杆边上。“这些都是大齐的精英,未来的栋梁。你照精英看,别照着女婿看。”

    “对啊!看看又不花钱!”潘定邦咯的笑出了声。

    “七公子要是有诚意,就让丁家老号送一桌子蟹宴过来,咱们在这儿,一边吃一边看,两全齐美。”李桑柔侧头看向潘定邦笑道。

    “对啊,听喜!”潘定邦一拍栏杆,立刻叫听喜。

    “蟹宴贵不贵?我听江尚宫说,今年的螃蟹贵得很。今年宫里还没吃过螃蟹呢。”宁和公主看向潘定邦,“你不是穷的连十两银子都没有?”

    “瞧你这话,唉,穷还是穷。不过,有大当家呢。

    听说大当家的回来,我就跟我二嫂三嫂,还有我阿娘说了,我得给大当家的接风洗尘,我二嫂三嫂,还有我阿娘,都说应该。

    这顿蟹宴,银子不用我出,回去肯定能要下来。”潘定邦捏着下巴,“说不定……嗯,先找我三嫂,再找我二嫂要一趟,最后再找阿娘,说不定,能要三份下来。”

    潘定邦兴奋的搓着手指。

    宁和公主无语之极的瞪着潘定邦。

    李桑柔转过身,看向楼下的二皇子。

    潘定邦指指点点,说着楼下那些老博士们的八卦和癖好,以及某位上舍生是哪家子弟,家里有什么传说什么八卦,宁和公主听的津津有味。

    一桌子蟹宴送过来时,楼下正好是文会结束,筵席摆上。

    李桑柔看着潘定邦,指了指楼下,不用她说,潘定邦立刻就明白了,“我让听喜去请一趟,他肯定不能来,他喜欢跟那些才子谈诗论词,跟咱们在一起,咱们,既不懂诗也不会词,有什么意思?”

    “二哥吗?二哥最爱吃螃蟹。”宁和公主一边说着,一边探头往楼下看。

    听喜一溜小跑下楼,却没飞快回来。

    等了一会儿,听喜在前侧身前引,二皇子跟在后面上来了。

    “阿玥来了,大当家回来了。”二皇子上来,先和宁和公主以及李桑柔打招呼,“坐坐,不用多礼。

    黄老司业说他还有好些话要跟你说,你躲到这里来了,斋舍确实太破旧,你能帮就帮一帮。”

    二皇子提到黄老司业,看起来也是十分苦恼。

    “这事儿得大爷点头。”潘定邦一脸干笑。

    “先吃螃蟹吧。”李桑柔捅了下宁和公主,笑道。

    “对对对,螃蟹凉了就不好吃了。”宁和公主急忙接话。

    “先吃先吃!”潘定邦赶紧招呼二皇子。

    听喜一向麻利,赶紧上前,掀起盖在清蒸螃蟹上的笼屉盖,蟹香扑鼻而来。

    “这可是今年头一顿螃蟹,我就不客气了。”二皇子深吸了一口,伸手拎了只大螃蟹。

    宁和公主也不客气,李桑柔和潘定邦更不用说了,都是挑大的,各拎过一只,掀盖掰脚埋头吃螃蟹。

    丁家老号的蟹宴名不虚传,四个人吃的个个满足,小厮内侍撤下杯盘,端了菊花叶儿桂花蕊儿熏的绿豆面儿,众人洗了手,小厮送了紫苏姜茶上来。

    诸人喝着茶,李桑柔伸头往楼下看,潘定邦也伸头往楼下看,“真热闹!”

    楼下你敬我让,拉着扯着,正是热闹时候。

    “对诗呢。”二皇子也伸头往下,看的笑起来。

    “喝酒就喝酒,对什么诗!”潘定邦嘀咕了一句,看着李桑柔,扬声问道:“对了,你这几个月,都跑哪儿去了?”

    宁和公主和二皇子一起看向李桑柔。

    “开始是顺脚走,走到哪儿算哪儿,后来,遇到了点儿有意思的事儿,就跟着事儿走。”李桑柔笑道。

    “什么事儿?”潘定邦上身前倾,立刻追问道。

    “鬼神之事,外面天黑了,你真要听?”李桑柔斜瞥着潘定邦。

    “下回再说吧。”宁和公主赶紧摆手。

    “娘娘忌讳说鬼,你也跟着怕上了?”二皇子看着宁和公主笑道。

    “难道你不怕?”宁和公主白了二皇子一眼。

    “咱们这一圈人,就她不怕,鬼得怕她。哎,什么样的鬼神之事?吓人吗?”潘定邦有点儿害怕,却更加好奇。

    “不吓人,鬼有什么好吓人的?”李桑柔笑眯眯。

    “也就大当家的敢说鬼不吓人了。”二皇子笑起来。

    “真不吓人。”李桑柔微笑,指了指屋角的滴漏,看着宁和公主笑道:“你该回去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也该回去了!”潘定邦立刻跟着站起来。

    他可不想再被黄老司业揪住。修斋舍这事儿,他真没办法!

    “二哥呢?”宁和公主看着二皇子问道。

    二皇子有些踌躇。

    “都喝多了,联不了诗了,走吧。”潘定邦冲二皇子道。

    “唉,回去吧,大哥让我看的一堆折子,我还没看呢。”二皇子烦恼无比的拍了拍额头。

    四个人出了状元楼,潘定邦别了三人,径直回府。

    李桑柔还是坐在宁和公主车门口,二皇子骑着马,跟在车旁。

    走没多远,二皇子看着李桑柔,好奇问道:“大当家真见到鬼了吗?这世上真有鬼?”

    他这几天正看一本志怪传奇,对鬼神之类,十分好奇。

    “嗯。”李桑柔极其肯定的嗯了一声,“二爷想看看吗?”

    “真有鬼?”宁和公主探头出来,又是惊讶又是害怕。

    李桑柔只笑,没答宁和公主的话。

    “大当家的还会招鬼?”二皇子笑起来。

    李桑柔笑看着二皇子,没说话。

    “鬼是什么样儿的?能说话吗?”二皇子接着问道。

    “鬼么,我看了是这样,你看了是那样,我看到的样子,不一定是你看到的样子,要自己看了才知道。至于说话,当然是能说话的。”李桑柔微笑。

    “怎么才能看到?你要准备什么东西吗?”二皇子更好奇了。

    “什么都不用,你要看,顺风铺子里就能看,白天晚上,随时都行,容易得很。”李桑柔笑看着二皇子。

    “二哥真要看?那你白天去看!晚上太吓人了!”宁和公主听的简直要屏起气来。

    “你那铺子对着角楼,角楼是能镇邪祟的,法力强大,你那铺子里能看?”二皇子惊讶极了。

    “嗯!”李桑柔肯定的嗯了一声,“一群可怜的鬼而已,不是什么邪祟。”

    “那,我明天过来?”二皇子好奇中透着兴奋。

    “好啊。”李桑柔笑应。

    “我也想看。”宁和公主拉了拉李桑柔的衣袖。

    “人多了阳气太重,你想看,得等下一次,不急,鬼多的是。”李桑柔笑道。

    “那二哥先看,二哥你看了之后,要跟我说说,到底吓不吓人。

    她胆子太大了,她什么都不怕!她说不吓人,我可不信!”宁和公主伸头出来,和二皇子笑道。

    “娘娘最忌讳鬼啊什么的,这事别和娘娘说,也别跟大哥说,谁都别说。”二皇子欠身交待宁和公主。

    宁和公主不停的点头。

    她和二哥,都是被娘娘,被大哥,甚至三哥,管着不许这样不许那样的人,她和二哥常常联手,有些事,就她和二哥知道。

    ……………………

    第二天,李桑柔坐在顺风速递铺子后面,慢慢悠悠喝着茶,一直等到夕阳开始西下,二皇子一身寻常打扮,悄悄进了顺风速递铺。

    “好不容易溜出来,今天被大哥拘了一天,一直听议事,差点出不来!”二皇子一脸做了小坏事后的兴奋。

    “到那边仓库里吧。”李桑柔拱手见了礼,笑道。

    “好。”

    “大常,看着不要让人进仓库。”李桑柔扬声交待了大常,让着二皇子,进了从将作监租过来的仓库院子。

    李桑柔没关院门,进厢房拎了只旧锦袋出来,站在厢房门口,示意二皇子站过去。

    李桑柔从锦袋里拿出第一个卷轴,展开,挂在门钉上。

    “这是第一个,姓祝,家在江都县,她身后,还跟着两个丫头,三个婆子;

    这是第二个,姓左,家在安庆府,她身边只有一个小丫头跟着,小丫头很瘦,眼睛很大;

    这是第三个,姓蔡,家在房州,她身边随侍着一个丫头,一个婆子,婆子是她的奶娘;

    这是第四个,姓刘,家在津上府,她身边跟的人多,一个丫头,四个婆子,还有一个车夫,一个长随;

    这是第五个,姓庄,家在解州府,身边有两个丫头,两个婆子;

    这是第六个,姓路,她和左家姑娘一样,身边只跟了一个丫头。”

    李桑柔一口气介绍完,从并排六副画像,看向紧拧着眉的二皇子。

    “你看看她们,眼熟吗?是不是都挺像娘娘?也很像你。

    你出生前一年,皇上登基前最后一次巡查各处,从江都县起,一个一个找到她们,带回她们,把她们带到阳武县城外的那座皇庄里。

    一年后,你出生的那个月,皇庄从阳武县请了六个稳婆,接生了六个孩子。

    一个月后,沈娘娘抱着你,住进了皇太子宫。”

    二皇子一张脸渐渐苍白,直至雪白,从六副画像上猛的抽出目光,直瞪着李桑柔。

    “我不知道她们中的哪一个生了你。”李桑柔迎着二皇子的目光,怜悯的看着他。

    “你怎么……”二皇子喉咙干的说不出话,“她们?”

    “她们都死了,连同她们的丫头,婆子,车夫,长随,给她们接生的六个稳婆,你那五个兄弟姐妹,都死光了,没有活口。你想问的,我不知道。

    她们的尸骨,就埋在皇庄里,在你的皇庄里。

    你每次去你的皇庄,走在园子里,走在那些柿子树桃子树中间的时候,就踩在她们的尸骨上,踩着你的母亲,你的兄弟姐妹的尸骨。

    好好看看,她们中的一个,是生你的人,是你的母亲,你得阿娘。”李桑柔指着那六副画像。

    二皇子直直盯着那六副画像,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一个趔趄,猛的转过身,往外冲出去。

    李桑柔呆站了片刻,慢慢收起六副画像,收进锦袋里,拎着锦袋出来,将锦袋交给大常,“收好。不许任何人看,你也不行。”

    大常闷声应了,将锦袋揣进怀里,“二爷,刚才,像是见了鬼。”

    “他确实见了鬼。唉。”李桑柔低低叹了口气,坐回椅子上,接着喝茶。

第117章 一人之变

    二皇子冲出顺风铺子,直冲上了马,勒着马原地转了四五圈。

    诸侍卫内侍见他面色惨白,神情极其不对,急忙扑上前拉住马,“二爷,要回宫吗?”

    “回。”二皇子胡乱答了句,乱抖着缰绳,冲着顺风铺子就要直冲上去。

    侍卫见他明显神思错乱,紧抓着缰绳,骑上马,紧挨在二皇子侧前,引着二皇子的马往前。

    其余几个侍卫,拱卫在四周,以防坐在马上,摇摇欲坠的二皇子从马上摔下来。

    小厮们在外围清开一条路,诸人提心吊胆,护卫着二皇子,径直回宫。

    二皇子在东华门外下了马,被护卫围侍在中间,浑浑噩噩进了宫门,仰头看着眼前辉煌威严的宫殿。

    金灿的夕阳照在同样金灿的琉璃瓦上,金灿的光芒刺进二皇子眼里,把他从浑噩中惊醒过来。

    二皇子推开诸内侍,直奔垂福宫。

    一口气冲到垂福宫门口,二皇子看着宫门匾额上金字红底的知福惜福四个大字,像被刺了眼一般,眼睛眯起,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二皇子再次仰头,呆呆看着那四个鎏金大字。

    知福,惜福,谁的福?

    侍立在垂福宫门口的老内侍看着脸色青白,失魂落魄的二皇子,看着他失了魂一般盯着匾额,提着心,小心的招呼道:“二爷?”

    二皇子根本没听到。

    老内侍更害怕了,正要上前一步,再叫一声,二皇子突然迈步,擦过他,直冲进去。

    “二爷!二爷来了!”两个老内侍吓了一跳,急忙提高声音,往里通传。

    二皇子直冲进皇上日常起居的东偏殿。

    东偏殿内,皇上歪在榻上,厌烦无比的看着手里的汤药,沈贤妃侧身坐到他旁边,托着一小碟蜜饯。

    二皇子直冲进去,皇上和沈贤妃都吓了一跳。

    “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皇上恼怒的呵责了一句,看着二皇子青白的脸,直瞪瞪的眼神,立刻关切问道。

    “是谁生了我?是她们中的哪一个?你真把她们都杀了?我的,”二皇子喉咙猛的哽住,“生母,我的兄弟姐妹,我……你杀了多少人?还有你!”

    皇上眼睛圆瞪,手一抖,汤药碗砸在了腿上。

    沈娘娘脸色雪白,直直瞪着二皇子,僵直在那里。

    “你们,是真的了?

    怪不得,你那么怕鬼,你怎么下得去手?你!你们!你们杀了多少人?六个?五个孩子?你连自己的骨肉也不放过吗?你们……”二皇子腿一软,扑跪在地上,放声嚎啕。

    “混帐东西!”皇上顺手抄起扣在腿上的药碗,砸在二皇子头上。

    “皇上!”沈娘娘扑上去拦那只碗,手里的碟子咣的砸在地上。

    药碗砸在二皇子额头,二皇子后仰,又前扑过来,“她们是怎么死的?砸死的吗?你这个屠夫!你们!恶魔!你们怎么狠得下心,下得去手?

    那么多人!

    那些女孩儿,那么从人!你连自己的儿女都下得去手!你怎么下得去手!你怎么下得去手啊!”

    二皇子伏在地上,以手捶地,嚎啕大哭。

    “滚!”皇上气的脸色铁青。

    “把他抬到厢房,二爷撞客了,点上安息香,让他睡一会儿。”沈贤妃急急的吩咐道。

    侍立在殿内的女使,急急上前,浑身颤抖的架起二皇子,用力往外拖。

    她们,只怕都活不成了。

    “去查!是谁告诉他的!去查!去给朕杀……”

    “皇上!”沈贤妃急急打断了皇上的愤怒,声色俱厉,“不要再杀人了,不能再杀了!够了!够了!他已经知道了,再杀,他也知道了,不要再杀人了!”

    沈贤妃连急带气,一口气呛住,咳的直不起身。

    皇上的暴怒被沈贤妃截住,一只手用力按着沈贤妃的后背,那口怒气堵在胸口喉咙间,堵得说不出话,只拼命的用力,要把那口气抽上来。

    “皇上!”沈贤妃一阵猛咳过去,抬头看着憋的脸色青灰的皇上,一声惊叫。

    皇上猛一口气缓过来,往前扑倒,吐出一大口鲜血。

    “来人,快叫太医!快!”沈贤妃厉声尖叫。

    ……………………

    李桑柔坐在顺风速递铺子后面,看着河那一边的皇城,看着太阳落下去,看着月亮升上来。

    铺子咣的被人推开,李桑柔转头看向身后。

    顾晞大步流星,直冲进来。

    李桑柔坐着没动。

    “老二是怎么回事?”顾晞站到李桑柔面前,拧眉问道。

    “什么怎么回事?”李桑柔仰头看着顾晞,反问了一句。

    “像是中了邪,说他从你这里出去就像是中了邪,阿玥说老二到你这儿看鬼来了?他见了什么鬼了?”顾晞简直不敢相信。

    老二确实像是中了邪见了鬼一般,可他是皇子,未来的君上,潜龙!百邪不侵,什么鬼能把他邪祟成那样?

    笑话儿一样!

    李桑柔看着顾晞,没说话。

    “到底怎么回事?这不是小事!”顾晞脸色发青。

    “你真不知道吗?”李桑柔眼睛微眯。

    “我知道什么?你到底捅出了什么事?”顾晞紧拧着眉,烦躁的揉着太阳穴。

    宫里已经乱成一团,皇上时晕时醒,沈贤妃青灰着脸,一言不发,老二失魂落魄,也是一句话不说,只不停的以头跄地,跄的额头青肿渗血。

    “坐下说吧,你太高大,这么看着你说话,太累。”李桑柔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顾晞拎了把椅子过来,坐到李桑柔旁边。

    “先章皇后嫁进景龙门那座潜邸前,应该是老睿亲王给皇上和你父亲订下章家和文家这两门亲事之前,沈娘娘正怀着胎,七八个月了,为了和章家结亲,沈娘娘怀的这个孩子,被硬生生推了下来。”

    “这我知道,不是推下来的,是小产了。”顾晞看着李桑柔,心微微提起。

    她这起手,就极不一般。

    “小产,嗯,确实是小产了。

    先章皇后嫁进潜邸的时候,沈娘娘还病着,不吉利,就搬到了阳武县外的庄子里。

    刚搬到庄子里,沈娘娘就求医问药,找到阳武县一个姓石的药婆,石药婆不是姓石,她一辈子没嫁人,都说她是石女,就称她石药婆。

    石药婆很精药理医术,特别擅长治妇科,下身肿烂这样的病。

    八个月的胎儿被硬生生推下来,沈娘娘下身,自然是又肿又烂,伤得极重。

    石药婆在那座皇庄里住了一个来月,天天给沈娘娘熏蒸浴洗,一个月后,眼瞧着明显见好,石药婆就留下方子,离开了庄子。

    两天后,石药婆淹死在城外一个小水坑里。”

    李桑柔的话顿住,叹了口气。

    顾晞紧紧抿着嘴,看着李桑柔,等她往下说。

    “皇上登基前一年或是前两年,曾经南下,从扬州折往西,再往北,外出巡查过一回。

    这都是有档可查的,是吧?你能查到,我查不到。

    他这一趟巡查,带回了六个书香门第,学问品性都极好,聪慧美丽的小娘子,带进了阳武县城外的那座皇庄。”

    顾晞眼睛瞪大了。

    “京城有位擅长画仕女图的江都县士子,他说他画仕女图,是因为他姐姐失踪,死活不知,他学画,是为了把姐姐画出来,好寻找他姐姐。

    他姐姐就是其中一位,是当年,被皇上带走的第一位小娘子。”

    顾晞直直瞪着李桑柔。

    她说的士子画仕女图的事,他知道,文诚和他说过:李大当家看中了人家画的仕女图!

    她那个时候就在查了?她是怎么知道的?她是什么人?

    “六位小娘子,应该都怀了胎,临产的时候,从阳武县请了六个稳婆,当然,这六个稳婆离开皇庄后,很快,都这样那样,都死了。

    我是怎么知道的呢?

    但凡做过,必有痕迹,我找到了这些痕迹,至于是哪些痕迹,我不能告诉你,告诉了你,说不定又要死人,我不能对不起她们。

    我确实很早就留意这件事了,为什么会留意这样的事儿呢?

    是因为,那个湛泸,她的主人养她,是为了杀孙洲。

    在安庆府,也失踪了一位小娘子,是在孙洲的夫人大宴宾客时,失踪的,孙洲夫妻出面,说那小娘子和他内侄私奔了。

    这个借口太傻,太不经查,所以,叶家那位,就认定是孙洲夫妻害死了那位小娘子,打算杀了孙洲夫妻报仇。

    我留心看了一阵子,觉得不像是孙洲夫妻。

    因为孙洲谨慎细致,律己极严,不是个看到漂亮女人,就全凭冲动理智全无的。

    我就对这件事纳闷上了,是什么人,能让孙洲夫妻这样的人,当年就做到了府尹,现在更是坐到了尚书位置上,这样儿的一对夫妻,主动出面,承下这样后患无穷的丑事。

    能把孙洲夫妻驱使的甘之若饴的人,是谁呢?

    我就开始留意这件事,后来,在那场文会,看到了那位士子的姐姐,那位士子画姐姐画的极好,形神俱备,活灵活现。

    江都县和安庆府的两位小娘子,长得很像。”

    李桑柔叹了口气。

    “后来,我进了宫,见到了沈娘娘,看到沈娘娘,我仿佛看到了老了二十年的那两位小娘子。

    原本,我已经把这件事抛到九宵云外,这不是我该多嘴多管的事儿,也与我无关。

    可是,金毛死了,柳家灭了门。”

    “你外出两个多月,就是为了查这件事?”顾晞不敢置信的看着李桑柔。

    “对。”李桑柔干脆点头。

    顾晞抬手捂在脸上,片刻,抬头看着李桑柔,“那下一步呢?你要干什么?”

    “你大哥只是瘸了腿,不是不能当皇帝。

    他当皇帝,对齐国,对迫在眼前的大战,对你,都更好,对不对?

    他肯定也很想当这个皇帝,你也很想他来当这个皇帝,是不是?

    要是二爷当了皇帝,你和你大哥,天天对着二爷那么位凡事拎不清又心软成一滩稀泥的皇上,实在令人暴躁。

    你大哥当了皇帝之后,我要杀了沈贺父子,无故杀人,得偿命。”

    “你这是在跟我要报酬?你闹出这么大的祸事,难道你还觉得你做的事,是能要报酬的?”顾晞瞪着李桑柔,简直不知道拿出什么表情才好。

    “我做了件利国利你的事,要一点公道而已。”李桑柔微笑看着顾晞。

    顾晞看着李桑柔,沉默良久,俯身往前,“你做的这件事,往最小了说,也是窥探皇家,你知道窥探皇家是什么罪?要怎么处置?”

    李桑柔看着顾晞,微笑摊手。

    “你突然失踪的时候,大哥很就很担心,我也很担心,你果然掀出了大事。”顾晞说着话,站起来。

    李桑柔没动,仰头看着低头看着她的顾晞。

    顾晞低头看着她,片刻,一声长叹,转身就走。

    ……………………

    夜色中的垂福宫,总算从惊慌杂乱中安静下来。

    皇上半坐半躺在暖榻上,看着侧身坐在他旁边的沈贤妃,抬了抬手指,“让她们都退下,咱们说说话儿。”

    “嗯。”沈贤妃抬手屏退诸使女。

    “你面色不好。唉,你不该拦着朕,不要怕杀人。”皇上气息低弱。

    “杀的太多了,不要再杀了,当年,是不得已,现在,不用再杀了,不能再杀了。

    再说,杀了,又有什么用呢?”沈贤妃低低叹了口气。“老二的脾气禀性,你最知道,多愁善感,什么都不忍心,从小就那样。他既然知道了。”

    沈贤妃的话顿住,再次叹气,“别说他那样的脾气,就是我,当初知道老二的来历,我都不敢抱他,不敢看他。”沈贤妃声音微抖。

    皇上冷哼了一声。

    “算了。原本,他那样的脾气,就不适合。”沈贤妃声音低低。

    “朕答应过你,答应过你父亲,朕……”

    “皇上。”沈贤妃抓住皇上的手,打断了皇上的话,“皇上还记得吧,二哥走的时候,我大病了一场,后来是大哥,五哥,一直到三哥走的时候,我已经……”

    沈贤妃喉咙微哽,“再后来,那个孩子,被推下来,其实,推下来的时候,我心里挺轻松的。

    怀着孩子的时候,我总做噩梦,梦见那孩子正跑着跳着笑着,转眼就死在我怀里,那份撕心裂肺。”

    沈贤妃的话微哽,“实在不想再有一回了。

    后来,没有了那个孩子,那几年,我真是很轻松,很自在,我就想,这样最好。

    以后,除了皇上,再没有让我牵心挂肚的人了,我再也不会牵心挂肚、撕心裂肺了。

    以后,我就跟着皇上,安安心心的侍候皇上,这样最好。”

    “唉,可朕这病,朕要走了,朕熬不了多久了。”皇上握着沈贤妃的手,心痛难忍。

    “您放心,我能好好儿的。

    老二心软重情,再怎么,他是我养大的,情份在这儿呢,他不会对我不好。

    老大,您说过,是个极难得的,都好得很。”沈贤妃露出丝微笑。“当年,咱们多难。

    我记得您跟我说过一回,您说:咱们要是能活到想活着就活着的时候,能安安心心活着,哪怕只有一年两年,您都知足了。

    现在,咱们安安心心的活着,活了二十多年了,我知足得很。”

    “唉。”皇上一声长叹,闭眼往后,靠进靠枕里,两滴眼泪,慢慢流下来。

    ……………………

    整个十月,从宫城到皇城,都极为压抑,山雨欲来风满楼。

    李桑柔每天在炒米巷和铺子之间来往,安安静静的坐在她那间速递铺里,沏茶喝茶,算帐对帐,耐心等着那座宫城里的变化。

    ……………………

    十一月中,关于皇上病情的谕告,和立储君的旨意,同一天发了出来。

    潘定江亲自赶到董家报坊,看着排版,看着立刻印出来,再赶到顺风速递铺,看着赶紧递送出去。

    这一份极其特别的朝报,要立刻发送出去,以最快的方式,递送到大齐各个地方。

    皇上的病越来越重。

    早朝从时而废朝,到断断续续,到最近几乎不再早朝,皇城的诸人,从早朝上,都已经对皇上的病心知肚明。

    立储,是早就想到的了。

    可这储君,竟然不是二爷,竟然是残疾的大爷!

    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立储,这件原本在众人意料之中的事,在旨意出来时,却成了最出乎意料的事。

第118章 更替

    李桑柔坐在顺风速递铺后面,脚蹬在桌子边上,举着刚刚印出来的朝报,慢慢看着那份立储旨意。

    陆贺朋跑的满头汗,热气腾腾的像只刚出锅的馒头,一头扎到李桑柔旁边,抽风箱般喘着粗气,冲李桑柔一下一下抬着手,就是说不出话。

    “陆先生这是怎么啦?出什么事了?慢慢走走,别站着。”大常上前,拎着陆贺朋的胳膊,架着他转圈儿。

    “好,好了。”陆贺朋被大常拎着,走了两三圈,这气儿,总算喘的差不多了。

    “大当,家的,大爷,太子。”陆贺朋能说出话了,可还是没能说成句。

    “我看到了。”李桑柔抖了抖手里的朝报,扔到桌子上。“怎么啦?”

    “怎么?这个!”陆贺朋瞪着李桑柔,呆了片刻,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也是,没怎么,挺好。我回去了。”

    陆贺朋站起来往外走。

    大常瞪着陆贺朋,看着他穿过院子,走远了,走到桌子旁,伸手去拿那份朝报。

    那份立储诏书,大常看的极快,一眼看不明白的全略过,差不多从头略到尾,看入眼的,一个标题,加上顾瑾俩字,也就全看明白了。

    “大爷立太子了?老大你?”大常呆了一瞬,看向李桑柔。

    李桑柔抿着茶,眯眼笑看着大常。

    大常连眨了几下眼,“是为了金毛?”

    “嗯。”李桑柔敛起笑容,“第一,咱们跟他们沈家无冤无仇,第二,他不该灭了柳家满门。”

    “咱们把世子爷护送回来,搁他们眼里,也许这就是仇了。”大常闷声道。

    “咱们接了笔生意而已。他们要这么想,是他们混帐。

    不能因为他们混帐愚蠢,就照他们的道理。

    大常,你记着,不管哪个世间,都是聪明人的世间,蠢货再多,都只是数量而已,愚蠢不是力量。”

    “我去理仓库。”大常转身就走。

    老大又要胡说八道了,他得赶紧走!

    ……………………

    垂福宫。

    皇上半躺半坐在炕上,炕前,顾瑾坐在轮椅上,看着面色青黄的皇上。

    “你如愿了。”皇上咳过一阵,看着顾瑾。

    “我和阿娘一样,平生所愿,是大齐能一统南北,天下百姓能真正的安居乐业。”顾瑾迎着皇上的目光。

    “你阿娘走的时候,后悔了吗?她应该很恨我。”皇上迎着顾瑾的目光,片刻,避开。

    “阿娘走的很安宁。阿娘没后悔,也不恨您,她只是遗憾自己识人不明,她说您有为君之能,却没有君临天下的胸怀和气度,她让我不要像您这样。”顾瑾声音温和平缓。

    皇上紧紧抿着嘴。

    “阿娘跟您说,她想要助您一统南北,做一位能称之以祖的雄主圣君,她不在意您宠谁爱谁,也不在意我是不是能承继大宝。

    她说,要是我们诸兄弟中,没有比我更合适的,我就该当仁不让,可要是有比我更适合为君的,我就该退后一步,做兄弟的支撑,做良臣良将。

    她的话,句句发自肺腑,只是,您一直没相信过她。”

    “沈氏跟我说,她觉得你阿娘说的,都是真心话。可人是会变的。”皇上重重咬着最后一句。

    顾瑾看着他,片刻,微笑道:“阿娘临大行前,交待我:不要想着在您活着的时候,发动战事,一统南北。

    阿娘说,您在建乐城上,看过一回武家军,吓破了胆,可惜,她到很晚才看出来。”

    皇上脸上浮出丝丝怒气。

    顾瑾看着他,“这一件,我看了这些年,觉得阿娘说的不全对。

    您不全是被武家军吓破了胆,还有,您幼年时候,年青的时候,过于朝不保夕,过于惊恐不安,后来,您很贪恋平和安逸,您害怕担惊受怕,害怕耽思竭虑,您害怕失败,更怕死。”

    “胡说八道!朕现在就要死了,朕怕过吗?”皇上啐了一口。

    顾瑾看着皇上,没说话。

    皇上再次避开顾瑾的目光。

    “沈氏是个可怜人,不要委屈她。至于老二,你们兄弟自小的情分,朕不担心他。”好半天,皇上一脸疲倦道。

    “嗯,您放心。”顾瑾点头。

    “齐梁以江为界,那条江,谁都守不住,一旦战起,谁都没有办法让刀枪铁蹄,只蹂躏对方的子民国土,一旦打起来,就是混战。

    不管谁胜了,都是惨胜,你要想好了。”皇上往后靠在靠枕上,看着顾瑾。

    “南梁那位太子,比咱们更急着要一统南北。”顾瑾看着皇上道。

    “你们年青人。呵!”皇上冷笑了一声,“朕撑不了几天了,管不了那么多了。

    人,真要有在天之灵……”

    皇上的话猛然顿住,呆了好一会儿,苦笑连连,“算了,还是灰飞烟灭的好。

    你走吧。折子什么的,不管什么,都不要再递到这里,这大齐,是你的了。

    朕累得很,让朕安生几天,让朕,安安生生的走。”

    “好。”顾瑾心里一阵酸涩,摇了下铃,两个健壮内侍进来,抬起椅子,出了垂福宫。

    ……………………

    刚进了腊月,黎明时分,深宫里丧钟长鸣。

    听到头一声钟鸣,李桑柔就下了床,披了她那件狗皮大袄,出到廊下,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眯眼听着一声声悠扬的钟声。

    大常和黑马一前一后从厢房出来。

    黑马一脸茫然,“大清早的,敲什么钟?嚎丧?这是干嘛呢?”黑马捅了捅大常。

    “皇上死了。”大常闷声答了句。

    “啊?喔!”黑马呆了一会儿,“还真是嚎丧。那咱们?”

    “早点去铺子,今天的信肯定多。”李桑柔答了句,转身进屋。

    值守铺子的管事大约是被丧钟惊醒了,李桑柔她们到时,管事已经把铺子前面打扫干净,生起了取暖炉,马夫也在忙着打扫马厩了。

    大头从前面的取暖炉里捡了半盆旺炭,端进院子后面那间小帐房,刚刚把小暖炉点着,米瞎子就敲着瞎杖,进了小帐房。

    “你来干嘛?”李桑柔打量着米瞎子。

    “天太冷,过来烤烤火。”米瞎子说着,拎了把椅子,挨着小暖炉坐下。

    李桑柔拎水烧水。

    “我原本以为,皇上,再怎么也能撑过明年,好歹撑到后年吧,回回打卦,都说他还有一两年的寿数。唉!”米瞎子两只手伸到暖炉上,寒寒瑟瑟。

    “南梁那位怎么样了?”李桑柔坐到米瞎子对面。

    “我哪知道!”米瞎子没好气道。

    “真正太平,也不过二十来年。再之前,也就是没打成一片烂糟而已。

    南梁大军,曾经直抵这建乐城下,从江南一路上过来,难道是太太平平飞过来的?后来又退回江南,难道是做客一样客客气气退走的?

    再之前,你打过去,我打过去,没断过吧?

    那条江上,一会儿清,一会儿红。

    要真正太平,不是北齐灭了南梁,就得南梁灭了北齐,这一战,避不过。”李桑柔说着话,看着火旺起来,提着铜壶放上去。

    “我知道,唉!”米瞎子一声长叹。

    这一天,米瞎子哪儿也没去,就窝在那间小帐房里,瞌睡打盹。

    这一天,果然如李桑柔的预料,来寄信的人极多。

    可顺风速递铺门口,却看不出热闹,来寄信的人,没人坐车,连骑马的都极少,几乎都是一个人,缩着脖子一路跑进来,寄了信,再缩着脖子一路跑回去。

    傍晚时分,飘起了雪花,天黑的很早,米瞎子跟着李桑柔,在漫天大雪中,往炒米巷回去。

    ……………………

    也许是因为,腊月里这头一场雪下的太大了,皇城里的国丧,显得格外沉默,甚至整个建乐城,都陷在一片沉寂中。

    直到新皇登基,才仿佛打破了那份沉默和沉寂,让建乐城里,透出了丝丝过年的喜意。

    祭灶前一天,李桑柔跟着如意,上了东角楼。

    顾晞一身素白,站在东角楼望台上,招手示意李桑柔,“你看,那就是你的铺子。”

    李桑柔站到顾晞旁边,看着护城河对面,她那间小小的速递铺,那片菜地,那间小小的小帐房,前面的马厩,以及,最前面,她那面高高飘扬的顺风大旗。

    那面旗确实很高,站在角楼最高处,她几乎平视的看着那面随风招展的顺风大旗。

    “看的很清楚。”李桑柔目光下落,看着被雪覆盖的那张白茬木茶桌,那些竹椅子,还有大常的铁锨,甚至她那把铜壶。

    “下去说话吧,这里不能断了值守。”顾晞转身,和李桑柔一前一后,下了望台。

    “走走?”顾晞打量着李桑柔身上的皮袄,看不出什么皮,却明显十分厚实,看来能拦住城楼上的寒风。

    “好。”

    两个人沿着城墙,缓步往前。

    “沈娘娘和先皇一起走了。”走出长长一段,顾晞突然开口道。

    “嗯?”李桑柔一个怔神,没反应过来。

    “先皇是凌晨走的,弥留之际,我和大哥,还有老二,都在偏殿。

    立太子那天,先皇见过大哥一面,之后,就不许往垂福宫递送折子,也不见任何人。

    大哥说,先皇说他累得很,想安生几天,想安安生生的走。

    就连太医,先皇也只许他们一天诊一回脉。

    是沈娘娘把我们叫进去的,说先皇要大行了。”

    顾晞的话顿住,良久,才又接着道:“我们进去时,先皇刚刚咽气。

    人将死时,规矩很多,要做的事极多,很忙很乱,我们都没想到,是老二,说娘娘呢?

    娘娘在她那间西耳屋里,穿戴整齐,歪在榻上,已经服了毒。

    娘娘留了封信,很短。

    她说她累极了,不想再撑下去,让大哥不要怪她。”

    顾晞喉咙哽住。

    李桑柔拉了拉青羊皮袄,裹紧了自己。

    “老二在灵前,自己剪了头发。

    我的父亲,求余生为先皇守灵,先皇和娘娘攒宫停入殡宫后,父亲换了僧衣,落了发,上书皇上,先皇奉安后,他就在山陵清修,不再下山了。

    老二和父亲落发的事,现在还只有大哥,我,还有三位相公知道。

    父亲本来就领着山陵使的差使,老二落发当天,给他安了个山陵副使的名儿,暂时掩人耳目吧。”

    李桑柔顿步,看向顾晞。

    “父亲和先皇情份极好。”顾晞迎上李桑柔的目光,解释道:“当初,祖父和显宗结盟,就是因为父亲和先皇情份极好,父亲是独子,祖父为父亲计,就和显宗结了盟。”

    李桑柔长长叹了口气。

    顾晞看了眼李桑柔,垂下眼帘,往前走出长长一段,才接着道:“有几句话,皇上让我转告你。”

    “嗯?”李桑柔看向顾晞,顾晞却没看她。

    “明天一早,就有旨意到永平侯府。沈娘娘追封为后,永平侯府也有恩赏,沈贺、沈明书食双俸,沈明义为四品中奉大夫。”

    李桑柔眼睛微眯,慢慢舒开。

    “皇上说,娘娘服毒,老二出家,你的报复已经够了。

    原本,连我和皇上在内,都一直视老二为储君,朝廷和各路官员,更是如此。

    如今登上大宝的,却是皇上,老二出了家,娘娘服了毒,这些,只能瞒得了一时,只怕不出正月,朝廷诸臣,各路官吏,就要知道了。

    这些,已经足够让朝野内外,人心浮动不稳了,要是再杀了沈贺父子,于人心上,极不明智。

    而且,柳家灭门一案,已经审结,没有审过再审的道理。”

    顾晞看向面无表情的李桑柔,落低声音:“算了,老二出了家,娘娘走了,沈家已经全无依靠,不过是一群废物,死活,都没什么分别了。”

    李桑柔听的笑起来,“死活没什么分别?确实,死活没什么分别。”

    “算了。”顾晞站住,看着李桑柔,低低劝道。

    “不算了,还有别的办法吗?”李桑柔看向顾晞。

    顾晞噎住,片刻,苦笑摊手。

    “回去吧,太冷了。”李桑柔紧裹着羊皮袄,转身往回走。

    “从前面下去,离炒米巷近。”顾晞忙叫住李桑柔,往前一段,下了皇城。

    回到炒米巷,吃了饭,李桑柔坐在廊下,对着炭盆,看着旺旺的炭火出神。

    沈贤妃的服毒,她没想到,二皇子的出家弃世,她倒是想到过的。

    像他那样,过于纤细感性的人,是没办法承受他的出生这种样的真相,他没有自杀的刚烈和勇气,能做的,就只有弃世逃避了。

    至于顾晞传过来的话,她也已经想到了,她早就想到了。

    事情一向如此,世情一向如此。

第119章 大过年的

    大常办年,一向是从祭灶那天正式开始。

    今年这个年,大常觉得,得好好办,好好过。

    早几年前,老大就说过,他们过的是刀头上舔血的日子,死人是常有的事,不管谁死了,哪怕死的是她,活着的人,日子都要过下去,好好的过下去。

    今年一年,田鸡他们走了,金毛走了,走了好些人,可日子,还是要好好过下去。

    今年这个年,一定要好好办,办好,过好,热热闹闹的。

    和前年一样,祭灶隔天,院子里就架起了大油锅,大常高高捋着袖子,从大铜盆里,将馓子条捞出来,再一次盘进另一个装满油的大盆里。

    黑马往大铁锅里倒油熬油,在灶下烧火的,由金毛,换成了小陆子。

    李桑柔站在廊下,看了一会儿,出了院子,往铺子过去。

    大常他们几个,从天黑忙到天黑,忙了三四天,从厨房到厢房,都堆满了馓子,丸子,麻页,馒头……

    晚饭后,李桑柔看着站在厨房门口,往大缸里撒盐撒作料,再一层层放鸡鸭鱼肉的大常,看了一会儿,提高声音叫道:“让黑马腌,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大常哎了一声,黑马正和大头一起,用沙子埋大葱白菜,也听到了李桑柔的话,忙放下大葱白菜,洗了手,接手腌鸡鱼肉。

    大常擦干净手,坐到李桑柔旁边。

    “明天一早,你带着窜条,从无为到扬州,从扬州再回来,小陆子和大头一起,从扬州去无为,再回来,蚂蚱跟着黑马,去太原线,仔细巡一遍,看一遍,不急,出了正月再回来。”李桑柔声音低低。

    “你要干啥?”大常眼睛瞪大了。

    李桑柔抿着茶,没答话。

    “去杀沈贺?”大常追问了句。

    李桑柔点头。

    “我跟你去。”大常闷声道。

    “两个废物,我一个人足够了,用不着你。

    以后,你带着他们,这建乐城,能回来就回来,不能回来,就去别的地方。”李桑柔看着黑马。

    黑马拎着鸡头,将鸡挥起来甩一圈,再拍进缸里。

    “我肯定跟着你,死活都跟。让黑马也去吧,留他一个人,他也不能活。”大常顺着李桑柔的目光,看向黑马。

    李桑柔往后靠在椅背上,好一会儿,叹了口气,“好吧。”

    隔天一大早,小陆子和大头一路,蚂蚱和窜条一起,启程前往无为和扬州线巡查。

    ……………………

    大年三十的炒米巷宅子里,大常做了满满一大桌子菜,在满院子年货中,三个人慢慢悠悠吃了年夜饭,喝了杯茶,李桑柔站起来,“走吧。”

    “把金毛带上,得让他瞧着。”黑马一头扎进厢房,一只手拎着金毛的牌位,一只手拿着块布包袱,一边走,一边将牌位裹起来,背在背后。

    三个人出了院门,沿着空旷的街道,在远远近近的鞭炮声中,在油香肉香酒香中,径直到了永平侯府大门外。

    李桑柔眯眼看着灯火通明,焕然一新的永平侯府。

    “走!”李桑柔抬脚往前,上了台阶。

    大常一步两个台阶,抬脚踹开了虚掩的侯府大门。

    大门后,四个门房正在门房内吃着赏下来的年夜饭,大门被踹开的声响,惊的几个门房同时窜了起来。

    走在最前的大常抡拳打晕两个,黑马打晕一个,最里面的门房一头扎到了桌子底下。

    黑马刚要弯腰,拖出桌子底下的门房,李桑柔喊住了他,“留他去报信。”

    黑马立刻直起身,跟在李桑柔后面,沿着永平侯府中间甬路,直冲往里。

    尖叫声在李桑柔三人之前,先一步冲进了摆着年夜饭,喜庆却不热闹的正堂。

    尖叫声也就先行了一步。

    永平侯沈贺听到尖叫声,正要呵斥时,已经看到了直冲而进的李桑柔。

    “你们!把他们打出去!快来人!去报官!去王府!快去!”沈贺的喊叫声,由怒而恐。

    “快走!快逃!”韩老夫人猛扑往前,用力去推还在怒吼的沈贺。

    沈明书坐在韩老夫人另一边,背对着屋门,拧过身,正好看到李桑柔从手腕滑出的狭剑,惊恐的一声尖叫,猛窜起来,一头撞倒目瞪口呆的女侍,却被女侍绊倒在地。

    李桑柔往前一步,伸手揪起还没摔结实的沈明书,手里的狭剑滑过沈明书的脖子,将沈明书推倒在丰盛无比的桌子上。

    鲜血从沈明书脖子上直喷出来,如下雨般,淋在韩老夫人和沈贺脸上身上。

    韩老夫人双眼圆瞪,下意识的扑挡在沈贺面前。

    “儿……”沈贺一声惨叫只叫了一半,喉管和血管就被李桑柔手里的狭剑划开。

    韩老夫人圆瞪着双眼,抱着沈贺,和他一起,跌倒在地。

    李桑柔收了狭剑,从淋在血泊中的韩老夫人,看向呆若木鸡的永平侯夫人,和紧紧抱着永平侯夫人、尿水淋漓的沈明义。

    黑马解下掏出金毛的牌位,甩到面前,扯开包在外面的包袱,将牌位举起,“金毛,看看,老大给你报仇了。看好了哈,别急着走,等一会儿,咱们一起走!”

    ……………………

    新皇登基的头一个新年,文顺之领了巡视建乐城的差使,头一趟巡查,从睿亲王府出来,刚刚巡了两条街,就遇到了惊恐万状的永平侯府门房。

    文顺之带着诸侍卫,纵马冲到永平侯府门口,冲进正堂。

    正堂内鲜血满地,静寂无声。

    李桑柔坐在门槛上,大常靠着门框,站在李桑柔旁边,黑马一只手举着金毛的牌位,蹲在李桑柔侧前,看到疾冲而进的文顺之,咧嘴笑着,举着牌位冲他挥了挥。

    文顺之扶着门框,目光从压在满桌年夜饭上的沈明书,移到仰面躺在地上的沈贺,和抱着沈贺,生死不知的韩老夫人,再看向跪坐在地上,紧紧抱着沈明义的永平侯夫人,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

    顾晞没在睿亲王府,他在宫里,和刚刚登基的新皇顾瑾,大病初愈的宁和公主,正说着话儿,看着隆重严肃的大傩戏。

    文顺之命人封了永平侯府,硬着头皮,急急进宫禀告。

    到了大殿外,文顺之没敢直接上前禀报,悄悄示意如意,叫出了顾晞。

    顾晞听文顺之三言两语说完,脸都白了。

    是了,那天,她说的是:大哥登基之后,她要杀了沈贺父子,是她杀!

    “等着。”顾晞咬牙吩咐了句,转身进去。

    “是致和?出什么事了?”顾瑾已经看到文顺之了。

    “是。”顾晞扫了眼看着他的宁和公主,嗯,她在这里最好,一会儿也许能帮着说几句话。

    “他刚从永平侯府过来。”顾晞硬着头皮,接着道。

    顾瑾眉毛挑起。

    “李桑柔杀了沈贺父子,就刚刚。”顾晞干脆直接说了。

    顾瑾眼睛眯起。

    顾晞往后半步,跪倒在地,“这件事,大错在我。

    那天,我去找李姑娘,她说您即位之后,她要杀了沈贺父子,我听清楚了,却没往心里去,也会错了意,没跟她说明白,没跟她说不行。

    这事大错在我,这罪责,该我承担。”

    宁和公主呆了呆,才从愕然中反应过来,按着案几站起来,跪倒在地。

    “这不是你该掺和的事,扶她进去。”顾瑾在宁和公主说话之前,厉声吩咐道。

    几个女使急忙上前扶起宁和公主,连扶带拖,和宁和公主一起,急步退下。

    “你这是威胁我?”顾瑾转回头,直视着顾晞。

    “她对我有救命之恩,不只一次。

    沈贺父子确实有错在先,柳家一家六口,有老有小,实在无辜。

    她确实跟我说过,是我大意了,我没说不行,她大约以为我默许了。”顾晞俯身下去。

    “我让你去找她,明明白白告诉过她,永平侯府,沈贺父子,不可动!”顾瑾声色俱冷,“她救过你的命,就可以暴起杀人,目无王法?”

    “她这个人过于意气,死的又是和她同生共死的兄弟,她一时糊涂。可她没逃!”顾晞硬着头皮解释。

    “她从来没糊涂过,她也不是过于意气,她是视王法如无物,视你我如无物,她眼里只有她自己,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顾瑾冷冷道,“临涣县的事是这样,永平侯府,也是这样,这样的人……”

    “大哥!”顾晞打断了顾瑾后面的留不得,满脸哀求的看着顾瑾,“沈贺父子死有余辜,这你知道,大哥,就这一次,要是再有下一次,我……”

    “再有下一次,也是一样,照样像这一次,像临涣县那一次一样,你知道在事后!早已经于事无补!”顾瑾攥起拳头,捶在几案上。

    “她确实犯了律法,置上谕于不顾,可她没逃。

    致和说,黑马让金毛等等他们,她这是打算以命抵命,她不是视王法如无物,她敬重王法,她只是要以命抵命!

    她救过我的命,这救命之恩,我不能不报,大哥要是一定要治罪,我以命报命。”顾晞垂头道。

    顾瑾紧紧抿着嘴,直视着俯身垂头的顾晞,“你这是威胁我?”

    顾晞垂着头,一言不发。

    “也是,你也是这样的混帐货,从小儿就是。”顾瑾往后靠在椅背上。“你这一大通废话,只有一句说得对,她没逃,她知道犯了律法,逃是逃不掉的。

    我饶她一命,不是因为什么救命之恩,是因为她没逃,可以免死,不能免罪。

    她和她那帮手下,一共六个是吧,去军中苦役终身。

    未来之战,要么,她能立下足够的功劳,替她,和她那帮手下赎罪赎身,要么,她和她的手下,就死在沙场之上吧。”

    顾晞俯身应是。

    能留一条命就行,以后再说,到军中就到军中,军中,那是他的军中。

    ……………………

    文诚急急匆匆赶进永平侯府,离了几十步,看着正堂扑溢而出的光亮中,李桑柔安安生生的坐在门槛上,大常安安静静的站着。

    伴着浓烈的血腥味儿,黑马挥着金毛的牌位,唱着“彦章打马上北坡……纵然一死怕什么?战鼓不住震天响,兵如潮涌到身边……”

    无惧无畏,肆无忌惮,坦坦荡荡。

    文诚站住,看了片刻,叹了口气。

    他有点儿感受到世子爷那份无奈了。

    李桑柔看到文诚,坐着没动,只伸手拍了拍黑马,示意他别唱了。

    离了两三步,文诚站住,示意三人,“跟我走吧。”

    “是这会儿就砍头,还是先到牢里住几天?大过年的。”黑马抱着金毛的牌位,一跃而起。

    李桑柔站起来,下了台阶。

    “世子爷把这事儿担下来了。不过,”文诚直视着李桑柔。

    “皇上口谕,大当家的,和你那六位兄弟,发到军中,终身为奴。

    皇上说,要么,大当家的在未来的战事中,立下足够的功劳,替你自己,替你的兄弟赎命赎身,要么,就战死在沙场之上。”

    “不能算小陆子他们,这不关他们的事儿,他们都不在家!”黑马急忙解释。

    李桑柔抬手止住黑马。

    “就是不算上,他们回来,也得过来找咱们。”大常伸手将黑马拉到后面。

    “也是。”黑马抱着金毛的牌位,拍了拍,“金毛你先走吧,别等了。”

    “多谢。”李桑柔冲文诚微微欠身。

    “大当家的回头见了世子爷,亲自谢他吧。

    走吧,从现在起,大当家的和几位兄弟,就是军中的罪奴苦役了。”文诚苦笑示意李桑柔。

    李桑柔回头看了眼灯火通明,静寂无声的侯府正堂,大步往前。

    李桑柔三人,挤在一辆破囚车里,走了大半夜,在初一的鞭炮声中,进了离建乐城六七十里的军营中。

    当值的偏将很年青。大过年的当值都是头一回,大过年当值接了三个罪囚,更是头一回。

    年青偏将瞪着挨个从车上跳下来的李桑柔三人,愕然意外的竟然没想起来这三个囚犯怎么不捆不枷,怎么就这么蹓蹓跶跶自己下来了。

    “过几天还有四个要送过来,把她们安排在一伙,该怎么派活就怎么派。”文诚交待年青偏将。

    “这个是女的……”偏将一头懞。

    “你就当她是男人。”文诚答的极快。

    “啊?”偏将目瞪口呆,一个小娘子,当男人?怎么当?

    “还有,别因为他个子大,就往外调派,她这一伙,你只管派活,不可拆解调动,除非世子爷发话。”文诚看着目瞪口呆的偏将,多交待了一句。

    “还有!”眼看文诚要走,偏将急忙上前一步,“空房子有,可被褥衣裳没有多余的,这大过年的……”

    大过年的,一时半会可没地方去领。

    “我让人送过来。”文诚一脸无奈的看着慌乱无措的年青偏将。

    真要打起仗,这样的年青人,都得好好磨练。

    “能不能给延真观附近的米瞎子捎个信,告诉他我没事儿。”李桑柔往前两步,看着文诚道。

    “嗯,我知道他。”文诚点头。

    送走文诚,年青偏将带着几个亲卫,将李桑柔三人送进马厩后面一排房子中的一间。

    这一排房子都没有房门,有的挂着草帘子,有的干脆就是敞开着。

    屋子很小,进门就是土炕,土炕上空无一物,黑马伸手摸了摸,炕上冰凉。

    “天亮去打扫马厩。”偏将将三人带到屋门口,吩咐了句,看着手脚自如的三人,犹豫起来。

    营中的罪囚苦役,都是有脚链的,到晚上,一伙十个人,还要锁在一起,他们……

    算了,他还是别管了。

    那些罪囚的脚链,都是送来的时候就锁好的,这三个送来的时候就没锁,还是别多管了,这三个人,一个女人,一个铁塔一般的大个子,明显很不一般。

    “就这样吧。”偏将看着三人进了屋,背着手走了。

    黑马在炕上坐了片刻,跳下来蹲到地上,炕太凉了,还是蹲着吧。

    大常炕上屋角摸了个遍,只摸到一手灰。

    “挤着蹲一会儿吧,天快亮了。”李桑柔挨着黑马蹲下,示意大常。

    三个人挤在一起,半蹲半坐在炕头,似睡非睡,也就一会儿,天就亮了。

    外面两声破锣响,一阵咣咣噹噹钥匙响着,由远而近,一个四十来岁的老卒伸头进屋,“你们仨就是昨儿夜里来的?干活了!”

    老卒喊了一嗓子,转身就走了。

    三个人出了屋,前面一群二十来个人,穿着脏破袄裤,塌肩缩脖,脚上咣咣噹噹拖着铁链子,往前面马厩进去。

    三个人跟在后面,也进了马厩,从一堆木锨中各拿了一把,先铲马粪。

    李桑柔一声不响,认真干活,大常和黑马跟着李桑柔,埋头铲屎。

    一直干到太阳高照,巳正前后,一声破锣响,李桑柔三个人,跟着那群有气无力的罪囚,聚到马厩门口一个棚子下,一个屋一堆,一堆一大盆白菜,一筐杂面馒头。

    文诚交待过,李桑柔她们就是一伙,不添人,她们这一伙三个人,也是一样的菜量馒头数。

    旁边几堆罪囚,倒没人理会这份特殊待遇。

    李桑柔三个,衣裳整齐,还挺干净,没戴脚链,他们根本没把他们当成和他们一样的罪囚。

    白菜里居然还有十来片肥肉,嗯,今天大年初一。

    三个人都不挑剔,李桑柔和黑马各吃了俩馒头,余下的,全进了大常的肚子里,大常也就吃了个半饱,算了,忍一忍吧。

    吃了饭接着干活,午时前后,一个亲卫模样的兵卒,站在马厩门口,扬声叫:“李商有,有人找!”

    李桑柔出了马厩,跟着亲卫,一直出到辕门外。

    辕门外,米瞎子正左一下右一下的挥着瞎杖,米瞎子旁边,站着顺风总号的管事儿老左和陆贺朋。

    看到李桑柔,老左和陆贺朋一溜小跑迎上来。

    “大当家的,您真在这儿呢!这个瞎子说,您把永平侯给杀了?真的假的?”还没跑到李桑柔面前,老左就急急问道。

    这一路上,他这心,油煎火燎一般。

    “嗯,永平侯,还有他那个大儿子。”李桑柔微笑答道。

    老左脚下一个趔趄,陆贺朋猛的呃了一声。

    “行了行了,一边儿去,我还能骗你们?”米瞎子用瞎杖将两人往外捅。

    “你们先在那边等一会儿,我先跟瞎子说几句话。”李桑柔示意老左和陆贺朋。

    眼角瞄着老左和陆贺朋退到了大车旁边,米瞎子的瞎杖猛的捅在地上,“你真是疯了!”

    “我得在战场上捞点儿功劳,把兄弟们,还有我自己,赎出来。”李桑柔直接说正事儿。“那个手弩,你说过,可以做成大弩,有图没有?”

    米瞎子瞄着李桑柔,片刻,舔了舔嘴唇,“要是你用……我得再改改,那可是大杀器,也就你能用,别人可没你那准头。”

    “最好是连弩,还有,能不能再帮我弄个大弩,大常能拉开的硬度,我的准头你知道,射的越远越好。”李桑柔接着道。

    “那可是大杀器!”米瞎子啧啧了几声,“你找我,就这事儿?”

    “那你还想什么事儿?”李桑柔反问了句。

    “我还以为你让我给你看坟地呢。行了,你们说话吧。”米瞎子瞎杖挥了半圈,大步往大车过去。

    “大当家的,您这……”老左伸头看了看站在辕门旁边的亲卫,“您没事儿吧?您这,咱那铺子里的事,咋办哪?”

    “你们一早就过来了?”李桑柔从老左看向陆贺朋。

    “一大清早,天都没亮透,那个瞎子就找到我,说您关到这军营里了。

    我也不知道啥事儿,想着官府军营这一块儿,我不懂,就去找了陆先生,是想着,真要打点,陆先生熟。”老左见李桑柔神情自若,一颗心渐渐安稳下来。

    “你们回去,铺子里大约已经有人等着接手了,不管谁接手,你们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他们不会亏待你们。”李桑柔微笑道。

    “要是没人呢?”陆贺朋接话问道。

    “没人。”李桑柔怔了下,随即看着老左笑道:“要是没人,有事就到这里来找我。要是有像上次疫病那样的急件,就去找陆先生。”

    李桑柔转向陆贺朋,“疫病那样的事儿,你知道该怎么办。”

    “知道知道。”陆贺朋赶紧点头。

    “那我先回去了,等到明天,要是没人到咱们铺子,我和陆先生再来一趟。

    车上,给大当家的带了些吃的,铺盖,还有衣裳鞋。”老左一颗心彻底放下。

    他们大当家的,净做大事,做大事的人都坎坷,免官流放坐牢什么的,哪个不是三起三伏,这个他有准备。

    这一趟,他们大当家的这就是坎上了,到军营里坐牢了。

    李桑柔连扛带抱,那个小亲卫也帮着,连扛带抱,将半车吃的穿的扛进了那间没门空屋。

    李桑柔将东西扔到炕上,谢了小亲卫,长长舒了口气。

    看起来,只是把她赶进了军营而已,能见人能送东西,这可比她预想的好太多了!

    至于以后,打仗,那就打仗呗!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3214/ 第一时间欣赏墨桑最新章节! 作者:闲听落花所写的《墨桑》为转载作品,墨桑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墨桑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墨桑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墨桑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墨桑介绍:
《吾家阿囡》的传奇开始啦!快来看看。
心狠手辣的李桑柔,遇到骄横跋扈的顾晞,就像王八看绿豆……墨桑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墨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墨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