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墨桑TXT下载墨桑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墨桑全文阅读

作者:闲听落花     墨桑txt下载     墨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70章 相比之下

    李桑柔刚到门口,大头就冲上来,告诉她七公子来了,押运军械过来的!

    李桑柔倒没什么意外。

    从他那位难弟田十一郎被押上前线踱军功起,她就知道他这位难兄离这一天也不远儿了。

    也是,押运军械这活儿,在现在这个时候,危险程度刚刚好,军功大小也刚刚好。

    李桑柔踏进二门,潘定邦和黑马一前一后,已经急迎出来。

    “你可算回来了!这天都黑了!你这回来的也太晚了!”潘定邦劈头先责备道。

    李桑柔被他这几句责备喷的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怎么啦?你有什么事儿?”

    “天都黑了!”潘定邦用力加重语气,“我还得回船上呢,我这个人,天黑之后从不出门!”

    李桑柔眉毛高抬,“天黑之后从不出门?你这规矩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建乐城那几条甜水巷,天黑之后不做生意了?”

    “他这规矩就是最近才有的!”黑马伸头接了句,话没说完,就笑出了声。

    “你家阿甜给你定的规矩?你又干什么了?”李桑柔一根手指头点着潘定邦转个圈,一边往里走,一边笑问道。

    “阿甜给我定什么规矩?”潘定邦一句话没说完,就想起来都不是外人,气势下落,一声长叹,“不是阿甜,是……

    “唉,天黑了,不提了,不能提。”

    天黑不能提不能提的东西,万一招过来了,怎么办?

    “有老大在呢,你怕什么?”黑马从后面拍着潘定邦的肩膀。

    “你吃过晚饭来的?”李桑柔问道。

    “吃什么晚饭哪!哪顾上了!船一停好,我就赶紧去米粮行问你住在哪儿。

    “这是守真告诉我的,说你在扬州城的宅子多,让我到米粮行问问,说米粮行指定知道你住哪儿。

    “正好碰到董爷了,我到的时候,太阳还挂得老高呢!偏偏你回来的这么晚!

    “你看看,这天都黑透了!

    “一会儿我得走夜路回去!走夜路!”潘定邦说着走夜路三个字,都带出哭腔了。

    “城门都关了,你怎么回去?”李桑柔无语的看着潘定邦。

    “城门关什么?城门……”潘定邦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他光想着避邪的事儿了,忘了这是扬州城不是建乐城!

    这会儿的扬州城,不但关城门,还得严严实实守卫着呢!

    “谁去看着他那些军械了?”李桑柔看向黑马问道。

    “老孟和老董都去了,带了四五十人呢。军械是大事,这话是老孟说的。”黑马笑道。

    “你今天就在这儿住下吧,放心吧。”李桑柔拍了拍潘定邦。

    “真没事?都是什么人哪?真行?”潘定邦很不放心。

    他这军械,可关着他们潘家满门的性命呢!

    “那你觉得你在船上,比老孟他们管用?”李桑柔看着潘定邦问道。

    “那也是。”潘定邦叹了口气。最不管用的就是他了。

    “先吃饭吧。”李桑柔示意潘定邦。

    廊下,小陆子几个已经摆了满桌子的饭菜。

    几个人吃了饭,李桑柔挪过茶桌,烧水沏茶。

    潘定邦挪到李桑柔旁边,“我这趟过来,是想找你讨样东西。”

    “嗯,要什么?说吧。”李桑柔随口问道。

    “你有面旗,桑字旗是吧?说有小的?给我面小的。”潘定邦笑道。

    “你要旗干嘛?那面旗要是竖起来,可比你的军械招眼多了,南梁人肯定是望旗而进,肯定不是望旗而逃。”李桑柔斜了眼潘定邦。

    “不是竖起来,是揣怀里,避邪用的。”潘定邦一脸苦楚。

    “嗯?”李桑柔眉梢高扬。

    “他怕死人,怕到天一黑不敢出门,还做噩梦,说是成夜的做。”黑马伸头接腔,一脸的幸灾乐祸。

    “那你该去寺里求块佛牌。圆德大和尚就在城外,回头我让人找他要一块给你。”李桑柔无语的横了眼潘定邦。

    “佛牌不管用,我有!”潘定邦从脖子上拽出根红绳,红绳上系着驱邪八卦、佛牌,狗牙,桃木剑,一包朱砂,桃木钟馗像,一片玳瑁,一只白玉葫芦。

    李桑柔看的赞叹不已,“你这可够齐全的,要是再加头大蒜,就能满天下通吃了。”

    “不管用!”潘定邦晃着那一绳的避邪物,都有哭腔了。

    “给他拿面旗吧,怪可怜的。”黑马替潘定邦说话。

    “唉,你在这里四处走走,感觉感觉,害怕吗?”李桑柔叹了口气,用茶针割断潘定邦脖子上那根红绳,把那一串儿避邪物儿拽下来,示意他起来走走。

    “我陪你走一圈。”黑马拖着潘定邦起来,推着他,哪儿黑就往哪儿去。

    “还真不怎么怕,你这宅子太平。”潘定邦被黑马推着走了一圈儿,重新坐下。

    “我们老大在的地方,当然太平!”黑马一脸得意。

    大常已经拿了面桑字小旗出来,递给潘定邦。

    “只能放怀里,别拿出来。”李桑柔嘱咐了句。

    潘定邦细细看了一遍,小心的折好,揣进怀里,看向大常道:“再给我拿一面,我给十一带过去,他比我还惨。”

    大常看向李桑柔,见她点头,转身再去拿旗。

    “十一不是在你二哥那里,怎么惨了?”李桑柔递了杯茶给潘定邦。

    “就是在我二哥那里,才惨呢!”潘定邦一声长叹,“我二哥那个人,脸酸心硬,最能狠得下手!当年……

    “算了不提当年了,就说十一吧。

    “当初,点了十一到我二哥那里帮办军马军务。

    “十一找到我,先哭了一场,说这一趟不去不行了,连他阿娘都说了,得去,说这一趟要是不去,一统天下之后,家里,朝廷里,都没有他立足之地了,这一趟要是去了,一统天下之后,他就能在这份功劳上躺一辈子。

    “唉,我阿爹也这么说,可上回出使南梁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

    “世子爷多霸道呢,说打就打!我不愿意跟他一块儿!

    “我阿爹就说,你就忍一忍,这一趟出使回来,你就能在这份功劳上躺着不动了,这一回,又这么说!”

    “你上回把世子爷扔在江都城了,是我们给送回去的。”黑马捅了捅潘定邦,提醒他。

    “我阿爹也这么说,唉,说到哪儿了?噢对,十一先哭了一场,后头又说,好在是到二哥那里。

    “你听听这话,傻不傻?

    “十一说,等他到了我二哥那里,就让我二哥专给他派又能立功又轻松的差使,最好干一件抵两件,能立大功的活儿,他赶紧攒够军功,赶紧回建乐城。

    “我就跟他说,这话吧,最好别跟我二哥说,我二哥那个人,一向是你不说还好,你一说,那你就真惨了!

    “可十一说,他跟我不一样,我是亲弟弟,他是亲戚家弟弟,二哥对我脸酸心硬,翻脸无情,对他指定不能这样,亲戚之间,得讲脸面。嘿嘿。”

    潘定邦撇着嘴,嘿笑了几声。

    “十一吧,可用心了,走前特意去找我二嫂,问我二嫂有什么东西要带给我二哥吧,有什么话吧,要不要写几封信,他给我二嫂带过去。你瞧瞧这个巴结劲儿!

    “第二趟,我往文将军那里送军械,离我二哥他们不远,文将军说不用我看着点军械,让我去看看我二哥,我就去了。

    “我二哥不在,小十一看到我就哭了,那样子,啧,唉呀,令人感慨啊!

    “小十一说,他悔青肠子了,当初该听我的话,对着我二哥,就该为国为民不为功劳,就得说大话儿。

    “我跟他说,别后悔了,说什么都没用,我三个哥,他五个哥,都是一样!你说真心话,他打你,你说假话,他还是打你!

    “小十一说,我二哥派给他的头一桩差使,让他去看着把救不活的,刚死的马匹,剥皮腌肉。”

    “这差使不错!”黑马接了句。

    “我听十一说的时候,也觉得不错。可十一说,我二哥那里人手不够,我二哥就定了规矩,主事官吏白天帮着干活,晚上处理公文公务。

    “这马能不能救活,十一不懂,是不是刚死的,十一看不出来,剥皮不会,切肉切不动,只能打杂,拉马腿,抱刚剥下来的马皮,铲马屎马血,内脏肠子,一堆一堆的!

    “唉,十一可怜哪!

    “还有更可怜的呢,干了半个月,十一总算找到我二哥了,问我二哥,说这得是大功劳吧?他再干上半个月,就能回建乐城了吧?

    “我二哥说,这算什么功劳,半分功劳也没有,说这是让十一适应适应。

    “可怜吧!”潘定邦拍着大腿,这一声可怜吧,愉快上扬。

    连大常在内,一起斜瞥着他。

    “一个月!十一拉了一个月马腿,我二哥让他跟着去收马。

    “十一说,我二哥就跟他说去收马,别的,一个字没多说,十一想着收马这活儿简单,二哥还是挺照应他的,亲戚就是亲戚。

    “结果!”潘定邦一拍大腿。

    “到战场上去收马吧?”黑马一脸明了。

    “可不是!到地方一看,前面还在打呢,地上到处是死人,还有没死透的,突然窜起来,挥着刀就砍。

    “十一差点吓疯了。

    “唉,可怜!

    “好在吧,十一说,收马算功劳。唉,可怜!”潘定邦一声长叹,又啧了一声。

    “十一功劳攒够没有?还差多少?”李桑柔一边笑一边问。

    “早呢!十一说,他觉得回建乐城这事儿遥遥无期,还不如想想什么时候进杭城。”潘定邦再啧了一声。

    “嗯,十一爷就是聪明!”黑马竖大拇指夸奖。

    “你这军械,也得送到进杭城。”李桑柔看着一脸幸灾乐祸的潘定邦,笑道。

    “唉!我也这么想,不过,想想十一,我这差使也就不苦了!”潘定邦一脸愉快。

    大常斜瞥了眼潘定邦,黑马哈哈笑着,拍着潘定邦的肩膀,“就是就是!”

    当天晚上,潘定邦跟黑马挤一间层,听喜和小陆子他们挤一间。

    天刚蒙蒙亮,潘定邦起来,眉开眼笑,这一夜,他一枕黑甜,半丝噩梦也没做!

    这桑定旗,可真管用!

    匆匆吃了早饭,李桑柔和黑马将潘定邦送到码头,看着他上了船,船队撑离码头,顺水入江。

    ………………………………

    扬州周围,以及江南附近的水稻累累垂垂,进入收割期。

    以湖州、秀州为线对峙的南梁和北齐大军,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收割水稻上。

    武将军派出一队一队的精锐,天黑出动,往周边收割水稻。

    以湖州、秀州为线的杭城四周,聚集了几十万大军,杭城又是人口极众的大城,人品极多,却没有足够的稻田,江南原本的鱼米之乡,现在多半都在北齐手里。

    现在,抢收水稻是第一要务。

    顾晞由一边忙着调度人手,赶紧收割水稻,一边忙着四处围堵南梁收割水稻的队伍。

    这一季水稻之后,冬天就到了,接着开春,直到明年四五月里,才有新稻下来。

    南梁那边,能据守多久,某种程度上,取决于他们这一个秋季能抢到多少粮食,北齐同样,如果能让南梁在湖州、秀州之外,颗粒无收,那最多围到明年开春,杭城就不攻自破了。

    两家都忙着抢水稻,战事暂时停歇。

    饶州城外,楚兴部却加紧了攻势。

    李桑柔一张张仔细看了从江南急递过来的军报,再一张张扔进红泥炉里烧了,往后靠在椅子里,发了一会儿呆,招手叫小陆子,吩咐他写几个字,往安庆府叶家递个话,让叶家老爷叶安平空闲的时候,来一趟扬州城。

    北齐和南梁的对峙,在春节之前,大约不会有什么大动作了,那年前,头一场拍卖会,以及那些药丸子,都可以动起来了。

    李桑柔又呆想了一会儿,站起来,出门去找孟娘子。

    拍卖会的事儿,动静还得再大些,找孟娘子商量商量,最好再能快一些。

    春节前,她要回一趟建乐城,棉花的事,明年一定要在建乐城周边强制推广栽种,这事儿,最好她亲自和那个皇帝说。

第271章 豫章

    扬州往安庆来回很快。

    安庆那边很快就递了信儿回来,叶安平没在安庆,说是外出查看药材去了。

    跟着安庆府的信儿一起送过来的,还有豫章城递过来的信儿,信是尉四太太写来的:滕王阁接近竣工,文章也评的差不多了,问李桑柔是不是去一趟豫章城。

    李桑柔接到信,仔细盘算了一会儿,叶安平一时半会来不了,乌先生说是有事在外面,一时半会也来不了,孟娘子这边造声势,已经商量好了,余下的事,有她不多没她不少,扬州的大事,都在一两个月之后,嗯,可以去一趟豫章城。

    正好,把她那两间船厂收回来,那两间船厂,全在洪州。

    李桑柔叫进孟彦清,说了最近的安排,吩咐他问一问诸人,谁想跟去豫章城看热闹,谁想留在这里继续歇着,谁想回一趟建乐城,或是去别的地方,都随意。

    孟彦清很快就拎着几张纸回来。

    大部分都要跟去豫章城看热闹。

    豫章城这场热闹,可是大热闹,百年不遇,不能不看。

    孟彦清先感慨了句,他们这帮老爷们,越来越爱看热闹,接着指着其余十来个人,一一解释:

    这个是要回一趟老家,母亲忌日快到了,悄悄去给父母上个坟,这个要去悄悄看一眼家里,这个月底,小儿子娶亲……

    李桑柔在这十来个人中,没看到卫福,问道:“卫福呢?不回一趟建乐城?”

    “我问他了,他说等过年的时候,跟大伙儿一起回去。”孟彦清的话顿了顿,“上一趟,咱们从睦州回去,冲过饶州城,回到大营,大家伙儿都累极了,都是沾枕头就睡着了,我也是,就要睡着了,老董警醒,眼一扫说卫福呢?

    “我出来一看,卫福正坐在帐蓬门口,仰着头看星星。

    “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兴奋的睡不着,坐一会儿再回去睡觉,我就陪他坐了一会儿。

    “他就,念叨了好几遍,说从前没跟出来,错过了多少这样的差使,遗憾的不得了。

    “唉,卫福一直都是个心野的。”

    李桑柔凝神听着,片刻,低低嗯了一声。

    隔一天,李桑柔等人就离开扬州,赶往豫章城。

    到江州城换船,逆流而上,很快就到了豫章城码头。

    她们那座宅子里,从院门口到各间屋,角角落落都干干净净,厨房里锅碗干净清爽,各间屋里的被褥象是刚刚晒过洗过,松软干净。

    大常稀奇极了。

    他们走了快两年了,当时走的时候,又是急急匆匆,紧赶着走的,豫章这地方,潮气又大,照他多年来的经验,他已经做好了一进门就是扑鼻的霉味儿,到处都是蛛网,铁锅锈坏,筷子长毛,被褥霉烂,大约也就上百只粗瓷大碗多煮几遍,还能用用。

    眼前这份清爽干净,他可是万万没有想到!

    “这是?谁?”大常大步流星,一边推开十来间屋,站在廊下,瞪眼惊愕。

    “张管事一直在豫章城呢。”李桑柔嘿了一声。

    “就是啊!我张婶子一直在呢!”大头伸头接了句,颇为骄傲。

    大常查看过一遍,笑容怎么屏也屏不住。

    大头他张婶子是真好,家里这样,省事儿这一件不算,他们人多,不怕干活。

    什么都不用买这一条,真好,省多少钱呢!

    他们的衣食住行,老大样样要好的,被子要丝棉被,褥子要厚褥子,炭盆要红铜的,都贵得很!

    大常和孟彦清忙着买菜买米买油,李桑柔出了院门,直奔府衙后宅。

    骆帅司单身一人赴任,自从尉四奶奶她们过来,骆帅司就搬到前衙两间偏房暂住,把后宅让出来,给尉四奶奶她们日常起居,以及每天看文写评用。

    李桑柔到府衙侧门,守门的婆子听说是建乐城过来的,急忙进去禀报。

    片刻功夫,尉四奶奶身边的管事婆子急急出来,看到李桑柔,离了十来步,就赶紧曲膝见礼,“我们奶奶说,只怕是大当家来了,果然是,大当家快请进!”

    守门婆子一脸惊愕的看着毕恭毕敬的管事婆子,再看看衣裳打扮比她还不如的李桑柔,直看到管事婆子带着李桑柔转过了屋角,才收回目光,连声啧啧。

    唉哟!真是啥事儿都有噢!

    一进尉四奶奶等人看文的偏院,管事婆子就扬声道:“四奶奶,真是大当家来了。”

    上房屋里,尉四奶奶,尉静明,符婉娘,刘蕊四人忙急步迎出来。

    李桑柔在台阶下站住,将四个人挨个打量了一遍,一边笑,一边拱手,一一见礼。

    “辛苦大家了。”

    “不敢当,该我们谢大当家。”尉静明精神极好,接话笑道。

    “大当家送了我们一场大功劳呢。”尉四太太下了台阶,欠身往里让李桑柔。

    李桑柔进了屋,转身看着四周。

    五间上房的隔断全部移走了,北面用厚宽的木板拼起来,架起长案,从东墙一直伸到西墙,靠着东西墙,各自打横放着一张长案。

    北边的长木板上,摆满了一摞摞的墨纸,东西墙的长案上,摆着笔墨纸砚,案前各放着两张扶手椅。

    屋子正中,放着张宽大茶案,周围放着四把椅子。

    小丫头已经再搬了张椅子进来,清洗茶台,准备重新沏茶。

    “真是辛苦你们了。”李桑柔看过一圈,再次致谢。

    “真不辛苦。”符婉娘抿嘴笑道。

    “开心得很。阿瑶和鹂姐,可羡慕我们了。”刘蕊脸色微红。

    “钱三奶奶就在鄂州城,过来极便当,她来过四五回了,回回来了都不想走。”尉四奶奶坐下,从丫头手里接过茶针,撬着茶,连说带笑。

    “那就好。”李桑柔坐到尉四奶奶对面,示意符婉娘等人也坐。

    “有好文章吗?”李桑柔问了句。

    “有,还不少呢,正正经经的好文章。”尉四奶奶笑起来。

    到现在为止,晚报上最热闹的,还是滕王阁文章评选这件事儿。

    “那就好。”李桑柔舒了口气,随即笑道:“你们没开个盘口赌一赌,哪一篇文章会胜出么?”

    符婉娘瞪大了眼,刘蕊看着李桑柔,连连眨眼,尉静明噗一声笑出来,尉四奶奶先是一怔,随即失笑,“大当家可真是!”

    “来不及了。”李桑柔遗憾的啧了一声。

    “我们印书卖,已经挣了不少银子了。”符婉娘笑的忍不住。

    “一两银子一本,能挣什么钱?能花一两银子买书的,也就能花十两,你们该定到十两一本,然后呢,这印书没那么快是不是,十两银子的,两个月拿到书,要是肯加十两银子的加急费,一个月就给他。”李桑柔接着道。

    “大当家太能算计了!”尉四奶奶简直是一声惊呼,随即道:“印书的事,不能这样,哪能这样!”

    “一两银子一本,我阿娘写了信来,还嫌贵呢,说只要他肯读,送给他都行,不必收银子。”符婉娘一边说一边笑。

    “书这东西,不光书,别的也是,没花银子没花功夫,他就不会珍惜,那个什么,书非借不能读也,书非重金买,不能珍惜也。

    “真要仨钱俩钱就能买本书,甚至白送,那这书,就不是书了,不知道多少人家,干脆放到茅房当草纸用了。

    “但凡轻而易举,或是白送到手里的东西,就不用有人珍惜。”李桑柔不客气道。

    符婉娘怔了怔,慢慢敛了笑容。

    刘蕊连连点头,“真是这样!太学里,那些点心茶水都是公中供应的,那些太学生,拿一块点心,咬一口就扔了,还有的,就吃个芯儿,把外面全剥了扔了。

    “我翁翁回回说起来,都气的什么似的。”

    尉四奶奶呆了呆,肃容欠身,“受教了。”

    尉静明唉了一声,“人哪!”

    “人之常情。”李桑柔笑道。

    “那几首诗?”符婉娘看向尉四奶奶,轻声说了句。

    李桑柔看向尉四奶奶。

    “拿来给大当家瞧瞧。”尉四奶奶忙笑道。

    “我去拿!”刘蕊忙站起来道。

    “是这么回事,”尉四奶奶看着李桑柔笑道。“最早一回,是六月初那个十天,有一首诗,灵气逼人,却不够工整,一看就是初学作诗,却极有灵性的,黄祭酒极是赞赏,说是难得的璞玉,可这首诗却没有落款。

    “黄祭酒托骆帅司寻找,可这往哪儿找去?

    “谁知道,七月初,又得了一首,一看字就知道和上次是一个人。

    “这一回这首诗,情感充沛,极其哀伤,肯定不是孩子的情感,还是没有落款,没找到人。

    “这一个十天,写诗的人,又写了一首,,还是没有落款。”

    刘蕊将三首诗递给李桑柔。

    李桑柔翻翻看了,和尉四奶奶笑道:“我看不出什么灵气情感,你们说说。”

    “这份空灵里透着柔弱绝望,更像是女子。”符婉娘掂起一张,看了看,叹了口气。

    “大约是自己学的,格制上浮面不错,可是要讲解了才能知道的地方,就两处,全错了。”尉静明笑道。

    “大约没读过什么书,一个典都没用,这一首,这里,用上李广难封的典,锦上添花,若是知道,不会不用。”刘蕊指着其中一首道。

    “我们几个人都觉得,写诗的这个人,应该是贫家女孩子,肯定就在滕王阁附近。”尉四奶奶笑道。

    “那你们是什么意思?”李桑柔直截了当问道。

    “大当家能不能把她找出来?我们想帮帮她,送她去念书什么的。”尉静明笑道。

    “好。”李桑柔爽快答应,“最后这一个十天的点评,还没贴出去是吧?什么时候贴?”

    “明天一早。”尉四奶奶忙答道。

    “那明后天就能知道了。”李桑柔笑道。

    ………………………………

    李桑柔回到住处,张管事和宫小乙已经等着了。

    张管事没什么变化,宫小乙略微胖了一点点,精气神极好,大约是因为有了点儿气势,人也显得高大了一点点。

    李桑柔上上下下打量着宫小乙,笑问道:“成亲了?”

    “是,托大当家的福。”宫小乙长揖到底。

    这句托福,诚心实意,全是托了大当家的福。

    “他大舅掌着眼给他挑的媳妇儿,木作行伍行老的大孙女,识字,个子高,人也壮实。订亲的时候我去了,成亲的时候我也去了,挺好。”张掌柜笑道。

    “大舅说我个子矮,说得挑个高个儿的媳妇,大舅说爹挫挫一下,娘挫挫一窝。”宫小乙摸了摸自己的头。

    他媳妇比他高一头。

    “这话在理儿。”李桑柔失笑,“滕王阁修得差不多了?”

    “已经完工了,就差些花花草草,贾先生看着人栽种呢,还有最后一遍油漆。”张管事笑道。

    “滕王阁完工之后,我在洪州这里,就没什么可修可建的了,不过,我在扬州,有很多宅子,还有座寺院,一座义学,大约还会有别的。

    扬州那边有位周先生,制度房舍的本事极好,但他不会算工量,你到扬州去帮帮忙怎么样?”李桑柔看向宫小乙问道。

    “好!”宫小乙立刻点头,“张婶子跟我说过,以后,我就跟着大当家,大当家让我到哪儿干活,我就到哪儿去!”

    “那行,把你老娘你媳妇你妹妹都带上,到扬州挑间宅子,扬州那边,只怕要修上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的,还有,贾文道也跟你一起走。”李桑柔笑道。

    “啊?老贾他,他?”后面的话,宫小乙没敢问出来。

    难道真要困着老贾当够一千天的奴儿啊?

    “嗯,他把自己典了一千天,少一天也不行!

    “你把他带过去就行,到扬州之后,另有人看着他。”李桑柔哼了一声。

    宫小乙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吱声。

    “滕王阁的事儿,多谢你。等这边清结,我这边就没什么事儿了,该怎么样,你自己作主,或是听你家大娘子的。”李桑柔再看向张管事笑道。

    “大娘子递了信儿过来,多谢大当家了。”张管事站起来,深曲膝下去,郑重致谢。

    “不必客气,这是我欠你家大娘子的。”

    “大娘子说洪州两家船厂,归到了大当家这里,大娘子吩咐,要是大当家用得着,让我帮着大当家收拢收拢船厂。”张管事笑道。

    “不用了,你出面,于你家大娘子不好。你家大娘子那里忙得很,极缺人手,你回去给她帮忙吧。”李桑柔笑道。

    “是,要是这样,到时候,我跟小乙一起过去扬州吧。”张管事爽气道。

第272章 狠

    大常和孟彦清等人,挑着担,背着筐回来,个个都是一头热汗。

    见李桑柔和张管事、宫小乙在对帐,董超将橘子、石榴装一筐,洗了林檎、山楂、梨子、葡萄,再装一大筐,双手托着送过来。

    筐子太大,董超只好再搬一张桌子过来。

    帐对得很快,宫小乙告辞回去,张管事一直住在这里,不用走,拿了只林檎果,和李桑柔笑道:“今年的瓜果都贵,今年一年,这豫章城城里城外,连带周围离得近的几个小县,小商小贩,心眼活络的,都发了笔小财。”

    见李桑柔眉梢扬起,张管事笑着解释道:“这事儿还是因为大当家而起呢,就是这评文不评文的,从上了晚报起,到现在,那晚报上,十页里头,得有五页,都是这事儿。

    “南梁那边弃了长沙城后,潭州离洪州多近呢,那边的士子,也过来写文儿,那晚报,大当家的看不看?”张管事问了句。

    李桑柔摇头,老实回答:“太多了,看得少。”

    文章那些,她几乎不看,看不懂,再说,那一块不用她操心,建乐城里,肯定有人专盯着这一块。

    “唉哟,热闹的不得了!”张管事不吃林檎果了,咬一嘴果内,说话碍事儿。

    “让我想想,南梁弃守长沙城,是今年三四月里,从那时候起,潭州的士子就开始往豫章城来了。

    “先头还好,等有一篇文章评进了前三,洪州这边的士子就不干了,先是在晚报上骂,说潭州士子不讲道义。

    “潭州那边,晚报也卖过去了,也能接上话了不是,这下好了,原本是江北说江南士子徒有虚名,江南说江北士子以偏概全,一下子就改成洪州和潭州士子对着揭短,江北士子居中点评。

    “啧!这些文人哪,文章不一定写得好,揭短骂人,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那个刻薄!”张管事啧啧有声。

    李桑柔哈了一声。

    “后来,洪州士子还到骆帅司那里请过一回愿,让骆帅司下令禁止潭州士子到滕王阁写文章。

    “也不知道骆帅司怎么说的,总之,都劝回去了。

    “潭州的士子过来豫章城的,就越来越多,洪州各地的士子,也得赶紧过来吧,照五月里那篇洪州士子的倡议书上说的,总不能真让潭州人把文章刻到他们洪州人的滕王阁上。

    “本来,豫章城已经有不少江北过来的士子,安庆府,鄂州府,远的,襄樊那边过来的,都不少。

    “这得多少人?是吧,多数都是来了就不走了。

    “帅司府放出来的话儿,说是滕王阁落成后,要举行个大典礼,说不定朝廷还有人来,还要请大儒过来讲学,还有好几场文会,骆帅司肯定在的,说是,建乐城国子监的黄祭酒也要来呢。”张管事上身前倾,下意识的压低声音道。

    李桑柔失笑出声,一边笑一边点头。

    黄祭酒不是要来,而是,已经来了好久了。

    “都等着黄祭酒呢,明年可是秋闱年!”张管事压着声音,接着道:“这仗打到这会儿,已经明明白白了,快了,年里年外,慢了,也就明年里,这天下,就是大齐的了。

    “一统天下,必定要加恩科的,这正好赶上秋闱春闱,恩科不加,那录取的人数,必定要加不多,这可是极难得的机会。

    “听那些士子闲话,

    “他们最喜欢在滕王阁边上一团一团的喝茶,高谈阔论。

    “听他们说,这也算是开国第一科,要是能在开国第一科考出来,这身份儿,啧。”张管事撇着嘴啧了一声,往李桑柔靠了靠,声音压得更低,“还有不少睦州过来的士子,一口睦州官话,还有杭城过来的,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过来的。

    “一个个低调的很,毕竟,那儿还是南梁呢,这会儿就来了,文人么,风骨什么的,总得讲究讲究。”

    李桑柔听的失笑出声。

    “这城里城外,大小邸店,间间都是满满的,最近两三个月过来的士子,都只能投奔那些找到邸店的亲戚朋友,住一个人的屋里,现在都是挤两个三个,实在挤不下,就到邻近的县里住,一早一晚的来回跑。

    “这么多人,都是有银子的人,要吃要喝,日常起居,都得花钱不是。

    “就咱们这边出去,拐角那对母子,卖洗脸水都卖发财了。

    “这城里好些人家,都把能腾的屋子腾出来,打扫打扫,置办上新床新被褥,再添张桌子,就能有人住,价儿还不便宜!

    “咱们这个大院子,不知道多少人来问,问这院子卖不卖,还有不少邸店掌柜来问,要重金租一年。

    “我都回了,咱们不差这点儿小钱。”张管事不屑的挥了挥手。

    李桑柔斜瞥了张管事一眼。

    ………………………………

    第二天,再一个十天的文章点评贴出来之后,孟彦清就两人一班,挑了二三十人,每班一个时辰,盯着尉四奶奶她们要找的那首诗。

    从白天盯到夜里,一直盯到第二天寅正前后,总算盯到了人,当班的两个老云梦卫,一个回去报信,一个悄悄跟了上去。

    辰末前后,李桑柔和尉四奶奶一起,找到了那几首诗的主人。

    果然离滕王阁不远,一户农家,果然是个女子,很瘦小,苍白苍老,背后背着个最多一周岁的孩子,看样子是个男孩,正抓着不知道什么,啃的满手满脸的口水。

    女子身边,一个三十来岁的壮汉端着粗陶大碗,虎视眈眈的瞪着李桑柔等人,壮汉旁边,是个同样粗壮的婆子,端着同样的粗陶大碗,眼珠转的飞快,挨个打量着众人。

    “我找她。”李桑柔将尉四奶奶往后推了推,示意她不要近前,自己往前一步,指了指苍白女子,看着婆子道。

    婆子不停的转着眼珠,从李桑桑看到尉四奶奶,仔仔细细看着尉四奶奶一身的丝绸,手上的玉镯子。

    “这三首诗,是你写的?”李桑柔将三张纸举到女子面前。

    女子紧紧抿着嘴唇,下意识的看向壮汉。

    壮汉伸头扫了眼,猛一巴掌打在女子头上,“打不改你!”

    女子扑倒在水缸上,背后的孩子手里的东西摔出去,孩子哇一声哭起来,两只手一起揪住女子的头发,用力的扯。

    “你!”尉四奶奶一声惊叫,要往前冲,却被李桑柔拦住。

    “你别靠前,也别说话,退回去。”李桑柔俯耳过去,低低道。

    尉四奶奶低低嗯了一声,紧紧抿着嘴唇,退了回去。

    看着女子站直,找到从孩子手里摔出去的吃食,舀了半瓢水冲了冲,往后递给孩子。

    “这诗,是你写的吗?”李桑柔仿佛没看到刚才的一幕,看着女子,再问了一遍。

    女子下意识的挪了挪,垂着头,没答话。

    “贵人问你话呢!”壮汉身边的婆子一声尖叫,“你是死人哪!她就是这样,一点用都没有!贵人别跟她计较!”

    婆子冲着尉四奶奶,就要扑上去。

    李桑柔伸出手,挡在婆子面前,“回去,站好,没问到你,不许开口,要不然,我就打断你的腿。”

    “你敢!”壮汉将碗咣的摔到桌子上,就要往前冲。

    大常往前一步,伸手卡在壮汉脖子上,推着他坐到桌子上,手下稍稍用力,壮汉被卡的透不过气,大常一松手,壮汉就狂咳起来。

    “好了,咱们可以好好说话了。这诗,是你写的?”李桑柔看向女子,微笑再问。

    “是。”女子嘤然应是。

    “你姓什么?叫什么?今年多大了?”李桑柔仔细打量着女子,她过于苍老。

    “姓于,单名翠,今年二十四了。”几句话间,于翠瞄了壮汉和婆子好几眼。

    “正是大好年华,你这诗写得很不错,灵性十足,我能帮你摆脱眼前这些,这个男人,这个婆子,这片地方,给你找个地方,找一份活,让你能自在的看书,写诗,要跟我走吗?”李桑柔看着于翠,直截了当道。

    “她是……”婆子一句话没喊完,就被大常一巴掌打了回去。

    于翠瞪着打人的大常,和挨打的婆子,忘了回答李桑柔的话。

    “走不走?”李桑柔看着于翠,微笑再问。

    “去哪儿?”于翠轻声问了句。

    “江北,扬州,只要远离这里,哪儿都行,随你喜欢。”李桑柔微笑答道。

    “就我一个人吗?”于翠小声再问。

    “嗯。”李桑柔一声嗯,答的十分肯定。

    “我有孩子。”于翠回头看了眼。

    “男孩女孩?”李桑柔看向一只手抓着东西吃,一只手用力揪于翠头发的孩子。

    “儿子。”

    “那就是他们家的传家根,你婆婆拼上性命,也会好好养大他的。”李桑柔扫了眼怒目她的壮汉,和半边脸已经肿起来的婆子。

    “我不放心。”于翠垂着眼。

    “这个孩子,我想买下来,你们出个价。”李桑柔转向壮汉和婆子。

    壮汉两只眼睛都瞪大了,飞快的拧头看向他娘。

    婆子眼珠转的飞快,片刻,看着尉四奶奶,咬牙道:“不卖,那是我们老王家的根!你要带,把我们一起带走!少一个都不行!”

    李桑柔看向于翠,“走不走?”

    “不能带孩子吗?”于翠看向李桑柔。

    李桑柔示意婆子,“你都听到了。”

    “不能一起吗?”于翠声音极低。

    “不能。”李桑柔声音温柔,却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不放心孩子。”沉默片刻,于翠低低道。

    “嗯,好,我知道了。”李桑柔往后退了一步,转身示意尉四奶奶,“我们走吧。”

    “等等!”于翠紧跟一步,脱口叫道。

    尉四奶奶猛的顿住步,屏气看着于翠。

    李桑柔站住,转回身,看着于翠。

    于翠再前一步,离李桑柔只有一步之距,低低道:“你能不能,别让他们打我,别打我就行。”

    “我只能带你走,没办法不让他们打你。”李桑柔看着于翠,沉默片刻,缓声道。

    “孩子是我生的,前头,三个女孩儿,都没活,就这个,我生了四个,就这个……”于翠一口气说了一串儿。

    李桑柔看着她,沉默片刻,“我只能带你走,你一个人。”

    “我真不能,孩子是我生的,我……”于翠被背后的孩子揪的头往后仰。

    李桑柔看着她,没答话,片刻,转身就走。

    尉四奶奶跟着李桑柔,出了村子,到官道上了车,看着坐在车门口的李桑柔,皱眉道:“为什么不让她把孩子带上?带上孩子怎么啦?”

    “帮一个人,只能在她最难的时候,拉一把,把她拖出地狱。

    “可你把她拖出地狱的时候,她身边的恶鬼,会拼死拖住她,借着她,一起往上走。

    “要么,她用尽全力,蹬掉那些恶鬼,一个人脱出生天,她要是不忍心,拉上来一个,就要拉第二个,然后,就是一个拉一个。

    “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两个最舍不得的人,那种宁可自己死,也要拉上来的舍不得,你不能只体谅一个对不对。

    “最后,她还是身在地狱中。

    “身在地狱,不是因为所处之地,而是因为身边之人。”李桑柔声调缓慢。

    “毕竟是亲生的孩子。”尉四奶奶叹了口气。

    “她没有决断,你听她的话,就能听出来了。

    “那孩子一直在揪她的头发,她管不了那孩子,或者是舍不得管教,这个孩子在她手里长大,会是什么样儿?

    “还有,她对我的要求,只是不要再打她,要是有一天,这个男人和这个婆子找到她,只要不打她,哪怕躺她身上,把她吸干吃光,她都甘之若饴。

    “这个人,立不起来,也就帮不起来。

    “我从来不帮立不起来的人。”

    尉四奶奶呆了一会儿,长长叹了口气,“怪可怜的。”

    “这世上,可怜人多极了,每一步都有好几个。”李桑柔声调冷淡,“我很忙,帮任何人都只是帮一把,不可能一直看顾,一直援手,就只能帮可帮之人。”

    李桑柔顿了顿,接着道:“人生短暂,这有限的几十年里,我希望自己能做更多有用的事,帮一个人,就希望她能够立起来,成为一片绿荫。

    “如果帮一个人,却是通过她,供养了一群恶鬼,那就与我的心意相违。

    “我不是善人,我只是想做一些事,让很久远之后的世界,有所改变。”

第273章 一章加半章

    傍晚,董超回来,和李桑柔低低禀报:

    尉四奶奶悄悄打发人过去,花了一百三十两银子,买了于翠和她儿子,已经让人送往建乐城安置了。

    李桑柔垂眼听了,没说话。

    ………………………………

    滕王阁竣工大礼卜定的大吉之日,在十天后,这中间还要再评一轮文章,以及再一个十轮之评,这中间没李桑柔什么事儿,李桑柔就带着大常、老孟等十来个人,先去杨家坪的广顺船厂。

    洪州两家船厂,广顺、和顺,都是由杨干主持打理,杨干长驻在广顺船厂。

    从豫章城顺流而下,也就一天,就到了杨家坪。

    李桑柔从泊在她们那条船旁边,等着返修的旧船看起,一路走,一路往里看。

    船厂很大,和黑马他们打听到的一样,船厂里井井有条,欣欣向荣。

    李桑柔一边走一边看,径直进了船厂最里面的一间小院。

    院门里的一棵香樟树下,一个六十来岁的老者正坐在凳子上,蹬着一只脚搓麻绳。

    看到李桑柔进来,老者眼睛都瞪大了,唉唉唉叫着,可一只脚上正顶着根麻绳,没法站起来,只急的挥着手叫,“这是哪家妮子!这么不懂规矩!快出去!你这妮子,快出去!这里不能进!这不是你们女人能来的地方!出去!

    “你一个女人家,你怎么跑船厂里来了!出去出去快出去!真是晦气!”

    见李桑柔站着不动看着他叫,老者更急了,连扯带拽,扯坏了一根麻绳,总算站起来了,张着胳膊往外赶李桑柔。

    “你是哪家的闺女?你家大人怎么教你的?啊?没教你啊!船厂里不能进女人!晦气!晦气你知道不!这是你们女人能来的?赶紧走!快走!走!

    “真是晦气,快走快走!”

    “我找杨管事。”李桑柔站着没动,看着老者微笑道。

    “找杨管事也不行,出了船厂再找!找谁都不行!这船厂里进了女人,要翻船的你知道吧!啊!晦气你知道吧!快走!”老者见李桑柔就是不走,气的喉咙都粗了。

    “我是这船厂的新东家,来找杨管事。”李桑柔微笑依旧。

    “嗐!这小妮子真能胡说八道!你可真敢说!快走!”老者两只手挥着,撵鸡一般,“快走快走!赶紧走!

    “这是哪家的闺女!这爸娘是怎么教的!快走!”

    院子很小,上房里的人已经听到动静,一个五十来岁的干瘦老者伸头出来,喊了句,“让她进来吧。”

    “嗐!这是哪家的妮子,真不懂事!船厂里怎么能进女人!晦气!”老者不情不愿的往边上让了一步,拧眉看着微笑着越过他的李桑柔,嫌弃的一张脸都拧巴了。

    李桑柔微笑欠身,越过他,进了上房。

    三间上房里还算明亮,东间里,正中放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位看起来三十多四十岁的中年人,微胖,颇有威仪。

    正中和西边间,放着六七张桌子,坐着六七位帐房先生。

    叫进的干瘦老者两只手扣在身前,站在门侧,冷脸冷眼看着李桑柔。

    “哪位是杨管事。”李桑柔迈进门槛,打量了一圈,看着中年人,微笑问道。

    “我就是。”杨干没站起来,上下打量着李桑柔,沉声道。

    “拿文契给他看。”李桑柔往旁边让出一步,示意黑马。

    黑马从怀里摸出那张以张三为名的文契,猛一下拌开,走过去,举到杨干面前,片刻,收回手,再换一张举过去。

    “我知道了,家里已经捎了信来。”杨干淡然答了句,扶着桌子站起来,“帐都在这屋里,东西都在外面船厂,老闪,我们走吧。”

    “慢。”李桑柔一脸笑,“帐还没查清楚呢,东西也没清点好,怎么能说走就走呢,得请两位留一留,等我把帐盘清楚了。”

    “那你们查吧,我们回去等着。”杨干两只手背到背手,施施然往外走。

    干瘦老者揣着手,绕过李桑柔,跟了出去。

    李桑柔看着一前一后往外走的两人,片刻,哈了一声,转过身,看着屋里端坐笔直的六个帐房。

    “你们,是打算跟着杨管事走,还是留下来接着做?”李桑柔挨个打量着六个人,笑问道。

    “要是东家不嫌弃。”坐在最前面一张桌子后的帐房先生站起来,小心翼翼道。

    “不嫌弃。”李桑柔将杨干那把椅子拖出来,坐在一排帐房桌子前面,笑道:“先说说吧,都姓什么叫什么,多大年纪了,在这里做了几年了,管那一份帐。”

    “是,小的姓王,王守纪,今年五十一了,十一岁那年,就在广顺号帐房上做学徒,一直到现在。现管着广顺号的总帐。”最先说话的帐房先生欠身道。

    “小的张育先,今年四十七岁,在广顺老号做了二十五年了,一直管着采买帐。”第二个帐房站起来答话。

    ……

    六个帐房,最小的三十五岁,在广顺老号做了十年。

    “说说帐吧,你管总帐,你先说。”李桑柔看着王守纪道。

    “是,帐上现在亏空一百二十万两,都是历年累积下来的。”王守纪欠身垂头道。

    “亏空的银子,都是哪儿来的?是历年的结余亏进去了,还是外头欠了钱?”李桑柔翘起二郎腿,笑问道。

    “哪有过结余,年年都是亏的。”王守纪一脸苦笑,“都是外头拆借的,还有欠木料行等处的料钱,这是总帐,明细帐在那边一间屋里。”王守纪拿了本册子,双手捧给李桑柔。

    李桑柔扫了眼那本总帐,没接,看着王守纪笑道:“先放着吧。”

    接着转向另一个帐房周喜,“你管船料,这些年,最近十年吧,一共造了多少条船,用料多少,工钱多少,一条船卖了多少钱,是亏是盈,列个明细给我。”

    “都有,在这儿。”被李桑柔点到的帐房周喜拿了本册子,出来几步,递到李桑柔面前。

    李桑柔接过册子,看着周喜笑道:“我记得你刚才说,在这儿做了十七年了,一直都管做这一块的帐是不是?”

    “是。”周喜垂手应是。

    “那这册子里的数目,哪条船是哪家订的,多大的船多少银子,肯定不会有错,是不是?”李桑柔接着问道。

    “是,这十来年,船厂做的几乎都是杨将军那边的军务船,说是船钱直接结到孟夫人那边了,这些船,都是只有支出,没有收入,这些年的亏空,也都是亏在这上面了。

    “军务之余,做的民船极少,都在这本册子里了。”

    “民船极少,嗯,挺好,那就是肯定不会错了,是吧?

    “你听清楚了,这本册子里的民船,少一条,我就断你一根指头,少两条,断两根。错一条,诸如大船写成小船,每错一条,我就在你脸上划一条一寸长的口子,再滴上墨。”李桑柔带着笑,慢条斯理道。

    周喜瞪着李桑柔,没能反应过来。

    李桑柔站起来,将册子递给大常,转身往外走。

    大常、黑马等人跟着李桑柔,出了船厂,黑马忍不住问道:“老大,好像,是不怎么对劲是吧?”

    “嗯。这个杨干,聪明是真聪明。”李桑柔嘿了一声,转头吩咐孟彦清,“写份告示,就说广顺船厂贺天下一统,但凡船厂十年内造出的船,只要能拿出凭据,证明是广顺船厂造出来的,每年免费翻修一回,一直到船烂掉不能用为止。

    “让他们把凭据送到各处顺风派送铺就行。”

    孟彦清答应了,一条小船,直奔江州城,当天就印了些告示出来,从牙人行雇了人手,在江州城各处码头,以及划着船往湖中江中,见船就给。

    当天夜里,又让印坊赶印一夜,印出来更多,走顺风线路,往西送到江陵城,往北到襄阳,往南一直到扬州。

    隔天,江州城和豫章城,以及洪州其它小县小城的顺风派送铺,就收到了不少凭据,当晚,就送到了杨家坪。

    李桑柔对着那本册子,一张张看着收到的凭据,看到第一张,就不在那份册子里。

    李桑柔让大常拿纸笔来,一张张对着,一张张记下来。

    一摞子四十来张凭据,三十多张都不在册子里。

    “好了,明天把他们全叫过来吧。”李桑柔将两摞凭据放好,拍了拍手,笑道。

    ………………………………

    隔天,辰正前后,船厂的大工小工,帐房管事,都到了船厂,开始干活的时候,李桑柔带着大常、孟彦清等十来个人,进了船厂。

    黑马从小院子里搬了把椅子出来,放在小院外面的树荫下,李桑柔坐下,小陆子、孟彦清等人,将大小管事都召集过来,在李桑柔面前,站成一片。

    杨干和大帐房闪先生,也被请了过来,远离众人,站在旁边。

    看着人都到齐了,李桑柔示意黑马,“把凭据拿给周喜看看,让他看看是不是广顺船厂开出去的。”

    黑马上前,抓起周喜的手,将夹在一起的两摞凭据,拍到周喜手里,“好好看看!”

    周喜一张脸苍白。

    从昨天听说那份到处散发的告示起,他就提心吊胆,昨天夜里,更是担忧的一夜没睡好。

    “你看看是不是。”李桑柔看着抓着一手凭据,苍白脸站着,不动也不看的周喜,笑道。

    “老大问你话呢!”黑马一巴掌拍在周喜肩膀上。

    “小的不管凭据的事,小的,不知道。”周喜喉结滚动了下,强撑着答道。

    “那谁是管凭据的?站出来一步。”李桑柔笑问道。

    “小,小的。”一个矮胖的锦衣中年人往前一步,抖着声音道。

    李桑柔眯眼看着他,再挨个看了看中年人周围站着的七八个管事,片刻,冷哼了一声,示意黑马,“拿给他看看。”

    黑马从周喜手里抓过那两摞凭据,拎到矮胖管事面前,拍到他手里。

    矮胖管事接过两摞凭据,翻来覆去不停的看,看了两三遍,抬起头,下意识的先扫了眼闪先生和杨干。

    “是广顺船厂开出去的吗?”李桑柔看着矮胖管事,笑问道。

    “像,好像,也难说,船厂这些凭据,极好伪造,要是……”矮胖管事额头上汗都出来了。

    “拿笔墨给他。”李桑柔示意大头,接着看向矮胖管事道:“你一张张看,一张张写,哪一张是真的,哪一张是伪造的。

    “写好之后,老孟拿着,带上他,今天就告进江州府。

    “好在,这些船,就在江州附近,拘过去审一审,很便当,这事儿,要审出来真假,也极容易是不是?”李桑柔看向孟彦清笑道。

    孟彦清立刻躬身应是。

    “看好了,好好写。

    “若审出来确是伪造,是什么罪?该怎么判?”李桑柔看向孟彦清问道。

    “多半打上五十板子一百板子。”孟彦清也不知道,只好硬着头皮答道。

    反正打板子这事儿,什么罪都能打,稍微大一点儿的罪,流放枷号之余,多半要奉送一顿板子,说打板子最不会错。

    “多少板子能打死人?”李桑柔接着问道。

    “要是打招呼,两三板子就打死了,不打招呼随便打,再怎么轻着打,五十板子也得去半条命。”孟彦清立刻答道。

    这个他熟。

    “若确实是伪造,板子打在别人身上,要是是你认错了,冤枉了别人,错一张,就打你五十板子,你看清楚了再写。”李桑柔看着提着笔,迟迟不往下落的矮胖管事,笑道。

    矮胖管事轻轻哆嗦了下,再次抬头看向杨干和闪先生。

    杨干和闪先生眼观鼻鼻观心的站着,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和他们无关。

    矮胖管事抬手抹了把满额头的冷汗,提着笔,落到一半,又看向杨干和闪先生。

    李桑柔微微侧头,看着一头接一头出冷汗的矮胖管事,看着他一眼接一眼的看向杨干和闪先生。

    矮胖管事纠结了一刻多钟,看了杨干和闪先生不知道多少眼,额头的冷汗擦湿了半边袖子,总算咬牙提起了笔,笔提到半空,却又落不下去了,片刻,猛的垂下手,将那两摞凭据递出去。

    “都是真的?”李桑柔笑问道。

    “小的,看不出假。”矮胖管事再次看了眼杨干和闪先生。

    “是不是真的,你只要答是,或是不是。”李桑柔敛了笑容,冷声问道。

    矮胖管事又一次看向杨干和闪先生,片刻,肩膀往下耷拉,抖着嘴唇道:“是。”

    “拿给他。”李桑柔指了指周喜。

    黑马将两摞子凭据,再次拍到周喜手里。

    “这是你给我的册子,我替你对过了,薄的没几张的那一摞,册子里有,厚的那一摞,册子里没有。

    “那天我跟你说过,少一条船,我就断你一根指头。”李桑柔的话顿了顿,看着周喜问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父母还在吗?”

    “父亲过世,老母在堂。”周喜不知道李桑柔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不过,相比于手里的册子和凭据,这个问题宜人太多了。

    “成亲了吗?几个孩子?男孩女孩?都多大了?”李桑柔接着问道。

    “是,三个孩子,老大闺女,今年十岁,老二老三都是儿子,一个七岁,一个三岁。”周喜声音不那么抖了。

    “嗯,你自己数数吧,看看一共少了多少条船,该断多少根指头。”李桑柔话锋突转。

    周喜抓着两摞凭据,垂头不响。

    “为什么要把这么多的船漏过不写,谁让你造这份假帐的?”李桑柔看着周喜问道。

    周喜垂着头,一声不响。

    “蚂蚱替他数数,一共几张凭据。”

    “三十一张,全切了还少一堆呢。”蚂蚱数得飞快。

    李桑柔冲孟彦清点了点手指。

    孟彦清和其余两人上前,按住周喜,黑马急忙递了凳子过来,两个人按着周喜,将他的手掌按在凳子上,再熟练的分开五个手指。

    孟彦清拔出匕首,手起刀落,将周喜的小手指斩了下来。

    周喜看着自己飞起的小手指时,都还没能反应过来,怎么可能说断人手指,就敢断人手指呢!

    直到剧痛直冲入心,周喜才惊恐万状的发现,他的手指飞出去了,惨叫声中,透着浓浓的恐惧。

    “谁让你造这份假帐的?”李桑柔赶着周喜惨叫的空档,再次问道。

    周喜拧着头,瞪着李桑柔,用力的摇头。

    “切。”李桑柔一声切字,孟彦清手起刀落,再斩下一根手指。

    周喜痛的浑身哆嗦,惨叫连连,断指上流出的血,染红了凳子。

    “放开他。”李桑柔吩咐了句。

    两个云梦卫松开周喜,周喜顿时瘫软在地,用力握着涌血不止的手,痛的不停的蜷缩颤抖,痛呼惨叫。

    “谁让你造这份假帐的?”李桑柔又问了一遍。

    周喜抬头看向李桑柔,片刻,用力拧开了头。

    “你家里,老娘,年青的妻,七岁的大儿子。

    “你要是流血而死了,想来,你老娘,你的妻,必定能替你守住你那万贯家财,你一女两子,有你这个爹,和没你这个爹,必定没什么分别。

    “用你的这条命,给你的妻,你的两个儿子,换来万贯家财,划算得很呢。”李桑柔看着周喜,一字一句道。

    周喜抖着手,抓住衣裳前襟,用力扯着衣服,去裹那不停涌血的手掌,衣裳裹上去了,血却透过锦衣,照旧不停的涌出来。

    李桑柔看着急着要止住流血,却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的周喜,站起来,蹲到他旁边,“你见过杀猪么?人身上的血,和猪血差不多,猪血接能接一盆,人血吧,也差不多就一盆。

    “你现在,流了多少血了?好几碗了吧,这血,再流上半刻钟,就差不多流尽了。

    “人跟猪一样,血流尽,猪死了,人也一样,就死了。

    “你说,你死后,你媳妇能不能过得住?会不会改嫁?

    “你媳妇挺能干吧,没有男人,她能撑得住不?她能不能替你守住你拿命挣来的万贯家产?

    “你的儿子,一个七岁,一个三岁,你觉得他们能长大成人么?没爹的孩子,会不会有人欺负他们,或者干脆害死他们,让你的万贯家产,成了无主之财?”

    “求求你,给我请个大夫,求你。”周喜声气微弱。

    “谁让你造这份假帐的?”李桑柔冷声问道。

    “我数到三,你要是说了,我就替你止血,让你活下去。一,二……”李桑柔慢慢悠悠数到二,周喜咬牙道:“是王先生带着大家,大家一起,做的。”

    “给他把伤口包扎起来,再去请个大夫。”李桑柔站起来,看向王守纪。

    王守纪脸色苍白,紧紧抿着嘴,站的笔直。

    李桑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越过他,看向张育先,张育先轻轻哆嗦了下,下意识的往后挪了半步。

    李桑柔转头看向刚才的矮胖管事,笑问道:“你呢?分了多少银子?”

    矮胖管事喉结猛的一阵滚动,习惯性瞄向杨干和闪先生。

    “杨掌柜和闪先生给了你多少银子?”李桑柔顺着他的目光,指了指杨干和闪先生。

    “没有!不是!不是不是!我没有!”矮胖管事被李桑柔这一指,顿时惊慌起来。

    李桑柔看着他,片刻,移开目光看向另一位帐房张育先。

    张育先吓的脸都白了,再次往后退。

    李桑柔看了片刻,移开目光,看向面前站成一片的大小管事们,片刻,笑道:“我给你们一次机会,把杨干和姓闪的分了多少银子给你们,写下来,数字无误的,我就许你留下一半儿。

    “若是不写,或是写个错的给我。”李桑柔的话顿了顿,指了指萎顿蜷缩在地上的周喜。

    “给你们分银子的帐房们,能不能在我的刀子下撑得住,是咬紧牙关宁死不说,还是一刀之下,知无不言,你们已经看到了。

    “写,还是不写,自己掂量,好好掂量。”

    李桑柔话音刚落,小陆子和蚂蚱,大头和窜条四个人,一人发纸笔,一人跟着塞一小碟墨汁。

    和小陆子他们同时,孟彦清等人穿插进人群,将站得有些密集的人群驱赶散开,隔一段站一个老云梦卫,把诸人隔离开来。

    “写上姓名,写个数目,就行了。就这半根香,以香尽为限。”李桑柔看着诸人道。

    黑马已经点起了半根线香,插在正中地上。

    人群之中,有拿到纸笔墨,站定之后就蹲下,将墨碟子放到地上,蘸墨开始写的,有犹犹豫豫,不停的看来看去的,有不停的看向杨干和闪先生,急的恨不能从眼睛里伸出长长的手,也有的,紧紧抿着嘴,将纸笔紧紧攥在手心,瞪着李桑柔,满脸怒容。

    半根线香燃尽,小陆子和蚂蚱等人,收了一摞子二三十张纸片,递给李桑柔。

    李桑柔举了举手里的纸片,笑道:“写好的就没事儿了,回去干活吧,以后,只会比从前更好。”

    一片人群中,走掉了三分之二,余下的人,显出了几分孤单。

    “你们呢?有要写的吗?”李桑柔转头看向几位帐房,笑问道。

    六个帐房,除了萎顿在地上,半昏半醒的周喜,有几个看向王守纪,有几个,由看着杨干和闪先生。

    杨干和闪先生两个人,自始至终,负手站着,一言不发,也不看任何一个看向他们的人。

    “这银子,包括你们杨掌柜和闪先生已经运回老家的银子,我必定要连本带息的追回来,杨掌柜真正的妻儿,都在杭城是吧,城破之时,兵荒马乱的。”李桑柔轻轻啧了一声。

    “闪先生妻儿,也在杭城是吧?你们两家是邻居。挺好。

    “至于你们,四家在江州城,两家在豫章城,他就不算了,你们五位,迷途知返,打算痛改前非的,站这边,然后好好把帐给我拿出来,理清算明。

    “执迷不悟的,就和他们一起,把所有亏空的银子,都给我补出来,包括前面那些人留下的那一半银子,也从你们头上找补。

    “十个数为限,黑马数。”

    ”是!一!二!”黑马一步上前,一根一根竖着指头,大声数着数儿。

    “我跟小周一起,我知道的,他都知道,我瞒也瞒不住。”缩在后面的一个老帐房,垂着头,也不知道是跟谁交待了句,往前几步,站到了周喜身边。

    和老帐房挨着的中年帐房,一声不响,垂头往前。

    他们是叔侄俩,一向同进退。

    张育先直直瞪着王守纪,在黑马十字脱出口时,猛一个箭步,站了过去。

    “把那间屋子腾出来,把他们关进去。”李桑柔站起来,“老孟去一趟江州城,报官,请官府过来勘查审案吧。”

第274章 栽树

    江州府衙的石推官,带着五六个衙役,由孟彦清陪着,隔天巳初前后,急急赶到了杨家坪船厂。

    进了船厂,石推官赶紧摆开阵势,放好官印,竖好肃静回避牌,接着吩咐跟来的衙役,将已经看管起来的船厂诸人押出来。

    两个衙役离三间正屋十来步,就闻到臭味儿了,推开那两扇门时,一股子恶臭猛扑出来,熏的两个衙役往后连退了好几步,差点呛晕过去。

    从昨天巳正前后,直到这会儿,整整十二个时辰,这小小的三间正屋,屋门锁上,就一次没开过。

    吃喝还好,也就一天一夜,略忍一忍就过去了,可五谷轮回这事儿,没谁能憋得了十二个时辰。

    屋子里又是青砖漫地,小便渗不下去,四处流淌,一个屋角一堆一堆,全是大便。

    石推官坐的离三间正屋两丈多远,也被这一开门的恶臭,熏的干呕了好几声,差点吐出来。

    几个衙役和石推官干呕归干呕,个个用尽全力,装着一切如常,根本就没有这股子恶臭!几个衙役屏着气,好在屋里的人根本不用催,门一开,一个个逃命一般冲了出来。

    石推官不动声色的轻吸深吐着,将那股子恶臭吐出来。

    他来前,他家府尹千叮咛万嘱咐:

    这一趟差使极容易,只要做好一样就行了,那就是瞧好大当家的意思,照大当家的意思办好案子就行了。

    这趟极容易的差使,那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办砸了。

    审案子这事儿,只有孟彦清带着几个人,算是原告,跟着前后张罗。

    李桑柔从昨天起,就开始到处看船厂,以及看杨家坪镇上那些做船厂生意的各家铺子、酒楼、邸店等等。

    杨家坪是个大镇,十分热闹,看起来,镇子上但凡消息灵通些的,都已经知道了广顺船厂换了东家这件事儿,也知道了新东家是个女人。

    李桑柔一路走着看各家铺子,各家铺子的东家、伙计,也情绪复杂的看着李桑柔。

    这杨家坪,是先有了船厂,再有的镇子,后来大大小小七八家船厂,都并进了广顺船厂,这广顺船厂,就成了半个杨家坪镇的衣食父母。

    广顺船厂转手这事儿,整个杨家坪,都极其关心。

    这位新东主,是个年青的女人,这让整个杨家坪都忧心忡忡。

    李桑柔往船厂看了一圈儿,又沿着码头看了几条刚刚靠岸,赶着过来免费维修的船,回到自己船上,抿着茶,琢磨着找谁写广顺这俩字儿。

    她知道的,字儿写得好的,离这儿都远,字儿不怎么样,身份尊贵足以弥补的那位,离这儿也远。

    李桑柔正琢磨着,一根长竹篙从岸上伸进她船侧的水里,竹篙另一头,一个小姑娘手脚抱着竹篙头,随着竹篙弹起,落向离岸两三丈远的一条小船。

    竹篙直立起来时,正好在李桑柔船头上空,抱着竹篙头的小姑娘,目不转睛的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仰头看着她,冲她招了招手。

    片刻,竹篙再次扎进水中,小姑娘从小船上跃起,落到了李桑柔船上。

    李桑柔坐着没动,上上下下打量着小姑娘。

    小姑娘十四五岁年纪,健壮敏捷,一身粗布衣裳,光着脚,面色黎黑,眼睛乌亮。

    “你跳来跳去,就是看我的?你知道我是谁?”李桑柔招手示意小姑娘。

    小姑娘提起竹篙,放到船边,走到李桑柔面前,再次仔细打量李桑柔。

    “他们说你是广顺的新东家。”小姑娘嗓音微沙。

    “是,我姓李,李桑柔,你呢?姓什么叫什么?今年多大了?”李桑柔欠身拿了只小马扎过来,示意小姑娘坐,又倒了杯茶,递给小姑娘。

    “多谢你。我姓张,叫阿英,今年十五了。”阿英接过茶,一口气喝了。

    “你家里是做什么的?你呢?平时都做什么,不会成天就是这么跳来跳去吧?”

    大头拿了一小筐果干,一小筐米糖过来,李桑柔接过,放到阿英面前。

    “我家原来是水上的,大前年春天,大风大雨,船撞散了,我们没地方去,我大舅就让我们到这里来,让我爹在船厂帮工,我跟我娘打渔,攒了钱再打条新船。”

    阿英一边说,一边指着岸边一大堆木料旁边的一个破木屋,“我们就住在那里,是大舅求了杨东家,许我们住在那里,夜里要帮船厂看木料。”

    “那船上是你娘?”李桑柔指着刚才阿英跳上去的那条小船,这会儿,小船已经摇远了,船头的人正在撒网。

    “嗯。”阿英看着果干和米糖,一只手攥住又伸开。

    “这是桃干,这是山楂干,我们家的山楂干只有一点点酸,这是葡萄干,这是杏干,这是梨肉条,你喜欢吃哪个?

    “我们家的米糖也很好吃,放了芝麻、花生碎,还有核桃碎,又加了桔皮丁,你尝尝?”李桑柔指着两只筐子,细细介绍。

    “我没吃过。”阿英舔了舔嘴唇。

    “那你尝尝,都尝尝,看看哪个最好吃。”李桑柔一边笑道,一边重新沏了壶浓些的茶,和刚才的茶渗在一起,倒了一杯放到阿英面前。

    “真好吃。”阿英犹豫了下,先拿了块米糖,小口小口咬着吃了,再去吃果干。

    “除了阿爹阿娘,家里还有什么人?”李桑柔看着阿英吃了四五块果干,喝了茶,又掂了块米糖,一边给她添茶,一边笑问道。

    “还有个弟弟,十二了,跟我爹在船工干杂活。

    “原本,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弟弟比我小一岁,我娘刚生完我,就生了这个弟弟,奶水不够,弟弟饿得瘦,后来伤了风,就没能好,还有个妹妹,大前年船散的时候,淹死了。”

    李桑柔默然片刻,才接着笑道:“你家里存了多少钱了?够打新船了吗?”

    “唉!”阿英一声叹息短促而有力,“哪能够啊,船厂里一直亏钱,开始的时候,我阿爹在船厂干活,算工钱,阿壮不算。

    “后来,就去年吧,他们说阿壮太能吃了,要是跟着我阿爹在船厂吃,要么得交饭钱,要么我阿爹就不能算工钱了。

    “阿壮是真能吃!一顿饭能吃七个大馒头!

    “阿娘说,先让阿壮吃饱,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唉!”阿英再叹了口气,依旧短促有力。

    “阿壮这样的好饭量,力气肯定也不差,肯定能干很多活。”李桑柔笑道。

    “对对对!”阿英眼睛亮了,赶紧咽了嘴里的米糖,“阿壮力气大得很,他水性又好,好几回,船坞底下卡着了,都是让阿壮下去套上绳子拉开的!

    “你别看阿壮年纪小,他能顶一个人用!真能顶一个人!”

    “你真聪明。”李桑柔看着阿英笑。

    阿英顿时红了脸,“我没骗你,阿壮真是力气大,要不,你叫他过来看看,那个锚,他一个人就能搬起来,他也聪明,他还特别听话,那些师傅,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阿英示意岸上的铁锚。

    “你呢?平时做什么?帮你娘打渔?你娘好像用不着你。”李桑柔看了眼又远了些的那条小渔船,笑道。

    “天热的时候,我到河里摸铁钉。

    “船厂在那一块拆船修船,河里好些铁钉,很值钱的。

    “天冷了就去捉鳖挖黄鳝。”阿英又拿了块米糖。

    “船厂不是不许女人进吗,那儿不算船厂?”李桑柔看了看阿英指向的河边,沿岸停着七八条船。

    “来修船的水上人家,哪家没有女人哪。破规矩!”破规矩三个字,阿英说的又轻又快。

    “真聪明!”李桑柔再夸了句,“那你们家,你阿娘阿爹的打算,就是先让阿壮吃饱长大?”

    “我阿娘不想再打船了,不是不想,是想不起,攒不下钱,唉!”阿英再次英式叹气。

    “阿娘想让阿壮跟我大舅学打钉子,可我大舅家,四个儿子,二舅家还有俩,都想进船厂,自己家还顾不了呢,阿娘想也是白想。

    “阿娘交待阿壮,让他眼皮活络点儿,嘴巴甜点儿,手勤腿勤,听师父们的话,也许,哪个师父能看中阿壮,收他当徒弟呢。

    “我娘净想好事儿,哪个师父家里没几个儿子,没儿子还有一堆的侄儿外甥,这个亲戚那个亲戚呢。

    “你看,除了让阿壮吃饱长大,别的,没啥能想的,对不对?不是不想,是没办法!”阿英再一声英式叹气。

    “那你呢,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打算没有?”李桑柔笑问道。

    “我能有什么打算?就想着,能多摸点钉子,多摸几只鳖,多抓几条黄鳝。”阿英再叹气。

    “等再大几岁,就嫁个差不多的人家,或者替你弟弟换个媳妇回来,嫁过去以后,生孩子,干活,像你娘这样?”李桑柔说的很慢。

    阿英呆怔了片刻,看着李桑柔,突然问道:“你这船上缺人么?你把我买过去吧,我水性好,你往水里扔个铜钱,我一会儿就能给你摸上来!

    “我还会使帆,我能爬上最高的桅杆,爬得可快了,还能再走到最高最边上绑帆绳!我一点儿都不怕!

    “我还会辩风!你看,现在这风,打东边过来的势头弱了,最多两个时辰,就要改向了!要偏北了。

    “我有力气,我还会做饭,会洗衣裳,我也能学着侍候人,我能学会的!我很聪明的,你刚才夸过我!”

    阿英一口气说完,屏气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伸手过去,抚着阿英蓬乱的头发,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你是个有福缘的,以后,不用学着侍候人,洗自己的衣裳,做自己的饭就行了。”

    阿英不停的眨着眼,李桑柔的话,似是而非,她听不出她是什么意思。

    “从现在起,你先跟在我身边,我一天给你五十个大钱,你不用做什么,就跟在我身边,好好听,好好看。

    “还有,以后,不要轻易把自己卖了。”李桑柔看着阿英笑道。

    “五!五十?五十!”阿英两眼圆瞪,伸着一只巴掌,差点怼到李桑柔脸上。

    李桑柔上身往后,手指点了点阿英另一只手里的桃肉干,“先学头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自制,不管多饿,不许吃撑,不管多好吃,不许多吃,适可而止。”

    阿英立刻将桃肉干扔回筐子里。

    “去跟你阿娘说一声,然后立刻回来。”李桑柔示意极远处那条小成一个点儿的小渔船。

    “好!”阿英应声干脆兴奋,站起来,几步跑到船边,一头扎进水里。

    李桑柔眼皮微垂,数着自己的呼吸。

    大常从船舱里出来,站在李桑柔旁边,看着游的飞快的阿英。

    没多大会儿,大常看到阿英游过来,走到船边,甩了条绳子下去。阿英抓住绳子,用力爬上来,水淋淋瘫坐在甲板上,呼呼喘粗气。

    远远的,那条渔船也飞快过来。

    “让她去洗一洗,找身旧衣裳给她穿。”李桑柔看着累的说不出话,一双眼睛却亮闪无比的阿英,笑着示意大常。

    大常答应了,看着阿英能爬起来了,带着走一步就是一滩水的阿英,进了船舱。

    远远的,那条小渔船也靠近到大船旁边。

    李桑柔依旧坐着,抿着茶,看着渔船上的苍老妇人。

    妇人坐在船后面,两只手按着两只船桨,仰头看着李桑柔,从李桑柔看到船边那根摸擦的光滑光亮的竹篙,呆了片刻,妇人垂下头,用力划动船桨,重新划往湖中,重新撒开渔网。

    “老大,这女娃儿,能干啥?”大常蹲到李桑柔旁边,低低问了句。

    “仗快打完了,以后,都是做生意的事儿了。

    “这小丫头聪明,有心有胆,带在身边,看看能不能带出来。

    “能独挡一面的人越多,咱们越省心。”李桑柔微笑道。

    大常斜瞥着李桑柔,好一会儿,嗯了一声。

    他家老大这话,太认真太一本正经,这就不怎么对了,还有,以后都是做生意的事儿这句,他家老大的生意,从来都不是为了做生意。

    不过,不能再问了,照他的经验,再问下去,容易把老大的情怀招出来。

第275章 一章加半章

    阿英很快洗好出来,李桑柔扬眉看着她。

    她身上的衣裳,袖子长一截、裤腿长一截,再看看她那一脸的喜不自胜,招手把她叫到身边,让她蹲下去,仔细看了看她的头发,转头叫大常。

    “镇子上有家香水行,带她过去,让她们给她好好洗洗,用百部泡泡头发,再好好蓖几遍,把头发里的虱子全部清干净。

    “还有,这衣服不行,去成衣铺给她买几身。”李桑柔吩咐道。

    阿英顿时涨红了脸。

    “没事儿,咱家,除了老大没生过虱子,别的,人人都生过。”大常伸手按在阿英头顶,按着她往跳板过去。

    ………………………………

    石推官这案子审的十分顺利。

    王守纪被关了一天一夜,被屎尿熏的接近崩溃,被推到石推官桌子前,拶指扔到面前,没等套上手指,就崩溃全招了。

    王守纪这位总帐房全招了,余下的,招不招的,其实也无所谓了。

    不过这不是一般的案子,审案的主旨在于态度。

    所以,哪怕王守纪全招了,石推官还是认认真真,一个一个的审,一个一个的录口供,一个一个画押按手印。

    人犯的数量在那儿摆着呢,个个都是一问就说,还是一直审到了天黑,才算审完了。

    石推官他们在镇上清空了一家小邸店,押着犯人住进去,准备明天一早启程,赶回江州城。

    孟彦清拿着抄录的厚厚一摞供状,回到船上,将供状递给李桑柔,说了审案的大致过程,以及大致案情。

    李桑柔一边听着,一边翻看着手里的供状。

    这将近十年来,广顺船厂背靠守将府,获利极丰。

    杨干接手前,广顺船厂帐上有二十六万银子的流水,杨干接手后,每年盈余皆超过十万,到今年年初,总计有一百余万两盈余。

    一个月前,杨干和闪先生命王守纪等人把帐做成亏空,抽干流水,并以广顺船厂做抵押,从江州城的银庄,以及供货多年的木料行,拆借了总计一百二十万两银子。

    这一百二十万银中间,杨干拿了二十万两出来,十万两分给了六个帐房,其余十万两,分给了船厂里四十六名大小管事儿。

    王守纪分的最多,一人独得五万两,其余五个帐房一人一万两,四十六个管事儿分得的银子,从五千到一千不等。

    除了这二十万两,其余二百余万银,一百余万的盈余,每年都押解往润州了,拆借来的一百万银,都是杨干和闪先生经手处置,连王守纪在内,没人知道银子运到哪儿去了。

    杨干和闪先生两人,受遍了石推官带来的刑具,紧咬牙关,一字不说。

    李桑柔翻着供状,听孟彦清说完,眼睛一点点眯起。

    阿英站在李桑柔身后,听的两只眼睛瞪的溜圆,无论怎么用力,都缩不回去。

    “杨干和姓闪的呢?”李桑柔将供状放到桌子上,看着孟彦清问道。

    “在延福老号。”

    “走,去看看。”李桑柔站起来。

    孟彦清和大常等人跟着往外走,阿英没反应过来,大常抓着阿英头顶上圆圆的发髻,将她往前推了一步,阿英急忙跟上。

    ………………………………

    在那岸上一堆木料和船之间的黑暗中,阿英的阿娘,阿爹,和弟弟阿壮,蹲成一堆,看着不远处灯火明亮的那条船。

    “娘!”看到有人从船舱里出来,蹲在最前面的阿壮急忙指着叫道。

    “嘘!”阿英阿娘伸手捂在儿子嘴上,大瞪着双眼,急切的看着从船舱里出来的一群人,看到阿英,目光就粘在了阿英身上,看着阿英下了船,往镇子方向过去,一直看到什么也看不到了。

    “娘!大姐一身新衣裳!”阿壮掰开他娘的手,十分的羡慕。

    他从来没穿过新衣裳,一回也没有!

    “别看了,回去吧,明儿还要起早干活呢。”阿英阿娘长长吐了口气,站起来,揪起儿子,推着把还在看向镇子方向的阿英阿爹,一起往小木屋回去。

    走了几步,阿英阿娘抬手抹了把眼泪。

    “哭啥!”阿英阿爹不满的横了阿英阿娘一眼,“孩子是享福去了,哭啥!”

    “我是高兴的。阿英这孩子,福大命大。”阿英阿娘再抹了把眼泪,伸手搂住阿壮,“咱阿壮也有福。”

    “大姐一身新衣裳,真好看!”阿壮还是羡慕他大姐那一身新衣裳。

    ………………………………

    李桑柔等人进了邸店,随便找了间空房,孟彦清去和石推官打招呼,黑马带着两个人,将杨干和闪先生提进来。

    李桑柔坐在椅子上,阿英站在李桑柔身后,紧紧抿着嘴,瞪着被黑马等人推进来的杨干和闪先生。

    杨干和闪先生两个人都是一身恶臭,两只手肿涨淤血的仿佛两只紫红的大馒头。

    阿英看到过杨东家和闪先生两三回,那两三回都是远远的,看着他们身后跟着成群的小厮长随,被那些高高在上的大管事们簇拥在中间。

    相对于她,杨东家和闪先生是站在云端之上的人。

    眼前的杨东家和闪先生,让阿英心里涌起股莫名的唏嘘和仓惶之感,她想起了阿娘常说的一句话:

    三十年河东转河西。

    “润州城是我亲自去的,我见过你们那位杨老太爷,是个了不起的狠人,你也是。”李桑柔仔仔细细打量着杨干。

    杨干看着李桑柔,咧开嘴笑了笑。

    “现在看,你们那位杨老太爷,比我当时看到的,更高一筹。

    “你从船厂搂了两百多万,别的产业,应该也和这里差不多吧,都狠搂了不少银子,这笔银子总数,想来能过千万。

    “这笔钱在哪里,这位闪先生肯定不知道,也许,你也不知道,但是,杨老太爷必定知道,你们杨家,肯定还有几个人知道。

    “你们杨家已经有了一位举人了,我也见过了,眉清目秀,非常年青,据说文采出众,想来考出个进士出身,不在话下。

    “听说除了这位举人,还有七八个秀才,也都是年青貌美,才华出众,再年青些的孩子中间,还有更多的俊秀之才。

    “有了这笔银子,这些俊秀就能如虎添翼,未来,不过十年八年,你们杨家照样可以如期崛起,并且很快一飞冲天!

    “这是你们那位杨老太爷,还有你们这些人的打算吧?

    “就算牺牲几个人,十几个人,也是值得的。是这样吧?”李桑柔看着杨干,一字一句,说的很慢。

    杨干笑了笑,没说话。

    “这份心境,这份毅力,令人佩服。”李桑柔真心实意的赞叹了句。

    “可这一份泼天产业,最初,是你们杨家从孟家手里强抢过去的,这叫什么?吃绝户对吧?

    “律法上有十恶不赦,要是评一个十大缺德,吃绝户能排第几?

    “你们强抢而来,又被别人抢了回去,没有愿赌服输的气派格局,反倒使出这种让人恶心的手段,使出这种拼上这百来斤烂肉,你能把我怎么样的无赖手段!

    “原本,我挺佩服,你,杨老太爷,还有其它人,为了杨家,能这样舍得下脸,放得下身段,也能算个人物。

    “后来,我看到你怎么分那二十万,这船厂里,你怎么对待那些帐房,那些管事儿,那些长工短工。

    “你厚待帐房管事,不惜重金贿赂,都无可厚非,可你对船厂那些出一把力气的长工短工,连几个馒头都要克扣。

    “原来,你,你家老太爷,你们,这份缺德,这份没底线的弱肉强食,与生俱来。

    “这是你们那位杨老太爷,还有你,你们这一群雄心勃勃的烂人的本性。

    “真是让人恶心。”

    杨干在地上挪了挪,坐得舒服些,看着李桑柔,眯着眼笑。

    “像你们这样,缺了大德,没有下限,不择手段的烂人,要是让你们如了意,要是让你们杨家有人有钱,一飞冲天,我总觉得,有点儿没天理。

    “后来又一想,你看,你们遇到了我,这不就是天理么。”李桑柔眯眼看着笑眯眯看着她的杨干。

    “你知不知道我是个很有权势的人?

    “我手里这份权势,不算太大,不过,足够请下一张旨意,把你们姓杨的整个一族,贬为贱籍,三代五代之内,让你们脱身不得!

    “这份权势,我还从来没用过,今天,我打算破个例。

    “天下没有白吃白拿毫无代价的事儿,你们拿了这上千万的银子,就要付出足够的代价。”

    李桑柔看着眯眼直视着她的杨干,他在嘲笑她。

    李桑柔看着杨干,片刻,看向孟彦清问道:“你会写奏折吧?替我写份奏折。”

    孟彦清想皱眉,赶紧又舒开,“能,能写写。”

    杨干嘴角往下扯了扯,嘲讽的意味更浓了。

    “跟石推官说一声,其余人,该怎么判就怎么判,杨干发到润州府。

    “得让你亲眼看着你们杨氏一族沦为贱籍,要不然,我心情不好。”李桑柔说着,站起来,“我们走吧。”

    阿英跟在李桑柔后面,浑身僵直,出门槛时被绊了一下,直直往前扑倒,大常顺手揪住她头顶的发髻,将她提过门槛。

    回到船上,孟彦清赶紧摆好文房四宝,端正坐好,拧眉攒额写折子。

    他是写过折子,不过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自从进了云梦卫,连人都是死人了,哪还用写折子!可这满船的人,确实也就数他最有写折子的学问了。

    偏偏老大要写的这份折子,这件事儿,要说的堂而皇之为国为民,那是相当相当的困难。

    孟彦清这折子,一直写到后半夜,努尽了力气,也只能算了算了,就这样吧。

    阿英和李桑柔睡在一间船舱,李桑柔睡床上,她在船舱一角的甲板上,铺了新被褥,盖着新被子,枕着新枕头,却无论如何睡不着。

    脑海一片一片、一团一团,全是今天的事儿,一遍一遍的想着今天这一天,过了一遍又一遍,越过越觉得像在做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着了。

    几天之后,离滕王阁竣工大典还有两三天,李桑柔大致安排好广顺船厂的事,准备启程赶回豫章城。

    启程前一天,晚饭前,李桑柔站到阿英身边,看着她握着笔,浑身用力、笨拙无比的描完一行大字,笑道:

    “今天先写到这里吧,咱们明天一早就走了,去豫章城,应该有一阵子不能过来了,你回去一趟,跟你阿娘阿爹,还有你弟弟,说一声。”

    “好!”阿英急忙放下笔,收好纸,再洗好笔砚放好,擦了手,看着李桑柔道:“我现在就回去吗?”

    “嗯,晚饭回去吃吧,跟你阿娘阿爹,你弟弟一起吃。”李桑柔笑道。

    “那我走啦!吃好饭我就回来!”阿英用力屏着满腔的兴奋,屏到有几分僵直的往外走。

    大常从外面进来,一只手拎着满满一大袋子卤鸡熟肉点心等吃食,另一只手捏着块小银锞子,一起递给阿英。

    “拿回去给你弟弟吃,这是五两银子,老大替你支了三个月的工钱。”

    “谢谢常哥,谢谢老大!”阿英接过,鼻头一酸,急忙冲大常鞠一躬,再冲李桑柔鞠一躬。

    “现在学第二条规矩,不该说的,要能管住嘴。”李桑柔看着阿英,神情严肃。

    “要是你不知道一件事儿,一句话该不该说,那就是不该说。”大常交待了句。

    阿英连连点头,深吸了口气,“记住了!那我走啦,一会儿就回来!”

    ………………………………

    孟彦清努尽了力气写的那份折子,几天后就递到了建乐城,送到了进奏院。

    顺风开出来之后,受到影响最大的地方,就是这进奏院了,说一句把进奏院翻了个个儿,也就是有一点点夸张而已。

    整个进奏院,对顺风,那两份小报,以及顺风那位大当家,无人不知,还知之颇多。就算有新人进来,进来之后的头一件事,必定是听前辈们介绍顺风,朝报,以及那位大当家。

    看到那份不伦不类的折子封面,再看到更加不伦不类的李桑柔三个字落款,当值的进奏官立刻上报,赶紧捧着这份从抬头都落款,没有一处没毛病的折子,送到了分管进奏院的潘相面前。

    潘相瞄了眼,赶紧拿着折子去找伍相。

    伍相对着折子封面,苦笑道:“这是札子的写法。”

    “能写成这样,不错啦。”潘相压着声音说了句。

    “看看吧,大当家直接写给皇上的东西,都是清风代转,这一份,正正经经的走了奏折的路子,就该正正经经照奏折的规矩来。”伍相拿过裁纸刀,挑开奏折。

    伍相一目十行看完,递给潘相,潘相看完,眉梢高高扬起。

    “是从江州城过来的,赶紧去看看,还有没有江州城过来的折子,赶紧拿过来,只要是洪州的,都拿过来,赶紧。”伍相拿过奏折封面,看了看后面的递送印章,立刻吩咐道。

    没多大会儿,小厮带着当值的进奏官,捧着本折子送过来。

    一起过来的,还有江州府尹的一份奏折。

    伍相拆开看过,轻轻舒了口气,将折子递给潘相,“你看看,这只怕就是前因,得立刻请见皇上。”

    潘相扫了一遍,嗯了一声,和伍相一前一后,从屋里出来,径直往宣祐门请见。

    庆宁殿内,顾瑾看过两份折子,放到案上,吩咐清风,“把那只匣子拿过来。”

    清风应声,搬过匣子,放到顾瑾身边,顾瑾从案头挑了把钥匙,打开匣子,取了份厚厚的密折出来,递给伍相,“你们看看。”

    密折里还夹了一份折子,伍相看完一份,递给潘相。

    折子是一个月前,润州郭府尹递过来的。

    夹带的那一份,是润州举人杨欢,和另外两名举人,以及二三十名秀才联名,诉大齐大军中,有人强夺民财,声声痛诉,字字泣血。

    另一份,是郭府尹的详细说明:

    这件事儿从头到尾是怎么样的,杨家是怎么起家的,传说中杨家这些产业是怎么来的,润州的老人,都说杨家那位杨文杨将军,其实是孟家的赘婿。

    以及,隔一天,他收到杨欢这份让他代呈的诉状前,已经有人到润州,找到原本杨家出银的义学义庄,说银钱照出,义学还要再办个女学,还找到他,说要再办间医馆义诊。

    只是,义学义庄,名儿要改一改,改成东山书院,西山义庄。

    以及,传说,杨家那位有钱的媳妇儿孟氏的父亲,自号东山先生。

    末了,郭府尹谨慎的表示,他以为,杨家所谓的夺产,纯属家务。

    两个人很快看完,伍相看向顾瑾。

    “总计六十九处产业,光两间船厂,就是两百余万银,其余六十七处,会有多少?”顾瑾在折子上拍了拍。

    “必定超千万,不过,这是十年来的总收益,这十年来,杨家的用度,义学义庄所耗,皆在其内,去掉用去的。”伍相轻轻啧了声,“还是有不少,四五百万,五六百万银,总是有的。”

    “这还真是头一回,怪不得大当家写了折子。”潘相一脸干笑。

    这些年,从大当家手里抢银子,还抢走了的,这还真是头一回!

    “润州之事,大当家做这件事,是酬孟氏献城之功,也是她当初和孟氏的约定,损已之名,行的却是为国为民的大事。

    “杨氏一而再再而三,确实过份了,这样的虎狼之家,坠入贱籍,理所应当。”顾瑾直截了当的表达了自己的意见,“潘相费费心吧,把这件事理顺补圆,一件小事而已。”

    “是。”潘相忙欠身应是。

    顾瑾看着李桑柔那份折子,片刻,看向伍相和潘相道:“世子给朕的信中,曾经说过一回,说大当家想修一条路,从建乐城直通杭城,全部用青石,路要极宽,中间隔开,一边南来,一边北往。”

    伍相和潘相听的眼睛都瞪大了,这不是跟御街差不多了?这得多少银子?

    “世子说他问她,到哪儿弄这么多银子,大当家说,她打算造很多海船,出海去抢。”顾瑾接着道。

    “那这船厂?”伍相反应极快。

    “大当家的真是……实诚。”潘相想着那个抢字,想说凶悍,话到嘴边,突然觉得不合适,硬生生改了。

    “朕原本以为,她连海船都要抢呢,福建两广,到处都是海匪。”顾瑾慢吞吞道。

    “大约,嫌海盗太穷,船太小。”伍相想了想,认真道。

    “她是个极聪明的。”顾瑾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伍相和潘相对视了一眼,这话不好接,不能接。

    见顾瑾不说话了,两人度量着顾瑾的意思,忙起身告退。

    看着伍相和潘相出去了,顾瑾挑了张纸,又仔细挑了支笔,试了试,写下广顺两个字,举起来看看,放到一边,再写。

    连写了三四遍,看着满意了,示意清风,“把朕那方拙字小印拿来。”

    清风忙取了小印过来,顾瑾印好,吩咐道:“把这幅字递到豫章城,给大当家。”

    清风答应一声,双手捧着那幅字,赶紧去装裱。

第276章 野生

    从杨家坪往豫章城,逆水而行,好在没风,董超雇了多一倍的纤夫,又雇了条船,专给纤夫休息用,纤夫们一个时辰一换,船逆水而上,行得很快。

    早饭前就启程了,吃了早饭,阿英坐在前甲板棚子下,跟着孟彦超大声念三字经。

    李桑柔拖了把椅子,背靠前舱门坐着,嗑着瓜子,看着一张脸严肃的过份的孟彦清,和大声念着书的阿英。

    小陆子蹲到李桑柔旁边,压着声音道:“老大眼光好,这小妮子挺懂事儿。

    “昨天回去,跟她爹娘一个字没多说,提都没提,就说你待她好,大家伙儿都待她好,说常哥带她去洗澡,给她买新衣裳,教她认字,还教她扎马步。

    “小妮儿还跟她弟弟说,吃饱了就不能再吃了,不能撑着,说这是你说的,要自制。

    “啧,挺好。”

    李桑柔嘴角露出丝丝笑意,“让窜条钓几条鱼,咱们中午烤鱼吃。”

    “好!”小陆子一跃而起。

    ………………………………

    第二天傍晚,船泊进豫章城码头。

    阿英背着自己的行李,大瞪着眼睛,跟在李桑柔后面,看的目不暇接。

    她家从前那条船是条小渔船,走不远,一直在杨家坪一带,连江州城都没去过。

    这么高大的城,这么多的人,这样的繁华,这一份接一份扑面而来的震撼,远远超过前几天晚上的那场事儿。

    毕竟,她对银子,贱籍这些,毫无概念。

    在常哥给她那五两银之前,她从来没见过银子,她们一家人,在那块银子之前,谁都没见过银子。

    进了城门,李桑柔吩咐道:“大常先回去,老孟去帅司府说一声,咱们回来了,你们跟我,去滕王阁瞧瞧。”

    “你跟老大去,这个给我。”大常拎过阿英的包袱,示意她。

    阿英忙松开包袱,紧紧跟在李桑柔身边。

    这地方太大了,人太多了,她怕她一眼看不到老大,就得走丢了。

    李桑柔带着阿英,黑马和小陆子几个,没多大会儿,就出了城门,前面就能看到滕王阁了。

    滕王阁以及四周,已经焕然一新,原本围住工地的竹栏杆已经拆除了,连廊也拆掉了,种上了花草,在原本的连廊位置之外,用红绳拦着,托着红绳的,是府衙的回避招牌。

    李桑柔站在红绳外,仰头看着修缮一新的滕王阁,和两边两座亭子。

    焕然一新的滕王阁一派崭新,却没有刺目的感觉,朱红油绿,颜色深浓,极其养眼。

    李桑柔眯眼看了一会儿,十分满意,跳下石头,围着红绳,细看周围的花草树木。

    花草树木生机盎然,一派自然气息,仿佛一直以来,就是这么天然生成的。

    李桑柔看过一遍,满意的拍了拍手。

    那个贾文道,烂赌归烂赌,这份眼光实在是相当的不差。

    李桑柔看过一圈回来,贾文道抱着他的铁链子,从旁边茶坊里小跑出来。

    “大,大当家的。”

    “你这气色,好多了嘛。”李桑柔站住,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贾文道。

    贾文道瘦了一大圈儿,眼睛既不红,也不浮肿了,看起来不但比从前精神多了,也比从前好看多了。

    “托大当家的福。”贾文道陪着一脸笑。

    “小乙和张管事过几天就启程去扬州,你也跟过去,到那边接着干活。

    “这滕王阁修的不错,到扬州之后,一个月给你五两银工钱。

    “你有吃有住,用不着这五两银,这五两银,我会让人直接支给你媳妇。”李桑柔说完,转身要走,贾文道急急叫住她,“大当家的。”

    “嗯?”李桑柔回头看向贾文道。

    “大当家的,您看,后天,这儿,又是竣工,又要揭最后的名次,帅司漕司,大官小官儿都要来,豫章城的头脸,满洪州的名士大儒都要来,还有潭州的,江北的,这么多人,您看,您看是不是?是不是?”

    贾文道不停的点头哈腰。

    “是什么?”李桑柔一脸的没明白。

    “这链子,这大铁链子,您看是不是给我去了?

    “要不,就后天去一天也行,您看这么大的场面,您说,我,好歹也是个秀才,虽说……”贾文道舌头打了个转。

    “虽说什么?”李桑柔追问了句。

    “虽说后来,给抹了,可我毕竟是考过了童生试,正经是当过秀才的,再怎么,也是个前秀才是不是。

    “大当家您看,我这,这拖着铁链子,实在不体面。”贾文道托着铁链子晃的叮噹响。

    “你当年扒墙头,看人家内宅女眷纳凉,被人家打完了捆了游街,因为这个革了秀才,你没觉得不体面?

    “你成天烂赌,有多少钱赌多少钱,家里媳妇孩子快饿死了,你不理不管,你没觉得不体面?

    “你成天喝得烂醉,被人家扔在街头,听说还经常被人家尿的一头一脸一身,你没觉得不体面?

    “难道你那些烂事都是体面的,就这根铁链子不体面?”李桑柔一字一句,慢吞吞问道。

    贾文道脖子一路往下缩,一直缩到看不见脖子。

    “要不是看你这眼力还行,还有那么点儿用处,本大当家早就把你从那儿扔到江里喂鱼去了。

    “你要是死了,你媳妇孩子也能有条活路,至少,你媳妇缝穷的钱,不至于被你偷了去赌。

    “好好戴着这条铁链子,再打什么把这铁链子去了的主意,我就把这铁链子,穿在你琵琶骨上。

    “还有,到扬州之后,你要是敢靠近财坊一丈之内,我就切你一个脚指头,赌一次,就切一根手指头。

    “听清楚了?”李桑柔冷眼斜着贾文道。

    ”清,清楚了。“贾文道恨不能把自己缩到看不见。

    看着李桑柔转身走远了,贾文道挪回茶坊,垂头丧气。

    唉,他就知道说不成,这位大当家,比他爹凶狠多了。

    走出一段,李桑柔看了眼阿英,笑问道:“你想说什么?”

    “咱们刚到的时候,他就看着咱们了。”阿英往前一步,仰头看着李桑柔道。

    “嗯,接着说。”

    “他是不是看着您挺满意的,才出来给自己求情的?”阿英看着李桑柔。

    “嗯,他挺聪明的,你更聪明。”李桑柔在阿英头上拍了拍。

    “您为什么把他用铁链子捆起来?”阿英仰头再问。

    “第一,因为他欠了我的钱,以身抵债,他这个人人品不好没有信用,我只好用铁链子把他捆起来;

    “第二,他烂赌无行,他媳妇不想让他回家。”李桑柔看了眼阿英,接着道:“他叫贾文道,独子,小时候家境十分殷实,有两三百亩上好的水田,还有两间铺子,他也很聪明,十七八岁就考过了童生试。

    “他父亲很不错,精明能干,教子严格,可他父亲一年中一多半在外面跑生意,他母亲极其溺爱他,觉得自己家儿子就是一个大大的好字,没有半丝不好。

    “贾文道本性很不好,他父亲活着时,他父亲在家那小半年,他极其规矩,认真念书,他父亲不在家,他就胡作非为。

    “他父亲在他十七八岁的时候,重病不起,死前,替他挑了门亲事,挑了个好媳妇,又留下遗命,让他热孝里成了亲。

    “他媳妇很不错,识书达礼,明理有节,可一个小媳妇,哪儿抗得过头上一个大丈夫,外加一座婆母娘。

    “成亲没几年,贾文道先是败掉了秀才头衔,接着败光了家产。

    “没几年,贾文道他娘先是被她宝贝儿子一拳打聋了耳朵,又哭瞎了眼,贾老娘又聋又瞎之后,他媳妇日子就好过多了。”

    李桑柔的话顿了顿,看了眼阿英,接着笑道:“贾文道偷了我的银子,被我拿到的时候,身上还余了不少银子,我让人送给贾文道媳妇了。

    “贾老娘那双眼,把那些银子花个差不多,天天药熏药洗,银针扎扎,还是能治好的。

    “不过,贾文道媳妇没给她治,而是拿着这些银子,把儿子女儿送进了学堂,又顶了间极小的门脸,卖针钱绣品。”

    李桑柔说完,看着阿英,阿英仰头看着她,“贾老娘眼睛要是好了,看到她儿子锁上了铁链子,肯定得闹!还是瞎了好。”

    “聪明。”李桑柔眉梢扬起,片刻,一边笑,一边在阿英头上拍了拍。

    “老大,这姓贾的,就典了三年,这可一年多过去了。”黑马伸头说了句。

    “到期之后,过来个人,跟他媳妇谈谈,要是他媳妇肯,就谈个价,接着再典个十年八年的。”李桑柔漫不经心道。

    “您这是帮他媳妇吗?”阿英仰头问道。

    “嗯!”李桑柔这一声嗯,极其肯定,“这个世间,女子极其不易,极其艰难,我们没有办法帮到所有的女人,但是,如果碰到了,撞上了,比如贾文道媳妇,比如你,能帮的,一定要帮一把,不能帮的,就算了。

    “以后,你也要这样。”

    “好!”阿英一个好字,答的飞扬干脆。

    “你们先回去,我和阿英去府衙后宅看看。”李桑柔吩咐了黑马等人,推着把阿英,往府衙过去。

    看门的婆子已经见过李桑柔几面了,一眼看到,一个赶紧迎出来,一个赶紧往里面报信。

    阿英跟在李桑柔身后,进了侧门,四下看的屏住了气,这里,真是太好看了!

    花好看,树好看,房子好看,人好看,衣裳更好看,她们的衣裳,都跟水一样,衣裳都会流动,像太阳的光在流动。

    神仙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尉四奶奶等人迎出来,见了礼,四个人都没忍住,目光全落在阿英身上,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

    阿英早就眼花缭乱了,紧跟着李桑柔,李桑柔拱手,她也拱手,李桑柔往里进,她也往里进,李桑柔坐下,她也毫不客气的坐下。

    看着阿英紧挨着李桑柔坐的笔直,尉四奶奶忍不住笑起来,坐到李桑柔旁边,下巴往阿英抬了抬,笑道:“这是谁家的孩子?能让大当家的带在身边。”

    “很聪明的小妮子,有胆有心,在山野里野生长到现在。”李桑柔没答尉四奶奶的话,递给杯茶给阿英。

    “我把她留在这里,你们替我教教她,等你们走,或是我走的时候,我再把她接回去。”李桑柔接着笑道。

    阿英眼睛瞪大了。

    什么?把她留在这里!等听到最后,又淡定了,老大会把她接回去的。

    “教什么?”尉静明走到阿英旁边,弯腰看她。

    “你们觉得该教什么,就教什么。”李桑柔摊开手,“你们也看到了,她像只小兽,聪明是聪明极了,可一路野生长到现在。”

    符婉娘也走过去,拿起阿英的手,轻轻摸了摸,“这孩子挺能干。”

    “你叫什么?”刘蕊弯腰看着阿英,在她脸上轻轻抚了下,笑问道。

    阿英的脸太黑了,她总觉得是不是涂了什么。

    “张阿英。我会写自己的名儿。”阿英被尉静明三个人围着,有几分紧张。

    “那你来,写给我们看看。”尉静明拉起阿英,把她拉到长案前。

    “大当家对她,有什么打算?”看着阿英坐到长案前写字去了,尉四奶奶声音落低,笑问了句。

    “没有,她能怎么样,就怎么样。”李桑柔笑看着尉四奶奶,“我也带不了她多久,你们教一教她,之后,我打算把她放到扬州,那里有人教导她别的。”

    “教她什么?”尉四奶奶再问了一遍。

    “刚刚,我带她去滕王阁,说到贾文道。”李桑柔的话顿了顿,看向尉四奶奶。

    尉四奶奶忙点头,“我知道那个贾文道,滕王阁全是他制度安排的,眼光极好。”

    “嗯,说到贾文道媳妇,得了贾文道典身的几十两银子之后,没把银子拿去给贾老娘治眼睛,贾老娘的眼睛,只要肯花银子,是能治好的。

    “她觉得这事儿理所当然。”李桑柔接着道。

    “呃。”尉四奶奶呃了一声,“怪不得大当家说她小兽一般,野生长大,那可真是,野生的。”

    “不知世情,不懂规矩,就分不出好歹,量不出轻重。”李桑柔叹了口气。

    “我懂了,大当家放心。”尉四奶奶笑道。

    “对了,你们谁字儿写得好,给我写俩字儿怎么样?我有间船厂,想打个铜字招牌,钉到船厂出来的船上。”

    “那让明姐儿给你写,字儿都好,不过,明姐儿的字疏朗有力,更合适一些。”尉四奶奶笑道。

    “那行,就烦劳几位了,写好了,不用装裱,让人给我送过去就行,我走了。”李桑柔站起来。

    尉四奶奶忙跟着站起来,将李桑柔送出院门。

第277章 看个热闹

    李桑柔回到住处,还没转进巷子,就看到巷子口一堆一堆,挤满了伸长脖子看热闹的人群。

    李桑柔站在人群中间,伸着头,往巷子里看了看,没看到什么热闹,只看到她那间小院门里,一个接一个,出来不少扛夫,拎着扁担,三三两两往外走。

    李桑柔迎着杠夫,进了院门,正迎上大头出来。

    “张婶子抬了好些银子回来,马哥说得把院门栓上。”大头手指头往里点了点,话没落音,又咦了一声,“阿英呢?”

    “我把留在府衙学规矩了。”李桑柔应了一声,一边往里走,一边吩咐道:“不用栓门,真要偷要抢,栓门有什么用?平时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

    “那这就行了。”大头随手掩上门,转身往里。

    他家只有掩门的习惯,没有栓门的习惯。

    李桑柔转进二门,就看到了廊下整整齐齐摆着的一抬抬白花花的银锞子。

    李桑柔走到一抬银锞子前,拿起最上面一只,掂了掂,捏在手里仔细的看。

    这些银锞子,看起来来是专门为了滕王阁这场事儿新铸出来的,全是笔锭如意的样式,银锞底上,印刻着滕王阁三个字,银锞子上面,是浮出来的连中三元的吉祥图案。

    “实在急,我就作主定了式样。”张管事从里面急步迎出来。

    “挺好,好看,吉祥。我大约想不起来铸这么好看的银锞子,直接就拿银饼子出去了。”李桑柔小心的放好银锭子,笑道。

    张管事失笑出声。

    “那可不雅相。

    “这里一共九抬,这七抬是每抬两千两,一共一万四千两,一抬最多两千两,再多就太重,不好抬,这一抬是一千两,这一抬是五百两。

    “已经铸好四五天了,可你们没回来,我不敢往回抬,明儿就要用了,我急的不行,你们再不回来,这银锞子就得从银庄搬过去了,那成什么了!”张管事一边走,一边指给李桑柔看,一边说。

    听张管事一句那成什么了,李桑柔扬眉看了她一眼,张管事立刻笑道:“咱们出的银子,总得从咱们门里抬出去。”

    李桑柔失笑出声。

    张管事这脾气,跟她家大娘子,可真是如出一辙。

    “听说骆帅司安排的挺热闹?”李桑柔笑过了,看着张管事问道。

    “不全是骆帅司的安排。”张管事一声唉没唉完,就笑了起来,“说是天使今天明天就到豫章城了,说是半个月前,京城那边就有信儿来,也不知道是谁写的信儿,我就听到一耳朵。”

    听到天使两个字,李桑柔一个怔神,随即失笑。

    嗯,此天使非彼天使。

    “这天使,就是钦差是吧?来干嘛?”李桑柔随口问了句,下了台阶,往天井里洗手洗脸,准备吃饭。

    “那倒不知道。不是跟我说的,是骆帅司和高漕司说话的时候,我站在旁边,听到的,他们也不避人,瞧他们俩那样子,高兴的很呢,那至少不是坏事儿。”张管事挨着李桑柔,一边洗手,一边压着声音,把正事儿压成了八卦。

    “明天的事儿,都是骆帅司他们调度?”李桑柔坐下,一边盛了碗排骨莲藕汤,一边接着说话。

    “那肯定都是他们安排,说是,帅司府的那位张先生统总,反正这几天有什么事儿,这个那个的,都是张先生发话。

    “张先生问了我不知道多少回,大当家的要坐哪儿?常爷他们要坐哪儿?这我哪知道!

    “问一回,我说不知道,还问,我只好再说我不知道,反正他问多少回,我就回多少回不知道。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安排的。”张管事也盛了碗汤。

    “说是看老大的意思,除了钦差那把椅子,别的,哪儿都行,老大想坐哪儿,明天就在哪儿现添把椅子,反正,椅子都备好了。”孟彦清拿了个大馒头,接了句。

    他刚从帅司府回来。

    “咱们就在下面看热闹,上去就成了热闹了。”李桑柔随口接了句。

    “那可得早点儿去占地方。”张管事笑道。“骆帅司体贴得很,明儿上午这接天使,宣布头三名,没安排在滕王阁里,滕王阁对着大江,看热闹可不便当。

    “在旁边临时搭了个台子,大当家去看过了?就是那里,那台子小是小了点儿,可是够高,多高呢,面朝着城门,多少人看热闹都行,就是为了热闹。”

    “明天咱得起个大早,去抢地方。”黑马看向小陆子几个道。

    小陆子和大头几个,赶紧点头,“那得早点睡,天不亮咱就得走,一开城门就冲出去,最好头一个冲出去!”

    看热闹这事儿,他们擅长。

    满桌的人说笑着,吃了晚饭,各自准备明天看热闹的事儿。

    张管事和孟彦清再查看过一遍银锞子,往各处挂了灯笼,照得银锞子和四周通亮一片。

    孟彦清安排了十来个妥当人,每人看一个时辰,轮流值夜,看着银锞子。

    第二天一大早,黑马小陆子几个,果然是天没亮就起床,城门一开,就冲出去抢地方去了。

    老云梦卫们,爱看热闹的,和跟黑马他们一起,起个大早,城门一开,抢着头一波往外冲,晚的,也不过就晚个路上吃顿早饭的空儿,跟着人群,呼呼啦啦奔过去,三五成群,各找各的好地方。

    张管事,孟彦清和董超三人,看着和帅司府的亲卫们清点好银锞子,看着他们抬走,拍拍手,回去吃早饭。

    大常买了早饭回来,李桑柔一切照常,等她起来时,张管事已经匆匆吃了早饭走了,帅司府那边给她安排的有差使,她得赶紧过去应卯。

    李桑柔和大常,孟彦清以及董超四个人,慢慢悠悠吃了饭,看着时辰差不多了,出门去看热闹。

    四个人连城门都没能挤出去,从城门洞起,除了中间拦出来的一条只容两匹马的通道,别的地方,人山人海,黑压压一片全是人头,不过这一点也不耽误响亮清脆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从这边,眨眼就喊到那边。

    李桑柔看着密密麻麻的人群,听着四处游动的叫卖声,赞叹不已。

    这样的人群中,还能游鱼一般的做生意,嗯,做这样的小生意,也是要有本事的。

    “该早点出来。”董超左看右看,除了人头什么也看不到,有点儿后悔。

    “咱们去那边城楼上看热闹。”李桑柔转头看了一圈,指着延伸出来的瞭望角楼。

    “那是好地方!走!”孟彦清啧的一声赞叹,赶紧转身,跟上李桑柔。

    今天这场大热闹的城内总调度,是骆帅司最得用的幕僚张先生,就在旁边新搭的望火台上调度指挥。

    李桑柔找到望火台下,张先生听说李桑柔要到角楼上看热闹,二话没说,也不用请骆帅司示下,直接拿了根小令箭,吩咐小厮带几个人上去城楼。

    李桑柔几个人刚上到角楼,找好地方,城门里,一阵清脆的锣响由远及近,最前面是衣帽鲜艳的帅司府亲卫开道,后面,骆帅司高漕司等洪州高层骑在马上,缓缓而来。

    骆帅司这一群马一群人后面,是骑在马上的黄祭酒等一群翰林,翰林们后面,跟着两辆青绸大车,车子四面敞开,车里坐着尉四太太、符婉娘等四人。

    车子后面,阿英一身侍女打扮,走在尉四太太等人的近身大丫头,以及管事婆子中间。

    再后面,是一路步行的所有十天评文的前三名,两个三个一起,一个个衣履鲜亮,多半捏着把折扇,走的十分矜持。

    李桑柔跟着队伍,从城门里,看向城门外。

    长长队伍全部出了城门,半刻钟后,城内驿馆方向,三通炮响,再一阵锣声响起,原本以为热闹都到了城外的闲人们,被炮声锣声震的晕了,哗啦啦又从城外往城里跑。

    驿馆附近,原本十分清静,最前面敲锣喊回避的四个衙役后面,一对对的御前侍卫骑在马上,举着钦差,奉旨的旗子,一派庄严模样,勒着马儿走着花步,从驿馆出来。

    这队天使队伍一出驿馆,驿馆附近就哄动起来,周围的人没想到这驿馆里竟然住进了钦差天使,顿时兴奋的扶老携幼,呼朋唤友,尖叫连连。

    这钦差大臣天使队伍,一辈子都不一定能碰上一回!

    何况这一回的钦差天使,一个个的,怎么都这么年青,这么好看!

    李桑柔趴在城楼上,看着从驿馆方向过来的天使队伍,看着得得瑟瑟走着花步的马儿,看着马上气派无比的俊美侍卫,看着侍卫后面,更加俊美的年青的钦差,看的笑个不停。

    这是那个皇帝的恶趣味吧,这不是来颁旨,这是来走秀的!

    城内调度的张先生虽说有所预料,可他实在没想到这一回的钦差竟然带了御前侍卫,还带了这么多!这些御前侍卫,还个个年纪青青,英武俊秀!

    他昨天跟着骆帅司等人拜见钦差时,已经惊讶于钦差的年青俊美,幸好那时候,他已经有了点儿准备!

    钦差带了御前侍卫他没想到,又摆出这样的阵势,一路花步走过来,他更是万万没有想到!

    那这份热闹,就大大出乎他的预料了。

    好在张先生久经大事,反应极快,人手也足,赶紧调集诸厢兵,手拉着手,沿街拦挡兴奋的乱尖叫的看客。

    李桑柔再次从城门里,看到城门外,一边看一边笑个不停。

    她真是喜欢这样的热闹,这样生机勃勃的尖叫啊!

    ………………………………

    滕王阁旁边,现搭的锦绣台子下,尉四太太、尉静明、符婉娘和刘蕊都是一身盛装,屏气凝神,端直站成一排。

    听到外面锣声再次由远及近,刘蕊深吸了口气,和符婉娘低低道:“我有点儿害怕。”

    “这有什么好怕的,你站过来,跟我一起!”尉静明一双眼睛莹亮,明显十分兴奋。

    “别怕。”符婉娘推着刘蕊过去,轻轻拍了拍她,说着别怕,自己的声音却是微微颤抖。

    她怕倒不怕,就是十分紧张。

    “没什么事儿,就是一会儿上去,跪下,接旨,都有人带着的,不用担心。”尉四太太压着声音道。

    “咱们,女人当学士,从前从来没有过吧。”刘蕊看着尉静明,脸颊绯红。

    “也不能算没有过,前朝,再前朝,都有过女学士,不过,那些女学士都是宫里的女官,从宫内女官做了女学士,也是宫里的女学士。这些女学士,好像都没出过宫。”符婉娘有点儿话多。

    说说话儿,就不那么紧张了。

    “咱们不是宫里的女学士,咱们是和男人一样的学士。”尉静明昂着头,“不知道是什么学士,可千万别是什么柔什么惠的。”

    “你还挑上了!”尉四太太白了尉静明一眼,随即笑道:“要是文华殿学士,你家姑得乐坏了。”尉四太太越过尉静明和刘蕊,和符婉娘笑道。

    符婉娘噗一声笑出来。

    她家翁周老尚书是文华殿学士,她要是也封了文华殿学士,她家姑指定得一天十趟八趟的说到她家翁面前。

    “不能吧!真要是文华殿学士,那怪吓人的。”刘蕊眼睛都瞪大了。

    “吓什么人哪,咱们担得起!”尉静明抬了抬下巴。

    “你这妮子,你的虚怀若谷呢?”尉四太太往尉静明后背轻拍了一巴掌。

    “哎!这么高兴的时候,从来没敢想过,且容我得意一回。”尉静明叹了口气。

    刘蕊噗的笑出了声。

    通往锦绣台的楼梯口,守着楼梯口的小厮轻轻拍了下巴掌,站在尉四太太身后不远的小厮立刻示意,“诸位先生,该上去了。”

    “好了,都别紧张,跟着我。”尉四太太回头交待了句,却是喉咙发紧。

    离尉四太太四个人十来步远,并排站着的一队丫头婆子中间,阿英紧紧挨着尉四太太身边的大丫头青砚,四下看的眼花缭乱。

    李桑柔所在的角楼,正对着现搭的锦绣台子。

    李桑柔趴在垛口,看着钦差先抬上了御笔亲书的滕王阁鎏金匾额,接着看着钦差托出第二份旨意,对着跪成一排的尉四太太四人,高声宣读。

    李桑柔听的不是很清楚,不过,也就是尉四太太等四人,学问什么人品什么,晋封云琅殿大学士。

    李桑柔托着腮,笑看着台上的四位盛装丽人。

    云琅殿大学士,嗯,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先章皇后居住的延福宫里,有一座暖阁,就叫云琅阁,据说是先章皇后的书房。”孟彦清看着远处的锦绣高台,和李桑柔感慨了句。

    李桑柔慢慢喔了一声。

第278章 过于高大上

    尉四太太和符婉娘等四个人接受云琅殿大学士的晋封后,就在高台侧后,和黄祭酒他们隔了半张椅子的空儿,一排儿坐下。

    骆帅司一身崭新官服,精神抖擞,站到台中,先高声宣读了第三名的姓名。

    正对着台子站着的一大片士子,是历届的前三名,人群中一片骚动,羡慕的遗憾的,失落的,松了口气的,各有心态,神情复杂的看向一位中年士子。

    中年士子在诸士子的情感复杂的瞩目中,沿着诸人让出来的通道,踩上铺着大红毡毯的梯子,上到台上。

    黄祭酒右手边的两个翰林站起来,从小厮托上的托盘中拿起锦带绣球,一前一后,将锦带绣球系在中年士子胸前。

    旁边,骆帅司铿锵有声的诵读着第三名的文章。

    两个锦衣护卫,抬着码着五十个笔锭如意银锞子,总计五百两现银,放到台上。

    骆帅司诵读完文章,两个小厮一左一右,高举着接过已经装裱好的文章,挂在准备好的告牌上,由小厮举着,跟在第三名身后,小厮后面,跟着那五百两银锞子,在喜庆的锣鼓声中,下到台下,被请暂坐。

    第二名是同样的流程,只是抬上去的银锞,就多的太多了。

    第二名请下去,坐到第三名旁边,骆帅司看向端坐上首的钦差,欠身低头。

    钦差起身,站到骆帅司旁边,示意一名御前侍卫捧过来的托盘,笑道:“头一名,皇上赏赐金花两支。”

    台下顿时一片吸气声,一片惊呼从台子往四周漫延,一片哄动。

    骆帅司笑着将手里的大红封儿递给钦差,钦差接过,拆开,高声念了个名字。

    台下片刻安静之后,一片喧哗。

    远远近近的人群中,人头此起彼伏,不管站得多远,哪怕站在城门洞里的,都一个个忍不住的跳起来,想抢先一步,看看这位就要簪上御赐金花,文章勒石永留的头名,长什么样儿。

    一个月白长衫的年青士子,再怎么努力屏着,也屏不住浑身的喜气,脚步僵硬,却又像喝醉了酒一般,晕晕乎乎的走向锦毡锦梯,刚一步踏上锦梯,就一脚踩空,要不是旁边小厮机灵,伸手架住,只怕要一头摔下去了。

    两个小厮都是极机灵的,干脆跟着他,送到锦台上,再急步退下。

    骆帅司声音格外宏亮的诵读着第一名的文章,钦差拿起托盘上的两朵金花,插在跪在面前的年青士子的帽子上。

    黄祭酒和兼学政的高漕司站起来,给第一名披上红,一抬一抬的银锞子抬上来,依次摆开,把不大的台子摆的满满当当,这一大片的银光闪烁,充分展示着什么叫富贵逼人。

    李桑柔从金花看到银锞子,托着腮,叹了口气。

    论体面,还是金花啊!

    骆帅司诵读完文章,就有人接过去,高高悬挂,滕王阁前,叮叮噹噹,立刻开始刻石。

    台下,锣鼓队已经走上前,排好了队,特意挑出来的年青英俊的护卫们牵着马,请前三名上了马。

    最前面,是锣鼓队开道,锣鼓队后面,是英武帅气的护卫们,三对护卫后面,是披红挂彩的前三名,骑在马上,每个人后面,都跟着他们的文章,以及他们的银子,第三名的银子后面,是历届百日之评的前三名,同样骑在马上,只是没有披红。

    锣鼓喧天的队伍从滕王阁出发,进了城门,沿着事先挑好的街道,一路上用力锣鼓,小步慢走,走的热闹无比。

    这一趟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完美展示,从滕王阁开始,围着豫章城转了一圈,再回到和滕王阁隔着城墙,一里一外的状元楼。

    中午,骆帅司在状元楼摆宴,迎接钦差,贺滕王阁焕然一新,贺大齐天下才俊辈出。

    李桑柔在城楼上看着才华与财富并重的队伍慢慢走远,看不到了,满足的叹了口气,转身往楼下走。

    “对了,”孟彦清一拍额头,“骆帅司让我问问,中午的宴席,咱们去不去?”

    “不去。”李桑柔一句不去干脆直接,随即顿住步,看向孟彦清,“要不,你去?”

    “我不去!”孟彦清立刻摇头,“我年青的时候,这样的宴席也多,都是应酬,瞧着这个的脸,看着那个的脸,一眼没看到,就得罪人了,不去!”

    “下午说是黄祭酒讲学,说是讲什么解什么经什么的不一样。”大常闷声道。

    “学而篇理解之南北差异。”孟彦清把大常的什么什么和什么补全了,“要连讲一个月的学,说是尉四太太她们,都要上去讲一场,全是这种,哪一样学问南北之差异。

    “这是骆帅司提议的,这老家伙,猴精猴精的。

    “这讲学的事儿,他提前两三个月,就花了钱印到晚报上了。

    “这一个南北之不同解说,但凡江南的学子士人,能不听听么!

    “这事儿让他搞的,他这豫章城,眼看要成了江南学问之地了!”

    孟彦清啧啧有声。

    “能不能成江南学问之地不敢说,不过,钱是赚足了。

    “你看看这一年,这豫章城从邸店到卖洗脸水的,家家户户都挣了不少钱。”李桑柔下了城墙,沿着还充满着兴奋气息的街道,悠悠闲闲往前走。

    “听说长沙城来了好几个人,奉了他们潭州高帅司的吩咐,说是请黄祭酒和尉四太太她们,到长沙城讲几天学。

    “昨天我去骆帅司那里,在二门里听到的,黄祭酒说他们到豫章,是奉了旨意来的,这边的事儿办完了,就得赶紧赶回去交旨,可不敢到处乱走。”孟彦清一边说一边笑。

    “嗯,钱三奶奶还写了信给尉四太太,请她们绕道鄂州回去。”李桑柔笑道。

    “这可真够绕的!”董超一声惊叹。

    “哪儿也去不了,都是奉了旨意来的,在这儿讲学也是奉了旨意的,讲完了就得回去。”李桑柔笑道。

    “真是一场大热闹。”孟彦清感慨了句。

    “尉四太太她们讲学,是哪一天?”李桑柔走出一段,问了句。

    “这我没留意,一会儿去问问。”孟彦清一个怔神,随即答道。

    “这事儿不急,先找吃饭的地方,咱们吃什么?”李桑柔打量着街道两边。

    “从下来头一家,到现在,家家都满满当当。”大常闷声道。

    “唉,这热闹得!”李桑柔一声长叹,“算了算了,回家吃吧。”

    “昨晚上定了十几只羊,今天早上送到的,刚杀出来。”大常忙接了句。

    “回去炖羊肉,姜葱清水炖,好好调碗蘸水。”李桑柔笑道。

    “让老大说饿了,赶紧走!”董超挥着手。

    ………………………………

    隔一天,张管事带着宫小乙一家,以及怀抱铁链子,泪水涟涟的贾文道,雇了条大船,启程赶往扬州城。

    李桑柔留在豫章城,听了符婉娘和尉静明各一场讲学,正要带着大常,孟彦清,以及二十来个老云梦卫,再去杨家坪船厂,启程前一天午后,顺风派送铺送了份建乐城递过来的盒子。

    李桑柔打开,拿出盒子里的卷轴,抽开,看到广顺两个字,眉梢高挑,再拿出盒底的一张细宣,细宣上几行字,是清风写的简短说明:

    卷轴是皇上亲笔,贺大当家新添两处船厂,添财进喜。

    李桑柔看着卷轴上的广顺俩字,十分郁闷,看了一会儿,李桑柔叹了口气,拿着卷轴,出门往府衙后宅去。

    府衙后宅里,尉四太太、尉静明和符婉娘三人,正在听刘蕊试讲,听到大当家来了,几个人忙起身迎出来。

    进了屋,李桑柔坐下,往后靠在椅背上,将手里的卷轴递给尉四太太,示意她看,自己端起杯茶抿着。

    “这是皇上的御笔!”尉四太太抽开卷轴,扫了眼,惊讶道。

    “你认识皇上的字?”李桑柔问了一句,随即失笑,尉四太太又不是她,分不出字儿好坏,也看不出文章好坏。

    “不是认出了字,是这枚小印,这是皇上龙潜的时候,处理公务时,常用的小印,这个,朝廷里差不多的人都知道,不过,大当家应该不知道这枚小印。”尉四太太忙笑着解释。

    “唉!”李桑柔一声长叹,看向尉静明,再一声长叹,“你那俩字儿,用不成了。”

    “这话大当家的先说了,我正要讨回来呢。”尉静明笑起来。

    有了皇上的御笔,自然不能再用她写的广顺俩字儿了。

    “这御笔可难得的很,皇上极少替人写字儿,就没给谁写过。”瞧着李桑柔一脸的郁郁,尉静明笑道。

    “这字儿……唉!”李桑柔再一声长叹。

    “皇上的字儿,写得极好,是真的极好。”符婉娘瞄着李桑柔,笑道。

    “不是说不好,好不好,谁敢说不好?”李桑柔再一声长叹,“不是嫌不好,好不好,我也看不出来。

    “这俩字儿,我是打算钉在船头的锚桩上。

    “锚桩你们知道吧,脚踩屁股坐,谁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明姐儿的字,放上去没事儿,这俩字儿,能放上去,让船工脚踩屁股坐吗?”

    尉四太太呃了一声,看着李桑柔,冲她摊开手。

    “唉!”符婉娘唉了一声,也摊了手。

    尉静明想了一想,噗的笑起来。

    “那怎么办啊?”刘蕊担忧的问道。

    “能怎么办?哪儿高钉哪儿呗,钉桅杆上。”李桑柔又一声叹气。

    她原本准备钉船头,钉在锚桩上,钉桅杆上,但凡显眼的地方全钉上,现在,只好挑着钉了。

    “也只能这样了。”尉四太太唉了一半,笑了起来。

    “多谢你,告辞了,年底见吧。”李桑柔再谢了尉静明,站起来,辞了诸人,拿起卷轴,郁闷的往外走。

    “这两个字是用了拙字印的,不是没有好处,仔细想想,这好处还挺多的。”尉四太太多送了李桑柔几步,瞄着她手里的卷轴,压着声音笑道。

    “我知道,多谢你。”李桑柔微微欠身,谢了尉四太太,告辞出来。

    ………………………………

    隔天,董超带着余下的老云梦卫们,分坐了几条船,先行赶往扬州。

    李桑柔带着大常、孟彦清等二十来人,赶往杨家坪。

    她准备接收船厂前,算着日子,已经在晚报上印了招揽船厂各种工匠,以及船厂管事的告示,并在洪州和潭州,从顺风派送铺往外派送,以及到处张贴了不少招纳船厂管事,以及船厂工匠的告示,到这会儿,已经有不少人赶到杨家坪,等在杨家坪了。

    广顺船厂原本那些管事和帐房,能用的已经没有几个了。

    顺风顺水,当天半夜,船就泊进了杨家坪码头,隔天一早,李桑柔先看来应船厂管事的,接着带着应征的工匠们到船厂中,看各个工序的工匠试手艺。

    一连挑了五天,挑出了两个大体能对付的管事,以及三十来个工匠。

    原本船厂的管事中,坚持不写数目的十来个人,已经押进江州城,抄家退赔,本人流放千里之外了。

    另外三十来个当场写了数目的,有五个少写了银子数,李桑柔让人照原数夺回分得的银子,开革出船厂。

    其余二十来人,有四个把分得的银子全数缴了回来,李桑柔留下这四个人,原职照用。

    其余的人,一多半袖手等着李桑柔找他们要银子,一小半主动缴出了一半银子,主动缴还一半银子的,李桑柔将缴还的一半银子赏了回去,把人开革出船厂,袖手等着的,追缴了一半银子,同样开革出船厂。

    新招的两个管事,才干都很一般,她得交给他们一个比较清爽的船厂,才能在她找到真正合适的船厂管事之前,把船厂支撑下来。

    挑好船厂管事,船厂内各道工序的管事,或是任命了新挑的工匠,或是从原本的工匠中挑一个升了管事,之后,李桑柔又革了船厂不少旧规矩,重新定了新规矩。

    比如船厂的学徒,不再由师父们自己挑自己选自己说了算,而是由船厂每年统一招收年纪相当的少年,有些工序,过于劳力,或是其它不便,只宜男子,男女皆可的,皆不限男女。

    这些学徒招收进来,考察考绩,皆有定规,师父带出的徒弟如何,也有考察。

    李桑柔粗粗定了些规矩,看着运行了大半个月,离开杨家坪,启程赶往扬州。

第279章 杨家子

    原南梁江州城守将杨文的独生儿子杨栋梁,一身粗布衣裳,脚上的布鞋,前面已经顶破了一个大洞,头发蓬乱,面容黑瘦,形容憔悴,扶着拄着拐杖的伍信,慢慢走在通往扬州的驿路上。

    杨栋梁和伍信两人,面容衣着,看起来和路上急步而行的贩夫走卒们没有任何分别,却没有贩夫走卒的那份健步如飞、生机勃勃。

    拄着拐杖,脚步有点儿瘸的伍信,是杨文的心腹护卫,武功高强,一直忠心耿耿。

    江州城失陷的那天夜里,杨栋梁是在睡梦中,被伍信从床上直接拖起来,还没清醒过来,就被喷了一头一脸的鲜血,惊恐万状的杨栋梁,被伍信揪着,仓惶逃出守将府,逃出江州城,逃出了生天。

    那一夜,好像格个漆黑,半丝光也没有,伍信背着他,一路杀出来,鲜血一次又一次的喷了他一头一脸。

    天明时分,他们总算逃出了江州城,躲在城外的荒山上,就着山泉水,洗干净浑身的污血。

    天色大亮时,杨栋梁亲眼看着父亲杨文的尸首被高高吊起来,在高高的城楼上来回飘荡。

    杨栋梁亲眼看着父亲杨文被吊上城楼,亲眼看着南梁的大旗落下,亲眼看着北齐的皇旗,和那位大帅的帅旗,一起升起来。

    从那天起,伍信就护着他,一路逃亡。

    他们先是到了杨家坪,伍信叫出杨干,让杨栋梁先藏在旁边,杨干干脆直接的拒绝了伍信要船要人的要求,给了伍信一只五两的银锞子。

    伍信觉得杨干这样,有点儿信不过他,躲在旁边看着听着的杨栋梁,更觉得杨干不可信,他从前就不喜欢他!

    那个时候,北齐辖下的陆路水路,到处都有人举着杨栋梁的画像四下寻找,他们必须小心再小心。

    伍信带着杨栋梁,不敢搭车搭船,也不敢走大路,只敢挑着荒无人烟的小道,或是昼伏夜行,一路上苍苍惶惶,如惊弓之鸟,奔往豫章城。

    等他们赶到豫章城时,豫章城的城头上,早就高高飘起了大齐皇旗。

    两人没敢进豫章城,在城外窝了七八天,某一天,总算运道好了些,搭上了一条船,过到湖那边,可刚刚过了湖,杨栋梁就病倒了。

    好在伍信照料的极其用心,又一趟趟的请了大夫,杨栋梁病了半个月,好了之后,又精心调养了一个来月,两个人才又重新启程,沿着江南岸,一路往东。

    过铜陵县时,杨栋梁已经黑瘦的对着画像也认不出来了。

    这一路上,也没再见过有官兵搜找杨栋梁,城里城外张贴的告示里,也没有了杨栋梁的画像,杨栋梁稍稍放宽了心,和伍信两人,开始和寻常贩夫走卒一样,白天赶路,夜里投店。

    可杨栋梁那一场病,早就把杨干给的那五两银子病光了,两个人不再担心被搜捕之前,就开始受困于金钱。

    一路上,伍信带着杨栋梁,卖过艺,伍信的功夫相当不错,可就是功夫太好了,卖艺就极其不好看,根本卖不到钱。

    伍信就只好一路走,一路打短工,找到了活儿,就干上十天半个月,攒点儿钱再往前走。

    到铜陵县时,他们听说长沙城已经丢了,江都城也丢了,铜陵县城的城墙上头,飘的也是大齐皇旗。

    在江都城时,伍信往码头上找活儿,听到了孟夫人的信儿,说有人在扬州城看到过一回,好像是她,也是姓孟。

    伍信和杨栋梁说了这个隐隐约约的信儿,问杨栋梁是不是过江往扬州看看,杨栋梁立刻摇头。

    他不想去找孟夫人,他一直都不喜欢孟夫人,他和他阿爹一样厌恶孟夫人,阿爹说孟夫人恶心,他也这么觉得。

    而且,他觉得,孟夫人也不喜欢他。

    他的家虽然没了,可他的族还在,他们杨氏,是润州郡望,整个杨家依旧在那儿,等他们回到润州,一切就都好了,一切,就能和从前一样了。

    他要去润州,回家,他不找孟夫人。

    哪怕杨栋梁已经落难,看来也没什么翻身的机会了,可伍信依旧忠心耿耿,杨栋梁说什么就是什么,杨栋梁说不去扬州,不找孟夫人,要去润州,伍信立刻垂头服从。

    伍信已经挣了些路费,当天,他们就启程赶往润州城。

    江都城离润州不远,从江都城往润州一路,又都是已经归入大齐版图的地方,伍信和杨栋梁一路上顺顺当当,没几天就进了润州城。

    看着城门上润州两个字,杨栋梁长长松了口气,脚步轻松,笑容绽放。

    千辛万苦之后,他总算回到家了。

    杨栋梁长到这么大,一共回过两回润州,都是坐在车里,在护卫随从,丫头婆子的拱卫侍候之下,两回都是在他还很小的时候,他当时连怎么进的城都不知道,这一回,自然也不知道杨家的宅子在哪里。

    伍信找人打听了,带着杨栋梁,很快就找到了杨家大宅,也就是杨老太爷的居处。

    门房听杨栋梁报名说是杨将军的儿子,一脸稀奇的通传进去,片刻,一个管事飞奔出来。

    杨栋梁认识飞奔而出的管事,这是跟在杨老太爷身边,极得杨老太爷倚重的人。

    这么些年,杨老太爷每年都在到他们家住上一两个月,他对杨老太爷,和杨老太爷身边的人,都极熟悉。

    管事一脸干笑的迎着杨栋梁的招呼,离了十来步,就急急招手示意杨栋梁和伍信进去。

    管事带着杨栋梁和伍信,没去杨老太爷居住正院,进了二门之后,就绕到最西边,沿着条曲折小路,一路往后,径直进了后园一角的一处偏僻小院。

    小院不大,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四四方方的院子正中,有一口深井。

    杨老太爷站在正屋门口,背着手,阴沉着脸,看着跟在管事后面进来的杨栋梁和伍信。

    杨栋梁看到杨老太爷,顿时,满腔的委屈喷涌而出,一声翁翁之后,眼泪下来了。

    他这位翁翁虽然不是他的亲翁翁,却比亲翁翁更疼爱他,翁翁常说,他是翁翁的命根子,翁翁疼他疼的命都可以不要。

    杨老太爷队沉着脸,看着冲他扑过来的杨栋梁,背着手,一动没动。

    杨栋梁扑到一半,觉出了不对。

    呆了呆,杨栋梁突然醒悟过来,急忙笑道:“翁翁,你没认出来我是吧?是我啊!梁哥儿!你不认得我了?翁翁你再看看,我就是黑了点儿,瘦了点儿。

    “我和伍叔一路过来,苦极了,我又病了一场,你真认不出我了?翁翁你再看看。

    “你看看,我是梁哥儿啊!”

    杨老太爷沉着脸,看着杨栋梁,还是没说话。

    “翁翁?”杨栋梁心里涌起股说不清的不安,再往前两步,“翁翁,是我,栋梁啊!我没死,是伍叔护着我逃出来的,阿爹死了,他们把阿爹挂到了城头上,我的伍叔,九死一生,总算回来了。

    “翁翁,是我,是栋梁。”

    “我知道是你。”杨老太爷总算开口,声调冷冷,“从你一进门,我就认出来了。”

    “那你?”杨栋梁脚步呆住,人也呆住了。

    “你父亲为国捐躯,是忠臣良将,你不该活着。”杨老太爷人和声音,一样的冰冷。

    “翁翁?”杨栋梁呆住了。

    “润州城已经是大齐治下了,过不了多久,这天下,就是大齐的天下了。

    “若是南梁一统了天下,你可以承你父亲的遗功遗恩,为杨氏一族的光大,再添上了一块金砖。

    “可南梁要亡了,大齐,即将一统天下,那你,死了,比活着,对杨家更有用。”

    “翁翁,你在说什么?”杨栋梁直直的瞪着杨老太爷,喃喃道。

    他已经一点儿也反应不过来了,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已经混乱成了一团。

    “少爷,他要你死,咱们走。”伍信伸手拉住杨栋梁。

    “天下之大,已经没有你的容身之地。

    “梁哥儿,你这也是为了杨家,你放心,我会记住你的,杨家,也会记着你的。”杨老太爷的目光从杨栋梁身上移开,叹了口气,挥了挥手,“把他投到井里。”

    两边的厢房里,冲出十来个壮汉,扑向杨栋梁。

    “少爷别怕,有我!”伍信上前一步,将杨栋梁护在身后,抽出刀,横在身前。

    “伍信,你把梁哥儿送回来,已经仁义尽至了,这是我们杨家的家事,你不该多管,你走吧。”杨老太爷看着伍信,缓声道。

    “有我在,谁都别想伤害少爷!”伍信横刀护着杨栋梁,一句话说的斩钉截铁。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伍信,你虽说武艺高强,可是,双拳难敌四手!

    “你要是执意如此,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把他们都投到井里。”杨老太爷冷冷吩咐道。

    十来个壮汉抡着棍冲上来,伍信一只手护着杨栋梁,一只手挥刀砍出。

    “走水了!”

    一声尖叫声没落,院墙外突然爆起团火光,火舌仿佛长了眼一般,扑向正在打斗的小院。

    “老太爷快走!来几个人!快!护好老太爷!”管事上前,惊急大叫。

    趁着混乱,伍信护着杨栋梁,从突然爆燃,以及突然倒塌的园子一角,冲出了杨家大宅,冲出润州城门,跑没多远,伍信一头扎倒在路边。

    杨栋梁跟着扑倒,立刻晕头转向的爬起来,扑向伍信,一眼看到伍信半条腿鲜血淋漓,惊叫出声。

    “别叫!”伍信厉声止住杨栋梁的惊恐叫声,“我没事儿,一点儿皮外伤,别怕,我歇一歇就好,你去,帮我找根棍子撑着。”

    杨栋梁手忙脚乱,折了根树枝给伍信,伍信撕开裤子,包扎了伤口,一只手拄着树枝,一只手按着杨栋梁,慢慢往前,用仅有的几十个大钱,住进了一家大车店。

    住进大车店当天夜里,杨栋梁就再次病倒,伍信的伤虽是皮外伤,却伤的很深,没法走动。

    好在大车店掌柜是个好人,不但免了两人的房钱,还专门点了人精心照顾两人,又替伍信和杨栋梁请了大夫,隔三岔五上门诊治。

    伍信的伤痊愈,杨栋梁的病彻底好清爽,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病好之后,杨栋梁极其沉默寡言,常常一个人坐着,呆呆的看着窗外。

    “少爷,昨天听住店的一个脚夫说,扬州城确实有位姓孟的太太,听说起来,极像是你母亲,你看?”伍信恭敬依旧。

    “伍叔,连杨家都不要我,夫人……”杨栋梁一句话没说完,眼泪淌淌。

    “你母亲跟杨老太爷不一样,咱们去看看。再说,你母亲在扬州,你娘,大约也在。”伍信难得之极的劝了句。

    “好。”杨栋梁沉默良久,低低应了一声。

    “哎!你们听说没有!杨家,就是从前的郡望杨家,出大事儿了!”一直照顾他们的伙计,急急敲了敲门,伸头进来道。

    “出什么事儿了?”伍信惊讶问道。

    “大事儿!说是,来了位钦差,听说是说杨氏一族恶贯满盈、丧尽天良,也不知道都是什么恶事儿,说是,把杨氏一族,整个儿一族,全都打入贱籍了!”伙计连声啧啧。

    “你们去看看不?好多人去看热闹!说是都被驱到南城外那一片了,啧,这可真是,惨得很,你们不去看看?”伙计一脸八卦。

    伍信看向杨栋梁,杨栋梁脸色雪白,片刻,看向伍信,“伍叔,咱们走吧。”

    “好。”伍信点头应了,看向伙计笑道:“烦小哥帮我们准备些干粮,我们这就要走了。”

    “行!我这就去。

    “唉,这杨家噢,不知道干了什么万恶的事儿,得了这样的报应,啧!”伙计答应了,又啧了几声,一跑小跑,往后厨给他们准备东西。

    “收拾收拾,咱们走吧。”伍信示意杨栋梁。

    杨栋梁垂着头,一样样拿着东西,递给伍信,收进包袱里。

    两人收拾好,伙计也抱着干粮吃食过来了,伍信接过一大包吃食背上,带着杨栋梁,出了大车店,赶往码头过江。

第280章 托付

    李桑柔的船顺江而下,大江里,南来北往的船只之多,让李桑柔有几分意外。

    她想到了这条大江的复苏,可没想到这复苏,竟然如此之快,好像一夜之间,就从隆冬进了盛春。

    孟彦清更是感慨不已:幸好他们是顺江而下,要是逆流往西,这会儿,这纤夫可是难找极了,纤夫的工价儿,听说已经翻了至少一个跟头了。

    李桑柔坐在船前甲板上,仔细打量着迎头而来的一队队纤夫。

    这一队队纤夫中,几乎每一队中间,都有女人,少的一两个,多的,长长的一队,几乎都是女人。

    这些女纤夫,同样黑布缠头,同样光着上身,同样晒的漆黑,裤子高高卷到大腿,弯着腰,脸几乎贴着地,奋力拉纤。

    她甚至看到了好些个背后背着孩子的女纤夫。

    需要的时候,男人和女人,哪有什么分别呢?

    李桑柔坐在船头,看着岸上的纤夫,江上的白帆,多数时候喝茶,偶尔,拿一壶酒自斟自饮。

    几天之后,船到了扬州。

    扬州码头已经热闹不堪,也拥挤不堪。

    船老大和船工们来回跑着,喊着叫着,说着好话吵着架,左推右挤,一刻钟后,船靠到岸边,搭上跳板。

    李桑柔等人下了船,大常和孟彦清等人回去玉带巷,李桑柔往孟娘子家过去。

    这一回就是熟门熟路了,李桑柔看着急步迎出来的孟娘子,左右看了看,笑道:“你家那一位呢?”

    “大哥儿昨天回来了,到家就病倒了,夜里又起了热,刚刚大夫来了,她过去看着去了。”孟娘子笑道。

    李桑柔喔了一声,“这一趟历练的怎么样?脱胎换骨了?”

    “哪有脱胎换骨的事儿,能明白点儿事理,知道个好歹,就足够了。”孟娘子白了李桑柔一眼。

    “那倒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明白点儿事理没有?知道好歹了?”李桑柔迎上孟娘子一记白眼,赶紧笑着点头。

    孟娘子一声嘿笑,“杨家那位祖宗,要把大哥儿填到井里。

    “也是,如今已经是大齐的天下了,他们杨家这位武将,要是一家子为国尽忠,死绝了,就算上不了史书,那也能进个地方志什么的,杨家可就是人人敬佩的忠烈之家了,这个杨家,就镀上了厚厚一层金。

    “大哥儿要是还活着,算什么?不但好处没了,说不定还有害处,当然是杀而快之了。”孟娘子呸了一口。

    “嗯,除了没人性,哪儿都好。这孩子,这一场经历,唉。”李桑柔叹了口气。

    十岁左右的孩子,就经历这份人性亲情的惨痛,唉。

    孟娘子似是而非的哼了一声,随即挑眉道:“对了,伍信说,杨氏一族打入贱籍了,是你的手脚?出什么事儿了?杨家又惹着你了?”

    “你那边几十处产业,收的怎么样?”李桑柔斜瞥了孟娘子一眼。

    “那天,你当天就从润州赶到了扬州,隔天一早,我这边就打发人往各处收拢。

    “那些掌柜到时,有一半的产业还没得了信儿,还不知道又易主了呢,其余的,看样子,正打算做点儿什么,不过,还没来得及。

    “你那船厂出事儿了?”孟娘子明了的看着李桑柔。

    “嗯,我事情多,没你这么快,杨干拿船厂抵押了一百多万银子,去向不明。”李桑柔哼了一声。

    “杨家就是这样,过尤不及,画蛇添足。”孟娘子一声冷笑,“当年,我嫁给杨文之前,就想的明明白白。

    “我和杨文,和他们杨家,也说的清清楚楚,他们敬重我,我必定加倍敬重杨家。

    “我忍受不了床笫之间的事儿,就算是成亲那天,也没洞房,可我成亲之前,就让杨文自己挑好了几个小妾,替他,替他们杨家生儿育女。

    “小妾生下来的儿女,杨文和杨家觉得我能教养,交到我手里教养,我必定尽心尽力。

    “要是觉得我没本事教养,他们自己教养也罢,由生母教养也好,怎么都可以,我根本不计较这些。

    “孟家的银子多的是,我活着,银子由着他们杨家用,我不计较,我死之后,这银子自然也全是他们杨家的。

    “我只要一样,用我的银子,得知道这是我的银子。

    “可他们就是耐不住性子。

    “我父亲刚死没几个月,杨文就要将阿吴收房,说阿吴生的孩子,我才不会见外,再之后,步步紧逼,用了银子还不够,还一定要让银子姓杨。”

    孟娘子的话顿了顿,冷笑连连。

    “你看,他们就是这样,已经拿到手了,偏偏还要画蛇添个足。

    “这十几年,这些产业不说,他们从孟家拉走了多少银子,这些银子,就算没有了这些产业,也足够他们杨家崛起之用了。

    “已经站在万丈悬崖边上了,他们还是要伸出手,也不看能拿不能拿,这一回的画蛇添足,把他们杨氏一族,推下了悬崖。”

    “他们不是画蛇添足,他们要的,是要那一份天经地义,把你抹掉,把孟字抹掉,这份天经地义就有了,就不是他们吃你的用你的,而是,这些,天经地义就是他们杨家的。

    “不光杀人,还要诛心。

    “天作孽,犹可为,人作孽,不可活。”李桑柔凝神听着,冷哼了一声,随即道,“不说这个了,竞买的事儿,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孟娘子答的干脆直接,“我写了好些信,让几个大掌柜也写了好些信,晚报上也印了,连着印了一个多月,可来的人,还是没几个,多数还是看着我和几位大掌柜的面子,过来捧场的。”

    孟娘子叹了口气。

    “竞买这样的事,本来就极少,这一趟竞买的,又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再说,现在南北一统,遍地都是生意,能来这么几个人,已经很不错了。

    “接下来你怎么打算?”李桑柔没什么意外,淡然道。

    这份无人响应,她想到了。

    “我和那个瞎子说过了,这一回,先做名声,拿出个两三样东西就行,反正人也不多,拿出来的东西多了,也是卖不掉,反倒显得冷清。

    “一共三样,是我挑的,都是我打算留下的东西,等他们拍下这些东西,我和他们挨个聊聊,看看他们是怎么想的,再把我的想法说给他们听听,务必要让他们能赚到大钱,等到他们都赚了大钱,明年就好办了。

    “这竞拍,最好一年一回,每年放个三五样东西。”孟娘子笑道。

    李桑柔听着,笑起来。

    论做生意,孟娘子确实极其难得。

    “你的棉布呢?织得怎么样?”李桑柔接着笑问道。

    “我邀了七八家大织坊,一起来做这件事,明年的棉花上来,几家分一分。”孟娘子沉默片刻,笑道。

    李桑柔扬起了眉。

    “你走后,王先生来过一趟,我和她聊了好几天。

    “她觉得,这棉花,以后,田边地头,成片成亩,肯定到处种的都是。

    “我觉得,这种棉花,上可以比丝绸更好,往下,肯定能比麻布更便宜,更好用。

    “要是这样,这份生意就太大了,一个人吃,就是撑死,也吃不下来。我打算挑最好的棉花,织最好的棉布,专做一样就行了,其余的,放给大家,以后,棉布一样,至少是一个行当。”孟娘子笑道。

    李桑柔拱起手,冲孟娘子微微欠身,“论眼光见识,我自愧不如。”

    “你能说这样的话,还是站在我前头的,品评之后再说的。

    “算了不说了,再多说,就成了咱们两个你吹我,我捧你了,没意思。”孟娘子摆着手笑道。

    “等你的棉布织出来,先给我做几身衣裳。”李桑柔笑道。

    “先别想衣裳的事儿,这棉花还是个极新鲜的事儿,要想让那些农人肯种,可不容易,这一样,王先生很是担忧,她急切得很,想在有生之年,看到棉布流行天下,啧。”

    孟娘子啧了一声。

    “那几家大织坊看了棉花棉线棉布,都说好,不过,和王先生一样,也都是觉得,让农人栽种这件事,极难,只能先留心看着,一时半会的,不可能有那么多棉花。

    “先前,你说过,只要种子够,有多少种子就种多少,照种子的话,王先生算过,三五年内,可就不得了了。

    “这事儿,你是怎么打算的?真能有多少种子就栽种多少?你最好跟我说一声,我心里有个数,也好往外说话。”

    孟娘子看着李桑柔。

    “我的打算么,找皇上,下张旨,强令栽种,每户种半分地,或是一亩地搭多少,再派些劝农官什么的。”李桑柔干脆直接的答道。

    孟娘子眉毛高高抬起,李桑柔迎着她的目光,笑眯眯。

    “把你织出来的棉布,各样拿一块,每一种都算个价,拿给我,我腊月去建乐城。”李桑柔笑道。

    “好,真能请下来旨意啊?”孟娘子忍不住问了句。

    “嗯。”李桑柔一声嗯,虽轻却十分肯定,“对了,有件事,你该想到了,我多提醒一句,你家大哥儿,这个杨姓,不宜再用,否则。”

    李桑柔看着孟娘子,没再往下说,摊开了手。

    孟娘子和吴姨娘两人还好,一旦再有个大哥儿,又姓杨,这身分就太容易猜想了。

    杨家,已经整族沦落贱籍。

    “这个我想到了,等大哥儿好些,看他自己的意思吧,他要姓杨,随他,他愿意改,那最好,改姓什么姓,也随他,我们孟家,我阿爹就没在乎过什么香烟承继,我更是全不在意。”孟娘子淡然道。

    “你父亲了不起。”李桑柔笑道。

    “你这回怎么啦?这么爱夸人了?”孟娘子斜瞥着李桑柔。

    “我一向如此,从不吝啬夸奖,只不过,能让我夸奖一句两句的人,实在不多罢了。”李桑柔再次摊手,笑道。

    两人又说笑了一阵子,李桑柔起身告辞,孟娘子站起来,一边往外送李桑柔,一边笑问道:“这一趟,能在扬州停多久?”

    “很长一阵子吧,准备住到十一月,再启程去建乐城。”李桑柔笑道。

    “对了,这扬州城,如今热闹的不得了了,你看到了吧?”孟娘子笑道。

    “嗯。”李桑柔点头。

    “你那些宅院,怎么打算?这扬州城,可是一大半都在你手里,如今的扬州城里,想买处宅院,很不容易,价儿也翻着跟头往上去。”孟娘子看着李桑柔,带着几分试探之意。

    “你打算在扬州终老吗?”李桑柔顿住步,看着孟娘子问了句。

    孟娘子点头,“我和阿吴商量过了,就在这儿终老,死了之后,就埋在这里。”

    “那我那些宅院,托付到你这里,行不行?”李桑柔认真道。

    孟娘子斜瞥着李桑柔,片刻,慢慢点了下头,“行啊。是卖是租?”

    “卖了吧。有恒产者有恒心,修好的卖,没修好房屋的,有愿意买去自己修的,就卖给他们自己修,不用赚多少钱,适合就行,一切为了咱们扬州城。”李桑柔笑眯眯。

    “你还要先问我是否终老扬州,大当家这份心思,哼。”孟娘子嘴角往下扯了扯。

    “没有别的意思,是怕你要是有搬家的打算,比如搬到杭城什么的,我把这样的事托付给你,你答应了吧,就被牵绊住了,这可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不答应吧,我怕你不好意思,所以先问一句。

    “真没有别的意思。”李桑柔认真解释。

    “你且放宽心,该答应的我答应,不该答应的,我一点儿也不会不好意思!”孟娘子不客气道。

    李桑柔唉了一声,冲孟娘子挥了挥手,“我走了,明儿有空,再到你家来吃饭,一会儿我让黑马把地契送过来。”

    “我新请了位秦凤路的厨子,做的一手好面食。”孟娘子笑道。

    “我明天过来吃中午饭。”李桑柔立刻预约。

    孟娘子一边笑一边点头,将李桑柔送到院门口,看着李桑柔转过巷口,又站了片刻,才转身往里进去。

第281章 意外

    玉带巷宅子里,董超正蹲在廊下,和孟彦清嘀嘀咕咕说着什么,看到李桑柔进来,急忙起身迎上来。

    “老大,到今天,已经连着四天了,老米天天来问一句:你回来没有。”

    “嗯?”李桑柔顿住了步。

    “天天都是午初前后到,我问过他,说是走过来的,那就是一早上吃过饭就过来了,今天也是午初到的。

    “我问他什么事儿,他说没事儿,就是过来问一句,还真是就问一句,听到句没回来,连二门都不进,转身就走。”董超答话道。

    李桑柔眉头微蹙,正要转身往外,抬头看到已经亮起来的灯笼,又站住了。

    城门已经关了,米瞎子他们住在城外。

    第二天天刚亮,李桑柔吃了早饭,牵了匹马出来,城门一开,就出城直奔米瞎子等人的住处。

    离米瞎子他们住的院子一里多路,李桑柔迎上了米瞎子,跳下马,看着背着手看着他的米瞎子,李桑柔忍不住皱起了眉,“出什么事儿了?你看你,一身晦气。”

    “哪有什么晦气,走吧。”米瞎子转个身往回走。

    “出什么事儿了?”李桑柔蹙着眉,再问一句。

    米瞎子这个样子,浑身上下都抖落着出事儿了,出大事儿了!

    “没什么,我哪知道,乌师兄来了,等了你好几天了。还有周师兄和张师兄。”米瞎子背着手,头也不回道。

    “张师兄是哪个?做什么的?”李桑柔皱眉问道。

    “我哪知道!”米瞎子没好气的回了句。

    “是你乌师兄让你找我的?”李桑柔再打量了一遍米瞎子。

    “别问了,没几步路就到了,到了不就知道了。”米瞎子满身的晦气里,没有不耐烦。

    李桑柔神情凝重起来。

    一里来路,一会儿就到了。

    院子里,李启安正在扫地,看到李桑柔牵着马进来,笑容绽放,急忙放下扫帚,上前接过马缰绳。

    李桑柔看着李启安的喜笑颜开,心里微松,看来,这急事儿,只急到米瞎子这里,还不用到启字辈这里。

    那就还好。

    一直在扬州主持的乔先生在前,后面跟着乌先生和周先生,从屋里迎出来。

    李桑柔顿住步,从乔先生,看向最后出来的周先生。

    三个人都是心事忡忡,不过乔先生的眉眼里,忧心没那么深厚,乌先生和周先生,却是忧心深重。

    “出什么事儿了?”李桑柔没有寒暄,直截了当的问道。

    “到院子里说话吧。”乌先生耷拉着肩膀,指了指阔大的院子中间,那间小小的草亭。

    “你也来。”周先生回头喊了句。

    屋子里,一个瘦小老者垂着头出来,跟在周先生身后。

    李桑柔眯眼看着瘦小老者,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半步。

    瘦小老者抬头看了眼李桑柔,微微欠身,往旁边绕过半步,跟上周先生。

    米瞎子和乔先生都没跟过去,米瞎子从屋里拎了两把小竹椅出来,和乔先生一人一把,坐在屋门口,乔先生翻着本书,米瞎子袖着手发呆。

    草亭里放着条凳和几把旧竹椅,李桑柔拖了把椅子坐下,再次打量瘦小老者。

    “他姓张,是我师弟。”周先生指了指瘦小老者介绍道。

    李桑柔欠身致意。

    这就是米瞎子刚才说的张师兄。

    李桑柔看向乌先生。

    乌先生叹了口气,看向周先生,周先生跟着叹了口气,示意乌先生,“你说吧。”

    李桑柔眼睛微眯。

    “我们山门,是一个墨字,这个墨字,起源极早。”乌先生沉默片刻,看了眼李桑柔,垂眼道。

    李桑柔往后靠在椅背上,凝神听他说话。

    “师门的传说,墨字祖师爷,性子凌厉暴烈,手持利剑教化世人,最早,山门里人最多、最强大的,是杀手们。”

    李桑柔眉梢扬起。

    “到第七代掌门,天下大乱,山门里幼童极多,用度大,进项却少,杀手这一部,就开始接些大生意。”

    乌先生垂着眼皮,片刻,才接着道:“到了第十二代掌门,正是太平盛世,为了山门的太平,就将杀手这一部,由明转暗,从那以后,杀手这一部,就是山门内,也只有极少两三个人知道。

    “从那时起,山门内的用度,七成来自杀手这一部。”

    李桑柔眼睛微眯,片刻才舒开。

    “大当家往山上走了那一趟之后,我和赵师兄商量着,打算关了那些茶坊,将杀手这一部,就此湮灭。

    “关了那些茶坊,是从前面四五代掌门起,就有过的打算,只是,关了茶坊之后,山里就没有了支撑。”

    乌先生垂着眼垂着头,好一会儿才接着道:“杀手这一部,那边,是张师弟主持,山门这边,是周师兄打理。”

    乌先生抬头看了眼张先生,“你说吧。”

    张先生抬头看了眼周先生,周先生叹了口气,“你说吧。”

    “我是二十七年前,跟着师父学着打理各处茶坊,七年后,师父病故,茶坊就交到我手里。”张先生声音低哑。

    “我打理茶坊第十年,秦凤路茶坊里挂出一桩小生意,只有五十两银子的酬劳,却要到草原上找人。

    “这桩生意挂了四五个月,一直没人接活儿,照茶坊的规矩,一桩生意挂出来半年,没人接活,就原价退还。

    “就在要原价退还前半个月,有人接了这桩生意。

    “一年后,这个人带着信物来缴还差使。

    “他缴还差使的时候,正好我在秦凤路巡查,他很瘦,很弱,遍体鳞伤,发着烧,我就让人把他抬到茶坊后院,延医调养。”

    张先生的话顿住,垂着眼,好一会儿才接着道:“他姓路,没有名,是家里老大,就叫路大。

    “路大伤好之后,我见他只凭着一股子狠劲儿,全无章法,就在秦凤路滞留了半年,教导他,半年后我离开秦凤路,他接着接生意。

    “五年后,路大就成了身手最好的杀手,隔年,他在潭州找到我,说了很多,都是怎么把这份产业发扬光大,以及,他觉得不沾官府这一件,太过约束,我教训了他,又和他说了很多。

    “他当时没说什么,第二天一早就走了。

    “之后,他接活比从前多了不少,但凡价高的活儿,多半被他接走。

    “一年前,有一桩路大接的活儿,死在现场的,一共四个人,一个是要杀的人,另外三个,两男一女,都是只有十一二岁,身上留着杀手的标记。

    “我就传讯找路大。他递了信儿,说他在朔州,我查了下,他接了从鄂州直到朔州这一路上,大大小小十来桩生意。

    “接了生意的杀手,无处寻找,我一边让人留心这十来桩生意,一边在鄂州等他。

    “之后,陆续传来讯息,路大接的这些生意里,一直有人死亡,没在茶坊领过活儿,死时身上带着茶坊的标记,一两个,两三个,最多的一回,死了四个,年纪从十一二岁,到十七八岁不等。

    “第七桩生意,只有一个死人,十五六岁,之后的几桩生意,没再有死亡的杀手。

    “一个月前,我收到最后一桩生意的讯息时,路大也到了鄂州,他到鄂州时,乌师兄和周师兄已经到了。

    “我和路大说,茶坊以后不做生意了,他只笑笑,说:如此,甚好。”

    张先生看了眼周先生,垂下了头。

    周先生看了眼李桑柔,接着道:“从十二代掌门起,山门里就不再教训山门内的杀手。

    “茶坊的杀手,都是自愿而来,从那时候起,杀手们几乎都是凭着一份狠劲儿,以及杀了一次又一次的历练,真真正正学过功夫,真真正正受训练过的,几乎没有。

    “茶坊里不沾官府的规矩,也是从十二代掌门开始的,这也是为了这些杀手们好,他们就是散兵游勇,真要对上官府,只有一败涂地。

    “路大是个例外。

    “我和乌师兄听他说了路大的事儿,就在鄂州等路大到鄂州。

    “路大一年前接的活儿中,死的那三个孩子,再后来死的那些,只能是他训练的人。

    “在鄂州见到路大时,张师弟问路大那些死亡的孩子是怎么回事,路大说:他不想欺瞒张师弟,可他也不想告诉张师弟。”

    周先生低低叹了口气,接着道:“路大离开时,我就缀在了后面,跟着他,过了江,一直到了大冶县。

    在大冶县,有一群二十七八个孩子,从十岁左右,到十八九岁不等,男女都有,在一间邸店里等着他。

    “他们一起,在大冶县买了不少东西,出县城往石锤镇,从石锤镇进了山里,在山里走了一天,有一处庙宇。

    “我没能靠近,他们在沿途设置了陷阱,我触动了用以警报的铜铃,被十来个十一二岁、十五六岁的孩子追杀,一路退回到石锤镇上,之后,就回来了。”

    见周先生不说话了,李桑柔看向乌先生,乌先生苦笑着垂下了头,李桑柔再看向张先生,张先生一直低垂着头,周先生迎上李桑柔的目光,一脸苦涩。

    “追杀你的那十来个孩子,功夫怎么样?”李桑柔看着周先生问道。

    “狠厉非常,他们一群人,我不是对手,受了伤。”周先生说着,解开衣绊,露出包扎着的肩胛,再点了点大腿,“这里被穿了一刀。”

    “路大呢?”李桑柔仔细看了看,再问。

    “我不如他。”张先生抬头看了眼李桑柔,又垂下了眼。

    “张师弟和我不相上下。”顿了顿,周先生垂眼道,“论杀人,我不如张师弟。”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如他的?”李桑柔看着张先生问道。

    “六年前,我见他的时候,比划过一回,之前没见过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张先生垂着眼,仿佛小学生在回答老师的问题。

    “你们这么杀手都是散养的,那茶坊里那些掌柜呢?还有知情的伙计?”李桑柔斜着乌先生问道。

    “茶坊不多,只在几处大城,掌柜和知情的伙计都是山门里的弟子,茶坊歇业之后,他们都会回到山上。”乌先生欠身答道。

    “安庆府叶家,请你训练过杀手吗?”李桑柔沉默片刻,看向张先生问道。

    “找过。”张先生一个怔神,随即点头,“出价极高,可茶坊不做训练杀手的生意,茶坊也不会训练杀手,就回绝了。”

    “嗯。”李桑柔嗯了一声,沉默良久,看着乌先生道:“世间有阳光,就有阴影,有善,必定有恶,你们收了茶坊,可这杀手和杀人,却没有谁能收走湮灭,不在茶坊,就在别的地方。

    “以后,就事论事,就罪论罪吧,这没什么。”

    “路大极厌恶天下一统,他觉得天下大乱才最好。”乌先生咽了口水,极其不愿、极其艰难的说了句,示意张先生,“张师弟说吧,你最清楚。”

    “他说天下大乱,才能让人强大,说人就该像野兽一样,强者强大,弱者死亡。”

    张先生垂着头。

    “他听我借着故事说起祖师爷几件事,极为赞赏,说就该像祖师爷那样,杀掉所有挡路的人。”

    李桑柔眼睛微眯,“还有什么,不要挤一点儿说一点儿。”

    “没有了,就这些。”乌先生苦笑中透着浓浓的尴尬。

    “真没有了?”李桑柔眯眼看向周先生。

    周先生迎着李桑柔的目光点头,“真就这些。”

    “路大的功夫都是你教的,他还跟别人学过吗?”李桑柔看向张先生。

    “我六年前和他过招时,都是山门内的功夫,只是,他天赋极好,快而准。”张先生看了眼李桑柔,又垂下了眼。

    “看那一群孩子的招式,也都是山门内的功夫。”周先生补充了一句。

    “你们是什么打算?”李桑柔往后靠在椅背上。

    “能不能请大当家和我们一起,铲除路大。”周先生看了眼乌先生,有些低声下气的说道。

    “和你们一起?你们有多少人能去?你?他?还有谁?李启安还是林飒?”李桑柔极不客气的问道。

    “我能跟你去,周师兄受伤,是因为她对着那些孩子,下不去手。”张先生看了眼李桑柔。

    “你下得去手?”李桑柔看着张先生,不客气问道。

    “我杀过人。”张先生回避了李桑柔的问题。

    “你们这一群连杀鸡都不忍心的人,居然经营杀手生意,真是有意思。”李桑柔眼睛微眯,“君子无庖厨吗?”

    乌先生一脸干笑,周先生垂着头,张先生缩肩垂头。

    “你们杀手行的切口标记,都要交出来。”李桑柔看着乌先生。

    乌先生立刻点头,“好。”

    “我要看看你的功夫。”李桑柔示意张先生,站起来,走到院子中间,随手折了根树枝。

    张先生跟过去,挑了把木剑。

    看着张先生站好,李桑柔脚步轻滑,树枝点向张先生的喉咙,张先生侧身急闪之前,树枝已经点在了他喉结下。

    “再来。”李桑柔说了句,往后退了四五步。

    张先生挺剑刺出,李桑柔侧步往前,树枝划过张先生的脖子。

    张先生退步往后,又挑了把木剑,双手持剑,再次前冲,李桑柔贴着张先生的胳膊,闲庭信步般,往前两步,树枝再次划过张先生的脖子。

    “好了。”李桑柔站住,“你和路大比试时,怎么样?”

    “他不如你快,远不如。”张先生脸色苍白,李桑柔的树枝,让他的心都缩成了一团。

    “这样吗?”李桑柔减缓了速度,将树枝往前送出。

    “还要再慢些。”张先生试了两招,判断道。

    “嗯,我知道了。”李桑柔扔掉树枝,看向乌先生,指着张先生道:“让米瞎子带他去玉带巷,把他知道的杀手行那些规矩切口暗记明标,都教给大常和孟彦清他们。”

    “好。”乌先生答应了。

    张先生放回木剑,招手示意了米瞎子,一起往外。

    “你跟我说说你们山门里的事儿吧。”李桑柔回头看向乌先生。

    “好。”乌先生一脸苦涩,背着手弯着腰,进了草亭。

第282章 大章啊

    直到傍晚,李桑柔才回到玉带巷。

    院门半掩,李桑柔刚到门口,院门就从里面拉开,一左一右两个老云梦卫,一个让进李桑柔,一个扬声往里面喊了声:老大回来了。

    李桑柔进了院门,站住,看着一左一右两个老云梦卫。

    这份精气神,明显比平时不同。

    没等她问出来,黑马先一头窜出来,大常和孟彦清紧跟其后。

    “这是怎么了?”李桑柔扬眉看着诸人,面前一二三四五,全是一幅如临大敌的模样!

    “咱们要跟杀手行对上了?”黑马捋了把袖子。

    李桑柔无语扬眉,“张先生呢?”

    “在后头跟大家伙儿喂招呢,事儿挺大?”孟彦清神情严肃。

    “算不上很大。”李桑柔越过诸人,进了二门。

    没能挤到前面的大头和蚂蚱,急忙一个转身,抢先冲到上房门口,一个拖椅子,一个赶紧倒了杯茶,双手捧给他家老大。

    李桑柔坐下,看着大常和孟彦清问道:“张先生说什么了?”

    “瞎叔带他来的,说是你的交待,让他教大家伙点儿东西,交待了这两句,瞎叔就走了。”大常闷声道。

    “张先生开口就说:他是来说说杀手们的切口讲究的,接着就开始说切口规矩讲究,别的,一个字没说。”孟彦清接话。

    “听说过杀手行吗?”李桑柔看向孟彦清。

    “听说过,不多。

    “入云梦卫前,我有个熟人,在衙门里做捕头,听他说过,他碰到过两回杀手做案,要是尸首脖子上或是手腕上,系着生死由命的小牌子,那就是杀手,没杀死别人,自己的命搭进去了。

    “要是生死由命的小牌子扔在尸首上,或是按在尸首手里、嘴里,那就是被杀手杀死的。

    “死于杀手的案子,都是以仇杀结案。”

    孟彦清的话顿了顿,接着道:“后来,我往襄阳一家茶坊去过一趟,他们不沾官府。就这两回。”

    “怎么找到襄阳茶坊的?”李桑柔沉默片刻,问了句。

    “上头交待下来的。”孟彦清含糊答道。

    “你那个做捕头的熟人,多大年纪了?在大城还是小县?他只遇到过两回?”李桑柔接着问道。

    “他那时候三十岁左右,十二三岁就跟着他父亲做捕快了,在卫县,虽说城不大,可离建乐城近,城外有钱人的庄子极多。

    “一共就两起,他跟我说过好几回,他说他父亲遇到了四五回,他父亲做了四十来年的捕快。”孟彦清答的很仔细。

    “这些茶坊已经关门了,太平盛世,不宜再做这样的生意。

    “可杀手们还在,有几个杀手,把茶坊关门,归罪到太平盛世,归罪到一个一个的人头上,这些杀手,得铲除掉。”李桑柔的话含糊又明白。

    大常两根眉毛抬的老高,黑马眨巴着眼,片刻,呃了一声,他明白了!

    孟彦清倒是十分淡定,他早就看惯了一派温暖之下的残酷地狱。

    “杀手行踪诡秘,就算有这些切口规矩,也很难找到他们。”孟彦清拧起了眉。

    “这些切口规则不是用来寻找杀手的。”李桑柔的话顿了顿,叹了口气,“茶坊的杀手,来去自由,到底有多少,只怕没人知道,想要买凶杀人的,什么时候都有,只怕还不少,没有了茶坊,必定还会有其它地方,用来交易人命。

    “你们知道了这些切口规则,一来能留心一二,看看新的交易在哪儿冒出来,二来,告诉那些能告诉的人。

    “这些切口规则,官府那边,要有人知道,又不宜让太多人知道,如果知道的人太多,这些切口规则,就没有用了,必定要生出新的切口,新的规则,那就不好了。”

    “是。”大常和孟彦清等人凝神听着,低低应是。

    “至于要铲除的那些,已经知道他们在哪儿了。准备准备吧。

    “有谁熟悉大冶的地形吗?”李桑柔看向孟彦清问道。

    “咱们这里没有,不过,大冶盛产铜铁金银,一向是朝廷监管重地,世子那里应该有图。”孟彦清答道。

    李桑柔沉默片刻,吩咐道:“你亲自走一趟,找世子要一份地舆图,不用大治全境,只要石锤镇周边就行,有沙盘最好。”

    “好,我现在就走。”孟彦清呼的站起来。

    “现在走也不能过江了,明天一早吧,不急在这一时半会。”李桑柔示意孟彦清别急。

    “好。”孟彦清重又坐下。

    “从今天起,我忌几天鱼羊葱蒜。”李桑柔接着道。

    大常听到这句,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老大上一回忌鱼羊葱蒜,是一夜挑了五六家,抢到夜香行的那一次,事后,他记得老大呸了一口,说了句:原来是一群弱鸡,白忌了。

    这一回呢?

    ………………………………

    隔天,城门刚开,孟彦清骑了匹马,牵着匹马,直奔过江。

    黑马和董超去挑合适的大船,大常带着几个人采买,卫福等人擦枪磨刀,休整准备。

    李桑柔看起来和往常一样,坐在廊下,捏着杯茶,眼皮微垂,全神贯注的感受着四周。

    风一丝丝吹过,夹杂着巷子口卤肉的香味儿,擂茶的香味儿,花儿的粉香……

    隔壁院子里,一声一声的磨刀声,力气不同,轻缓不同,夹杂在说笑声中,有人长长打了个嗝,引得几个人笑……

    远处风吹着树叶,有只猫踩脱了瓦……

    李桑柔调整着呼吸,聆听感受着四周,渐渐的,整个人仿佛融入了四周,轻盈而自由。

    三天后,孟彦清带着沙盘,返回扬州,隔天,一行人分坐两条船,南下入江,逆流赶往大治县。

    ………………………………

    清晨的休宁县城,一片静谧。

    除了县城城墙上高高飘扬的大齐皇旗,这会儿的休宁县城,几乎没有刚刚改朝换代的痕迹。

    顾晞大军沿江下之后,从江州和铜陵两个方向的大齐大军,和猛攻饶州的楚兴部三路夹击。

    饶州城被攻破后,南梁守军就奉命退守建德城,高筑堡垒,准备坚守。

    休宁县城被南梁军弃守,一夜之间,城头易帜。

    原本,这样悄无声息的改朝换代,不该影响休宁县的日常,可一来,听说祁门死了不知道多少人,血流成河,二来,大齐大军就驻在城外,枕戈待旦,准备攻打建德城,真要打起来,谁知道休宁县会怎么样!

    因为这个,休宁县城内外,人人提着颗心,家家小心翼翼,整个县城,难得的消停安静。

    休宁县城东北角一间狭巷里,信客老叶光着膀子,和大儿子邹富平,正在院子里,一替一下的舂米。

    两个月前,邹富平学徒的药铺掌柜,不知道从哪儿得的信儿,说富阳只怕要打个稀烂,药铺掌柜辗转了一夜,借口老娘病重,关了店门,打发伙计学徒们各自回家,自己带着家人细软,赶回了老家绩溪县。

    邹富平回到家已经将近两个月,信客老叶的信客生意,也终止于两个月前。

    大齐大军打下铜陵后,整个歙州、睦州,就到处都是大军,不是大齐的,就是南梁的,不是在打,就是在准备打,老叶哪还敢往外跑着送信,在大儿子邹富平到家前大半个月,老叶就赋闲在家了。

    “舂一点儿就行了,还不知道要熬多少日子呢。”老叶媳妇邹娘子从屋子出来,扬声喊了句。

    家里两个多月没有进项了,反倒添了个半大小子吃饭,老二也是天天在家闲着,一天两斤米都不够,这仗还不知道要打多久,看着一天掉下去一大块的米缸,邹娘子十分上火。

    “才舂了一顿饭的米。”邹富平伸手捞了把米。

    “够了,今天吃菜饭,把那畦油菜吃了,再不吃就老了。”邹娘子没好气道。

    “吃糍粑!”揪着邹娘子衣襟的小闺女邹小妮仰头喊了句。

    “过年才能吃糍粑呢,这会儿不能吃。”邹娘子在邹小妮头上拍了把,叹了口气。

    “听说北齐那边打下一座城,顺风就跟着进一座城,咱休宁县肯定也快了,等顺风来了,我去找找活。”老叶陪着一脸笑。

    “还没太平呢,找什么活?先要命再挣钱,家里还没断顿呢,等太平了再说。”邹娘子白了老叶一眼。

    “我跟老二到山上下套捉点儿野物吧。”邹富平笑道。

    “行啦,都安份点儿!家里没断顿,哪儿也别去,人先平平安安,再说别的,唉。”邹娘子没好气的堵回了大儿子,再次叹气。

    “老叶是这里吗?”

    门外,传进来一声问讯。

    “谁啊?”邹富平放下舂锤,将院门开了条缝。

    “我也姓叶,找做信客的老叶。”门外,叶安平一脸笑容,谦和客气。

    邹富平从叶安平一身锦衣,看到叶安平身后一大群长随护卫,以及成群的高头大马,舌头有点儿打结,“您等等,您稍等!阿爹!找你的!”

    “谁啊?”老叶一边问,一边紧几步过来。

    邹富平拉开一扇门,让到一边,挥着手示意他爹自己看。

    “您是?”老叶伸头一看,吓了一跳。

    “您就是信客老叶?名儿是朝天二字?”叶安平拱着手,笑容可掬,客气非常。

    “是,是我,您是?”老叶有点儿懞。

    他什么时候认识过这样的贵人?

    “我也姓叶,能进去说话吗?”叶安平示意闪着门缝的隔壁邻居。

    “请进请进!”老叶急忙开了门,让进叶安平。

    邹娘子也已经过来,站在老叶身边,上上下下打量着一身锦衣,贵气非常的叶安平。

    “这位就是弟妹吧。”叶安平冲邹娘子拱手致意。

    邹娘子吓了一跳,急忙曲膝还礼。

    “您是?”老叶满头雾水。

    叶安平越平易越客气,他就越困惑。

    他们叶家,哪有这样的贵人?

    叶安平回头看了眼已经关紧的院门,再四顾看了圈宽阔的院子,往里几步,站到院子中间,看着老叶笑道:“我这趟来,是受人所托。

    “您可还记得五月里,有一位小娘子,往绩溪建德一带寻人?”叶安平落低了声音,含笑道。

    老叶眼睛瞪大了,“池州府的?跟她俩哥?”

    “有一位脸儿有点儿黑。”叶安平笑道。

    “对对对,少卿!他话多,那小娘子一声不响,唉,她男人生死不知,哪有心思说话!您是?她男人?”老叶上上下下打量着叶安平。

    叶安平差点呛过去。

    “不敢,咱们坐下说话吧。”叶安平示意老叶。

    “对对对,您看看我,糊里糊涂的,妮儿娘,沏碗茶吧。”老叶推了把看呆听呆了的邹娘子。

    邹娘子唉了一声,弯腰抱起小妮儿,急步进厨房烧水沏茶。

    “这是老大?”叶安平仔细打量着邹富平。

    “是,跟他娘姓,叫富平,今年十六了。”老叶赶紧介绍。

    “听说在药铺里学徒,学得怎么样了?”叶安平示意邹富平坐到自己身边。

    “已经能抓药了。”邹富平颇有几分骄傲,一批的十来个学徒中间,他学的最快最好。

    “那很不错。瞧着就是个聪明样儿。这个是老二?”叶安平再打量大瞪着眼看着他的老二叶富安。

    “是,随我姓叶,叫富安,今年十三了。”老叶困惑依旧。

    “听说学木匠呢,喜欢做木匠吗?”叶安平示意叶富安过来,笑问道。

    叶富安摇头。

    “那想做什么?”叶安平接着笑问。

    “跟我哥学抓药!”叶富安答的极快。

    他最羡慕他大哥一身衣裳雪白干净,身上总是带着股子好闻的药味儿,亲戚邻居一说到他大哥,都得夸一句有出息。

    “那就跟你大哥一起,学做药材。”叶安平笑起来。

    “咳!”老叶用力咳了一声,接上刚才的话,“那位小娘子,她后头找到她男人没有?”

    叶安平一个怔神,随即失笑,一边笑一边点头,“不瞒您说,我不知道她怎么跟您说的,不过,她要办的事儿,办好了。

    “因为您大儿子在药铺学徒,她才托付到我这里。

    “噢,失礼得很,还没说清楚我是谁,我姓叶,叶安平,药材叶家……”

    叶安平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邹富平一声惊叫打断。

    邹富平两眼圆瞪,“叶!药材叶!您!您您!”

    “是我。”叶安平笑着拍了拍邹富平的头。

    叶安平看着满脸茫然的老叶,顿了顿,笑道:“大当家说,她的身份,您知道也无妨。

    “您五月里遇到的小娘子,是顺风的李大当家,我是受她所托,一是过来看看您是不是还好,二来,如果您愿意,让富平跟着我,习学药材行的生意,富安要是也想做药材这一行,也跟在我身边。”

    “顺风?大当家?”老叶呆了片刻,猛一拍大腿,“可不是,早就听说顺风的大当家是个女的!

    “那小娘子可小得很!不声不响的。”

    老叶的心情太复杂太感慨,一时间无话可说,只一下接一下的拍大腿。

    “你们药铺那边,也是大当家辗转托人递的话,大当家怕你困在富阳,有个什么万一,那就不好了。”叶安平看着邹富平笑道。

    “是,为了我?”邹富平懞的都有些口吃了。

    “叶老弟和弟妹商量商量,要是愿意,我这就带富平和富安走。

    “大当家还交待,说老三和小妮儿年纪还小,让你送老三和小妮儿去念几年书。

    “等老三大点儿,想做什么,托人递个话给我,我能安排的,必当尽力,我若不能,还有大当家呢。

    “至于小妮儿,大当家说,让她多读几年书,挑喜欢的学门手艺,以后出嫁,大当家会替她备一份嫁妆。”叶安平接着笑道。

    “愿意愿意!”老叶被大儿子二儿子一边一个扯着,赶紧答应。

    “大当家,唉,真是不敢当,这个,唉,真是。”老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觉得跟做梦一样。

    “这是五十两银子,眼下艰难,先贴补一二,等太平下来,我再让人送些银子过来。”叶安平将一路提进来的锦包放到旧木桌上,站起来,“眼下还不算太平,让富平、富安收拾收拾,我先带他们走。”

    “快!”邹富平拉了把弟弟,两人一起往屋里冲。

    老叶茫茫然站起来,看着一直站在厨房门口,听的两眼直瞪的邹娘子。

    茫茫然的老叶夫妻挤在院门口,看着两个长随将富平、富安托到马上,替他们收拾好马蹬,再牵着两人的马,转过巷口。

    什么都看不见了,两人又呆站了片刻,转身进了院子,邹娘子掩了院门,伸手揪住老叶的耳朵,“我问你!这么大事,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啊?为什么一个字不跟我提?啊?你说!”

    “那个小娘子,说找她男人,说她们是大齐人,她男人是吃兵粮的,大齐军的百夫长,大齐的!那个时候,咱这儿还是大梁,我怕你担心,我就……”

    老叶被邹娘子拧的弯着身子,赶紧解释。

    “放屁!是你胆子大还是我胆子大?啊?”邹娘子啐了一口。

    “我真是担心你,你胆子大是大,可心眼太细,我是怕你想的太多。”老叶低声下气的再解释。

    “还是放屁!这么大事儿,你一个屁不放!我一点儿也不知道,真出了什么事儿呢?啊?你要是被人家抓了,死了,我是找你还是不找你?是替你伸冤还是不替你伸冤?啊?

    “我一个字儿不知道,瞎子骑瞎马,要是不该闹闹了,不该伸冤去伸了,那不是害死咱这一家子?

    “你傻不傻?啊?

    “咱爹一辈子,什么事儿都没瞒过咱娘!

    “我平时怎么交待你的?啊?教不上路啊!这么大事,是能瞒着的!你给我进来!”邹娘子越说越气,揪着老叶往屋里揪。

    “我错了,是我错,下回不敢了,真不敢了。”老叶弯着腰低着头,一路认错进屋罚跪去了。

第283章 闲话之间

    几天后,李桑柔一行人两条船,到了大冶县,转进金湖,泊在石锤镇码头。

    石锤镇是个大镇,离镇子十来里,有一处看守金湖的驻军营地。镇子往南,阡陌纵横,往北就是冶炉林立的大冶县。

    石锤镇是附近百余里的米粮菜疏集散地,镇子上人来人往,繁忙喧嚣,码头上,船来船往,同样的繁忙喧嚣。

    李桑柔站在船头,从热闹的码头看到热闹的镇子,抬起头,远眺着镇子后面连绵的群山。

    那一片连绵的山,一直延伸到大江边上。

    沿着这片山脉,可以从石锤镇一路狂奔到大江边上,只要有条小船,或是急眼了,跳进江里,就可以游到对面的齐国。

    或是从对岸过来,就钻进了南梁的群山中。

    真是个好地方。

    可惜,现在,江南江北都是大齐的国土了。

    确实让人很不爽。

    “咱们人手不够,要不要调用那边的守军?”孟彦清站到李桑柔旁边,压着声音问道。

    “不用,杀手路数隐密诡异,守军围不住他们,反倒多伤人命。“李桑柔摇头道。

    孟彦清低低嗯了一声。

    老大杀人无数,却极重人命,无论贵贱。

    ”我到镇上走走,大常和老董,带上黑马,到镇上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做的生意。“李桑柔吩咐了句,下了跳板,往镇上过去。

    李桑柔一身打扮,和码头上来来往往的船家女没什么分别:靛蓝裤子,靛蓝半裙,本白短上衣外面,笼了件靛蓝夹衣,头上包着靛蓝包头布,挎着篮子,一边走,一边时不时停步,仔细看着路两边的铺子和小摊。

    石锤镇一条主街之外,沿着主街,延伸出去七八条略窄一点的街道,条条街道都很热闹。

    李桑柔不紧不慢,将主街从头逛到尾,再逛向各条小街。

    主街上,一小半是大大小小的粮食行,伙计站在大大小小的粮食行门口,热情的招呼着看起来像是买家,或是卖家的过往行人。

    李桑柔仔细看着每一家粮食行。

    这些粮食行都不大,小的只有一间门脸,最大的也不过三间门脸,看起来都是新开的,招牌上的油漆,仿佛还没有干透。

    李桑柔一家家看着粮食行,很是满意。

    小户林立,才是真正的市场和行市。

    临近码头的两条小街,全是挑担推车来卖菜蔬的农人,一条街上,都是成车成筐的买卖,另一条街上,多半条街是成筐成车的卖,小半条街,则是零买散卖,也不用称,各样菜蔬,都是扎成一扎一扎,一捆一捆,或是堆成一堆的卖。

    这会儿,太阳已经高高升到头顶,成车成筐买卖菜蔬的街上,已经稀稀落落,几乎没什么人了,零买散卖的半条街上,也是人流稀落,余下的,多半是摆了摊儿,买进卖出的菜蔬商贩。

    再过去一条街,是鱼市、肉市,鸡鸭市,以及摆在路边的小篮子大筐,篮子里筐里,堆着鸡鸭蛋。

    这一条街上,也已经是人流稀疏,鸡鸭市和鱼市几乎没什么人了,卖鸡鸭蛋的也没几个了,只有肉市,虽然买的人已经不多,但摊贩都还摆着,有的忙着洗切卤煮,以便下午售卖,有的闲坐着,和隔壁的同行说笑。

    再往里的小街,就各种店铺混杂了,有小茶坊,小食铺,针线绣样,南北货,药铺等等。

    镇子那一头出去,是两家大车店,以及骡马行。

    李桑柔细细看过,在菜市街和主街拐角的小食铺坐下,要了碗素面。

    小食铺是家夫妻店,刚刚忙过最忙的时候,这会儿,铺里内外没坐几个人,坐在门口喘口气的掌柜娘子见李桑柔一个人,拖着凳子坐到李桑柔旁边,打量着她,笑道:“小娘子是头一回到咱们石锤镇吧,我瞧着你面生。”

    “镇上这么多人,难道婶子都面熟?”李桑柔细声细气,看起来有几分羞涩腼腆。

    “我生在这镇上,长在这镇上,不瞒你说,但凡这镇上的,还真是都能面熟。”掌柜娘子言词爽快。

    “那这么多来买卖的呢?码头上那么多船。”李桑柔接着笑道。

    “常来常往的,都能瞧出来。不过,这一两个月,咱们镇上一天比一天热闹,面生的客人越来越多,不过像你这样的小娘子可不多。

    “你是头一回到咱们石锤镇吧?”掌柜娘子再问一遍。

    “是。”李桑柔点头,“跟阿爹哥哥他们来的。”

    “来做什么生意的?咱这石锤镇,米好,这方圆好几百里,吃的都是咱们石锤镇出去的米。

    “菜也多,我跟你说,咱镇子往外十来里,全是种菜的,啥样儿的菜都有,还有鱼虾。

    “咱这金湖,再往里,那湖中间有金井,湖底都是金沙,可不是想进就能进的。

    “咱这石锤镇,离县里最近,那渔家打了鱼,都是往咱这镇上送,从咱这镇上往东,还有县里的人吃鱼,都是从咱们镇上过去的。

    “你们是做什么生意的?”掌柜娘子爽利热情。

    “我家从前做米行生意,现在米行生意不好做,阿爹和大哥他们,就出来看看,我还不知道他们看好了什么生意。”李桑柔细声细气的答道。

    “现在哪,只要有本钱,到处都是赚钱的生意!

    “你家是江南的,还是江北的?”掌柜娘子站起来,端过李桑柔要的素面,顺手拿了碟子油盐小虾米,放到李桑柔面前,“这是婶子腌渍的,你尝尝,鲜得很。”

    “谢谢婶子,我不吃鱼虾,怕腥气。”李桑柔忙摆手。

    “不吃鱼虾的可不多。”掌柜娘子一边笑,一边将那碟子小虾米放回去。

    “我哥一直说,像我这样不吃鱼虾的,满天下也没几个,婶子难道遇到过不吃鱼虾的?”李桑柔挑了根素面,看着掌柜娘子笑道。

    “有!”掌柜娘子笑起来,“说起来,还是个笑话儿呢。

    “咱们这镇子南边山里,住了一群怪人,隔个一天两天的,就到镇上来一回,买米买油买菜买肉。

    “有一回,是他们当家的带着来的,有几个小小子,还有小丫头,也不能算小了,十五六,十六七了。

    “我也是这样,送了几碟子油盐虾米,那几个小小子,还有小丫头,都摇头,说他们不吃鱼虾。

    “后来吧,有一回,那个当家的没来,就四五个小小子来的,推着车子,到那条街上买菜,买了菜,到我这儿吃饭。

    “我记得他们不吃鱼虾,就没给他们,那几个小小子,就一眼接一眼的看我这油盐虾米,我就端了一碟子过去,那几个小小子吃的那个欢哪,一碟子小虾米也算不少,一眨眼就吃光了,我就又端了一碟。

    “那几个小小子,一连吃了五六碟儿!

    “到后一回,又是那个当家的带着来的,来了十好几个小小子,小丫头,买了好几车东西,中间就有上回吃虾米的小小子,我再给油盐虾米,又不吃了!啧!”掌柜娘子啧啧有声。

    “他们当家的为什么不让吃鱼虾?

    “我是真不吃,我大哥成天变着法儿想让我吃,我一吃就吐。”李桑柔一脸惊讶,又有几分不好意思。

    “听人家说,那些侍候人的,不是在一般的有钱人家侍候人,是在那些不得了的贵人家里侍候的,听说都不许吃鱼虾葱蒜什么的,说是怕味儿冲撞了贵人。”掌柜娘子见多识广,颇有几分见识。

    “我们在江州府的时候,遇到过一位特别贵气的老嬷嬷,她说她从前在江州城守将府当差,说她是专管调教下人的。

    “听她说,贵人们用人,都是极小,说是三四岁,四五岁就买回去,要调教好些年,才能到贵人那里当差侍候,这些人,是咱们镇上贵人家里的?”李桑柔一脸好奇。

    “咱们这小镇,连个秀才都没有,哪有这样的贵人家!

    “说来吧,也是怪,那一群人,从那个当家的,到那些小小子,小丫头们,除了不吃鱼虾,别的,可粗得很,吃很饭来,呼呼噜噜,面汁儿都溅出来了。”掌柜娘子再啧了一声。

    “我听那位老嬷嬷说,在贵人身边侍候,做什么都不能出声,走路不许出声儿,吃饭不许出声儿,说是出了声儿,就惊扰了贵人呢。”李桑柔惊讶接话。

    “可不是,这讲究我也听说过,真是一群怪人!”掌柜娘子再啧一声。

    “他们到镇上买菜,那肯定不远,您不是说这镇上人人都熟么,怎么不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李桑柔笑问。

    “你这小妮子,瞧把你聪明的。”掌柜娘子笑起来,“他们可不是咱们镇上的,他们……让我想想。”

    掌柜娘子拧着眉头,掐着手指点了点,“去年见过,前年也见过,大前年,见过,再前年……就是大前年,头一回见到他们,你瞧,他们到咱们镇上,可没几年。

    “有一回,就是大前年了,我问过一个小小子,他们是哪儿来的,做什么的,住在山上哪里,那个当家的是他们什么人。

    “我这个人,就是嘴碎,我们当家的常说我。

    “那小小子吧,就没理我,一个字儿没答,后头,他又来,我又问,他就答了一句,说他们住在山上庙里。

    “我一想,咱们这镇子后山,哪有什么庙?想了半天想不出来,我就跟我们当家的说,我们当家就说:山里不是有一群道士,道士住的也是庙。

    “我一想可不是,那道士庙我还去过两三回,里头住了十好几个老道小道呢。

    “你瞧,他们可不能算是咱们镇上的人。”

    “那些道士呢?他们是跟着道士修道的?”李桑柔好奇问道。

    “不是修道,修道的一看就不一样,从他们来了之后,就再没见过那些老道小道了。

    “庙都给人家住了,那些老道小道,指定是走了。”掌柜娘子皱了皱眉,“谁知道呢,前些年多乱呢,谁有心思管别人,唉,那几年真是,天天提着心,现在好了,总算太平了。”

    “您那时候,去道士庙做什么啊?我大哥总说道士厉害,画了符,能呼风唤雨,神仙都能招来呢。”李桑柔一脸好奇。

    “你这小妮子。”掌柜娘子笑个不停,“行啦,一把年纪了,说就说吧。

    “那是好些年前了,我还在家当姑娘呢,我爹我娘给我说亲,我么,就觉得我们当家的好。

    “我爹就嫌我们当家的是个没嘴的葫芦,说开门做生意,话都不会说,等他接手做这饭铺子生意,指定做不好,我跟着他,指定得受穷受苦。

    “我家翁吧,又嫌我话多,爱往外跑,成天头上不是花就是朵的,说我指定是个败家的性子。

    “你说说,那时候,我得多急,唉,你想想是不是,得多急!

    “我们当家的吧,本来就是个没嘴的葫芦,既怕他爹,又怕我爹,在他爹面前不敢说话,见了我爹,就真是,连个屁都放不出来,你说说!

    “我急的啊,后来,听说山里的老道有法力,我就去了,求那老道给我画一张能让我爹回心转意的符。

    “头一趟没找到人,第二趟去了,老道没给我画,第三趟,老道说,这事儿画符没用,说我们当家的是个没嘴的葫芦,那就该去找媒人,让媒人去说。

    “我一想可不是,回来就偷偷跟我们当家的说了,我们当家的那时候有一两半银子的私房,原本是想偷着给我扯几身新衣裳,就全给了媒人。

    “这事儿就成了。”掌柜娘子愉快的拍了下巴掌。

    “瞧婶子这日子过的,红火得很呢。”李桑柔看了眼在铺子里忙着做卤货的掌柜。

    “那可是,我们当家的是个实在人,不用说话,人家就知道他人实在,东西也实在,我家翁那时候,这店正经是个小店,就这一间,这两边两间,都是在我们当家的手里置下来的。”掌柜娘子颇为骄傲。

    “婶子也是个会做日子的,存得住钱。”李桑柔奉承了句。

    “那可是,从嫁给他,我就没怎么做过衣裳,从前那些花啊朵的,还不是戴给他看的!”掌柜娘子说着,笑起来。

    “婶子真好。明儿我们要是不走,我再来找婶子说话。”李桑柔吃完了面,一边排出十个大钱,一边笑道。

    “那好!不走你就来,婶子年青时候话多,这老了老了,话更多了。”掌柜娘子推了两个钱回去,“你给八个钱就行了,咱们娘儿俩投缘。”

第284章 让你见识一下

    第二天一大清早,李桑柔就到了。

    小食铺的掌柜娘子看到李桑柔,咦了一声,笑起来。

    “小妮儿真来啦!你先坐。我们当家的卤的猪赚头,都说是咱们镇上头一份。

    “我给你切半条赚头,再搭点儿卤大肠卤肺片,再多放把青蒜,给你煮碗卤肉面好不好?

    “别急哈,坐着等一等,咱吃二锅面。”掌柜娘子一串儿话说的一丝儿停顿都没有。

    “我吃过了,来找婶子说话的。”李桑柔说着,蹲到掌柜娘子旁边,拿了把青蒜,熟练的剥着外面一层沾了泥的黄叶。

    “唉哟可不敢!”掌柜娘子也在剥青蒜,沾了满手泥,不好动手,只好唉哟。

    “婶子别跟我客气,一会儿忙完了,我跟婶子说说话儿,婶子指点指点我。”李桑柔垂眼说着话儿,手下不停。

    “怎么啦?你现在就说。”掌柜娘子爽朗笑道。

    “跟婶子年青时候差不多,一会儿再说吧。”李桑柔垂着眼皮,口齿粘连,一幅羞涩难言的模样。

    “喔!”掌柜娘子喔到一半,忙压下声音,“那咱们一会儿好好说话,你这小妮儿,生的这样好,不说了不说了,这会儿忙,过会儿咱们好好说话。”

    李桑柔和掌柜娘子一起剥好青蒜,跟在掌柜娘子身边,帮着往各桌送面,收拾碗碟擦桌子,熟稔利落的仿佛是在自己家的店铺里。

    有熟悉的食客,看着跟在掌柜娘子身边忙碌的李桑柔,问李桑柔是谁,李桑柔羞涩的垂眼笑着,却不答话。

    问掌柜娘子,掌柜娘子就哈哈笑着,半真半假的说了句:她喊我婶子,你说她是谁。

    小食铺一多半儿做的是往来石锤镇买卖菜蔬、鲜鱼鸡鸭等商贩的生意,一小半做的是当地人的生意。

    这些商贩,天不亮就赶到石锤镇,天刚蒙蒙亮,就开始挑选采买,等一切买好,收拾停当,太阳刚刚升起,商贩们在小食铺吃顿饱饭,或是赶车,或是撑船,急急赶回去贩卖。

    路程稍远些的,则赶在头天下午采买,连夜运回,第二天清早贩卖,不过,这样的菜蔬鱼虾,就不如当天早上现摘现网的鲜灵好吃了。

    石锤镇上的居民,和镇子附近的人买菜,自然也是赶在当天清晨。

    不过,和商贩们比,住在镇上的人,都是要等到天色大亮了,看得清楚,能仔细挑挑拣拣了,才出门买菜。

    买好菜,离得远的,或是手头宽裕的,多半爱找家相熟的小食店,要一碟子卤煮,或是现做的鲜嫩鱼虾,喝碗粥,或是吃一碗面。

    忙到太阳升到头顶,一天中两大波忙劲儿,就应付过去一波了。

    小食铺里只有一两个客人了,掌柜娘子舒了口气,指挥着她们当家的切了一碟子卤煮,又拿出留下来的半条猪赚头切成片儿,端到外面小桌上,再沏了壶茶,和李桑柔坐着说话。

    李桑柔尝了几片猪赚头,就没再多吃,抿着茶,和掌柜娘子说话。

    “你这妮子,你说跟婶子年青的时候差不多,婶子年青的时候,可就一件事儿!

    “你这。”掌柜娘子伸头过去,压着声音,“也是这件大事儿?”

    “嗯。”李桑柔垂着眼,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那是咋回事?”掌柜娘子充满同情的啧了一声,“我昨儿瞧着你说话那意思,你阿爹你哥,挺疼你的。”

    “嗯,不是阿爹和大哥他们的事儿。”李桑柔垂着眼,手指沿着杯沿一圈圈划着。

    “那是咋回事儿啊?”掌柜娘子奇怪了。

    “他对我挺好的,可他家门第儿,太高了。”李桑柔声音很低。

    “门第儿高?咱们这样的人家,哪有什么门第儿?那他家是干什么的?有读书人?”掌柜娘子挪了挪椅子,靠近李桑柔。

    “他家里有军功。”李桑柔含糊了句。

    “哟!”掌柜娘子拧起了眉,“军功大不大?要是大军功,那可就是当官的人家了!”

    “好像挺大的。”李桑柔叹了口气。

    “还挺大的?唉,这事儿,他对你好?有多好?”掌柜娘子拧着眉。

    “就是,挺好。”李桑柔垂着头,含含糊糊。

    “光挺好可不行,婶子跟你说,这人吧,没成亲的时候,摸不着见不着,能瞧上一眼,这心就能砰砰跳上大半天。

    “也就是能瞧上一眼两眼,能说上话的时候都不多,全是念想,自己瞎想,这好,可好的不踏实。

    “等到成了亲,脸贴脸的看着,那可就不一样了。

    “就我们当家的这样的老实人,还嫌弃过我一回,说把我娶回来,怎么觉得我没从前好看了?

    “我这个人脾气大,当时我就顶回去了,我说我瞧你也没那时候好,不光丑,还一身的味儿!后头他就不敢说了。

    “可你这,人家要是当官的,我跟你说,有钱人,当官的,个个讲究得很,不过你真是挺好看

    “唉,这个事儿,你阿爹,你哥他们,总得知道吧?他们怎么说?”掌柜娘子越说越觉得这事儿是个大麻烦,她也拿不准。

    “我阿爹觉得还是门当户对好,虽说抬头嫁闺女,可这头,不能抬得太高。”李桑柔低着头,手指从杯沿,划到桌子上。

    “你爹这话说得对,可这事儿,那他们家没有军功之前,你们两家是门当户对?”掌柜娘子说了句对,又觉得也不能全对。

    “也是他们家门第儿高。”李桑柔声音低低。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掌柜娘子奇怪了。

    “我帮过他,就认识了。”李桑柔眼皮不抬。

    “帮了挺大的忙,算得上恩情的?”掌柜娘子追问了句。

    “嗯。”

    “那他是报恩?多大的恩哪?他瞧你长的好看,就要娶你报恩?你帮过他,他就说要娶你?”掌柜娘子撇着嘴。

    “就是帮了一点儿忙,他也帮过我,他也没说娶,就是,唉。”李桑柔忧郁的叹了口气。

    “你瞧上他了?他对你不差,可也没明说要娶你,就是待说不说,有那意思又没那意思的?”掌柜娘子有点儿嫌弃了。

    “嗯,也不能算没那意思。”李桑柔声音低低。

    “小妮儿,婶子跟你说,婶子活了大半辈子了,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

    “你觉得不能算没那意思,那是你心里念着想着,你眼里瞧着吧,他就有那意思,可他到底有没有……

    “婶子问你,那小小子是不是挺好看的?”

    见李桑柔不情不愿的点了下头,掌柜娘子啧了一声。

    “你看看,让我猜着了吧!

    “小妮儿,婶子跟你说,那小小子是当官的人家,家里也有钱是不是?你看看,我又猜中了!

    “人家有钱,又是当官的,人又生得好,小妮儿,你别怪婶子说话直,婶子问你,你除了这生的好看些,还有哪一条配得上人家?只怕你都不识字吧?

    “你这生得好,也就是比一般人强些,可算不上那什么倾城,人家凭啥看上咱们?

    “你想想是不是?

    “还有,小妮子,那当官的人家,是能抬小的,这你知道不?婶子跟你说,说不定他想让你当小呢!

    “妮儿,婶子跟你说,可不能给人做小!

    “你这妮儿,这么好的孩子,可有点儿糊涂。

    “唉,也是,年纪青青的时候,谁都是净想好事儿!不过,这好事儿,做个梦想想就算了,过日子,还是得踏踏实实!”

    “婶子,我觉得,他没骗我。

    “婶子,你说,帮过你的那个老道爷,他能不能帮我起个卦?我实在是……”李桑柔垂着头,最后一句没说完,就袅袅而没。

    “唉,你这妮儿!

    “唉,这也不能怪你,婶子当年,一想到不能嫁给我们当家的,那心哪,火烧油煎一般,好像嫁不了他,就活不成了!

    “可那位老道爷,有两三年没见着了。”

    掌柜娘子拧着眉,想了想,欠身过去,压着声音道:“妮儿,婶子跟你说,那位老道爷,唉,谁知道怎么样了。

    “现如今住在那庙里的那些人,可不咋像好人,进进出出,都带着刀,那些小小子,小丫头身上都有刀,就别在这后头,一弯腰就能看到。

    “那么大点儿的小小子、小丫头,出门带刀,你想想,能是什么好人不?

    “还有他们那个当家的,我从来不敢跟他多搭话,那双眼,你见过四白眼没有?他就是四白眼,我们当家的说,他那眼是鹰眼,主凶恶,他那眼看人,狠咄咄的,看着吓人!

    “别想那些道爷了,谁知道……唉,也就今年才好些了,前些年,兵荒马乱的,唉。别找了,只怕是找不到了。”

    “婶子,您说的,怪吓人的。”李桑柔一脸惊悸。

    “咱这样的,有什么好怕的?又不当官,又没钱,多咱们一个不多,少咱们一个不少,咱没什么好怕的。

    “只要见事儿躲远点儿,别好事凑热闹,就没咱们什么事儿,真要有什么事儿,唉,那就是命,命中注定。”掌柜娘子说着,感慨起来。

    “嗯,我阿爹也这么说。

    “婶子,什么是四白眼?什么是鹰眼?”李桑柔又是害怕又是好奇。

    “鹰眼圆。”掌柜娘子说了一句,皱着眉,想不好下一句怎么形容了。

    “像我这样吗?”李桑柔指了指自己的眼。

    “你这妮子。”掌柜娘子失笑,“你这叫杏眼,跟鹰眼差的一个天一个地。

    “这个,还真不好说!”掌柜娘子说着,一拍桌子,“你们明天走不走?要是不走,你明儿还来,还像今天这样早。

    “明儿个,十有八九,那位当家的要过来吃卤煮。

    “他们这帮人,隔天买一回菜,准得很,多半是那些小小子,小丫头过来,隔上五天七天,那位当家的就过来一回,到咱们这里吃卤煮,一吃一大盘子。

    “他上回来……”掌柜娘子掐着手指头算了算,“有五六天了,明儿十有八九要来。

    “你们要是不走,明儿你再过来,我指给你瞧瞧。

    “婶子跟你说,碰到四白眼,可要离他远远儿的,碰到鹰眼也是,能躲就躲,不能躲可别惹他,要是鹰眼再加四白眼,那可得小心再小心!”掌柜娘子神情严肃的交待道。

    “嗯!”李桑柔赶紧点头,“不知道阿爹和大哥他们找生意找的怎么样,要是明天不走,我一早儿就过来!”

    “小妮儿啊,婶子跟你说,当官的那家,唉,算啦。

    “你瞧着他,家里当官,有钱,人又生得好,可哪儿都好,他瞧着你呢?

    “人跟人,家跟家,那得差不多。

    “婶子跟你说啊,咱们镇东头有一家……”

    掌柜娘子长篇大论的讲起了闲话八卦,李桑柔凝神听着的津津有味。

    她喜欢嗑瓜子,喜欢听八卦。

    ………………………………

    第二天,比前一天略早半刻来钟,李桑柔又到了小食铺。

    掌柜娘子眉开眼笑的招手把她叫到大灶后面,递了只小碗给她,小碗里盛着半碗白白嫩嫩的猪脑,浇了一层卤汁。

    “快吃了,大补的。”

    李桑柔接过,舀了一勺,轻轻吹了吹,送进嘴里。

    “好吃吧?”掌柜娘子仔细看着李桑柔,见她一脸享受,顿时笑出来。

    李桑柔吃完半碗猪脑,跟在掌柜娘子后头,洗菜擦碗,端菜送面,收拾桌子。

    小食铺里的客人渐渐多起来。

    一个中等个子的精瘦男人,如一根铁刺,从菜市街过来。

    男人身后,跟着十来个挑着菜肉的少男少女。

    李桑柔看向精瘦男人的目光一触即退,小心翼翼的接过碗面,往窗边一桌送过去。

    李桑柔送好了面,顺手收拾好刚刚吃好离开的隔壁桌子,端了脏碗筷,蹲到井边,利落的涮出来,放好。

    掌柜娘子招手叫她,“妮儿,把这碟子卤煮送过去。”

    李桑柔上前接卤煮时,掌柜娘子冲她用力眨了下眼,指了指精瘦男子那一桌,“就是那一桌,装得满,你慢着点儿。”

    李桑柔嗯了一声,端着满满一大盘子卤煮,往精瘦男子过去。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3214/ 第一时间欣赏墨桑最新章节! 作者:闲听落花所写的《墨桑》为转载作品,墨桑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墨桑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墨桑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墨桑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墨桑介绍:
《吾家阿囡》的传奇开始啦!快来看看。
心狠手辣的李桑柔,遇到骄横跋扈的顾晞,就像王八看绿豆……墨桑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墨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墨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