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曲水流觞
李桑柔和宁和公主到的略早。
李桑柔带着宁和公主,在离细柳园大门还有一里多地的岔路口,就拐上一条小路,再穿过一大片林地,停在一条曲折的小溪旁。
小溪不算宽,水流却颇急,李桑柔下了马,来回看了看,示意宁和公主跟她走。
这样的小溪,她一跳就过去了,黑马和金毛也没问题,也就是湿了鞋,最多再湿半截裤腿。
可带着宁和公主,就条小溪就是滔天巨河了。
李桑柔也不管左右西东,顺脚往前,走了一会儿,跳上块大石头,左右看了看,拍拍手,示意黑马和金毛,“那边有棵树倒了,搬过来用用。”
黑马和金毛跟李桑柔这么些年,明白极了,冲上去连踢带踹,把树拽出来,两人抱着,用力扔过小溪。
李桑柔跳上去,来回走了两趟,站到树中间,示意宁和公主,“过来。”
宁和公主一只手搂着长衫,抖着腿走上树,手搭上李桑柔的手,一口气没松下来,脚下一个打滑。
李桑柔忙用力拉住她,“没事儿,看着树,只管往前走。”
宁和公主吓的脸都有点儿白了,不过倒是听话,屏着气往前两三步,过了独树桥。
黑马和金毛两个愉快的扬着胳膊,连蹦带跳过去了。
宁和公主身边的一个大丫头,一个尚宫,急急的吩咐了诸人:留个人在这儿守着,其它人带着马,去大门口等候,之后,两个人硬着头皮,抖着腿冲过独树桥。
“咱们怎么不从大门口进去?”宁和公主过了独树桥,跟着李桑柔进了细柳园不知道哪一处?一只手按在胸口问道。
她这心还在砰砰的跳?跳的有点儿厉害?跳出了一股说不清的兴奋。
“从大门口……”李桑柔心里一个咯噔。
对啊,她带着公主呢,怎么忘了从大门口进来了?唉,她真是做贼做惯了。
“从大门口进来还有什么意思?”李桑柔神色不变?“再说?大家都认识你?从大门口进来?肯定挺麻烦的。”
“嗯嗯嗯!”宁和公主不停的点头?“是我没想周全。要是从大门口进来,光是见礼什么的,就能烦的不得了。”
“对啊!”李桑柔颇有气势的点着头?“多烦!咱们往那边。”
李桑柔带着宁和公主,黑马和金毛散在两边?宁和公主身后,一个侍女一个尚宫也是男装打扮?紧紧跟着,一路小跑,上了一处花木葱笼的小高岗。
李桑柔站住,往四下看。
高岗下面应该就是要流觞的地方了。这会儿,已经三三两两的站满了士子。
除了几个胆大的,转头看了眼李桑柔和宁和公主,其余的人,只敢借着假动作,或是只转眼珠不转头的用力斜瞥。
不管怎么看,哪怕是那几个敢转头的,也都极力摆出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明明看见了,也用力装作没看见。
前天文会上,杜相的从侄儿杜瑞安被李桑柔恶骂一顿,又受了睿亲王世子一块挂脖镜子,昨天一大清早,就逃离建乐城,外出游学这事儿,整个建乐城里,稍稍有点儿门第儿的,没人不知道。
这会儿,谁敢上前,谁知道公主气消了没有。
毕竟,这位宁和公主,可是出了名的娇养。
“大当家的!大当家的!”一大片扑天盖地的蔷薇花架后面,潘定邦后面跟着他小舅子田十一,挥着手,高叫着,连走带跑冲过来。
“咦!你也来了!”看到潘定邦,李桑柔顿时笑起来。
潘定邦和他小舅子,是上佳的文会伴儿,不过他俩都是极不愿意参加文会的,没想到他俩竟然来了。
曲水流觞这事儿,那杯子真停到谁面前,那可真是要作诗的。
这事还是潘定邦告诉她的。
照潘定邦的总结:曲水流觞这种事儿,最没意思,上头大太阳晒着,到处都是这虫子那虫子,吃食全是凉点心,也就是酒还不错,可是有好酒没美人,再好的酒也没意思!
总之就是没意思!
她真没想到他俩能来。
“你怎么来了?还有你,你俩,不是最不喜欢这曲水流觞?”李桑柔跟潘定邦说话最随意。
“唉!”潘定邦一声长叹。
田十一更是一脸苦相,“你还问!这事儿都是你招出来的。
你天天带着你那几个兄弟,你看看,你今天又带了俩,说带他们沾沾文气。
他二哥他三哥,我五哥我七哥,就拿你这个沾文气,把我俩那一通教训啊。
说你李大当家的,江湖草莽之人,还知道不管懂不懂,都要常去文会沾沾文气,我俩,竟然逢文会必躲!
唉!”田十一手指点着李桑柔,悲伤的一声长叹。
“好些天了,只要我俩得空,就得到文会上来沾文气,我二哥还让我俩写文章,写心得,唉,苦!”潘定邦满腔满脸的幽怨。
宁和公主听的先是惊讶,接着就开始笑,笑的停不下来。
“今天是金毛来沾文气。我可不用沾文气!我全身上下,从里到外,到处都是文气,我可是读书人,大家出身。”黑马伸脸过来,认真辩解。
潘定邦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用力拍着黑马,“对对对!整个建乐城,要论谁最有文气,那非你莫属!”
田十一也哈哈笑着拍着黑马。
宁和公主大瞪着双眼,看看站在黑马两边的潘定邦和田十一,一个前仰一个后合,拍着黑马哈哈的笑,再看看黑马:站在中间,叉着腰,昂着头,得意洋洋。
宁和公主再也忍不住,笑的捂着肚子。
黑马实在太有意思!七公子也实在太有意思了!
“哎,”潘定邦拍好笑过,站到宁和公主身边,“杜十三这货,上回他胡说八道,我就想……”
李桑柔在潘定邦肩膀上拍了下,“大家这么高兴,你能不能别提那只绿头苍蝇。”
“是是是!”潘定邦反应过来,噗的笑出声,“苍蝇就苍蝇了,还绿头苍蝇,李大当家,论骂人,我就服你!只服你!心服口服,外加佩服,五体投地,您是真厉害!”
田十一想到李桑柔那句粗口,再次哈哈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冲李桑柔竖着大拇指,“算上我!我也最服你李大当家!”
“你们俩早就来了?看过一圈儿没有?哪儿位置最好?看热闹要方便,最好别晒,这儿太晒了。”李桑柔懒得多理会潘定邦和他小舅子这一对儿不靠谱货,手搭在眼前,四下看。
“那边那边!”潘定邦忙指着他们跑过来的方向,“这儿我跟十一来过四五趟,今天特意早点过来,先把地方占好,正好,便宜你们了。”
一行人沿着小山岗,转了半个圈过去。
潘定邦提前过来抢占的这地方,果然不错,在高岗上,却是曲水的下游,可以往上看整条将要流觞的曲水。
头上和四周全是花架,上面是正是最翠绿最浓密的时候的葡萄叶,四面都是垂垂连连的蔷薇,中间留出几处空隙给人进出。
宁和公主坐下,左右看着,“这儿真好!蔷薇花的味儿最好,真香,你真会挑地方。”
“那是,我也就是读书不怎么样,别的可没话说。”潘定邦不客气的接受了宁和公主这句夸奖,在宁和公主旁边坐下,往在曲水两边,或站或坐的士子们努了努嘴,“你能看清楚不?”
“看清楚什么?”宁和公主没反应过来。
“你不是来挑女婿的吗?看人啊。”潘定邦一脸的这还要问。
“对呀!”田十一郎一拍折扇,“我忘了这茬了,那咱们不能坐在这儿,得走近过去,挨个好好看,人品,才学,最主要是人品。”
“最主要的哪能是人品?最最要紧的,是好不好看。”李桑柔在宁和公主之前接话道:“头一条,就得看长的好不好看。
你俩,还有你俩,”李桑柔从潘定邦和田十一,点向黑马和金毛。
“你们觉得好看没用,得公主觉得好看。
你先看一圈,要是觉得哪个长得好看,看顺眼了,咱们再让人去打听:问清楚成亲了没有,订亲了没有,要是这些都没有,再说下一步。”
“对对对!”潘定邦和田十一连连点头
黑马和金毛从李桑柔说话起,就不停的点头,他们家老大说什么都是对的!
“最最要紧的,哪能是好不好看?大哥说,人品第一。”宁和公主被身边对对对,以及俩点头虫,对的点的有点儿晕。
“你大哥说啥都对,就这句不对。这事儿你得相信我,好看第一!
人品这东西,不到人死了,盖棺定论,谁知道好不好?你们俩说说,是不是这样?”李桑柔拉过把椅子,坐到宁和公主另一边,越过宁和公主,点着潘定邦问道。
“对对对,大当家的这句话说的有深意!大有道理!这样的话,我阿爹也说过,我二哥也说过。
就像陶国公,方正了快一辈子了,德行无双,楷模!
老了老了,碰到个小妖精,老房子着了火,啧!疯了一样,好了,声名全毁,唉,原本,死了都够一个正字的,离盖棺也就不到一年,毁了!唉,可惜啊。”
潘定邦啧啧有声。
“就是这样啊,人品这事儿,哪能看清楚?是好是坏,就是赌一把,人生大事,咱不能赌,是不是?
所以,好看,才最最要紧。
你想想,退一万步,就算人品上头赌差了,至少,人好看,悦目,绣花枕头,至少好看对不对?”李桑柔一脸严肃。
“大当家的这话说得对,那美人儿,你就是知道她骗你,可她那么好看,骗就骗了。”田十一不知道想到什么,一边说,一边叹气。
宁和公主从李桑柔看到潘定邦,再看到田十一,不停的眨着眼,隐隐觉得哪儿不对,可又觉得,好有道理!
“要是,我觉得哪个都不好看呢?一定要挑一个吗?”宁和公主晕晕乎乎的问了句。
“嗐!瞧你这话说的!”李桑柔一脸惊吓,“建乐城每年都有几百场文会,咱们又不是看一年,不说多,看个五年十年吧,要看的文会得有多少?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吧。
你回回挑一个,那还得了?你想挑几个啊?”
潘定邦噗一声,笑的前仰后合,田十一哈哈笑着,用折扇拍了拍宁和公主的椅子背,“大当家的逗你玩呢,你别理她!”
宁和公主长舒了口气,抬手拍了拍胸口,“那我一个也没看中!”
“那咱们看热闹,今天有什么好酒没有?”李桑柔转头问听喜。
“全是好酒!要不,小的让人见样拿一坛子过来?大当家的都尝尝?反正酒多得很。”听喜忙笑答道,他非常喜欢这位大当家的,也非常乐于听大当家的使唤。
“行!”李桑柔愉快的挥了挥手。
听喜指挥着七八个小厮,抬的抬抱的抱,跑了三四趟,搬了大大小小,二三十坛子酒过来。
宁和公主看的两眼圆瞪,“这么多!”
“这不多!大当家的那可是海量!我跟十一酒量也好得很呢,黑马和金毛也能喝!不多不多!”潘定邦豪迈的挥着手。
“你跟三哥喝酒,回回都是醉的抬回去。”宁和公主不客气的揭短道。
她四五岁时就认识潘定邦了,虽说算不上从小一起长大,可隔个半年一年,总是能见上一回两回,说上几句话。
再说,潘定邦和他小舅子田十一的笑话儿实在太多,就算她在深宫极少出来,也是常常听到,这让她对潘定邦,以及田十一,都是十分熟悉的感觉。
至于潘定邦,他觉得他和宁和公主,就像他和世子爷一样,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
“世子爷那什么酒量?谁能喝得过他?咦,大当家也许能喝得过。
对了,你不是说,你跟世子一条船上住的时候,一起喝过酒?你们谁酒量好?”潘定邦说到后一半,伸长脖子,越过宁和公主,和李桑柔说话。
“一条船上的时候,是他敢多喝,还是我敢多喝?你瞧你这话问的,傻不傻?”李桑柔一脸嫌弃的斜瞥着潘定邦。
“就是啊!傻不傻?那时候叫疲于奔命,还谁酒量好,我就说你是个不思量的!”田十一立刻拍着潘定邦嘲笑上了。
“老大,能多喝几杯不?”
闻着酒香,金毛舔着嘴角,黑马一脸垂涎的问道。
“别醉得回不去就行,这儿可没人抬你们。”李桑柔冲两人挥了挥手。
“老大放心,再怎么也醉不成那样!”黑马一跃而起,和金毛冲到那一堆酒坛子旁边,弯着腰,伸着鼻子,挨坛子闻。
金毛冲过去拿了两把酒壶两只杯子,站在旁边,耐心的等黑马闻出好酒。
李桑柔要了玉魄等几样建乐城的名酒,先将玉魄倒了小半杯,递给宁和公主。
“你尝尝这个味儿怎么样。”
宁和公主接过,小心的抿了口,“酒味儿真重。”
“那尝尝这个。”李桑柔从宁和公主手时接回那杯玉魄,换了一种递过去。
“嗯。”宁和公主小心抿了一口,品了品,点了点头。
“再尝尝这个。”李桑柔再递了一杯。
宁和公主一连尝到第六杯,点着头笑道:“这个是什么酒?真好喝。”
“这是清风楼得桃花酒,听喜,搬一坛子桃花酒过来。”
李桑柔招手示意听喜,给宁和公主倒了壶桃花酒放到她旁边,自己倒了壶玉魄,抿着酒,看曲水流觞的热闹。
黑马挑好酒,和金毛一人一壶一杯,蹲在宁和公主和李桑柔旁边,喝着酒,和潘定邦,田十一你一言我一语,照他们的标准,点评着这曲水流觞这儿那儿。
四个人一向投机,这会儿你评一句,我赶紧捧一句,互相映衬,点评起来,简直太志同道合了,再加上有酒助兴,四个人这份自信和气势,如长虹一般。
宁和公主抿着酒,听着他们四个人的点评,开始还争辩几句,后来,就光顾着笑了,直笑的声音都变了。
这一场曲水流觞,平安喜乐,只除了宁和公主酒喝得太多,醉的在车上就睡着了。
第91章 意外
顾瑾坐着步辇,去看过一趟,又听太医说脉象平稳,肯定没事儿,这才稍稍放心,出了宫门,用力揉着额头,心里一阵接一阵,全是想砸东西骂人的冲动。
阿玥跟着她出去两趟,头一趟听到她泼妇骂人,第二趟阿玥真正喝醉了酒!
阿玥长这么大,这是头一回喝醉酒,她喝酒的时候都很少,以往的所谓喝醉,也不过是多喝了一两杯!
感觉到了顾瑾浑身的暴躁,从清风到抬步辇的中年内侍,个个提着心屏着气。
顾瑾一路气息不稳的回到明安宫,坐到偏殿那间榻上,用力揉了把脸,用力压下那股子想砸东西骂人的冲动。
明天再说,等阿玥醒了再说,这事儿明天再说也不迟!
他这会儿正在暴躁中,不宜做任何决定。
……………………
第二天散了早朝,顾瑾示意了顾晞,一齐进了明安宫。
没等说话,顾瑾就看到了一幅提心吊胆模样,站在偏殿廊下的宁和公主。
“酒劲儿过去了?头痛不痛?”顾晞更早看到宁和公主,远远的就关切的扬声问道。
“我没事儿了。”宁和公主提着裙子,紧几步迎上来,答着顾晞的话,却是一脸小心的看着顾瑾,“昨天没喝多少酒,是有点儿累了,才睡着的。”
“不但醉酒,还学会胡说了。”顾瑾蹙着眉。
“真没有。”宁和公主声音更小了。
“昨天喝的什么酒?你一向不爱喝酒的。”顾晞问着话,也是打着岔。
“说是清风楼的桃花酒,像蜜水一样,我以为,大约,就是像酒一样的汤水。”宁和公主几句话说的气短心虚。
她喝到后来,明明头已经很晕了,却越来越觉得桃花酒真好喝。
“哟!”顾晞眉梢扬起,先哟了一声,“清风楼的桃花酒是像蜜水一样,可后劲儿却大得很,你喝这酒?李姑娘没看到?”
“是李姑娘给我的,大约,她也不知道,她肯定不知道,她不喜欢喝桃花酒,她喝的是玉魄。”宁和一边小心的替李桑柔掩饰?一边瞄着顾瑾。
“她肯定知道?她也爱喝桃花酒。
别怕,喝醉就喝醉了,我喝醉过?大哥也喝醉过?这没什么。
头还疼不疼?还难受吧?”顾晞轻轻拍了下顾瑾。
“头不疼,也不难受。”宁和公主再次瞄向顾瑾。
“你看你把阿玥吓的。”顾晞干脆看向顾瑾,直截了当道。
“外出喝酒?头一回?就能醉成那样……”
“不就是头一回么?才会这样,以后就知道了?至少知道自己的量了?是吧?以后肯定不会醉成这样了,是吧?”顾晞替宁和解释。
宁和公主赶紧点头。
“唉。”顾瑾拧着眉叹气。
“那阿玥你以后别喝酒了,也别多出去了。”顾晞转过身,冲宁和公主眨了下眼。
“嗯,我以后再不出去了,也不理李姑娘了。”宁和公主赶紧接上顾晞的话。
“不是不让你出去,也不是不让你跟李姑娘出去。唉!”顾瑾再次长叹。
“你看看你,从咱们进来,你这一张脸,就没晴过,
你看你把阿玥吓成什么样儿了,阿玥一向听话,你要是觉得哪儿不好,交待一句,阿玥哪一回不听话了?”顾晞对着顾瑾抱怨。
“不是因为阿玥。”顾瑾再次长叹,“唉,行了行了,不说这个了。
你醉过一回,也好,像你三哥说的,至少你知道自己的量了。
记着,喝酒要量力而为,其它事更要量力而为。
不能再像昨天那样,醉的不醒人事,酒醉伤身,也容易出事儿。”顾瑾看着宁和公主,严肃交待。
宁和公主不停的点头。
“昨天光喝酒了,文会上有什么热闹,只怕都不记得了吧?”顾瑾虽然还是想叹气,却忍住了,露出了笑意。
“记得,都记得!”宁和公主语笑叮咚,她得赶紧表现一下,以示她昨天真挺清醒的。
“昨天曲水流觞请了周老尚书点评。
七公子说,自从周老尚书身边那个小爱妾死了之后,周老尚书就再没写出过好诗好词,说就连他点评诗词文章的本事,也差了不少。说昨天实在不该请他的。
七公子还说,这话不是他说的,是他三哥说的。
七公子还交待我们,不许往外说这些话,更不许说是他三哥说的,要不然他三哥又得打他。”
宁和公主语速很快,且说且笑。
顾晞听的眉毛高挑,顾瑾有些呆怔,这都是什么话儿?什么叫小爱妾?
“还有,田十一说,马大郎,就是马翰林的大孙子,说他其实矮得很,说马大郎看着高,那是因为马大郎的鞋,有这么高的底!”
宁和公主用力撑着拇指和食指,比划着这么高。
“黑马说田十一瞎说,说那么高的鞋底,那不成了踩高跷的了,说踩高跷难着呢,说你们这些贵人肯定踩不了。
田十一就跟黑马吵起来了,两个人就打了赌,田十一说他去偷一双马大郎的鞋,鞋底要是低于三寸,他就在东华门外青蛙跳,跳十下。
要是高于三寸,黑马跳,也是十下。
我押了黑马,李姑娘押了田十一。”
宁和公主越说越兴致勃勃,两只眼睛闪闪亮。
顾瑾目瞪口呆,顾晞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昨天酒多了,今天不该起这么早,回去歇着吧,一会儿让太医再去给你诊诊脉。”顾晞赶紧拍了下宁和公主,忍着笑示意她回去歇着。
“嗯,那我先回去了。三哥,”宁和公主愉快答应,旋过身,轻轻拉了拉顾晞,压低声音问道:“你知道什么叫弹弓吗?”
“知道,你怎么知道这个?”顾晞扬眉问道。
“昨天李姑娘用小石头砸蝴蝶,砸得可准了,她说我可以找把弹弓练一练,说可容易了。你让人找一把给我好不好?”宁和公主一幅跃跃欲试的模样。
顾晞两根眉毛抬的老高,一边推着宁和公主往外走,一边压着声音道:“我先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东西不好找,要是找到了,让致和给你送过去,顺便教教你怎么用。”
“好!”宁和公主尾音高扬,听起来愉快极了。
顾晞站在廊下,看着宁和公主走远了,转身回去。
“我真得好好想想,阿玥跟着李大当家出去,是不是合适。”顾瑾疲惫无力的揉着眉间。
“哪儿不合适了?阿玥多高兴,这么些年,从来没见她这么高兴过,又没什么大事,不就是酒喝的多了点儿,这不算什么大错。”顾晞明确反对。
阿玥眼睛亮闪闪那么高兴的样子,只在她很小的时候有过。
顾瑾不说话了,沉默良久,低低叹了口气,“你得想想,阿玥这样高兴,是因为那份肆意。”
顾晞眉梢挑起,顾瑾往后靠了靠,看向顾晞,“算了,你觉得合适就合适吧。只是,阿玥要肆意,咱们就得尽力往前。
老二的亲事,不能全由着他们,我还是觉得,这个后位,沈大姑娘最合适,她足够聪明,得把她推到足够的位置上,永平侯一系,得有个足够聪明的人领着,才能看起来和你势均力敌。
这事你亲自安排,要让沈贺足够明白:沈大姑娘为后,对他们沈家才最有利,让他们去说服沈娘娘,不管他们用什么法子。”
“好!”顾晞答应的干脆利落。
“沈大姑娘……”顾瑾看着顾晞,话说到一半,却不往下说了。
“沈大姑娘怎么了?”顾晞等了一会儿,见顾瑾只看着他不说话,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顾瑾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你去找一趟李大当家,跟她说,阿玥跟她不一样,阿玥就是世间最寻常女子。告诉她,这句话,是我让你提醒她的。”
“好。”顾晞应声干脆。
看着顾晞出了殿门,顾瑾叹了口气。
沈大姑娘想嫁的人不是老二,而是他这个弟弟。
大约,沈大姑娘已经说服了沈娘娘,要是两情相悦,倒是可以成全,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沈大姑娘还是嫁给老二,对他们,对大局,更有利一些。
……………………
从过了年直到进了四月,聂婆子和邹旺这一对儿搭档,越来越忙。
两个人,从建乐城到无为州的四府一十六县,很快就接手了从无为府到扬州,再从扬州到建乐城这一圈儿的州府县。
不过两三个月,邹旺已经气质大变,谦和中透着自信,也已经买了两个小厮带在身边,出入各地商会官府,举止有度,十分得体。
聂婆子却是往另一个方向变化。
人瘦了一整圈,看起来却年青了许多,车还是那辆车,换了两头比马矮不了多少的大青走骡,走骡拉车,没有走的时候,不是小跑,就是快跑。
聂婆子走路也都是一路小跑,人经过时,带过一阵小风。
没办法,事儿多,实在太忙。
……………………
刚进四月没几天,李桑柔接到了顺风速递内部头一封最高等级的急件。
信是邹旺写来的。
宿州临涣县派送铺的掌柜齐嫂子横死,他刚到临涣县,就觉得这事儿他只怕处理不了。
李桑柔看完信,立刻吩咐黑马回去收拾几件衣服,带点儿干粮,让金毛去请了陆贺朋,挑了八匹马,即刻启程,赶往临涣县。
从建乐城到临涣六百多里,李桑柔收到信是傍晚,一行人一路疾奔,到亳州时,放下带的八匹马,再换八匹健马,接着急行赶路。
天边刚刚泛出鱼肚白,李桑柔一行四人就赶到了宿州符离府递铺。
邹旺没在递铺,李桑柔四人匆匆洗了洗,换上干净衣服,吃了点东西,直奔临涣县。
在骑手到临涣县之前,李桑柔等人就已经赶到了派送铺。
临时过来顶替的递铺马夫刚卸下门板,正在扫地,看到黑马,急忙放下扫帚上前,人没走近,先指着齐嫂子家的方向,“邹大掌柜在齐家看着呢,马爷快去看看吧,唉,是真惨。”
黑马和金毛将马交给马夫,黑马几步冲到最前,带着众人,往齐嫂子家过去。
齐嫂子家离派送铺不算近,四周偏僻而脏乱。
齐嫂子家门头上挂着白布,惨白的灯笼还亮着烛光,门口一个穿着素服的小厮正在烧纸钱,看到黑马,先叫了一声:“老爷!马爷来了!马爷来了!”
邹旺从院门里连走带跑出来。
“大当家的,毛爷,马爷,陆先生。”邹旺一圈儿礼见的极快,看着李桑柔,张嘴想说话,却哽住了,“大……先到里头吧。”
李桑柔大步进了院子。
院子破败却干净,东厢门口一棵枣树,树叶翠绿,结满了小小的枣儿。
破旧的正屋,两扇门已经卸下来了,正中放着具质地极佳的黑漆棺木,棺木前的供桌上,点着白烛,供着鲜花鲜果。
棺木前,一大块厚软的垫子上,一个六七岁的瘦弱小姑娘,披麻戴孝,呆若木鸡的坐在垫子上。
李桑柔进来,先蹲到她身边,叫着她,伸手摸着她,抱起她,她都浑若不觉。
李桑柔眼泪夺眶而出,轻轻放下小姑娘,示意金毛,“你过来,跟她说说话儿。”
李桑柔上了香,出来,看着邹旺,“怎么回事?”
“我是大前天中午前后,接到的信儿,说临涣的派送铺没开门。
正好巧了,我当时就在符离府,立刻赶过来,找到这里,家里也没人,问了邻居,说是前一天,乔嫂子带着闺女,天刚亮就去铺子里了,一直没回来。
我一听就害怕了。
这临涣县的信还不是很多,一天十封八封,多了也不过十几二十封,往外寄的也不多。
乔嫂子跟我说过,她先不找人送信,上半天她在铺子里收朝报晚报,再派出去,之后,让她闺女果姐儿看着铺子,她把城里的信送完。
要是有城外的信,她就下半天早点关铺门,带着果儿去送信。
城外的信不多,也不是每天有。
我就赶紧去铺子隔壁问了,说是乔嫂子那天未正前后关的铺子,还跟旁边卖烧鸡的刘婶子打了招呼,让给她留半只烧鸡,她回来拿,这一去,就一去不返。
我立刻赶到递铺,查了那天的信,城外的就一封,是寄到涣水镇王老爷家的,我立刻赶往涣水镇,还没进涣水镇,就听说镇子外头有死人。”
邹旺的喉咙哽住,好一会儿,才接着道:“就是乔嫂子,惨得很。当时,我没看到果姐儿,乔嫂子是带着果姐儿一起出的城,我就赶紧找,果姐儿就在离乔嫂子不远的一棵老槐树后头,乔嫂子背信的褡裢盖在她头上。
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就这样,把她抱回来,一直到现在,一直这样。
乔嫂子怎么死的,只怕她都看到了,吓的,失了魂了。”
“报了官了?”李桑柔冷声问道。
“报了,我弯了几个弯,跟县粮书攀了点儿关系,送了十两银子,县粮书带着我,见了罗县令一面。
罗县令那意思,齐嫂子一个女人,带着闺女,成天在外面跑,横死是早晚的事儿。”邹旺的禀报直接明白。
“罗县令这个人,守礼道学,极其厌恶女人抛头露面。”陆贺朋接话道。
顺风速递线路到达的地方,各处大小官员,履历如何,禀性如何,他早就下过功夫了。
“白粮书也这么说,我找到乔嫂子,抱着果姐儿回来,没敢先给乔嫂子收尸,先递的状子。
罗县令没去现场,只打发一个小衙役,和县东头的杀猪匠一起,过去看了一趟,我跟着去的,他们两个,就是远远看了眼,就走了。
我就先把乔嫂子收殓回来了。”
“把棺打开,我要看看。”李桑柔深吸了口气,示意黑马。
“想着大当家的只怕要看看,还没钉棺。”邹旺忙着黑马一起,往屋里进。
金毛侧身挡在果姐儿眼前,邹旺和黑马一前一后,推开厚重的棺盖,李桑柔踩着只凳子,伸头看向棺里。
棺材里的乔嫂子,面目全非,几乎不成人形。
李桑柔半边身子探进去,小心翼翼的掀开只能盖在上面的寿衣,仔细看着乔嫂子身上惨烈得伤势。
她是被人活活打死的,死前,还被肆意凌辱过。
“我必定替你讨回这个公道,就是现在,就这几天,你等一等,看过了,再去往生。
果姐儿我替你养大,你放心。”李桑柔的手轻轻抚过乔嫂子的脸,温声道。
第92章 原罪
李桑柔退后几步,看着黑马和邹旺合上棺盖,转身看向陆贺朋,“咱们该怎么办?”
“邹大已经递进状子了,头一步已经做好。
罗县令极厌恶女人抛头露面,他觉得齐嫂子是自找的,甚至可能觉得齐嫂子死有余辜,对这案子,必定不肯多花功夫,甚至不会多查。
很大可能,就是置之不理,过一阵子,一纸行文报上去,依罗县令的禀性,只怕还会写成齐嫂子不守妇道,自行作死,诸如此类。
罗县令这个人,又十分清廉,也算强项,不好压。”
“那咱们自己查,查清楚查明白,交给他去拿人?”李桑柔问道。
“这是个办法。”陆贺朋忙点头。
“金毛留在这里看着,你这两个小厮也留下。咱们去柳子镇。先生也一起去吧,查清楚了,要重新写状子,或是写点别的,供词什么的,都要有劳先生。”李桑柔立刻吩咐道。
几个人答应了,邹旺在前面带路,李桑柔和黑马,陆贺朋,直奔柳子镇。
柳子镇离临涣县城也就十来里路,几个人脚步都快,很快就到了。
李桑柔围着邹旺找到齐嫂子的地方,转了一圈,直奔不远处的一个瓜棚。
李桑柔离瓜棚还隔着一整块地,原本站在瓜棚门口,手搭凉棚看热闹的看瓜老汉,从瓜棚里跳下来,奔着和李桑柔相反的方向,撒腿就逃。
李桑柔站住,看着一路小跑,仓皇而逃的看瓜老汉?眼睛微眯,转头看着邹旺问道:“这柳子镇上,最有势力的是哪家?他家什么来历?家里都有什么人?口碑如何?
还有?有没有惹不起的泼皮无赖?”
“没有谁都不敢惹的泼皮。
有户乡贤之家,就是齐嫂子过来送信的王老爷家。
王老爷的父亲是位老秀才?也是整个宿州都很出名的良师。
城里的曹秀才,是王老秀才的学生?符离府的史举人,听说也是王老秀才的学生,史举人原本也是临涣县人?中了举之后?举家搬到了符离府。
这位史举人现在符离府朱府尊身边参赞?很得重用。
王老秀才上个月刚过的七十寿,风评极好?说是道骨仙风。
王老爷是独子,上头有两个姐姐,大姐嫁给了县城黄衙头?夫妻两个都已经故去了,二姐嫁在符离府,听说很是富贵,到底是哪家,还没打听到。
王老爷有两子两女?长女早夭?长子一家都在符离府,长子跟在史举人身边习学,次子王懿德今年刚满二十,正在议亲,还有一女,今年十六。”
“你做的极好。”李桑柔先赞赏了一句。
他一定也想到了她想到的,这么一两天功夫,他一个外地人,几乎没什么帮手,一边要忙着收殓安顿齐嫂子,要托人告状,还能打听的这么清楚,她挑的这位外管事,极其能干。
“都是极好打听的事儿,一问都知道。”邹旺忙欠身谦虚。
“去那边。”李桑柔指向镇子口。
那条进入镇子的街道入口,有一间小食铺兼茶坊,十分热闹。
四个人进了小食铺,本来热闹的小食铺,一下子安静的有点儿吓人。
李桑柔站在铺子门口,挨个看着铺子里的食客,茶客,闲人。看过一遍,指着只坐了一个人的一张桌子,笑容可掬的问道:“能搭个座吗?”
被李桑柔指着的那个食客一把抱起他那碗面条,两步窜到旁边,捧着碗,一脸惊惧的看着李桑柔。
“坐吧。”李桑柔一脸笑,示意黑马等人。
邹旺笑的极和气,走到一脸惊惧的小饭铺掌柜旁边,“今天都有什么菜?您看着给我们炒两样,先让人沏壶茶吧。”
邹旺说着,摸了十几个大钱出来,递给紧挨掌柜站着的小伙计,“去那边买十个烧饼,剩的钱给你买糖吃。”
小伙计瞪着那一把足有十五六个大钱,顿时两眼放光。
十个烧饼九个大钱就够了!
小伙计从邹旺手里抓过大钱,两只手紧紧握着大钱,飞奔往烧饼铺。
“能在一个屋檐下吃顿饭,这是大缘份。
老邹,让掌柜多沏几壶茶,再去买几碟子点心,我请大家喝杯茶,吃几块点心。”李桑柔连说带笑,“还有,这几位,不管是吃饭还是喝茶,都算到我帐上,要是会过帐了,让掌柜把钱退给他们。”
铺子里顿时热闹起来,也暗搓搓乱起来,几个妇人先推着身边的孩子,使着眼色让去叫人。
李桑柔瞄着往外飞奔的几个半大孩子,扬声笑道:“老邹,跟掌柜说,多买些点心,茶管够,点心也要管够。”
邹旺扬声答应,再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
等李桑柔面前放上茶杯和新沏好的一壶茶时,小食铺里里外外,已经挤满了人,不过倒不怎么吵闹,都忙着吃点心喝茶呢。
一轮点心一轮茶过,再一轮点心端上来,铺子里才热闹起来。
掌柜端了两盘热腾腾的菜送过来,李桑柔伸手拉住他,将他按在自己旁边的条凳上。
“掌柜的辛苦了,坐下歇一歇,喝杯茶,我请客。”
李桑柔说着,从黑马背着的褡裢里,随手抓了两大把铜钱,塞到掌柜怀里。
“拿着,这是赏你的。你前两天见过他了,是不是?”李桑柔指着邹旺。
掌柜用衣襟包着那两大把大钱,抱着沉甸甸足有四五十个大钱,看了眼邹旺,咬牙道:“见过,唉,小的知道您要问什么,唉,那天,整条街上的人都听到了,叫的,惨得很,没人腔啊。
您也不用多打听,这样的惨事儿,哪有别人?别人哪敢?谁敢?
就是!”掌柜用力努了努嘴。
“王家二爷?”李桑柔直截了当问道。
“唉,除了他还有谁。”掌柜一脸惊惧,声音压的极低。“唉,可怜哪。小的这里,离得近,一听到有人叫救命,就赶紧过去了,被打回来啦!小的这里,挨了一鞭子。”
掌柜拧身让李桑柔看后背。
“不是俺们镇上的人不良善,不光俺们镇上,这方圆百八十里,谁敢管二爷的闲事儿?
管二爷的闲事儿,那是不想活了!
唉,你们,唉,还是算啦,那是真惹不起的人家。
再说,这也不是头一个了。
去年,就年头里,有一个老乞丐,来这街上要饭的,大过年的,也是这样,也在那林子里,生生被……唉,也是,活生生打死的,就扔在那边沟里,唉,谁敢管哪?
唉,那个更可怜,连个敢替她收尸的都没有,都是贱命人哪,都只有一条命不是?”
掌柜的说着,伤心起来,抹起了眼泪。
“多谢你。我敢惹,他杀了我的人,我就让他以命抵命。”
李桑柔笑着,端起茶,慢慢抿了口,站起来,吩咐邹旺付了帐。
几个人出来,走出一段,李桑柔看向陆贺朋,“凶犯找到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得看上官如何,要是肯下手查,直接拘了凶犯,真相如何,一审便知。
要是上官推诿,那就难了,王家有位秀才,算是士绅之家,是乡贤,本土本乡有什么事儿,乡贤是能先断个是非曲直的,出了人命案子,要查,也以乡贤为主,这在律法上都有的。”
陆贺朋叹了口气。
这案子最大的难处,在于罗县令认为齐嫂子抛头露面,死有余辜。
“先把咱们该做的,都做到。不管他们怎么样,咱们不失礼。
你重新写份状子,跟老邹再去一趟县衙,请见罗县令,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把你能动用的,都用一用,最好能说服他,好好把这案子审清楚。”李桑柔沉默片刻,看着陆贺朋道。
“好!”陆贺朋点头。
大当家做事,总是先仁义尽至,这一条,极让人佩服。
陆贺朋和邹旺赶往县衙,李桑柔低低吩咐黑马:“你去一趟王家,看看那位王懿德在不在家里,看清楚认清楚,在这儿看到天黑,要是他没有要跑的意思,天落黑你就回去。”
“那他要是想跑呢?”黑马忙问了句,这是大事儿,一定得问清楚。
“那就等他跑出镇子,打晕了装麻袋里,送到咱们递铺。”李桑柔干脆直接的吩咐道。
黑马应了,绕个圈子直奔王家,李桑柔往县城齐嫂子家回去。
……………………
陆贺朋和邹旺回到齐嫂子家时,天已经黑透了
黑马也是刚刚回来,正蹲在李桑柔旁边,一边看着李桑柔一勺子一勺子喂果姐儿吃一碗肉糜,一边说着他是怎么进的王家,王家有什么人,他怎么看到的王懿德,以及王懿德正跟两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年青男子,喝酒投壶。
王家正阳光明媚,太平喜乐。
李桑柔凝神听着,微微眯眼,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向一前一后进来的陆贺朋和邹旺。
“怎么样?”李桑柔看着两人问道。
“罗县令说,今天太晚了,明天传王懿德和王老爷过来好好问问。”陆贺朋一脸疲惫。
“就是敷衍。”邹旺看着李桑柔,直截了当,“陆先生好话歹话都说尽了,还翻过一回脸,罗县令油盐不进。
那意思,齐嫂子这样不守妇道的,不光在城里乱跑,还敢跑出城,那就是自寻死路,横死是早晚的事儿,活该。”邹旺越说越生气。
“像罗县令这样,衣食无忧,从懂事起就埋头读书,读的不知人间烟火,他哪知道活着有多难。”李桑柔语调冷冷,片刻,沉沉叹了口气。
“他还说就是饿死,也不能失了仁义纲常,真是,呸!”邹旺气的猛啐了一口。
“这里留两个小厮看着就行,咱们找家邸客好好歇歇,还有几天要忙呢。”李桑柔说着,弯腰抱起果姐儿。
……………………
第二天一早,李桑柔让黑马去买了身孝衣,亲自动手,给果姐儿洗了澡,洗了头发,给她换好干净孝衣。
金毛一溜烟跑进来。“老大!邹掌柜跟着衙役去柳子镇传王懿德去了,陆先生说他就在衙门里等着,让我的回来跟你说一声。”
“嗯,你去看着,人到了,过来叫我。”李桑柔吩咐道。
她们挑的这家邸店,离县衙极近。
李桑柔喂果姐儿吃了小半碗菜粥,将疲惫木傻的果姐儿放到床上,看着她闭上眼,自己也歪在另一张床上,闭目养神。
“老大!来了!”金毛轻轻推了推李桑柔。
李桑柔起来,看了看沉睡的果姐儿,示意金毛看着果姐儿,带着黑马,出门往县衙过去。
两人径直进了县衙,站在大堂门口,和邹旺并肩,看着正和罗县令拱手寒暄的王老爷,和跟在王老爷后面,一幅乖巧子侄模样的王懿德。
总算寒暄好了,罗县令让着王老爷坐下,又让人再拿把椅子,让王懿德也落了座,点着陆贺朋,和王老爷笑道:“这位!他说他是顺风速递的师爷,说是从前,在睿亲王府,也参赞过的!”
罗县令咬着睿亲王府四个字,一脸鄙夷。
“跑到我这里,从昨天起,就不依不饶,闹到今天了。
实在是不得已,请王老爷走一趟,替我分说一二。
就是前儿你们镇外那具女尸的事儿,这位,陆师爷,竟然歪缠到令郎头上,实在是可笑!”
罗县令嘴角往下扯出一脸冷笑,“王老爷别往心里去,咱们的孩子,断做不出这样的事。你说说吧,告诉他是怎么回事。”
“是。”王老爷欠身笑应,“县尊也知道,因为老父亲七十寿,这几天,家里还有贺寿的客人没走,几个小孩子,一直都是小儿陪着。
这女尸不女尸的,不瞒县尊说,他还不知道呢。”
王老爷捋着胡须,和罗县令亲呢不外的笑着说着:
“我是那天早上,听更夫禀报说,镇外发现了一具女尸,我就让人去看了,说是已经肿涨不可辨,死了不知道多少天了。
更夫和镇子外看义冢的都说,只怕是野狗刨开野坟,把尸首拖出来了,唉,可怜。
县尊也知道,柳子镇外,有一片义冢。”
“这义冢,可是你的功德。”罗县令冲王老爷拱着手,笑着恭维道。
“不敢当不敢当,这都是县尊治理有方。
我当时就吩咐了下去,让他们先去找几个僧人过来,念几卷超生咒,再将这女尸重归入土。
后来,因为我一直忙着,也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事儿,就听说不是义冢里的女尸,是被人害了的,不瞒县尊说,我当时,真是吓了一跳。
柳下镇一向民风淳朴,从未听说过这等惨事,柳下镇上,也没有过这样的恶人。
再后来,又听说死者是城里的齐婆子。
县尊可知道,这齐婆子,是个半掩门的娼妓?”
罗县令猛转头,瞪着陆贺朋,“齐婆子是个娼货这事儿,你知不知道?”
“回县尊,这和齐氏被人残害致死一案无关。”陆贺朋的耐心早就消耗尽了,语调生硬,极不客气的回道。
罗县令眯眼看着陆贺朋,连连冷笑,“一个人尽可夫的贱货,我临涣县少几个这样的娼妇,这民风也能好些,那是万民之福!
有劳王老爷走这一趟,这案子,已经清楚明白,一个娼货,自己作死,不知道被谁抛在了柳子镇外,哼,这样天打雷劈得贱货,倒是脏了柳子镇的土!”
李桑柔不想再听下去了,招呼陆贺朋,“陆先生,我们走。”
陆贺朋忙转身,和邹旺一起,跟在李桑柔和黑马后面往外走。
李桑柔发声,罗县令这才看到李桑柔,瞪着李桑柔的背影,猛啐了一口,“不男不女,成何体统!妖物!贱货!伤风败俗!不知廉耻!”
李桑柔听若不闻。
陆贺朋和黑马理也不理,邹旺回头,冷冷暼了眼罗县令。
“咱们怎么办?我回去一趟,找文先生……”陆贺朋紧走两步,跟上李桑柔,低低问道。
“用不着他。你见过用刑吗?怕不怕?”李桑柔一边往邸店走,一边问陆贺朋。
“见过,不怕,咱们?”陆贺朋一个怔神,用刑?给谁用刑?
“嗯,那就好,吃过中午饭吧,咱们未正出城。”李桑柔声音平和。
邹旺的心,猛跳了几跳,齐嫂子就是未正前后出的城,去往柳下镇,一去不回。
第93章 恶与魔
李桑柔一行人,在县城最好的一间酒楼里吃了顿中午饭,未正时分,李桑柔收拾好,让金毛抱着果姐儿,出了邸店。
邹旺和陆贺朋站在邸店门口,看到金毛抱着果姐儿跟在后面,都是一怔。
“大当家的,果姐儿?”邹旺不知道李桑柔到底要做什么,见抱着果姐儿出来,直觉中,就觉得不妥。
“大当家的这趟,还是查案子吧?带个孩子?”陆贺朋从李桑柔那句用刑,多想了一点点,更觉得带着果姐儿不合适。
“她已经这个样子了,跟着看看,已经不会再有什么坏处了。”李桑柔回头看了眼果姐儿,叹了口气。
果姐儿就在离她娘尸首十来步外的地方,眼睁睁看着她娘被人奸,被人打,被活活折磨死。
照心理学上来说,这份刺激过于剧烈,她这样的年纪,承受不住,或是自我保护自我封闭,或者,就是吓傻了。
不管哪一种,她自己都没法恢复,这里没有心理治疗的条件,一直这样下去,十有八九,果姐儿就是个傻子了。
她要替齐嫂子照顾好果姐儿,可不是只让她活着就行,她想让她活得好好儿的。
她虽然没学过心理学,不知道怎么办,可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再坏了。
带她过去,让她看着,也许有什么变化呢,只要有变化,就不是坏事儿,
“带着她过去一趟也好,她在那儿失了魂,一路上叫一叫?也许还能找回来。
唉?齐嫂子要是有灵,再怎么,你得替你闺女看好她丢的魂?保佑你闺女把魂儿找回来。”邹旺嘀嘀咕咕的?像是自语,又像是祈告。
李桑柔走在最前?不紧不慢。
申初两刻钟左右?李桑柔站到了王家大门口,迎着直瞪着她的王家门房?目光从两个门房往上,看过大门,再看过从大门里伸延出来的高大银杏树,细细看了一遍大门?转身往右?沿着院墙往前。
围着院墙看了一圈回来,李桑柔抬头看了看还悬在头上的太阳,往后退步?站到离王家大门几十步外的一棵大树下,背着手,安静站着。
黑马和金毛一左一右?蹲在李桑柔脚边。
邹旺抱着果姐儿?惊疑不安的站在李桑柔身后。
他们这么明目张胆的站在王家大门外?大当家到底想干什么?
“先生?”邹旺站了一会儿,挪过去,靠近紧拧着眉的陆贺朋,充满疑惑的叫了声。
陆贺朋冲他摇了摇头,声音压的极低道:“我也不知道,不过,看大当家的这样子,不像是小事儿,沉住气。”
王家大门里,一个管事打扮的人出来,站到大门外台阶上,拧眉看着李桑柔等人,犹豫了片刻,转身进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管事婆子出来,站在门槛里,伸头看了几眼,就赶紧进去了。
陆贺朋是个读书人,一会儿就站累了,坐到了突起的树根上。
邹旺抱着果姐儿,蹲在陆贺朋旁边,心里七上八下,扑扑通通的乱跳。
看大当家的这意思,这是在等天黑吧?那怎么不晚点出来?就为了和齐嫂子一样的时辰出城?
唉,齐嫂子真是太惨了。
一样的时辰出城!大当家的到底想干什么?
等天黑了闯进王家,拿了人逼口供?
嗯,肯定是这样,不会有别的了!
这也是个办法。唉,没有办法的办法。
夜幕垂落。
李桑柔抬起手,解开左手袖扣,翻起往上折了一折,再扣好,从腰包中拿出一盒小箭,一支一支,扣进手弩里。
邹旺大睁着两只眼,圆瞪着一支支被扣进手弩的乌沉弩箭,猛抽了一口凉气。
这是要杀了王家满门?
“走吧。”李桑柔扣好小箭,抬脚往前。
黑马和金毛一跃而起,一左一右,冲向王家大门。
一左一右坐在大门外的两个门房,对着李桑柔一行人,早就议论的累了,正打算再喝完一杯茶,就掩上门,可以进门房屋里歇着了。
两人瞪着直冲上来的黑马和金毛,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唉!快去!老爷!”
金毛脚步略快,最先冲进大门,抬脚踹倒刚往里冲了两三步的门房,黑马紧跟在后,抬手打晕另一个门房,和金毛一左一右,站在大门两边,让进李桑柔等人,咣的关上大门,从里面栓上。
黑马连蹦带跳,冲到最前,带着李桑柔,直奔王懿德的住处。
转过影壁,迎面两个车夫正在刷马,瞪着直冲进来的黑马等人,傻住了。
黑马和金毛一人推着一个:“进去!”
两个马夫抱着头,懞头晕脑往里跑。
紧紧抱着果姐儿的邹旺,和陆贺朋两人,肩挨着肩,紧绷着脸,跟在李桑柔后面,那份惊恐仓惶,一点儿也不比两个马夫少。
二门里,两个小丫头惊恐尖叫,黑马和金毛推开两个尖叫的小丫头,李桑柔更是视若不见。
陆贺朋下意识的捂住耳朵,和邹旺挨的如同一个人,紧跟着李桑柔,半步不敢落后。
“把他们打出去!快!”总算有管事冲出来了,一边叫着,一边随手抓起个花架,举着往金毛冲过去。
李桑柔抬起手,机括轻响,小箭准确无误的钉进管事肩胛,管事惨叫一声,扑跌在地。
“没你们的事儿,都找地方躲好。”李桑柔射倒管事,扬声叫道。
“快打出去!赏银一百两!”王老爷跌冲出来,惊恐远过于怒气,厉声叫着。
紧跟着王老爷的长随冲出来,双手握着把长刀,高高抡起,劈向李桑柔。
李桑柔抬脚踢飞长刀,右手短剑滑出,从长随脖子上划过时,抬脚将长随踢向王老爷。
长随人往前扑,血往上喷,四周的惊恐瞬间寂静,片刻,惊恐的尖叫声震的陆贺朋和邹旺耳朵嗡嗡的响。
金毛已经扑过去揪住王老爷,三两下捆好。
黑马连走带跑,直冲王懿德的住处。
王懿德院子里还残留着热闹的余味儿。
陆贺朋和邹旺站在院子门口,两脸呆木的看着黑马和金毛抡拳,李桑柔用脚,简直就是切菜砍瓜一般,打晕了王懿德和他那两位客人,以及满院子的小厮长随,留下已经吓晕,或者装晕的丫头婆子们。
金毛挨个捆人,黑马赶过来几个惊恐万状的男仆,将王老爷和王懿德等人,以及那一院子小厮长随,抬到二门车上,套上马,黑马赶车,出了王家大门。
邹旺已经想到李桑柔要做什么,一张脸白的没人色,紧紧抱着果姐儿,仿佛怀里的果姐儿是他的依靠。
陆贺朋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再次想起来大当家的问他看过用刑没有,问他怕不怕!
现在,他有点害怕。
黑马赶着车,金毛站在车后,拎刀看着车里,李桑柔坐在车前,邹旺和陆贺朋跌跌撞撞,小跑跟在车后面,直奔齐嫂子陈尸的那片稀疏树林。
车子直冲进林子里,黑马勒停马,看向李桑柔。
“让陆先生抱着果姐儿,老邹过来搭把手。把他们全吊起来,别吊太高,脚着地。
金毛升堆火,得让他们能看见看清。”李桑柔吩咐道。
“好咧!”黑马从车上扛下绳子,邹旺搭手,很快就将从王老爷,到王懿德三人,以及王懿德院子里的诸小厮长随,一个个双手往上,围着金毛生的火堆,吊成一圈儿。
“你要干什么!这是是有王法的地方!”被黑马一股凉水浇醒的王老爷,惊恐厉叫。
李桑柔仿若没听见,看着黑马喷醒了王懿德,走到他面前,抬手在他脸上打了两巴掌,“你在这片树林里,打死了多少人?十个?二十个?一百?两百?五百?一千?”
“放开我。”王懿德一声呼喊,带着哭腔。
“为什么要打死齐氏?她哪儿惹着你了?”李桑柔又打了两巴掌。
“你住手!你想干什么!他还是个孩子!”王老爷看着儿子被打,疼的急的都顾不上害怕了。
“他还是个孩子!”李桑柔失笑,回头看了眼果姐儿,“这儿没有孩子,连她都不是了。说,为什么要打死齐氏,她哪儿惹你了?”
“我没有!没有!阿爹!救我,阿爹!”王懿德看着他爹,用力挣扎,想挣扎过去。
“把他拉起来。”李桑柔退后一步,示意黑马。
黑马用力,将捆着双手,胳膊往上的王懿德吊的只有脚尖着地。
王懿德疼的惨叫连连。
“齐氏哪儿惹着你了?为什么要打死她?”李桑柔滑出短剑,划开王懿德的衣服裤带,王懿德身体的前面和下半截,都露在了外面。
李桑柔的剑尖,抵在王懿德两腿间,“实话实说。”
“你放开他!放开他,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要多少银子都行,你说个数!你放开他,他还是个孩子!你冲我来,他还是个孩子!”王老爷疼的急的,惨叫的比他儿子揪心多了。
“她站我家门台上了,她一个贱货,我没……是她自己死的,不是我!阿爹,阿爹!”王懿德低头看着抵在他两腿之间,缓缓流动的寒光,吓到肝胆俱裂。
李桑柔往后退了几步,挨个看着一圈儿惊惧万状的脸。
“那个,一二三,第四个,是王二的小厮,瞧样子挺得宠的。”黑马点着和他斜对面的一个小厮。
李桑柔走到小厮面前,“你家二爷,为什么要打死齐嫂子。”
“小的不……”
李桑柔手里的短剑抵在小厮的胳膊上,剑尖扎了进去。
小厮一声惊天惨叫,“别杀我!别杀我!我说我说!是二爷,二爷说找个乐子,说给三爷五爷找个新鲜乐子,说齐婆子是个娼,会玩花样儿,是爷们要找乐子!我不知道!”
李桑柔收回短剑,走到吊起的王懿德面前,微微抬头看着他,短剑在手里转了个圈,挥起割下了王懿德两腿之间的那坨东西。
王懿德和王老爷同时惨叫。
“你放了他!你这个贱人,你这个畜生,你这个畜生!我要把你碎尸万断!你放开他!你冲我来!”王老爷拼命挣扎,泼口大骂。
一圈儿其它人,呆若木鸡的看着王懿德喷血的下身。
邹旺已经抱回了果姐儿,吓的紧紧搂着果姐儿,竟然忘了转过身,或者捂住果姐儿的眼。这个,不能让果姐儿看到哇,她可真是个孩子!
陆贺朋下意识的双手交叠,捂在两腿间,只觉得两条裤腿里寒气飕飕,腿有点儿抖。
刚才,他把话儿说大了,他不该说他不怕看行刑。
“齐嫂子是被你们活活打死的,打了多久?你说。”李桑柔看着王懿德,手里的短剑指向小厮。
“两个多时辰。”小厮抖的几乎说不出话,却不敢不说。
“有几个人奸过齐嫂子,都是谁,你指一指。”李桑柔接着问,短剑依旧指着小厮。
“三位爷,后来,二爷赏了小的,还有他,他,还有他。”小厮将一圈儿人,指了个遍,“小的不想要,是二爷让小的……小的不敢,不是小的,小的就是个奴儿。”
李桑柔上前一步,用剑将王懿德的衣服全数挑开,看着垂着头,已经晕死过去的王懿德,示意黑马,“把他叫醒。”
黑马提起铜壶,浇了王懿德一脸冷水。
李桑柔看着面无人色的王懿德,眯眼问道:“你知道被人活活打死,是什么滋味儿么?
这滋味儿,往生之前,你得尝一尝,才是正理儿。”
李桑柔说着,捏着短剑,刺入肉半寸左右,避开大血管,从王懿德额头起,一条条仔细划下来,王懿德疼的晕死过去,再疼活过来,再晕死过去,从惨叫到叫不出来。
李桑柔将王懿德从头到脚,细细划过一遍,吩咐金毛,“把细盐撒进去,仔细撒,要撒均匀。”
王老爷已经连心疼带惊吓,晕了过去,却又被黑马浇一头冷水唤醒。
黑马提着一铜壶冷水,转圈儿巡视,看到晕过去的,立刻一股凉水浇到脸上,一股不够就两股,反正旁边就是沟,抛死人方便,提水也方便。
老大说了,这样的事儿,得让他们个个头脑清醒,眼神明亮,清清楚楚的从头看到尾,从头听到尾!
四周一圈儿吊着的人,个个小便失禁。
这一片浓烈的尿臊味儿,陆贺朋半点都没闻到,他已经吓的和邹旺紧紧挨在一起,人都有点儿木傻了。
被邹旺紧紧抱在怀里的果姐儿,在李桑柔划到一半儿的时候,突然尖叫出声,疯了一样用力扑打着邹旺,“是他!是他!求求你!啊!救命!阿娘!啊哈哈!”
果姐儿像是疯了,又像是恶鬼,掐着踢着打着邹旺,声声号哭尖叫,仿佛是从地狱里传出来的。
“大当家的,大当家的!”邹旺下意识的紧紧抱着果姐儿,被果姐儿掐的挠的一头一脸血,也不敢松手。
“果儿啊!”果姐儿一声似是而非的果儿之后,头一歪,昏倒在邹旺怀里。
邹旺听着那声似是而非的果儿,吓的两眼圆瞪,只觉得后背一片阴风,寒毛根根竖起。
“没事儿,没事儿,大当家的煞气重,大当家的……”陆贺朋抱着摇摇欲倒的邹旺,说不清是安慰邹旺,还是安慰自己。
“你去,让他们写那天的经过。
各人写各人的!杀人的事儿,怎么开始的,谁说了什么,谁做了什么,一句话不许漏,一步路不许错,谁要是写错一个字,我就现割了他腌肉条!”
李桑柔一边看着金毛洒盐,一边指着一圈儿人,示意陆贺朋。
陆贺朋抖着手,用力扯下褡裢,拿出纸笔,黑马过来给他倒了点儿水,陆贺朋手抖着,居然还能好好儿的磨了墨。
黑马松开绳子,将除王老爷之外的人放开,赶着他们围坐在火堆四周,趴在自己双腿上写供状。
天色大亮时,陆贺朋理好所有的口供,每一张上都按满了手印,再次整理检查了一遍,递给李桑柔。
“唉,惨无人性。这是他那个小厮写得,您看看。
齐嫂子是他打死的第七个了。
先头六个,五个乞丐,有一个是在那边看义庄的,唉,这不是人,这是畜生。”陆贺朋捏着那厚厚一摞供词,只觉得透骨寒冷。
都说人是万物之灵,恶毒起来,也冠万物之首。
“把他扔到车上。”李桑柔指着早就气绝的王懿德,再指着坐成一圈的其它人,“把他们捆成一串,咱们去县衙。”
黑马和金毛一跃而起,挨个捆人。
“我们带着一群牲口,走得慢,你带着果姐儿先赶回去,找个大夫给她看看。
你也先赶回去,把这些口供各录两份,录好到县衙前等着。”李桑柔接着吩咐邹旺和陆贺朋。
两人连声答应,一个抱着孩子,一个抱着口供,急急忙忙往县城赶回去。
第94章 安顿
王家宅子里的一伤一死,吓破了下人们的胆儿。
宅子里除了年过七十,已经糊糊涂涂的王老秀才,就只有几位姨娘,王家太太和女儿王二娘子,跟着贺完寿回去符离府的大儿子夫妻,去符离府置办新装去了。
没有主人,没人主事儿。
等太阳高高升起,抖着腿的王家下人找到那片惨叫了半夜,传说经常闹鬼的小树林时,树林里只挂着惊恐万状,疯子一般的王老爷,王老爷旁边,是满地的鲜血。
……………………
午初前后,李桑柔身后跟着那辆拉货的大车,车上扔着血葫芦一般的王懿德,大车后面,拴着一长串儿吓失了魂儿的人犯,从临涣城最热闹的那条街,在满街的好奇和惊惧中,缓缓而过。
在衙门口会合了陆贺朋,让那一长串儿人犯再按了两遍手印儿,黑马擂响大鼓,将王懿德的尸首和那一长串儿人犯,扔进大堂。
罗县令已经得了禀报,一路小跑赶进大堂,看着摔在大堂正中,已经全无人形的尸首,和跪了一地的人犯,目瞪口呆。
“这是……”
“你治下的临涣县,恶鬼丛生!
昨天的柳子镇外,那片树林里,就闹起了鬼,冤鬼和恶鬼!
柳子镇大善人王老爷的宝贝儿子,王懿德,被七个冤鬼缠住,挠了一夜。
你看看,这就是被冤鬼挠了一夜的样子。”李桑柔眯眼看着罗县令,一字一句道。
“你竟敢如此胡说八道!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儿吗!你……”罗县令吓的气的,浑身哆嗦,脸都青了。
地上的尸首之惨烈,他看一眼,就不敢再看。
这一眼,已经足够他做上三年五年的噩梦了。
“世间是有鬼的,有恶鬼、自然就有冤鬼。
不信你问问他们。
你们说说,王二爷这只恶鬼?昨天夜里,是不是被冤鬼找上门了?是不是被冤鬼索命挠死的?说!是不是?”李桑柔抬脚踢了踢离她最近的人犯。
“是是是是是!”
被李桑柔踢了一脚的人犯,顿时惊恐万状?吓的惨叫出声,头跄磕在地上?不停的是是是。
他们看了一夜?早就肝胆俱裂,在他们眼里?世间所有的恶鬼加一起,也不如眼前李桑柔的一根手指头可怕。
“你看?这么多人证?众口一词,还都是大善人家的人,这两个?可是你们这样人家的孩子。
那七个冤鬼是怎么死的?人家冤鬼自己,已经问的清清楚楚?你好好看看。”
李桑柔从陆贺朋手里接过厚厚一摞供状?用力拍在罗县令脸上,拍得供状飞散开来?落了满地。
罗县令过于惊吓恼怒之下?呆若木鸡。
李桑柔走到衙门口?突然一个转身,又回去了。
“我差点忘了?听说你曾祖母,是得过旌表的。
旌表的原因,是那时候,你们罗家男人都死光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你祖父兄弟三个,给人家做过针线,摆过摊儿,唱过丧歌,还要过饭?
含辛茹苦养大了你祖父兄弟三人,又亲自教授你祖父兄弟三人识字读书,你祖父中了秀才,替你曾祖母写了份传略,辗转呈到御前,得了份旌表。
当年,你曾祖母给人家做针钱,是坐在家里,不出屋门伸手往天上接活儿的吗?
你曾祖母摆摊儿时,是摆在家里,仰天俯地,卖给鬼神的吗?
你曾祖母唱的丧歌,在坐在屋里,唱给你祖父兄弟三人听的吗?
你曾祖母要饭,是坐在家里,仰着头敲敲碗,天上就掉下一堆吃的,是那么要饭的么?
你既然觉得女人出了二门就是该死,上街出城死有余辜,养家糊口罪该万死,那你曾祖母呢?该死多少回?
抛头露面就是贱货,那你曾祖母呢?是贱货吗?
你的履历,高高写在第一行的,是你曾祖母和她的旌表。
可你曾祖母,和齐嫂子一样,都是不得不抛头露面养家糊口的贱货!
李桑柔手指点在目瞪口呆的罗县令鼻尖。
“你不是说过么,死是小事,节气是大事,你是个有节气的,有这样的曾祖母,你怎么还能活着?你该羞愧而死,你该一头碰死,上吊吊死,服毒也行。”
李桑柔说完,转身就走。
陆贺朋大气不敢出,紧跟在李桑柔身后,一直走到邸店门口,才猛的舒出口气,腿一软,跌坐在邸店门槛上。
这一夜,他简直像是经历了一场鬼神戏,一场大战,这是一场从地狱行走一趟的可怕历练。
“去看看果姐儿怎么样了,你去让他们炒几个热菜,炖锅好汤,累了。”李桑柔有几分疲惫的吩咐金毛和黑马。
陆贺朋喘过几口气,挪过去坐到李桑柔对面。
“大当家的,这可都是,大事啊。”陆贺朋看着李桑柔,惊惧中透着浓浓的忧虑。
他们杀了人,还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简直就是公然!
刚刚,大当家的又当众……唉,那算是往罗县令脸上打了一巴掌,不是比喻,就是打。
这简直,骇人听闻!
“那些人犯,除了小厮长随,另外两个是谁?”李桑柔没理会陆贺朋的担忧,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问道。
“一个是符离府史举人的小儿子,史洪运,另一个,是王懿德二姑母的儿子,应文顺,也是从符离府过来的。
都是来给王老秀才贺寿的,却造下这样的恶孽。唉。”陆贺朋想想那摞子供词,顿时心里堵的透不过气。
“他们会怎么判?秋后问斩,还是立刻就斩。”李桑柔接着问道。
陆贺朋噎住了,片刻,才苦笑道:“王懿德是主犯,已经死了,其余从犯……”
陆贺朋的话卡住,迎着李桑柔的目光,苦笑更浓,“第一,前面死的六个,跟史洪运、应文顺无关,他们两人都是初犯从犯。
还有,齐嫂子从前是娼户,虽说赎身出来,可还是贱户。
史洪运和应文顺,从严,也不过流放一千里,要是,”陆贺朋低下头,“也就是罚些银子。人命案子,必要递进符离府的,史家在符离府很有势力。”
李桑柔垂眼抿着茶。
“律法如此,大当家的……”陆贺朋苦笑叹气。
“要是他们一刀砍死了齐嫂子,齐嫂子干脆利落,说死就死了,律法如此就如此,主犯偿命,就足够了。
可那些供词,你都看过。
供词上的恶行,你只看供词,只怕就要做噩梦,可果姐儿却是从头看到尾,而且,他们明明知道果姐儿就在旁边看着。”
李桑柔的话顿住,片刻,才接着道:“律法是定给人用的,哪怕是恶人,也是人,这些都是牲口。
都说人生本善,世间的善人很多很多,可并不是人人生而善,也有生下来就恶的,生下来时,只带了个人形过来,没有人心。
比如史洪运,比如应文顺。
别的人,是生而为人,束发受教,他们两个,和王懿德一样,从小学的,是怎么披着人皮,用人的名义作恶。”
陆贺朋沉沉叹了口气。
果姐儿确实太可怜了。
可律法如此。
邹旺抱着果姐儿出来,金毛跟在后面。
“大当家的,好信儿,刚才大夫说,果姐儿的脉像,比之前好多了,说看她这样子,应该是魂魄都回来了,魂魄全了!您看看!
果姐儿,这是咱们大当家的。”邹旺抱着果姐儿坐到李桑柔旁边,满脸喜悦。
“我姓李,你姓什么?”李桑柔笑看着果姐儿,温声问道。
“齐。谢谢你。”果姐儿看着李桑柔,眼泪涌出来。
“可怜的孩子。”李桑柔伸手抱过果姐儿,“都想起来了?”
果姐儿哆嗦了下,低低嗯了一声。
“别怕,恶鬼都已经死了,你都看到了,是不是?你阿娘已经瞑目,已经安心往生去了。
你以后,有我。不会再有恶鬼靠近你。”李桑柔低头看着果姐儿。
果姐儿低低嗯了一声,慢慢将头抵在李桑柔胸前。
“你有个小姨母,在建乐城。
你小姨母跟我差不多,烙的葱油饼特别好吃,你小姨母家还有两个小姐姐,一个小弟弟。
明天咱们就启程,先去一趟符离府,然后就回建乐城。
你要是喜欢小姨母,喜欢和小姐姐小弟弟一起玩,就跟小姨母一起住,要是不喜欢,就跟我一起住,好不好?”
“嗯。”果姐儿头抵在李桑柔怀里,伸手抓住了她的衣服。
“咱们先走,不看着你阿娘入土了。你阿娘的后事,都交给邹伯伯。
以后,等你养好了,让你小姨母带着你,或是我带着你,咱们经常过来看望你娘,好不好?”
李桑柔细语柔声的和果姐儿说着闲话,看着几个伙计摆了满桌子的菜,挑了几样,拨在碗里,正要喂给果姐儿吃,果姐儿在李桑柔怀里挪了挪,低低道:“我自己。”
“好。”
李桑柔让果姐儿坐在自己怀里,看着她趴在桌子边上,安安心心的吃了小半碗饭。
……………………
天墨黑下来,李桑柔看着果姐儿睡着了,示意黑马看着果姐儿,自己换了黑衣,带着金毛,出了邸店。
……………………
第二天一大早,邹旺就出了邸店,买了辆车,让人送进邸店,匆匆吩咐了几句伙计,让他们帮忙擦洗干净,自己急急的一路小跑进了邸店。
邹旺看到李桑柔,坐到他们那张桌子旁,看着李桑柔,带着几分惊惧,压着声音道:“大当家的听说没有,咱们送到衙门的人犯,昨天夜里,都上吊了!
说是在牢里,吊成了一排儿,一个没活,全吊死了!”
陆贺朋猛抬头看向李桑柔。
“我跟老大把他们吊上去的。”正吃着包子的金毛,看了眼邹旺,含糊说道。
邹旺呃了一声。
陆贺朋脸色发青,呆了一瞬,上身突然前倾,看着李桑柔,惊恐道:“大当家的要去符离府……”
“不是杀人,是把史家、应家那两份口供,给他们的爹送过去。
得让史家和应家知道,他们养了两只恶鬼,死有余辜。”李桑柔喝着碗鸡汤粥,淡然道。
陆贺朋长舒了口气,随即,意味不明的叹了口气,“十几个人犯死在牢里,这一趟,要是咱们没事儿,那罗县令这仕途,就到此为止了。”
“那可是好事儿!”邹旺已经缓过了神,立刻接了句。
“也是,确实是好事儿。罗县令这种地方官,唉,杀人不见血,说的就是他这种人。”陆贺朋端起碗,慢慢啜他的鸡粥。
……………………
五天后,李桑柔带着果姐儿,回到建乐城。
张猫和谷嫂子在隔壁一条巷子里,租了两座紧挨着的大院子,打通连在一起,作为衣坊。
金毛往衣坊去找张猫,黑马赶着车,直奔张猫家。
张猫家和大杂院里的女孩子男娃儿,够了年纪的,都已经送进了学堂。
张猫的大女儿秀儿和二女儿翠儿刚刚放学回来,先到谷嫂子她们那间大院子里,接回弟弟大壮。
韩嫂子的闺女曼姐儿和秀儿一向形影不离,她娘在衣坊忙,又不在家,她自然是跟着秀儿到张猫家。
秀儿和曼姐儿将桌子搬到廊下写作业,翠儿刚入学,作业少,已经写完了,带着弟弟在院子里踢毽子玩儿。
听到黑马的声音,翠儿一把接住毽子,和大壮一起往外跑,“是马叔,马叔!”
秀儿和曼姐儿也跟着往外跑,见李桑柔从车里抱着果姐儿下来,笑着跳着打招呼。
“姨姨!好长时候没见姨姨了!”
“是大当家的!”
“姨姨!姨姨!”
李桑柔一一笑应,抱着果姐儿进了院门,放下果姐儿。
秀儿几个围上去,好奇无比的打量着果姐儿。
李桑柔笑道:“她叫果姐儿,生过一场大病刚刚好,你们几个,陪她玩一会儿好不好?”
“姨姨放心,果姐儿来,你是哪个果?果子的果吗?”秀儿立刻伸手去拉果姐儿。
翠儿跳到果姐儿旁边,踮着脚尖比身高,“我比你高!我是你翠姐姐,来!让我抱抱你!”
虎憨憨的翠儿抱住果姐儿的腰,嘿了一声,还真把果姐儿抱的脚离了地。
“摔着了快松开!翠儿你个虎妮子!”曼姐儿吓了一跳,赶紧从翠儿怀里往外抢果姐儿。
“大壮把糖拿过去,去玩儿吧。秀儿,晚上不用做饭,让你们马叔去叫桌子好席面咱们吃。”
李桑柔看着有几分畏缩,却并不排斥的果姐儿,暗暗松了口气,将黑马手里拎着的松子糖等几包零食,塞到大壮怀里。
大壮抱着满怀零食包,嗷嗷叫着,跟在姐姐们后面往回跑。
张猫回来的极快,冲进院门,一头冲到坐在廊下喝茶的李桑柔面前,“出啥事儿了?金毛说是大事儿。那是谁?”
张猫一眼就看到了被她那仨孩子,和曼姐儿四个人围在中间的果姐儿。
“就是那孩子的事儿,坐下说话,这茶是刚沏的,喝一杯再说话。”李桑柔示意张猫坐。
“出啥事儿了?”张猫再看了眼果姐儿,坐到李桑柔旁边。
“她叫齐果,没爹,随她娘姓。
齐嫂子很小就被爹娘卖了,卖进了娼家。”
“跟我姐一样。”张猫眼圈儿一红。
“嗯,她娘长的挺好看,人也聪明,买她娘的那个老鸨,跟南城根那些老鸨一样,算不上坏,不得已而已。
齐嫂子先跟在年长的女妓身边侍候,识了很多字,不是很难的文章,都能读得懂。
十四岁那年,齐嫂子开始接客,她很有心眼,很会哄人,也就四五年,就攒够了赎身银子,想法子赎身出来。
后来出了什么事儿,她不肯说,我就不知道了。
三年后,她带着刚刚满月得果姐儿,从符离府搬到临涣县,往外说是死了丈夫,因为生的是个女儿,被夫家赶出门,逃到临涣县。
她在临涣县摆个小摊,帮人写信,写状子,写八字,什么都写,日子很艰难。
后来,我在临涣县看路线,看中了她,就把顺风在临焕县的派送铺子,交到了她手里。”
李桑柔的话顿住,慢慢抿着茶,好一会儿,才接着道:“十天前,她到柳子镇王家送一封信,被王家二爷王懿德等十三个人轮奸之后,活活打死。”
张猫猛噎了一声,直直瞪着李桑柔。
“齐嫂子走到哪儿都带着果姐儿,果姐儿就在十来步外,眼睁睁看着她娘惨死。”李桑柔看了眼被翠儿抱住的果姐儿。
“这孩子可怜!”张猫眼泪夺眶而出。
“那十三个人,我已经杀了。这孩子,我想放到你这里。每个月,我让人送二两银子过来。”李桑柔低低叹了口气。
“齐嫂子,跟我姐……”张猫喉咙猛的哽住,“我就当是我姐,就是我姐,这是我姐的亲闺女,我亲外甥女儿,你放心。
不要银子,我家孩子,不用谁拿银子。再说,我养得起,你放心。
我家果姐儿,可怜。”张猫一把一把抹着眼泪。
“好。”李桑柔沉默片刻,看着张猫笑道:“等你这三个闺女出嫁的时候,我要是还活着,你陪嫁多少,我一模一样再添一份。”
第95章 警告
李桑柔安顿好果姐儿,回到炒米巷,对着那摞子供状,慢慢抿着酒,直到远远传来人静时分的更梆声。
李桑柔长长舒了口气,站起来,用力伸了个懒腰,进屋睡下。
刚进建乐城,陆贺朋就直奔去找他家世子爷了。
直到现在,还没有人来召她去这儿那儿,那就说明,她在临涣县做的这些事,至少,还能等到明天。
能等到明天的事儿,那就不大了。
……………………
李桑柔当晚没等到去叫她往这儿往那儿的人,是因为顾晞和文诚,听陆贺朋一口气说了这几天在临涣县的事儿,再一张张看过那一厚摞供状,两人对坐喝了好几轮茶,也没想好怎么处置这件事儿。
“这事儿不能瞒着大爷,瞒不住。”文诚放下杯子,再次揉了把脸。
李姑娘的凶残,远超过他的想像,他有点儿懞。
“没打算瞒着大哥。这事儿,咱们得先有个章程,有个说法。
再怎么占理儿,她一口气杀了十四个人,也有点儿多。唉。”顾晞拍着那摞子供状。
“王懿德是被冤鬼缠死的,十二张供状上都写了。另外十二个,是自己吊死的,就一个,得算自卫。”文诚的声音又轻又低。
顾晞扬眉斜瞥着文诚。
“不为别的,都是死有余辜,一个都不冤枉。”文诚点着那摞子供状。
“这些都是明面上的,都好说。
我是担心大哥,他必定觉得李姑娘过于凶残,她确实杀人如麻,可她从不妄杀无辜。”顾晞拧着眉,有点儿头痛。
“大爷。”文诚的话顿住,片刻,看着顾晞?一声干笑?“从小儿的帝王心性。
跟坑杀几千数万降兵,动辄屠城相比,这哪能算凶残。
我觉得?大爷那边?不是凶不凶残的事儿,而是?李姑娘这个人?得在世子爷手里。”文诚的话顿住,“在大爷掌控之内。”
顾晞脸色微沉?好一会儿,叹了口气。
“李姑娘是个聪明人,从进了建乐城,就一切对咱们敞开?这一条?大爷一向满意。”
顿了顿,文诚看着顾晞,“齐梁之战?迫在眉睫,像李姑娘这样,智勇俱全?手段狠辣之人?除非大爷无法掌控?否则,可是一把绝世利刃。”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顾晞微微出神,片刻,叹了口气。
“还有,世子爷最好找李姑娘说一说,临焕县这事儿,过于随心纵意了,可一不可再二,不能凡事都由着脾气。
这事儿,其实不用这么直接上手杀。”文诚叹着气道。
“临涣县这事儿,就是这样,才能让人神清气爽!”顾晞啪的一巴掌拍在供状上。
文诚无语之极的斜着顾晞。
“再说,你觉得我跟她说,能有用?”顾晞看着文诚问道。
文诚呃了一声,片刻,苦笑摊手。
“我觉得吧,你去跟她说,说不定还能管点儿用。”顾晞斜暼着文诚,慢吞吞道。
文诚苦笑更浓,“世子爷真会玩笑,这玩笑可玩笑不得。我肯定更不行。”
……………………
李桑柔是在午初前,被传进明安宫的。
明安宫偏殿里,只有顾瑾一人,端正坐在南窗下的榻上,正写着什么。
李桑柔在榻前七八步,站住,看着顾瑾写字。
顾瑾写好一份折子,合上放到旁边,看向李桑柔。
李桑柔笔直站着,迎着顾瑾的目光,拱手欠身。
“你和他们,有什么分别?”顾瑾示意放在他案头的那一厚摞供状。
“他们在先,我在后,他们种因,我给他们他们种下的果。”李桑柔迎着顾瑾的目光。
“你这意思,他们是恶鬼,招来了你这只魔头?你以为你是谁?替天行道吗?”顾瑾眼睛微眯。
“齐嫂子是我的人,我既然做了他们的大当家,这些,就责无旁贷。”李桑柔避开顾瑾的目光,看向那摞子供状。
“如果这世上的人,都像你这样,以虐还虐,以杀还杀,视律法于无物,那那些无力无助,全无遮挡的小民,他们该怎么办?
他们岂不成了真正的鱼肉,任你们这些心狠手辣的强者宰杀凌虐?”顾瑾上身微微前倾,看起来极其生气。
“我不知道。”李桑柔的话顿了顿,看向顾瑾,“这是你的事,你们的事,他们是你的子民。”
“是,他们是我的子民。
所以,像你这样无法无天,肆无忌惮的人,有一个,就该除掉一个,以免为祸民间。”顾瑾看着李桑柔,冷冷道。
“我从不妄杀无辜。
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会死在自己的不忍不容不让不退上。
所以,我不能把恩怨留过夜。临涣县的那群畜生,他们得死在我前头。”李桑柔神情安然的看着顾瑾。
“世子跟我说,齐梁之战迫在眉睫,留着你这样的人,于齐大有裨益。
他以为我会为了这大有裨益,容忍你的凶残肆虐。
要是那样,我和你又有什么分别?”顾瑾声色俱厉。
李桑柔默然站着,垂着眼皮,安静无声。
“你虐杀王懿德,在牢里把十二条人命挂上绳索的时候,想过后果吗?”顾瑾冷冷看着李桑柔。
“想过,杀王懿德时就想过了,所以才没敢把那十二个人留过夜,我得赶紧把他们都杀了,免得来不及。无论如何,他们得死在我前头。”李桑柔露出丝微笑,看着顾瑾。
“我问过陆贺朋,你曾屡次问他:该怎么办,律法如何。”顾瑾话风突转,“这是你的敬畏之心。
罗令言混帐无知,确像你所言,临涣县是因为他那样的混帐无知,才会恶行肆虐。
齐氏死于虐杀,惨无人道,骇人听闻,这不是一般的人命案,不算前面六条人命,单只这一桩虐杀,哪怕是从犯,也该斩立决,主犯该剐。
罗令言治下,前后四年,接连发生七桩虐杀案,他竟然一无所知,只这一条,他就是个斩字。
符离府府尹,淮南东路宪司漕司帅司,皆是失察之罪。
王懿德之父王荣平,教子无方,纵子行凶,该斩,史洪运之父史勉,应文顺之父应天成,教子无方,史勉当革去功名,应文顺当流放三千里。”
顾瑾的话微顿,看着李桑柔。
“现在,因为你的蛮横愚蠢,罗令言不过革职,史勉、应天成逃过一劫。
你肆无忌惮的时候,没替朝廷想想吗?
朝廷的脸面,你肯定从来没想过,那你没替你家世子爷想想吗?没替我想想吗?”
李桑柔低下头,这几句话之下,她肯定得低个头表示一下态度。
“这件事,算是陆贺朋误导了你,陆贺朋见识短浅,我让他去刑部读卷宗习学去了。
律法是人定的,适用于人,也适用于一切人形牲畜。
你旁边的大理寺,有专门的慎刑处,鱼鳞活剐,腰斩车裂,剥皮抽肠,哪一样,都比你活割人撒盐更有技巧。
有空去看看,好好看看。
看好了,告诉我,你最喜欢哪一种。”
顾瑾的话微顿,眯眼看着李桑柔。
“好好养着你这份敬畏之心,不要自己把自己送进慎刑处。
真要有那一天,我许你挑你最喜欢的死法,剥皮抽肠,活剐炮烙,随你挑。
你记好,这样的蠢事,只此一件!下去吧。”
李桑柔冲顾瑾欠身拱手,转身往外走。
唉,那些酷刑,哪一样她都不喜欢。
她得让米瞎子给她搞点一咬就死的毒,以防万一。
……………………
傍晚,陆贺朋袖着手缩着肩,往顺风速递铺过来。
窜条正坐在铺子门槛上,一只手举着张纸,一只手在空中抓来抓去,一脸痛苦,高一声低一声的念叨:八退一还五去三九退一还五去四……
陆贺朋走到窜条面前了,窜条还没发觉。
“还是干嘛呢?”陆贺朋伸头过去,看窜条手里那张纸。
“是陆先生。”窜条一窜而起,“背算盘口诀,老大让学打算盘,唉,难得很!”
窜条满脸苦楚。
“打算盘是该学,别急,好好学,学会了就不难了。老大呢?”陆贺朋拍了拍窜条,安慰了一句。
“在后头,我带……”
“不用不用,你赶紧背你的口诀。”陆贺朋按住窜条,抬脚迈进门槛,往后面过去。
李桑柔正坐在菜地旁边,小桌上摊了四五本帐,噼里啪啦打着算盘对帐。
陆贺朋离李桑柔七八步站住,没等他说话,李桑柔头也不抬道:“先坐,等我对完这些,快了。”
陆贺朋应了,左右看了看,从旁边茶桌上拿了只干净杯子,倒了杯茶,拎了把椅子,坐在离小桌四五步的地方,抿着茶,看着李桑柔五指如飞的打算盘,看的出神。
大当家的这种人,大约就是书上说的那种,秉天地灵气精气所生所化,聪明极了,灵秀极了,不管做什么,都能做的极好……
陆贺朋还在出神,李桑柔已经对好了帐,一边合上帐本,一边问道:“你没事吧?”
“啊,没事!没事没事。”陆贺朋回过神,“托大当家的福,到大爷面前得了场的教诲。”
李桑柔眉梢扬起。
他这话,是反话?可看他这一脸笑,这份开心荣幸,不像啊。
“确实是托了大当家的福。”迎着李桑柔一脸的惊奇,陆贺朋忙笑着解释,“到大当家的身边听使唤之前,我在文先生手下,帮着整理和刑部有关的案卷。
说在文先生手下,不算恰当,我跟着唐先生,唐先生才是真正在文先生手下,唐先生手下,像我这样的,十二三个人呢。
从前,我能当面跟文先生禀报一二,都算是露脸儿了。
到大当家的这儿来之前,也就是来前一天,我到世子爷面前领教训,那是头一回面见世子爷。
大爷还在世子爷前头至少半步呢,要不是托大当家的福,我哪能领上大爷的教诲?”
李桑柔听的失笑出声。
“大当家的别笑,大爷是皇长子,如今又监着国,那可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到的。
大爷可是单独教训我,耳提面命,足足教训了小半刻钟,又让我到刑部长长见识,这脸面可大得很呢。”陆贺朋神情严肃。
李桑柔再也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被教训都是脸面,好吧,这心态她佩服。
“让大当家的见笑了。”陆贺朋跟着笑起来。
“你既然这么说,那我就不用愧对你了。刑部那边,没难为你吧。”李桑柔笑道。
“大当家的这句愧对可担不起。
我可是头上顶着大爷的吩咐,去刑部习学的,哪能有什么难为?谁敢?诸事便当的不能再便当了。
就刚刚。”陆贺朋挪了挪,靠近些,压低声音道:“刑部朱侍郎跟我说,已经点了人,往符离府暗查王家、史家和应家。
说是要好好查查,这三家是门风不正,家门里恶行丛生,还是家门不幸,出了一个两个逆子。
还说,这事儿是伍相亲自交待,伍相还再三嘱咐,说是一定要秉公据实,说不知道多少眼睛看着呢。”
李桑柔嗯了一声。
顺风线路开通的地方,都有大爷的眼线。
这句不知道多少眼睛看着,倒是发自善意,实在实的提醒。
“朱侍郎还说,那些供状,他们几个,都已经看过了,说真是骇人听闻。
说是罗县令肯定是终身不用了,符离府府尹和宪司那边,要看那三家查得怎么样,可再怎么着,一个失察大过,是免不了的。
罗县令那边,就等着符离府的折子上来,撤差的部令就下去了,另委人去临涣县接任。
这一趟,托大当家的福。”陆贺朋有几分后怕的舒了口气。
大闹柳下镇那夜后,他一连几夜都没睡好,连这一趟只怕是要砍头了,会不会连累家人这种事儿,都想到了。
“嗯,那位罗县令,叫罗令言是吧?他写的文章,你能不能多找几篇给我?
特别是大家都知道是他写的文章,不可能造假的,比如他科举应试的墨卷,他的折子什么的。”李桑柔看着陆贺朋问道。
“大当家的做什么用?”陆贺朋看着李桑柔,欠身问道。
“跟他祖父给他曾祖母写的传略,放一起比着给大家看看。”李桑柔没有隐瞒,迎着陆贺朋惊讶的目光,接着解释道:“就算终身再不可能起复任用,他也是进士出身,又做过官,回到地方,他照样是乡绅乡贤,对吧?
像王家那样,一个秀才,就能笼罩一个镇子,把柳下镇罩的地狱一般,像罗令言这种呢?
罗令言这样的人,像你说的,杀人不见血,他还以为他是道德楷模,至真至善之人。
他这样的人,得让他知道他自己有多恶,要是他意志坚定,坚信他就是楷模就是至善,那就让他臭名远扬。”
“大当家的意思,是像那天大当家的质问他的那样,拿他的文章,对比他曾祖母的传略吗?”陆贺朋眯着眼,压着声音,和李桑柔确认了句。
“嗯。”李桑柔肯定的嗯了一声。
陆贺朋又呆了片刻,突然抽了口凉气,接着咯笑出声,“要是这样,罗令言得罪的人,可就……”
陆贺朋再笑了几声,看着李桑柔解释道:“百年前,罗令言曾祖母得旌表之时,天下初定。
在那之前,天下混战,混乱祸乱近百年,天下男丁十不余一。
到天下初定前后,田里全是女人,就连纤夫,也找不到几个男人,就是找到,不是太老,就是太小,光着身子拉纤的,也都是女人!
那时候,十户里,有七八户,都是女人养家糊口,都是女人撑家。
没办法啊,唉,惨。
罗令言曾祖母那样的旌表,那十来年,极多,多极了,现如今的读书人家,只怕家家都有那么一份两份类似的旌表。
我懂大当家的意思了,我去找找。
他这个人,这幅论调,不是一天两天了,类似的文章肯定不少,我得好好找找,得找一篇最合适的。
对了,我记得,他当年考翰林院的一篇文章,好像就是论的这个,我这就去找!
大当家的,这篇文章好写,大当家得要是不嫌弃,这篇文章,我来写?”
陆贺朋看着李桑柔,跃跃欲试。
“那最好不过,省得我再发愁找谁写这篇文章。
这篇文章你慢慢写,还有好几天才用呢,要等他撤差的旨意下来,咱们顺棍痛打落水狗。”李桑柔笑道。
“我懂了!”陆贺朋笑应了,辞了李桑柔,出门走了。
第96章 大当家
陆贺朋刚走,如意就到了,他家世子爷请李姑娘到刘楼吃饭说话。
刘楼在金梁桥边上,离顺风速递铺不算近,如意体贴的多牵了匹马。
李桑柔到刘楼侧门下马时,天已黑了。
刘楼紧挨着汴河那一边,矮胖的灯笼放在地上。
顾晞已经到了,站在暖阁外,背着手看着汴河上的流光溢彩。
听到脚步声,顾晞回头看了眼,示意李桑柔站过去。
李桑柔站到顾晞身边,看着汴河上的热闹,以及黑暗中,显得遥远了许多的河对岸。
“大哥没说什么吧?”片刻之后,顾晞才看了眼李桑柔,问道。
“你说的说什么,是什么?”李桑柔谨慎的问了句。
“你在临涣县一口气杀了十四个。”顾晞眉梢扬起,片刻,嘿笑了一声道:“致和听说这事儿,说你肯定没想起来你是个手眼通天的人,但凡占一点儿理的事儿,你都该讲理,不该动刀。”
李桑柔高挑着眉毛,片刻,失笑出声。
她到现在,也没意识到她是个手眼通天的人,可文四爷说的对,现在,她确实手眼通天。
“我要是像文四爷说的对样,那和柳下镇王家,和罗县令他们,有什么分别?比谁手大,比谁眼高么?”李桑柔笑道。
“和比谁刀快,也没什么分别,是不是?”顾晞接话笑道。
“也是,说到最后,人跟百兽也没什么区别,都是拼谁最厉害,以各种方式。”李桑柔叹了口气。
“不全是。进去坐着说话吧,我还好,你肯定累坏了。”顾晞笑让李桑柔。
两人进了暖阁,顾晞倒了杯茶推给李桑柔,才接着笑道:“人有爱憎悲喜,看到别人的苦难,会感同身受,有不平之气,有向善之心。
临涣县这事儿,就算乔氏不是你的人,和你全无关系,你路过时看到了,听说了,我觉得,以你的脾气,也不会不管不顾,转身就走。”
李桑柔沉默片刻?低低嗯了一声。
柳下镇那样的惨事?她确实做不到事不关已,转身就走。
“我也做不到,守真最刻板?可他也一样做不到。
很多人?没有理会?不是他们不管,是他们无能为力。
要是禽兽,没有这样的于心不忍,不忍不管的禽兽对不对?要不然,也不会骂起人来?就说两脚禽兽?禽兽不如。”顾晞看着垂眼抿茶的李桑柔。
“临涣县的事,确实是我过于冲动了,也确实像文四爷说的?我真没想到我也是手眼通天的人了。就像,”
李桑柔的话顿住,看着顾晞?笑道:“陪宁和公主去看曲水流觞那次,带着她绕圈子跳过小溪偷偷溜进去之后,我才想起来,我陪着公主呢,该走大门的!”
顾晞瞪着李桑柔,片刻,拍着桌子,哈哈大笑。
“大哥很生气。说罗令言尸位素餐,混帐无知,你该到符离府告状,或是直接告到扬州府宪司衙门。
不管是符离府,还是宪司衙门,都不是罗令言那样的混帐无知之人,看到顺风两个字,必定不敢不秉公查办。
本来是件能示范万民,本县不公,应该如何层层喊冤的案例,偏偏让你做成了江湖仇杀,仿佛眼下是皇朝末世,黑暗不见天日,你不得不如此。
大哥气的不停的拍桌子,说平时怎么没看出来你如此混帐。
我就觉得,你肯定没想起来。”
“真没想到,下九流帮会之间,哪有经官府的,都是自己动手。”李桑柔摊手干笑。
“大哥气的,我头一回看到大哥气成那样。
今天一天,守真都在忙临涣县这件事,替你扫尾,唉。”顾晞一边笑一边摇头,“算了,咱们不说这个了,反正也过去了。
我让他们挑他们拿手的,多做几样菜送上来,你在临涣县这几天,累着了,得补补。”
李桑柔一边笑一边点头。
如意带着几个小厮,摆了满满一桌子。
李桑柔确实饿了,她一向不客气,挑着自己喜欢吃的菜,吃了一碗多米饭,又喝了半碗鲜虾浓汤,满足的舒了口气。
“他们家酿的酒也不错,到那边看看景喝几杯?金梁晓月,也是一景,虽说这会儿离拂晓还远,不过,也能赏一赏。”顾晞指着靠近汴河的那片赏月之地。
“好。”李桑柔笑应,和顾晞一前一后,出了暖阁。
两把舒适的椅子,和一张小桌摆在愈老愈翠的桂花树下,桌子上放着的琉璃杯银壶,在月光下晶莹透亮。
李桑柔坐在椅子上,欠身倒了杯酒,抿了一口,满意的眯起了眼。
这酒极好。
“这金梁晓月,我陪大哥看过好些回。”顾晞舒服的伸直长腿,抿着酒,仰头看着半弯的弦月。
“王爷经常出来吗?”李桑柔有几分意外。
她到建乐城将近两年,从来没听说过那位大爷出过那座皇城。
“很早以前了。”顾晞的话顿住,沉默片刻,才接着道:“那时候,姨母刚刚大行,大哥开始修道,修的很虔诚,常常让我推着他,到这儿来看拂晓的月色,说是,天地精华所在。”
李桑柔沉默听着。
那位大爷的腿,那场病,以及,一切,都不能多想,她不但不想触碰,连靠近都不愿意靠近。
她离这种事儿越远越安全,再说,搅进这种事里,实在没意思。
“大哥喜欢坐在金梁桥上,就是那里,仰头看着天上的寒月,一动不动,那时候,大哥瘦得很,我等在桥下,常常看着看着,就哭的不能自抑。”
李桑柔低低叹了口气。
站在云端的人,和深在泥潭中的人,某些悲喜,是一样的。
“姨母走的时候,我和大哥都在旁边,阿玥没在,姨母说,阿玥肯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说她想安安静静的走,不想听到哭声。”
“先章皇后,也就三十出头吧?”李桑柔想着顾晞和顾瑾的年纪。
“嗯,三十五岁。正当年。”顾晞往后靠在椅背里,慢慢抿着酒,抿完一杯酒,欠身又满上,才接着道:“章家人,长寿的也有,极少。”
“文家有不少少年将军在军中,章家呢,都有什么人?”李桑柔想着这个章字,忍不住问道。
姓章的文臣武将,她好像一个都没听说过,一个都没有!
“章家……”顾晞拖出个长尾音,片刻,笑道:“说起来话就长了,反正咱们今天也没什么事儿,就说说闲话儿。
天下大致安稳下来,是从南梁杨家借一场婚礼,屠了文氏一族,一统江南之后,离现在,也就百年左右,还不到百年。
百年之前的七八十年里,天下群雄纷争,战乱四起,民不聊生。
一百二十年前吧,沂州淮扬一带,有一位姓方的镖师,带着同乡族人,竖旗自立,筑城自保,方镖师有勇有谋,很快就成了一方势力,投奔者很多。
方镖师自立之后第三年,当时盘踞山东的朱阎王,以十倍兵力,攻打沂州。
两军相接的头一战,方镖师就中箭而亡,死的时候,不过二十三四岁。
方镖师只有兄妹两人,这个妹妹,不亚于其兄,从方镖师起事那天起,妹妹就一直跟在兄长身边,参谋征战。
方镖师死后,妹妹被推为首领,也称大当家,方大当家。
方大当家比兄长方镖师更胜一筹。
生死存亡之际接手,立刻隐藏住兄长战死的事儿,穿上兄长铠甲,打着兄长的旗号,照常出征,比其兄更勇猛善战。
原本,两家兵力过于悬殊,可方大当家运道也比其兄好,方镖师死后隔天,天降大雨,一连下了四五天,城外积水平地一尺多,朱阎王只好退兵。
之后二十年里,方大当家占了大半个京东东路,大半个淮南东路,但凡她占下的地方,都倾力保全,让当地安居乐业。
京东东路和淮南东路,比天下其它地方,早安居乐业了十几二十年。
方大当家极有手腕,称得上不择手段。
有一回,那时候方大当家也就二十五六,女儿还不到一周岁。那一年,方大当家两面受敌,丈夫领兵在京东东路拒敌,中计被围,生死不知,盘踞在淮南西路的曹先民趁虚而入,攻打滁州。
方大当家投书给曹先民,说丈夫和大部兵力尽数折损在京东东路,她已经无力支撑,愿只身到曹大将军营地,面见曹大将军,共议将来。
曹先民自然是答应了。
方大当家容貌极好,风仪更佳,见了面,说愿意嫁给曹先民,曹先民立刻就昏了头,哪有不愿意的,当天,就锣鼓喧天,娶了方大当家。
也就半个月,方大当家就把曹先民身边的人拢在手中,半夜杀了曹先民,提着头出来,反倒收拢了曹先民的人马,以及半个淮南西路。”
李桑柔忍不住吹了声口哨。
顾晞斜瞥着她,片刻,才接着道:“后来,太祖天命所在,收拢各处,到淮南时,那时候,方大当家已经年近五十,多年征战,伤病累累,唉。”
顾晞低低叹了口气。
“方大当家和太祖一席长谈之后,决定归顺,将淮南各处一一移交之后,启程前往建乐城前,方大当家召集跟随她数十年,或是数年的旧部旧将,宴饮之后,服毒而死。
方大当家死前给太祖的遗折,我很小的时候就看过。
姨母常常说起方大当家,说方大当家心中无我,是真豪杰,真慈悲。”
李桑柔低低叹了口气,将刚刚满上的一杯酒,慢慢洒在地上,重新倒了一杯。
“方大当家遗折里说,能将一切交到太祖这样的当世英杰手里,她安心之极。
她活着,就是不知道多少人的念想,他们要替她抱不平,替她想她根本没想过的委屈,替她争这个那个,或是想借着她如何如何,想到这些,她很烦心。
何况,她饱受病痛折磨,在遇到太祖之前,就早有解脱之意,只是重责在身,脱身不得,现在,她想早点上路,兄长和夫君都在等她。
姨母说,方大当家这一走,真正解脱的,是她那些旧部,她死了,这些人,就都是可用之人了。
方大当家死前两年,她唯一的女儿嫁进泰州章家。”
李桑柔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顾晞笑起来,“姨母就是方大当家嫡亲的曾外孙女。
方大当家的丈夫姓何,嫁进章家的这位何氏曾祖也是个见识不凡得,嫁入章家后,从不提起过往身世。
章家是书香耕读之家,从何氏曾祖起,章家人三代之后,就离开泰州,移居各地,只在每五年修谱时,才齐聚泰州,共祭先祖。
姨母这一支,人丁稀疏,姨母是独女,唉。”顾晞低低叹了口气,“说起来,”顾晞提高声音,“当初,文家残余的子弟以泰州为家,也是奔着何氏曾祖去的。
文家和章家,虽极少联姻,却是通家之好。
我母亲就是在章家长大的,被先章皇后视为嫡亲妹妹。”
“这位方大当家……”李桑柔想说什么,却又觉得无话可说,这位方大当家,令人仰视,却又让人心酸。
乱世之下,她护得一方平安,何等艰难,最后的解脱,是真正的解脱,也确实解脱了,直到今天,京东淮南一带,一直安居乐业。
“姨母给方大当家写过传略,大行时带走了,我没看到,大哥看过。
姨母,”顾晞的话哽住,好一会儿,才接着道:“我那时候小,姨母刚走那两年,大哥常常和我说姨母,一说起来,就是大半天。
姨母不是一般的女子,她嫁给皇上,是因为皇上未来将登上大宝,君临天下,姨母说,皇上是可以辅佐之人,她要辅佐他一统天下,做一位能以祖为庙号的雄主。
可惜……”
李桑柔看着顾晞,欠身过去,用杯子碰了碰顾晞的杯子,“不说这些了,喝酒吧。”
“好。”顾晞冲李桑柔举了举杯子,仰头一饮而尽。
“没想到世间还有这样一位方大当家。”李桑柔满上酒,连叹了几口气,“方大当家之后,唉,大当家这个称呼,谁还配得上?
我最好改个称呼,不能再让他们叫我大当家了。
我配不上大当家这三个字。可是,改叫什么好呢?帮主?掌柜?大姐?”
顾晞呆了一呆,随即哈哈笑起来,“配不上这个称呼的人多得是,轮不着你!”
第97章 寿面
第二天早上,李桑柔到了铺子,先站在铺子门口,让窜条和大头把她那面顺风大旗降下来看一遍。
这是米瞎子的交待,旗不能破,破旗漏财。
隔个三天五天,李桑柔就让大头他们把旗降下来看一看。
漏财是大事。
窜条和大头一人扯一边,各自伸头细看一遍,哗的翻个面,再看一遍,好好儿的。
李桑柔正准备转身进去,抬眼看见听喜打马如飞,直冲过来。
李桑柔站住,看着听喜在她面前跳下马,从挂在马侧的袋子里,摸出张足有一尺见方的大红请柬,举着送到她面前时,她才看清楚,这么大这么红的请柬不是一张,是两张。
”大当家早!这是我们七爷和我们舅爷的请柬。
十六日是我们舅爷生辰,我们舅爷摆宴,请大当家的喝杯水酒,吃碗寿面。
我们七爷担心我们舅爷这一张帖子,请不动大当家的,就加了张,这两张请柬,是一件事儿。
我们七爷还说,请大当家的带上马爷和毛爷,要是其它几位爷得空,也请大当家的一起带上,人多热闹。”
听喜连说带笑,解释的十分清楚。
“你们七爷不能这么瞎讲,什么叫请不动?你们七爷也罢,舅爷也好,要叫我怎么着,那不是一句话的事儿么?”李桑柔笑应着,接过那两张鲜红巨大的请柬。
“我就说,我们七爷这话,是替大当家的得罪人,好在是我们舅爷,我们舅爷这人,跟我们七爷没啥得罪不得罪的。
对了,我们七爷还说,让大当家的空手过去就行,说我们舅爷的生辰礼,他已经替大当家的准备好送过去了。”听喜接着笑道。
“你们七爷替我送了什么?”李桑柔想笑又忍住。
“我们七爷还没想好呢。”
李桑柔失笑出声,“行,我知道了?十六日我准时过去。”
“唉哟差点忘了?不是十六日,就是今天!”听喜唉哟一声,抬手在自己额头上拍了下,“十六日正日子那天,我们舅奶奶要替我们舅爷贺生日呢,十五日那天?是我们舅爷请族里兄弟吃寿面?再前一天?是请太学的同窗?人多?要一连请上七八场呢。
年年都这样。
今天这一场是今年多出来的?我们七爷说,这一场是专程请大当家的?还有几个志同道合说得来的?大家伙儿一起乐呵乐呵。
大当家的早点去?今天肯定热闹。”
“这个,今年多出来的这一场,你们七奶奶和你们舅奶奶知道吗?”李桑柔听到志同道合四个字,眉梢挑起。
听喜嘿笑着,头往前伸,压低声音,“大当家的这话,小的懂。七奶奶和舅奶奶知道,七奶奶和舅奶奶要是不知道,我们七爷和舅爷哪儿来的银子宴请?
今儿定的可是周家园子,正经不少银子呢。”
李桑柔长长的嗯了一声,“那行,我知道了,准时到。”
李桑柔托着那两张通红巨大的请柬,放到菜地旁的桌子上,生火烧水沏了茶,坐下来,对着请柬,想着宁和公主写过来的那三四封短笺,翻来覆去问她回来没有,是不是忙得很。
她这一趟,来回也就小十天吧,这位公主,平均两天写一封。
唉,这孩子这是看文会看上瘾了吧?
想了一会儿,李桑柔伸手按在通红请柬上,眯眼笑起来,晚上这寿面,应该带上公主去见识见识。
李桑柔一嗓子叫出在旁边库房点货的黑马,让他去找一趟如意,要是如意不在,就找百城,给宁和公主带个话:今天下午她要去给潘定邦和田十一贺寿,问她去不去。
黑马愉快答应,一路小跑去找如意。
他最喜欢去找如意这样的差使了。
宁和公主回话回的极快,她当然去。
李桑柔提早了一刻多钟,带着黑马、金毛和紧张的浑身僵硬的窜条,等在周家园子外。
可李桑柔离周家园子还有老远,就看到了宁和公主,坐在一辆普通的青绸帷子大车里,将帘子掀起条宽缝,正紧绷着脸,到处看,一眼看到李桑柔,顿时笑逐颜开。
李桑柔忙迎上去。
“那是,公主?”窜条紧张的都顺拐了。
黑马嫌弃的不能再嫌弃了,金毛在窜条肩膀上拍了下,“别怕,你就当她是张嫂子家小秀小翠。”
“嗐!毛哥你可真敢讲!”窜条嘴撇成了八字。
那是公主!跟小秀小翠一个天一个地!差得没边儿了。
“三哥说你去符离府了,说是极要紧的事儿,都办好了?”宁和公主搭着李桑柔的手,轻快的跳下车,人没站稳,就语笑叮咚说个不停。
“办好了,咱们到的可有点儿早,从正门进去吧。”李桑柔答了一句,立刻岔开话题。
符离府的事儿,她不想多提。
“是七公子生辰,还是十一公子?问如意,如意说他也不知道,黑马跟他说的时候,是在一起说的。
我想着问来问去怪烦的,就备了两件生辰礼,反正他俩差不多,我就一模一样备了两份!”宁和公主说着,自己先笑起来。
“是田十一,七公子说,咱们的生辰礼,他替咱们准备,礼多人不怪,你再多给一份更好。”李桑柔站着和宁和公主说了几句,示意她往里走。
宁和公主回头看着黑马和金毛,笑着招呼了一句,接着问道:“咱们那赌,到底谁赢了?肯定是咱们赢,不能让十一公子把咱们糊弄了。”
“肯定是咱们赢,一会儿见了十一爷,我问问。”黑马先自信无比的竖了竖大拇指,再表示他得问问。
宁和公主笑出了声。
周家园子不大,也就一亩半左右,却十分精致用心。
李桑柔也是头一次来周家园子,跟着门口的小厮,在二门外,就迎上了急急迎出来的潘定邦。
“你怎么到这么早?唉!真是她,你怎么把她带来了……咳,我是说,你们现在就来了,快请快请!”潘定邦急慌的简直就是气急败坏,一连串儿的话没说完,原地转了一圈。
“是我们没想到你到的这么早。
我们早点来,是想赶在你们前面,好好逛逛这园子,这周家园子,我们俩都是头一回来。”李桑柔笑眯眯看着慌乱无着的潘定邦。
她就知道,今天这一场往年都没有的宴请,大有讲究。
“这破园子有什么好逛的,还是进屋,先喝杯茶吧,你也真是,她天天看宫里那园子,哪能看得上这园子,弹丸之地,什么都没有。
算了不说了,今天有好茶,咱们还是先喝茶,先喝茶!”潘定邦两只手一起揉脸。
他素乏急智,这会儿心里乱成一团,懞的完全想不出该怎么办,就是下意识的你说东,那就往西劝。
宁和公主看看慌乱无着的潘定邦,再看看李桑柔,见李桑柔笑眯眯,也跟着笑眯眯。
李桑柔斜暼着潘定邦,一点也不坚持,他说怎么样,那就怎么样。
李桑柔和宁和公主跟着潘定邦进了厅堂,站在门口,打量着十分不一般的厅堂。
厅堂里挂的到处都是轻纱,随风微动,轻纱中间,一张张矮榻摆放讲究,声气相闻,又略有间隔。
“这些纱真好看,这榻上还有薄被,是备着喝醉酒躺一躺的?你们今天准备喝多少酒?”宁和公主转身四看,看的惊讶而稀奇。
李桑柔似笑非笑,斜暼着潘定邦。
潘定邦脸都青了,他真是昏了头了,怎么能把她们往这里让!
“不是不是,不是这里,不是,我是说,这里,是还没收拾,听喜!”潘定邦一声暴呵,“还不赶紧收拾出来!客人都到了!看看!这成什么样子!
咱们还是先坐廊下喝茶吧,现在这个天儿,就是坐廊下最好。”潘定邦一头热汗,赶紧再往外让宁和公主。
“请进是你请进,请出也是你请出,七公子都是这么待客的?”宁和公主笑起来。
“不是,是,不是不是,是我没想周全,这屋里还没收拾好,都怪我。”潘定邦一个头十个大。
“你这么早就到了,就是为了看着收拾这里的?”李桑柔似是而非的接了句。
“对对对对!就是这样!就是为了好好收拾好,好等你们来!就是这样!”潘定邦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听说这园子后面有处小景,叫什么小有洞天,我们去那里看看,在那里坐着喝杯茶,等着你看着把这里收拾出来。”李桑柔斜瞥着潘定邦,抬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笑眯眯道。
“好好,也好也好,这样最好!”潘定邦已经揪袖子擦汗了。
“你忙你的,我们自己过去。”李桑柔说着,让过宁和公主,经过潘定邦时,冲他眨了眨眼。
潘定邦连慌带乱,只顾点头,根本没看到李桑柔这眨眼嘲笑。
李桑柔给黑马拿了个眼色,低低吩咐了句:“跟着瞧瞧。”
黑马会意,跟着潘定邦看热闹。
李桑柔和宁和公主刚在后园一间小小的亭子里坐下,听喜一溜烟冲过来,冲李桑柔招着手,“大当家的,我们七爷说,您能不能过来一趟?赶紧!”
听喜一边说,一边用力冲宁和公主挤眉弄眼。
李桑柔明白他的意思,笑着和宁和公主交待了一句,出来到前面。
潘定邦一看到她,跺脚唉哟,“你说你,你怎么把她带来了?你怎么……唉!现在怎么办?你说你把她带来了,现在怎么办?”
“什么叫我把她带来了怎么办?她来了怎么了?有什么怎么办的?她跟你不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么?来吃碗寿面怎么啦?你这是什么意思?”李桑柔叉腰对着潘定邦。
“唉!你说你这人,挺明白一人,对吧,怎么……唉!这事儿,这不是,这事儿!”潘定邦两只手乱抖,“你这个明白人,怎么就不明白了呢!唉!”
李桑柔摆出一脸的就是不明白。
潘定邦唉声连连,左右看了看,伸出两根手指头,捏着李桑柔的衣袖,拉着她避到旁边角落,压着声音道:“这一阵子,小十一因为这文会不文会的,真是苦透苦透。
这事儿,是我二哥先发的话,唉!这事儿,说起来,都是你惹出来的,沾什么文气,那文气是能沾得上的?
算了咱不说这个了,这话说起来太长。
我就想着,借着小十一过生儿,让他疏散疏散,就请了几个平时合得来,志同道合的,又邀了十来位大家喜欢的小姐,今天晚上,让小十一好好乐一乐,你看看,现在怎么办?”
潘定邦不停的抖着手。
他现在心乱如麻,头大如斗。
“噢!现在!我听明白了!”李桑柔胳膊抱在胸前,斜瞥着潘定邦,呵呵了两声,“我问你,你今天这场乐呵,之后,准备怎么给你媳妇,还有小十一媳妇交待?”
“这不是有你吗!请了你,这不就……”潘定邦摊着手,一脸干笑,“你是主客,阿甜肯定不会多想,小十一媳妇也不会。可现在,唉,你说,现在怎么办?”
“你请的都是哪些小姐?全是只有床上功夫的?”李桑柔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潘定邦。
田十一这场往年都没有的生辰宴,请的都是和他俩志同道合的,这里头必定有花头,她想到了,可花头到刚才的满屋子矮榻,她可真没想到。
这会儿,她很想打他。
“瞧你这话说的,你这个,真粗鲁。我跟十一哪是你这样的粗人!虽然是小姐,也都是雅人,比你强。”
潘定邦对李桑柔这份打他之心,浑然无觉。
“你能不能把公主送回去?今天真不合适,你把她送回去吧。”
“我把她送回去容易,不过。”李桑柔斜瞥着潘定邦,拖着长音,“公主来了,一杯茶的功夫,又走了,这事儿,能瞒得过你媳妇和十一他媳妇吗?
要是瞒不过,你媳妇和十一他媳妇会不会问,公主为什么一杯茶的功夫就走了?
要是问了,你俩能糊弄过去不能?”李桑柔一连三问,问的潘定邦张口结舌。
这还真瞒不过,还真得问,他肯定能糊弄过去,十一肯定不行,十一糊弄不过去,他糊弄过去了,那得罪加一等!
“唉!你说你怎么想的!你把她带来干嘛!你看看现在!唉!怎么办?”潘定邦简直想哭出来。
“你请的小姐,既然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请过来就过来呗,就听听曲儿不行嘛?非得在床上折腾?”李桑柔斜横着潘定邦。
“行!行,怎么不行,唉,我得去门口等着,挨个交待。唉,你说你,你把她带来干嘛!我答应了小十一……唉,算了算了。”
潘定邦垂头丧气往外走。
作为建乐城著名酒楼之一的周家园子,做事自然是干净利落的,没多大会儿,就把飘满轻纱,满是矮榻的大厅,重新布排好了。
李桑柔再陪着宁和公主走进厅堂时,厅堂里的轻纱已经全都扯没了,四周放着桌椅。
和潘定邦、田十一志同道合的诸人,在门右边站成一堆,门左边一堆,站的是建乐城的红伎们。
宁和公主大瞪着双眼,只顾看那群红伎,看的移不开眼,她们个个都好看极了。
这群红伎都是极精于察颜观色的,宁和公主眼里的赞叹,她们看的清清楚楚,迎着宁和公主的目光,深曲膝几乎跪地。
“她们是……”刚在上首坐好,宁和公主反应过来,立刻激动的气息都不怎么均匀了,急急的凑过去问李桑柔。
“嗯。”李桑柔肯定的嗯了一声,扫了一圈心虚气短、志同道合的诸人,再看向聚成一团,不敢随意的诸伎,笑问道:“有什么贺生辰的吉祥曲子没有?你们别站着,赶紧先给十一爷贺寿。”
“有。”站在前面的一个女伎大着胆子答了句,和诸女伎一起,拿捏着坐下,吹拉弹唱起一首时下流行的贺寿曲儿。
宁和公主的兴致全在红伎们身上,听了曲儿,看了歌舞,又看着一个红伎现画了一幅寿星图,心满意足的出来,上车回去。
李桑柔坐到宁和公主车前,宁和公主将车帘掀起一半,手托着腮,又是满足又是兴奋的叹着气,“我觉得,她们的日子真好,真快活。”
“天天不是唱就是跳,到处宴饮会文,饮酒作乐?”李桑柔笑看着宁和公主。
“不是吗?”宁和公主被李桑柔笑的心里没底了,反问了句。
“是,她们和酒一样,但凡有酒和她们的地方,多半都是宴饮作乐。
可她们也跟酒一样,那酒,不管是谁买了都能喝,她们也是,不管是谁,拿银子把她们叫过来,也是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李桑柔叹了口气。
宁和公主眨着眼,没怎么听懂。
“比如,嗯,翰林院的老翰林,哪个最老最丑最让人恶心?”李桑柔先问了句。
宁和公主犹豫片刻,凑到李桑柔耳边,“褚翰林,象只癞蛤蟆,这话就咱俩说,不然大哥要教训得。”
“嗯嗯,他还很风流呢。比如像他那样的,看中哪个女伎了,搂搂抱抱,脸贴上去,嘴亲上去……”
“呃!”宁和公主响亮的干呕了一声。
“唉,那些女伎,不但不能像你这样干呕,还得摆出一幅很喜欢他的样子。
每一场宴饮都是这样,她们像酒一样,不管是谁要吃要喝,她们都得欢欢喜喜的送上去。”李桑柔叹着气。
宁和公主呆住了,沉默良久,低低叹了口气,“可怜。”
李桑柔轻轻拍了拍她,“女人都可怜,男人也可怜,各有各的可怜。”
第98章 但做而已
顾瑾知道宁和公主看了一晚上女伎歌舞,是隔天散朝后,潘相找他告罪。
潘相之所以知道,是潘定邦回家之后,昂昂然找媳妇田七奶奶报领请女伎的银子。
这女伎可是请给公主看的!不能用他的私房银子。
自然,潘定邦不但银子没拿回来,还被他爹他哥轮番痛骂之后,关进了祠堂,他那点儿私房银子,也被田七奶奶兜底儿抄了。
顾瑾气的喉咙都粗了。
到现在,宁和跟着李桑柔,一共出去了三趟,头一回,听她骂人暴粗口,第二回,喝醉了,这第三回,叫上女伎了!
“大哥别急,潘七的话,哪能全信,要不,先把阿玥叫过来,先问问阿玥,她知不知道什么女伎是什么东西,只怕她根本就不知道。”顾晞急急的劝,“说不定,阿玥还以为就是普通女侍,宫里也有专人侍候宴乐歌舞,阿玥肯定不知道。”
顾瑾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那股子要暴怒的冲动,示意清风,“去请公主,别多说。”
清风应了,急慌慌去请宁和公主。
宁和公主到时,顾瑾已经压下那股子暴躁,至少在宁和公主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了。
“你昨天跟李姑娘出去了?”顾晞抢先问道,“去哪儿了?”
“周家园子。
昨天我跟李姑娘是去给田十一贺生辰。
其实田十一是十六日的生辰,只不过,他要请的人实在太多,请他的人也多得很,从昨天就开始请了,说是昨天是第一场。”
宁和公主话没说完,唉呀一声,“我给他带的生辰礼,忘了给他了!唉!”宁和公主懊恼不已。
“怎么能把生辰礼都忘了给了,昨天都有什么热闹?”顾晞看了眼顾瑾,微微屏气问道。
“昨天有好些女伎,都挺好看,七公子说?都是建乐城的名家。
有个弹琵琶的,七公子说她的琵琶,北齐南梁加一起,也得是第一好?确实弹得极好,人也好?一直笑,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
宁和公主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合适。
那些女伎?比那些士子更有才华,长的好看?谈吐雅致?谨慎知礼。
“一个擅画,当场画了幅寿星图,我觉得比姚翰林画得好。
对了,还有个跳旋舞的,旋的裙子都直起来了,能一口气旋几十圈?看的我头都晕了?我问她晕不晕?她说不晕?就是跳舞前不能多吃东西?不能喝水,不然就旋不起来了,挺可怜的。
唉,都挺可怜的。”宁和公主想着李桑柔的话,叹了口气。
顾晞斜看向顾瑾。
“跳舞前不能多吃东西,不能喝水就可怜了?每年元旦朝贺,一坐半天不能动,你不也是不敢吃喝?”顾瑾看着宁和公主问道。
“不全是不能吃喝,嗯。”宁和公主想了想,“她们天天歌舞宴饮,看起来天天快活,其实是没办法,她们是身不由已,是不得已,这份不得已最可怜。”
“这什么不得已,可怜什么的,是你自己看出来的?还是李姑娘告诉你的?”顾晞扫了眼顾瑾,笑问道。
“是我自己觉得,李姑娘也这么说,说她们就跟宴会上的酒一样,谁想喝一口就喝一口,没人会问酒愿不愿意让他喝。”宁和公主谨慎的打了一点小埋伏。
羡慕女伎这样的话儿,只能跟李姑娘说,和别的任何人,包括大哥和三哥,都是说不得的。
“这是什么话?”顾瑾失笑出声。
“这比喻,倒是恰当极了。”顾晞也笑出了声,看着宁和公主道:“那以后,你要记着,喝酒之前,先问问酒,愿不愿意让你喝,那酒要是不说话,就是不想让你喝。”
“才不是呢,酒要是不说话,那就是默许。”宁和公主愉快的反驳道。
“是潘定邦和田善兴请你去的,还是李姑娘带你去的?”顾瑾问道。
“当然是请我去的,李姑娘说七公子给她送了两张请柬呢。”宁和公主嘟了嘟嘴,“大哥真是,我每趟出去,你都要问这问那,你不是挺忙的么?”
“大哥再忙,也不会忙的顾不上你。以后……”顾瑾在以后之后,卡住了。
怎么说呢?明摆着阿玥不懂这女伎是什么,意味着什么,她不懂,他后面的交待,她就听不懂。
“没什么,总之,外头不比宫里,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要多想一想。”顾瑾叹了口气,只好泛泛交待几句。
“我想的挺多的,大哥放心。”
“昨天挺累的,赶紧回去吧。”顾晞赶紧示意宁和公主。
话说到这儿最好,再多说,他担心阿玥会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来。
顾晞将宁和公主送到殿门口,转身回去,看着顾瑾笑道:“阿玥看那些女伎,和看宫里那些供奉,没什么分别,是咱们想得多了。”
“你去找一趟李姑娘,问问她……唉,算了算了。”顾瑾头痛无比的揉着太阳穴。
这件事,他得先好好想想,想清楚再说。
“说说淮南东路的事儿吧。”顾瑾转了话题,“除了宪司徐牧,我想把转运使晋荣也趁机换掉。”
“我早就跟你说过,把晋荣换掉,他在淮南东路,一旦战起,他根本撑不起来!”顾晞坐到顾瑾对面。
顾瑾烦恼的揉着太阳穴,“我跟你说过,那个时候不是时机。晋荣毕竟是永平侯府姻亲,又是老二举荐的,永平侯府不提,可老二的面子,你不能不理会。”
顾晞有几分不情愿的嗯了一声。
“本来,潘定山是极佳人选……”
“潘定山不行。
这事我跟你说过,潘定山提举茶马司多年,极精马政,他骑术好,懂马,还能砍杀马贼,战起之时,由他统总马匹的事,最合适不过。
我和他聊过,统总马匹这事儿,他极向往,他不能动。”顾晞打断了顾瑾的话。
“嗯,一旦战起,淮南东西路极为要紧,这两路的官员,年底之前,但凡不合适的,都要调换好。
这是我想到的几个人选,你回去跟守真,还有致和一起看看,挑一个人出来。
还有,宪司漕司帅司都由你挑选,现在的监司就不合适了,我的意思,晋荣就地转为监司,他这个人,虽说做事不行,却擅长挑毛病。
你回去和守真商量商量,看看是不是合适。”顾瑾拿了张纸出来,递给顾晞。
顾晞扫了一遍,收进袖筒里,和顾瑾又议了几件事,告辞回去。
……………………
临涣县的案子审结的很快,县令罗令言治下一连七起人命案,以及十二名人犯死在狱中,尸位素餐,撤了差使,革去功名。
隔天,陆贺朋再三修改,颇为得意的一篇文章,和罗令言曾祖母那份旌表,以及罗令言当初考翰林没考上的那篇文章,一起送到了新闻朝报报坊里。
陆贺朋将文章送到报坊,出来坐进家茶坊,喝了两三杯茶,往睿亲王府过去。
这篇文章,他写的时候,光顾着兴奋了,这会儿送进报坊,再出来,怎么想怎么觉得这好像不是小事儿,至少,得跟文先生打个招呼。
反正,他去不去打招呼,大当家的并不在意,睿亲王府也会知道。
文诚听了陆贺朋的禀报,还在掂量这件事的时候,那份旌表和两篇文章,已经送到了顾瑾面前。
新闻朝报是潘定江主理,这么一串儿三篇文章,占的版面可不少,就算版面少,事关官员,以及朝廷的旌表,报坊这边,也不敢自作主张,必定要送到潘定江面前审过。
潘定江看到文章,失笑摇头,这位大当家的,这份报复心,可真是不得了,这是趁他病,要他命的架势,好像有些过了,做人做事,还是要得饶人处且饶人。
嗯,这位大当家这样的心性,算了这两个字,最要不要从他这里说出去。
这篇文章,还是送到大爷那里,请大爷拿个主意最好。
顾瑾看完,沉着脸,出神良久,才吩咐潘定江,“这事儿,得好好议议。清风,去请潘相和伍相过来一趟。”
潘定江听顾瑾让人去请伍相和他父亲,一个怔神,犹豫了下,笑道:“李姑娘毕竟是位姑娘,心眼小点儿……”
“她可不小心眼。你记着,不要因为某位姑娘是位姑娘,某人是个女子,就心存轻视,女子的智慧见识,在男儿之上的,比比皆是。
听说你那个媳妇儿,就处处比你强?”顾瑾打断了潘定江的话,又带着几分玩笑,问了句。
潘定江顿时有些尴尬,“是。”
“我新得了饼好茶,你去撬开,等你父亲和伍相到了,给他们沏一碗尝尝。那边那根探花茶针,趁手好用。”顾瑾接着笑道。
潘定江唉了一声,想说什么,话没说出来,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退到茶桌旁,挽袖子撬茶。
伍相和潘相到的很快,潘定江沏了三碗茶,一一端给三人。
“拿给他们看看,你坐下,好好听听。”顾瑾笑着示意潘定江。
伍相和潘相一目十行看完,合上一份旌表两份文章,看向顾瑾。
“你们先说说。”顾瑾笑着示意两人,端起茶抿了口。
“这份旌表,距今将近百年,事易时移,如今早已不是百年前礼崩乐坏的时候。这样对比,不合适。”伍相一向有话直说。
“是啊,事异时移,法亦当移,太平时节,当重礼重法。”潘相表示赞成。
“齐梁之战,迫在眉睫,若是战起,两位以为,这一战,要战多久?”顾瑾放下杯子,看着两人问道。
“咱们人悍马壮,兵骑上胜过南梁,可梁地比咱们富庶太多,两相比较,算是旗鼓相当,真要战起,唉。”伍相叹了口气,“这事儿,我跟潘相,杜相议过,只怕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
“是啊。”潘相叹气点头。
“十年之内,能够初定天下,就是上天慈悲。”顾瑾神色黯然。
伍相沉默点头,潘相连声叹气。
十年,天下不知道要打成什么样儿了。
“咱们人悍马壮,初一战起,必定是咱们占上风,攻入南梁之后,粮草补给,就需用大量民夫运送。
南梁那位太子,武家,南梁朝中诸臣,才干见识,不亚于咱们,咱们想要就地取粮,只怕极难,要做好长途补给的打算,要想到所需的民夫,从民间抽丁过多,田间耕种,诸般劳作上,男丁必定不足。
这些,咱们都要事先想到。”
“王爷所言极是,是我等思虑不周。”伍相诚心实意的认错。
要论思虑长远,他确实不如王爷,唉,王爷真是太可惜了。
“王爷的意思,这会儿,咱们就要把这女子也可养家糊口,撑家劳作的调子,先扬起来?”潘相立刻就进入了议题。
“嗯,承平日久,像罗令言这样,守礼拘泥之人,越来越多,这会儿,这样的守礼拘泥,于国不利。”顾瑾看向潘定江,“这事儿,如何循序渐进的做,你好好想想,想好了,先和你父亲商量,再过来和我说一说。”
顾瑾又转向伍相,“政务上,也要照这个方向点一点,这上头,伍相公更擅长,请伍相多操些心。”
“王爷放心,等杜相回来,我再和他们两位好好议议。”伍相欠身答道。
……………………
隔天一早,李桑柔看着新闻朝报上那一排儿三篇文章,心情愉快。
傍晚,李桑柔和米瞎子坐在炒米巷廊下,喝着酒说话儿。
“把我叫过来,是因为这好酒,还是因为你这心情不错?”米瞎子啧啧有声的抿着酒,瞄着李桑柔。
“心情好。”李桑柔答的干脆无比。
“嗯?什么事儿?”米瞎子挪了挪,正对着李桑柔,再次打量她。
“这个。”李桑柔转了一圈,找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到地上的那份新闻朝报,欠身拿起来,递给米瞎子。
米瞎子坐直,将朝报放在腿上,一只手拿着酒杯,一只手翻看朝报。
翻过一面,看到罗令言三个字,米瞎子停下,一目十行扫了一遍,眉毛高抬,转头看向李桑柔。
“你这是想干什么?痛打落水狗?照你这气度,就是打了,也不至于高兴成这样,这是篇什么文章?”
“咦,你不是挺聪明的么,什么一叶知秋,闻弦声而知雅意,这么明显的事儿,还看不出来?”李桑柔晃着腿,斜睨着米瞎子道。
“哟呵,你这心情,可不是一般的好。我没看出来,你说吧。”米瞎子合上朝报,扔到一边,爽快承认。
“就为了,这篇文章,在这儿了。”李桑柔对着被米瞎子扔到地上的朝报,抬了抬下巴。
“那位大爷,挺惯着你得?”米瞎子撇嘴斜着李桑柔。
“那位大爷可不会惯着我,这篇文章能到这上面,那位大爷是怎么想的,我懒得多想,对我来说,在上面了,就足了。”李桑柔愉快的晃着脚。
“我再看看。”米瞎子弯腰捡起朝报,仔细看了一遍,再次扔下,“没看出来,你说吧。”
“你们男人哪。”李桑柔长叹了口气,“就为了这份旌表,为了罗令言那篇文章的荒唐,就为了,女人,养家糊口,该得旌表,女人,奔波在外,该得旌表,就为了这个。”
米瞎子高抬着眉毛,斜着李桑柔,好一会儿,才嘿笑道:“我想起来了,你说过一回,女人和男人为什么不能平起平坐。
你这话我赞成,凭什么不能?就该平起平坐,造人的女娲娘娘,她就是女人。
你这个,下一步呢?再后面呢?你准备走到哪一步?”
“没有下一步,碰到了,顺便而已,没有后面,再后面。
我想要走到的地方,我死了,骨头化成灰之后几百年上千年,都不一定走得到。
只是,看到了,遇到了,有了机会,就一定要出一把力,有一点,就做一点。”
李桑柔往虚空中举了举杯子,愉快的一饮而尽。
“真能有用?有什么用?蚂蚁撼百年巨树。嘿!”米瞎子摇头叹气。
“你说过,真正的善行,是做而已,什么都不想,只不过是看到了,遇到了,觉得该做,就做了,做过了,就做过了,如风吹烟散,不必多想,不必想,真正善莫大焉。
我也是这样,今天这事,会怎么样,有什么用,不必多想,不必想,但做而已。”
李桑柔笑意融融,冲米瞎子举了举杯子,愉快的一饮而尽。
第99章 各自立场
沈明青在周家侧门外下了车,跟着等在侧门外的婆子,从后园子里,进了符婉娘的小院儿。
“出什么事了?”符婉娘等在院门口,迎进沈明青,伸手替沈明青摘下黑纱帷帽。
“呀!”看着帷帽下沈明青那张青白的脸,符婉娘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啦?”
“进去再说吧。”沈明青声音低低。
“我着急了。”符婉娘歉意了一句,让着沈明青进了上房,吩咐丫头拿汤水,让厨房做点心
“你这是怎么了?”符婉娘端了碗养心汤递给沈明青,欠身坐到她旁边。
“我一夜没睡。”沈明青垂眼抿着汤水。
符婉娘蹙着眉头,心疼的看着她,等她说话。
“昨天。”沈明青垂着眼喝了半碗汤水,“阿爹和太婆……先是太婆说,让我把那些没用的心思收收,说娘娘已经生气了,说……”
沈明青喉咙哽住。
“让你嫁给二爷?”符婉娘明了的问道。
沈明青点头,“阿爹很生气,说我是不理父兄生死,置沈家于不顾,说我忘恩负义,说我不孝无情,说……”
沈明青再次哽住。
符婉娘低低叹了口气,伸手抚着沈明青的后背。
“这一阵子,我家,诸事不顺,你也知道,阿爹撤了差使,明书挨了板子。
阿爹总说是世子的黑手,都是大爷和世子的阴谋,做了圈套给他和明书,他和明书是被世子陷害,还说顺风速递那位李大当家,是世子的打手,是南梁的细作,从江宁城传回来的信儿,是假的,是顺风造假诬陷他和明书。”
沈明青声音低低,却说的极快。
符婉娘听的紧蹙着眉,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低低叹了口气。
那是她的父兄,她听她说说也就够了。
沈家这一阵子的事儿,她听太婆提点过几回,明摆着,那位世子手下留情的很呢。
至于顺风那位大当家,她看到过几回,很清爽的一个人,她不知道江宁城有什么事儿?不过?要造假造到大爷和世子爷都信了?这本事,那位大当家的只怕还没有。
“阿爹那样的脾气?他自己想着怎么样?就是怎么样儿。
前儿也不知道听到了什么?回来就让太婆立刻进宫去见娘娘?太婆回来就教训我?逼着我……”
沈明青抬手捂在脸上?“让我去找娘娘?跟娘娘说我要嫁给二爷?说我要是再不听话?她就死在我面前,说是我逼死了她。
阿爹骂我,骂得……”沈明青喉咙哽住,说不下去了。
“那是父母,别多想。你阿爹说话说重了,是因为他这一阵子脾气不好,你刚才也说过。”符婉娘柔声宽慰。
“嗯,不是因为这个,不是……”沈明青闭了闭眼,神情怆然,“太婆常常说明书:你要多替自己着想,太婆也常常这么和阿爹说,你要多替自己着想。
这样的话,太婆从来没跟我说过,一次都没有,太婆跟我,总是说:你要多替你阿爹着想,多替你弟弟着想,你心里要有沈家。
为什么……”
“别再多想这些没用的,多想了,除了烦恼,还能有什么用?
还得看着眼下,你的亲事,得有个决断了。
你太婆让你进宫请见娘娘,说你想嫁,是不是娘娘有什么话,比如要你想嫁才行之类?因为这样,他们才回来逼你的?”符婉娘低低道。
“嗯。”沈明青低低嗯了一声。
“唉。”符婉娘扶着沈明青的后背,低低叹着气,“前一阵子,听说你阿爹撤差,还有你弟弟的事儿,我就想着,你的事儿,只怕不能再拖了,那你现在?”
“阿爹觉得,我嫁给二爷,才是对沈家最好。”沈明青深吸了口气,稳了稳情绪,“我不是他说的那样,心里只有自己,置父母兄弟,置沈家于不顾。
眼下,朝中的情形,都是明摆着的,皇上身子越来越不好,可越来越吃重的,不是二爷,是大爷。
有时候,皇上身子撑不住,廷议都是挪到明安宫的,听说,挪到明安宫的时候,二爷多半不跟过去。
唉,二爷跟过去更不合宜。
这样的情形,二爷毫不在意。
明书挨打隔天,二爷到我们家来看明书,我刚好也在,就躲在隔壁茶水间。
明书就说到如今大爷的手越伸越长,这样的话,说这样的话,是明书的不对。
二爷听了这话,先是笑,接着就是极耐心的和明书说,他一向厌恶政事,要是没有大爷,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办,说要是没有大爷,顾家的江山基业交到他手里,肯定就毁在他手里了。
说他承大位,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好在有大爷。
二爷这样的脾气,好是极好,可这样的好脾气,他又是个真没心眼的,我嫁给他,能怎么样?怂恿着他和大爷争抢吗?凭什么争抢?代他监国吗?我有那本事?”
“唉。”符婉娘听的叹气。
这样的二爷,她太婆和翁翁不知道忧虑过多少回,连他们都说不好,这样的二爷,是好事,还是坏事儿。
“别说我,就连娘娘,也觉得二爷靠不住,要不然,娘娘也不会跟我想的一样,觉得我跟,”沈明青含糊了世子两个字,“更好,至少不让沈家和世子,和大爷越走越远。
沈家和世子,和大爷闹到不可收拾,娘娘岂不是也要危机重重?就是二爷,也不好。
可这样的话,我跟太婆说了,太婆骂我混账,阿爹更不用说了,明书一心一意要把二爷抓在手里,还有小姑母,一心一意要把睿亲王这个亲王爵位拿到自己手里。
这都是作死!”沈明青紧握拳头抵着额头。
“前儿,我在太婆身边侍候,翁翁和太婆说话。”符婉娘压着声音,“说到我们家庄子什么的,怎么安排,翁翁说,齐梁之间,只怕这一两年就要打起来了,说是这一仗要是打起来,那就是大打,不是齐亡,就是梁灭。
一旦打起来,世子必定要统领诸军的,你小姑母……”
后面的话,符婉娘没好说下去。
这样生死存亡之战,朝中诸臣,必定都是站在大爷和世子爷身后,努力争一个灭掉南梁,一统天下。
明青那位小姑母,那位睿亲王妃,要是再敢有什么动作,就像明青说的,就真是作死了。
“不是只怕,是必定。”沈明青脸色更不好看了,“我跟阿爹说,跟太婆说,太婆骂我,阿爹也骂我,说我混帐。
阿爹和明书那意思,齐梁相拒已近百年,哪还会再打起来。
真要打起来,阿爹和明书就觉得,世子爷领兵在外,大爷就失了手脚,这建乐城,就全是他们的机会。”
符婉娘唉了一声,干笑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你,有什么打算?你家里都逼成这样儿了,你这事,拖不得了。”符婉娘再次问道。
“我嫁给二爷,沈氏一族也许能昌盛,可阿爹和明书,只怕就真是离死不远了,他们自己就能把自己作死。
我明天去跟娘娘说,我不想嫁给二爷。
我不是为了自己,至少,不全是为了自己!”沈明青沉默良久,低低道。
“也好,这些年,你日夜纠结悬心,不管怎么样,说明了,有个说法,有个了断,至少不用再悬心纠结了。”符婉娘连叹了几口气。
也只能这样了,这样的事情,能有什么办法呢?
……………………
黑马举着只鞋底足有两三寸高的薄靴,举到李桑柔面前,“老大你瞧瞧,这鞋底,还真跟高跷差不多,我见他好多回,他走路可稳当的很,一点儿也看不出来,这些贵人真是,这得多难受?”
“这算你输了?”李桑柔看了眼,随口问道。
“拿来我瞧瞧!”见李桑柔不看了,金毛一把夺过去,翻过来翻过去的看过,脱了鞋子往脚上套,“瞧这大小,跟我脚差不多,我试试。”
“这么高的鞋底,当然是我输了!”黑马浑不在意。
不就是十个青蛙跳么,几下就跳完了,多简单,别说十个,就是一百个,那都是小意思。
当初十一爷拿这个跟他打赌的时候,他就觉得十一爷有点儿傻。
唉,这些贵人吧,都有点儿傻头憨脑。
金毛蹬上高底靴,踩着站起来,哦哟了一声,“还真跟踩高跷一样!让让,都让让,让我走两步!”
金毛一脚高一脚低的往前走了两步,用踩着高底鞋的单脚站住,低头看看仰头看着他的窜条,再转头看了一圈儿,叉着腰哈哈笑起来,“唉哟喂,怪不得要穿这么高的底儿,这可真是高瞻远瞩!站高望远!怪不得……唉哟!”
金毛还没感慨完,脚下一晃,往前扑进了菜地里。
黑马拍着腿,哈哈大笑,窜条扑上去拽起金毛,把金毛上身拽起来,就按着他脱靴子,“让我也试试!我也要高瞻远瞩!”
“你跳的时候,得让十一,还有七公子在旁边看着,免得你说你跳过了,他们不承认。”李桑柔一边往外走,一边笑着交待了句。
刚走了没几步,潘定邦的小厮听喜后面跟着个小厮,穿过院子过来。
“大当家的,马爷,这是在我们舅爷身边侍候的小厮莲果。
我们舅爷差他过来,要跟马爷说几句话。
我们七爷说了,这话最好当着大当家的面说,说大当家的是实诚人,说一句算一句,马爷可不一定。”听喜一连串的话儿说的清脆无比。
黑马听的瞪起了眼,这什么话?他堂堂马爷,那也是说一句算一句!吐个唾沫砸个坑的!
“什么事儿?”李桑柔忍着笑,看着莲果问道。
“我们十一爷说,打赌那会儿,他想少了。”
莲果忙上前回话,“我们十一爷说,他在东华门口趴地上跳,那是丢脸的事儿。
可要是马爷在东华门外跳上几跳,东华门里进进出出的人,又不认识马爷是谁,要是马爷再穿件破烂衣服,就是跳上三十跳二十跳,只怕也没人看一眼。
我们十一爷说,这就不公道了。”
莲果一番话说的黑马眼睛都瞪大了。
什么叫东华门进进出出的人不认识他?如意认识他!听喜认识他!工部的门房认识他!好多人都认识他黑马!
“那你们十一爷是什么意思?”李桑柔笑问道。
“我们十一爷的意思……”
“是我们七爷出的主意!”听喜凑上来插了句。
“是我们十一爷和我们姑爷的意思,我们十一爷说,马爷得在两天后状元楼的文会上跳,那才能算数。”莲果接话笑道。
李桑柔看向黑马。
“状元楼那文会,我听人说过,那是什么太学什么的文会,人多得很,说是至少是个举人,才能进得了门呢,咱也去?”黑马看着李桑柔,一脸惊喜。
“本来没打算去,不过,你既然要还赌债,只能去一趟了。”李桑柔笑道。
“那跟你们十一爷说,成!”黑马立刻爽快答应。
在哪儿跳他都无所谓,青蛙跳他跳得又快又好,十个八个青蛙跳,那可难不住他!
李桑柔看着黑马送走听喜和莲果,想了想,吩咐金毛去找一趟如意,问一问宁和公主,要不要去两天后的状元楼文会看看热闹。
……………………
沈明青在周家和符婉娘说着话儿,吃了午饭才回到永平侯府。
隔天午后,沈明青坐车出来,往宫中请见沈贤妃。
沈贤妃看起来有几分疲惫。
“娘娘看起来不怎么好。”沈明青仔细打量着沈贤妃,关切道。
“夜里多起了两回,有点儿乏,你坐过来,咱们在这儿说话。”沈贤妃微笑着示意沈明青。
沈明青坐到沈贤妃旁边,从榻几上拿起美人捶,笑道:“我给娘娘捶捶腿吧,活络活络,能舒服不少。”
“好。”沈贤妃挪了挪,将腿伸平,“我瞧你气色也不怎么好,你家里还好吧?”
“嗯。”沈明青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沈贤妃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你阿爹撤了差使,明书又挨了板子,你阿爹那个人,最是耐不住。
前儿你太婆过来,我瞧她气色也不怎么好。”
“阿爹还好,早就说要好好读几本书,如今总算得空儿了。”沈明青苦笑道。
“他要是真能读得进去,那就好了。”沈贤妃烦恼的叹了口气,“他这撤差,为什么撤差,你太婆跟你说过没有?”
“嗯。”沈明青垂眼点头。
“多大的事儿呢。明书挨板子那天,二哥儿去看他,回来跟我说闲话,我听二哥儿那意思,明书委屈的很呢。
你阿爹怎么说?也觉得委屈?”沈贤妃皱眉问道。
“我没敢问过阿爹这事儿。太婆也不是专门说给我听的,是阿爹跟太婆说时,我在后头听到的。”沈明青回避了这个问题。
“你阿爹撤差,这才几天?你阿娘来过两趟,你太婆来过一趟,你小姑母也来过两趟了。唉。”沈贤妃抬手按在太阳穴上,烦恼的叹着气。
沈明青垂着眼,没说话。
这话她没法接。
“前儿你太婆来,再前一天,你小姑母过来,说了半天,都是一件事儿,就是二哥儿的亲事。
你太婆后头都明说了,说你跟二哥儿自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自小儿的情义,说我姓沈,再怎么,也得替沈家着想着想。”沈贤妃说到最后,烦恼中带着几分厌烦。
“娘娘的意思呢?这事儿,我只听娘娘安排。”沈明青抬头看向沈贤妃。
“这些年,我一直拿你当女儿看,这是咱们娘儿俩的缘分。
你也是个明白人,咱们娘儿俩,也能说说话儿。
二哥儿那样得禀性,必定是要大爷监国的,二哥儿真要亲自统理政务,那是灭顶之灾,这一条,二哥儿自己也明白得很。
唉,这孩子,好在自知。
当初,还没有北洞县刺杀劫杀那事儿时,那时候,你二叔还活着,我和你二叔说过这事儿。
你二叔的意思,跟我一样,大爷和世子,只能交好,你二叔的意思,也是想让你嫁进睿亲王府,那时候,你二叔很着急,怕你小姑母再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儿来,可文家那功法……
唉!”沈贤妃一声长叹,“后头就真出事儿了,平白搭上了你二叔一条命。
现在,咱们只能试试了。
我跟皇上说说,让皇上跟大爷商量商量,看看世子的意思,要是大爷和世子能点这个头,那是最好不过,要是不能,”
沈贤妃的话顿住,片刻,才接着道:“就只能委屈你,你这亲事,就全听大爷安排,他说怎么样,你就怎么样,你看行不行?”
“好。”沈明青连连点头。
能有这一回尝试,她已经极其感激已及满足了,至于成与不成,她不敢多想。
第100章 真黑马
宁和公主自然是一请就去的。
状元楼的文会是两天后,顾晞隔天见到顾瑾时,提了一句。
状元楼这文会是惯例,银子由礼部支出,出面的是国子监,主事儿的国子祭酒和诸博士,都是老成持重之人。
顾瑾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状元楼这场文会,能生出什么事儿,就点了头,“要是有空,你也去看看热闹。
不是为了阿玥,那天到的,都是未来的栋梁,你去看看他们。”
“好。”顾晞爽快答应。
……………………
文会那天,黑马一件葱绿半长衫,戴了顶鹅黄幞头,拿着他那把二十个大钱的名家折扇,昂胸挺胸出来,站在院门口,扶了扶幞头,颇有几分遗憾。
他最近才知道,士子们戴的,用簪子扣在头顶上的,那才叫冠,他这幞头,是帽子,不叫冠!
他很想买顶银冠……银冠太贵,铜的也行啊,听说还有木头的,那也行啊,他马云灿作为大家出身的读书人,是该戴冠的。
不过,这冠的事儿,他提都没敢跟老大提。
金毛和窜条都是平时打扮,只不过,一身靛蓝夏布衣裳是新的。
金毛做过两身绸子衣裳,可那绸子衣裳太滑,又不耐脏又不耐磨,两身绸衣裳,都是上身一天,就磨破了,心疼的他两夜没睡好,他再也不穿绸衣裳了。
窜条跟着金毛,也做了一身绸衣裳,一直没舍得上身,今天要去状元楼文会,一大早起来穿上,在院子里转了三四圈,又进屋换下来了。
那绸裤子滑溜溜凉飕飕,他总觉得没穿裤子?总想夹着腿,两只手往下捂。
唉,还是算了,这绸裤子穿着跟没穿一样,万一掉下来,真成了没穿裤子?他也不知道?还是别穿了。
一行四人,在状元楼侧门外,等到了宁和公主?一起往侧门进去。
这一趟?是确确实实特意走的侧门。
这场文会,礼部出钱国子监出面,算是官方文会。
宁和公主要是从正门大张旗鼓的进门?从主事儿的国子祭酒?到一身便服的礼部以及其它各部诸人?都得对着公主行大礼,再把她请到上座?规规矩矩一板一眼的照礼仪来。
从侧门进来?只要宁和公主不主动站到中间,再宣布一下自己的身份,大家就能装着不认识她,演一场心知肚明的微服潜行。
宁和公主还是男装打扮,一件鹅黄长衫,和黑马的幞头一个颜色。
宁和公主看到黑马就笑起来,指指自己的衣服,再指指黑马的幞头,再看看黑马那一身葱绿,笑的把想说的话都忘了。
黑马黑成这样,偏偏最爱葱绿鹅黄,这一身,那葱绿鹅黄有多娇嫩,黑马那张脸连脖子,就有多黑。
“英雄所见略同!”黑马晃着脑袋,得意洋洋。
他就说,他这见识眼光,不同凡响!
宁和公主笑的更厉害了。
一行人刚进了侧门,潘定邦和田十一就从旁边树下急迎上来。
“银子呢?”潘定邦冲着宁和公主,劈头一句,先伸手要银子。
上回打赌,宁和公主押了黑马,输给了潘定邦十两银子。
“你这个人,哪有见面就伸手要银子的?”宁和公主被潘定邦手伸的上身往后仰。
“你赶紧把银子给他。”李桑柔从后面托住宁和公主,一脸同情的帮潘定邦说话,“他攒了将近两年的私房银子,被他媳妇抄了个底儿朝天,一文钱没给他留下,他现在穷得很。”
“那挺可怜。”宁和公主赶紧翻荷包,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张十两的银票子,一边递给潘定邦,一边奇怪道:“你为什么要攒私房钱?你又不用攒嫁妆。”
“小孩家家,别管大人的事儿。”潘定邦接过银票子,展开看了看,小心的收进袖筒里,愉快笑道。
“你才不是大人呢,我也不是小孩子!”宁和公主立刻驳回去。
“你偷了马大郎的鞋子,马大郎知道吧?”李桑柔看着田十一问道。
“你看你这话,哪是我偷,我哪能偷!我让莲果去拿的。
肯定不能让他知道,他那么个小心眼儿,要是知道了,那还得了,早闹到我七哥那儿了,我七哥早就教训我了。
到现在,我七哥不知道,我这儿平平安安,那他肯定不知道。”田十一得意的晃着折扇。
“既然他不知道,那等会儿你们让黑马当众青蛙跳,人家要是问,为什么要跳,你俩,准备怎么解释啊?总不能说黑马失心疯了吧?”李桑柔从田十一点到潘定邦。
宁和公主紧挨李桑柔站着,眼睛亮闪闪的看着两人。
田十一抬眉瞪眼,看向潘定邦,潘定邦也正瞪着他。
他们郎舅俩,在虑事周到上,不分伯仲,俩人谁也没想过这个事儿。
“就说……”潘定邦挥了下手,顺势指向田十一,“你说怎么说?”
“我哪知道啊,要不就说打赌输了,至于打了什么赌,不管他们怎么问,咱们宁死不说!”田十一主意倒拿的挺快。
“你二哥三哥来没来?你五哥七哥呢?他们问你们,你们也能不说?”李桑柔从潘定邦点向田十一。
“你说怎么说?”潘定邦干脆的问上了李桑柔。
“我哪知道啊!这话就没法说,除非说黑马失心疯了,不然怎么说?”李桑柔手一摊。
“要不,就说咱俩打赌今天是睛天还是雨天,你赢了?”黑马伸头往前出主意。
李桑柔无语望青天。
宁和公主看看眼望青天的李桑柔,再看看黑马,眨了几下眼,噗一声,抬手掩着嘴,笑的声音都变了。
窜条紧挨着金毛,谁说话他就看着谁,看的一头雾水,忍不住捅了捅金毛,“毛哥,那公主,她笑啥?”
“贵人跟咱们不一样,个个都是神神道道的,别管他们,咱们只看老大。”金毛压着声音答了句。
“嗯嗯嗯。”窜条连连点头,挨着金毛,接着看。
“对对对!还是你聪明!”田十一两眼放光,拍着黑马的肩膀,和黑马一起,哈哈的笑。
解决了大难题,潘定邦,田十一和黑马都是心情愉快。
李桑柔和宁和公主,跟着潘定邦,直奔他早就挑好占好的位置。
若论挑地方看热闹,潘定邦是真有天赋,回回都能挑到有吃有喝又舒服,看热闹也能看的最清楚的地方,这地方,还不显眼。
几个人坐在二楼拐角,趴在栏杆上,看着下面阔朗大厅里的热闹。
这会儿,至少士子们已经到齐了,大厅里挤挤挨挨,三五成群,大厅中间长长的条案两边,围满了士子,每一个提笔写着什么的士子,周围都围着一群人伸长脖子看着。
大厅一边,放着十来把扶手椅,坐着国子祭酒,和几位年长有德的老翰林,指指点点,说着话儿,不时有士子上前,见礼,说话,或是递上自己的诗词文章,求点评求指点。
“今天人多,你好好看看,说不定今天能挑个小女婿出来。”潘定邦伸长脖子,从李桑柔面前和宁和公主笑道。
“全是丑八怪!”宁和公主答的极快。
“潘家三爷也在呢,他旁边那几个都挺好看。”李桑柔示意潘定江和他周围几个年青士子。
“潘三爷太老了,其它都不好看!”宁和公主坚定无比的摇头道。
田十一站在潘定邦边上,靠着栏杆,伸长脖子仔细看了一圈,捅了捅潘定邦,“那张长案最合适,在那上头爬,最显眼。”
李桑柔差点呛着,一连咳一连点头,“是最合适,你去说?让他们把长案腾出来你们要爬一爬?”
“黄祭酒肯定不能答应,肯定得发脾气,黄祭酒方正得很,脾气大得很。”宁和公主立刻愉快的接话道。
“我就说说。”田十一遗憾的咋着嘴。
“长案前头,那一块,显眼得很,就那里。”潘定邦也站起来,伸长脖子找地方。
“啥时候爬?现在?人都到齐了没有?”黑马也伸长脖子往下面看。
“赶早不赶晚。”潘定邦看向田十一。
“对对对,就现在!咱们下去!”田十一连连点头。
黑马跟着潘定邦和田十一往楼下走,金毛看向李桑柔,李桑柔冲他摆了摆手,金毛立刻一跃而起,推了把窜条,两人连走带跑跟上黑马,下了楼。
李桑柔和宁和公主对面的雅间里,薄纱窗棂后面,站着顾晞,和在他后面半步的文诚。
文诚从顾晞肩后,看着从他看到她起,就笑个不停的宁和公主,看的神思恍惚。
他上一次看着她,她笑的这样开心,是什么时候了?
那时候,好像她还扎着两只丫髻,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举着朵荷花,冲着他跑过来……
顾晞看着上了楼,就趴着栏杆上往下看的田十一,和还没坐稳,就站起来跟着往下看的潘定邦,微微蹙眉,“他们要干什么?”
文诚正神思恍惚,没听到顾晞的话。
眼看着黑马也跟着看上了,顾晞眉头蹙得更紧了,正要叫如意过去看看,对面,田十一在前,后面跟着一串儿,往楼下去了。
“这是要干什么?”顾晞眉毛扬起,看着一脸淡定的李桑柔,和雀跃兴奋的宁和公主,心有点儿往上提。
“潘二爷和潘三爷都在楼下呢。”文诚恍过神,示意楼下道。
顾晞嗯了一声,心里不怎么安宁的看着楼下。
“让让,让点地方出来!”田十一下到楼下,就迫不及待的挥着手清场子。
“愿赌服输,马云灿马大郎,要当众跳上十次青蛙跳,都让让,多让点儿地方,十次呢。”潘定邦跟在田十一后面,折扇往后,指着黑马。
黑马黑脸放红光,拱着手,原地转圈拱了一圈,顿住,再往回一圈拱回去。
满大厅的人都瞪着黑马。
头一回见黑马的,从黑马的鹅黄幞头看到葱绿半长衫,再看看他那张意气风发的黑脸,能忍住不笑的,可没几个。
至于和黑马有过一面两面,甚至三面五面交情的,看到这阵势,立刻就兴奋了,赶紧往前挤,找地方看热闹。
这位姓马名少卿字云灿号黑马的,可是不同凡响。
金毛和窜条一左一右站在黑马两边,昂着头,与有荣焉。
场子清的极快,田十一上前推了把黑马,“好了,先跳一个试试,我跟你说啊,这青蛙跳可讲究的很,你可不能跳成了蛤蟆跳,你先跳一下我看看。”
“行!早就跟你说过,这我擅长!”
黑马爽快之极,猛一掸衣襟,架起一只胳膊,摆出武生出场的架势,以咚呛咚呛的节奏,由慢而快,进到那块专门给他清出来的空地,啪的再一掸衣襟,在一片极其配合的叫好声中,干脆利落的蹲在地上,双手往前按了下地面,手抬起来,两脚用力,蹲成一团,往前跳了一大步。
“不,不是!”田十一笑的跺脚捶胸,“不对!不是这么跳!”田十一弯着腰,拍着蹲在地上的黑马肩膀,“青蛙,四条腿!你得双手双脚都着地,你光用手碰碰地,那不行,重新跳,快。”
“一听你这话,就知道你没见过青蛙跳!”黑马立刻反驳,“你见青蛙没有?那青蛙两条后腿,全是肉,一只青蛙,七成肉,全在两条后腿上,前腿根本没肉。
青蛙就是用后腿跳,前腿不着力,不信你问金毛,还有窜条,窜条最会逮青蛙,你问窜条!”
金毛和窜条立刻点头如捣蒜。
这上头,确实是十一爷不懂。
“别狡辩,就得四手着地,十一按着他跳,不能让他糊弄过关。”潘定邦笑的不停的拍着长案。
“别扯什么肉不肉的,谁会吃青蛙肉,太恶心了。你赶紧跳,就得四手,不是,就得手脚全都着地,快跳。”田十一从后面又拍了下黑马。
“四爪着地根本不是青蛙跳!你看你不相信,再说,手脚全着地,根本跳不动,那没法跳。”黑马手放在地上再抬起来,连说带比划。
“怎么跳不动?别找借口,快跳。”田十一笑不可支的催着黑马。
“真跳不动,我跟你说,这青蛙跳我擅长,我常跳,你跳过没有?你肯定没跳过,一听你这话,就知道你就不懂,双手双脚都着地,真没法跳。”黑马认真无比的再比划。
“怎么可能没法跳,从来没听说过,你赶紧!让他赶紧!”潘定邦拍着笑着催黑马和田十一。
“真没法跳,你们这些贵人不懂,要不,你过来试试,你试试就知道了,像你说的那样,根本跳不动,这么一趴,我告诉你,动都没法动!”黑马拍着地面。
“不可能!”田十一一把搂起长衫,干脆利落得趴在地上跳了一下,“你看看,怎么不能跳?”
潘定邦身后,潘定江和潘定山目瞪口呆,田十一他五哥他七哥一声呻吟,抬手捂在脸上。
大厅里笑的几乎要把屋顶掀起来。
潘定邦笑的站不稳,被他二哥从后面一把揪住,往后拖出去时,还浑然不觉,只顾哈哈哈的一边狂笑,一边趔趄着叫唉哟。
十一这个蠢货!
楼上,宁和公主原本挨着栏杆站着,笑的跌坐进椅子里,捂着肚子唉哟。
李桑柔笑眯眯看着楼下。
两人对面,顾晞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文诚看着笑的不停唉哟的宁和公主,笑的舒心舒朗。
第101章 尽心
顺风速递设在楚州的递铺,在山阳府山阳县北神镇镇头上。
午正前后,聂婆子赶着车,停在递铺门口。
管递铺的胡老汉正蹲在递铺门口,仔细清理一筐筐的青草,抖开来铺在破席上晾露水,看到聂婆子,急忙站起来,小跑迎上去,牵马卸马。
“是聂大掌柜,你这是从哪儿来?吃了没?邹大掌柜大大大前天刚从咱这儿路过。”胡老汉利落的卸着马,连说带笑的和聂婆子说着话儿。
“打山阳府过来,还没吃呢,你吃了没?没吃正好,那好,我正想吃碗杂面条。
让狗儿他奶奶多下碗面,你去买几斤卤肉,咱添个菜。”聂婆子说着,从车上拿出一串儿四五十个大钱,递给胡老汉。
胡老汉赶紧接过钱,先扯着嗓子喊狗儿他奶奶,再卸好马,抱了抱青草过来喂上,这才往镇上去买卤肉。
天儿已经有些热了,递铺院子里,胡老汉老伴、狗儿他奶奶已经搬到外面做饭了。
院子里,挨着厨房搭了个棚子,狗儿奶奶正在棚子下弯着腰和面。
聂婆子进了院子,和狗儿奶奶说着话儿,看着她添了瓢面和好,一起擀好面条,坐到灶前,引火烧火。
水刚滚开,狗儿奶奶正往锅里抖面条,院门口,一个怯生生的女声传进来:
“大娘,要鸡蛋不要?”
“哟!正要买鸡蛋……”正往锅里抖面条的狗儿奶奶哟了一声,聂婆子忙笑道:“你忙你的,我去瞧瞧。要!都要了,这就来!”
说着,聂婆子往灶里塞了把柴火,紧步走到院门口。
院门口,一个年青妇人,一头热汗,面色泛白,背后背着个孩子,手里提着只装满了鸡蛋的篮子,听到声都要了,将篮子放到地上?蹲坐在门槛上,将孩子解下来?抱在怀里。
“这孩子,这是病了?”聂婆子先去看孩子。
孩子两腮泛红,眯着眼,似哭非哭?看起来昏昏沉沉。
“是,卖了鸡蛋?往县里找大夫瞧瞧。”妇人抱着孩子?扯着袖子擦孩子淌过了嘴的鼻涕。
“让我瞧瞧。”聂婆子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
额头很热?聂婆子再仔细看了看孩子泪汪汪、似闭非闭的眼?以及嘴边两腮泛起的红色?越看越觉得不怎么好?忍不住皱眉问道:“这孩子?拉肚子不?看这眼,不愿意睁?是不是怕亮?”
“有点儿拉稀,好像是有点儿怕亮?在屋里睁眼,一出门就这样?病了四五天了,不见好。”妇人见聂婆子明显是懂行的?忙将孩子往聂婆子面前送了送。
聂婆子盯着孩子从嘴往两腮漫出去的红点儿,拧着眉,伸手按在孩子脉上。
片刻,聂婆子示意妇人,“你让他张开嘴,舌头伸出来,让我瞧瞧。”
妇人忙掰开孩子的嘴,聂婆子仔细看了看,神情凝重起来。
“咋啦?”狗儿奶奶已经做好饭,围裙擦着手,过来问道。
“你别过来,你家有孩子,这孩子这病,怕是过人。”聂婆子拦住狗儿奶奶。
“你是哪村的?你们村上,是就病了他一个,还是还有像他这样病着的?”聂婆子看着妇人问道。
妇人脸色更白了,“不是俺妮儿一个,村里的娃儿都这样,俺妮子病的厉害,都是这样,咳嗽,都像俺妮儿这样,淌眼泪,淌鼻涕,俺妮子最厉害,大娘?”
“咋啦?”狗儿奶奶极听聂婆子的话,聂婆子不让她靠近,她不敢靠近,只伸长脖子,着急问道。
“你盛碗面条,给她们娘儿俩吃。
正好,老胡头回来了。
老胡头,你赶紧把车套上,给我装些草料放车后面,都要细料。
一会儿我开张方子,这镇上,我记得有家药铺,你去多买几幅药。
还有,再买点吃的,多买点儿。”聂婆子利落的吩咐着,用帕子包着手,拿了一小块碎银子给胡老汉。
胡老汉连声应了,将刚买回来的一大包卤肉塞给老伴,赶紧套车装草料买东西。
“你别急,没事儿,我这个人,就是太风风火火了,别怕。”
聂婆子看着吓的快要哭出来的妇人,忙宽慰道:“你家妮儿这病,过人是过人,倒不重,没大事,肯定能好,别怕,啊!
来,你抱着妮儿,先上车,坐在这儿,你吃点儿,再喂妮儿吃点。
等咱们抓好药,买好东西,我再吃碗面,等都好了,我送你回去,你放心,我看着你家妮儿好了才走呢。
这是咱们娘俩儿的缘分,别怕。”
聂婆子说着,提着那篮子鸡蛋,先放到车上,挂起车帘子,让妇人先上车坐下,再从狗儿奶奶手里接过满满一大海碗面条,递给妇人。
“面里头卧了仨鸡蛋,你吃俩,给你娃儿吃一个,卤肉别给娃儿吃,她病着,拿不住。”狗儿奶奶扬声交待妇人。
“多谢大娘。”妇人接过碗,谢了句,眼泪就下来了。
“烧壶热水,多放盐,我洗洗。”聂婆子示意狗儿奶奶。
狗儿奶奶哎一声应了,赶紧去烧水。
聂婆子仔细洗了手脸,从车后拿了纸笔,写了封信,拿自己的小印将信封了一圈,在信外,扎上了顺风内部代表最紧急的黑色细丝绳。
胡老汉忙完回来,看到那封十万火急的信,赶紧叫起在递铺后院歇觉的骑手,牵了两匹健马,急急奔往建乐城送信。
聂婆子再写了药方,胡老汉赶紧再去抓药,干烧饼,咸肉,酱菜等等买了一堆。
聂婆子吃了碗饭,收拾好,坐到车前,赶着车出了镇子。
“大娘,俺妮子这病,不重吧?”坐在聂婆子后面的妇人,提心吊胆,忍不住问道。
“咱妮儿肯定没事儿,你放心。你姓啥?你男人呢?”聂婆子岔开了话。
“娘家姓孙,婆家姓张,这会儿地里活少,妮儿她大去山阳府干活去了。
他没手艺,就有把子力气,俺娘家大堂伯会瓦工,带着他,到工地上出把子力气,好歹也能挣几个劳力钱。”
妮儿娘抱着妮儿,和聂婆子说着话,“大娘,您是干啥的啊?咋说跟俺回家,就真跟俺回家了?您家里呢?”
“刚才那顺风速递铺,你看到了?我是顺风家的掌柜。从前是做药婆的,给女人孩子看了小二十年的病。”聂婆子笑道。
“您是女人,女人还能当掌柜?”妮儿娘惊讶极了。
“怎么不能?咱们顺风大当家的,就是个女人,才二十出头,又好看又能干,厉害得很呢。”聂婆子说到她们大当家的,一脸骄傲。
她们大当家的,那是真厉害!
“才二十出头?真这么厉害?”妮儿娘听着话儿,看着车里,再看看那两头大青走骡,羡慕不已。
妮儿难受的哼叽了几声,想动又没能挪动。
妮儿娘忙抱着妮儿,把她挪舒服些,低头在妮儿脸上贴了贴,看着聂婆子道:“大娘,妮儿这到底啥病?妮儿这脸上身上,烫得很,这热总退不下去。”
“她这病,就是发出来才好,别怕,再有一天两天,这热就能退下去了。
你给她喂几口水,就在那儿,暖窠里有温水,那里有杯子。
等到家,咱煎了药,给妮儿吃了,慢慢就能好了。
别急,你没听俗话说啊,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急不得的,慢慢就好了。”
聂婆子温声安慰妮儿娘。
妮儿娘明显安心了许多,从暖窠里提出暖壶,倒了半杯水,慢慢喂给妮儿。
……………………
聂婆子那封十万火急的信,递到李桑柔手里,是隔一天的凌晨。
顺风总号值夜的伙计被骑手拍开门,看到信,立刻直奔炒米巷,拍开门,将信送到李桑柔手里。
李桑柔扫了几眼,转身进屋,抓了件外衣,一边穿,一边扬声叫金毛,赶紧跟她去睿亲王府。
李桑柔带着金毛,赶到睿亲王府侧门,拍开门,门房一看是金毛,立刻往里禀报。
这一阵子,皇上身子不好,早朝的时候少,今天也是不早朝,顾晞还在练功,听门房说是李大当家,说事儿急,忙和文顺之一起,急步出来。
李桑柔等在侧门里,看到顾晞出来,直截了当道:“是聂管事的急信,说在山阳县城外的递铺里,见到一个病儿,她觉得肯定是疮疹,至于是麻疹还是天花,她医术有限,分不清。
她已经跟着去病儿家里了,她说她得过天花,不怕,只是,她能做的有限。”
顾晞脸色微变,“这是大事,你在门房等我片刻,我换件衣服,咱们现在就进宫。”
顾晞交待了句,转身急急进去,片刻功夫就出来了,小厮们早就牵了马出来,李桑柔和金毛一人一匹马,上马直奔晨晖门。
顾瑾还没起,被清风推醒,听到顾晞请见,一下子撑起来,“快请!”
顾晞后面跟着李桑柔,急步进到耳屋时,顾瑾衣服还没穿好。
顾瑾看到跟在顾晞后面的李桑柔,莫名松了口气。
这个出事儿了,肯定不是他想的事儿,那就好。
顾瑾伸着胳膊,由着小内侍侍候穿衣,看着顾晞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山阳府县像是起了瘟疫,不是麻疹就是天花,你说吧。”顾晞简单交待了句,示意李桑柔。
“我的管事之一,聂婆子,跟我之前,是做药婆的。
她的医术我见识过,她要是个男人,早就是一方名医了。
也是因为医术很不错,当初狄秀才家那个小妾,淮阳府的大夫都收手不肯救治了,她才敢出头,试着想要救人一命。
她觉得是疮疹,我觉得不会错,要是麻疹,略好一线,要是天花,这不是医术的事儿了。
信递出来,是前天中午,已经两夜一天半了。”
李桑柔只仔细介绍了聂婆子的医术,她说是疮疹,她信得过她。
顾瑾神情冷峻起来,看着小内侍侍候好衣服,抬手示意顾晞,顾晞上前将他抱到轮椅上,推着轮椅往外。
顾瑾吩咐清风:“去请伍相和杜相,请太医正,即刻到明安宫来。”
清风答应了,小跑出去。
顾晞推着顾瑾往偏殿过去。
“你先留一留,一会儿,也许有要问到的地方。”顾瑾看着李桑柔,微笑道。
李桑柔欠身应了,跟在后面,进了偏殿。
小内侍上了酥酪,牛乳糕等几样点心,三个人吃完,茶刚上来,离得最近的太医正,已经赶到明安宫外。
伍相和杜相一向起的极早,很快就到了。
顾瑾命人上了三碗酥酪,看着三人吃了,才简单几句,说了山阳府的事儿。
“往淮南东路的巡诊太医去了几个?巡到哪儿了?”顾瑾先看向太医正问道。
“回王爷,去了三个,两个翰林医官,一位太医。
照常例,应该是两人。杜相公交待,两淮乃国之重地,是重中之重,下官就加派了一名翰林医官。
楚州这条线,是黄翰林,已经过了扬州,昨天递过来的折子里,说一切都好。”
说到最后,太医正忍不住声音下落。
山阳府起了疮疹,这不是一切都好,这是一切都不好!
“折子怎么递进来的?走的官驿?”顾晞问道。
“是。是十天前写的折子,从扬州递过来的。”太医正急忙欠身答话。
“十天前从扬州发过来的折子,那他经过楚州时,只怕要在二十天前了,二十天前,也许还没发作出来。”伍相欠身道。
“递信过来的聂婆子,是药婆出身,做了将近二十年的药婆。”顾瑾指了指三个人传看过的那封信,“李姑娘见识过聂婆子的医术,觉得她医术很不错。
现在,大家说说,这件事,怎么处置最好?”
“麻疹只要孩童间传染,死者十之二三,要是麻疹,略好一线,要是天花,那是大事。”杜相看着顾瑾道。
太医院这边是他分管,顾瑾这一问,他要先答话。
“眼看着就要麦收,要是关于瘟疫得谣言四起,这是大祸乱。
药婆多半是巫婆,纵有医术,也是有限,到底是不是疮疹,得慎重。
下官的意思,不宜大张旗鼓,以免因谣言,生出祸乱。”伍相欠身道。
“万一真是天花,那就是更大的祸乱。可也确实不宜大张旗鼓,哪怕是天花,也不宜过于张扬。”顾晞看着顾瑾道。
“是这样,处置要快,却不宜声张。”伍相点头。
“要是天花,病初起时,早一天和晚一天,都大不一样,前往处置之人,须能调动地方官员,令行禁止,要不,下官走一趟吧?”杜相看着顾瑾道。
“你去的话,动静太大了。让致和走一趟吧。”顾瑾主意定的极快,先看着顾晞道:“带上你的关防,真要是天花,立刻以兵部名义,封锁诸地,统领调度。要是麻疹,是否封锁,让致和听太医的意思,安排调度。”
“好。”顾晞干脆道。
“你挑几个擅长疮疹,以及长于防疫的翰林医官,即刻就启程,赶往山阳府。
记着,要挑身体强健的。”顾瑾转头吩咐了太医正,又看向伍相和杜相道:“中间诸般细务,烦劳两位相公。我这就进宫,和皇上禀报。”
诸人答应,起身告辞。
李桑柔跟着顾晞出了明安宫,金毛从门房里出来,一溜小跑跟上李桑柔。
“致和那边,我得赶紧去安排,晚上你要是得空儿,我请你?想去哪儿吃?你先想想,中午前后,我让如意去问你。”顾晞看着李桑柔笑道。
“好。”李桑柔干脆笑应。
第102章 家里家外
沈贤妃坐在偏殿里,慢慢打着根络子,透过窗户,看着顾瑾出来,走出垂花门,才起身,往正殿回去。
皇上歪在榻上,神情平和,沈贤妃暗暗松了口气,笑道:“今天一早上起,您这气色就好。”
“嗯,夜里睡得好。”皇上笑道。
“回回一看到大爷,我就想起二哥儿的亲事。”沈贤妃叹了口气。
“你想的怎么样了?”皇上微微欠身,看着沈贤妃关切道。
“唉,想来想去,我还是觉得青姐儿不合适。
倒不是青姐儿不好,这孩子是极好,我一向当她是亲闺女看的。”沈贤妃又叹了口气,“是沈家。
永平侯府里,永平侯你这个人,您最清楚,不提了,明书从小儿看到现在,唉。”沈贤妃再次叹气。
“明义十岁了,也能看出来些了,您说,像个能成才的吗?
沈氏族中子弟,永平侯一直压着不许出头,也不知道有没有比明书明义强的,就是有,又怎么样,老二……”沈贤妃的话卡住,低低叹了口气,
“这样的父兄,我都没法子,青姐儿能怎么样?
再怎么,她头上也有个孝字呢,青姐儿又不是个能狠得下心的。”
皇上慢慢嗯了一声,没说话。
“我是拿青姐儿当闺女看的,青姐儿也跟我极亲,自小儿就亲。
我想着,要是青姐儿能嫁给世子爷,您看,是不是好些?”沈贤妃看着皇上问道。
“那二哥儿的亲事呢?”皇上看着沈贤妃,缓声问道?“你怎么打算?是想要挑个家世好?族中子弟精英众多的,比如潘家……”
“潘家没有合适的女孩儿。”沈贤妃柔声插了句。
“那还有伍家,杜相有个侄女儿?听说很不错,你要挑个这样的人家吗?”皇上看着沈贤妃问道。
“还是?挑个他喜欢的吧。”沈贤妃沉默片刻,低低道。
“他是你的儿子,你亲生的!”皇上放重声调道。
“我知道?我记着呢。这样?也是为他好?对他更好?不是么?”沈贤妃看着皇上,一脸苦笑。
“唉!”好一会儿?皇上长叹了口气,“阿蕊,朕都是替你着想。
你脾气再柔和,再不计较,可也跟在我身边,在这座垂福宫里,住了十几年了。
这十几年,没人任何人敢轻视你,慢待你。
有一天,朕先走了,二哥儿坐到朕这把椅子上,你在这垂福宫,跟这会儿,至少不会差得太多。
要是……二哥儿有什么变故,你怎么办?
朕这身子,这病,熬不了多久了,你还不到五十岁,日子长着呢。”
“人活七十古来稀……”沈贤妃喉咙微哽。
“就算到六十,也还有十几年呢,你一向心宽,有长寿之相。
唉,这事儿,让朕再想想,再仔细想想。”皇上拍着沈贤妃的手,沉沉的叹了口气。
……………………
李桑柔和金毛回到铺子里,没多大会儿,铺子门口,伙计扬声叫毛爷,有人找。
金毛出去,片刻,两只手拎着两只大竹篮子进来,扬声叫着大头,“大头,快接一接!粽子!”
正攒眉瞪眼,对着帐本咬牙切齿学对帐的大头一窜而起,“哪儿来的粽子?咱姐送来的?”
“窜条呢?去拿个碗,剥一个给老大尝尝,老大爱吃粽子。”
金毛和大头一人提着一只大篮子,放到桌子上。
“这是咸粽子,这是甜粽子。
我姐说,她家老太太特别会裹粽子,昨天老太太裹了一天粽子,晚上煮好,煨了一夜,还热着呢。”金毛在两只篮子外摸了一遍,还挺热。
“这是咸的?肉粽子?我尝尝。”李桑柔伸手拎起一只。
“我也尝尝!我最喜欢吃甜粽子!”窜条也伸手拎了一个。
大头拎起一甜两咸三只粽子,往仓库跑过去,“马哥最喜欢吃肉粽子!还有小陆子,我给他俩送过去。”
李桑柔咬了一口,连连点头,这粽子裹的确实好,又紧又糯,咬劲儿十足。
“拿点儿到前面,让大家都尝尝,这粽子好吃!”李桑柔一只手托着粽子咬着,站起来,拿了个竹筐,咸甜各半,拿了满满一竹筐,金毛抱着,送到前面铺子里。
“老大,我姐想请咱们吃顿饭,特别是你,我姐说,多亏了你,我才活的这么好。
她说她感激得很,可实在没啥能拿得出手的,就想着,请大家伙儿吃顿饭,正好,也快过端午了,吃顿过节饭。”吃了粽子,金毛蹲在李桑柔旁边道。
“好啊,什么时候?”李桑柔爽快答应。
“后天怎么样?让我姐夫少拿几个猪头,早点收摊儿,吃顿晚饭?”金毛笑的眼睛细成一条缝。
“行!”
“那我去跟我姐说一声!”金毛一跃而起,去找他姐传话。
李桑柔让窜条拎了两只水桶过来,现汲了井水上来,泡上粽子。
……………………
挨着新封丘门的天清寺一向清静。
符婉娘在天清寺门口下了车,进了山门,一路随喜,穿过药王殿,进了后面园子里的静室。
静室里,沈明青一身素服,盘膝坐在榻上,正看着窗外,几缕午后斜阳洒在她身上,却没有丝毫暖意。
符婉娘站在门口,看着眼前这幅枯静画面,心里猛的一酸,她知道她为什么找她了。
“青姐儿。”符婉娘心疼的叫了一声。
“啊,你来了,进来坐吧。”沈明青挪了挪,示意符婉娘。
“你这是……”符婉娘急步过去,坐到沈明青对面,话没说完,就被沈明青打断:“先喝茶吧。这是旁边庵里几位比丘尼亲手采摘,亲手晒制的,味儿极好。”
符婉娘看着垂着眼,用茶匙取茶粉,慢慢沏茶的沈明青,看着她冲好一碗茶汤,推到她面前。
“是娘娘觉得不好,还是……”符婉娘端起茶,又放下了,看着沈明青问道。
“娘娘也觉得好。”沈明青的话顿住,好一会儿,才接着道:“他说不灭南梁,他不会成家。”
符婉娘舒出一口长气。
沈明青抬眼看着她,苦笑一点一点渗出来,“他说他厌恶我的父兄,连沈字,都厌恶。
还有,大爷希望我嫁给二爷。”
符婉娘呆看着沈明青,一时没能完全反应过来。
“大爷想让沈家,让我,站到世子对面。”沈明青看着符婉娘,笑容惨然。
“那……”符婉娘反应过来了,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说,我该怎么办?”沈明青往后靠在靠枕上,疲惫晦暗。
“你不是个爱权柄的人,可是……”符婉娘苦笑看着沈明青。
她没法多说,她也不知道她该怎么办。
“阿爹和明书,甚至明义,都自视极高,听不进人言。
当初,二叔虑事,没有不准的,背后又有娘娘支撑,阿爹和明书,也没听过二叔的话。
常常是,一件事会怎么样,被二叔说的极准,可阿爹一意孤行,后果,果然如二叔所言,阿爹却从来没觉得二叔说得对,以后该听二叔的话,反而疑心二叔在中间做了手脚。
换了我,阿爹就能改了这性子?
还有明书,他一直觉得他是青出于蓝,他确实青出于蓝。
明义这个年纪,脾气禀性,也能看出来了,和阿爹,和明书,并没有太大分别。
我能怎么办?我能有什么办法?”
符婉娘连声叹气。
沈侯爷这脾气,她在家时听阿爹说过,嫁过来听太婆也说过不知道多少回,照太婆的话说,沈侯爷就是愚倔傲慢占全了的。
“二叔要是还在,还可以想一想,现在,”沈明青拧头看着郁郁葱葱的窗外,“婉姐儿,我想出家。”
“嗯?啊?这可……”符婉娘瞪着沈明青,后面的使不得,却没说出来。
并不是使不得,逃脱出来而已。
“让他们给二爷选别的女子,挑别的人家,和世子作对手去。
永平侯府全无实力,无法站立,不堪一击,不成对手,也就没什么事儿,也就平安了。
至于我,嫁给别人,不如不嫁。”沈明青垂着眼,一字一句,明显是深思熟虑,打定了主意的。
“唉。”符婉娘一声长叹,挪了挪,坐到沈明青身边,伸手揽着她的肩膀,轻轻搂了搂她。
她和她从六七岁就交好,彼此相知之深,无人能比。
她知道她的心思,从六七岁起,就情根深种的心思,她也知道她的禀性,她更知道她对勾心斗角的厌恶,对权谋之下那些浓厚鲜血的恐惧和厌恶。
脱逃出去,远胜过陷入血腥泥潭,夜夜噩梦。
……………………
隔天傍晚,金毛两只手拎满了松子糖窝丝糖各种糖,走在最前面带路。
李桑柔空着手跟在后面。
李桑柔后面,黑马,小陆子,大头和窜条,每个人都是双手拎满东西,大头最壮实,除了双手拎满,黑马还往他脖子上挂了两长串儿。
东西都是黑马和小陆子去买的,两个人都是讲究人儿,走姐姐家该拿什么,两个人各有说法,照着宁多勿少,礼多人不怪的原则,乱七八糟买了一大堆。
金毛姐姐家在白虎桥一带。
那一带,三十年前,还是块荒地,逃难到建乐城的人,在这里一间间搭起窝棚,再一间间换成砖房瓦房,渐渐成了热闹之处,但跟其它地方比,还是显得有些穷乱。
柳家到的早,占了块靠近白虎桥、相当不错的地儿,因为有那一锅老汤,立步也比别家早,早早就盖起了青砖到顶的瓦房,圈了个大院子。
离得老远,金毛扬声喊着姐,一路小跑往前。
院子里的柳大,和金毛姐姐毛嫂子听到喊声,急忙迎出来。
“带这些东西干啥,又不是外人。”柳大脚步快,先迎上金毛,一边接东西,一边笑道。
毛嫂子紧跟出来,往李桑柔迎上去,“大当家的。”
毛嫂子后面,蚕姐儿、二壮后发先至,蚕姐儿扑向金毛,二壮直扑黑马。
“大舅大舅!”
“舅舅舅舅!”
最小的狗子刚刚会走跑,跟在姐姐哥哥后面,一头绊倒在门槛上,趴在门槛上大叫:“舅舅舅舅!”
金毛腾出了手,抱起蚕姐儿。
李桑柔被这股子亲热扑的笑个不停,弯腰抱起二壮,“二壮你可真是名符其实,可真够壮实的!”
“我厉害得很!他们都打不过我!”二壮赶紧表示他确实很壮。
“你不好好写字!”蚕姐儿立刻揭短,“也不好好背书,还跟人家打架,先生打你手板子,都打过三回了!”
“那蚕姐儿好好写字背书没有?”李桑柔看着瞬间缩脖子焉了的二壮,笑出了声。
“嗯!我背书背的可好了!我写的字,先生挨个圈红圈圈!”蚕姐儿得意的昂着头。
“还是姐姐厉害,是不是?”李桑柔看着二壮问道。
“先生也给我画个红圈圈,我就有两回没背出来。”二壮有几分不服气。
“那二壮也不错!”李桑柔笑夸了句,进了院子,放下二壮,弯腰抱起刚从门槛上爬起来的狗子。
“不不!”狗子冲李桑柔愉快的大叫。
“不是姑姑,是姨母。”二壮跳着脚,纠正狗子。
“不不!”狗子低下头,坚定不移的冲二壮喊了句。
他只会叫不不,不会叫姨母。
“狗子叫得对,就是不不!”李桑柔笑个不停。
“她大姨,您这儿坐!前儿我裹了粽子,蚕姐儿她娘说您爱吃粽子,您吃了没?”柳家老太太声音极其响亮的说着话。
柳家老太太看起来干净利落,还真是除了耳朵不好,哪儿都好。
“吃了,好吃!”李桑柔冲老太太吼了句。
“我就说肉的好吃!吃完没有?吃完了我再给您裹。
我跟您说,年青的时候,一个镇子上,就数我裹的粽子最好!蚕姐儿她娘不行,手劲儿太大,裹出来的那粽子,难看!”柳家老太太喜笑颜开。
李桑柔那句好吃,她听到了。
“蚕姐儿,让你太婆赶紧去调馅儿,她爹,让大家进屋坐,你们先喝着。”毛嫂子一边利落的收拢东西倒茶,一边安排各人得活。
蚕姐儿拎了只小板凳,跑到柳家老太太旁边,踩着板凳,凑到柳家老太太耳朵,大声叫道:“太婆,调肉馅儿!”
“你个死妮子,你不能轻点儿,太婆听得到,太婆这耳朵好使着呢。”柳家老太太虚拍了蚕姐儿一把,“她大姨,您先坐着喝茶,我去调馅儿,咱今天吃饺子!”
李桑柔坐在屋门口,接过金毛递过来的茶,慢慢抿着,看着满院子的热闹,温暖而放松。
第103章 闲逛闲谈
黑马和金毛吃着喝着不耽误打嘴仗。
毛嫂子开始还拍着金毛说他:你怎么这么说话!拍了几回根本没用,再看小陆子、大头、窜条三个,一会儿帮着这边,一会儿跟在那边,架秧子起哄,知道这是他们兄弟之间玩笑,也就放开心,看着他们玩闹。
蚕姐儿能听懂些话儿了,正是喜欢听大人说话的年纪,紧挨金毛坐着,听话儿听的咯咯笑个不停。
二壮还不到听懂话的年纪,兴奋的坐不住,吃一口,就要跳起来,围着桌子,不停的跳着,嗷嗷的叫。
狗子紧跟在他哥后面,二壮吃一口,他也吃一口,二壮在前面跳,他跟在后面,一边跳一边嗷嗷叫。
柳家老太太喉咙响亮的训斥着两个孙子。
一顿饭吃的热闹无比。
吃好饭出来,已经戌正前后。
黑马和金毛勾肩搭背,脚步虽然歪斜,却歪斜的一模一样,一起嚎着:彦章打马上北坡……人生一世莫空过,纵然一死怕什么……
两人后面,大头在中间,胳膊架在小陆子和窜条肩上,摇头晃脑,完全不搭调的吼着:上北坡啊上北坡……怕什么啊怕什么……
李桑柔背着手,走在前面,被几个人吼的时不时挖挖耳朵。
刚过了白虎桥,如意从旁边一步上前,迎上李桑柔见礼。
李桑柔看到如意,站住,下意识的往四周看。
“世子爷就在前面,等了好一会儿了,想跟姑娘说说话儿。”如意落低声音笑道。
李桑柔点头应了,转身等一路嚎叫的黑马和金毛过来,拍了拍黑马,“你们先回去,不用等我。”
“呃!”黑马打了个酒嗝?看到了如意,再呃了一声?赶紧点头?“知道知道,知道了?老大放心。”
“老大放心。”金毛伸着头,醉眼朦胧的冲如意挥着手。
李桑柔跟着如意,往前几步,拐进条巷子。
顾晞就站在巷子口?见李桑柔过来?笑道:“那家就是金毛姐姐家?如意说院子里热闹得很。”
“嗯,”李桑柔仔细打量着顾晞,“出什么事儿了?”
“没事儿。”顾晞答的极快。
李桑柔嘿了一声。
顾晞侧头看了她一眼?背着手?往前走了十几步,低低道:“永平侯府沈大娘子?到开宝寺后的行云庵修行去了。”
“嗯?”李桑柔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喔了一声?“落发了?”
“还没有,不过?落不落发没什么分别。沈大娘子是个有主意的,看起来,是打定了主意去的。”顾晞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
“为什么?”李桑柔微微皱眉,看着明显有几分寥落的顾晞,接着问了句,“跟你有关?”
“不知道。跟我,能有什么。你这话问的!”顾晞含糊了句,侧头斜瞥了李桑柔一眼,“原本,议过她嫁给二爷的事儿,大哥和我议过,也和皇上说过。
前几天,沈娘娘和大哥说,想把沈大娘子定给我,我回绝了。”
李桑柔慢慢喔了一声。
“我这个人脾气直,有点什么事儿,都露在脸上,不像大哥,凡事能藏得住。
沈大娘子人很好,可她父兄,跟我有仇,结亲是两家的事儿,不是两个人,我和沈家,没法结亲。
再说,我早就立过誓愿,不灭南梁不成家。
如果灭不了南梁,那就更不用成家了。”顾晞脚步稳稳,声调缓和。
李桑柔还是喔了一声。
“你见过沈大娘子几回?”顾晞走出一段,看着李桑柔问道。
“两三回吧,我专程去看过她,沈赟刚死那时候。”李桑柔没有隐瞒。
“我没想到她竟然会出家修行。”顾晞仰头看了眼天上已经残缺的月。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穷人家女子,嫁人是为了吃饭穿衣。
像沈大娘子,像你们这种,不愁吃不愁穿,嫁不嫁汉,有什么要紧?”李桑柔悠悠哉哉道。
顾晞完全没料到李桑柔会说出这么一番话,顿住步,瞪着李桑柔,有一瞬间,他觉得他没反应过来。
“世间多数女子,都是随波逐流,不会多想,不想多想。大家都是长大了就嫁人,嫁了人生孩子,生了孩子养大,养大儿子娶媳妇,养大闺女嫁人,接着生孩子,养大,娶媳妇嫁人。
大家都这样,她也这样。
可也有些女子,会多想一点点,也许就会想,为什么要嫁人呢?嫁人是为了什么?就为了嫁人生娃儿养大,再嫁人再生娃儿再养大?
然后就会想到,我不想这样轮回,我不要这样过日子,要是嫁人,我在这样才肯嫁,或是那样才嫁,要不然宁可不嫁。
沈大娘子那双眼睛,明亮得很,很聪明相,看样子是个想的比别人多的。
人吧,不能多想,想多了很容易出家。”
李桑柔闲闲散散的接着道。
“听你这么说,这出家,跟出嫁也没什么分别。”顾晞有几分哭笑不得。
“分别还是有的,出家自在多了,特别是像沈大娘子这种高门贵女。”李桑柔斜看了眼顾晞。
顾晞呆了一瞬,唉了一声,失笑道:“你这么一说,这出家,好像不是坏事,倒成了好事儿了。”
“一个女人,一个人,要是能想出嫁就出嫁,想出家就出家,这份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就很难得了。
出嫁也好,出家出罢,是不是好事儿,要看各人自己。
不过,不管怎么样,不愿意出嫁的时候,能避进庵堂,出个家什么的,而不是走投无路,这一件,至少不是坏事儿。
最怕的,是走投无路,茫茫人世间,一望无际,却无可容身处。”李桑柔微笑道。
“也是。”顾晞沉默良久,叹气道。
“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的?这是七公子的话。”李桑柔看了眼顾晞。
“我在宫里的时候,姨母还活着,那时候,沈家人进宫不容易,除了沈明书在老二身边伴读,大家一起上学,天天见,沈家别的孩子,一年见不了几回面。
姨母大行前,我就出宫了,就更没机会见面了,也就是每年给大哥过生辰的时候,一起吃顿饭。”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李桑柔叹了口气。
“你这话,”顾晞摇头而笑,“很早的时候,我跟大哥说过一回类似的话。”
顾晞的话顿住,那一回,他和大哥说的是阿玥。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不知所起,就一往而深。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大约就像我现在很想念姨母。一想起姨母,不是不知所起,而是,都是一件一件的事。
我自小练功,起得极早,不管多早,一睁眼,姨母必定在旁边。
我闭着眼睛哭,姨母就抱着我,说我:晞哥儿哭成一只小花猫啦,今天哭成小花猫,也要练的像一只小花猫那样,又灵巧又厉害。
我书念得好,夫子夸奖我了,姨母开心的抱着我转圈。
我小时候,父亲见到我时,总是一脸严肃的瞪着我,我那时候很怕他,姨母就站在我后面,跟我说:晞哥儿,把头抬起来,他瞪你,你也瞪着他,他不慈,你就不必孝。”
李桑柔听的抬手拍了下巴掌。
顾晞失笑,侧头看着李桑柔,“大哥说你满身江湖匪气,倒没说错。”
“我不过觉得先章皇后极其明理明白,说得对而已。”李桑柔笑道。
“以前念书,夫子说,世人怀念故乡,怀念某地,不是因为那些地方,而是因为在那些地方的人,和事,他怀念的,是陪过他的人,是经历的事,是他在那儿的一段过往而已。
我觉得情应该也是如此,某一个人,你想念她,就会想到和她一起说过的话,一起经历过的事,一起看过的景,而不是看上一眼,就一往而深,那岂不是一片虚空?”顾晞接着道。
“这是你。有些人,就是看了一眼,一眼万年,一往而深,从此不能自拨。
这世上的人,多的如恒河沙,人多了,就是啥人都有。
不能因为你不是那样,就觉得不会有那样的人,也不该因为你不是那样,就觉得别人那样不对。”李桑柔有几分感慨。
怎么会没有一见钟情,一眼万年呢!从前,他对她就是这样,从看到她那一眼起,情根深种,直到她死,他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过,从来没辜负过他那份一往情深。
“嗯。”顾晞看着李桑柔,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
两人沿着小巷,穿到金梁桥街,顾晞示意前面的热闹,“逛逛街?”
“好。你极少逛街吧?”李桑柔笑问了句。
“嗯,没逛过街,小时候姨母不放心,回到睿亲王府头些年,没有逛街的心情,这些年一直忙得很,再说,也没觉得有什么好逛的。”顾晞和李桑柔并肩,缓步走进热闹市井中。
“我喜欢逛街。”李桑柔的话顿住,抬下巴示意从四周围上来的众小厮,“你的功夫恢复了吧?就是没恢复也没什么,我护得住你,让他们散开吧,被他们团团圈在中间,还有什么意思?”
“你护得住我?你这话!我现在不是当年受伤的时候,用不着你护。”顾晞失笑出声,挥手示意诸小厮退下。
“你的功夫堂堂正正,是用来冲锋陷阵,面对面冲杀的,我的功夫是用来悄无声息的杀人,路数不同,战场之上,我的功夫没用,但这会儿,是该我护着你。”李桑柔笑盈盈。
顾晞唉了一声,笑着摇头,却没反驳。
确实如她所说,论诡计多端暗中杀人,他远不如她。
路过一家帽店,顾晞看到挑在外面的一顶鹅黄幞头,指了指幞头,示意李桑柔看,“你那个黑马,怎么净喜欢这种鲜嫩的颜色。”
“你难道不喜欢?这样好看的颜色,谁看了都喜欢。只不过,有些人就是喜欢喜欢而已,不敢往身上穿,黑马性子直,喜欢就穿。”
顾晞笑出了声,“那天文会之后,潘定邦和他小舅子,都跪了祠堂,潘定邦跪了一天,他小舅子跪了三天。
说起来,你总这么坑潘定邦郎舅俩,他俩是太傻没觉出来,根本不知道你坑他们,还是知道了也不计较?”
“他计较什么?我什么时候坑过他?
他抖出他二哥三哥老底儿那回,可是他哭着喊着让我写上去的,挨打这事儿,他早有准备,这是他的原话。
他还说他以为得打两顿,谁知道他二哥三哥刚巧碰一起了,就合起来打了一顿,他得了便宜了。
不过后来你打他那一顿,他很抱怨了一通,不是抱怨我,是抱怨你。
他说跟你自小的交情,他说的又是实情,童子鸡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说平时瞧着你挺大度的,没想到这么小鸡肚肠。”
顾晞听的眉毛都竖起来了,他竟然还敢抱怨他!
他又想打他!
“上回文会,他跪了祠堂出来,特意绕过来找我说了一会儿话,才去的工部。
他笑的差点把我那把破椅子晃散了,说没想到十一那么好骗,说十一那一跳,真是地道,还跟我商量,得找个机会,让十一再跳一回,他说他没看够。”
李桑柔摊着手,看着顾晞。
顾晞一脸说不出什么表情,片刻,唉了一声,“潘相,挺不容易。”
“田十一从祠堂里出来,也到铺子里找过我,问我,他被他五哥七哥揪走后,黑马跳够数了没有?”李桑柔慢悠悠接着道。
顾晞再也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金梁桥街往前,越来越热闹,过了西瓦,接着就是里瓦。
顾晞看的有点儿目不暇接,忍不住感叹道:“没想到这么热闹。”
他白天从这里经过,都是打马如飞,越快越好,晚上也往这边来过,不过回回都是避开这样的热闹,免得不能跑马,耽误了功夫。
这样身在其中的看一看建乐城的夜晚,他是头一回,这份繁华热闹,令人欣喜。
“南梁皇帝怎么样了?”李桑柔突兀的问了句。
“太子监国,不过,万寿节的时候,出来接受朝贺,说是看起来气色不错,朝贺之后的赐宴,坐了小半个时辰才回去。”顾晞笑容微敛。
“听骑手们说闲话,说无为扬州一线,路两边的田地,看起来都是一派丰收得景象。”李桑柔微笑道。
“嗯,这些天,大哥每天的早课,都是祈愿在麦收之前,风调雨顺。”顾晞笑道。
“明天我也去一趟大相国寺,上柱香,求菩萨保佑。”李桑柔笑道。
两人说着话儿,过了梁门,李桑柔笑道:“前面就是炒米巷,我到家了。”
“好,我也该回去了。”顾晞站住,看着李桑柔拐进炒米巷,呆站了一会儿,示意小厮牵马过来,上马回府。
第104章 鸡同鸭讲
永平侯府。韩老夫人正院上房。
韩老夫人歪在榻上,神情晦暗,永平侯沈贺和儿子沈明青一坐一站,两个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
“这个不孝女!”沈贺看起来气极了,“连您亲自去劝她,她都敢置之不理!不孝之人!她就是想出家,那也得我这个爹点了头!明天我就让人把她捆回来!”
“她说您和太婆要是不让她出家,她就不活了。”沈明书凉凉的接了句。
“她敢!”沈贺猛一巴掌拍在椅子扶手上。
“好了!”韩老夫人晦暗中透着烦躁,“青姐儿什么性子,你难道不知道?她怎么不敢?”
“阿娘!”沈贺这一声阿娘,透着不满。
从青姐儿出家到现在,阿娘回回都是替青姐儿说话,青姐儿也这样肆意妄为,都是她这个太婆惯的!
惯儿如杀儿!
“青姐儿出家,娘娘是点了头的,娘娘还递了话过来,你难道没听到?”韩老夫人上身欠起,指着沈贺问道。
“这就是娘娘的不对了!怎么能点这个头?她凭什么点这个头?青姐儿是我的女儿,她凭什么点这个头?”沈贺气的梗起了脖子。
“你说她凭什么?她是娘娘,就凭她是娘娘!”韩老夫人气的喉咙都粗了。
“阿爹。”沈明书忙拉了拉他阿爹,再看向韩老夫人道:“太婆,这事儿,您得进宫跟娘娘说道说道,阿姐这事儿,明摆着是娘娘不对。
阿姐跟她提这个事儿,她就该找您,找阿爹,她怎么能跟咱们半个招呼不打,就点了头,还给咱们传了那样的话,这太过份了。”
韩老夫人看起来更烦躁了,往后靠在靠枕上,“娘娘的脾气,难道你们到现在还不知道?
娘娘平时不声不响,脾气极好,可她打定了主意的事,就连皇上,都让着几分,这话,皇上都说过,我进不进宫,都是没用。”
“太婆,话不能这么说,这事儿明摆着是娘娘不对?她就是脾气再怎么样?也得讲道理不是。”沈明书接话道。
“明书这话极是!”沈贺立刻表示赞同。
“青姐儿这事儿,就这样了。”韩老夫人疲惫的闭上了眼,“她要修行?就让她修行吧。”
“阿娘!”沈贺气急败坏。
“你们有本事?就去施展?我老了,操不动这个心了?我累了?就这样?你们退下吧。”韩老夫人往后靠进靠枕里。
沈贺呼的站起来?转身就走。
沈明书紧跟在沈贺后面,出了韩老夫人的正院。
“阿爹,我总觉得,阿姐的事?是有人在背后怂恿指使,要不然,好好儿的?阿姐怎么可能突然要出家修行?”
沈明书赶上沈贺?忿忿道。
“嗯?我也是这么想。”
“阿爹,连娘娘都被蒙骗了,这人……”沈明书接着道。
“这人是谁,这是明摆着的。”沈贺顿住步,咬牙道。
“阿爹,还有?”沈明书拉了拉沈贺,左右看了看,靠近过去,压低声音道:“咱们再多想一点。
您说,顺风那个姓李的,到咱们建乐城,借着什么救命之恩,搭上顾晞那个蠢货,到现在,生出多少事儿了?
您说,她到建乐城,是不是就是为了残害忠良,为他们南梁铺路来的?”
“嗯?”沈贺眉毛扬起,示意沈明书,“你接着说!”
“我觉得,就是那什么救命之恩,也是假造的。
镇守江都城的,是正宗嫡支的武家人,武家人的本事,是她一个江湖女匪能挡得住的?她一个女匪,算什么东西,连人家武家人的脚面,她都够不到!
这肯定是南梁的阴谋,设了计,生造出这个救命之恩。
顾晞就是个愣头横冲的蠢货,昏了头。
这个姓李的,诡计多端,借着顾晞对咱们的忿怨,借顾晞的手,把阿爹您撤下来,把我也从二爷身边调走,还有淮南东路几个人。
阿爹,从她到建乐城这一两年,已经祸害了四五个忠良了,再这样下去……”
沈明书越说越急。
“沉住气。”沈贺深吸一口气,在儿子肩上拍了拍,“你记着,越是逢大事,越是要沉得住气。
这事儿,咱们现在就看的清楚明白了,这就是不幸中之大幸。
还一样,阿爹只是撤了差使,人还在,还好好儿的,留得青山在,就不怕。
别急,稳住,这事儿,咱们绝不能由着她残害咱们大齐忠良!”
……………………
自从那天晚上,听说沈大娘子出家修行去了,李桑柔就等着宁和公主来找她哭一场,可这一等,竟然等到了第三天。
直到第三天午后,宁和公主戴着顶黑色帷帽,直接进了顺风铺子的后院。
取下帷帽,李桑柔仔细打量着宁和公主,有些憔悴,眼里有些血丝,除了这些,别的都还好。
李桑柔暗暗松了口气。
“沈家姐姐出家了,你已经知道了?”宁和公主开口就是正事,一句话没说完,眼泪下来了。
“听说了,你刚知道?”李桑柔按着宁和公主坐到高些的扶手椅上,烧水准备沏茶。
“不是,大前天就知道了,就是她出家的隔天。
一听说,我就去找她了,可她没见我,只让人递了句话:说她已经割下红尘,至少这会儿,不想见任何人。
我难过的……”
宁和公主用帕子按着眼,好一会儿,才又能说出话来。
“我哭的太厉害,吐了好几回,眼睛肿得睁不开,到昨天才算好些。
好好儿的,她怎么能出家了呢?”
宁和公主泪眼汪汪的看着李桑柔。
“沈大娘子知道你挺喜欢文先生的?”李桑柔慢慢沏着茶,看了眼宁和公主,问道。
“嗯,阿娘刚走那几年,我一年有大半年都是病着的,一直都是沈娘娘照料我,沈大娘子常常进宫,和沈娘娘说话儿,陪我说话儿,我没瞒过她。”宁和公主下意识的多解释了几句。
“那沈大娘子有没有喜欢的人?她跟你说过吗?”李桑柔一只手拎着她的李氏茶包,用水慢慢冲着。
“我不知道,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她听我说话。”宁和公主声音低下去。
“那时候,你二哥也常往沈娘娘宫里去吧?”李桑柔冲了一杯茶,提着茶包再晃了几晃,拎出茶包,将茶推到宁和公主面前。
“嗯,二哥也喜欢跟沈大娘子说话。沈大娘子那个人,话少,不管谁说话,都是微笑听着,她人可好了。”宁和公主眼泪又下来了。
李桑柔看着她,片刻,叹了口气,点着茶示意宁和公主,“先喝杯茶。”
“我很难过。”宁和公主没喝茶,泪眼汪汪看着李桑柔。
“咱们看过好些场文会了吧?你有看中的人没有?”李桑柔转了话题。
“没有,你怎么说起这个了?”宁和公主嘟起了嘴。
“那你还是觉得文先生最好?”李桑柔接着问道。
“嗯!”宁和公主极其肯定的点头。
“那现在,假如你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你出家修行,要么,你立刻就要嫁给别人。你选哪一个?”李桑柔在宁和公主面前竖起两根指头。
宁和公主瞪着李桑柔,呆了片刻,呃了一声,“你是说,沈家姐姐也和我一样,有一个非嫁不可的人吗?是谁?我怎么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这就是个比方,这个比方不大好,那换一个。
就说我吧,假如我面前也是只有两条路:要么,立刻嫁人,要么,出家,你觉得我会选哪一个?”李桑柔笑眯眯看着宁和公主。
宁和公主瞪着李桑柔,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个比方,还不如刚才那个呢!
“你不想嫁人?”
“我宁可出家。也就是没有头发么,这头发除了碍事烦人,还有什么用?再说,要是舍不得头发,还有个带发修行呢。
沈大娘子就是带发修行吧?
沈大娘子这会儿刚出家,肯定有很多人都要去看看,跟她有过一面之缘的,有点儿亲戚,能攀上点儿关系的,这么大事儿,都得过去看看对不对?
永平侯府又是这建乐城数一数二的权贵,去看沈大娘子的人,肯定多的不行。”
“嗯,确实挺多,我去的时候碰到好多,回来的时候也碰到好多。”宁和公主点头。
“沈大娘子是出家,是去清静修行,又不是出嫁,要的不是热闹。
这么多人,要是一个一个的见,一个一个的客套,那成什么啦?
这会儿,肯定是一个不能见。
等这一阵子过去了,也就跟从前一样了,你再去找她说话,不过就是从永平侯府,换到了什么什么庵堂,地方肯定比原来宽敞,景色也肯定比原来好。
至于她好不好,你见了人,看看气色,不就知道了。
喝茶吧。”李桑柔再让宁和公主。
宁和公主唉了一声,垂下眼,端起杯子喝茶。
“没想到你今天过来,我昨天和张家几个孩子说,今天去看她们。”
李桑柔也端起杯子,抿了半杯茶,看着宁和公主笑道:“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就当散散心了。”
“我没带见面礼。”宁和公主忙放下杯子。
“多拿包松子糖就行了,正好我买得多,走吧。”李桑柔站起来,示意宁和公主。
“是谁家孩子?”宁和公主忙站起来,从李桑柔手里接过帷帽。
“我在江都城的邻居,姓张,叫张猫,她丈夫很凶,老是打她,后来她丈夫死了,她的日子就越过越好。”李桑柔一边让着宁和公主往外走,一边说着闲话。
宁和公主听到丈夫死了,日子就越过越好,呃了一声。
“后来,我到建乐城,她带着她那一群孩子,也跟过来了。她家就在前面,不远,咱们走过去?”出了铺子,李桑柔指了指前面,笑道。
“好。”宁和公主干脆答应,看着李桑柔一只手里拎着的五六包吃食,犹豫了下,指了指笑道:“我替你拿几包?反正,不也有我的见面礼么。”
“你拿这两包。”李桑柔爽快的分出两包,递给宁和公主。
宁和公主接过,学着李桑柔那样拎着,在手里甩了甩,觉得特别有意思。
张猫家离顺风铺子真不远。
李桑柔带着宁和公主,到张猫家院门口时,张猫家几个孩子刚刚放学回来,秀儿和曼姐儿正搬桌子要写字,见李桑柔推门进来,一群孩子一片欢呼,叫着姨姨迎上来。
“她是谁?”秀儿从李桑柔手上接过吃食,好奇的看着宁和公主问道。
“这是宁家姐姐。”李桑柔随口介绍道。
宁和公主被李桑柔一句宁家姐姐,说的笑个不停。
“姐姐快请进。”秀儿忙往里让宁和公主。
“我来拿吧。”曼姐儿去接宁和公主手里提的那两个桑皮纸包。
“果姐儿也开始上学了?”李桑柔伸手捏了捏果姐儿的小丫髻。
站在旁边,一直仰头看着李桑柔的果姐儿,顿时笑容绽开,冲李桑柔用力嗯了一声。
“果果跟我一个班!我俩坐一张桌!”紧挨果姐儿站着的翠儿,赶紧叫道。
“那你肯定没果姐儿听课认真。”李桑柔推着果姐儿和翠儿,往院子里走。
“先生喊:张翠!”果姐儿说到先生喊,还细声细气,到张翠,把手攥成拳头,用力挥了下,猛一声喊。
“张翠你干什么了?”李桑柔一边笑一边问。
“我的水没了,借水磨墨!”张翠喊的声音虽高,却有些气短。
“不是。”果姐儿仰头看着李桑柔,“她和后面的姐姐说,先生没梳头。”
“真没梳头啊?”李桑柔一脸惊讶问果姐儿。
果姐儿不停的点头,“可乱了!”说着,咯咯笑起来。
“翠儿淘得很!学里的先生找过阿娘两趟了!”秀儿放好那些吃食,一边忙着捅开炉子烧水,一边扬声接了句。
“你娘那么忙,你给她惹事儿,她揍你没有?”李桑柔拉了把椅子给宁和公主,拍了下翠儿问道。
“没有!”翠儿一句没有,愉快极了,“阿娘不打人!”
“婶子罚她三天不许吃肉!”曼姐儿一边忙着提了水放到炉子上,一边笑着接话。
“果姐儿往袖子藏了四五块肉,没等吃完饭,就被阿娘瞧见了,她那袖子往下滴油!”秀儿扬声接话。
“阿娘罚我俩都不许吃肉!”翠儿愉快的接了句。
果姐儿挨着翠儿,笑个不停。
宁和公主也听的笑个不停,这一群小孩子,太有意思了。
“姐姐喝茶。”秀儿沏了茶,先捧了碗给宁和公主。
“秀儿你今年多大了?”李桑柔抿着茶,笑问道。
“九岁了,曼姐儿也九岁,她比我大三个月,翠儿七岁,果姐儿也七岁,翠儿年头,果姐儿年尾。大壮五岁了,阿娘说,明年就送大壮上学。”秀儿干脆利落的答了一遍。
一直跟在后面,急的转过来转过去,就是接不上话的大壮,赶紧挤上来,“我识了好些字了!我今年就想上学!”
“你明明是大字不识几个!”翠儿一巴掌拍在大壮头上,愉快的笑话道。
“秀儿九岁啦,怪不得上回听你娘说,要给你说婆家什么的,跟你说过没有?”李桑柔抿了口茶。
“说过,上个月,学里的魏师娘,说要给我说门亲,说家里有铺子有地,家底厚得很,逢年过节,都是一人一身绸子衣裳的。
我娘跟韩婶子,还有谷婶子她们,就去打听了,家底是挺厚的,可那家里,当爹的打他娘,他大哥也打他嫂子。
我娘就说不行,但凡打媳妇的人家,都不行。”秀儿很像张猫,说话和做事一样,干脆利落极了。
“我娘也这么说,说以后给我挑婆家,头一样就是不能打媳妇,第二样是婆婆不能太厉害,还有就是能养家,有这三条就行。”曼姐儿笑道。
宁和公主听傻了,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打媳妇?为什么要养家?”
秀儿和曼姐儿一起瞪着宁和公主,像看傻子一样。
“为什么打?哪有为什么?不高兴了打,累了打,喝多了酒打,想打就打了呗,什么为什么?”秀儿叮咚干脆的堵了回去。
“不养家吃什么穿什么啊?男人不养家,就得女人养家,那要是女人养家,要男人干什么?”曼姐儿紧接着笑道。
“啊?”宁和公主更傻了,“怎么能有这样得人?想打就打,他凭什么?那要……那我知道了,可是……”
宁和公主只觉得有点混乱,“嫁人那么大的事,就是不打人,就是能养家,就行了?是不是太草率了?”
“不打人就是人品好,能养家就是有本事,人品好有本事,要是再能长的不难看,就挺好了,是不是?”李桑柔看着秀儿和曼姐儿笑问道。
“对啊!”秀儿和曼姐儿你挨着我、我挨着你,看着一脸呆怔的宁和公主,笑个不停。
“那要是说不到一起去呢?没话说呢?”宁和公主挣扎着问了一句。
“咦!家里家外那么多活,从天黑忙到天黑,忙得人都看不到,还说什么话?”秀儿横了宁和公主一眼。
“就是有空儿,女人的话,也没法跟男人说啊,我娘有什么事儿,都是跟谷嫂子,现在还有张嫂子商量的。
以前我爹在的时候,跟我娘说话,都是:炒碗酱豆给我带上;给咱娘送点钱,二十个吧!”曼姐儿一边说,一边笑个不停。
翠儿扑到李桑柔怀里,伸头看着宁和公主,“这个姐姐有点儿傻。”
“别胡说!”曼姐儿和秀儿一起去拍翠儿。
“傻姐姐。”果姐儿跟在翠儿后面,冲宁和公主叫道。
“你也不许胡说!”秀儿回手又拍了把果姐儿。
“就是傻就是傻!”大壮可算接上话了,跳着脚叫。
宁和公主瞪着秀儿和曼姐儿,她俩那表情,明摆也是觉得她傻,没说出来而已。
李桑柔看着瞪着眼,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宁和公主,噗一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