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狠和辣
顾晞一直将李桑柔送到明安宫门口,刚回到偏殿,曹大福就在殿外报名请见。
顾瑾扬声叫进曹大福,却先看着顾晞问道:“陆贺朋那边,有哪几场官司?”
“守真当时没问,实在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官司。刚刚我问过李姑娘一句,她就说了句,陆贺朋那边都是小官司。”
顿了顿,顾晞摊手道:“李姑娘大气得很,一两百万的银子,在她那里,照样是小钱小官司。”
“好在,也就那四州。”顾瑾叹了口气,转向曹大福吩咐道:“在文先生身边参赞的陆贺朋,现被李姑娘借过去,替她打官司,你传话下去,留心这些官司,及时禀报。”
“是。”曹大福干脆答应。
看着曹大福垂手退出,顾晞看着顾瑾道:“李姑娘这是打算把新闻朝报送到咱们这里?”
“嗯。”顾瑾嗯了一声,又叹了口气,“她可真是聪明。这份小报说起来还是在董家手里,董家却作不得主,她能作主,却又不是朝报的主人。
交到咱们这里……”顾瑾的话顿住,出了片刻神,才接着道:“对咱们来说,诸多便当,极好。
咱们要是真接下来,她这份新闻朝报,可就身份百倍了,她又是独家。”
顾瑾一边笑一边摇头,“这件事先不宜多张扬,你亲自去找一趟潘相,把这件事告诉他,让他先斟酌斟酌怎么用这份新闻朝报。”
“大约是上回我跟她说进奏院的事,她放在心上了,这份新闻朝报要是操作得好,进奏院那边,就可以参照新闻朝报这边改一改。”顾晞心情相当好。
“嗯,新闻朝报这边的帐房,你亲自去挑。她那份花边晚报,我让曹大福挑个人过去。”顾瑾接着交待道。
“好。”顾晞愉快答应。
……………………
正月里,忙的团团乱转的时候,汝阴府的邹旺接到了李大当家的一封信。
邹旺一目十行看了信,小心收好,晚上关铺子前,又将信细细看了一遍,关了铺门回家。
邹旺家离铺子不远,转过两个街口就到了。
推开院门,欢快热闹混着香味儿,扑面而来。
灯光从三间正屋和两间厢房里扑出来,照得院子里十分明亮。
大儿子汪大盛坐在堂屋灯下,正摇头晃脑,大声念书。
大闺女汪秋凤正和弟弟汪小盛踢毽子,看到邹旺推门进来,两人一齐欢呼着扑上来:“大大回来了!娘,太婆,大大回来了!”
“别玩啦,快给你大大倒水洗洗,吃饭啦!”邹旺老娘声音宏亮,中气极足。
汪大盛放下书,几步跳出来,和弟弟妹妹一起,给邹旺端水洗脸,擦桌子摆碗筷。
邹旺媳妇黄巧珍先端了一盆五花肉炖豆腐,又端了一大盘辣子鸡。汪大盛和汪秋凤跟在后面,端了酸辣白菜,炒酱豆,汪小盛抱了只枕头馍,邹老娘走在最后,端着一碗辣糊。
“我要吃馍焦!”汪小盛放下枕头馍,扎进邹旺怀里叫道。
“好好好,这块给你,这块给小凤。”邹旺掰下一大块馍焦,分给两人。
“别往你大怀里滚,你大累一天了,坐好吃饭!”邹老娘拍了汪小盛一巴掌。
“小弟睡了?”邹旺一边拿筷子吃饭,一边问了句。
“小弟可好玩了!”汪秋凤抢过话,“玩着玩着,一头扎我怀里,我一看,睡着了!”
“你哪能吃鸡头!”邹老娘一筷子打落汪大盛偷偷摸摸挟起的鸡头,“吃鸡头写不好字儿!”
“先生家鸡头都是先生吃,他那字多好看!”汪大盛争辩。
“先生是大人,你是大人吧?”邹老娘不客气的驳了回去,“让你娘把鸡脑剥出来给你吃,补补脑子。”
“把哥补成鸡脑子!”汪秋凤说完,自己先笑得喘不过气。
“这死妮子!”邹老娘也笑起来。
一家人热热闹闹吃了饭,邹旺笑道:“有件事得商量商量,一会儿再刷锅吧。”
“我去刷锅。”汪秋凤跳起来道。
“锅里有热水,你给你弟洗洗,带他去睡觉,省得他在这儿闹人。一会儿我跟你娘刷锅。”邹老娘拍着汪秋凤道。
汪秋凤脆声答应,拉着弟弟汪小盛去洗手脸。
“大盛也坐下,你不小了,以后家里有事儿,你都跟着听听。”邹旺叫住要往厢房去的汪大盛。
几个人坐下,邹旺从怀里摸出李桑柔那封信。
“这是大当家的写来的,今天刚刚接到。
大当家的信里说:出了正月,让我到淮阳府,去等一位姓陆的先生,说等到陆先生,就跟着他,打几场官司。”
“这啥意思?”邹老娘听到官司两个字,吓的脸都有点儿白了。
“是好事儿。”邹旺赶紧先说了句,“大当家的说,这几场官司跟下来,要是我觉得还行,就让我管从陈州到无为州四府一十六县的外务。”
“嗐!”邹老娘眼睛都瞪大了,没看邹旺,瞪向黄巧珍。
“啥叫外务?”黄巧珍提着心问道。
“就是跟外头,像官府这些,打交道。”邹旺稳着心绪,可声调无论如何稳不住。
“那咱能行?咱……”
“娘,俺大肯定行,俺大厉害得很。”汪大盛打断了他娘的话。
“那咱那铺子?”邹老娘紧拧着眉头。
“就是铺子的事儿,得好好商量商量。
出了正月,我这一去,只怕就得一两个月,说不定要两三个月,你跟巧珍都不识字,没法看铺子。
好在大盛识字,也念了三四个月的书了,至少识的字儿足够了,得让大盛去看着铺子。”邹旺笑道。
“大盛刚开始进学堂念书!”邹老娘不赞同。
“我想着,从明天起,大盛白天跟着我看铺子,请先生每天晚上到咱家来,单给大盛上半个时辰的课。
这小半个月,铺子里的事,大盛得能上手。
等我走了也这样,大盛白天看铺子,晚上,就在咱家,跟先生上课。
大盛念书上一般,走不了念书的路。
我是想着,外务这一摊我要是能接下来,等接稳当了,我就把大盛带上,大盛性子活络,往后指定比我强。”
邹旺转头看向汪大盛,神情严肃。“这外务上,要是想做得好,这书念的太少可不行,至少得念到不管啥文章都能看得懂,念书上,你得用心。”
汪大盛不停的点头。
“请先生到家里,那得多少钱?”黄巧珍脸上带着几丝惊惧。
他们这样的穷家小户,往家里请先生……
“不怕,大当家的说,从我跟在陆先生身边起,一个月给我十两银子。”邹旺用力抿着笑,可这笑,无论如何抿不住。
“十两!”邹老娘一声惊呼。
“大当家的说,我跟在陆先生身边,是习学,只能先给十两。”邹旺不抿了,笑的眼睛细成一条缝。
“那咱这铺子……”黄巧珍觉得心里一团乱,一个月十两银子是多少?她有点儿晕。
“咱这铺子,先让大盛看一阵子,得先看看我能不能接下大当家的给的这活,要是能接下来,就留心个合适的人,把铺子转出去。
我要是真管上这四府一十六县的外务,咱们家再把着这铺子,不合适。再说,咱也顾不上了。
这一阵子,大盛要多辛苦点儿,你记着,一定要好好跟着先生念书,往后要想有出息,想多挣钱,没学问可不行!”邹旺笑看着一脸兴奋的汪大盛。“还有,等小盛过了生,四周五岁,就送进学堂吧。
小盛识字上头比大盛灵性,早点开蒙,看看能不能念出来。
这外务,要是我能接下来,咱家就能供得起读书人了!”
……………………
李桑柔写了两封信,一封递给了汝阴府的邹旺,另一封,送到了淮阳府聂婆子手里。
聂婆子脚底生风的回到家里,不等吃完饭,就说起了那封信的事儿。
“……说是让我先等到那位陆先生,还有汝阴府的邹旺邹大爷,说是陆先生和邹大爷在陈州时,让我跟着,一是有个当地人跟着,凡事便当些,二来,说是让我长长见识。
还一样,说是往后,这四府一十六县的事儿,就是我跟邹大爷搭手做,他对外,我管内,让我跟邹大爷认识认识。
等陆先生和邹大爷办好事儿,离了陈州,我就得启程,先把这四府一十六县的递铺,派送铺子,好好看上一遍,心里有个底儿。
这一个月十两银子,说是从二月一就开始算!”
“那咱家这铺子,大当家的怎么说?”枣花凝神听着,问道。
“说是铺子怎么安排,让我作主。
我想着,这铺子咱得留着,手里做着,心里才有数,有什么新鲜主意,也好先在咱们铺子里试试看。”聂婆子从接了信就开始盘算,这会儿已经胸有成竹。
“咱这铺子,我想着,让枣花过去看着。”聂婆子看着聂大。“枣花念的书多,那学问,至少半个秀才,你识的字还没她念的书多,枣花也比你眼光好见识好。
要是枣花去看铺子,咱这家,还有招财,就得交到你手上,你得在家做饭刷锅看孩子。”
“成!”聂大答应的极其爽快。
“就怕外头人说三道四。”枣花看着聂婆子,有几分担忧。
“管人家说啥呢!只要你不嫌弃我没出息就行。”聂大笑道。
“就是这话儿,人嘴两张皮,啥话都能说,咱忙着挣钱还忙不过来呢,哪有空听闲话儿!”聂婆子摆着下手,以示不必理会。
“那成。”枣花爽快答应。
“你看铺子,把大妮儿带上,大妮儿那笔簪花小楷,写得多好呢。”聂婆子接着道:“咱们把代写信的招牌挂出去,只要在咱们这儿寄,收五个大钱的纸钱就行,不在咱们这儿寄,一封信多收十个大钱,给大妮儿当零花。”
“成!”枣花笑起来。
……………………
二月头一天,聂婆子到城外递铺拿邮袋,就看到了金毛和陆贺朋陆先生。
傍晚,邹旺也赶到了,第二天一大清早,四个人启程,赶往项城。
中午前后到项城,下午,陆贺朋就将状子递进了项城县衙,状告顺风在项城的派送铺前掌柜赵大有侵吞帐款。
案情简单明白,赵大有辞了顺风派送铺掌柜的活,投到四海通达前,手里还收着顺风家七八天的小报钱,以及寄信款项,不多,一共才二两银子。
可赵大有之前签字画押按手印,签过一份契约。
契约里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要是辞工不做,须得在十天内,到递铺清交代收的钱款,十天内没去清交的,之后,每隔十天,这欠的钱,就翻一倍,从腊月辞工到现在,算整数,也有五十天了,去掉十天清交期限,这二两银子,也翻了四翻,成了三十二两银子。
项城县令对着陆贺朋这位明显极精刑名、见识不凡、来历不凡的告状人,这案子又极其清楚明白,当时就判下来了:赵大有须按契约赔银子给顺风。
赵大有却极其光棍,梗着脖子,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三十二两银子赵家拿得出。
赵大有从接手做顺风派送,接着从顺风到四海通达,这几个月赚的银子,加上到四海通达给的赏钱,没有三十两,小二十两是有的。
可赵大有舍不得!
而且,凭啥?
不还钱就得戴枷示众,三十斤的枷,枷十天。
赵大有年过五十的人了,一辈子没干过重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三十斤的枷,别说十天,五天他都难撑下来。
项城县令苦心婆心,劝了一个多时辰,陆贺朋也后让一大步,三十二两银子,还二十两就行。
赵大有咬紧牙关,只肯把那二两银子拿出来,别的,多一个大钱都是讹诈,宁枷死不拿钱。
项城县令劝的口干舌燥,赵大有硬着脖子寸步不让。
他就不信,为了二两银子,他们就敢害了他的命?
陆贺朋和金毛,邹旺,以及聂婆子出来衙门,看着两个衙役推出赵大有,给他套上枷,再锁到八字墙前。
“他撑不过十天。”邹旺看着站了一刻来钟,就一脸痛苦的赵大有。
“到那边喝杯茶吧。”陆贺朋沉着脸,示意八字墙斜对面的小茶坊。
四人进去,靠窗坐着,看着对面重枷下的赵大有。
“这样的事儿,咱们该怎么办,大当家的交待过没有?”抿了半杯茶,陆贺朋看着金毛问道。
“没交待过,哪能交待这么细。”金毛摇头,“不过,这样的事儿,我们以前遇到过,欠钱不还,跟他一样,有钱不还,也是这样,钱没有,命给你。
老大说这样的人,就是赌你一个不忍心。老大说,他自己的命,他都舍得了,咱们有什么不舍得的。”
“那你们就……”陆贺朋脸色微白,“杀了?”
“嗯。”金毛淡然嗯了一声,从邹旺看到脸色微白的聂婆子,“等着吧,他能撑过十天,咱们就认了。”
赵大有撑了两夜一天,黎明时分,瘫软在地,没了气息。
天色大亮时,陆贺朋一行四人,离开项城,聂婆子回淮阳府,邹旺跟着陆贺朋和金毛,赶往万寿县,递第二份状子。
……………………
项城的案子,在赵大有枷死当天,就报到了顾瑾面前。
顾瑾仔细看了薄竹纸上简单的几行字,叹了口气,将竹纸递给顾晞,“你看看,心狠手辣。”
“她能在短短几个月,就在江都城下九流中间站稳脚跟,肯定不是靠以德服人。”顾晞两根手指挟着竹纸,晃了晃,放回到顾瑾面前,看起来颇为欣赏。
顾瑾斜瞥着他,片刻,叹了口气,“孙洲请立太子的折子,你别说话。”
“皇上到底什么意思?老二早就是他心目中的太子,偏偏拖着不正其名,真是为了尊重姨母,为了所谓的尊重你?这是尊重?这是把你放到火上烤!”
听顾瑾说到立太子,顾晞气儿不打一处来。
老二这个太子位,一天不正其名,永平侯一系就放不下心,就得时不时生点儿事出来,甚至疑心到他身上,暗指他妄想大位。
“皇上的意思,先成家。”顾瑾叹了口气。
“那就赶紧成家,他今年不小了,沈家大娘子不是早就等在那里了!”顾晞没好气道。
“沈家这门亲事,我跟皇上提过两回,皇上说,沈娘娘觉得不大好。”顾瑾蹙着眉头。
“那就再挑,赶紧挑!满天下的挑!”顾晞极其不耐的挥着手。
“唉,他这亲事,咱们俩更不宜多说。总之,你记着别说话,最好面无表情。”顾瑾叹着气交待道。
顾晞仰天长叹,点头。
第76章 辣了眼
李桑柔刚要着手她的花边晚报大业,淮阳府急递过来:聂婆子被人告到府衙,说她医死了人,要她偿命。
李桑柔接了信,立刻带着大头,找文诚借了陆贺朋走前推荐给她的叶先生,三个人六匹马,直奔淮阳府。
天色似黑非黑时,三个人就急赶到了淮阳城外的顺风速递铺,将马送进递铺,三个人赶进淮阳城。
叶先生带着大头去府衙,打点牢头,送大头进大牢守着聂婆子,李桑柔则直奔聂婆子家。
枣花开门看到李桑柔,一句大当家的没喊完,眼泪夺眶而出。
“别怕,不会有事儿。”李桑柔抬脚进院,关了院门。
院子里黑灯瞎火,幸好月色不错。
聂大抱着招财从厢房探出头,聂大旁边,是大妮子惊恐的脸。
“怎么吓成这样?”李桑柔皱眉问道。
“封掌柜刚走。”枣花抹了把眼泪,“大当家的进屋坐,妮她爹,火镰子呢?”
“我来我来,大妮儿看着你弟弟。”聂大将招财放进木车里,急忙进屋点灯。
“四海通达的掌柜?”李桑柔跟着枣花进了堂屋。
“嗯,大当家是为了阿娘的事儿来的?您这么快就知道了?”枣花带着几分不敢置信,看着李桑柔问道。
“那张状子一递进衙门,递铺那边就知道了,正好有骑手路过,递了信儿给我。有水没有,给我倒一碗,渴得很。”
“有有有,我这就去烧水,一会儿,就一会儿。”聂大点着了灯,赶紧去厨房烧水。
“封掌柜说了什么?你仔细说说。”李桑柔接过枣花递过来的竹椅坐下。
“除了吓人,就是骂人。
说项城那事儿,咱们害了一条人命,那就得一命偿一命。
还说阿娘是给脸不要脸,生门不进非得走死门,说也不打听打听他们四海通达后头是谁,说他跟衙门都是常来常往的。
还说我们一家子贱货,还敢妄想发财,先想想怎么死吧。”枣花说了几句,就气的喉咙哽咽。
“他跑过来,就为了说这几句话?”李桑柔一根眉毛抬起,有点儿不敢相信。
跑一趟就为了快活快活嘴?四海通达怎么净找这样的蠢货!
“嗯,还说了很多难听话,还骂人,说我……”枣花生硬的拧过头,用力缓着紧促起来的气息。
“翻你从前那些惨事了?”李桑柔明了的问了句。
“嗯。”
李桑柔这一问,不知道触动了哪里,枣花眼泪涌出来。
“别哭了,一会儿我去替你找回这口气。”李桑柔欠身过去,拍了拍枣花的肩膀。
“我没事儿。我正要出门,阿娘在牢里,我不放心,他拦着门,不让我走,堵着门骂了小半个时辰才走。
大当家的来前,我正要走。”枣花连抹了几把眼泪。
“府衙那边,我已经让人过去了。
这一夜,你阿娘身边得有人看着,以防他们下黑手,这个,我已经想到了。
这会儿,人应该进到牢里,看着你阿娘了,这一头你放心。
你字儿文章都写得不错,一会儿替我写张状子,我也要告状。”李桑柔伸直腿,“看看水烧好没有,做点饭给我吃,中午饭都没吃,又渴又饿。”
“瞧我,昏了头了,大当家的先歇着。”枣花听说府衙那头已经让人过去了,顿时长舒了口气,有了笑模样,站起来,小跑进了厨房。
李桑柔喝了两碗茶,又吃了大半碗雪菜肉丝面,看着枣花写好了一张状纸,站起来,从背过来的小包袱里,拎出套黑衣黑裤。
“大当家的这是要干嘛?”枣花瞪着往身上穿黑衣的李桑柔。
“替你出气去。姓封的找上门骂人,总不能就这么算了。
再说,也得吓吓他,吓得他以后再也不敢找你们的麻烦。”李桑柔极其熟练的扣好纽子,抽出条黑布,抖开,裹住头脸。
“他骂就让他骂,能怎么样?又不会少块肉,大当家的……”枣花瞪着李桑柔,连急带吓。
“放心。”李桑柔笑着拍了拍枣花,一步踏出门,借着离墙不远的银杏树,跳过低矮的围墙。
枣花和聂大还没冲出屋,李桑柔已经不见了。
枣花和聂大四眼圆瞪,高悬着一颗心,回到屋里,聂大关了门,枣花呼的吹熄了灯。
两人在黑暗中对面坐着,提心吊胆的等李桑柔回来。
……………………
李桑柔不紧不慢的跳进封掌柜家那座五进大院子,从小妾们的偏院找起,找到第二个院子,听到屋里银铃般的笑声中夹杂着杠铃般的笑,知道就是这里了,沿墙找到旁边净房下人们抬水进出的小门,推门进去。
净房里,大桶的热水凉水放的整整齐齐,没有人。
李桑柔站在净房门口,挑起帘子,看向两三层纱帘之后的活色生香。
看了两三眼,李桑柔就忍不住往地上啐了一口。
小妾年青美艳,就是这小妾太年青太美艳了,更显得封掌柜皱皮囊肉,老脸黄牙,丑的吓人。
要说这是活色生香,那绝对是对这四个艳字的极大侮辱!
李桑柔一脸恶心的看着明显有心无力却拼命努力的封掌柜,想叹气。
眼前这场面,再多看几眼,她就想当场斩断红尘绝情绝欲的出家了!
李桑柔看着实在努力不动的封掌柜,死猪一般趴在小妾身上,让两个通房丫头一左一右的推他,实在看不下去了。
唉,不能等他完事儿了,眼睛疼,催一催吧。
李桑柔放下帘子,转过身,抬脚将两大桶凉水慢慢放倒,再将两桶热水放倒,水从净房漫向各处。
两个通房丫头一前一后冲进净房,李桑柔两掌下去,打晕两人,放到屋角,掀帘进屋。
“怎么回事?”封掌柜趴在小妾身上还没起来。
李桑柔打晕两人,退后两步看了看。
封掌柜身上一根丝线都没有,丑成这样,她实在不想碰他。
李桑柔叹了口气,踩上床,抬脚将封掌柜从小妾身上踹到水汪汪的地上。
封掌柜连摔带凉水扑脸,醒了。
“别叫,不然就杀了你。”李桑柔手里的短剑抵在封掌柜喉结下的小窝里。
封掌柜吓的眼眶都要瞪裂了,仰面躺在水汪里,一动不敢动。
“胆子小成这样,还敢到处惹事儿。
起来,把自己盖上,你他娘丑的让人眼疼!”李桑柔移开短剑,挑了件裙子甩给封掌柜。
“你……”封掌柜撑着床前脚踏,抖抖索索坐起来,抱着裙子,惊恐万状的看着李桑柔。
“我就是开顺风速递铺的那个娘儿们。”李桑柔扯下蒙在脸上的黑布,一脸笑,“你要拿我的人以命抵命之前,没打听打听我是干什么的?”
“你!”封掌柜好像没那么怕了,至少抖的没那么厉害了。
“他们叫我大当家的,不是大掌柜,也不是东家,你知道为什么?”李桑柔笑眯眯看着封掌柜。
“你?”
“嗯,因为我就是大当家的,杀人越货的老大。
从做了这顺风速递到现在,我一天一天的盼着,能冒出来一个两个像你这样的货,好让我动动刀,过过瘾。
从前,本大当家的跟人讲道理,都是只动刀子不动嘴,现在要以德服人,本大当家的烦得很哪。”
李桑柔一边说,一边转头打量着四周,看到旁边案子上有笔架笔洗,几步过去,拿了砚台墨条过来,从水汪汪的地上舀了点儿水,开始磨墨。
“你要干什么?”大约是见李桑柔一直笑着,封掌柜能说出句完整的话儿了。
“想杀了你,可是,我的人没死,我还不能杀你,唉。
真他娘的烦!
我的规矩,你伤了我的人,伤一个,赔二条命;杀了我的人,一赔五。
这会儿,要是聂婆子已经死在你手里了,那多好!
要是那样,这会儿,我就能一口气杀了你们姓封的五个人。
你算一个,再把你那些儿子孙子捆过来,让你挑,你挑一个,我杀一个。
又爽气又有意思。
可惜,聂婆子还活着,我暂时不能杀你。唉。”李桑柔遗憾无比的叹着气。
封掌柜听的惊恐万状。
凭着直觉,他确信她说的都是真的。
砚台里很快就磨了满满一砚墨汁,满的从四周扑出来。
李桑柔将墨条扔到床上,抬脚踢晕封掌柜,将他踩平,弯着腰,用短剑在他肚皮上仔仔细细的画了只王八,将墨汁慢慢倒进血线里,看着墨汁都侵进去了,站起来,欣赏了几眼,转身出屋。
……………………
枣花和聂大仿佛等了一百年,才等回了李桑柔。
听到推门声,两人一起往外扑,一起扑倒在李桑柔脚边。
“大……大当家的。”枣花一骨碌爬起来的极快。
“这是吓的?”李桑柔看着直挺挺站在自己面前的枣花,和总算爬起来的聂大。
“封掌柜家大业大,还有打手……”枣花抖着嘴唇,她真是吓坏了。
“嗯,院子很大,他最近新纳了个小妾?挺小,挺好看。
把灯点起来,烧点水,我洗把脸,鞋子湿了,有炭盆吗?得烤烤鞋子。”李桑柔边说边将外面的黑衣服脱下来。
李桑柔一连串的吩咐下来,枣花和聂大心神归位,聂大赶紧去烧水生炭盆,枣花拿了双自己新鞋给李桑柔,压着声音问道:“大当家的真去封家了?”
“去了,我不会骂人,就在他肚皮上画了只王八。”李桑柔愉快的答道。
枣花瞪着李桑柔,呆了片刻,突然噗笑出声,笑的直不起腰。
这一瞬间,枣花突然觉得,眼前的大当家的,不那么可怕了。
……………………
第二天一早,李桑柔拎着枣花写的那张状纸,在衙门口会合了叶先生,在淮阳府安府尹进了衙门,喝上头一杯茶之前,递进了状子。
师爷从衙役手里接过状子,只看了一眼,就急奔去找安府尹。
“府尊,来了来了!还真来了!”师爷一头扎进安府尹屋里。
“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什么来了?”安府尹刚刚端起茶杯,不满的横了师爷一眼。
“肯定是顺风!您看看,这状子递进来了,告的是狄秀才!这会儿告狄秀才!肯定是顺风啊!”师爷将状纸递上去。
“啊?”安府尹急忙放下杯子,伸手接过状纸。
顺风速递铺一开出来,因为做的就是邮驿的事儿,关着军务,至少从建乐城到无为府这一条线上的官吏,没人不关心这件事。
后来四海通达又开出来,一开出来,就是一幅两家打擂台的样子。
官吏们,特别是为官的,多多少少都有几分路子,这路子哪怕只有一星半点儿,也足够他们知道,顺风后头有人,四海通达后头,也有人!
两家这擂台打了两三个月,这一条线上的大官小吏们,这心也提了两三个月,唯恐这两家短兵相接的头一战,发生在自己治下,那可就是一个不好,自己就得做了这两家擂主的祭品了。
昨天那张状告聂婆子的状子一递上来,安府尹就提起了全幅心神,这会儿听说有人告昨天的原告狄秀才,安府尹立刻就进入了比当年考春闱还紧张的状态。
“来的是什么人?你看到了?”安府尹没看状子,先问了句。
“一个女人,二十岁左右,一幅男人打扮,长的挺好看,英气勃勃。
还有位长衫先生,四十岁左右,瞧那打扮,应该是有功名的。”师爷描述的很详细。
“听说顺风的东家,是个女人?”安府尹眉毛抬起来了。
“对对对,难道这个,就是顺风的东家?”师爷有点儿不敢相信。
“等我看看她告的什么。”安府尹用力抖了两下状纸,一目十行扫过,慢慢转头瞪着师爷,师爷急忙伸头凑上去看。
“这告的……”师爷点着状子,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状子写的十分简单,第一条状告狄秀才纳妾,第二条告狄秀才五次县考三次没过一次告病,第三条告狄秀才去年认保做假。
三件都是极小的事儿,可确实件件违反律法,每一件,都足够革掉狄秀才这个秀才功名,再打上几十板子,或是在八字墙前枷上几天。
“府尊,这要是……这可不光是狄秀才的事儿!”师爷精于刑名,这会儿心眼特别好使,一瞬间的功夫,就把该罚的人想了一个遍儿。
三件事,他家府尊件件有失察之过,加一起,足够一个大处罚了,这一个大处罚下来,他家府尊的前程,差不多就到此为止了!
“府尊您,学里的教谕们,学政,大约还有洪漕司……”师爷越说越惊心。
这一圈儿的人,全有不是!
这要是个平头百姓,往衙门递了这么一张状子,他都不用往上禀报,直接就打出去了。
可眼前来递这份状子的这位,后头有人啊!
这一件两件三件,说生出事儿来,那就真能生出事儿来!还是大事儿!
“去叫狄秀才!叫他过来!赶紧!”安府尹反应极快。
这状子不能接,得让她把状子收回去!
得赶紧把引出这张状子的事儿解决掉!
立刻!马上!
第77章 狗尾续貂啊
聂婆子进大牢,是被衙役连推带搡,拿铁链子锁进去的。
出来的时候,是狄秀才三拜九叩行大礼陪了罪,再由师爷陪着安府尹,一路陪笑送出来的。
狄秀才扶着轿子,恭恭敬敬将聂婆子送回家,在聂婆子家门口,亲手贴了张他亲自写的情况说明。
一大张说明,字挺大,写的挺长。
先是仔细认真的说明了他家仆妇是如何生了不治之症,聂婆子如何医者仁心,他是怎么一时糊涂误会了聂婆子,又是怎么受奸人蛊惑,昧了良心诬告聂婆子的,最后深刻自责,真诚陪礼。
一篇文章写的情真意切,很有文采。
说明抄了三份,一份贴在聂婆子家门口,另外两份,贴在狄秀才自己家大门外,和府衙的八字墙上。
将聂婆子送回家,狄家又请了锣鼓队,敲锣打鼓围淮阳城一圈,替聂婆子洗冤正名。
聂婆子歇了一天,就赶着她新买的辎车和两头青驴,出发去巡查四府一十六县的递铺和派送铺去了。
李桑柔赶回建乐城,让人把狄秀才那份说明印了一厚摞,吩咐蚂蚱拿着,站到四海通达速递铺对面,见人就给。
……………………
顾晞拎着蚂蚱发的那张说明,直冲进明安宫。
“你看看!连这样的手段都使出来了!真当我是摆设么!”顾晞将说明拍到长案上,接着啪啪的拍案子。
“你在我这儿发脾气有什么用?这是什么?怎么回事?”顾瑾无语的看着啪啪拍桌子的顾晞。
“这个聂婆子,是李姑娘刚选中的管事。
这个狄秀才,受四海通达在淮阳的管事封安蛊惑,以这件事诬告,想要聂婆子的性命。你看看,这写的清清楚楚!
要不是李姑娘过去的快,聂婆子就要死在四海通达手里了!这太过份了!”顾晞又一巴掌拍在长案上。
“李姑娘找你了?”顾瑾一目十行看完,将那份说明放到长案上。
“没有,她让人在四海通达门口散这张告书,我就把叶茂明叫过来问了。
她去淮阳府前,找守真要了叶茂明过去帮忙。”顾晞一脸忿忿。
“这种说不清楚的事儿,是怎么辨明的?”顾瑾皱眉问道。
“说是她往府衙递了张状纸,状告姓狄的年不过四十有子纳妾,还有县学考试三次不过一次告病,还有件认保出错的事儿。”顾晞的声音和怒气一起往下落。
顾瑾呆了一瞬,失笑出声,“还真是件件都是错。
她既然站在四海通达门口发这个,你确实得有所表示,不过在我这儿发脾气没用,你要是真有气,就去找永平侯,别在我这儿拍桌子,桌子都让你拍坏了。”
顾瑾将那张说明拍给顾晞。
“能发多大的脾气?”顾晞顿时扬起了眉。
“别太过份就行。”顾瑾露出笑容,“这一场立太子闹的,皇上也不大高兴。”
“我知道了。”顾晞抓过那张说明,大步而去。
……………………
几天之后,四海通达马行街总号,就关了门。
四海通达关门当天,李桑柔叫来王壮,让他把无为线交给他早就挑中的副手,和黑马、小陆子一起,启程赶往扬州,她要开拓第二条线路了。
……………………
送走王壮,李桑柔叫上董叔安和林建木,和两家印坊里雕板上色等几位老师父,在董家印刷作坊里,商量那份朝报,以及她那份晚报,要怎么样才能印的最清晰最漂亮。
李桑柔以她那一摞贺年拜贴做样本,只管提要求。
雕板上色等各工序上的老师父们绞尽脑汁儿商量怎么样才能做出来。
董叔安掐着手指头,紧拧着眉掐算要是这样,得加几个工,那样的话,又得添几个人,算掐的的愁眉紧锁。
林建木抱着个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响,照这么做,这一张小报,得多少钱才能印出来?得卖多少钱才能回本。
李桑柔提完要求,留下一大堆难题,拍拍手走了。
顺风速递铺里,如意已经过来了四五趟了。
黑马在的时候,如意来找李桑柔,只要见到黑马,黑马必定一管到底,带着如意,非得找到他家老大不可。
可黑马和小陆子一起,被他家老大打发去扬州了,铺子里只有大常在。
如意问大常:李姑娘在不在,就俩字:不在,问哪儿去了,字儿倒是不少:老大走前没交待去哪儿。可跟那俩字没啥分别。
如意只好多跑几趟。
跑到第五趟,总算碰上李桑柔了。
“李姑娘!”如意暗暗松了一口气,再找不到李姑娘,他这差使就没法交待了!
“大常说你来了四五趟了,出什么事儿了?”李桑柔放下杯子问道。
“没出什么事儿,我们爷明天陪公主出城赏春,问李姑娘得不得空儿,要是得空儿,我们爷说请姑娘也一起出城赏春。”如意忙陪笑道。
“文先生也去吗?”李桑柔眉梢微挑。
“是。”如意明了的看了眼李桑柔。
“好。明天什么时辰?到哪里?我先去等着,你们世子和公主的车驾都太讲究了,不自在。”李桑柔爽快的笑应道。
“陈州门外梁园,姑娘午正前到就行。”
李桑柔笑应了,接着道:“你是个忙人,下次再像这样找不到我,给大常留个话就行,或是写几行字留在铺子里。”
“不忙不忙,多谢姑娘体谅,都是爷亲自交待的差使。”如意笑谢了。
他们世子爷交待的差使,让别人传话,除非他不想在世子爷身边侍候了。
……………………
第二天,李桑柔刚到铺子里,潘定邦的小厮听喜直奔进来,给李桑柔见了礼,眉开眼笑道:“这一趟不是我们七爷的差使,是我们三爷从我们七爷那里借了我走这一趟。”
李桑柔差点让他给绕晕了。
“我们三爷说,想跟李大当家说几句话儿,不知李大当家可得空儿,若是得空,就请李大当家去一趟工部,我们三爷在我们七爷那儿等大当家说话儿。”
“走吧。”李桑柔站起来示意听喜。
这会儿离午正还早得很,再说,潘定邦这位三哥,可不是潘定邦,他找她,肯定不是可有可无的闲事。
“瞧你这容光焕发的样子,是因为你们三爷使唤你了?”李桑柔出了铺子,看着听喜笑问道。
“我们三爷,探花郎!学问好得很!”看起来,听喜相当崇拜他们家三爷。
“咦!你们七爷不是说,你们三爷这探花郎,是皇上看他长的好看,才给他的?说他学问一般得很?”李桑柔高挑着眉,一脸惊讶道。
“我们七爷跟我们十一舅爷一样,虽说学问有点儿一般,眼光可高得很,就是状元,也不放眼里的。”听喜说完,嘿了一声。
“你们七爷眼光是挺好,看来你眼光也不错。
你当初,怎么没到你们三爷身边侍候?”李桑柔一幅没话找话的模样。
“瞧大当家说的,好像到哪位爷身边侍候,能由着我挑一样。
唉,就是由着我挑,我也去不了。
我们三爷身边的小厮,照我阿爹的话说,个个都能考个童生出来。
三爷身边的小厮,心眼也好使,一个个,聪明得不得了。
至于我,我是我们相爷经了眼,挑到我们七爷身边侍候的。
我们相爷说我:心眼不多不少,正正好够在我们七爷身边侍候。”听喜语若连珠。
跟他家七爷一样,他也非常喜欢跟李大当家说话儿。
“你跟你们七爷,是挺主仆相得的。”李桑柔认真严肃的评价了一句。
“那可是!我可是我们相爷经眼挑中的。”听喜颇为骄傲。
“你们三爷之后,就是你们七爷了,那你们三爷也没多大吧?”李桑柔东一句西一句。
“我们三爷比我们七爷足足大了一轮呢!”听喜竖着俩手指摇了摇。“我们大爷,二爷和三爷差的不多,我们三爷今年三十四了,大爷今年四十二。
在我们三爷后头,我们老夫人生了位姑娘,刚满一周岁,一病没了。
在这位姑娘之前,我们相爷和老夫人生了三子一女,都好好儿的,从来没伤过孩子。
说是那位姑娘生得又极好,聪明得不得了,这一伤,我们老夫人心疼极了,就病倒了,一病就是好些年,病重的时候,说是我们相爷连棺椁都备下了,病好的时候,也是病着。
后来,说是我们老夫人一诊脉,说是又怀上了,我们老夫人这病,就好了,后来,就生了我们七爷。
我阿爹说……我阿爹是跟在相爷身边侍候的。
我阿爹说,我们七爷小时候,相爷最疼我们七爷,说是我们七爷救了老夫人。
不过到后来,我们相爷就不说这话了。
我到我们七爷身边侍候的时候,常听我们相爷和我们老夫人说:我们七爷,是专程来让他们知道知道,这为人父母的艰难。”
李桑柔一路听一路笑。
潘相四子一女。
一女出了名的贤惠能干,现随夫在任上。
四个儿子,前面三个,老三探花出身,老大进士出身,就老二有点儿遗憾,是个同进士,三个儿子都极能干,长子如今已经是从三品了。
原本是出了名的教子有方,直到有了这个小儿子。
潘定邦家学渊博,从小儿名家环绕,听说他认识的头一个字,是他三哥这位探花教的,启蒙的先生是位翰林,他三个哥和他爹,都亲自教过他。
可他连个童生都没能考出来。
读书不行,心眼也不够用,干啥啥不行。
让潘相充分体会到了什么叫束手无措,什么叫无能为力,知道了子孙不成才净惹事儿,是个什么滋味儿。
潘定邦的到来,完善和丰满了潘相的人生。
两个人说着闲话,很快就进了工部。
潘定邦那两间小屋,从里到外,充满了和平时完全不一样的气味儿。
潘定邦正襟危坐在靠门的扶手椅上,严肃着一张脸,看到李桑柔进来,规规矩矩站起来,规规矩矩拱手介绍,“这位是家兄,行三,这位就是李大当家。”
李桑柔斜瞥着潘定邦,冲他眨了下眼,才和潘定江拱手笑道:“三公子。”
“不敢当,大当家的称我印川就是。”潘定江拱手欠身。
“三爷。”李桑柔再拱手。
“你们说话,我去看几本帐。”潘定邦规规矩矩的打了招呼,出门去看帐。
“大当家的请喝茶。”小厮奉了茶上来,潘定江笑让。
“多谢。”李桑柔端起茶抿了口,放下,看着潘定江。
“请大当家的过来,是那份新闻朝报的事儿。”潘定江开门见山。
李桑柔眉梢微挑,笑着示意潘定江接着说。
“大当家的收拢了新闻朝报,大爷和世子爷把这件事交给了家父,家父斟酌再三,请了大爷示下,将这件事,交到了我这里。”
顿了顿,潘定江笑着解释道:“我现主理进上的奏折这一块,也在进奏院担一份职责。
家父转告过大爷的意思,我又专程去见过一趟大爷,请了示下。
大爷的意思,这份新闻朝报的事儿,眼下不宜大张旗鼓。
也是因为这个,家父才将这事儿,交到我这里。”
潘定江解释的详尽而仔细。
李桑柔欠身,表示懂了,“三爷有什么吩咐,只管说。”
“不敢当吩咐二字。”潘定江欠身还礼,“这桩差使,得先和大当家的说说话,这是我接到这份差使,想到的头一件事,也是大爷的吩咐。
怎么做小报的生意,以及怎么做生意,我一无所知。
大爷的意思,文章由我来写,别的,请大当家作主。
家父也是这个意思。”
“好!”李桑柔听的仔细,答的爽快。
“大当家真是爽快。”潘定江眉梢微挑,意外而笑,“那大当家看,这头一步,咱们该怎么走?”
“下一份进奏院报什么时候出来?”李桑柔笑问道。
“已经送到家父那里,最多十天,雕板就能送进淮阳府。”潘定江答的清楚明白。
“有能提前放出来的文章吗?”
“都能。”潘定江摊手而笑。
“有要紧的官员任命吗?特别是关于无为府一线的。”
“有,一位漕司调任,一位县令误判人命,革职押解进京,县令之职,另委他人,就这个?”潘定江扬眉问道。
李桑柔点头,“要是来得及,明天先把这个放出去。后天再放一篇出去,大后天再一篇,一直放到进奏院报派送出去。
最好都是和地方官吏职责相关的政令文章,早一天知道,比晚一天知道,能便当一二的那种。”
“我懂了。我一会儿就写,午时前后,就能写好。送到顺风速递铺里?”潘定江笑容愉快。
这位李大当家爽快直接,看来是个极好的伙伴。
这于他的差使,事半功倍。
“封好,我要是不在,交给大常。或是老左,都行。”李桑柔笑应,站起来,和潘定江告辞。
第78章 成人不自在
李桑柔回到铺子,挑了匹马,出陈州门,直奔梁园。
梁园也在她的小本本上,一次都没去过,不是因为难订,而是因为梁园只整订不零卖,实在太贵了。
她准备在诸人到来之前,先好好逛一遍以美景闻名在外的梁园。
没想到,梁园里,还有比她到的更早的。
宁和公主已经到了,正坐在临水的亭子里怔忡出神,远到几乎看不清楚,李桑柔都能感受到她身上那股子郁郁寡欢。
李桑柔远远站住,看着侍女上前禀报,冲她曲膝示意了,才往亭子过去。
“这么好的景色,公主好像不怎么高兴?”李桑柔带着几分小心,笑问道。
笼在宁和公主周围的浓烈阴郁,那双盈盈欲滴的泪眼,这份不高兴实在太明显,她想装着看不出来,都没法装。
“致和说,你是大当家的,快意江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宁和公主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失笑,“这天下,哪有人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连你阿爹都不行,是不是?”
“阿爹是皇帝,更不能随心所欲。
大哥常常教导二哥说:为君者最不能的,就是随心纵欲,君上随心纵欲,就是天下人的灾难,是毁掉顾氏基业的灾难。”
“穷家小户,连吃顿饱饭都难,自然没法随心所欲。
就是刚刚能吃饱饭,手里还有十个八个大钱,够下顿饭的时候,最自在。这是黑马的话。”李桑柔笑道。
“黑马没来么?”听李桑柔提到黑马,宁和公主露出丝似有似无的笑意。
“我让他往扬州一线看铺子去了。”顿了顿,李桑柔抿嘴笑着,“建乐城新来了十来家戏班子,黑马想听戏想的不得了,不过没办法,我们现在家大业大,他得干活,不能想听戏就听戏。”
“金毛也去干活了?”宁和公主笑意多了些。
“黑马去扬州,金毛去无为了。
黑马和金毛,从六七岁起,就在一起要饭。在认识我之前,两个人形影不离,从来没分开过。
我们在江都城做了夜香生意之后,我就把他俩分开了,一个在城里收夜香钱,一个在城外收卖粪钱。
刚分开的时候,黑马和金毛天天晚上对着我抹眼泪。抹眼泪也不行啊,我人手不够。”李桑柔摊着手。
“大哥说,成人不自在。”宁和公主叹了口气。
“是啊,小孩子最开心,因为什么都不用管,吃饱穿暖就行了。”李桑柔小心的看着宁和公主。
“你觉得,我还是个孩子吗?”宁和公主呆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就像小孩子一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哭过就忘,笑过也是一会儿就忘了?”
“呃!”李桑柔被宁和公主这一问,问的下意识的想往后躲,“公主这话说的,怎么会呢,公主早就长大了。”
李桑柔赶紧打呵呵,这个问题的走向,十分不妙,她得赶紧……来不及了!
“那他们为什么会觉得我过一阵子就能忘了?他们为什么觉得只要他们给我找一个他们觉得好的,哪儿都好的,把我嫁过去了,我就能忘了?他们真以为我跟一个陌生人,只要嫁过去,就能开开心心的幸福起来了?
换了你,你能吗?
我又不是傻子,就算是个傻子,她也有她的喜欢是不是?”
宁和公主这一串儿的话,简直就直喷出来,不带喘气儿的!
一串话喷完,宁和公主的眼泪,开了闸一般,淌成了两行。
李桑柔后背贴在鹅颈椅栏杆上,同情的看着宁和公主,只看着,不敢说话,不好说话,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知道我喜欢守真哥哥,是不是?我知道三哥喜欢你。”
李桑柔被宁和公主这一句话说的,两只眼睛瞪的溜圆。
“不是那个喜欢,三哥喜欢你,就像他对守真,对致和,大约比对守真和致和还要好一些,三哥信得过你,大哥也说你好,还让我多跟你说说话儿。”
李桑柔一口气缓过来,抬手拍了拍胸口。
“三哥肯定跟你说过,你肯定知道,我从小就最喜欢守真哥哥,很小的时候,我喜欢他,喜欢了十几年,从来没变过!
守真对我最好,所有人!他对我最好。我知道他对我的好,不是他对三哥,对致和,对别的人的好,他对我的好,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我想和他一起过一辈子,只和他一起过这一辈子。
要是不能和他在一起,我不想再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活不长的。
我跟大哥说过,说过好几回,为什么大哥就是不相信我呢?
我跟三哥说,三哥就说:呵呵,阿玥啊,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我不小了,我已经长大了!就是小,我也知道我的心,我现在知道,我早就知道!”
宁和公主越说越愤懑,哭的眼泪淌淌,鼻涕都要出来了。
李桑柔闷闷叹了口气,站起来,蹲在宁和公主面前,看着她,想叹气,却有点儿叹不出来。
唉,这少女情怀啊。
“我早就想过,要是他们一定要给我挑个别的人,真下了旨,我就不活了。
可是,我要是死了,大哥得难过成什么样?还有三哥。
三哥说,大哥是看着我活着的。
大哥那样疼我,三哥那样疼我,我要是死了,那是往他们心上捅刀子。
他们那样疼我,可他们为什么就不相信我呢?
嫁给别人,我真的会死的啊!我不自己死,也会病死的。”宁和公主双手捂着脸,哭的哽咽难止。
“世子什么时候到。”
李桑柔对着痛哭的公主,摊着两只手,束手无措,只好看着垂手侍立在旁边的侍女,委婉提醒。
“是。”侍女垂着头,冲李桑柔曲了曲膝,走到宁和公主面前,蹲下低声道:“世子爷他们快要到了,我侍候您净净面?”
宁和公主一边哽咽,一边点头。
李桑柔暗暗舒了口气,赶紧站起来,退到亭子一角,看着几个侍女侍候宁和公主净面,重新敷了面脂,薄薄拍上了层轻粉,再抿了胭脂。
侍女刚刚收拾好,园门方向,通传声中夹杂着脚步声,由远而近。
……………………
宁和公主郁郁寡欢,李桑柔不想说话,文诚拧着头不说话,文顺之左看右看只看景不看人,顾晞一个人的独角戏唱不起来,也不说话了。
一顿饭吃的索然无味。
刚刚撤下碗碟,茶还没上来,宁和公主就说刚刚吹了风,头疼,不等顾晞答话,就垂着头往外走。
顾晞看着情绪极其低落的宁和公主,实在不放心,匆匆和李桑柔交待了一句,示意文诚不必跟着,招手叫上文顺之,跟上宁和公主,送她回宫。
李桑柔目送三个人,以及满园子的侍女仆妇小厮长随呼啦啦出了园子,不紧不慢的晃到呆怔出神的文诚旁边,干笑道:“公主这是怎么啦?这心结,这是好了,还是不好了?你说,她这是心结,还是小孩子情绪?”
文诚没理李桑柔,垂着头往外走。
“哎!你别走啊,你说说,公主这小心思,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听说皇上在给她挑女婿了。
你说,万一,我是说万一,她这心结是真的,所嫁非意中人,你说就她那脾气,会不会郁郁寡欢,嫁过去没几年就郁结死了?
你说……”
“李姑娘到底想说什么?”文诚猛的站住,呼的转过身,怒目着李桑柔,厉声问道。
“我想说:那小丫头喜欢你,你明明白白知道,那就别装不知道,自欺欺人是欺不过去的。
你们都当她是小孩子,觉得她过一阵子就好了,只要她嫁了人,只要她发现那个又俊俏又知情又有趣儿的小女婿,比你强多了,两个人从此就和和美美,一生圆满了,这样最好。
可万一呢?
万一,她对你这份情,真是至死不渝呢?
万一她没能嫁给你,不管嫁给谁,都是所嫁非人,郁结在心,早早死了呢?
或者,她一时想不开,眼看下了旨意,嫁你无望,不等郁结死,自己先抹了脖子呢?
你就……”
“与我何干!”文诚脖子上的青筋高高暴起,这一声与我何干,惨厉而悲伤。
“与你何干啊。”李桑柔拖着尾音,眼角余光斜着文诚脚边。
一滴一滴的鲜血,正从文诚用力紧攥到微微发抖的手上,滴到地面的青石上。
李桑柔突然探身,抓住文诚的手,另一只手弹在文诚肘部麻骨上,文诚的手不由自主的松开,满手鲜血里,浸着一段枯枝。
李桑柔叹了口气,从文诚手心肉里,拨出那段枯枝,用手指细细按了一遍手心,确定没有碎木屑留在肉里了,手伸向文诚,“有帕子没有?给我。”
文诚脸色青灰,指了指被李桑柔揪着的那只袖筒,李桑柔从袖筒里摸出帕子,抖开,帕子雪白,也足够大。
李桑柔三下两下,用帕子包扎好文诚的手,在帕子上蹭了蹭手指上的血,再次叹了口气。
“这树枝什么抓在手里的?想不起来了吧?你这心思,都用到哪儿去了?
一进园子,看到公主不高兴,你就慌了乱了是吧?
你看看这血,啧,我不过说了几句话,你就心疼成这样,这手扎成这样,没觉得疼是吧?
当然觉不到了,你的心更疼。
幸亏你手无缚鸡之力,要是个劲儿大的,你这手,得扎成透明窟窿了。
扎成这样,你都没感觉到,你说说你那心,得扎成什么样儿了?好几道透明窟窿了吧?
不过就是公主今天不大高兴,我说了几句话而已。
那要是公主真死了,你还能活着不?”
“你能不能,别再说了。”文诚脸色惨白,踉跄两步,靠到柱子上。
“公主哪儿不好了?太天真了?
她是公主啊,又有那么俩把她捧在手心里的哥哥,天真点儿怎么啦?人家天真得起!
再说,她天真归天真,该懂的道理都懂,真懂!
再说啦,两口子,有一个人聪明就行了,两个人都聪明,也不见得好,你说是不是?”
李桑柔推着文诚坐下,左右看了一圈,倒了杯茶给他。
文诚摇着头,没接茶。
李桑柔收手回来,自己喝了一口,坐到文诚旁边。
“很早以前,大爷就说过,宁和要是跟我在一起,世子这边,就过于势重。
那时候,宁和还小,大爷觉得,要是宁和能嫁进永平侯府……后来,沈明书脾气性子都不好,大爷就再没提过,开始往别处留心。”文诚声音凝涩苦楚。
李桑柔抿着茶,看着文诚又紧攥起来的双手。
“我觉得,王爷很明理,不是那种执拗不可说服的人。
现在,只有公主那一边在努力,她甚至不能确定你对她这份心,到底如何。
你家世子,可是以为你很厌烦宁和的!
你这边再努力一下,我觉得这不是难事。”李桑柔从文诚紧攥的手,看向文诚苍白的脸。
“我不是文家人。”文诚沉默良久,看向李桑柔道。
李桑柔点头,表示她知道他的来历。
“我无父无母,不知来历,被人放到文家祠堂门口,是三叔祖把我抱了回去。
当时十一婶正带着六姐儿,六姐儿五个月,十一婶就把我抱回去,一边喂六姐儿,一边喂我,偶尔奶水不足,宁饿着六姐儿,也不让我饿着。
后来,我习字念书,跟三叔祖家几个小孙子一样,他们吃什么,我吃什么,他们穿什么,我穿什么,他们有的,我都有。
后来,我入了文氏族谱,后来,和致和一起,到了世子爷身边。”
文诚的话顿住,垂着头,好一会儿,才接着道:
“那时候的文家,风雨飘摇。现在的文家,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年青一代,渐渐长大,都在军中,可他们还没长大到撑起文家。
文家还要靠着世子,还有大爷,先站稳不倒,然后,自己站起来,重新立稳脚跟。
文家把我和致和送到世子身边,是为了帮着世子立起来,更是为了紧靠住世子,让文家立起来。
致和拿性命护卫世子,我用尽心血,替世子打理他担下的政务,以及,替文家子弟,打理一切能打理的事务。
驸马一向是闲职,只能清贵。
我要是和宁和在一起,就得丢开这一切,做一个清贵清闲的驸马都尉。
那就是抛开了文家,抛开还没有立起来的文家。”
李桑柔往后靠在栏杆上,叹了口气,“唉,又快要打仗了。”
“是,齐梁之战,已经迫在眉睫,这一战,是文家的机遇所在。
一旦战起,我和致和就要跟在世子身边,统总调度,为了国,也是为了家。”文诚直视着李桑柔,“我有选择的余地吗?我要选择吗?不用选择是不是?”
李桑柔叹了口气。
“宁和应该嫁一个世家子弟,人才出众,家世显赫,家业丰厚,父兄显贵,族中人才辈出。
他和宁和一起,吟诗作画,品茶闻香,他可以花上半个月一个月,给宁和画上元节的斗蓬上的花样儿,可以养几十上百的绣娘,给宁和绣衣服帕子。
我不会成家,我是个要沤心沥血一辈子的人。”文诚往后靠在柱子上。
李桑柔默然无言。
第79章 肥章求保底!
潘家三爷潘定江的文章写得非常快,当天下午,就印上漆封,送到了顺风速递铺。
除了那两份任命,潘定江还详细的写了份两人的籍贯履历,履历末尾,沾了张小纸条:用或不用,请李大当家斟酌。
李桑柔仔细看了那份任命,以及那张履历,亲自拿到董家印坊,挑了个会写文章的,把那份履历重新写了一遍,附在那份任命后面,送进了印坊。
李桑柔从董家出来,又去了林家,巡视了一圈,回到铺子里,已经夕阳西下。
李桑柔让大头去对面潘楼要了两桶酒,坐在小院后面,对着波光粼粼的护城河,和高耸沉默的皇城,慢慢喝着酒。
夜幕一点点垂下来,大常看着关了铺门,站到李桑柔旁边,看着伸着长腿,喝着酒出着神的李桑柔,闷声道:“没什么事儿吧?”
“没事儿,心情不好。
大常,你说,这人,为什么要有七情六欲呢?”李桑柔喝一口酒,叹一口气。
大常吓的往后退了两步,他家老大又要开始胡说八道了!
“我回去做饭了,你是在外头吃,还是让大头给你送点儿过来?”
“不想吃,唉,去吧去吧。”李桑柔冲大常挥着手。
大常从屋里拎出李桑柔那件狗皮袄,搭在椅背上,一句话不敢多说,赶紧走了。
他最怕被他家老大揪住,逼着他听她胡说八道,还非得让他说上几句。
陪老大胡说八道这事儿,只有瞎叔撑得住,他不行!
大常的脚步声刚远,又有脚步声进来,这脚步声有一丁点儿熟悉,李桑柔回过头。
顾晞穿过院子,站到李桑柔旁边,微微欠身看着她。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碰巧了?”李桑柔仰头问道。
“刚刚在对面,看到你了。”顾晞指了指护城河对面的皇城城墙。
“喔,对了,那儿归你管。我在这儿赏赏景儿,你是个忙人。”李桑柔说着,往外面指了指,示意顾晞不用管她。
“我不忙。你没什么事儿吧?
从城墙上面,都能看出来你不高兴。”顾晞四下看了看,拎了把竹椅子过来,坐到李桑柔旁边。
“没什么不高兴,就是觉得这春色不错,想安安静静的看一看。算是所谓的悲秋伤春吧。”李桑柔抿了口酒。
“我陪你。”顾晞往后靠进椅子里,挪了挪,伸直长腿。
李桑柔侧头看着他,片刻,移开目光,“潘楼的酒,你要是想喝,让如意找个杯子给你。”
顾晞招手示意如意。
“今天在梁园……”
“这会儿景色太好,不想说话。”李桑柔在黑暗中举了举杯子,打断了顾晞的话。
“好。”顾晞干脆的应了一声,从如意手里接过酒杯,也往黑暗中举了举,抿了一大口。
两个人坐在黑暗里,不紧不慢的喝着酒,两坛子酒喝完,李桑柔站起来,“我要回去了,谢谢你。”
“该我谢你,景色确实很好。”顾晞跟着站起来,和李桑柔一起,出了铺子。
顾晞看着李桑柔冲他摆着手,头也不回的往炒米巷回去,站在铺子门口,发了一会儿呆,上马回去睿亲王府。
……………………
淮阳府的安府尹,为人正派,对各种只会胡说八道的小报,向来是眼角都不扫的。
因为他这脾气,整个府衙,都跟着对小报嗤之以鼻,只在家里看,从来不敢带进衙门的。
有安府尹这份脾气,以及府衙这份态度,一早上就卖的淮阳城里一报难求,招得大家议论纷纷的新闻朝报,直到午后,才你咬我耳朵,我咬他耳朵的,传到了师爷耳朵里。
师爷急急忙忙找了份朝报。
这朝报倒是好找,在衙门里说句找一份来看看,刚说完,立刻就有人送上来一份。
师爷一眼就看到了那份任命,以及紧跟在任命后面,那篇小报味儿十足的履历介绍,一目十行扫完,拎着朝报,直奔去找安府尹。
“府尊府尊!您看看这个!看看这个!”师爷抖着那份朝报,送到安府尹面前。
“怎么了?这种只会胡说八道的东西!”安府尹极其不满的瞪着师爷。
“府尊,您先看看,您快看看,看这个!”师爷手指头在那份任命上乱点。
“您看看!万寿县的曹县令,要拿了问罪了,你看看这后面,说是就是因为那桩人命案子!
还有这个,洪漕司要转任山东了!您快看看!”
“这是进奏院……”安府尹一句话没说完,看着那篇完全是进奏院风格的任命文章,眼睛瞪大了。“这是?这个!”
“进奏院的邸抄,再怎么也得个十天八天,那雕版才能送到咱们这里呢!
可这个,府尊,这看着,可真得很哪,这到底,真的假的?”
“这是真的!”安府尹抽了口凉气,“昨天我去见洪漕司,洪漕司和我透了句,说下一任要转任山东,洪漕司在京城有宅子,可这怎么……”
“四海通达关门了,这个朝报,说是顺风家放话说,往后就只有在他家才能买得着!
府尊,您上回说过,这顺风,后头那人,厉害着呢。”师爷一脸神秘,声音压的极低。
“洪漕司说过一回,说是那位世子爷!”安府尹声音压的更低。
“这个……”师爷点着那份朝报。
“这是今天的?明天一早,你去买一份,悄悄儿的。”安府尹哗的抖了抖那份朝报,仔细看上面的文章。
这顺风后头的人,和师爷只说到世子爷就够了,另一位,和世子爷比亲兄弟还亲的爷,他知道就行了,不能跟师爷多说。
听洪漕司说,皇上身体不怎么好,那位大爷,现在已经比监国差不了多少了。
第二天,师爷赶到顺风速递铺的时候不算晚,可朝报早就卖的一份也没有了。
掌柜枣花娘子见是府衙的师爷,忙陪着一脸笑解释。
“昨儿来按月下定,先给了钱的人家特别多,昨天一天,就收了五六百份定钱。
昨天又来不及跟建乐城那边说,今儿收到的朝报,实在来不及添上这些数。
给完昨天那些按月定下的,就只余了不到十份,邮袋还没解开,就被人抢走了。
今天实在是一张也没有了,实在对不住。
先生明天还要不?先生要是要,明天的朝报,无论如何,我都给先生留一份儿。”
“枣花娘子客气了。按月订怎么订?给我订一份,不,两份!”师爷处理这种小事儿,还是相当干脆利落的,反正也没几个钱。
订好从明天起的朝报,师爷往县学里转了一圈,从几位教谕那里,讨了份看过的朝报,一目十行扫过,一路小跑回去府衙。
昨天的朝报上有一份任命,今天的朝报上,有一份诏书,是调整春赋收缴的。
春赋的事儿就在眼前,他已经着手在做了。
这份诏书要是真的,早知道十天和晚知道十天,那可是大不一样!
……………………
聂婆子刚到汝阴府,正赶上新闻朝报与往常大不相同的版面,以及那份任命。
帮着汪大盛忙完,聂婆子站在铺子门口,喝着杯茶,想着刚刚关门的四海通达,以及她们大当家的和她透出的那几句话,越想越觉得,今天这新闻朝报,不是一般的好事儿。
她们大当家的,可是个厉害人儿!
一杯茶喝完,聂婆子就打定了主意,从汪大盛太婆邹老娘刚送来的早饭篮子里,拿了两个芹菜肉丁大包子,急匆匆进了对面的大车店,在她那辆辎车里,仔细斟酌着,写了份放订金订朝报的章程出来。
聂婆子先抄了份,再附上封信,准备寄给李桑柔,又让汪大盛帮着抄了二十份,四府一十六县,一家一份,寄了出去。
聂婆子沿着顺风的邮路走,往建乐城来往的信件就极快。
不过隔天,聂婆子就收到了李桑柔的回信。
回信里,李桑柔赞赏了聂婆子的敏锐和敢想敢做。
在放订金预订的好主意上,又提了几条,一是订阅可以分两种,一种就是聂婆子主意,放五十个钱的订金,每天再拿钱去买朝报,哪一天没去买,订金没收,这订约,就结束了。
另一种,以三个月为期,收先齐三个月的朝报钱,三个月内,每天朝报一到,立刻送到各家,不用各家再到铺子里买或者拿。
除此,李桑柔还告诉聂婆子,往订报的各家派送朝报这事儿,她已经交待给邹旺,让他找当地的义学,看看有没有穷人家读书识字的子弟,愿意跑跑腿,挣一份送报钱。
让她和邹旺交接商量,做好这中间的细务。
进奏院邸抄上的内容,一份份移到朝报上,朝报的订阅量一天一个新高,到进奏院报的雕板,紧赶慢赶送进淮阳府时,新闻朝报的销量,已经暴涨到原来的十余倍了。
在林家印坊的大力帮助下,董家印坊承受住了暴增的印量,最早开始派送新闻朝报的汝阴府和淮阳府,以极快的速度找到义学,找了十来个穷家学生,已经开始派送朝报了。
……………………
到春闱开龙门隔天,李桑柔拎着包酸梅肉,晃进工部,找潘定邦闲扯。
潘定邦好些天没见李桑柔了,见她进来,立刻眉开眼笑,指着她手里拎着的桑皮纸包,“你又拿了什么?我这里也有好吃的,葡萄干,沙金红杏干!”
“你二哥到家了?”李桑柔看着潘定邦捧出食盒,掂了一粒沙金红杏干,咬了一口,嗯,果然好吃。
潘定邦的二哥潘定山提举茶马司,驻守太原,两任期满,春节前,就诏召返京,另行任用,看来,这是到家了。
“前天下午到的,咦,你怎么知道我二哥到家了?”潘定邦一脸希奇。
“你说这是沙金红杏干,这个只有太原那边有吧?这葡萄干也是清源县的?真不错。
早就听说好吃,是真好吃。可建乐城买不到,太原府的老陈醋也不错。”李桑柔一边说话,一边自己倒茶。
“怪不得我三哥说你聪明!见微知著!”潘定邦冲李桑柔竖着大拇指,“带了好些老陈醋,你要不要?”
“有多余的,就给我几瓶。”李桑柔很不客气。
“瞧你这话说的,还多余!你想要,多不多都得分几瓶给你。”潘定邦乐了。
“你好多年没见你二哥了吧?前儿听谁说的来着,你挺小的时候,你二哥就外任了?”李桑柔倒了茶,坐在潘定邦对面,吃着喝着说闲话。
“你瞧你这记性!还能有谁,我跟你说的!
我二哥一连两任提举茶马司,足足十年。
我二嫂还好,我二哥瞧着可老了不少,我阿娘一看到我二哥,话没说出来,就哭起来,说我二哥老了。
我二哥说他那是因为经常在外头跑马,晒得黑,其实不是老了,就是晒黑了。
唉,都十年了,能不老么!二哥走的时候,我才跟这桌子这么高,唉,二哥是老了。”
潘定邦十分感慨。
“你二哥能在家呆几天哪?下一任还是外任?”李桑柔咬着杏干,问道。
“二哥下一任就在建乐城,应该是六部哪里吧,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大理寺什么的。
本来,二哥回来,三哥要外任的,可三哥不是接了……”潘定邦欠身向李桑柔,压着声音,“你这边的活儿么,瞧我三哥那样子,好像还挺要紧。
你说你这儿能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我看他是不想外任,外边多苦!我二哥可是又黑又老,建乐城多好,你说是吧。
阿爹最听三哥的话,现在,看他们商量下来那意思,二哥在建乐城,三哥好像也不外任了,唉!”潘定邦拍着桌子,一声长叹。
“你二哥也爱管着你?”李桑柔上身靠进椅背里,一脸同情的看着潘定邦。
“我生下来那年,大嫂嫁进来,我从小是大嫂抱大的,大嫂最疼我。
可没两年,大嫂跟着大哥外任,二哥就接手管我,唉!”潘定邦又是一声长叹。
“那可管了好些年!你二哥凶不凶?”李桑柔这回是真有点儿同情潘定邦了。
他那位二哥,那官声,可是出了名的勇猛敢为,敢急追上百里,亲手砍杀偷马贼的。肯定不是个温婉性子。
“凶得很!唉!”潘定邦靠近过去,又是一声长叹。
“算了算了,咱们不说这个了,没办法的事儿,多说除了烦心,没别的用。
对了,听说那什么楼上,昨天热闹了一夜,你去没去?说是,那个,又香又艳呢!”李桑柔嘿嘿笑着,转了话题。
“你都知道又香又艳,我哪敢去!”潘定邦横了李桑柔一眼。
这是明知故问!照她的话说,扎刀子!
“那你三哥去没去?你二哥呢?听说才子云集啊!”李桑柔一只脚翘在长案上,晃来晃去。
“他俩都去了。”
“哟~~”李桑柔拖着长音,一声哟,哟的又香又艳。
“嘿!”潘定邦趴在桌子上,一脸八卦,“你别哟,他俩去是去了,就是去晃了一趟,可没敢多留,更没敢又香又艳!”
“啊?为什么?噢!对了,你说过,你们一家门都怕媳妇,这话是真的?”李桑柔放下脚,也趴在桌子上,一脸的不敢相信。
“瞧你这话,我什么时候瞎说过?我这个人从来不乱说话!”潘定邦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一脸傲然。
“那你二哥三哥怎么怕媳妇?也像你这样,成天这耳朵……”李桑柔欠身过去,看潘定邦的耳朵。
“哪能像我这样!我跟你说,阿甜吃亏就吃亏在性子太暴,爱动手!
要说厉害,那得是我三嫂最厉害!
我三嫂这个人,长的比我三哥好,字儿写得比我三哥好,学问比我三哥好。”
潘定邦说着,咯的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愉快的拍着桌子,“我三哥挺惨,哪哪儿都不如我三嫂。
我三嫂这学问,还不像我二嫂,诗词音韵什么的,我三嫂最会写策论,厉害得很!
我三嫂跟我三哥相亲那会儿,让我三哥写篇策论给她看看。
我三哥觉得自己是大才子,了不得!
可一篇策论送过去,被我三嫂批的一无是处不说,连这门亲事,也被我三嫂拒了。
我三哥就急眼了,挖空心思写了一夜,我二哥帮着他一起写。
我二哥的学问其实比我三哥好,二哥这个同进士,照我阿爹的话说:时也命也,非学问高低。
他俩吧,写了整整一夜,又请我二嫂润了一遍色,我二嫂文采特别好,我二哥三哥都比不了。
这一回,再送过去,我三嫂算是勉强点了头。”
“哇噢!”李桑柔听的拍着桌子惊叹。
“我三哥可怕三嫂了。
有一回,那时候三嫂刚嫁进来没几年,第三年吧好像,我们兄弟,还有堂兄弟,一群人喝酒。
我六堂哥,前两三天去找我三哥,正好听到三嫂教训三哥,我三哥死不承认。
当时,他喝了不少酒,胆子就大起来了,一把抓起根茶针,说要让我们看看,到底谁怕谁。
我们跟在三哥后面看热闹。
三哥冲进垂花门时,还气势得不得了,当时三嫂正和二嫂坐在廊下喝茶说话,看到三哥冲进去,问了句:你这是怎么了?
就一句话,三哥就软了,说:我怕丫头们力气小,撬的茶不如你的意,特意拿了茶针,给你撬茶来了。”
李桑柔拍着桌子,笑的哈哈哈哈前仰后合。
潘定邦也拍着桌子大笑。
“那你二哥呢?二哥怎么怕?也这样?”李桑柔眼泪都笑出来了。
“我二哥脾气暴,小时候教我认字,教到第二遍,我记不住,他就瞪眼拍桌子。
我二嫂又好看又温婉,大声说话的时候都没有过,可不管我二哥多大脾气,只要我二嫂一眼横过去,我二哥那脾气,立刻就没了。
我二嫂要是觉得我二哥哪儿不好,就让人送汤水过去。
送的要是什么芙蓉汤荷花汤木樨汤,那就是啥事儿没有,要是送了什么清心汤顺气汤,那就是提醒二哥,他有点儿过份了。
有一回,也是跟昨天差不多的花楼花会上,二哥酒多了,昏了头,就是你说的,又香又艳上了,就在这时候,二嫂一碗浆水送到了!
二哥当时,手里还有半杯酒,都没敢喝完,看到浆水,呼的窜起来就跑了。”
“啊哈哈哈哈哈!”李桑柔再次拍着桌子,哈哈大笑。“唉哟喂,笑死我了!你们一家,唉哟!人家别家肯定没有这样的,你们家……”
“谁说别家没有!”潘定邦和李桑柔对着拍桌子,“周家,就是刚致仕的礼部周尚书,不光惧内,他连他那个小妾都怕!
还有符家,就是周尚书那个孙媳妇家,淮东大族。
符家大爷,现在哪个路做帅司来,我记不清哪个路了。
有一回,符家大爷正跟个红伎眉来眼去的对诗,听到一句大奶奶来了,吓的酒杯掉地上,脸都白了!”
“啊?”李桑柔一脸惊讶和八卦,“真的?还有哪家?怎么这么多惧内的?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说的全是真的!
这有什么稀奇的,你们女人多厉害呢!不是,是厉害的女人多多呢!一个个厉害的吓人!
像你这样的,你要是嫁了人,你嫁给谁谁不怕?
敢娶你的人,要么瞎了眼,要么,肯定是被你拿刀子逼的。”
“你怎么说话呢!”李桑柔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不嫁了!以后我娶一个算了。”
“哈哈哈哈哈!”潘定邦捧着肚子,笑的前仰后合,“对对对,你是大当家的,你娶个压寨小郎君,多好!到时候,我一定得去喝杯喜酒!啊哈哈哈哈!”
“咱说正事儿,你说,这么多人,这建乐城,惧内的不是一个两个,这简直是成群成堆,这么多,怎么就你出了名了?”李桑柔拧眉看着潘定邦。
“不是我一个人出名,还有十一呢。唉!”潘定邦一声长叹,“我跟你说,就是阿甜脾气太急,太爱动手。
我阿爹说过,贵人语迟,性子一急,就得吃大亏!这不就吃大亏了!
其实阿甜挺好的,论河东狮,真轮不上她!
我大嫂二嫂三嫂,周尚书家几位夫人老夫人,符家那几位,还有……多得很呢,个个都比阿甜厉害。
她就是亏在脾气太急上。”
“就是,我也这么想,明明是你家阿甜最不厉害,传出来的名声,倒成了你家阿甜是头河东狮,别家全是贤良人儿,这可真是!太亏了!”李桑柔拍着桌子,替潘定邦和他家阿甜抱不平。
“唉!”潘定邦跟着拍桌子。
“我还有份晚报呢,这事你知道。”李桑柔两根手指捏着下巴,笑眯眯看着潘定邦。
“知道,怎么说到这上头了?你这个人说话,总是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潘定邦嫌弃的瞥了眼李桑柔。
“那份朝报,你三哥说一句算了句,那晚报,可是我说一句算一句。
要不,咱们在晚报上单拿一块儿出来,专写这惧内的事儿,起个名儿,就叫葡萄架下。”李桑柔笑眯眯看着潘定邦。
“葡萄架下,葡萄架!哈哈哈哈哈!这名字好!倒了葡萄架!哈哈哈!”潘定邦一如既往的关注点与众不同。
“怎么样?这河东狮的名儿,不能光让你家阿甜一个人顶着,大家一起露露脸么。”李桑柔愉快的看着笑的哈哈哈拍着桌子的潘定邦。
“这是个好主意!对啊!就该这样!凭什么光说阿甜河东狮,光说我惧内,明明大家都一样!
可这得写文章,这文章谁写?”潘定邦最怕写文章。
“写什么文章啊,要是用你三哥那样的文章写出来,谁能看得懂?反正我是看不懂。
看不懂还有什么意思?
咱不写文章,就把咱们闲扯的这些话,写出来就行了,这不劳你,我找人写!”李桑柔愉快的用手指点着桌子。
“啊?也是,小报上的文章,那哪叫文章!不会用典,不会修辞,根本不能叫文章,全是大白话!
真要写啊?”潘定邦两眼放光,跃跃欲拭,十分兴奋。
“我觉得该好好写写。
一来,咱们也没说瞎话是吧,全是大实话;
二来,凭什么这河东狮的名儿就扣在你家阿甜一个人头上?还有这个惧内,又不是只有你和十一郎两个人,对吧?
凭什么啊!
你要是觉得行,咱们明天就发!”李桑柔两根指头捏着下巴,笑看着潘定邦。
潘定邦学着李桑柔,也用两根指头捏着下巴,眯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想的一脸笑。
“就是,凭什么黑锅全让我跟十一郎背啊!
行,就这样!
就得这样!就得让大家知道知道这真相!
怕媳妇儿的,真不是就我跟十一郎两个人!”
第80章 潘七挨打了
李桑柔从工部出来,直奔林家印坊,叫过早就看好的一个机灵小内探,指点着他,写出篇一大半是白话,一小半略微拽点儿文言的长文儿出来。
接着又亲自在小报上点了个地方,亲自看着画好了一圈儿精致的葡萄叶青葡萄紫葡萄,最上面,再画上一条精致葡萄架。
这头一篇葡萄架下的小文儿,新鲜出炉。
这篇长文儿就是两个人在说话儿,你一句,我一句。
从头到尾,一句没露这俩人是谁,可其中一个是潘相家七公子,这个,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文中的三爷和二爷,就更加明白清楚了:这就是潘相家那位有貌有才的风流才子、探花三爷潘定江,和那位以悍勇闻名,敢追杀马贼的二爷潘定山。
李桑柔让林建木只加印了两倍的量。
报头上印着俊美非常的花边晚报四个字,小报纸质之精良,印刷之精美漂亮,绝对是当世第一的花边晚报,在新闻朝报如日中天时,横空出世。
花边晚报的精美充满了诱惑,可直接翻了一倍的价钱,又明显是摆足了架子。
刚刚摆出来的花边晚报,惊叹的人多,肯下手买的人可不算多。
不过,也就过了半天,仆妇长随,丫头小厮,就一波接一波的涌上去,排上前,拍了钱,拿到一份花边晚报,赶紧往回跑。
……………………
主理新闻朝报的潘家三公子潘定江,因为知道那份林家小报也在李大当家手里,从听说那天起,就让小厮每天都要买一份回来。
这份改头换面的花边晚报,被小厮第一时间买回来,放到了潘定江案头。
可繁忙的潘家三公子,对这份小报,向来是有空就翻,没空就不看。
这一天,潘家三公子又是特别繁忙。
直到临近傍晚,收拾好公务,喝杯茶准备回家时,因为当天的小报格外的精美绝伦,以及花边晚报这个报名挺有意思,潘家三公子才拿过花边晚报,准备翻一遍再回家。
三公子潘定江举着晚报,对李大当家这份不惜工本,啧啧赞叹了好一会儿,再悠悠闲闲看完第一页,翻过去,就看到了第二版的那篇葡萄架下的长文儿。
潘定江一目十行扫完,呆了足足两个一目十行的空儿,赶紧再看第二遍。
第二遍看完,三公子潘定江将晚报啪的一拍,站起来就往外冲,冲到院子里,猛一个转身,冲回去抓起那张晚报,直冲回家。
潘定邦他二哥潘定山这一回是回京述职,再转任新职,这中间至少有一两个月的空闲。
他带着一家大小,赶了两三个月的路回来,年都是在路上过的,极其辛苦劳累,这几天,都在家里没出去,睡睡觉看看书,先好好歇几天再说。
朝报的事儿他听说了,一来这是大事,二来,这事儿在他三弟手里主理。
他从改版前半个月,看到改版后十来天,仔仔细细看了两遍。
至于什么花边晚报,还没有人跟他说过。
潘家二爷潘定山是在去往前院,准备和阿爹、三弟,以及七弟一起吃饭的路上,撞上气急败坏冲进来的他三弟潘定江。
“你看看这个!”潘定江喘着粗气,将已经被他捏的中间皱成一团的晚报,塞到他二哥怀里。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出大事了?”潘家二爷潘定山被他弟弟这喘着粗气,气急败坏的样子,吓着了。
“没,唉!你先看!你先看看!”潘定江气的话都说不成句了。
潘家二爷急忙抖开花边晚报,扫了一眼,就忍不住赞叹,“这是怎么印出来的?我头一回见到这么精致的小报,牡丹楼花会盛况,这几个字真不错,像是杨翰林的字儿。
建乐城的小报,竟然精美如斯了!”
“别夸了,你看看这个!”潘定山的赞叹被他三弟打断。
潘家二爷顺着他三弟的指点,看到了圈在葡萄架下的那一篇大白话文儿,一遍扫完,抬头瞪向他三弟。
“是老七!”潘定江牙都要咬碎了。
潘家二爷再看了一遍,瞪着一碗浆水那行,牙错的咯咯响,“老七呢?”
二门外,潘家七公子潘定邦正探着头,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四周。
潘定江利落之极的从他二哥手里抢过那张晚报,背到背后,堆着一脸标准之极和善之极的笑容,看着潘定邦。
潘家二爷和他三弟同步,也是一脸标准的慈爱笑容,也背着手,看着潘定邦。
“三哥回来的这么早,三哥今天挺忙吧?三哥天天都忙,你们,那个,没看到什么吧。”潘定邦见两个哥哥都笑的极其和气,暗暗松了口气。
“看到什么!你说的,是这个么!”等潘定邦离两人只有两三步了,潘定江抡起晚报,砸在潘定邦头上。
潘家二爷潘定山一步上前,揪住潘定邦,挥拳就打。
“娘!阿甜!阿甜救命!阿甜!大嫂!二嫂!三嫂!”潘定邦抱着头惨叫。
……………………
经过了朝报的火爆,看到花边晚报四个字,以及那份精美精良,刚刚赶到无为府的聂婆子,虽然还不知道这晚报是靠这份精美,还是靠别的什么,可她立刻就能断定,不管靠什么,总之,新一波火爆又要扑上来了!
果然,这份从纸质到价格,都焕然一新的晚报,在晚报摆出来大半天后,无为府的铺子里,就被买晚报的挤满了。
虽然聂婆子不明白为什么晚了这大半天,这买报的人才挤上来,不过,这不耽误她立刻写信指挥各地派送铺,收订花边晚报。
果然,第二天的晚报出来之后,这回只晚了小半天,涌上来现买,以及买了之后,立刻再订整月,或是干脆订上三个月晚报的,比昨天,以及比起前一阵子的朝报,那人,可多的太多太多太多了。
因为这一天的晚报,那一串葡萄架下,那篇文章,实在太精彩了。
文章起手四平八稳,先是认真的介绍了南武北文的文家,这近百年的战绩,功劳,和巨大牺牲。
虽说开头认真严肃,可鉴于这是篇坐在葡萄架下的文儿,这份认真这份严肃,就太让人浮想连篇了。
接着就说到了闻名天下的文家功夫,一通规规矩矩的介绍之后,笔锋一转,说到了文家的功夫传说和秘闻。
其它种种一句话带过,重点在于,听说这功夫大成之前,是要谨守童子身的,不然就没法大成了。
然后列举了一串儿文家那些在千军万马中横冲直撞,几进几出,名满天下的杀神们,他们成亲的年纪,顺便提了句文家的杀神们,有那么几位,喜欢请夫人阅兵。
接着,再三赞叹仰视了成亲早的那几位,都是少有的天纵之才,才二十三四,二十四五,就能成亲了!功力大成啊!
最后两段,赞叹了文家的家风,以及,感伤了文家男女的极高折损率,都是为国牺牲啊,再列举如今在军中的文家青年才俊,不知道哪一位能最先成亲。
最后,突然提到了某位不姓文,却被目为他在,文家就在的那位尊贵人物,二十大几了,还没议亲。
这位,听说在修练文家功夫上,是少有的大才。
文章戛然而止。
那余味儿,袅袅婷婷,欲语还休。
如今支撑文家,却不姓文的那位尊贵人儿是谁,满天下没人不知道啊!
那位,可是北齐南梁加一起,全天下第四五尊贵,第一第二英武俊俏的人物,青春年少,尚未议亲!
这晚报,能不脱销么!
毕竟,八卦,是所有智慧生物的天性!
……………………
顾晞一直关注着李桑柔收归麾下的两份小报,每天让人买来,先扫过一遍,再处理公务,以及见人理事。
花边晚报改版头一天,顾晞看的哈哈大笑,兴致勃勃,一天好几趟的打发小厮去看潘定江怎么样了,潘定山还不知道么?以及,潘相是个什么态度。
这笑话儿还没看完呢,一大清早,刚散了朝,他打发出去看看潘三潘二各怎么样的小厮还没回来,这八卦之火,就烧到他头上了。
顾晞直直瞪着葡萄架下那篇文章最后那段,猛一巴掌将晚报拍在案子上,呼的起来,直奔工部。
童子身这事儿,能出现在这张晚报上,这张大嘴巴,除了潘七,不可能有别人了!
就连童子身童子鸡这样的话,也只有潘七那张嘴,才说得出来!
潘定邦头一天,刚被他二哥三哥一顿混合双打,正如惊弓之鸟一般。
呆在家里,他是不敢的,他二嫂三嫂大约还不知道,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样,家里不能呆,只能去部里,工部比家里安全。
潘定邦是个仔细人儿,进工部前,先安排好小厮,守在工部正门角门侧门各门外,以防有谁打过来,喊一嗓子,他好赶紧跑。
顾晞直冲而来,小厮尖叫着往回跑,潘定邦听到一句世子爷,搂着长衫跑的比兔子还快。
可他再快,也快不过顾晞和他那些精悍小厮。
……………………
隔天的花边晚报,葡萄架下只有寥寥一行告假:昨天世子爷亲临指导,今天休息,明天再继续。
顾瑾正吃着早饭,见小内侍送了朝报和晚报进来,急忙接过,先看晚报,看到空旷的葡萄架下,那一行简直是含血带泪的告假,再也忍不住,哈哈哈哈笑的差点把满炕几的早饭掀翻出去。
“这,这个,卖得,怎么样?”顾晞笑的话都说不成串儿了,指着晚报,断断续续问道。
清风笑的见牙不见眼,忙上前一步禀报:“一报难求。
今儿是桐叶去买朝报和晚报,说是到董家报店,朝报买到了,晚报说是已经卖没了。
桐叶说他简直不敢相信,董家报店的伙计说,半夜就有人排队,等着买晚报了。
桐叶又到林家报店,也没了,后来,桐叶去了顺风速递铺,找到大常,才拿到一份晚报。
小的已经让桐叶去董家和林家报店,各订了一份朝报和晚报了。”
清风声调轻快清脆。
他是自小侍候在大爷身边的,从大爷伤了这双腿之后,笑成这样,这是头一回。
他这心情,雀跃兴奋之余,又酸涩难当。
……………………
葡萄架下空了一天。
屏着气等着看世子爷大发脾气大发雷霆的诸人,伸长脖子,一直等到天都黑了,人凶脾气暴的世子爷,除了一张脸黑的让人十步之外就想绕道,别的,竟然什么都没做!
到晚上,皇城诸人,特别是位高权重那些位,提着心辗转了一夜,第二天,天还没亮,就赶紧打发人去买晚报。
晚报出不来那么早,朝报也没那么早,只能等散朝出来才能看到。
散朝出来的诸人,拿到晚报,赶紧翻到葡萄架那一页,见这一天的葡萄架下,是一篇从专诸论起的惧内歪史歪论,一小半长舒一口气,暗暗抹了把汗,另一半,咋着嘴十分遗憾。
可再翻回来,就看到又一个新栏目:文会点评。
这一天的,简直就是近期文会的总结总评:
哪一场文会,由哪位主办,哪些大才到场,会间做了什么,是会文还是会美,诸位大才们联诗写文,破题解经的表现如何,面对美人儿表现如何,十分详细,夸赞的时候不遗余力,刻薄的时候那是真刻薄。
整整一页五六场文会看完,被夸赞的四五六,被刻薄的十一二,几位当时只顾追逐美人儿的翰林,被刻薄的当时就号称病了,掩着脸回家养病去了。
唉,也只能回家养病,毕竟,那位世子爷连坐了两天葡萄架下,气都那样,都憋下了,他们还能怎么样?
……………………
春闱放榜后,第三天,顾瑾打发小内侍去了趟顺风速递铺,给李桑柔送了篇不算短的文章。
文章的遣词用语,都颇具晚报风,内容却是前一天新科进士闻喜宴上的诸般种种。
闻喜宴自然是俊才云集,皇上是如何高兴的,又是怎么亲手给三鼎甲各簪了什么花,唱名的传胪过于紧张,闹了什么笑话儿,把皇上逗的笑的如何,皇上又是如何抚慰紧张过头的传胪的。
李桑柔将文章仔细看了两遍,笑着往后靠进椅子里,一颗心总算是彻底落放回去。
她对这个世界的规则并不深知,晚报是个尝试,更是个试探。
现在,这篇文章,确认了她这试探而出的头一脚,并没有踩差,这世间,也比她预想的更加宽容,这真是太让人愉快了。
李桑柔让大常跑了一趟,把这篇闻喜宴的文章送到林家报坊,放到花边晚报头一页最显眼的位置。
大常出了门,李桑柔伸手拿过蚂蚱写的那张字儿歪歪扭扭的粗桑皮纸。
那几行字是今天的文会,总共有三场,李桑柔一行一行看了一遍,决定去看看瑶华宫这场。
瑶华宫这场文会,是国子监诸监生邀请了几十个各地有名的才子,一起会文。
王宜书在孙洲的举荐下,刚刚进了国子监念书,这场文会,除非有什么意外,否则他不会不去。
她想找个机会,搭上这位王家大少爷,以后,最好能常来常往。
李桑柔正琢磨着,是她自己过去,先看看再说,还是请上潘定邦这位在国子监念过十来年书的老监生,大头一溜小跑进来,“老大!有个姓包的,说是请见您!”
大头用力咬着请见两个字。
他跟着黑马识过字,跟着老大做过学问,请见这两个字里的那份恭敬,他是学过的。
这个请见,就跟他们要见他们老大一样。
“请见?”李桑柔眉梢微扬,“什么样的人?”
“就是请见!就这俩字儿!
一个中年人,四十岁左右,不高,有点儿黑,不过不像马爷那么黑,不胖,也不瘦,瞧着挺精明的,一身上好的绸子衣裳,没说话先长揖,客气恭敬的不得了!”
蚂蚱描述的极其详细。
“去看看。”李桑柔想不出这是谁,站起来示意大头。
第81章 翻墙爬树大当家
铺子门外,顺风那根巨大的杆子下面,站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果然如大头的描述:中等个儿,不胖不瘦,一张经受过风霜的脸。
看到李桑柔,男子急忙上前,离了六七步远,就拱起了手,“大当家的。”
“你是?”李桑柔拱手还礼。
“在下姓包,包平,休宁县人。”
李桑柔听到休宁县,眼睛微眯,喔了一声。
包平听到李桑柔这一声喔,明显有了几分小意和紧张。
“到对面茶坊坐着说话吧。”李桑柔笑着示意对面的茶坊。
“是,大当家的请。”包平欠身让过李桑柔,跟在后面,进了茶坊。
“你接着说吧。”李桑柔不客气的坐了主位,看着直接坐到了下首的包平,微笑道。
“是。去年冬月,往兵部交割银子,报了速递线路的,三家之一,就是我们庆安商号,是在下经的手。”包平开门见山。
李桑柔点头,端起茶抿了口,示意包平接着说。
“当时,在下和商号诸人,对邮驿诸事,一无所知,只是觉得,这是邮驿的生意,也是信客的生意。
歙州一府六县,皆是山地,田瘠地少,所产极薄,劳苦一年,田里出产,极好的年成,也不过够一家人十之一的口粮。
在下和同乡们,只好和祖先们一样,稍大一些,就离乡外出,就食他乡他郡,以求存活。
在下十岁那年,跟着叔伯,挑茶北上,贩卖求利求生,辗转各地,到今天,三十二年了,只回去了两三趟,平时和家乡往来,全凭信客。
在下十分幸运,到今天,已经薄有产业。无数同乡中,客死他乡数年,数十年,家里人还在倚门盼归的,比比皆是。”
包平低下头,端起茶抿了口,才接着道:“顺风速递铺开出来头一天,在下就觉得,这是绝大的好事儿,特别是对在下这样的漂泊之人。
朝廷放开邮驿时,在下就和商号诸人商议,斗胆投了两条线路。”
包平的话顿住,看向李桑柔。
“齐梁以江为界,歙州在南梁中腹,你竟然要在北齐做邮驿的生意,包掌柜胆气过人。”李桑柔打量着包平,是真的赞叹。
生意人的胆量,就是那句话,要是能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那就没有他们不敢做的事儿!
“大当家的过奖了。当时,就是想着这是绝好的事儿,实在是没敢多想。”包平欠身陪笑。
“是想着有绝大的利润吧。”李桑柔翘起二郎腿,“直说吧,找我干什么?”
“庆安商号希望能附骥尾。”包平冲李桑柔欠身。
“齐梁之间,太平了,有四五十年了吧?”李桑柔放下腿,直视着包平,“你觉得还能太平多少年?还是一直就这么太平下去了?”
“在下不过做份小生意。”包平下意识的回避了李桑柔的问题。
李桑柔眯眼看着他,又翘起了二郎腿。
包平看着李桑柔再次翘起的二郎腿,沉默片刻,“在下的商号,做的是便宜的茶砖生意。
从大前年,太原府的茶马司就强令几家大商号往北的茶砖丝绸毛料等等,至少一半,要用来换马,换来的马匹,茶马司全数收购。
从老家过来的同乡,说是往蜀中做生意的几家商号,也同样被强令一半以上,换马换铁。
齐梁都在收购马匹生铁,已经三四年了,想来,太平不了多久了吧。”
说到最后,包平声音很低。
“你有什么打算?你们。”李桑柔再次放下二郎腿。
“没有,这样的事儿,轮不着我们有什么打算。
真打起来,我们这样的,留在齐,齐疑心我们是南梁人,回到梁,梁同样疑心我们。
没什么打算,尽力求活而已。”包平神情黯然。
“现在,你来找我,就是在做求活的事儿么?”李桑柔提起茶壶,给包平添茶。
“不敢。”包平欠身谢了李桑柔的添茶。
“在下生在梁地,宗祠在梁地,亲戚邻里,多半在梁地。
可在下就食齐地,在建乐城和太原府,往返三十多年,家人朋友,都在这里。
在下是个懦夫,唯愿不要起战事,若万一起了战事,只祈愿早日了结,至于别的,不是在下能多想的。”
顿了顿,包平垂眼道:“若是还有别的,只愿能少死些人,在下的亲朋好友,都能活下来。”
“你既然这么想,当初怎么会去买线路做邮驿的生意?一时思量不周?”李桑柔眯眼笑看着包平。
“当时,”包平一脸苦笑,“在下和商号诸人,都觉得这是门绝好的生意,想着必定群涌而上,若是不早下手,只怕就什么也抢不到了,先把线路抢到手,实在不行,转手卖出,必定也是桩好买卖,没想到……”
李桑柔扬着眉,看着苦笑摊手的包平,“那你找我,是想把线路转卖给我了?”
“不是,确实是想附骥大当家的,请顺风入一份干股,大当家的看怎么样?收益对半。”包平直截了当道。
“这份胆量!”李桑柔啧啧赞叹,“你来找我入股,是觉得我想要独家霸着这邮驿,不许别家入行是吧?”
“大当家的……”包平笑的有些尴尬。
“四海通达刚关门没几天,你这么想,也情有可原。
我确实想在邮驿这个行当里,一人独大。”
包平听到一人独大,直看向李桑柔。
“这是个新行当,还没有行规,这行规,我想说了算。
至于顺风,我从来没想过只此一家,只此一家还有什么意思?
一个行当,要是独此一家,那这个行当,也成不了行当。
你们想做邮驿生意,只管去做。
有几句话,你们记着就行了。
第一,顺风跟你们,或是以后别的做邮驿的商号,不是对手,而是同伴,共同开拓一个新行当的同伴。
第二,生意不可能只是生意,你在齐地做生意,就得先把自己当成齐之子民,看好你的人,看好你的老乡,看好你的亲朋好友,真有什么事,不是一句不知,就能推脱得了的。
这会儿,你若是在梁地,也做这样的生意,也是一样,你先是梁地子民。”
“是。”包平脸色微白,片刻,欠身道:“在下懂了,大当家的教训的极是。”
“你们歙州人,最讲究宗族归属,死在外面,哪怕万里之遥,也要骨埋家乡,魂归故里。
身骨归家,家又归哪里?
身,家,国,天下,你都得想一想,得想好了,一旦战起,你归属何处。
齐梁之间,兄弟之争,无关族类。
这身属此国,还是彼国的事儿,多数人,不用多想,他们都能避得过去。
可你,生意做成这样,又想插手邮驿生意,照我看,你肯定是避不过去的。唉。”李桑柔叹了口气,“非此即彼,骑不得墙,一定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你们做这邮驿生意前,得先把这件事想好了,要不然,是要出大事儿的。”
包平脸色苍白,片刻,站起来,冲李桑柔长揖到底,“谢大当家的指点。”
……………………
李桑柔带着蚂蚱,在瑶华宫外绕了半圈,硬是没找到能偷偷溜进去的角门侧门偏门。
听着里面的热闹喧嚣,李桑柔往后退了几步,四下看了看,示意蚂蚱,“咱们从这儿跳进去。”
“行!可我跳不了这么高。”蚂蚱干脆答应之后,仰头看着墙,一脸苦相,这墙一人多高,光滑干净,他跳不上去,也爬不上去。
“那边有棵树,你爬到树上跳过去。”李桑柔指了指一射之地外的一棵树。
“行!”蚂蚱愉快答应,往那棵树跑过去。
爬树他擅长!
李桑柔往后退了几步,跑几步,在墙上踩了两脚,蹬上墙头,接着翻身跳下。
还在半空,李桑柔就看到她要落脚的地方,一排站着三个锦衣男子。
李桑柔反应极快,团身再往前,一只手撑在离她最近的男子肩头,矮身落在一排三个锦衣男子身后。
“你!”被李桑柔按了一把的男子,一脸惊恐的瞪着李桑柔。
李桑柔梗着脖子,没回头,她已经听到了放水的声音,不能回头,得赶紧跑。
没等李桑柔抬脚窜出去,身后一声惊叫:“李大当家?”
李桑柔听出是田十一的声音,头也不回,一跃而起,扑过一丛盛开的牡丹,拐过座假山,贴着假山站住,长舒了一口气。
唉,她大意了,刚才应该站在墙头上,看清楚再往下跳。
李桑柔紧贴着假山,凝神听着墙那边的动静,等了一会儿,听着一片安静了,悄悄挪到假山边上,左右看了看。
四下无人。
李桑柔松了口气,一边听着四周的动静,一边沿着树木假山,往蚂蚱爬的那棵树过去。
看到李桑柔过来,蚂蚱从浓密的树叶里露出脸,往墙外指指,又往墙内指指。
李桑柔招手示意他下来。
蚂蚱从树上跳下来,两步窜到李桑柔旁边,压着声音笑道:“刚才,那边几个人,到处找,吓我一跳。”
“没事……”李桑柔一句没事儿没说完,就抬手示意蚂蚱站到她身后,自己慢慢转过身。
潘家二爷潘定山背着手,从小路那边一棵老树后走出来。
李桑柔笑着拱手,“二爷。”
“你认识我?”潘家二爷眯眼看着李桑柔。
“二爷和七公子眉眼很像,一看就兄弟两个。”李桑柔一脸笑。
“大当家的很像西北那些马贼。”潘二爷不客气道。
“二爷过奖,什么时候二爷守牧西北,我们兄弟就往西北走一趟,做一做马贼的马贼,想来应该十分痛快。”李桑柔笑眯眯道。
潘二爷失笑,这一轮口舌官司,他认输。
“这儿是文会,大当家的翻墙爬树,来这儿做什么?要杀谁打谁么?”潘二爷从李桑柔看向一脸呆傻的蚂蚱。
“不敢,带我这个兄弟过来沾沾文气,学点儿斯文。”李桑柔指着蚂蚱。
蚂蚱瞪着一双傻眼,看起来好像根本就不知道他家老大说了什么,从李桑柔点向他起,就不停的用力点头。
潘二爷看着蚂蚱那一脸傻相,看的两根眉毛高抬。
就这样的,过来沾文气学斯文?胡说八道也不能胡说到份上!
“大当家的也是有身份的人了,该从门进来。刚才,大当家的吓着十一他们几个了。”潘二爷决定不跟李桑柔打口舌官司了。
论口舌他没问题,论脸皮他不行。
“没找到门。”李桑柔干脆而坦诚,“从那边,沿着围墙走了大半圈,角门偏门侧门,一个门都没有,实在是走累了。还请二爷见谅。
回头我专程给十一郎陪礼。”李桑柔欠身致歉。
“大当家的客气了。不敢当。”潘二爷侧身避过李桑柔的致歉,看着李桑柔,试探道:“人都在那边,我陪大当家的四处看看?”
“要是不耽误二爷的正事儿,要是二爷不嫌弃,荣幸之至。”李桑柔拱手笑应。
“大当家的请。”潘二爷侧身抬手,先让李桑柔,和李桑柔一起,往文会最热闹的一团过去。
潘定邦说他小舅子田十一郎是个大嘴巴,不管什么事儿,只要他知道,那就是顷刻之间,传遍全城。
这话一丁点儿都没说错。
潘家二爷潘定山陪着李桑柔,刚刚靠近人数最多的那一团,会文的贡生才子们简直就是齐刷刷的拧着身拧着头,没人看潘定山,都好奇无比的瞪着李桑柔。
这就是顺风速递铺的大当家!
潘定山眯眼横着田十一,田十一还在人群中间,一脸兴奋的指手划脚,被潘定山这一横,田十一赶紧闭嘴,闪身躲到旁边几个人身后。
“二公子,大当家。”王宜书从旁边人群中出来,上前两步,有几分紧张的和两人见礼。
李桑柔眉梢微挑,笑看着王宜书。
她想认识他,没想到他竟然先找上门了。
“在下王宜书,无为府学子,现依傍姑婆,寄居在孙尚书府上。”
王宜书先介绍自己,再看着潘定山笑道:“昨天接到大伯家书,吩咐在下,若是能见到大当家的,必要替他当面感谢大当家的。”
王宜书说着,冲李桑柔长揖下去。
“不敢当!我只是为了找几个便宜的识字人而已,这一谢可当不起。”李桑柔侧身让过,拱手笑道。
潘定山挑眉看向王宜书。
“大当家将往各家派送朝报和晚报的活儿,给了各府县义学里的穷苦学子。
大伯说,大当家的怜穷悲苦,慈悲心肠。”
“不敢当。”李桑柔欠身笑谢,“我们兄弟都是乞丐出身,说不上谁怜谁。
这派报的事儿,在他们,能挣几个大钱,在我们,除了他们,到哪儿能找到这么便宜又好用的识字人儿?
王大爷这一谢,愧不敢当。”
“大当家的真会说笑。”王宜书失笑,再次长揖下去,“这次,是在下谢大当家的。
从有了这顺风速递,在下和家里书信往来,四五天就一个来回,在下头一回觉得,无为府离建乐城极近。
只盼着大当家的速递线路越开越多,快快开出来。”王宜书说着,笑起来。
“令尊在山东任职?”潘定山看着王宜书笑问道。
“是,盼着大当家赶紧开出山东线来。”王宜书欠身应了潘定山的话,再冲李桑柔拱手。
李桑柔笑看着王宜书,欠身点头。
她想认识他,没想到他更想认识她。
嗯,也是,她背后是世子和那位大爷,大约还会有人把潘家也放到她身边。
在这建乐城,她已经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了。
第82章 齐梁之间
隔了一天,一大早,包平又到顺风速递铺来见李桑柔,还是在上次的小茶坊里。
包平提起茶壶,先给李桑柔斟了茶,再坐下笑道:“大当家的上次那些话,从这里回去,我就和商号主事儿的几位说了。
我是个愚钝性子,被他们狠说了一顿。
说我这些年,只顾做生意跑买卖,都跑傻了。
大当家的说的那些,哪还要想?
庆安老号这招牌,是在建乐城挂起来的,从挂起招牌那天起,这几十年,铺子在建乐城,生意在咱们齐地,哪还有别的什么和什么?”
包平双手抚在膝上,且说且笑,十分谦卑。
李桑柔凝神听着,笑容可掬。
“都是不用想的事儿,庆安老号生在建乐城,长在建乐城,从前现在,还有以后,只能是咱们齐地的子民。”包平接着道。
李桑柔笑着点头。
“包掌柜要是想好了,这做生意的事儿,包掌柜是真正的行家,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只要不是像从前的四海通达那样,非要对同行赶尽杀绝,别的,包掌柜只管放手去做。”李桑柔笑道。
“是。”包平明显长松了口气,“大当家的点了头,那我就放心了。
还有几件小事,想跟大当家的讨个示下。
一是这速递行当,是大当家的一手开创出来的。大当家的立的那些速递行当的规矩,在下想跟着大当家的习学一二。
大当家的……”
“行!你想学什么,找大常就行。”不等包平说完,李桑柔就爽快之极的答应了。
“多谢大当家的。”包平真正舒了口气,面露喜色,“在下想挑几个妥当人,到顺风铺子里,跟着诸位师父学一学,大当家的看?”
李桑柔干脆点头。
“这是最大的事儿,大当家的点了头,别的,就都是小事儿了。
第二件,就是线路,在下和庆安商号几位主事儿商量过,想先走往太原的线路,大当家的看合不合适?”
“极好,我也觉得你们先走太原府这条线最妥当,这条线你们最熟悉,事半功倍。”李桑柔笑吟吟道。
真是聪明人儿,选往北的线路,尽最大可能的避开了未来的齐梁之战。
可这战事,是只要往北就能避得开的?
“第三件,不知道新闻朝报和花边晚报,大当家的是不是能放出来,容小号代卖一二?”包平这次是真正的放下了心,语调也轻快起来。
“当然。朝报和晚报的事儿,你去找董叔安和林建木,该怎么谈就怎么谈。”李桑柔笑道。
包平听李桑柔对董叔安和林建木直呼其名,心里微微一跳。
看来,新闻朝报和花边晚报的巨大变化,是因为这两家小报被这位桑大当家收归麾下,这个传说,应该是真的。
……………………
送走包平,李桑柔坐到铺子后面,她那块菜地旁,正翻着她那个小本本,掂量着她中午去吃哪家,蚂蚱带着如意从外面进来。
如意看到李桑柔,没说话先笑的抿不住,赶紧欠身见礼,“李姑娘。”
李桑柔合上小本本,看着如意。
“我们世子爷让小的过来问姑娘晚上可得空儿,若是姑娘晚上得空,我们世子爷想请姑娘一起吃饭。”
“有空,去哪儿?”李桑柔愉快的应了一声,将小本本放到一边。
她正要找他说几件事,比如刚刚的庆安老号包平的事儿。
“世子爷吩咐,让小的问问姑娘,想去哪儿,姑娘吩咐了,让小的不用再回去跟他禀报,直接走一趟先订下。”如意欠身笑道。
“那就,蛮王家吧。”李桑柔不客气的笑道。
潘定邦说,蛮王家的春季时令菜,特别是春饼,京城一绝,这会儿正应季,极其难订。
“是。”如意爽脆的欠身应了,垂手退了两步,和蚂蚱点头以示告辞,转身直奔蛮王家。
……………………
太阳西斜,李桑柔出了铺子,一路东看西看,去旧曹门街上的蛮王家。
李桑柔在蛮王家门口看到熟悉的小厮,跟着从侧门进了蛮王家后面雅间。
顾晞也是刚刚到,正用湿帕子擦着手,听到动静,回头看到李桑柔,由正视而斜瞥。
自从晚报上放出那篇文家功夫秘闻,这是李桑柔头一回见顾晞。
李桑柔抿着笑,冲顾晞拱手见礼。
“你把潘七哄的,但凡他知道的,你都知道了吧?”看着李桑柔嘴角那些抿不住的笑意,顾晞气儿不打一处来。
“你不该去打他。又没说是你,也没人知道是你。
原本,第二天就准备放几个文家少年将军出来,让大家猜一猜的,你冲到工部一顿打……”
李桑柔摊着手,忍不住笑。
“还是我的错了?”顾晞闷哼了一声。
他大哥笑的声音都变了,指着他,说只怕李姑娘就等着你这一冲一打,你还真冲过去打上去了!
“你昨天跳进瑶华宫,被人家当贼拿了?”顾晞转了话题。
“昨天的事儿,这么快就传到你耳朵里了?”李桑柔坐下,端起杯子喝茶。
“早上潘定山过来见我,说了几句闲话。”顾晞也端起杯子喝茶。
李桑柔只笑没接话。
“你跟我不用这么谨慎,想问什么只管问,想说什么只管说,不该说的,我不会告诉你。”顾晞看着李桑柔,还是有几分没好气。
“真没什么。
对了,建乐城有家庆安老号,做茶砖生意的,你听说过没有?”李桑柔转了话题。
“想做邮驿生意的两家之一,怎么啦?”顾晞看向李桑柔。
“有个叫包平的,大约是庆安老号的东家之一,前天找到我,说要让我许可,让他们做邮驿生意。
庆安老号的来历,你查过没有?”
“嗯,报到兵部要做邮驿的,算上顺风,一共三家。
邮驿毕竟是军务,你这里是知根知底的,另两家,当然要好好查一查。
庆安老号的东主、管事、伙计,几乎都是休宁人。
他们将他们歙州老家的便宜茶砖运往北边,换马换毛皮生铁,很会做生意,这几年生意越做越好。
上午我问过潘定山,潘定山知道这个庆安老号,连潘定山都知道,他们这生意做的不算小。
他们歙州,还有一家绩溪人的商号,和他们同样生意的,不过是把茶砖贩往蜀地,再绕道往西,往西北,甚至往北。
南梁一向缺马,这四五年,南梁极力促使商人从西北换马换生铁回去。
歙州的茶砖,几乎都被绩溪那家商号拿走,庆安老号这生意,这四五年,一年比一年艰难。
武怀义到江都城之后,大江两岸交通艰难,听说庆安老号运茶砖的船,从武怀义到江都城之后,就一块茶砖也过不来了。”顾晞说的很详细。
“怪不得他们身为南梁人,也要冒险往兵部拿邮驿的线路。唉。”李桑柔一声唉,说不上来什么意味。
“不光茶砖,像丝绸之类,如今也是几乎断绝,说是都被南梁强令运往蜀地,绕远道,极远道,将马匹生铁,换回南梁。
潘定山极其忧虑,建议我一旦战起,头一件,就是要先打通一条南北商路。”顾晞神情冷峻。
李桑柔嗯了一声。
对于商人来说,只要利润足够,他们敢上天可入地。
“邮驿生意,我从来没打算过要一家独大。
一家独大,这个行当就起不来。我只是不喜欢同行之间你死我活。”李桑柔将话题转到了邮驿上。“可庆安老号这家,刚才你也说了,他们几乎所有人,都是来自歙州休宁县。
虽说他们长年在外,极少回去,可休宁是他们的家,他们娶亲要回去娶,养老要回去养,死了要骨归休宁。
齐梁之间,太平了几十年,之后会怎么样,我问了包平。
包平说,从四五年前起,齐在太原的茶马司,和梁在蜀地的茶马司,都强令盐茶丝绸毛料等物,至少一半拿来换马,换来的马,又被茶马司全数买走。”
顾晞眉梢扬起。
李桑柔看着他扬起的眉梢笑道:“不要小看生意人,春江水暖鸭先知。
太平了几十年,太平日子快要过去了,包平和他的老乡们,早就看出来了。
我让他先回去好好想想,一旦齐梁战起,他们庆安老号,和他们这些人,究竟是齐人,还是梁人,这会儿,他们心里,就要先有个决断。”
顾晞连连点头。
“今天一早,包平就来找我了,说前天是他愚钝糊涂,这样的事哪还用想。
包平说:庆安老号头一块招牌挂出来,就是在建乐城,这几十年,铺子在建乐城,生意在齐地,他们自然是齐人,这是不用想的。”李桑柔看着顾晞。
“他们的茶砖丝绸,来自南梁,这生意一半一半,可不能全算在齐地。
他这话说的过于诚恳了。你怎么看?”顾晞看着李桑柔。
“齐梁若是战起,他们身在齐地,只要齐地没有战败之态,他们就是齐人,一旦局势对齐不利。”后面的话,李桑柔没说下去,看着顾晞,摊开手,一脸苦笑,接着道:
“不过,他们若是身在梁地,也一样如此,梁地撑得住,他们就梁人,梁地撑不住,他们就树倒猢狲散,摇身一变,就是齐人了。”
“我也想到了。哼,若一时局势不利,那就先杀了他们,省得他们作乱。”顾晞眼睛微眯。
“齐梁分界,是从有了齐,有了梁才开始的。”李桑柔看着顾晞,犹豫了下,谨慎道:
“前朝,前前朝,再前前朝,大江南北,从来没分过彼此,都是一国之人,一样的血肉。”
见顾晞面色缓和,李桑柔缓声接着道:“这个齐,和梁,是你们的势力区分,不是芸芸众生非我族类的区分。
歙州人奔波四方谋生谋钱,早在齐梁之前几百上千年,就是这样了。
几百上千年以来,他们从来没区分过大江南北,没区别过齐人梁人。
现在,大约他们也不想区分,他们就是休宁人,休宁商人,只想着赚钱,不想多管是齐地拥有四海,还是梁皇君临天下。
我在江都城的时候,也悄悄往江宁城安排了何水财,还让何水财在江宁城买了处宅子,报了户贴。
就是打着主意,万一两家打起来,我们就看情况,哪家赢了,我们就做哪家的人。”李桑柔看着顾晞笑道,“毕竟,两家都是同样血肉,没有哪家是非我族类对不对?
江都城的夜香行,在二三十年前,也是江宁夜香行的分舵,江都不叫江都,叫江宁南城,是不是?”
顾晞眉毛高抬,片刻,无语失笑,看着李桑柔笑道:“那现在呢?”
“现在我们成了南梁通缉的要犯,夜香行也被他们血洗了,没办法再左右逢迎了。”李桑柔叹气。
“看来是我连累了你。你的意思我懂。唉。”顾晞往后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差不多的话,大哥也说过,不只一回。
我不强求他们怎么样,不过,我要尽自己的本份,庆安老号,还有歙州商会这些,在齐地拥有四海之前,我信不过他们。
你要想让他们进来做邮驿生意,行,大哥也不会不点头,只一样,不管他们做哪条线路,顺风都必须紧跟进去。
暂时,不许他们有自己的递铺,你借递铺给他们用。”顾晞不客气道。
李桑柔沉默片刻,点头,“好。”
“蛮王家的春饼做的极好。”大约是觉得刚才的话题过于沉重了,顾晞提高声音笑道:“刚刚如意说,听说咱们要来,他们回去请了老东家亲自来做饼拌春菜。
他们现在的铛头,是老东家的孙女儿,说是已经得了老东家的真传,其实还是差了一线,还得历练几年。”
“是听说你要来,我是沾了世子的光。”李桑柔冲顾晞举了举茶杯。
顾晞失笑,“这一回真不一定是,刚刚如意说,人家是听说大当家的要来,才去请的老东家。
这建乐城里,你这名气,响亮得很呢。
潘定山说,昨天文会上,有不少人专程谢你?”
“有潘相家二爷陪着,是二爷的面子,谢我不过是个借口。”李桑柔笑。
“对了,有个笑话儿,是致和告诉我的。
致和说,有个偏将,到建乐城交接公务,媳妇让他带几饼好茶回去。
他买了茶,走前和致和告辞,挺纳闷的问致和:
说那掌柜听说他给媳妇儿买茶,非要送他一个上好的茶针,说是什么探花茶针,他跟致和说,他家没有读书人,要探花茶针干啥?”
李桑柔哈哈大笑。
顾晞笑的拍着椅子扶手,“听说,现在各家茶坊卖茶,都奉送探花茶针一枚。”
第83章 生死
文诚的生辰,是以文氏族老看到他,捡他回去那一刻,往前推一个月,得来的。
因为这个,小时候,每年文诚过生辰,都是去给族老磕个头。
后来文诚到了建乐城,族老七十多岁喜丧走后,他这生辰,他自己再没放在心上,也再没过过。
文诚的生辰是二月二十七。
二十七日那天一早,顾晞散朝的路上,撞上了长长一队新衣新帽、鲜亮喜庆的锣鼓队。
锣鼓队后面,是捧着巨大的寿桃,捧着夸张的寿面,捧着一大束一大束鲜艳的牡丹、月季、木香、报春,山茶等等应季鲜花的长长的队伍。
二月底三月初,正是百花烂漫的时候。
这支鲜亮喜庆,热热闹闹的花山花海的队伍,和顾晞一条道,直奔睿亲王府,停在他那个西院诸人进出的西侧门外。
嗓门响亮的小厮儿唱着祝寿词儿,将一个个寿桃,一盒盒寿面,一束束鲜花,送进侧门,贺文先生寿。
顾晞站在正门台阶上,瞪着侧门前热闹的花海,看着文诚一头冲出来,对着面前的花海,目瞪口呆。
“去问问李姑娘。”顾晞一边往里走,一边吩咐如意。
将睿亲王府宽敞的侧门内外摆满鲜花后,几个如今建乐城里最红的小曲儿名家,站到睿亲王府侧门前,敲着檀板,高声唱起了贺寿的吉祥词儿。
如意跑的飞快,顺风速递铺子里没找到李桑柔,炒米巷也没找到,只好急奔回来时,睿亲王府门口,小曲儿名家已经唱的闲人堵了半条街。
小曲儿之后,是几家戏班子的吉祥帽子戏小折子戏。
顾晞干脆站在侧门里,看着他那扇侧门外,戏班子走了,杂耍涌上来,杂耍走后,是一队散乐……
一个接一个,片刻不停,直到天都黑了。
“你得罪李姑娘了?”顾晞看的头大,看着苦着脸站在他旁边的文诚,忍不住问道。
“这是贺寿。”文顺之看了一天,一点没觉得累,正兴致勃勃,忍不住纠正了句。
“你见过有谁这么贺寿的?”顾晞堵了句。
“这不就是。”文顺之一边笑,一边指着侧门外。
顾晞忍不住给了文顺之一个白眼。
“天黑了。”文诚一口气没松下来,一队队脚步轻捷的小厮儿,举着青伞,青伞四圈挂着梅红缕金的小灯笼,从侧门开始,旋转着伞,一队队过来,再一队队往外旋出去。
空中,垂落下来的夜幕中,一大片一大片的烟花炸开,绚丽夺目。
……………………
第二天散朝后,顾晞推着顾瑾,进了明安宫。
“昨天是怎么回事?”一进宫门,顾瑾立刻问道。
“还不知道,昨天一天都没找到李姑娘。这种事儿,除了她肯定没别人了。”
“嗯,守真呢?”顾瑾皱眉道。
“致和陪他喝了大半夜酒。”顿了顿,顾晞接着道:“他当着我的面,一直好好儿的。
今天早上,上朝路上,致和悄悄和我说,说昨晚上,他都已经睡下了,守真拎了壶酒找他,让他陪着喝酒。
说是守真只喝酒,自己不说话,也不让致和说话,两个人就是闷喝,喝到后半夜,守真喝醉了。”
顾瑾沉着脸,没说话。
顾晞将顾瑾推进偏殿,再将他抱到炕上,看着小内侍上了茶。
顾晞侧身坐到顾瑾旁边,犹豫片刻,看着顾瑾道:“前一阵子,我带阿玥去梁园赏春,回来当晚,李姑娘坐在顺风铺子后面,对着护城河喝酒,看起来很不高兴。
我陪着她喝了半夜的酒,她也是这样,自己不说话,也不让我说话,只喝酒,不过她酒量好。”
“昨天的事儿,阿玥大约还不知道,不过也快了,昨天动静太大。”顾瑾的话只说了一半,后面没说下去,只连声叹气。
“李姑娘对守真,肯定不是那个意思。
她闹昨天那一场,到底因为什么,得等我找到她,好好问问。”顾晞紧拧着眉。
顾瑾斜瞥着他,没说话。
为什么,他有点儿想到了,可这事儿,从最初到现在,他都是连知道都不想知道,说,就更加不想说,也说不得。
那位李姑娘,是个极聪明的,必定和他一样,知道了,却还不如不知道,无奈无能。
“你跟李姑娘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让她想开些。”沉默良久,顾瑾看着顾晞道。
顾晞有几分莫名,却干脆的点头,“好。”
……………………
午后,听说李姑娘进了顺风速递铺,顾晞忙从户部出来,直奔过去。
李桑柔正守着只小炉子,烧水沏茶。
见顾晞进来,示意他坐。
“我昨天找了你一天。”顾晞坐下,看着蹲在炉子边,侧耳听着水声,等着沏茶的李桑柔。
“昨天我到城外看着放烟花去了。没什么,就是给文先生庆个生。”
听到水滚了,李桑柔提起壶,将滚水注进大茶壶里。
“你这么讲究水,这壶,该换个小点儿的。”顾晞看着桌子上那把巨大茶壶,有几分哭笑不得。
“小壶太麻烦。”李桑柔将铜壶里的水倒进大茶壶里,提起茶壶晃了几晃,等了一会儿,拎起系在茶壶柄上的一根棉线,拎出个白纱茶叶包,放到只空杯子里。
顾晞瞪着李桑柔拎出茶叶包,呆了片刻,噗笑出声,冲李桑柔伸出大拇指,“论省事儿,你当仁不让,至少建乐城,能排第一。”
你跟守真,真没什么事儿?梁园赏春回来那天,你在这儿坐着,一言不发光喝酒,喝到半夜。
昨天你那烟花放完,守真拉着致和,也喝了半夜的酒,也是一言不发。
你们两个,这是什么默契?
你跟我说说。”顾晞伸直腿,一幅准备好好倾听的模样。
“我喜欢他,他喜欢我?”李桑柔倒了两杯茶,看着顾晞笑道。
顾晞失笑出声,笑了好一会儿,才看着李桑柔,“守真不去管他,就你这脾气,你真喜欢他。”顾晞的话顿住,“你不是说,你喜欢谁,都是拿刀直接按床上的?”
“你看你都知道,不用我多说。
真没有别的,就是想给他过个生儿,热闹热闹,你知道我这个人,想一出是一出。
他找文四爷喝酒,大约是,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吧。不幸之极,却又幸运之极。”李桑柔笑道。
“嗯,致和也这么说。
守真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凡事都想得太多。
他说过好些回,不成亲不成家,要一辈子为文氏尽力。说是成了家,就难免为小家打算,为儿女打算,就分了心了。
唉,我劝过他,后来。”
顾晞的话顿住,垂着眼,好一会儿才接着道:“齐梁不能共存,早晚你死我活,我和大哥,守真,致和,近十年,都在做准备。
守真不打算成家,致和要等到这一战之后,我也是。
这一战,要么,大江南北任我纵横,要么……”
后面的话,顾晞没说下去。
李桑柔侧头看着他,片刻,笑问道:“杭州城那座西湖,景色极佳,西湖旁边,有一片地方,有很多女伎世家,你听说过没有?”
“当然,前年出使的时候,我还去逛过。
西湖南边有条长堤,绿柳红桃,景色极佳,靠南边,两边都是花楼伎家,很热闹,很富丽。
那些女伎光凭颜色不行,红不起来,她们讲究一技之长。
擅长吟诗作画的,比一般的士子都强,吹拉弹唱,更是精绝。”
“听说她们有一项绝技,吃了鱼,可以把鱼骨一根不少的吐出来,还是摆在盘子里,还是鱼形,就是肉没了。”李桑柔一边说一边笑。
顾晞扬起了眉,“这我倒不知道。”
“我早就想好了,到时候,得把那一片打下来,那条长堤得归我。
然后,每年春秋,办两次大赛,春天让这帮女伎比赛吃鱼,用鲫鱼,鱼越小越好,看谁吃的最快最好最优雅。
秋天比赛吃螃蟹,不能用什么蟹八件蟹七件的,就用手,吃完摆回去,一刻钟,看谁吃的最多。
得把潘七爷请过去,现场点评,要是再能请动几个翰林,那就更好了。”
李桑柔愉快的挥着手。
顾晞听的大睁着双眼,片刻,哈哈大笑起来。
……………………
金毛跟着陆贺朋,从淮阳府项城县起,一路官司打到无为州,到二月下旬,官司打完,两人沿江往西,从扬州北上回建乐城。
李桑柔打算在开通扬州线的同时,将扬州到无为的线路也开出来。
两个人从无为府一路往西看过去。
到江宁城时,进了三月。
两人申初前后进了江宁城,找了家邸店安顿下来,金毛和陆贺朋道:“先生先歇着,我出去一趟,要是回来晚了,先生自己先吃饭。”
“你要干嘛?”陆贺朋见金毛脸色阴沉,关切的问了句。
“没什么,去江边给兄弟们上柱香。”金毛犹豫了下,照实答道:“先生也知道,我们原先是在对面江都城做夜香行生意的。
去年冬月,武怀义到江都城,血洗了夜香行。
一时半会,我们回不去江都城,这儿跟江都城一江之隔,我去给兄弟们上柱香,送点纸钱。”
“我陪你去。”陆贺朋忙站起来道。
金毛犹豫了下,和陆贺朋一起,出了邸店,找了家白事店,买了香烛纸钱,直奔江边。
陆贺朋跟着金毛,直奔江边一座有几分荒凉的龙王庙。
“我们兄弟跟着我们老大,吃了一年饱饭,一个个,照我们老大的话说,撑的有劲儿没地方使。
夏天的时候,我们兄弟中水性好的,有一群人,就脱光了,盯着那座龙王庙,比谁先从江都城游到那里,从江都城码头一带游过来,到那里最省力气。
那时候,我们还在龙王庙下面藏了两条小船,后来送世子回建乐城时,还用上了。”
金毛的话顿住,好半天,才接着道:“当年,真快活。”
陆贺朋沉沉叹了口气。
两个人不再说话,到了龙王庙外,金毛半跪在地,用刀捅软地面,将香烛先插在地上点燃,再点上香,退后几步,跪在地上。
陆贺朋蹲在旁边,花开纸钱,在香烛上点着,一张张烧起来。
金毛磕了头,蹲到陆贺朋旁边,拿过按在一起的元宝,一个个拆出来,扔进火堆里。
两人烧完厚厚一堆纸钱和元宝,退后几步,看着纸灰被风卷起,四下飞散。
“唉,走吧。”陆贺朋背着手,再次叹气。
“我到庙里给龙王爷磕个头。从前,我们游过来,一定要给龙王爷磕个头。”金毛垂着头,进了破败的龙王庙。
“龙王老爷,您要是碰到我们兄弟,请您看顾一二,以后,等我们老大过来,给您修庙塑金身。”金毛跪倒磕了头,看着已经掉了一只胳膊的龙王,祈告道。
“毛……毛哥?”一个微弱的声音,从龙王像后面传出来。
“谁?”金毛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一声谁声音没落,就扑向龙王像后。
龙王像后面的角落里,一个形容枯槁的瘦小男子,直直瞪着金毛,“毛哥,我又做梦了。”
“窜条!是我,是你毛哥,你没做梦!窜条!”金毛冲上去抱起窜条。
“毛哥,我总梦到你,梦到马哥,还有老大,我快死了。”窜条声气极低弱,垂着头喃喃自语,看起来有些神志不清。
“赶紧抱他回去,快!得赶紧找大夫!”陆贺朋推着金毛。
金毛弯腰抱起窜条就跑。
陆贺朋搂着长衫,跟在后面,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冲进邸客,金毛抱着窜条直冲进屋,陆贺朋一把揪住掌柜,气息急的简直要喘不上来气,“快,请大夫!最好的!快!”
陆贺朋另一只手,从怀摸出张银票子,也没看清楚多少,就塞进掌柜手里,猛推了他一把,“快去!”
邸店的伙计都是极有眼色的,不用人叫,赶紧送了汤水吃食,热水帕子到屋里。
金毛挑了碗鸡汤,抱着窜条,往他嘴里喂了小半碗,大夫就到了。
窜条后背有刀伤,一条腿上中了一箭,箭杆磨断了,箭头还在里面,还在不停的流血。
掌柜再跑一趟,再请一位跌打大夫过来。
两位大夫忙了一个来时辰,洗干净伤口,起出箭头,敷了药,包扎起来,开了汤药,立刻熬出来,灌了一碗下去。
金毛在窜条床前守了一夜,第二天天刚亮,陆贺朋又带着那两位大夫过来,换了药,诊了脉。
临近中午,窜条一身热汗之后,睁开了眼。
“窜条。”金毛扑上去。
“毛哥,我这是死了吧?你也死了?”窜条声气还是很低弱。
“放屁!死个屁!活着呢。想吃点啥?肉糊?”金毛想笑,眼泪却掉下来。
“能吃肉糊?”陆贺朋也伸头过去,看着面无血色的的窜条。
“能,老大说能。我喂你吃几口?”金毛答了一句,端起暖窠中的肉糊碗,用勺子喂到窜条嘴边。
“真香。”窜条用力咽了。
金毛喂了三四勺子就不喂了,再喂了小半碗鸡汤。
窜条长长吐出口气,“毛哥,真是你?肯定是梦。”
“没做梦,老大让我到无为,从无为再去扬州,经过江宁,我想着给大家伙儿送点儿纸钱,刚送完纸钱,想着给龙王爷磕个头就走,就碰到了你。
你别说话,先养神,放心睡放心吃,咱在老大的地盘呢。”金毛趴在窜条耳边道。
“那我再睡一觉。”窜条砸吧了下嘴,闭上眼睛又睡着了。
第84章 人生不同
窜条这一觉,只睡到夜深人静。
“醒了,饿不饿?”金毛见他睁眼,伸头过去,笑问道。
窜条沉睡的这一整个白天,大夫又来诊过两回脉,一回比一回说的好,他这心情,也好了很多很多。
“饿,毛哥,真是你?”窜条不眨眼的看着金毛。
“当然是老子!傻啦?”金毛笑了句,端起碗,喂窜条吃加了青菜末的肉糜汤。
“毛哥,还是不敢相信。”窜条吃了几口,舔着嘴唇,一句话没说完,眼泪淌下来。
“别哭!你看你小子,别哭!”金毛用力眨着眼,也没能把眼泪眨回去。
“先好好吃肉哈,吃饱喝好,养出力气,再哭,再说话。”陆贺朋醒过来,凑上前,看着窜条笑道。
“听到先生的话了?别哭,好好吃。”金毛用手背抹了把眼泪。
“都死了。”窜条看着金毛。
“我知道,老大也知道,先别说话,先吃肉,先养好,老大都知道了。”金毛喉咙哽噎。
窜条不说话了。
吃了半碗青菜肉糜,又喝了半碗浓米汤,金毛收了碗。
老大交待过,饿极病重之人,要一点一点喂。
陆贺朋看着半碗青菜肉糜下去,就如淋了水的不死草一般,眼看着就鲜灵灵精神起来的窜条,啧啧惊叹。
“老大说过,我们这样的人,给口吃的就能活,有口气就能活,命贱之人命大。”金毛看着陆贺朋笑道。
“你们老大大智慧。”陆贺朋再次啧啧。
“毛哥,老大呢?”窜条怯怯的看了眼明显一身贵气的陆贺朋。
“这是咱们陆先生。”金毛先笑着介绍。
“你们老大在建乐城呢,你们老大厉害得很呢,我也是跟着你们老大混的,说错了,是咱们老大。”陆贺朋看着窜条,说到最后,笑起来。
“等你再好一点,咱就启程,先往扬州,黑马和小陆子在扬州呢,咱们见了黑马,让黑马请咱们吃好吃的,吃好了,再一起回建乐城。”金毛笑道。
“小陆子当时让我跟他们一起走。”窜条眼泪下来了,“我当时,正说媳妇儿……”
金毛拍了拍窜条,只叹出一口气。
“小陆子他们走后,也就小半个月,大武将军走了,来了个小武将军,我跟田鸡他们,还去看小武将军进城,谁知道……”
窜条抹了把眼泪。
“他进了城,第四天,刚睡下,他就把咱们夜香帮的人,全抓了,抓了就押上船,天还没亮,就说要砍头。
都没想到,田鸡都傻了。
后来,前面都开始砍头了,田鸡说,他娘的是真砍头!
田鸡说:我水性最好,说得让我逃出条命,得有个人去找老大,跟老大……”
窜条哽咽的说不下去,片刻,才接着道:“田鸡他们,就往他们刀上撞,趁着乱,老黄把我踹进了江里。
我手脚都捆着,游不动,不敢游远,就贴着船,爬到了后舵上。
田鸡他们,二三十个兄弟,都砍了头,田鸡的头,从我脸面前漂过……”
窜条哭的说不出话。
金毛一把接一把抹眼泪,陆贺朋垂着头,走到窗前,背着手,看着漆黑的夜色。
“后来,我跟着船,回到码头,找地方躲了两天。
城里,小武将军挂了告示,谁要是看到咱们夜香帮,还有丐帮的人,抓到一个,给五两银子,报信儿给五百个大钱。
我不敢进城,就在码头上,白天找地方藏着,夜里出来找点儿吃的。
天一天比一天冷,我一直饿着,不敢游过江,怕死在半路。
后来,大前天,半夜里,我听到动静,是小武将军的人。
二十来条船,带了好些个水鬼,我趴在岸边石头堆里,听他们说话。
听那意思,他们要到江宁城来,我觉得是个机会,就杀了一个水鬼,抢了他的衣服,混在水鬼中间。”
陆贺朋听到这里,呼的转过身,一头冲到窜条面前。
金毛也听的两眼圆瞪,“你接着说,快说!”
“真是往江宁这边来了,天刚落黑,就用水鬼拉着船,开始过江,上半夜就到了,藏在离龙王庙不远的地方。
毛哥你知道那一块,从前咱们在那里藏过船。
到后半夜,有个参将,站在船头,说,一会儿有粮船过来,说把人杀光,把粮船凿沉。
我那时候趴在船头,就有个人,给我和另外几个水鬼分活,让我跟他们去船底凿船。
我就跟着那几个人,跳进了水里。
后来,就打起来了,我赶紧往岸上游,后背挨了一刀,爬上岸时,又挨了一箭。”
“你还听到了什么?还有什么?好好想想!”陆贺朋眼睛瞪得溜圆。
这事儿就发生在江宁城下,就那座龙王庙下面的江边,可这会儿的江宁城,风平浪静!
“还听到……”窜条拧着眉,努力的想,“对了,我是头一拨拉船,船到江中的时候,换上来,坐在船边上歇着。
我旁边站了个偏将,不知道在跟谁说话,我听到了几句。
那个偏将说:这信儿不知道真假,要是假的,咱们这一趟,有去无回。
另外一个人说:不会假,这是他手里的一条长线。可靠得很,说趁着军粮船捎东西,说那边从卸东西起,就一直盯着没松眼过,肯定不会错。
还说,要是有假,他也是个死字,他可不想死。
就这几句。”
陆贺朋脸色青灰一片。
“咱们得赶紧赶回建乐城,越快越好,你去,让掌柜找会抬轿子会走路的抬着他,赶紧!
我去一趟守将府,等我回来,咱们立刻就启程!
出大事了!”陆贺朋话没说完,就冲了出去。
“毛哥。”窜条吓的脸都青了。
“没事儿,这大事儿不是咱们的事儿。你歇着,我去找掌柜找会走路的脚夫抬你。”金毛安慰了窜条一句,赶紧出去,让人请掌柜过来。
陆贺朋回来的很快,带回了十几个精壮健卒,不等天亮,就开了城门,急急赶往建乐城。
一行人日夜兼程,几天后,进了建乐城。
陆贺朋直奔去见顾晞,金毛带着窜条,回去炒米巷。
江宁城守将宁将军的折子,同一天,递进了宫中。
朝廷运往江宁城的军粮,就在江宁城外,被江都城武家军悄悄截住,凿穿船底,沉入江中。
……………………
陆贺朋见了顾晞,当天,文诚沿运河南下,直奔扬州。
半个月后,因为一点儿小事,永平侯沈贺被皇上严厉训斥,撤了礼部尚书的差使,扣了两年俸禄,永平侯长子沈明书德行有亏,被按在垂福宫前打了三十板子,责令他在府中闭门读书半年。
顾晞又忙了几天,才得了空儿,坐到顺风铺子后面,和李桑柔吹着护城河的风,说不闲的话。
“永平侯府韩老夫人嫡亲的幼妹,嫁进扬州旺族曹家,韩老夫人和这个妹妹情份极好,两下里常常往来捎送东西。
这个幼妹的小女儿,秋天出嫁,托韩老夫人找一棵三尺左右的大红珊瑚树,和家里原来的一棵配成一对儿。
韩老夫人找到了珊瑚树,让沈明书想办法送到扬州曹家。沈明书就找到户部堂官余庆生,搭户部送往江宁城的粮船,将珊瑚树带到扬州。
沈贺主理户部时,永平侯府经常借粮船,来往扬州捎带东西,这件事,早就被南梁的谍报盯上,在曹家那位老太太身边安排了人,拆看永宁侯府来往曹家的信件。
沈明书写往曹家的信中,又特意嘱咐说是往江宁城的军粮船,行动机密,说今年非同往年,和南梁一触即发,如今户部又是我主理,为防我故意找事儿,让曹家提前去守着,诸般云云,就将这军粮船的事儿,泄露的清楚明白。”
顾晞说到最后,气的错牙。
李桑柔默然听着,叹了口气。
这样的愚蠢,折损了十几船粮食,枉死了上百的人,也不过就是罚上两年俸禄,打了一顿板子。
唉。
“这事儿多亏了你,要不然……”顾晞气的不停的拍着椅子扶手。
李桑柔看着他,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她的心情,很不好。
……………………
傍晚,炒米巷正院廊下,李桑柔和米瞎子一人一把竹椅,一人一只酒壶。
“人和人不一样,人和人怎么能一样呢?
生下来就大有分别,有高有低,有轻有重,有贵有贱,有的聪明有的笨,有的好看有的丑,有人运道好,有人步步坎坷,唉,没办法。”米瞎子喝了一大口酒,砸吧着嘴。
“是不一样,可不该这样。”李桑柔抿着酒。
“怎么不该?现在不就这样了?
一人一条命,人不一样,命不一样。
你要是死了,那个世子,肯定得杀不少人,金毛要是死了,那个世子肯定不会杀人,要杀也是你杀人。
你看这就不一样,是吧?
金毛要是死了,你得杀人,我要是死了,我看你最多叹口气。”米瞎子一声长叹,“人命不一样啊。”
“你要是死了,那肯定是你自己作死的。
要不是你自己作死的,我替你杀人,替你报这仇。”李桑柔伸直长腿。
“承你厚爱。唉,别想那么多了。
人和人,不一样。要是全都一样,也就不用算命,不用修行,什么都不用了,是不是?
佑神观门口那老太婆,挣两文钱,买一文钱香花供奉,挣十文钱,买九文钱香花供奉,你听她祈告,就一件事,求来生做人上人。
没人求众生平等,求的都是做个人上人。”米瞎子说着,冲李桑柔举了举杯子。
李桑柔举了举杯子,仰头喝了杯中酒。
……………………
隔了一天,瘦了一大圈的何老大,到了顺风速递铺。
李桑柔让大头到隔了两条街的陕西食铺,买一坛子桂花稠酒,给何老大解渴。
何老大谢了,坐在护城河边上,那块菜地旁,和李桑柔说话。
“幸亏您吩咐的早,咱们的船,这一年多就不接往江都城的货了,中间,也就是接人那两趟,停过去两回,那两回,我都提着心。
幸亏啊。”何老大一脸的惊悸难受,“当初,跟我一个院里住的王二当家的,两条船,都折在了江都城,船烧了,人砍了,一家门……唉,惨得很。”
李桑柔沉着脸,没说话。
“那些私运货物的船,听到风声,哪还有人敢再挣这个钱,砍了头一轮,后来,就没有私货船了。
可这砍头,直到我来前两天,还抓了两艘船,都是正正经经挣点儿辛苦钱的运货船,唉。”
何老大神情悲伤。
“这一路上,碰到了不少船老大,说沿江,一路往上,都跟江都城一样,根本不管是正经运货,还是别的什么,说拿就拿,拿到了就烧船砍头。唉。”
“你们路上还顺当吧?我算着,上个月底,你们就该到了。”李桑柔转了话题。
“曹嫂子家小闺女,快到扬州的时候病了,病得重,正好碰到马爷,请动了扬州城里一位姓齐的名医,治好了才走的,耽误了小半个月。”何老大忙仔细解释道。
“别的都还顺当?”李桑柔倒了杯热稠酒,推给何老大。
“顺当。昨天就到了,把她们送到谷嫂子那里。
谷嫂子说是和张大姐一起,接了您这里针线上的活?我看她风风火火的,怎么觉得她说话都比从前快了?
又没啥大行李,一点旧衣服锅碗瓢盆的,自己就扛过去了。
瞧这谷嫂子那样子,忙的顾不上跟我多说话,就说不用我管了,必定都好好儿的。
我瞧着,她那大院子里,乱归乱,倒是什么都有,一股子肉香。
我站了一会儿,就有人送米过去,一百多斤。
谷嫂子说想着大家要来了,让人送过去的,我抓了把米瞧了瞧,可正经是好米。
都好得很,大当家的放心。”
何老大喝着稠酒,说着当下,笑容渐浓。
“嗯,谷嫂子和张猫都是胆大能干的,刚过了年,就把我这里所有针线上的活接过去了。
江宁城这些人来的正好,我这边,扬州线和太原线,很快都要开出来了,要用的衣服邮袋,比从前只怕要翻出一两倍。”李桑柔微笑道。
“都是肯干的,有活干,有钱赚,那就什么都好。”何老大说着,笑起来。
“最近一阵子,沿江没什么活儿能做,运河线来来往往,都是做熟了的,不用多管。
你歇几天,往登州,密州,海州,还有秀州走一走,看看海船生意怎么样,要是觉得能做,碰到好的船老大,或是船,你就作主定下,往后,海上一线,是大生意。”
李桑柔低低交待。
“好。”何老大凝神听着,点头,随即道:“秀州在江那边呢。”
“江这边也有一半呢,我想着,该有不少船停靠,你去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形。”顿了顿,李桑柔接着道:“这一路上,只怕不太平,我找两个功夫好的,给你当长随下人。”
何老大一边听一边点头,“行,我不累,您这边人要是找好了,明天后天,我就能动身。”
“嗯,你家里安顿的怎么样?”李桑柔关切了一句。
“都安顿好了,先头是安顿在真州,有个远房亲戚在那儿。
后头,我想着,大当家的在建乐城,我来来往往,建乐城必定是常来常往的,干脆再搬了一回家,在祥符县县城里,置了座宅子。
早安顿好了,大当家的放心。”何老大欠身笑道。
“那就好,启程不急,你回家好好歇几天,月底月初吧,你挑个吉日,从登州南下。”李桑柔微笑道。
“好。”何老大爽快答应,站起来,告辞回去。
第85章 人各不同
永平侯府的大门,从永平侯沈贺被皇上在早朝上当众严厉训斥,并当天撤了礼部尚书的差使后,就再没打开过。
之后沈家大公子沈明书又被皇上按在垂福宫门口,打了一顿板子,责令回家闭门读书。
这大门,关的就更紧了。
沈明书挨打,明面上的原因,是二皇子最近几篇策论写的很不好,沈明书这个伴读没伴好,皇上生了气,打了板子。
因为这个,二皇子极是内疚,沈明书挨打隔天,二皇子带着几个心腹小内侍,悄悄出来,从永平侯府角门悄悄进去,看望沈明书。
沈贺沈侯爷带着几个人,一直将二皇子送到天波门口,看着二皇子那辆小车不紧不慢的进了天波门,才舒了口气,蒙上帷帽,步行回府。
沈明书趴在春凳上,见父亲沈侯爷进来,支起上身。
“别动,二爷进天波门了,放心。”沈侯爷示意沈明书别动,走过去,看了看沈明书从臀部到大腿一片紫涨。
“刚刚卢太医过来过了,换了药,说比昨天好了些。”沈明书忙笑着安慰父亲。
“哪能好那么快,唉。”沈侯爷叹了口气,坐到沈明书旁边,又舒了口气,“二爷待你,能有这样的情份,这一顿打,不算什么。”
“嗯,阿爹,这一场事儿,肯定是顾晞的诡计,是他诬陷咱们!”沈明书恨恨的砸着春凳。“小姨婆身边的洪嬷嬷,是小姨婆的陪嫁丫头,在小姨婆身边侍候了几十年,她怎么可能是南梁的谍报!
这是污蔑!”
沈侯爷紧拧着眉头,没说话。
“阿爹,那个文诚,看着一幅文弱书生模样,内里残忍凶悍,这话阿爹也说过。
当初,我陪着二爷,他跟那位文顺之,一起看行刑,他站得近,一刀下去,血都飞到他脸上了,他抽帕子抹血,那样子,冷血的不像人!
二爷当时吓得站不住,回去还病了一场。
杀人那样的事儿,换了谁谁不怕?
这样不是人的狠货,洪嬷嬷落在他手里,内宅女流,那还不是他想让她说什么,她就只能说什么了?
阿爹!”
“唉,你这孩子,就是太冲动,这些事,知道了,要先放在心底。
这会儿,他把人证物证都做成齐全周到,这个套做得死死的,套在咱们,还有你小姨婆身上,这会儿,咱们只能先忍下。
刚才,你要跟二爷说,我拦着你,不是因为我不信你的话,而是,不是时候。
你记着,跟二爷说话,要像跟皇上说话一样,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话说多了,就没用了,要看好时机,一句话说出来,要足够份量。
阿爹给你说的这些,你好好想想,想清楚,记牢。”沈侯爷拍着儿子,叹气道。
他们被人家以有心算无心,这一场大亏,是吃定了。这会儿再急再怒,都是无用之举。
“他这是报复!”沈明书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
“我知道。唉,你能想明白这个,这是好事儿。”沈侯爷抚着儿子的后背,叹了口气。
“阿爹,我总觉得,他养的那个女贼,来历不明,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您看看,从她到了这建乐城,这一年多,她生出多少事儿,哪有一件好事儿?
那花边晚报,斯文扫地!那什么朝报……
阿爹!”沈明书猛的撑起上身,“你说,那朝报,会不会是她往南梁递送消息的东西?她挖出朝廷机要,借着朝报,往外递送?”
沈侯爷拧着眉,思量了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
这太有可能了!
“这事得跟二爷,不是,得跟皇上说说!”沈明书急得想要撑坐起来。
“你躺好!这会儿,往二爷,往皇上耳边说这种话,纵无私,也有私!
我刚才怎么跟你说的?要觉得住气,在二爷和皇上面前说话,要找准时机!”沈侯爷按住儿子,沉着脸教训。
“这是军国大事!”沈明书急了。
“我知道!你躺好!”沈侯爷轻轻拍了拍儿子,“你放心,我让人盯死她们,还有,一会儿跟你姐说一声,让你姐进一趟宫,跟娘娘提个醒儿,这会儿,这就够了。
你先安心养着,再急的事儿,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
“嗯。”沈明书勉强按下那份急躁,“阿爹,得多加派人手,她从南梁挪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了,得赶紧,不能让她把咱们祸害了!”
“你放心,阿爹知道,阿爹亲自安排这件事。”
……………………
窜条的伤好的很快。
等窜条好到能四下走动时,和金毛等人一起,去了大相国寺。
他要好好做一场法事,送送田鸡他们,也为了告诉田鸡,他活下来了,找到老大了,老大都知道了。
法事头一天,李桑柔过去听了半天,从大相国寺出来,坐在铺子后面,对着清亮的护城河,和巍峨高耸的皇城,慢慢喝着茶,两眼放空,什么都不想去想。
“大当家的,有位文爷,问您在不在?”铺子管事儿老左站在院子门口,小心的问了句。
李桑柔今天很不高兴,铺子里的人,都能看出来。
“哪位文爷?”李桑柔回过头,就看到了老左身后的百城,李桑柔站起来,看着百城问道:“人在哪儿呢?”
“就在铺子外。”百城忙笑着指了指外面。
“请进来说话吧。”李桑柔微笑道。
老左和百城一起应了,片刻,文诚跟着老左,穿过院子,站到那块菜地旁边,打量着四周。
他是头一回到顺风铺子后面这块地方来。
“致和说景色极佳,果然。”文诚看了一圈,笑道。
李桑柔一直打量着文诚,“坐吧,先生瘦了不少,这一趟辛苦了。”
“赶得有点儿急。”文诚坐到白木桌子旁边的竹椅子上,目光从景色,落到那块菜地上,笑起来,“世子爷说大当家的这块菜地极好,这菜都开花了。”
“嫩的时候,大常舍不得吃,说还太小,得再长长,再长长,就老了。”李桑柔倒了杯茶,推给文诚。
“大当家的那位兄弟,现在怎么样了?”文诚端正坐着,抿了口茶。
李桑柔微笑看着浑身不自在的文诚,片刻,才笑道:“好了,这会儿在大相国寺看着做法事呢。”
“这一趟,多亏了大当家的这位兄弟,昨天早上,大爷说,该给这位兄弟封赏,只是,扬州这条线,还要留着,不好声张。”文常被李桑柔不错眼的看着,看的更加不自在了。
“多谢。”李桑柔移开目光,“文先生来,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的?”
文诚暗暗舒了口气,“不全是,”文诚的话顿住,片刻,才苦笑道:“没什么事,正好路过,想着致和说大当家的这铺子后面的景色极好,过来看看。”
“你的手好了吗?世子好像不知道你伤了手。”李桑柔看着托着杯子的文诚的手。
“好了,一点小事,不必让世子爷知道。”文诚低头看着曾经鲜血淋漓的手。
“那致和呢?知道吗?”李桑柔慢吞吞问道。
“他也不必知道。”文诚垂眼看着杯子里的茶。
“唉,何必瞒成这样。”李桑柔叹了口气。
“有几个人能像大当家的这样,肆意而为。”文诚笑容苦涩。
“没有几个人像我这样自在由心,也没有几个人像你这样,把自己拘成紧紧一团。”李桑柔抿了口茶。
“我没有拘成一团!”文诚一句申辩说的极快。
“你想问什么?怎么不问?你想说什么?怎么不说?”李桑柔侧头看着文诚,笑盈盈道。
“我没……”文诚下意识想否认,说到一半,又顿住,沉默片刻,看向李桑柔,“大当家的上个月那样大张旗鼓,想做什么?”
“就是想热热闹闹的给你过个生辰。”李桑柔答的认真严肃。
“大当家的这样肆意而为,就不替别人想想?”文诚皱着眉。
“处处替别人着想,还能肆意么?处处替别人着想,不就成了你这样了?”李桑柔看着文诚,一脸笑。
“你……”文诚被李桑柔这一句话堵住,略一想,还真是无言以对。
“大当家的真是口舌如刀。”文诚苦笑叹气。
“像秦王说的那样,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十之八九,都是不如意的事了,余下的一二,总要肆意痛快些。
我无根无源,无牵无挂,有恩立刻报,有怨立刻报,不积恩怨,只求一个肆意。”李桑柔看着文诚,微笑着,慢条斯理道。
“大当家的那些兄弟呢?不是牵挂吗?”文诚沉默片刻,看着李桑柔问道。
“我对得起他们,没有亏欠他们的地方。”李桑柔语调温和。
“大当家的真是……”文诚一句话说到一半,后面却突然觉得无话可说,只叹了口气。
沉默良久,文诚看向李桑柔,“大当家的能劝劝公主吗?”
“嗯?怎么劝?”李桑柔笑看着文诚。
“劝她走出来看看,不说天下,就是这建乐城,好男儿就多的是,能和她天生一对儿的,也多的是,她只是困在了我这里。
要是她肯走出去,肯到处看看,我觉得,她很快就能找到更好,更让她喜欢的人。”
文诚声音虽低,却一字一句,清晰明白。
“好。”李桑柔答应的爽利干脆。“要是宁和找到了更好的,更合适的,她更喜欢的,她成了家之后,你呢?”
“我没打算成家,不是因为宁和,没有她,我也不会成家。”文诚神情黯淡。
李桑柔看着他,好一会儿,才低低喔了一声。
……………………
金毛、大头、蚂蚱,和窜条一起,在大相国寺跟了一天法事,到第二天,就各忙各的,只留窜条一个人在大相国寺听经上香。
顺风要再开出两条线路,铺子里一堆一堆的事儿,他们老大的教导,活人的事儿比死人要紧。
窜条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再说他刚到建乐城,诸事都还摸不着头脑,照他们老大的吩咐,让窜条跟着做完这场法事,再到铺子里去。
金毛几个,一天忙完,要是来得及,就拐进大相国寺,上柱香,和窜条一起回炒米巷。
这天事儿忙完的早,金毛和大头、蚂蚱三个到大殿里上了香,和窜条一起,四个人并排蹲在大殿旁边的抄手游廊边上,听着钟磬声、诵经声,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儿。
“当时,要是都过来就好了,老大生意做的这么大。”窜条抹了把脸。
“就你没媳妇儿,叫你走你都不走。”大头白了窜条一眼。
“田鸡正给我说媳妇儿,都说好了,长的挺好看,做一手好针线,性子也好。”窜条再抹了把脸。
“还好没成亲,不然就连累人家了。”蚂蚱叹了口气。
“田鸡媳妇儿正怀着胎,也不知道怎么样了。”窜条叹了口气。
“老大说没连累家里?”金毛看向窜条。
“我听说也是。可当家人没了。”窜条叹气。
“手里都有钱。”大头闷声说了句。
“别想这些了,黑马和王管事过两天就回来了,老大说,让你俩跟着王管事去太原府,你俩得赶紧练练骑马,王管事骑马厉害得很,到时候别跟不上。”金毛岔开了话。
“咱老大这生意,要做到太原府去了?太原府可远得很!”窜条一脸惊叹。
“太原府算啥!常哥说过,往后,咱们要从最北到最南,天涯海角!”蚂蚱竖着大拇指。
寺门方向,知客僧陪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说着话儿往里面进去。
“……照理说,我不该说这个话,可我实在……唉,你点这个灯,真没用,白花钱。
你弟这个人,头一条,是生是死不知道,第二条,他生辰八字,你也不知道。”
“乡下人,哪有谁记八字的?俺娘生他的时候,家里没人,等人回到家,光顾着看孩子看大人,没顾上这八字。”妇人浓重的乡音里,透着歉意。
金毛一脸呆怔的听着妇人说话。
妇人说着话,从金毛面前走过,金毛下意识的站起来,跟在妇人后面往前走。
“连个名儿都没有。”知客僧一脸无奈。
“咋没名儿,就叫毛二,俺们乡下人就是这么起名儿。像俺,就叫毛大妮,俺要是有妹,那就叫毛二妮,都是这样,这就是名儿。”
“姐!”金毛突然叫了一声,语调语音,和妇人一般无二。
妇人忙转头回身,带着几分惊惧,看着衣着光鲜的金毛。
知客僧跟着回身,看到金毛,忙笑着拱手,“毛爷,您这是……”
“咱爹叫毛五斤!”金毛没听到知客僧的话,只不错眼的看着妇人,突然用和妇人一样的口音叫了句。
“嗐!”妇人惊的两只眼睛瞪的溜圆,“菩萨啊!”
妇人喊了句,冲着金毛直扑过去,一把揪住金毛的衣领,用力往下扯,金毛斜着肩膀,揪着自己的衣服袖子,帮着妇人,扯出半边肩膀。
“菩萨啊!”妇人看到金毛左边肩胛上两个指甲大小的一块通红胎记,猛一巴掌拍在胎记上,再一把揪住金毛的肩膀,用力的摇。
“这是俺弟!这是俺弟啊!
您说不管用!他怎么能不管用?您看看,您看看!
菩萨睁着眼呢!菩萨一直睁着眼呢!
这是俺弟,这就是俺弟啊!”
妇人抱住金毛,放声大哭。
第86章 毛哥马哥
大头三个人,实在是太激动了,连说带叫,平均下来,每人叫过两遍,李桑柔才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
“大常去看看。”李桑柔一听明白,立刻吩咐大常,再点着蚂蚱道:“去找你瞎叔,把这事告诉他,让他也去看看。”
蚂蚱一个哎字没说完,人就窜出去了,大常忙跟着大头往外走,窜条蹲在台阶上,不停的感叹:他毛哥就是有福。
“窜条过来烧火。”李桑柔挽着袖子,往厨房去。
天已经不早了,不能再等大常回来再烧饭。
李桑柔刚刚烧好一大锅饭,几盆菜,大常他们就回来了。
大常手里拎着一大包猪头肉,窜条看着那份量,干脆拿了洗菜的铜盆,用开水烫过,大常将猪头肉抖进去,装了满满一盆。
“就是隔了两条街的柳家卤肉铺,真没想到,竟然是毛哥他姐家。
柳家有一锅百家老汤,出名得很,咱常到他们家买卤肉,他家这卤猪头肉,最好吃。”大头捏了块汁水淋漓的猪头肉,塞进嘴里。
“是他姐,眉眼像,俩人说一样的话,听不大懂,从前从没听金毛那么说过话。”大常闷声道。
“还有那头发,他姐那头发也黄,他那个大外甥女,也是一头黄毛!”蚂蚱忙接话道。
“真是没想到啊!”米瞎子连吃了几块猪头肉,从大头手里接过米饭,示意窜条,“去拿个勺子,我盛点儿肉汁儿拌饭。”
几个人吃了饭,米瞎子从暖窠外面的竹笼子上折了根竹篾剔着牙。
“到底怎么回事,还是明儿等金毛回来再说吧。
那一家子,仨孩子,那两个小子,一个四五岁,乱蹦乱跳,一个一岁多两岁,满地乱爬,都是哇哇乱叫,还有个老太太,耳朵聋嗓门大,那一院子吵的闹的。
过几天我再去看看。”米瞎子啧啧有声,一脸的受不了。
李桑柔嗯了一声。
第二天天刚亮,金毛就拍门回来了。
李桑柔刚起来,正洗脸刷牙,大常上前接过金毛提着的包子烧饼。
金毛站在李桑柔旁边,等她洗好刷好,捧着杯茶坐下了,蹲到李桑柔这边,一脸笑,“真是我姐。”
“毛哥昨天说的那是哪里话?我没听懂。”蚂蚱蹲到金毛旁边。
“过来端饭!”大常喊了一声。
蚂蚱哎的一声应了,忙跳起来,过去拿筷子拿碗端饭。
大头搬了桌子出来,大常端着一大锅米汤,窜条抱着一筐包子烧饼,蚂蚱跑了几趟,端了酸杂菜,咸牛肉辣酱,香油腐乳和一大盆凉拌韭菜豆芽。
大头正盛米汤,米瞎子拎着瞎杖,一头扎进来,抽抽着鼻子叫道:“这是刘老九家的羊肉包子!想了小半个月了。”
蚂蚱刚端起碗,急忙放下,小跑去添碗筷,窜条赶紧再拎了把竹椅子过来。
米瞎子先抓了只羊肉包子,咬了一口再坐下。
几个人吃了饭,窜条收拾碗筷,大常和大头、蚂蚱各自去忙,金毛先沏了壶茶,给李桑柔和米瞎子倒上,坐到两人旁边,说他这认亲的事。
“我有个姐。”金毛一脸笑。
米瞎子点头。
他头一回见金毛,金毛只有七八岁,瘦的三根筋挑着一个大头,饿的两只眼里全是绿光,跟他说的头一句话就是:我姐说我是福相。
“我一直觉得我姐比我大挺多,其实也就大六七岁。
我老家在武进县,毛家村。
我五岁那年,家里遭灾,先是飓风,接着就下雨,我姐说直下了六七个月,不住点儿,地淹了,房子淹了,家家都想逃难活命。
可是逃不出去,四下里都有人守着,不让离土。
后来,我爹我娘都饿死了,我有个哥,我姐说伤了脚,一直往上烂,也死了。
就剩我姐拉扯着我,跟着大家,想方设法想逃出去。
后来我姐也病倒了,拖着我等在路边,半夜里,有支商队经过,我姐把我塞在大车上。
这些都是我姐说的,我都不记得了,我能记得的事儿,就是我有个姐,还有就是在江都城外要饭,后来又进城要饭。
我姐说她把我塞上车,就一点力气都没了,趴在路边等死,趴了两夜一天,柳家老太太带着儿子,背着一坛子老汤路过,见我姐还有口气,喂我姐喝了小半碗老汤,我姐就活过来了。
后来到前面镇上,柳家老太太用半坛子老汤,换了份路引,带着柳大郎和我姐,一路往北,从润州过江,一直到了建乐城。
后来我姐就嫁给了柳大郎。
柳家做卤肉,是祖传的手艺,那锅老汤,到我姐夫,传到第六代人了,到建乐城之后,生意很快就做起来了。
我姐说,从有了余钱,她就到大相国寺给我点长明灯,求佛祖保佑我,亮个灯,也好让我能找到她。”
“那商队不错,好歹把你带到江都城了。唉。”米瞎子叹了口气。
“嗯,我姐说她抱着我等在路边的时候,一直在我耳朵边念叨:咱爹叫毛五斤。
后来我竟然忘了,昨天在大相国寺,听到我姐说话,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我爹叫毛五斤。
我姐夫也是武进人,柳集的,离毛家村不远,一家人到现在,还是一口武进话,也亏的这武进话,我一听到,就听懂了。”
“这是大喜的事儿!”米瞎子拍着金毛。
“是,我姐高兴坏了,我姐夫也是,柳家老太太一看到我,就惊叫:说大妮儿这是你弟弟吧,你问问他,他姓毛不?”
金毛说着,笑起来,“柳家老太太耳朵背的厉害,要趴到她耳边吼,她才能听到一句半句,她还特别爱说话,一停的扯着嗓子说话。
一家人,热闹得很。”
“你姐姐有一个女儿俩儿子了?”李桑柔看着笑个不停的金毛,也笑起来。
“嗯,老大是闺女,叫蚕姐儿,今年七岁了,老太太最疼她。
大儿子叫二壮,五岁了,已经会跟着他爹卖卤肉了。最小的两岁,叫狗子,能吃能睡,重的压手。”
李桑柔失笑。
这一家人名字起的,真朴实。
“今天没什么要紧的事儿。你早上从你姐家走的时候,没跟你姐姐说吧?”李桑柔笑道。
“他们正忙着。”金毛挠了挠头。
“你今天歇一天。陪你姐姐说说话儿。
还有一件事,你姐姐家仨孩子,老大老二都该念书了,你跟你姐姐姐夫说一说,送他们去念几年书,不是为了学出什么,或是考什么,就是为了识几个字,能读懂文章。钱你出,这是小钱。
再看看你姐姐姐夫还有别的缺钱的地方没有。”李桑柔接着笑道。
米瞎子不停的点头,“这话对,得识几个字儿。”
“好。”金毛爽快答应,“那我走啦。”
“去吧去吧。”李桑柔冲金毛挥着手。
看着金毛连蹦带跳的出了门,米瞎子转回头,看着李桑柔,“有了姐姐,往后,就有人催着成亲成家,生儿育女了,他们毛家,又只有他一个男人了。”
“那不是正好。娶了媳妇成了亲,再有一门营生,往后安安生生过日子。就不用再跟着我,过刀头上舔血的日子了。”李桑柔神情淡然。
米瞎子看着李桑柔,好一会儿,叹了口气,“也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
大相国寺的法会做到最后一天,黑马和小陆子,以及王壮三人,风尘仆仆回到建乐城。
黑马和小陆子从铺子里直接去了大相国寺,王壮坐在铺子后面的菜园子旁边,和李桑柔细细说了两个多时辰,才出了铺子回家。
黑马在大相国寺听窜条说金毛找到他姐了,从大相国寺出来,和小陆子两个人,直奔柳家卤肉铺。
正是晚饭时候,柳大和媳妇毛婶子正忙着切肉浇汁,包肉收钱。
黑马和小陆子站在铺子对面,伸长脖子看着忙碌的柳大夫妻。
“啧,还真是,他们毛家人都是一头黄毛。”黑马瞧着金毛他姐那头头发,嘿的一声笑。
“有点儿像毛哥。毛哥真福气,还真让他找到他姐了。毛哥总说他姐,他姐疼他得很!”小陆子揣着手,一脸羡慕。
“走,咱们去买点儿卤肉,他家卤肉百家老汤,正经不错。从前常吃,竟然没看出来那是金毛他姐!”黑马捅了捅小陆子,两人穿过石条街,去买卤肉。
“卤大肠还有没有?”黑马伸头找卤大肠。
“咦,你是不是姓马?”金毛他姐打量着黑马。
“你怎么知道我姓马?”黑马吓了一跳。
“还真是,跟俺弟说的一样,可真够黑的。”金毛他姐没答黑马的话,先看着柳大笑道。
“卤大肠上半天就卖没了,还有半块猪头肉,一块卤肝,我给你切切,多浇点汤。”柳大看着黑马,不等他答话,就利落无比的拿肉切肉。
金毛他姐一边忙着把招牌翻个个儿,以示卖完了,一边和黑马笑道:“俺弟说他跟你最好,你救了他不知道多少回,说你这几天就回来了,还说你最爱吃猪赚头。
明儿早上,让你姐夫多买几条赚头,卤好了在汤里多浸半天,晚饭时候吃,味儿最好。”
金毛他姐手脚利落,说话干脆。
黑马一脸郁闷的看着一个一脸笑忙着切肉,一个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个不停的柳大夫妻。
金毛居然说他黑!
他问过他多少回,他是不是真黑,金毛这货,当着他的面,回回都说他一点儿也不黑!
柳大切好肉,多浇了一勺子汤汁,将荷叶包系好,递给小陆子。
“明天有空不?来家吃顿饭。”金毛他姐热情邀请,“不要钱!给啥钱!都是自家人!要钱成啥啦?你姐夫虽说小本生意,这几块卤肉咱还吃得起,把钱拿回去!跟姐可不能见外!”
眼看黑马摸钱出来,金毛他姐用力推着黑马,说什么也不肯收。
黑马也不多让,谢了柳大夫妻,和小陆子一起,走出十来步,郁闷之极道:“金毛说我黑!”
小陆子回头斜瞥着他,片刻,咳了一声,干笑道:“马哥,大家伙儿不都叫你黑马?”
小陆子重重咬着黑字。
“叫我黑马,明明是因为我心黑手辣!”黑马忿忿道。
小陆子咯的笑出了声。
……………………
黑马到家隔天,大常带着蚂蚱,和顺风总号的掌柜老左一起,会合了包平一行人,北上太原,为开通太原线做准备。
窜条跟着黑马,头一回进了顺风总号。
窜条穿过院子,看到清亮的护城河,顿时两眼放光,“这水真好!”
“不许往这条河里跳!”正围着菜地,准备把嫩青菜全部拨出来,一锅清炒的李桑柔,在窜条冲向护城河之前,叫住了他。
“我没……”窜条吓的脖子一缩。
“这条河那边,住的是皇帝。这长河里,只能有鱼,不能有人,不许往这河里跳。”李桑柔再次警告窜条。
窜条不停的点头。
“老大老大!”正在前面忙着的黑马兴奋的叫着,一头扎过院子。
正拨着菜的李桑柔长叹了口气。
唉,出去了这一两个月,黑马还是有所长进的,从来一年多,从世子爷长进到是如意是如意,这会儿,总算长进到只有老大老大了。
“老大!外头,有个像如意那样的,说是,公主!让他来的。”
公主两个字,从黑马嘴里吐出来,充满了惊惧敬仰和无数兴奋。
李桑柔再次长叹。
她错了,黑马没喊是如意是如意,不是长进了,是他不知道人家叫什么!
“请他进来。”李桑柔无力的挥着手。
黑马一窜而出,再一窜而进,后面跟着个垂眉顺眼的小内侍。
“给李大当家见礼,小的千山,在公主身边侍候,公主让小的来问问大当家的可得空儿,要是得空,请大当家进宫说说话儿。”小内侍千山言语恭敬。
听到千山这个名字,李桑柔下意识的想到百城,忍不住笑道:“千山,这名字真好听。你们公主出来方便吗?”
千山一怔。
“我从前是做杀手的,我这样的人,不宜随意进宫,你们公主要是出来方便,请她到这里来说话可好?这里的景色,连文先生都说好呢,我这儿的茶也不错。”李桑柔笑容可掬。
“是,小的回去跟我们公主禀报。”千山笑应了,退了两步,转身往外。
窜条在旁边,听的两眼呆直,直瞪瞪瞪到千山看不见了,小心的挪到黑马旁边,捅了捅他,“马哥,公主,是啥?”
“你瞧你这没见识的样儿!公主还能是啥?公主就是公主!你瞧你这一脸的没出息,真给你马哥我丢人!”黑马说着,一巴掌拍在窜条头上。
第87章 公主
千山出去没多大会儿,黑马再一次冲进来,这次可比上次快多了,离弦的箭一般。
“老大老大,公主!公主!”
李桑柔勉强忍住了给黑马一巴掌的冲动,越过黑马,迎了出去。
宁和公主一身寻常贵家女子打扮,帷帽前面的轻纱已经掀到后面,正站在顺风速递铺门口,好奇的打量着四周。
“这个就是二哥说的高得不得了的杆子吗?真是高,我一出东华门就看到了。”宁和公主站在那根高得出奇的杆子底下,努力仰头往上看。
“二哥?”李桑柔惊讶的反问了句。
“对啊,二哥特意过来看过,还说你家铺子门脸小的能挂到那杆子顶上。”宁和公主话没说完,就笑起来,当时,二哥也是一边说一边笑个不停。
宁和公主看了眼铺子门脸,再努力仰头看了眼杆子,“还真是,那个真小,这个真高。”
“铺子门脸虽然小,后面宽敞,景色又好,咱们进去看看?”李桑柔笑着示意宁和公主。
她这个铺子虽小,事儿却不少,门前一直停满了车,人来人往,这会儿已经有人伸头伸脑的看热闹了。
“好。”宁和公主笑应了,往前走到铺子门口,先探头进去,好奇的打量了一圈,再小心的踩过门槛,站在铺子里,一样样细看了一遍,才穿过铺子,站进两边都是马厩的院子里,轻轻哇了一声,“真是,门脸那么小,里面这么大,真好玩儿。”
“这里味儿不好,咱们赶紧过去。”李桑柔笑着示意宁和公主。
“还好,我不怕马儿的味道,我喜欢马,也喜欢骑马。”宁和公主说着,往旁边一步,伸手摸了摸一匹毛色黑亮的矮驮马。
李桑柔笑看着宁和公主,不再多说,跟着她的步子,看着她一路走一路看着摸着那些马,慢慢出了院子。
“致和说从东南角楼上能看到你这里,还真能看到。
这里的景色是挺好,那一片是什么?那是什么花?倒挺雅致。”宁和公主打量着四周,从远处看到眼前的菜地。
“那一块是菜地,那是青菜花儿,青菜长老了,开花儿了,留着收菜种子。坐吧。”李桑柔挑了把新椅子放到宁和公主旁边,打开炉门烧水。
“这里真不错,那边就是大理寺监狱?那里呢?”宁和公主左看右看。
“那边是将作监的空仓库,我找文先生租了下来,也是当仓库用。”
李桑柔一边和宁和公主说着话,一边抖开块雪白夏布,铺在白木桌子上,接着摆茶壶茶杯,又从菜地旁边,剪了朵鸡冠花插进小小的花瓶里。
“这里真好,景色好又清静。”宁和公主四下看过一圈,坐下,从李桑柔刚刚铺好的茶桌,看向蹲在炉子旁边,侧耳听着铜壶声音的李桑柔。
“二哥喝茶最讲究水,他用二滚水,你这用的,也是二滚水吗?”宁和公主看着李桑柔提起壶,专心往壶里倒水。
宁和公主上身微微前倾,闻着被滚水激出的茶香,“这茶真不错,是今年的春茶吗?清新的很。”
“这是去年的秋茶,今年的春茶现在还太贵,过一个月再喝。”李桑柔一边沏茶,一边和宁和公主说话。
“大哥说你有钱得很,你还嫌贵?”宁和公主笑起来。
“不是很有钱,钱只有一点儿。
就是有钱,也要嫌贵,这会儿这个价儿喝春茶,太不划算了,再过一个月,春茶的价儿最多只有现在的什之一,到那时候再喝。”李桑柔沏好茶,倒了杯,推到宁和公主面前。
“嗯,也是,是挺不划算的。你真精明,三哥说你可会做生意了。”宁和公主说到三哥,不知道想到什么,有几分怔忡。
“你说的三哥,就是世子吗?”李桑柔看着怔忡的宁和公主,故意问了句。
“是啊。三哥是在宫里,跟在我阿娘身边长大的,我小时候,宫里就我们四个,阿娘说我们是兄妹四个,他们是大哥二哥三哥,我是小妹妹,阿爹也这么说。
后来三哥回去睿亲王府,封了世子,我问大哥,以后是叫世子哥,还是叫三哥,大哥说三哥就是三哥,哪有什么世子哥。
我觉得也是,世子哥多难听呢。”宁和公主语笑晏晏。
“我一直以为,世子比你二哥大,没想到是他最小。”李桑柔显得有些意外。
“当然是三哥最小啦,不过,论年纪,二哥和三哥一样大,只不过,二哥生在年头,三哥生在年尾,其实只大了半年。”宁和公主解释的很仔细。
“文先生也是生在年头,文四爷呢?他的生辰是什么时候?”李桑柔闲话道。
“嗯。”听李桑柔说到文诚,宁和公主脸上的笑容微滞,“致和是八月里,八月十六,他们都不过生辰的。”顿了顿,宁和公主看着李桑柔,“三哥说,今年文先生生辰的时候,是你给他贺的生辰?”
“对啊,热闹了一天半夜,我把能找到的烟花,都买下来了,乱七八糟的很热闹。”李桑柔笑道。
“文先生不喜欢乱七八糟的热闹。”宁和公主看着面前的茶杯。
“我喜欢。我可不管他喜欢不喜欢。”李桑柔笑眯眯看着宁和公主。
宁和公主被噎的呃了一声。
“文先生这个人,凡事太能替别人着想,最适合做朋友,我很喜欢他这样的朋友。”李桑柔接着道。
“你这话,有点儿欺负人。”宁和公主蹙着眉,片刻,嘟起了嘴。
“他喜欢替别人着想,我喜欢别人替我着想,这不是挺好么,两相宜。”李桑柔笑眯眯看着宁和公主。
“唉你!”宁和公主眉头蹙的更紧了,片刻,看着李桑柔,认真道:“不能这样,别人替你着想,你更要替别人着想,不然就不对了。”
李桑柔斜瞥着一脸认真的宁和公主,“怎么不对了?譬如咱们俩,你喜欢请人吃饭,我喜欢别人请我吃饭,那就是你请我吃饭,这样多好,你喜欢了,我也喜欢了。”
“不是这样!”宁和公主被李桑柔气乐了,“哪能这样!这成什么了?
人家替你着想,人家请你吃饭,那都是对你好对不对?那你也要一样的对人家好,你也要替人家着想,也要请人家吃上一回两回,不然,就不对了!”
“文先生有没有替你着想过?”李桑柔一脸笑,看着宁和公主问道。
“嗯。”
李桑柔一句话问的宁和公主不自在起来。
“那你也替他着想过?”李桑柔看着宁和公主,接着笑问道。
“嗯。”宁和公主这一个嗯字,远不如刚才那个肯定。
“那你是怎么替他着想的?你替他着想过什么事儿?”李桑柔接着问道。
宁和公主抿着嘴,没说话。
“这儿就咱们俩,咱们随便说闲话,说过就忘掉的闲话。
你想经常见到文先生对不对?那文先生呢?是不是也想经常见到你啊?”李桑柔看着宁和公主。
宁和公主脸色有点儿不好看,紧紧抿着嘴,好一会儿,才勉强开口道:“我不知道。”
“我觉得,文先生本来是挺愿意见到你的,毕竟,你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又是这么个可爱的小妹妹,连我这样的,看到你,都很喜欢。
可你一看到文先生,就要扑上去揪着他不放,他肯定吓得不想见你了。”李桑柔笑眯眯。
“你!”宁和公主被李桑柔一句扑上去揪着不放,说的一张脸涨得通红。
“说说闲话,别当真,反正就咱俩,也没外人。
咱们说别的吧,你经常出宫吗?我看你出宫挺容易的,想出来就出来?”李桑柔岔开话题。
“是想出来就出来,可我不喜欢出宫。”宁和公主拧着头,有几分别扭。
李桑柔刚才那句扑上去揪着不放,让她有点儿受伤。
“唉,我觉得你觉得文先生好,是因为你没见过外人吧?从小到大,你身边除了你三个哥哥,就是文四爷和文先生了,两相比较……”
“不是!”宁和公主恼怒的打断了李桑柔的话,“你怎么也这么想?”
“你看,我一个刚认识你没多久的外人,也这么想,那你怎么不想想,为什么大家都这么想?”李桑柔欠身往前,看着宁和公主,严肃认真道。
“你!”
“你不是说要替别人着想吗?那你替别人想想,为什么大家都这么想?”李桑柔还是一脸严肃。
宁和公主紧紧抿着嘴,片刻,拧过了头。
“这就跟吃东西一样,像你阿爹,你大哥二哥三哥,从一生下来,就想吃什么吃什么,大冬天想吃黄瓜,也照样能吃上。
他们要是说,最喜欢吃什么什么,比如说,红烧肉吧,大家肯定会觉得他就是喜欢红烧肉,没有人会觉得他喜欢吃红烧肉是因为他只吃过红烧肉,对不对?
像黑马,他刚刚能吃上肉的时候,我做过一回红烧肉,他就觉得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就是红烧肉,他当时拍着桌子大叫:天底下,老大做的红烧肉最好吃!
我当时就呸了他一口,说他:等你羊肉牛肉鸡鸭鱼吃遍,要是还觉得红烧肉最好吃,再拍着桌子说这个话儿。
现在,他差不多算是吃了个遍儿,他还是觉得红烧肉最好吃,我就知道了,他是真喜欢吃红烧肉。”
李桑柔端起茶抿着,闲闲说着闲话。
“你是在劝我么?”宁和公主带着几分戒备,看着李桑柔。
“这算劝你?不算吧?你要是觉得算,那就算吧,我就是就事论事儿。
还说黑马的事儿,他当时觉得红烧肉最好吃,我觉得那是因为他只吃过红烧肉,我就带他吃遍各种好吃的,让他知道知道,红烧肉真不算最好吃。
到现在,他虽说还没吃一遍儿,也吃得差不多了,他觉得烤青鱼炖羊肉红烧猪脚焖大鹅老鸭汤辣子鸡都很好吃,可跟红烧肉比,还是差点儿。
现在,他再拍着桌子说他最喜欢吃红烧肉,那就是真喜欢。
你也会这样觉得,是吧?”
李桑柔看着宁和公主。
“这不一样。”宁和公主一句不一样,有点儿底气不足。
李桑柔笑看着她,没说话。
“我不是没去见识,才怎么样,就算见识了,我也不会看上谁!”宁和公主看着李桑柔。
“那不是正好,就像黑马一样,吃了一圈儿,就是红烧肉最好吃,多好。”李桑柔摊手笑道。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说话,哪有这么比方的。”宁和公主端起杯子,低头抿茶。
李桑柔看着她,微笑抿茶。
“那该怎么见识啊?我可不想相看这个,相看那个,难堪得很。”宁和公主嘟着嘴。
“这个我真不懂,要不,你问问你三哥,或者你大哥?”李桑柔认真建议。
她可是公主,这个,她是真不懂。
“嗯,我去问大哥。”宁和公主垂着眼,犹豫片刻,低低道。
……………………
金明池开放,满城热闹的时候,顺风速递铺的第二条线路——扬州线,以及从扬州到无为的线路,随着一摞摞便宜招贴,低调的开张了。
一份份新闻朝报和花边晚报,在书信业务铺开之前,先铺进了京东京西和两淮各处。
顾晞拿着几封信,进了明安宫。
“你看看这个,信都写到我这儿来了。”顾晞将信递给顾瑾。
顾瑾接过,翻看了几封,笑起来,“顺风要是能通达过去,确实便利很多,他们写信给你,也都是想为治下州府谋福利。
不过李姑娘说得对,要一步一步的来,拓展的太急,要出事儿的。
让守真替你好好写几封回信,别替顺风得罪了人,这样的回信,守真擅长,你可别自己写。”
“嗯,往太原府的线路,说是夏天之前,能布局妥当,开通出来,这已经很快了。
两淮和京西京东两路,现在已经畅通无阻,再连通上太原一线,一旦战起,沿着这条线再往西往东传送信息,就快的很了。”
顾晞的心情,看起来相当不错。
“今天又有几份请立太子的折子。”顾瑾放下信,看着顾晞道。
“又是留中不发?我没看到,也没听说。”顾晞皱眉道。
“嗯。”
“皇上到底什么意思?南梁太子册立大典都办完了,这太子确实该立了,宫里只有老二,也没有别人了是不是?他到底什么意思?”顾晞有点儿上火。
“皇上的意思,还是那句话,先成家后立业。”顾瑾一脸苦笑。
“那就是赶紧成家啊,赶紧把亲事定下来,赶紧挑一个啊,大江以北,任他挑,赶紧挑一个不行吗?都是怎么想的?他老大不小了!”顾晞气的不停的敲着椅子扶手。
“这亲事,皇上有皇上的想法,沈娘娘有沈娘娘的想法,永平侯府也有自己的想法,老二,也是个有想法的。
唉,你不要急躁,这不是能急躁的事儿。
本来不想跟你说,我就不喜欢看你拍我这椅子扶手。
唉,你还是得知道,你知道就行了,不用多管,这事儿有我呢。”顾瑾揉着眉间,看起来十分烦恼。
“嗯。”顾晞极不情愿的嗯了一声。
“对了,有件好事儿。”顾瑾看着他,换了话题。“阿玥来跟我说,想看看这建乐城的青年才俊都是什么样儿的,问我怎么看才好。”
“她想开了?”顾晞两根眉毛挑得老高,随即笑出来,“这真是好事儿!”
“她去找了趟李姑娘,也不知道李姑娘怎么跟她说的,从李姑娘那儿回来,就到我这儿来了,就说了这么几句话。
先别高兴的太早了,李姑娘那个人,一向剑走偏锋,谁知道她怎么跟阿玥说的。
不过说了一会儿话,就能让阿玥从她那儿回来,立刻就跑来跟我说这样的话,这事儿一多想,就有点儿不踏实。”
“李姑娘这个人谨慎得很,我觉得肯定是好事儿,你怎么阿玥说的?”顾晞愉快的拍着椅子扶手。
“我让她多出去走动走动,从这会儿一直到年底,建乐城里,文会一个连一个,有时候,一天好几场。
建乐城的青年才俊,都在文会上。”顿了顿,顾瑾看着顾晞道:“我让她去找李姑娘,让李姑娘陪着她。
听说李姑娘最近经常带着她那些兄弟,去文会蹭文气?”
顾晞被顾瑾一句话说的,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点头,“她常带的两个,一个叫蚂蚱,一个叫大头,一个傻一个呆,往哪儿都是一蹲,蹲在那儿,袖着手,从这里瞪到那里,都是连头转,不带转眼珠的,真是一景。”
“她身边哪有傻人,都是一堆心眼儿。
你去找一趟李姑娘,别太正式,就是顺口,把阿玥这事儿托付一句。
跟李姑娘说,要是她觉得哪儿不合适,该阻止的,让她只管出手。”
“好!”顾晞答应的极其爽快。
第88章 身为男人
金毛忙了五六天。
先是挑好了家附带女学的学堂,请陆贺朋陆先生掌眼看过,再请他姐姐姐夫看过,给大外甥女蚕姐儿和外甥二壮一人买了两身新衣服,置办了全套新书包新书新笔砚,一个送进女学,一个送进学堂。
蚕姐儿进了学堂,小弟弟狗子就没人看了,柳家老太太耳朵背的厉害,也得有个人看着。
金毛想买两个人给他姐使唤,他姐他姐夫死活不要,说他们哪是能使唤人的人家,那是要折寿的,可不敢!
金毛只好到牙行里,挑了个四十多岁的婆子,典了两年,早来晚去,给他姐帮把手,好让蚕姐儿安心上学。
忙完忙好,金毛心里轻松,从他姐夫那里包了一大包卤肉,又买了两包瓜子儿,拎着抱着,回去炒米巷。
炒米巷家里还没人回来,只有米瞎子坐在台阶上打盹。
“瞎叔,冻着了!”金毛在米瞎子耳朵边猛喊了一声。
米瞎子吓的差点从台阶上扎下去,“你个黄毛!喊什么喊!娘的!让你这一嗓门喊的,老子要聋了,又瞎又聋!”
米瞎子骂骂咧咧的站起来,跟着金毛进了院门。
金毛刚把瓜子仔细扎紧,挂在廊下竹篮子里,院门咣的一声被踢开,又咣的一声被踢上,黑马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谁回来了?”
“是我跟瞎叔。”金毛忙扬声答话。
“赶紧过来接着!”黑马听到金毛的声音,急忙叫道。
金毛几步冲出来,从黑马怀里接过几大包吃食。
“今天你买饭,这都是什么?我拿了一大包卤肉,你别买重了。”金毛抱着几大包吃食,放到廊下桌子上。
大常不在家,他们几个人做的饭菜,照老大的话说,全都是不如猪食,一个能吃的都没有。
老大做饭好吃,可老大做饭全凭高兴,一个月能做上一回两回就不错了。
这吃饭的事儿,从前他们在江都城时就有规矩,大常要是不在家,就由他们几个轮流去买现成的回来吃,轮到谁去买,谁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几天不见,你怎么蠢上了。
要买卤肉,肯定去你姐夫那儿,还能便宜别家了?”黑马一边将满怀的吃食放到桌子上,一边撇嘴嫌弃金毛。
“这些,炒螺蛳,青鱼脍,流油咸鸭蛋,酸菜包子,烧鸡,杂拌儿,哪有卤肉?
你这包卤肉可不少,那我就不用再去买一趟了。
你去把大铜锅拿过来,这凉水绿豆我让他光捞绿豆,没要他那汤,得添点水再煮煮,再拿包冰糖放进去。”
黑马一边说着,一边忙着拎了一袋子炭出来,再拎出铁架子,就在院子里点火烧炭,准备煮绿豆汤。
米瞎子自己找个碗,倒了碗绿豆汤喝了几口,咋了咋嘴,是不够甜,确实该好好再煮煮。
黑马和金毛煮上绿豆汤,收拾好菜饭扣好,两人并肩蹲在台阶上,看着绿豆汤,说着话儿,等大家回来吃饭。
“你跟你姐说我黑?”黑马头一句,先提这事儿,这事儿,他憋了好些天了,总算找着机会好好问问了。
“我说你黑了?你也就是有一点儿黑,就一点儿!”金毛用手指比划着一点儿。
“你姐说了,你说我黑的像锅底!”黑马一巴掌打下金毛的手。
“像锅底这话不是我说的,这话是瞎叔说的,是吧瞎叔?这话是你说的吧?你说黑马是锅底黑。”金毛顺手把米瞎子拖下了场。
“我不是跟你说了,你浑身上下,唯一主贵的地方,就是这黑。
你要是哪天不黑了,那可就没有贵气了,也没有福气了,这黑不黑的,你可想好了!”米瞎子严肃认真道。
“就是啊!你这黑,他主贵!主贵!就得黑,黑的好,就得像锅底那么黑!”金毛拍着手叫。
“当我面你说我不黑!”黑马可不是好糊弄的,揪着金毛不放。
“那是当你面,当我面你还说我头发不黄呢,你说过吧?你说我这头发,乌黑发亮,这话是你说的吧?”金毛跟黑马吵了十几年,一向势均力敌,落下风那是不可能的。
“你这头发……是不黑啊。”黑马舌头打结。
“你说我头发不黄!一点儿也不黄,乌黑发亮!”金毛揪着头发往黑马面前送。
“你这黄头发也主贵。”米瞎子拍着把金毛。
“对啊,瞎叔都说了,你这黄毛主贵!
行了,看在咱俩都主贵的份上,我让你一回。”黑马撤退一步。
“黄毛啊,你们老大上回说,让你挑座宅子,你要是挑好了,先别下定,你请我去给你看看宅子,看好了再买,这宅子的风水,可要紧得很。”米瞎子拍了拍金毛。
“挑什么宅子?给我姐?我姐肯定不要,我想给她买个丫头,她都不要。
她说她跟我姐夫命小福薄,天生的劳碌命,要有银子,肯定得靠自己一点一点挣出来。”金毛摇头嘿笑。
“不是给你姐,是给你,老大说这话时,我也在。
老大说,你该成个家了,说让你姐掌眼,给你挑门好亲,你要娶媳妇,当然就得有自己的宅子。”黑马手里的拨火棍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敲的明炭溅起火星。
金毛要娶媳妇成家立业这事儿,是好事儿,可这好事儿,他一想起来,心情就不怎么好。
“干嘛我该成个家?咱俩差不多大,你都没成家,我成什么家?还有大常,大常也没成家,凭什么让我成家?”金毛不干了。
“你找到你姐姐了。”黑马不敲了,看着金毛,认真道。
“是这个话儿。”米瞎子叹了口气,“找到姐姐,就是找到亲人,找到家了,你们毛家,就你一个男丁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娶房媳妇,成家立业,生一堆孩子,传宗接代,好好过日子。”
“这话您老三年前就说过。那会儿你说:现在能吃饱饭了,日子过安稳了,那就该娶房媳妇,成家立业,生几个孩子,好好过日子。
田鸡他们,不就是听了你的话,成了家了。”金毛白了米瞎子一眼。
“这事儿不能怪瞎叔,就是没有瞎叔这话,田鸡他们也得娶房媳妇,生几个孩子,成家立业。
咱们一起要饭的时候,哪天吃顿饱饭,有心情说闲话了,回回田鸡都说:以后有钱了,先买宅子,再娶房媳妇,生一群孩子围着他叫爹。唉。”说到最后,黑马一声长叹。
这些,田鸡都有了,可他死了。
“我姐也跟我说过,说我老大不小了,得赶紧说房媳妇,我给回了,我跟我姐说,让她别管我的事儿,我的事儿,她可管不了。
我现在不想娶媳妇儿,也不想成家,我就觉得,跟着老大,跟黑马,还有大常,小陆子蚂蚱他们,咱们兄弟在一起最开心最快活。
老大说过,人这一辈子,先顾好自己。
我这辈子,就顾自己,怎么快活怎么活,我不成家,不想要媳妇儿,也不想要孩子,至少现在不想要,以后要是想要了,再说想要的事儿。”金毛干脆直接道。
“我就说!你们老大生生把你们都给教坏了!一个两个,唉,大男人不成家不立业,成什么了?”米瞎子一幅痛心疾首的模样。
“那你怎么不成家不立业?你眼睛好好儿的,你又不瞎。”金毛不客气的怼了回去。
“老子告诉过你!老子这种神算子,五弊三缺……”米瞎子一巴掌拍在金毛头上。
“搁我们面前,瞎叔你就别扯了。你根本不会算命,全靠装瞎子糊弄。
老大说过,就你这样的,根本轮不上五弊三缺。”黑马话接的极快。
“你们两个兔崽子!今儿这是合着伙儿揭老子的短,真他娘的不省心。”米瞎子骂了一句,“给老子盛碗汤!”
……………………
李桑柔听了顾晞的委托,爽快答应,隔了一天,就托如意捎信给宁和公主,邀她去看文会。
这场文会在迎祥池边上的街亭茶楼,地方宽敞,景色上佳。
李桑柔建议宁和公主男装打扮。
着男装是建乐城里大胆的小娘子小媳妇们如今的最新时尚。
宁和公主一件杏色长衫,束着从她二哥那儿借来的玉带,看起来相当兴奋。
看到李桑柔时,忍不住转了半圈,一定要让李桑柔评价一下,她这样一身长衫,像不像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李桑柔只笑不说话,让着宁和公主,从角门进了街亭茶楼。
茶楼里已经到了不少人,黑马正站在楼梯旁,伸长脖子看着角门方向,看到李桑柔和宁和公主,急忙小跑迎上去。
“人快到齐了,已经做过一轮诗了,赋什么海棠花,门口放了好些海棠花,花开的是挺好看,可他们赋的那诗,不好!
给公主见礼。
老大,掌柜问咱们,是在楼下,还是在楼上。”黑马置身文会现场,兴奋的挥舞着双手,语无伦次。
“咱们到楼上吧,看的清楚。”李桑柔看着宁和公主笑道。
宁和公主看着兴奋的黑脸放红光的黑马,和他那一身半长衫打扮,笑的止不住,听着李桑柔的话,连连点头。
李桑柔干脆让茶酒博士把桌子摆在栏杆旁边,和宁和公主一左一右,倚着栏杆往下看热闹。
黑马蹲在李桑柔旁边,从栏杆缝里,满脸敬仰的往下看热闹。
“你会作诗吗?”宁和公主微微伸头,越过李桑柔和黑马说话。
“会!当然会!作诗怎么能不会!”黑马就差拍胸口了。
“那你也作一首。”宁和公主指着楼下刚刚写出来的几首诗。
“会是会,可我不是文人,这是我们老大说的。
你看看我这衣服,老大都不让我穿长衫,就是会,也不能作诗。”黑马往后挪了挪,伸着头和宁和公主说话。
“你们老大不让你穿,你就不穿啦?”宁和公主没听明白不让穿长衫和作诗有什么关系。
“那当然,老大的话哪能不听,你会作诗吗?”黑马再挪了挪。
“我不会,我总是凑不出韵脚,三哥也不会作诗。”宁和公主干脆招手示意黑马挪到她那边说话。
“世子爷是武将,武将都不会作诗。”黑马见李桑柔冲他动了动手指,连跳几下,蹲到了宁和公主旁边。
“为什么武将都不会作诗?”宁和公主一脸稀奇。
“戏上都是那么唱的,文臣一出场,先吟诗作赋,武将就是哇呀呀,哪有武将吟诗作赋的。”黑马肯定无比。
“戏文上都是假的,你怎么这么信戏文啊?”宁和公主笑出了声。
“戏上怎么能是假的?我跟你说,只要扮上戏,那都是真的。
我跟你说,有一回,我跟金毛在城外听戏,那时候我们还在江都城,那天晚上,唱的是钟馗戏,钟馗你知道吧?”
宁和公主一边笑一边点头。
“唱钟馗戏那可讲究!最讲究不过。
演钟馗的,上了妆扮好了,那就是钟馗老爷了,就得一个人对着大红帐子坐着,别人不能碰他,他也不能跟人说话,自己说话也不行,更不能吃喝。
那天那个钟馗,年青,不知道轻重,那天吧,本来,天就黑的吓人,鬼气重得很,那个扮钟馗的,坐了一会儿,竟然让人拿茶给他润润喉。
这可不得了!
你不知道,本来好好儿的,晴空万里,突然就咔嚓一个炸雷,那雷,直奔着那戏台就过去了。
幸好那家班主是个懂行的,赶紧跪下磕头上香陪不是,后来总算没出大事儿。”
黑马说的绘声绘色,宁和公主听的不停的眨眼,片刻,看着黑马,犹豫问道:“你说那天晚上黑得吓人,又说晴空万里。”
“那天天刚黑下来,就开始打炸雷下大雨,就是雷暴天,可不是因为钟馗老爷说话了。”李桑柔接了句。
“我们老大那天没去看戏,她……”
她不知道这句,黑马没敢说出来了,舌头一转打滑过去。
“我说的这睛空万里,不是真睛空万里,就是个比方,就是说那个炸雷咔嚓一下,突然!太突然了!就像睛空万里一个炸雷。”黑马认真严肃的解释。
宁和公主笑的止不住。
李桑柔专心的看着楼下的文会。宁和公主和黑马说话的时候,比看文会的时候多多了。
临近中午,李桑柔站起来,和宁和公主一起,下楼回去。
刚下到楼下,正要转过楼梯,从角门出去,一个年青士子突然从楼梯另一边一步跨过来,拦在两人面前。
李桑柔斜往前一步,挡在宁和公主之前,微笑看着年青士子。
“这位就是公主吧。”
那位年青士子看也不看李桑柔,直视着宁和公主,话不客气,拱手拱的也不客气。
“在下有几句话,不能不说。
听说公主芳龄正当,正在选婿,皇家驸马,虚荣尊贵,却是无用之极,我等都是要立志报国之人,还请公主别往他处。”
几句话说的宁和公主脸都白了。
李桑柔眯眼看着面前的年青士子,“听你这话意,你这是笃定公主已经选中你了是吧?
你是谁啊?
你家没镜子么?就算你家没镜子,这茶楼里,我记得进门的地方,就有一面镜子的啊,你没去照过?
难道你长这么大,一回都没照过镜子?
你但凡能照一回镜子,就该知道,就你这样,长成你这样,别说公主,是个女人,不对,不光人,但凡是个母的,都不能看上你,实在太丑太恶了。
你爹你娘,从你一生下来,就知道但凡是个母的都不能看上你,所以才从不让你照镜子,是吧?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
生出你这样的货色,你爹你娘,一定是缺了大德,作了大孽了!”
“你!”年青士子被李桑柔骂傻了。
“皇家驸马再虚荣,那也得有虚荣的本钱,就你这样的,恶毒丑陋,你没有这个本钱。”
李桑柔一根手指头点在士子肩上,推着他往后退了两三步,退进直瞪瞪看着她和他,看的鸦雀无声的人群中。
“我堂堂男子汉,岂是论皮相……”年青士子被李桑柔一根手指推着,连退了四五步,总算反应过来了,一张脸顿时涨的血红。
“你这样的,不论皮相论什么?比谁吊毛长吗?”李桑柔手指点在士子胸口,一字一句笑问道。
“你!”年青士子一张脸由血红而发青。
“想要剑走偏锋,以奇倖进之前,你就没想过你这份蠢恶,会给你的家族血亲,招来灭顶之灾么?”李桑柔再往前一步,伸手揪起年青士子的衣领,声色俱厉。
年青士子脸上一片青灰。
李桑柔猛的推开士子,转过身,拍拍手,示意宁和公主,“咱们走吧。”
第89章 总是有附加
出了茶楼,走出一射之地,李桑柔放缓脚步,仔细看着宁和公主。
“我没事。”宁和公主努力平缓着气息。
“生气了,就要发脾气,不要往下咽,犯不着不是。
要不咱们在这儿等着,再好好打他一顿?我打你看着。”李桑柔笑问道。
“你已经骂过了,骂的挺难听的,我不是生气,我是……”
李桑柔眉梢微挑,看着宁和公主,宁和公主却像是不知道怎么说了,垂着头,眼泪下来了。
“委屈?因为无用之极四个字?”李桑柔看着宁和公主,柔声问道。
“也不全是,就是……也不全是委屈,他真是想要借羞辱我邀宠倖进吗?”宁和公主看着李桑柔,泪眼汪汪。
“我不知道,骂人么,跟杀人一样,也要出手就致命。
不过,他到底是不是想邀宠倖进,只要看他平时所作所为,从所作所为推所想,肯定就能明明白白了。
你想知道吗?想知道咱们就查一查。让黑马去打听,黑马很会打听事儿。”李桑柔看着宁和公主道。
“算了,我又不是大哥他们,用不着事事都查的明明白白,凡事都明白,人活得就苦,这话也是大哥说的。
我就是觉得,本来挺高兴的。”宁和公主垂着头往前走。
李桑柔看着她,没说话。
“我们才出来头一回,就碰到……”宁和公主声调低郁,垂着头,好一会儿,才接着道:“你说,是不是他们都挺不愿意尚公主的?
我有两个姑姑,两个姑姑都是十几岁就在宫里修行,再前面的,更不好。”
“再前面?一团乱斗?那些皇子们可比公主惨多了?再前面没法说。
你那两个姑姑?也是各有原因吧,一个是从小生病,一生下来就有病。一个,后来不是嫁人了么?”
“嗯?也是?大哥说她是受父兄牵连。可驸马都尉?确实都是虚职啊。”宁和公主看起来好点儿了?可还是垂头丧气。
“嗯?这个?就是人各有志了,虽说很多男人都想着治国平天下?但也有不少,喜欢诗词歌赋?花前月下,泛舟江河?赏月观景。
就像女人?一多半想着嫁个如意郎君,相夫教子?幸福美满,可也有我这样的?就是喜欢打打杀杀。”
“那,文先生呢?”宁和公主看着李桑柔。
“这我真不知道。”李桑柔拧着眉想了想,片刻,摊手答道:“我跟他不熟,你跟他从小一起长大,这个,你应该知道的吧?”
宁和公主垂着头,用脚尖踢着块小石头,一步一步往前踢。
“我觉得,我挺傻的。”走到拐个弯儿,宁和公主低低道。
“嗯?为什么觉得挺傻?”李桑柔扬眉问道。
“其实大家都不愿意尚公主,我还……”宁和公主喉咙微哽。
“那你,不是也不愿意嫁给他们么?”李桑柔眼珠转了半转,看着宁和公主道。
宁和公主被李桑柔这一句话回的呃了一声,瞪着李桑柔,片刻,噗的笑出来。
“嗯!你说的对啊,我根本就不愿意嫁给他们!”宁和公主昂起了头。
“这男婚女嫁,都是各有所好,哪有谁是人人想娶,或是人人想嫁的?
就你二哥那样的,皇子,人长得好,有才华,脾气好,好像也不是谁都想嫁给他,是不是?”李桑柔背着手,接着闲话。
“嗯,我二哥说亲可难了。”宁和公主叹了口气。
“市井中说吉利话儿,总说以后嫁个状元郎。可今年这状元,多丑呢,好像听说今年的吉利话儿都改了,改成以后嫁个探花郎了。”
宁和公主笑出了声,“探花郎……是因为探花茶针么?我有枚探花茶针,三哥送给我的。”
“谁知道啊,反正,我是觉得,别说人,就是东西,也没有什么东西是人见人爱的。当然,银子除外。”
宁和公主噗笑出声。
“嗯,我懂了,谢谢你劝我。”宁和公主看着李桑柔,认真致谢。
“以后还出来看文会吗?”李桑柔看着宁和公主,问道。
“看啊!为什么不看?这建乐城又不是他们家的,文会也不是他们家的!”宁和公主学着李桑柔,背着手,抬着下巴道。
“对啊,这建乐城明明是你们家的,这文会,也是你们家的!”
“哎!不能这么说!大哥听到要教训的!”顿了顿,宁和公主将李桑柔这句话低低重复一遍,一边笑,一边和李桑柔咬耳朵道:“这么说,真挺痛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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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和公主还在和李桑柔沿着御街,一路看一路走,文会上的事儿,就已经禀报到了顾晞面前。
顾晞听小厮禀报完,猛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指着如意吩咐道:“你去!替爷挑面镜子,配条链子,给杜瑞安送过去。让他挂在脖子上,一日三看,看清楚他算什么东西!”
文顺之唉了一声,上前要劝,却被文诚一把拉住。
“这太狠了,不至于此。”文顺之和文诚低低道。
“公主总算肯出去走动一二,要是为了这件事……”后面的话,文诚垂着眼没说下去。
文顺之呃了一声,往后一步,不劝了。
真要是因为这件事,让宁和公主从此再不肯挑看驸马,这事儿,就真闹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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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瑾目送着杜相退出偏殿,抬手揉着眉间。
阿玥头一天出去,这遇到了这样的事儿,这实在让他十分头疼。
“你去看看阿玥回来没有。”顾瑾吩咐一直垂手侍立在旁边的清风。
清风垂头答应,退步出殿。
没等顾瑾打发人去请顾晞,顾晞已经大步流星进来了。
“文会上的事儿,你知道了?”看到顾晞,顾瑾直截了当的问道。
“嗯,我让人买了面镜子,给杜瑞安挂在脖子上。”顾晞错着牙,一巴掌拍在椅子扶手上。
“皇上确实问过杜相,他们杜家有没有合适的子弟,杜相确实提过杜瑞安,这事儿,李姑娘知道了?”顾瑾看着顾晞,拧眉问道。
顾晞一个怔神,“这事儿我都不知道,她怎么可能知道?这件事儿,大约也就皇上,你,杜相知道吧,大约还有杜瑞安?”
“杜瑞安这次能对着阿玥抱怨这事儿,之前肯定也抱怨过,不知道怎么让李姑娘知道了。她想干什么?”顾瑾拧眉看着顾晞。
“大哥凡事都想的太多,你想的事儿,至少有一半我肯定想不到,我觉得你想的事儿,到了李姑娘那里,至少有七成是她想不到的。
她这个人,随性而活,随性而为。
大哥想的太多了。”顾晞不客气道。
顾瑾斜瞥着顾晞,似是而非的哼了一声,“我让清风去看看阿玥,看看李姑娘把阿玥哄成什么样儿了。”
“你要是不放心,就不要让阿玥再跟李姑娘出去,这又不是管不住的事儿。”顾晞摊手道。
“放不放心,阿玥的事,我都得从头盯到尾,你难道不是?”顾瑾瞪着顾晞。
“我盯归盯,可没像你这样。你就是凡事想得太多!”顾晞迎着顾瑾的目光,毫不客气的顶了回去。
清风回来的很快,垂手禀报:“公主看起来平和喜悦,小的说,奉大爷吩咐,问问公主今天的文会看得怎么样,公主说,挺好玩儿的,跟李大当家说的一样,什么人都有。
公主还说,她和李大当家约好了,明天歇一天,后天去看曲水流觞。
公主还让小的跟大爷禀报一声,说她就不专程打发人过来了,说是曲水流觞在城外,后天她要骑马过去。”
顾晞扬着眉,一脸愉快的看着顾瑾。
顾瑾缓缓舒出口气,正要和顾晞说话,见清风一幅浑身不自在的模样,明显是有什么不能不说,却又实在不好说的话。
“怎么啦?”顾瑾看着清风问道。
清风顿时一张脸苦瓜儿一般,“回大爷话,是,那个,这个,这个,公主盯着小的问,吊毛是什么。”
清风话没说完,人先跪下了。
“什么?”顾瑾是真没听清楚,清风的话实在太含糊了。
顾晞是听全了李桑柔骂人这事儿的,噗的一声,笑的连呛带咳。
“你下去,不是你的错。”顾晞笑过一阵,能说出话了,忙示意还趴在地上的清风。
清风赶紧膝行出去。
“怎么回事?”顾瑾瞪着顾晞。
顾晞用拳头抵着嘴,连咳了十四五声,才期期艾艾的将李桑柔骂的那句粗话说出来。
顾瑾呆了好一会儿,猛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这个泼妇!”
“她是混下九流的大当家,这个,必定难免。”顾晞摊着手,“我一会儿就去找她,跟她交待交待,这样的话,以后不能在阿玥面前说。”
“唉,算了。”顾瑾无力挥手,“第一,你交待了,也不一定管用,第二,也不算什么,一句粗话而已。第三,就前两条吧,唉。
让她带阿玥外出走动,这事儿是你提的,你……”
“你答应了的!”顾晞飞快的接话堵回去,“你说阿玥要是能跟李姑娘学到一星半点的洒脱疏朗,就至少不会郁郁早亡。”
“唉,算了算了,两害权衡取其轻。”顾瑾有几分无力的挥着手。
皇家公主短命的居多,从阿玥很小,他就担心阿玥。
唉,算了算了,要是阿玥能生机勃勃、疏朗坚强起来,骂几句粗话就骂几句吧,世间没有万全法万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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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一大早,宁和公主一件粉嫩的长衫,束着玉带,带着侍女内侍诸护卫,直奔陈州门。
曲水流觞在东水门外的细柳园,李桑柔和她约了在陈州门外见面。
宁和公主出了陈州门,就看到坐在间小茶坊门口,等着她的李桑柔了。
李桑柔旁边,黑马和金毛正头抵头的对着碗擂茶。
“走吧。”看到宁和公主过来,李桑柔站起来。
黑马哎一声应了,端起擂茶喝了一大口,递给金毛,金毛咕咚了两大口,一边嚼着擂茶里的花生碎,一边连跑带跳的窜过去上马。
“你们刚才看什么呢?”宁和公主在马上欠身看向那碗擂茶。
“我说擂茶里有胡椒,他非说没有,我俩找胡椒呢。”黑马解释道。
“擂茶里的胡椒怎么可能找得出来!都是磨成粉的。”宁和公主失笑出声。
这个黑马,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磨成粉的味儿冲得很,连金毛都能闻出来了。
肯定是整个的胡椒混进去了,一粒,或者两粒,最多不超过三粒。”黑马自信无比的从一根手指,竖到三根手指。
“我还真喝到了。”金毛用一根手指从嘴里抹出点儿什么,另一只手抖着缰绳挤上来。
“我就说有吧!”黑马顿时气势昂扬。
宁和公主看着金毛从嘴里抹出来的那团黑糊糊,一脸恶心,“真恶心!”
“别舔!”李桑柔及时无比的制止了准备再舔回去的金毛。
宁和公主瞪着一脸可惜的弹飞那抹黑糊糊的金毛,片刻,噗的笑起来。
“你们两个,不许跟公主说你们要饭时候的那些恶心事儿,但凡恶心事儿都不许说。”李桑柔再警告了一句。
“什么恶心事儿?”宁和公主好奇无比。
黑马一只手指向宁和公主,金毛一只手指向李桑柔,两个人四眼相对。
“就说一点点!”宁和公主越过黑马和金毛,看向李桑柔。
黑马和金毛再次四目相对,两人一起瞄了眼李桑柔,黑马一脸干笑道:“有一回,我跟金毛,从狗嘴里抢了块肉,还不小,这么大,香得很。”
宁和公主瞪着黑马,恶心的呃了一声,赶紧捂住嘴。
“他们都是乞丐出身。金毛现在知道自己多大了,黑马还是不知道。”李桑柔的话被黑马打断,
“我跟金毛一般大!”黑马手指在金毛和自己之间来回点。
“他们两个命硬命大,四五岁就在江都城外讨饭,居然活着长大了。
他们那一大群要饭花子,经常早上醒的时候,旁边的人已经死了,他们会把死了的伙伴的衣服脱下来,穿在自己身上,死就死了,活人要活。”李桑柔接着道。
宁和公主眼泪都下来了,“真可怜。”
“嗯,不说这个了。对了,前天那个,被我骂了的,昨天一大早,就离开建乐城,说是游学去了。
你三哥送了块镜子给他,镜子上挂了条链子,说让他挂脖子上,一天三看。”李桑柔连说带笑的转了话题。
“啊!太惨了!”宁和公主一脸不忍。
“不让他惨一点儿,以后谁都敢上来教训你几句,那怎么行。得把头一个打惨了,让后面的看着害怕,这叫杀一儆百。”李桑柔笑眯眯道。
“你跟三哥一样凶。”宁和公主唉了一声,“三哥总说我心太软,我跟二哥一样。
小时候,园子里有只锦鸡要死了,我跟二哥哭得都不行了,三哥却说,那鸡是老死的,肯定不好吃。
唉,到现在,我一想起那只锦鸡,还有点儿难过,二哥也是。
有一回逛园子,二哥让我看一只小锦鸡,说很像死掉的那一只,还说肯定是那只锦鸡转世又来了。”
李桑柔看着宁和公主,眉梢微挑。
那位二爷,竟然天真成这样,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