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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闲听落花     墨桑txt下载     墨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55章 好信坏信儿

    信客老叶仔细算着行程,路上赶了赶,第四天傍晚,在桃花镇上的邸店里,迎上了在他之后,第二拨往铜陵接信的歙州信客。

    黑马和小陆子紧跟着老叶,和往铜陵去的一老一少两个歙州信客一个桌上坐着,吃饭说话。

    吃好饭,找了机会,小陆子和李桑柔低低说了一老一少两个信客的话:建德城那边,和原来一样,他们这一路过来,没听说,更没看到有什么不寻常的。

    他们觉得,这里除了山还是山,打仗也打不到他们这儿来。

    “老大,会不会,没走建德这条路?”小陆子说完,拧眉问道。

    李桑柔垂着眼,默默算着世子的行程,这一老一少两个信客在建德城的时候,世子的大军,也许刚刚过去,或是刚好还没到,应该是错过了。

    “把这些告诉老孟。”李桑柔低低吩咐小陆子。

    桃花镇足够大,孟彦清他们,可以分散开来,三五成群,到镇上找家邸店,好好洗一洗,好好吃一顿睡一觉。

    隔天走了一天,第二天黎明启程,走了一个来时辰,离龙门关还有一里来路,就看到沿着山路一边,排着长长的队伍。

    “出什么事儿了?”黑马伸头往前看。

    “头一回碰到,我去问问。”老叶左右看了看,凑到蹲在路边两筐青菜中间的老头旁边,蹲下问道:“这咋回事?出啥事儿了?”

    “我哪知道!你也没看到我也刚到!你没看到我才排到这儿!我还没排到前面呢!”老头没好气儿的叫道。

    他心情很不好,今天逢集,一早上老伴就催他早去早回,他觉得来得及,给菜地浇了一遍水,才拨了菜出门,这下好了,排在这里,这啥时候能排进城?今天这菜,只怕不等卖就要焉了。

    “我去前头问问。”黑马伸长脖子往前面看了看,看着老叶,却是和李桑柔说话。

    李桑柔垂下眼皮。

    黑马拍了下老叶,从人群中往前挤。

    “借光借光,我不是插队,放心放心,我就是跟我二叔说句话,我二叔在前头,我交待句话,借光借光,二叔!”黑马一边往前,一边乱喊着,时不时伸长脖子招呼一声。

    挤到前面,离关口还有十几个人,黑马站住,伸头往前看。

    关口门洞下,站着二三十个衣甲鲜明的兵卒,门洞下放着鹿角栏杆,拦住一多半,只留了一进一出两个空档,都是只容一个人通过。

    进关出关的,都是一个一个往里进,一个一个的查。

    进出各边,都站着五六个兵卒,其中两个小统领模样的,各拿着张画像,对着画像,一个看进关的,一个看出关的,挨个对着看。

    黑马心里一紧,缩头往回走,刚走了没几步,后面有个兵卒扬声叫道:“那个人!扎花头巾的!你站住!”

    周围的人齐齐看向黑马,下意识的往后退步,把黑马让了出来。

    “叫你呢!”两个兵卒,一个拎枪,一个握着刀柄,大步过来。

    “我?你是叫我?”黑马指着自己鼻子,一脸傻相。

    “这儿还有第二个花头巾?你瞧你这头巾,可真扎眼儿!

    “你干嘛往回跑?”拎枪的兵卒拿枪杆捅了捅黑马。

    “我刚到,该排在最后,可这队,都排了一里多路了,也不知道出啥事儿了,我就先挤上来瞧瞧,我还以为死了人了呢!

    “我这一路,是跟人家借光说看看前头出啥事儿了,看好了就回去,现在看好了,不得回去了?难不成说是借光,借到前头,我先进城了,那不成骗子了?

    “那可不成,再说,我二叔还在后头呢!

    “还有,后头还有几个人,跟我说,看好出啥事儿了,回去的时候,跟他们也说一声,我答应了的。”黑马一口地道池州话,仔细解释。

    “你说的这是哪儿话?真难听,你是干什么的?你二叔呢?”握刀的兵卒一口标准官话,上上下下打量着黑马。

    “池州话!我池州的!我二叔休宁县的,你连池州话都听不出来?你哪儿的?你这官话说的不错,好听得很!”黑马冲握刀兵卒竖着大拇指。

    “一个池州,一个休宁,到这儿来干嘛?”握刀兵卒一脸嫌弃的看着黑马。

    “我二叔是信客,我跟着我二叔学信客,我们是从休宁到池州,从池州再回休宁,月月走,一个月一趟。”黑马抬手划了一大圈儿。

    “行了,到后头排队去,别再到处乱窜,不然把你抓起来!”拿枪的兵卒用枪杆拍了下黑马。

    “是是是!”黑马连声应是,赶紧转身往后挤回去。

    队伍后面,老叶站着排队,李桑柔一幅生了病的模样,缩着头肩,抱着胳膊坐在路边石头上,小陆子蹲在李桑柔旁边,时不时看一眼李桑柔,从上到下笼着层愁苦。

    黑马挤回来,和老叶说了前面对着画像查人的事儿,蹲到李桑柔旁边,将关口看到的,和刚刚发生的事儿,压着声音,仔仔细细的说了一遍。

    李桑柔凝神听了,低低道:“问问老叶,有没有小路能绕过去,就算画像不是咱们,这么查,咱们过去了,老孟他们也过不去。”

    “嗯。”黑马应了,刚要站起来,又低低问了句,“那画像?要不要我在这儿排着,排过去看看?”

    “暂时不用,先平安过关再说。”李桑柔低低道。

    黑马低低应了,蹲了片刻,站起来,走到老叶身边,低低道:“二叔,我刚想起来,我们兄妹三个,可都没有路引,万一,那可就麻烦了。咱们能绕过去不?”

    “有条小路,不大好走,行,咱绕过去。”老叶点头。

    “那咱悄悄儿的,别惊动了前头。”黑马一边说,一边伸头往前看了看。

    瞧着有三四个人从关里出来,经过身边时,黑马示意老叶跟上去,自己等到再有人过来,贴上跟上。

    小陆子扶着李桑柔,李桑柔一幅病弱不胜的样子,掉头往回走。

    排在后面的人群中,时不常有人三三两两掉头往回走,一行四人并没什么特别显眼的地方。

    一行人往回走了六七里路,从一个小村子旁边,离了驿路,钻进了山林。

    山林里没什么路,老叶却走的很快,一边走,一边和黑马解释道:“这山里有个小村子,都是猎户,有四五十家,偶尔有一封两封信,我送过三四回,再翻过前面那个山头,下去就是了,过了村子,再翻过两个小山头,就进了仙棠镇,就在龙门关后头了。

    “咱们赶一赶,天黑前就能赶到仙棠镇。”

    果然,天刚刚落黑,李桑柔她们就从山林里穿出来,前面,就是仙棠镇了。

    仙棠镇是个小镇子,天黑之后,镇子上几乎空无一人。

    老叶带着三人,进了镇子上唯一一家邸店。

    片刻之后,孟彦清带着蚂蚱大头,也住进了邸店。

    找了机会,孟彦清找到李桑柔,低低问道:“出事儿了?”

    “嗯,龙门关设了关卡,拿着画像,挨个对人。

    “黑马说,关口下有二三十人,都是精壮,衣甲鲜亮,不是当地口音,官话说的很好,黑马说只能听出不是这附近口音,哪儿口音听不出来,这些人,应该不是这一带的守军。”李桑柔垂眼道。

    孟彦清脸色变了,“那世子……”

    “嗯,只怕不大好,不过,既然还在设卡查人,那就还好。”李桑柔声音低低。

    “都查到这里来了,那咱们这怎么找?”孟彦清心头焦躁。

    世子要是有个好歹……

    “还是先往建德,真要是两军遭遇过,必定有过至少一场大战,先从战场找起。”李桑柔垂眼道。

    “好。”孟彦清深吸了口气。

    “不要急,越是危急,越要稳住,宁缓勿急。”李桑柔温声道,顿了顿,接着道:“世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儿的。”

    “好。”孟彦清低低应了声。

    ……………………

    龙门关后,是一片围在大山中的平地,有四五个镇子,黑马跟着老叶,跑了两天,送好十来封信,赶到仙明镇,和李桑柔、小陆子两人会合了,一边吃着晚饭,一边低低说着这两天的见闻。

    “但凡关卡,都有兵守着,守得严实得很。”老叶时不时扫一眼四周,浑身的惊惧掩饰不住。

    “昨儿下午,有封信是县城秀才公家的,正好秀才公在家,把我叫进去,问铜陵那边怎么样,这一路过来,各处怎么样,听到什么话儿没有。

    “他问我,我也问他,就打听了几句。

    “秀才公说:那些兵都是从杭城那边过来的,说领头儿的统领,从前是御前什么呢,在皇上面前当过差的,别的,我再问,他就不说了,说不是我该知道的。

    “后头,我出来的时候,他家老管事嘱咐我,让我小心,说他家老爷说了,这些人都是捧着圣旨来的,脸酸心狠,不管是谁,说杀就杀了。

    “对了,说这些兵,就是咱们到龙门关前一天才到的,咱们过龙门关那时候,是设卡的第二天,也是巧了。

    “唉,这妮儿……唉。”

    老叶想说妮儿的男人只怕凶多吉少,话到嘴边,却没能说出来。

    “咱早点歇,明天早点起,再往前瞧瞧,说不定,前头没啥事儿。

    “咱别急,肯定没啥事儿。”老叶看着垂头垂眼的李桑柔,空洞的安慰了几句。

    饭后,黑马凑过来,和李桑柔低低道:“我凑过去和那些当兵的搭了几回话。

    “说是过来的是支千人队,他们没打过仗,说他们原本驻守在大青溪,离杭城不远,接了急令,半夜就启程往这边赶了,一路上急的赶的能跑死马。

    “还有,那张画像,我看到了,瞧着,挺像世子的。

    “那些当兵的,就知道要查这个人,都不知道要查的这个人是谁。”

    黑马说到挺像世子,下意识的瞄着李桑柔,顿了顿,才接着道:“我和老叶说过了,一是路上赶一赶,尽快赶到建德城,二是,走小路绕过去,不经关过卡。

    “老叶说,山里虎豹都有,还有狼,路上得小心些,我跟他说,我跟小陆子都有点儿功夫,不怕。”

    “嗯,一会儿去嘱咐老孟,路上小心,还有,让他们跟紧一点儿。”李桑柔垂眼嘱咐了句。

    ……………………

    几天后,一行人在白塘镇再次遇到往铜陵取信的信客。

    老信客是歙县的,挨着休宁县,和老叶很熟,两个人坐在一起,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话,黑马陪坐听说话,时不时问几句。

    建德城确实过兵了,先是北齐人打过来,占了县城,也就占了一天多点儿,半夜里,南梁兵就围上来了,说是到天明的时候,就把建德城又打回去了。

    老信客当时没在建德城里,他是隔两天到建德城的,说建德城里还好,就是一场大惊吓。

    现在建德城里驻了不少兵,城里城外,特别是城外,成天查,查得严得很。说是清查南梁的散兵游勇,还悬了赏,捉到一个南梁兵,活的,五两银子,死的,五百个钱,要全尸,光有头不算。

    李桑柔凝神听完,慢慢吐了口气。

    世子大军和武将军大军,确实狭路相逢了,也许还有杭城大军的夹击,世子军败,南梁画了世子的画像,一直查到龙门关,这么看来,世子至少还没落进南梁人手中。

    “老大,咱们是不是赶紧赶过去?老叶要送信,绕路不说,逢镇过村都得耽误上半天一天的,要不,咱们自己走吧。”黑马看着李桑柔,拧眉建议道。

    “第一,路上不好走,大山里面,很容易迷路。

    “第二,咱们赶过去之后呢?怎么找人?南梁这么多人都没找到,咱们怎么找?”李桑柔深吸了口气。

    “不能急,跟着老叶走。

    “世子他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他和他那些人,养尊处优,不像咱们,这会儿,十有八九,还困在建德城一带,到了建德城一带,还得靠老叶他们打听找人。”

    “嗯,也是,要是咱们,这会儿早跑了。

    “老大你说,要是咱们,咱们该往哪儿跑?反正,不管往哪儿跑,咱们肯定早跑没影儿了,是吧?”黑马啧了一声。

    “把这些事儿,去跟老孟说一声。回来就赶紧歇下吧。”李桑柔沉默片刻,低低吩咐了句。

第256章 对手

    信客老叶是个实诚人儿,黑马和小陆子一口一个二叔,喊了半路,就把老叶喊的真心实意把黑马三人当成亲侄子亲侄女儿一般。

    一路上,倒是老叶最着急,催着李桑柔三人赶紧赶紧,早一天赶到,说不定就能活一条命!

    一路上,遇到从东往西的信客熟人,必定细细打听,这一路上怎么样,建德城怎么样了,听说过兵了,听说打仗了,过的怎么样了。

    快到绩溪时,老叶和一路上遇到的熟人打听到的,黑马和小陆子凑上那些杭城兵,东一句西一句打听到的,汇集在一起,已经足够孟彦清和李桑柔推演出世子大军和南梁大军遭遇的大致经过:

    世子大军往绍兴方向潜行,先行在前,不知道武将军弃了长沙城,带领整个潭州守军,急急回援杭城。

    世子应该没料到武将军如此果断,如此快速。

    武将军决定放弃长沙,回援杭州前,必定会极尽全力警示杭城,以及杭城周围驻军,在大军行动之前,必定派了很多精锐探报,这些探报必定都是熟知从长沙到杭城以及周边地形的。

    武将军必定比世子先侦探到了对方。

    世子应该是在建德城外,被南梁军前后夹击,避入建德城,可还是很快就被击溃了。

    世子的三万大军,对上武将军十多万潭州军,以及杭城大军,军力过于悬殊,完全没有胜算。

    看这一路上的情形,世子大军被击溃后,世子至少没当场战死,而是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也只有世子,才值得南梁人在这样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候,还调来大批杭城周边的南梁军精锐,从建德城往北,一直警戒搜索到龙门关。

    ……………………

    绩溪县城门外,松松散散的排着几十个人,等着进城。

    李桑柔斜往旁边一块高坡,站在茂盛的灌木丛后,仔细看着城门方向。

    城门外横着鹿角木栏,木栏外,一排十来个人,军服肮脏,被粗绳系成一串,个个垂头丧气,萎顿不振。

    李桑柔急忙退下高坡,一路上以来,头一回叫黑马,“二哥,你过来。”

    “咋啦?”黑马急忙从老叶身边跳过去。

    “城门口有一排齐军俘兵。”李桑柔声音压得极低。

    “嗯?”黑马一个怔神,随即醒悟,眼睛都瞪大了,赶紧用力眨几下,眨回正常大小,“那?”

    那怎么办?

    齐军大营里,认识他们的兵卒,不知道有多少!

    而且,九成都是兵卒认识他们,他们不认识兵卒!

    “叫老叶回来,咱们暂时不能进城,小陆子赶紧去跟老孟说一声。”李桑柔脸色不怎么好,“城门口有,说不定巡逻巡查的队伍里也有,甚至望楼哨岗上,不能再在外面走动了。”

    “好。”黑马应声。

    一直面朝外听着话的小陆子,直接往前,去找孟彦清。

    李桑柔再次站到那片茂盛的灌木丛后,细细打量那一队齐军俘兵。

    一个南梁小队长拿着根长棍,时不时走过一队俘兵,用长棍托着俘兵的下巴。

    那些俘兵萎顿不振,脸上身上,倒没什么受虐的痕迹。一个个都站得很稳,看来,也没饿着。

    李桑柔心往下沉。

    心思机巧,却仁义厚道,这是武将军的风格!

    李桑柔又看了一会儿,老叶和黑马已经掉头往回走了几十步,转上了斜往城东的一条小街,李桑柔垂头垂眼,缩着肩膀,跟了上去。

    绩溪县城外也一样人烟阜盛,店铺众多。

    老叶对绩溪极熟,相熟的脚店也多,走没多远,看到一家相熟的脚店,赶紧进了店。

    一路上都很阔气的黑马挑了座小巧的四水归堂小院。

    老叶和掌柜咬着耳朵解释,他这个侄儿,去年往洪州贩绸子,发了财,年青气胜,阔得很。

    掌柜跟老叶十几年的交情了,知道老叶的家史,撇嘴啧啧,“你别说,我猜猜,这是你大伯家的那一支的?”

    老叶点头。

    掌柜一脸得意,“看看,叫我猜中了吧!

    “你这个二侄子,精明这一条,随你大伯大伯娘,有钱就乱糟蹋这一条,随你们祖上。”

    “我们祖上也就我祖父祖母那一辈,坐吃山空,再之前,曾祖高祖,勤俭得很!”老叶瞪了掌柜一眼。

    “那是那是。你知道吧,咱们绩溪,还有你们休宁,好些人都跑洪州贩绸子去了,我大儿媳妇有个堂舅也去了,听说发财的多得很!

    “还有米行!对,米行的事儿你知道吧?

    “咱这城里米行,走了好些有眼力的老师父,听说行首都急眼了。都是去洪州开自家的米行去了,说是洪州那边,现在还有潭州,跟江北的规矩一样了,米行随便开!谁想开谁开!

    “这条溪那头,往上到头那家,老周家小子,也去了。

    “那小子还没出师呢,把他翁翁搬出来了,他翁翁可是老法师,说是花了三两银子,雇了轿子把他翁翁抬过去的!啧!这手笔!”掌柜说着说着,就岔到不知道哪儿去了。

    “咱兄弟有空好好说话,我这还有一堆的信,你也知道,如今这路上不大好走,我得赶紧。

    “我这几个孩子,你多照应,侄女儿身子弱,路上受了点儿风寒,得安安静静歇几天,要是有什么事儿,你照应照应。”老叶一肚皮的心事,哪有功夫跟掌柜瞎扯。

    “这你放心,咱这十几年的交情了,你赶紧去,这里你放心。”掌柜满口答应,让过老叶,一迭连声喊着伙计送热水送汤水多送几碟子点心。

    看着老叶出了脚店,孟彦清找机会溜了进去。

    李桑柔站在院子中间,面沉似水。

    “老大。”孟彦清看着李桑柔的脸色,心往下沉。

    “小陆子跟你说了?”李桑柔深吸了口气,慢慢吐出来。

    “是。”

    “有没有没进过大营的?”李桑柔问了句。

    “有!”孟彦清答的极快。

    听了小陆子的警示,他就盘算过一遍,又和董超确认了一遍。

    “有十一个,十个都是因为年纪稍大了点儿,不宜再打群架,一直留在老家打点信件的事儿,还有一个是卫福,之前,您一直在他在家陪着他媳妇,这是头一趟出活儿。”

    李桑柔松了口气,有十一个,足够了。

    “叫卫福跟上来,其余十个,分三批,都扮作黑马这样的阔气人儿,让大常和蚂蚱他们帮着看看,像什么人就扮什么人,往附近找邸店,包下这样的小院,让大家伙藏进去。”李桑柔吩咐道。

    “是!”孟彦清应声,正要退下,犹豫了下,看着李桑柔问道:“这才是歙州,那睦州?”

    “走一步看一步。”李桑柔打断了孟彦清的话。

    “是。”孟彦清转身往外,溜了出去。

    老叶几乎日夜不停的送信,又托信得过的信客送了两封偏远镇上的信,原本需要在歙州耽误四天,硬生生缩短到两天半,第三天傍晚,启程赶往建德城。

    赶了一夜的路,天明时分,离睦州境不远,路上野外,巡查之多之严,已经是歙州数倍。

    一行人昼伏夜行,赶到建德城外的万胜镇上时,老叶累的瘦了一圈儿。

    万胜城是建德城外各路汇集的地方,南来北往,东去西归,都要经过万胜镇,老叶带着黑马三人,在镇上最大最好的大车店里包下一个小院,住了下来。

    老叶好好歇了一夜,隔天天明,往歙州方向折返回去送信。

    卫福带着个扮作老仆的老云梦卫,和李桑柔住进一家店里,他是阔气行商打扮,虽然只有一主一仆,照样包下了一座不小的四水归堂四合院,安顿下来之后,就带着老仆,悠悠闲闲先逛城外的风光名胜。

    小陆子出去买了几身旧衣裳,以及五倍子、乌桕等回来。

    李桑柔用五倍子、乌桕煮水,将乌黑的头发胡乱揉成一团麻黑灰白色,又往脸上抹了几把,扮成一个驼背弯腰的老太婆,和把脸抹的灰白的小陆子一起,进了建德城。

    建德城里,到处都是齐军俘兵,每一家药铺和医馆门口,都站着两三个,三四个垂头丧气的俘兵。

    大街上,最多一刻钟,就有一队巡逻的兵卒,牵着齐军俘兵经过,慢吞吞经过。

    衣甲鲜亮的南梁兵卒,不停的推着拍着齐军俘兵,让他们挨个打量着行人。

    建德城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每一个镇子,每一个村口,都设了不只一道岗,每一道岗上,都有至少两个齐军俘兵。

    城里城外,戒备森严,几乎是挨个查看,一遍又一遍的查看。

    再往外面些,巡逻的骑兵小队就多起来,十人一队,或是用绳子牵着齐军俘兵,一路奔跑跟着,或是将齐军俘兵捆在马上,排梳一般,一队队一遍遍的梳过。

    “他们到底俘了多少人!怎么这么多!世子爷这仗是怎么打的!”小陆子看的提心吊胆,忍不住低低抱怨了句。

    “俘兵多,说明死得少,不是挺好。回去吧。唉。”李桑柔叹了口气。

    南梁兵已经找成这样了,他们人生地不熟,又不能露面,更没法找,先回去吧。

    一连四五天,老叶一边送信,一边小心的打听着这是怎么回事,那是怎么回事,隔一天两天,回到脚店,将打听到的各种各样的信儿,转告黑马和李桑柔。

    信儿很多,李桑柔听下来,七八成不靠谱,靠谱的那两三成,全无用处。

    至于卫福和其余几个人,小心翼翼的四处查看,一样一无所获。

    再过三四天,老叶的信全部送好了,他得返回铜陵,接下一波书信了。

    李桑柔这里还是没有丝毫进展,急的李桑柔满嘴苦涩。

    睦州这些策略,必定出自武将军,一进睦州,她就闻到了熟悉的味儿。

    她一直很忌讳和武将军对上,和武将军对上,她和他谁胜谁负,多半要看天意。

    老叶不能再耽误,一早启程,赶回铜陵接信,又是一天毫无收获,夜晚,李桑柔直直站在窗边,仰头看着被窗户掩了一半的月亮。

    杭城大军能和武将军所率潭州军前后夹击世子大军,那就是南梁朝廷听了武将军的警示,听从了武将军的调度。

    现在,这睦州完全是武将军的作派风格,那就是完全听从了武将军的号令。

    就是说,武将军还是南梁的主帅,而且一言九鼎。

    这会儿,文彦超和黄彦明两路大军剑指杭城,蜀中那边,九溪十峒袖手,文顺之和窦怀德两路大军必定势如破竹,一旦收复蜀中,乔安所率万余骑兵精锐,必定率先沿江东下,驰援文彦超、黄彦明部。

    武将军既然还是南梁主帅,那这会儿,他就应该在文彦超和黄彦明大军对面,正在耽思竭虑,调度军队,防守反攻。

    那里,才是关乎南梁生死存亡最要紧的地方。

    他肯定不在这里,他最关注的地方,应该是文、黄两路大军,不可能是世子。

    这里,是他在遥遥指挥,在作战之余。

    再算上从这里到杭城的距离,一来一回,最快,也要一天一夜。

    再加上这边守将得到禀报,武将军那边,再禀报上去,多了,她能有两天一夜,两夜一天,最少,她也能有一天一夜!

    李桑柔眼睛微眯。

    她得发出绚丽显眼的讯息,广而告之,让世子看到,让世子来找她,假如世子还活着的话。

    怎么发讯息呢?什么样的讯息,能够传的足够远,能够像这月亮一般,仰头者皆能看见?

    李桑柔细细想着,片刻,眉头微舒,露出丝丝笑意,往后退了几步,抱起床上的被子,蜷缩在床角,合衣而睡。

    ……………………

    第二天一早,卫福奉了李桑柔的吩咐,带着老云梦卫老仆,一身素服,径直进城,在城里最热闹的大街上,一路买买买。

    太阳升到头顶时,卫福买好了东西,雇了二三十个健壮挑夫,挑着买来的诸般物什,排成一长串儿,出了建德城门,大步流星,直奔离建德城十来里路的大慈寺。

第257章 逃个时间差

    大慈寺一半悬空,建在陡直的山崖中间,是建德城周围座落最高的寺院。

    到大慈寺已经是午时前后,卫福神情悲伤手面阔绰,进门先奉上一百两香火银,接着再拿了一百两银子出来,要做场法事,赶得急,立时就得做。

    有银子就好办事儿,大慈寺知客僧急忙禀了方丈,立刻召集寺内僧众,聚集到大雄宝殿,清香燃起,鼓罄敲响,法事做起来。

    卫福端坐在僧众中间,认认真真的听经磕头。

    几十个挑夫拿足了钱,缩在大殿一角打瞌睡。

    卫福要求的法事,原本应该慢慢悠悠做上一整天,可现在,卫福午时才到寺里,又要在天黑前做完,好在僧众们都不拘泥,能省掉的都省略,只做实在没法省略的,总算赶在天黑透前,念好唱完,结束了法事。

    法事结束,知客僧又陪着卫福吃了顿素斋,卫福看起来好多了,又拿了五十两银子出来,请了十来个年青僧人陪着,提着灯带路,后头跟着挑夫,登到山顶,十来个年青僧人排成一排念平安经,挑夫将一个个大烟花抱出来,卫福一支支点燃。

    卫福买的烟花,全是就算是最有钱的人家,也只在逢年过节,或是有大事大庆贺时,才会买上几支的巨大烟花,一个挑夫也就能挑两个,最多不过三四个。

    也亏得建德城是座大城,睦州又紧领杭城,富庶便利,这种巨大烟花,不是年节也能立时买到。

    不过,这近百支巨大烟花,已经是建德城所有商号的所有存货了。

    绚丽的烟花从山顶窜起,在天空炸开,此起彼伏,绚烂了半个睦州的夜空。

    ……………………

    在建德城和青溪县之间,一片连绵起伏的山峦里,一处人迹罕至的陡崖中间,顾晞缩在一片干草丛中,背靠着块石头,仰头看着远处璀璨的烟火。

    “真好看,真像咱们建乐城的烟火。”如意坐在顾晞旁边,蓬头垢面,仰头看着烟火,下意识的说了句。

    顾晞一个怔神,随即双手撑着,往上挪了挪,仰头看着烟火。

    守真生辰那天,就是这样突兀的烟火!

    “这烟火的位置!能看出来是哪儿吗?小庆呢?记好!过去看看!快!”顾晞眼睛亮闪。

    “是!小庆!快往上走走,快,爬到那棵树上去看,看清楚,快快!”如意一窜而起,急忙的招呼。

    散坐在四周的十来个人,也都站了起来,远远看着绚丽的烟花。

    ……………………

    大慈寺山脚下,孟彦清藏在林中一块大石头后面,守着从大石头往左往右各十来丈的地段。

    就连昨天露过面,下了山,兜个圈子又回来的卫福和扮作老仆的同伴在内,从李桑柔、大常,到他们所有人,这会儿,都藏在大慈寺山脚下,一个人连着一个人,在大慈寺山脚下,围了一整圈儿,细细查看着每一个靠近大慈寺的人。

    老大用烟花联络世子爷,不知道世子爷能不能知道这烟花是信号。

    从建德城到杭城附近,最急的急递,来回只要一天一夜。

    他们从昨天烟花亮起时开始守,守到天亮,再守到天黑,就得先撤走了,之后,不管再想什么办法,都会难上加难了。

    这会儿,太阳已经开始偏西了。

    孟彦清挪了挪,透过树叶缝隙,看着开始往西边慢慢滑落的太阳,一颗心已经焦急忧虑到没感觉了。

    老大这烟花信号,换了他,他肯定看不懂,当然,世子爷肯定比他聪明,世子爷肯定能看懂,必定能看懂,可世子爷,这会儿到底是死是活?

    老董说过一句,世子爷这一趟,九死一生,九死,只有一生……

    唉!

    孟彦清抬手在自己脸上拍了把,想拍走那些拍不走的不祥念头。

    吉人自有天相,这是老大的话,再说,世子爷是真正的贵人,福泽深厚,贵人都是有神灵护佑的。

    这太阳落的也太快了,唉……

    孟彦清正胡思乱想,突然听到一声清脆的鸟叫,孟彦清一个机灵,后背绷的笔直,接着又是一声鸟叫,孟彦清用力抿着嘴,屏着气,片刻,又是一声。

    孟彦清一口气吐出来。

    好了好了,有信儿了,有信儿了!

    孟彦清急忙拿起系在纽绊上的木哨,一短两长吹了三声。

    这木哨是小陆子削的,吹起来和鸟叫声几乎一模一样,要听熟了,才能听出来不是真鸟叫。

    旁边不远,同样一短两长三声鸟叫响起,鸟叫声一串儿接着一串儿,混在山里的鸟儿们欢快的奏鸣声中,淹没在欢快的鸟叫声里。

    孟彦清听到哨声一串儿接一串儿的传了出去,猫着腰,四下警惕着,急急往约定的地方赶过去。

    孟彦清身后,一个接一个的云梦卫猫着腰,迎着远远的灿烂的晚霞,奔向约定的地点。

    ……………………

    常州北面,绵延十几里的梁军大营里,灯火如星落人间。

    正中的帅帐中,武将军专注的看着刚刚送到的军报折子,两只脚泡在热水中,由着苏姨娘细细揉捏。

    帐蓬外,亲卫禀报了一声,送了封急递进来。

    武将军接过撕开,看了几行,就拧起了眉。

    苏姨娘抬头看了他一眼,将他的脚抬出来,擦干,穿上袜子。

    婆子端了水出去,苏姨娘洗了手,见武将军已经坐到长案后,忙拿小银壶倒了水,过去研墨。

    武将军提起笔,片刻,却又放下了,指着刚刚收到的信,和苏姨娘笑道:“建德城递信过来,说昨天有人花了六七千银子,买空了建德城里的烟花,昨天夜里,在大慈寺山上放了半夜。”

    “这是要干什么?递信儿?”苏姨娘脱口道。

    “唉!”武将军一脸苦笑,“你看看,连你都能想到,这是要递信。可建德城这边,居然还要写信给我,说不明究竟!”

    苏姨娘不知道想到什么,想笑,又忍住了,片刻,神情微微黯然,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

    “这烟花放的狂妄肆意,倒很有那位世子的作派,这是那位世子要联络别人,还是有人要联络那位世子?”武将军紧拧着眉。

    “很像那位李大当家。”苏姨娘缓声接话,“有一回,我和她闲话,说到打起仗,兵荒马乱的,一旦失散了,要想再找到,那就是撞天昏一般,全凭机缘了。

    “她就说,要是那样,她就找个地方放烟花,在放烟花的地方,等着要找她的人去找她。”

    武将军凝神听着,片刻,示意苏姨娘,“说说这位李大当家。”

    “从哪儿说起?”苏姨娘犹豫了下,笑问道。

    “从你觉得她不一般的地方说起。”

    “嗯,要说不一般。”苏姨娘顿了顿,笑道:“比如刚才,您说:连你都想到了,建德城那边,居然不明究竟。

    “她说,男人之狂妄,全在这样的话里。”

    苏姨娘一边说,一边小意看着武将军的神情。

    武将军眼睛微眯,随即摆手道:“你只管说你的,没事儿。”

    “嗯,她说,男人和女人,确实体力有别,像猴子,狼,狗等等,也是公母大小有异,可从来没听说过公猴子比母猴子聪明,公狗比母狗聪明,怎么到人,就是男人必定比女人聪明了呢?”

    “这是什么话?”武将军哭笑不得。

    “她还说,不管是国还是家,男人把女人屏弃在外,不让女人作主,不让女人握刀握枪,可等男人打了败仗,女人一样被杀被辱。

    “回过头来,打了败仗的男人,却辱骂殴打手无寸铁的自家女人,因为他们的清白和名节有辱有损,全是因为女人受了辱。

    “至于当初战败时,男人是逃还是降,那倒无关紧要,男人么,总是不得已的。”

    苏姨娘一边说,一边看着武将军。

    “女人自有女人的贞节,女人因为男人战败受辱,也一样因为男人战胜而荣耀,这有什么不对?”武将军皱着眉。

    “我不懂这些,只是听她乱说,觉得有意思。”苏姨娘圆滑的回避了武将军的话。

    “她还说过什么?”

    “她还说过一回,说名将先是人和,再是天时。”苏姨娘没再往下说,李桑柔还说,武将军没有人和。

    “唉,这是极有见识的话。”武将军叹了口气,片刻,提起了笔。

    苏姨娘添了根蜡烛,放到武将军左手边,站在武将军侧后,看着他一条条细细的交待着:

    ……拘住所有下九流,特别是夜香行,脚夫行等等,凭户册买粮油吃食,按天限量,找猎户脚夫清查所有小道,设卡严守……

    务必将顾晞和前来营救之人,困死在睦州、歙州一带。

    武将军写好信,压上漆封,叫进亲卫,吩咐立刻急递出去,明天中午前,必须送进建德城。

    苏姨娘侍候武将军睡下,出来前帐,倒掉残墨,洗好笔砚,慢慢擦着手,看着压在长案一角的一封书信。

    那是晚饭前,武将军写给杭城家中的信,信里,措词严厉的命令:

    他死后,武家男儿皆须死战,只可死不可降,武家女子要尽数自尽死节。

    苏姨娘呆呆看着那封信,好一会儿,动了动,听着帘子后武将军绵长的呼吸声,慢慢挪过去,拿起那封信,小心的挑开,抽出信笺,重新研了墨,挑了支粗笔,将写着一个个死字的那几行,一层层涂上漆黑的墨,看着墨干了,将信笺重新装回去,盖上漆封。

    ……………………

    黎明前后,李桑柔顺着一根长长的藤蔓,滑落到山崖中间。

    顾晞坐在干草堆中,借着头一缕晨光,仰头看着李桑柔滑下来,落到他面前。

    “你的脸?头发?你这是怎么了?”顾晞瞪着李桑柔灰白的脸,和灰白的头花。“你这是?”

    “染的。”李桑柔抬手摸了把,她忘了她染过脸和头发的事儿了。

    “我还以为你过于忧虑。”顾晞再仔细看了看,松了口气。

    “嗯?你以为我急白了头?你可真敢想。你怎么样了?”李桑柔走过去,从上往下,从前往后的检查顾晞。

    “腿上伤得重,别的还好。没想到你能找到我,我还以为……”顾晞喉咙哽住。

    他以为他要死在这里了。

    “你福大命大,死不了。”李桑柔仔细检查着顾晞的伤势,随口应付了句。

    顾晞大腿上伤的很重,已经化肿溃烂,照顾得好,还没生蛆而已。后背有伤,一条胳膊伤的抬不起来,另一条胳膊也不能用力。

    “把他捆好,拉上去,咱们得赶紧走。”李桑柔检查完,招手示意上面扔了绳子下来,递给如意和吉祥。

    如意和吉祥托着顾晞,几个小厮亲卫将顾晞细细捆好,系在上面垂下的绳索上,看着顾晞被缓缓提上去。

    李桑柔示意如意等人先拉着藤蔓攀上去,自己最后检查了一遍,拉着藤蔓,利落的窜上崖顶。

    孟彦清等人已经解开顾晞,正飞快的扯掉顾晞伤口的脏布,倒出皮袋里的冷开水,粗粗擦洗过,上了药粉,再用浸过药的干净细布重新裹扎。

    “药。”李桑柔仔细看了看顾晞大腿上那道深可及骨的伤口,抬手在顾晞额头上摸了下,皱眉示意大常。

    顾晞额头很烫,这样的伤口,又化脓感染,是该额头滚烫。

    大常解下一根腰带,递给李桑柔。

    李桑柔接过,将腰带抖开,飞快的找着药丸,一粒粒放到大常手心里,一边找,一边和顾晞道:“这是瞎子配的药,管用得很,你多吃点儿。”

    大常托着一把药,弯腰过去,顾晞吓的上身往后倒,“我自己吃!”

    他被闷过一回药丸子,差点噎死。

    “大常背上他,咱们得赶紧走!”

    看着孟彦清给顾晞扎好大腿上的伤口,李桑柔吩咐道。

    大常将药带子重新系到腰间,上前背起顾晞,孟彦清等人架着萎顿无力的如意等人,往万胜镇疾行。

    辰初前后,一行人一口气冲到万胜镇外,藏进离镇外一处关卡不远的小树林中。

    这处关卡旁边是座轻骑营地,驻着从杭城过来的一支百人轻骑,这里,是李桑柔早就看好的目标之一。

    孟彦清看向李桑柔,李桑柔抬手往前一挥。

    孟彦清举起手,挥了两挥,老云梦卫们三人一组,从四面摸向营地。

    “让他们赶紧吃点喝点儿。”李桑柔先吩咐黑马。

    黑马答应一声,和小陆子几个,将装着清水的皮袋和咸肉等吃食递给如意等人。

    李桑柔蹲到顾晞身边,摸出薄饼,再摸出包青菜丝黄瓜丝拌卤鸡肉丝,用薄饼卷上,递给顾晞,“只能吃这个了。”

    “你怎么打算的?”顾晞看着远处的轻骑军营。

    “前天晚上的烟火,给你递了信儿,也给武将军递了信儿,咱们得赶紧跑,得抢在武将军的军令过来之前,越快越好,得快到让他们追不上。”

    李桑柔一边说着话,一边递了袋米酒给顾晞。

    “骑着马明目张胆的逃命,最好往洪州方向,能一路骑过去,这一路怎么走,你肯定知道吧?”李桑柔看着顾晞喝了一大口米酒,问道。

    “你这是要打劫梁军的马匹?”顾晞远远看着已经摸进军营的孟彦清等人。

    “嗯,还有衣裳,腰牌什么的,要劫就劫全套。”李桑柔看着顾晞。

    “你这胆子。”顾晞失笑,“那确实得跑在武怀国的军令前头。

    “要是这样,咱们只要绕过建德城就行,之后,就一路冲关闯卡,怎么快怎么走,从青溪县穿过去吧。”顾晞顿了顿,看着李桑柔道:“这一路上,万一我晕过去了,你记好:

    “过了青溪县,沿着驿路一直往西南走,过石梁,常山,玉山,后面就是饶州城,冲过饶州城,就是咱们的地方了,得赶紧亮明旗号,别被自己人误伤了。”

    “嗯。”李桑柔点头,正要再说话,小陆子招手叫道:“老大,老孟好了!”

    “走!”李桑柔站起来。

    大常弯腰抱起顾晞,看着顾晞手里的半张饼,示意道:“没事儿,你接着吃,跑过去还得一会儿。”

    顾晞失笑,接着吃起了他的饼。

    李桑柔等人冲进营地,一头扎进营房。

    营房里,云梦卫正动作极快、有条不紊的整理着军服,腰牌令牌,长枪短刀,对着衣裳长短大小,分给各人换上。

    “这是世子爷的,这是老大的,这是你的,你的。”老董抱着一抱衣裳,依次递给各人。

    如意和吉祥等几个小厮,动作极快的侍候顾晞换上军服,换好衣服的云梦卫牵了马过来,将顾晞举到马上坐好,用宽布带将他捆住,固定在马背上。

    等会儿一跑起来,就得拼命的跑,中间可不能有什么意外。

    诸人很快收拾好,将所有的马匹都牵上,扮作梁军轻骑统领的孟彦清抖开军旗,递给卫福,笑道:“你跑前面,把咱们云梦卫的气势拿出来,娘的,咱们才是正宗的御前军!”

    “是。”卫福笑应,接过旗挥了下,插到背后,抖动缰绳,纵马而出。

    ……………………

    午末时分,一队队骑步从建德城内冲出来,冲向大慈寺。

第258章 将军回营

    从杭城带军过来,驻守在建德城的张将军,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搜找顾晞。

    接到了武将军的信,张将军立刻命人四出传令,命令驻守各处的骑步,以大慈寺为中心,赶紧往四周搜找,自己也赶紧骑上马,赶往大慈寺。

    刚出了城门,先行赶往各处关卡,以及骑步驻地传令的令兵就奔着他,疾冲而来。

    万胜镇上的轻骑驻地,空无一人一马。

    张将军听的两眼圆瞪,头一遍,只觉得自己听错了,好好儿的,怎么会空无一人一马?人呢?马呢?

    驻守在万胜镇的,可是一支百人轻骑,加上辅兵马夫,两百来人,三百多匹马呢!

    张将军来不及细问,掉转马头,直奔万胜镇轻骑驻地。

    从城门到万胜镇轻骑驻地,也就是一口气,就冲到了。

    轻骑营房辕门大开。

    令兵说是他开的,他来的时候,除了看不到人,一切如常。

    营地里空无一人,营房里空无一人,旁边马厩里空无一马。

    马厩旁边的一排仓房,间间都挂着大锁,

    张将军急令砸开大锁,二十来间仓房里,每间都关着七八个十来个人,全都摘了下巴,手脚往后捆的结结实实,每一个,都是从上到下,寸缕不挂,连块头巾都没有。

    “这他娘的!”张将军看的一阵阵的暴躁憋闷。

    从头一间一直冲到最后一间,再猛一头折回来,冲到领兵的百夫长面前,抬起脚,看着浑身上下一丝不挂,白条一根的百夫长,竟然不知道往哪儿踹才好。

    “你他娘!你这兵是怎么带的?啊?这是怎么带的?这是怎么啦?

    “是谁?别跟老子说是北齐人!这是睦州,睦州!你这是百人队,殿前精锐!

    “他娘的!你过来!你给老子过来瞧瞧!你瞧瞧!那窗户都没了,你他娘怎么不跑?啊?怎么不跑?”

    张将军揪着百夫长的发髻,把他拖到隔壁窗户掉了的那间仓房门前。

    “跑,跑,跑了!”隔壁仓房里,刚刚被接上下巴的十夫长痛的浑身哆嗦,抖着手点着窗户,“那窗户,那就是老王撞开了,可刚滚出去,就被,被打了。”

    这仓房外面,隔着条小河,对面就是万胜镇上一条住满人家的石条街。

    大清早的,在河边洗涮的妇人们,看到白条条一个男人一丝不着,在河对岸乱滚猛挺,冲她们龇牙瞪眼,她们看不见他的手脚,倒是第三条腿挺在外头,显眼无比!

    睦州一向民风淳朴,文风鼎盛,哪能容得下这等恶事恶人,在妇人们一片惊叫声中,汉子们绕着过桥的,撑船过去的,急眼的干脆跳进河里,三两下游过去,两闷棍把白条疯子兼哑巴打晕,抬着游街报官。

    屋里的人,可都眼睁睁看着呢,哪还敢往外跑!

    张将军问清楚经过,气的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急急的吩咐去查人马往哪个方向了,所有轻骑赶紧集合,赶紧赶紧拿笔墨来,赶紧写了信,赶紧送出去,赶紧禀告武大帅。

    写好信送出去,张将军立刻上马,带着已经聚集过来的一两百轻骑,顺着哨探的指向,亲自带人疾追出去。

    这一路上,一百多人两三百匹马的行路,极好打听,就是顺着官道驿路,一路往西了。

    傍晚前后,追了两百多里,到了石梁关,听说那一支李代桃僵的百人御前队,在石梁关好吃好喝了一顿,其中一个受了重伤的,还是他们石梁关有名的黄一手给洗的伤口换的药,再换了马,已经过去两个来时辰了。

    张将军对着石梁关马厩里累的腿软,还在喘息的两三百多匹马,气的话都说不成句了,“石梁,关,你们,关里,马!马呢?”

    石梁关备着上千匹的健壮军马。

    “都带走了,那位孟将军,说是在皇上身边侍候的,气势的不得了!说是奉了皇上的旨意,说马要多,一人五六匹都太少,都带走了。”石梁关守将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那位孟将军,跟张将军,不是拜把子兄弟么?孟将军还说,他跟武大帅喝过好几回酒,武大帅见了他,都是叫他孟老弟……

    张将军气的仰天一声怒吼,他人马俱疲,人还好,马是无论如何跑不动了,只能一边命人从隔壁县调马,一边从歇了两个时辰的马匹中挑些出来,接着追赶。

    ……………………

    傍晚时分,李桑柔一行百余人,上千匹马,迎着巡逻回来的骑兵小队,厉声呼喊呵斥着,甩着尖利的鞭花,摆足了上军的派头,横冲直撞,冲出了饶州城。

    饶州城守将是武将军旧部,得了禀报,急忙冲出来,对着城门口还没落下的烟尘,厉声呵令:“敌军闯关!快!出战!追敌!快快!”

    最后一队巡逻的轻骑已经回来了,就要关城门了,这会儿越过城门往北齐地盘冲的,只能是北齐人,或者是叛军,不管哪一种,都是敌非友,都得赶紧追击。

    刚刚巡逻回来的轻骑小队还没过吊桥,一个个踩着马蹬看着狂卷而过的御前军们,撇嘴啧啧,这会儿听到将军的厉声呵喊,赶紧掉转马头,急追出去。

    更多的轻骑,从城门里冲出来,纵马疾追。

    “大常,旗!”李桑柔伏在马背上,手伸向大常。

    大常从怀里摸出李桑柔那面桑字旗,拍到李桑柔手里。

    李桑柔摘下马鞍旁的长枪,将旗套在枪杆上,递给卫福。

    卫福拔出背后的南梁军旗扔了,一只手抓缰绳,一只手握着枪杆,高举起那面桑字旗,冲在最前,厉声高喊:

    “桑大将军回营!桑大将军回营!”

    对面的齐军大营据铅山和横平岭而守,和饶州相隔五六十里,高高的瞭望哨看到饶州城门外直卷而来的一路烟尘时,已经急急打信号通报营内。

    齐军大营内顿时一片紧张,楚兴正在巡营,立刻着甲上马,号令频出。

    楚兴集合人马,冲出大营时,瞭望塔上眼尖的哨卫已经看到了那面桑字旗,趴在瞭望塔上,一边尖叫,一边挥旗:“桑字旗!桑大将军!桑大将军!追兵,后头有追兵!”

    “快快快!迎上去!快!跑快!”

    楚兴一马当先,带着齐军轻骑,纵马往前,离冲在最前的卫福还有半里来路,齐军轻骑往两边分开,绕过李桑柔等人,合拢在一起,冲向后面追击的南梁轻骑。

    南梁轻骑勒转战马,急急掉头往回。

    他们追的太急,对面的北齐轻骑太多了,短兵相接是要吃大亏的。

    楚兴一马当先,挥着刀嚎叫着,一口气追了十来里,被梁军布下的鹿角路障拦住,才掉头回营。

    李桑柔等人一口气冲到齐军大营,辕门外,孟彦清等人勒马停下,李桑柔和如意等人,以及牵着顾晞那匹马的董超,马速略缓,径直冲到中军大帐前。

    顾晞已经昏迷不醒,董超和黑马急急解下顾晞,大常抱着,一路小跑送进中军大帐。

    “你们先去吃点喝点,好好洗洗,然后过来一个人就行了,其余人治伤休息,世子那里有我。”李桑柔抬手拦住如意等人。

    “小的们没事,只要还有口气。”如意面白气弱,站立不稳。

    “再没事就没命了,先去歇着。”李桑柔招手叫小陆子等人。

    “小的们都是贱命,世子爷……”如意着急要往大帐进。

    他们都是为世子爷而活。

    “人有贵贱,命没有,每一条命都珍贵得很。

    “你们现在这样子,也没法好好侍候你们世子爷对不对,要是你们都累倒了累死了,那你们世子爷就真没人侍候了。

    “你们几个,看着他们好好喘口气,好好歇一歇。”最后一句,李桑柔看着小陆子道。

    “走吧,你看看你,自己还能站稳不?你这怎么侍候?”小陆子拖起如意,蚂蚱等人拖着吉祥,往旁边帐蓬进去。

    李桑柔进到中军大帐时,楚兴的幕僚左先生已经在一迭连声的指挥他的小厮,以及诸亲卫,把楚兴那张行军床抬进来,赶紧去叫大夫,赶紧烧热水,赶紧去找干净衣裳,赶紧熬鸡汤熬粥准备熬药……

    楚兴回到大营,先四处查看警示了一回,催马赶回中军大帐,离大帐十来步,还没跳下马,就扯着嗓子叫道:“是大当家?大当家呢?大当家怎么从饶州城过来了?大当家……”

    大帐里,幕僚左先生一头扎进来,抬着两只手,一起往下压,压一回,抬起来再压一回,再压一回,一边压一边压着声音叫道:

    “将军将军!别叫!别叫!是大帅!大帅!大帅重伤!大帅昏迷不醒,别吵!”

    “大帅?哪个大帅?哪儿来的大帅?

    “谁?大帅?咱家的?啊?”楚兴眼睛瞪的溜圆。

    这是哪出跟哪出?

    “大帅昏过去了!惨得很!”左先生两只手不停的抬起压下,抬起压下。

    “啊?”楚兴推开左先生,一头扎进中军帐。

    中军帐内充满了酸臭的汗味儿,药味儿,一股子说不清的臭味儿,几个亲卫,正在裁一卷细纱,往大帐通风窗上缝,缝边儿做门帘。

    楚兴的中军帐,一向不用纱帘纱窗,他嫌女人气。

    楚兴的行军床被抬进来,放在长案一侧,随军的三个大夫都在,两个跌打大夫正给顾晞清洗伤口,另一个大夫正忙着熬药。

    顾晞躺在行军床上,外面的南梁军服已经脱去,里面一身衣服原本应该是白绸子的,这会儿已经肮脏破烂的简直像块破布,顾晞蓬乱的头发里混满了草梗和脏东西,胡子拉茬,面容惨白削瘦,乍一看,就是个快死的乞丐。

    楚兴看的眼睛圆瞪,喉咙里咯了一声。

    他家大帅这幅模样,一个字都不用问,就知道他这是九死一生逃回来的。

    楚兴慢慢转头,看着靠着长案一条腿,蜷着条腿,坐在块垫子上的李桑柔,李桑柔正指点着亲卫缝纱窗纱帘,要透风,又不能进蚊虫。

    楚兴瞪着李桑柔,瞪着瞪着,眼泪下来了。

    大当家头发都白了,一张脸熬成老太婆了!

    “大当家。”楚兴当场抹起了眼泪。

    李桑柔转过头,莫名其妙看着抹眼泪的楚兴,看他指着自己的头发,噢了一声,揪起缕头发,“染的,这脸也是染的,我没事儿。”

    “敢情是染的。”楚兴立刻不哭了,“你跟大帅?你们这是?”

    “你不是驻守长沙的吗?怎么在这里来了?”李桑柔接过亲卫递过的一碗汤水,喝了口,看着楚兴问道。

    “半个月前,我收到庞枢密一封手令,加了兵部的勘合,让我带兵驻守在这里,手令上说:让我随时准备应对意外之事。

    “这一句,我一直纳闷到现在,跑这地方,应对什么意外之事?这儿哪有什么意外?

    “敢情,这意外之事,就是,这个!”楚兴手指在顾晞和李桑柔之间来回指。

    “你们大帅带兵偷袭杭城后方,被从长沙撤走的武将军,还有杭城的精锐,前后夹击。”李桑柔说完,嘿了一声。

    楚兴呃了一声,过去坐在李桑柔旁边,看着脸色青白的顾晞,忧虑道:“大帅不会有什么事儿吧?”

    “你不都瞧见了,都这样了,不能算没事儿吧。”李桑柔慢慢抿着汤水。

    “我的意思,也是,都这样了,真不能算没事儿。

    “就只剩大帅一个人了?别的人呢?如意他们?都?”楚兴看了一圈,没看到如影子般不离顾晞左右的那群小厮,心里一阵酸痛。

    “如意他们都还好,就是太累了,也太脏了,我让他们去歇一歇,洗干净歇好了,再过来侍候他们世子爷。”李桑柔斜了眼楚兴。

    楚兴长长舒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胜败那是兵家常事,就是吧,大帅这次败得,有点儿惨。”

    楚兴咋着嘴,可真是够惨的。他虽然常打败仗,可从来没这么惨过。

    李桑柔和楚兴又说了一会儿话,如意干干净净的进来,被跟着他进来的小陆子按在椅子上,只管看着指挥。

    几个亲卫听着如意的指挥,端了热水,铜盆、大棉帕子和梳子等等东西进来,如意挪过去坐到行军床前,先给顾晞清洗头发。

    李桑柔站起来,打着呵欠,往隔壁帐蓬清洗沐浴。

    顾晞受了重伤,又在野外苦熬了将近一个月,衣食不周,饥寒交迫,又疾驰了一整天,逃出生天,心神松驰,就高热上来,昏迷不醒。

    楚兴和左先生派了十来拨人,连夜赶往安仁县,以及抚州城,甚至豫章城,请当地名医,以及抚州军中和豫章城里,城外军中的大夫,日夜兼程赶过来。

    顾晞昏迷了两天三夜,高热了三夜两天,第三天早上,睁开眼清醒过来。

    李桑柔忙蹲到矮矮的行军床边上,仔细看着顾晞,顾晞面色惨白,眼窝深陷,眼神却清亮了不少。

    李桑柔松了口气,笑道:“看起来不错,抗过来了。”

    “你这头发,这脸,还那样。”顾晞声气微弱。

    “用五倍子、乌桕染的,染布用的东西,染上就染上了,当然还这样。”李桑柔扯着缕头发,看了看。

    “那怎么办?你……”顾晞从那缕头发看到李桑柔的脸。

    “这是头发,只要人活着,就一直长啊长,等长长了,剪了就是了,有什么怎么办?现在剪掉也行,就是有点儿秃。

    “脸也一样,脸也会褪皮,褪掉几层皮就好了。

    “你刚醒过来,不问问这是哪里,谁的军中,为什么在这里,多少军国大事呢,你就盯着我的头发,这会儿,明明已经不发烧了。”李桑柔无语的看着顾晞。

    顾晞也是一脸无语的看着李桑柔。

    “带兵的楚将军,原本应该守在长沙城的,是庞枢密的手令和兵部的勘合把他调过来的。

    “我去找你,也是你大哥写了信,说很担心你。”李桑柔转了话题。

    “大哥……”顾晞喉咙微哽,“大哥一直叮嘱我不要冒进,要稳住,我还是心急了,要不是你……”

    “要不是你大哥!”李桑柔纠正了一句。

    “要不是你!”顾晞加重语气,“就是没有大哥的信,你也一样会去找我。这是第二次救命之恩。”

    “上一次是生意,十万银子,已经清结了,不能再算。

    “还是说正事儿吧。

    “第一件,我想着你这个大帅,应该挺要紧的,军心啊什么的,就擅自作主,让楚兴把你的大旗竖起来了,还竖了面桑字旗。

    “第二件,我已经给你大哥写了信了,说你伤得重,昏迷不醒。

    “第三件,楚将军急着见你,说有一大堆的事儿,件件都要紧,还有,你昏睡的这两天三夜里,已经递过来一大筐各种信啊军报啊什么的。

    “你要是还不能多说话,就接着睡,要是觉得还好,你得先见见楚将军。”李桑柔用一堆的公务,终结了顾晞的感恩和感慨。

    “叫楚兴进来吧。”顾晞叹气道。

    吉祥忙上前扶起顾晞,在他背后塞上厚软的靠垫。

第259章 晴天

    顾晞醒过来了,见了楚兴,能处理公务了。

    楚兴紧绷了整整两天的脸上有了笑,开始高声骂娘。

    左先生一口气松下来,又雷打不动的在正午时对着太阳,抖着两只手,大张着嘴吞正午阳光养生炼体。

    整个营地如一阵风卷走乌云,露出碧蓝的天。

    孟彦清、董超等人,一排儿蹲在帐蓬边上,看着那顶中军大帐,拧了两天的眉头,总算舒展了。

    看到李桑柔从中军帐中出来,打着呵欠交待大常,她要好好睡一觉,别打扰,黑马立刻就活蹦乱跳起来,一把揪住大常,郑重提出,他想吃顿饺子,回来那天就想吃了。

    孟彦清跟进来,表示确实该吃顿饺子,并热情的建议:听说这山里野物儿多得很,要不,现在进趟山,弄两只野猪回来剁馅儿?

    “再打点野鸡,炖汤用,要是有鹿,麂子什么的,也搞点儿,晚上让老大烤肉吃,鱼也得弄几条。”大常一脸笑。

    “鱼你不用管,交给我跟窜条!”蚂蚱拍着孟彦清,赶紧揽活。

    “行!”孟彦清笑应了,转个身,站在十来顶帐蓬中间,扬声问谁去打猎,蹲在帐蓬边上闲嗑牙的云梦卫一拥而上。

    ……………………

    顾晞重伤大病,精力有限,见了楚兴,又看了两三封最紧急的军报,额头就有了细汗。

    吉祥忙侍候他躺下,歇了一会儿,端了碗混了莲子百合的鸡粥,一边喂给顾晞,一边笑道:“爷这几天的饮食汤水,都是大当家亲手熬制,这鸡粥也是大当家早起熬上的,吩咐了小的,巳正前后,盛半碗给爷垫一垫。”

    “李姑娘呢?”顾晞慢慢吃了,问道。

    “爷昏睡不醒这两天三夜,大当家一直守在爷身边,几乎没怎么合过眼,刚刚大当家出去,小的听她跟常爷交待,说要好好睡一觉,让常爷他们别打扰她。”吉祥忙笑回道。

    顾晞慢慢嗯了一声,往后靠进松软的靠枕里,闭上了眼。

    ……………………

    李桑柔一觉睡到太阳西斜,出来帐蓬,只见外面一排架子上,已经洗好的野猪、麂子,黄羊,野鸡,一条条鲜鱼,还有几只马蹄鳖,挂的满满当当。

    架子旁边,几个老云梦卫正叉脚站着,双手拎刀,咣咣剁肉馅,旁边,蹲着的,坐着的,人人手里都有活,剥葱剥蒜洗菜和面生火烧水涮锅……

    李桑柔再看看居中指挥的大常,眉梢高扬。

    要不是这天儿太热,她都以为要过年了。

    “老大你醒了!没吵着你吧?我刚才还说他们,剁得太响!”黑马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

    “什么馅儿?”李桑柔点着剁馅儿的问了句。

    “野猪肉!”孟彦清正和面,扬声答了句。

    “我来调馅儿,切一盆葱姜丝,小陆子炸碗花椒油。”李桑柔一边说一边挽袖子。

    李桑柔调好肉馅儿,二三十个云梦卫站两排包饺子。

    李桑柔将大锅里的猪骨头捞到盆里,让几个人围着盆拆下骨头上的肉,再将整只的野鸡,黄羊骨头,和四五只马蹄鳖,以及营地里能找到的各种干菇扔进去接着煮着,转过身,开始腌大块大块的黄羊肉、麂子肉,准备烤着吃。

    窜条和蚂蚱几个人网来的鱼太多,照李桑柔的吩咐,将鱼洗干净,用盐擦过,撑开肚子,一条条挂起来。

    腌上一夜,明天早上烤着吃。

    饺子包好,李桑柔捞出野鸡黄羊骨头和马蹄鳖,拆完骨,把肉倒回去,滚了两滚,撒上香菜青蒜,咸汤就好了。

    大常那边,稀薄粘稠的米粥也煮好了。

    董超等人开始烧水煮饺子,大常咣咣拍了黄瓜,切好菜丝,和拆骨肉一起,拌了三四盆。

    黑马几个架好了烤架,将腌好的大块肉放到烤架上。

    “吃饺子啊!吃饺子没酒可不行!我这有好酒!”楚兴巡营回来,闻着味儿,一头扎过来,扫了眼,立刻表示,没酒可不行!这酒,他有!

    “你看,那旗杆上,那挂的,是红条吧,能喝酒?你家大帅就在中军帐中呢。”李桑柔指了指中军帐旁边的旗杆,旗杆上长长的主帅旗边上,飘着两条红色边儿。

    挂红色就意味着全军上下,要随时准备迎战,喝酒是绝对禁止的。

    “我是说我有酒,我没说我喝,我哪敢?

    “我不喝,拿来给你们喝,你们,又不是,那个啥,哈,是吧。”楚兴舔着嘴唇,从那锅香气扑鼻的咸汤,看到烤架上已经开始滋滋作响的烤肉。

    “那边挂着桑字旗呢,我们也不敢喝酒,把你家左先生叫过来,一起吃饭吧,只能吃,不能喝。”李桑柔无语的斜瞥着楚兴满脸的垂涎欲滴。

    “大当家说的极是!说得对!老左!”楚兴扯着嗓子喊了声,至于左先生能不能听到,他就不管了,他已经奔着烤肉冲上去了。

    头一锅饺子煮出来,李桑柔盛了十来个饺子,又盛了碗骨头野鸡汤,让黑马给顾晞送过去。

    再盛了一盆饺子,让大头和小陆子给如意他们送过去。

    ……………………

    中军大帐里,顾晞慢慢吃了饺子,喝了汤,侧耳听着外面的热闹,片刻,吩咐如意,“去看看,大当家要是得空,请大当家进来说话。”

    如意应声出去,片刻回来,笑禀道:“大当家说一会儿就过来。”

    没多大会儿,李桑柔一只手端着杯子,一只手托着只茶壶,进了大帐。

    “怎么还自己带茶过来了?”顾晞半坐半靠在靠枕上,示意如意搬走面前用来看书信军报的小架子。

    “你这里没有茶。这是我找左先生要的,洪州今年的春茶,很不错。”

    李桑柔将茶壶茶杯放到长案上,拉过椅子,坐到顾晞旁边,仔细打量顾晞的脸色。

    “好很多了。谢谢你的饺子,还有那碗汤,你做饭手艺和杀人的手艺一样好。”顿了顿,顾晞笑道:“现在看,你逃命的本事最佳。”

    “看起来真是好多了。”李桑柔坐回去,欠身往后,端过杯子喝茶。

    “吉祥说,这几天你守着我,几乎没合过眼,谢谢你。”顾晞看着李桑柔谢道。

    “好不容易把你救出来,总不能前功尽弃。”李桑柔抿着茶。

    “如意他们也都是强弩之末,我要是不看着点儿,他们肯定得累死好几个,那就麻烦了,侍候你这事儿,挺不容易,讲究太多。

    “听吉祥说,他们上手侍候你之前,都得学上四五年。”李桑柔啧了一声。

    顾晞无语的看着李桑柔,片刻,叹了口气。

    “再歇一天,后天我就得启程赶往润州城,黄彦明守成有余,进取不足,他应付不了武怀国。”顿了顿,顾晞叹了口气,“我没想到武怀国决断如此之快之利,正面对阵,文彦超大约能勉力支撑,黄彦明肯定不是武怀国对手。”

    李桑柔没说话。

    顾晞看着李桑柔,片刻,带着几丝隐隐约约的小意,问道:“你呢?”

    “我跟你走,你没好利落之前,我不是很放心,再说,我正好要去一趟润州。”李桑柔看着顾晞道。

    顾晞眉梢微扬,片刻,笑起来,“不放心什么?我又不欠你钱。”

    “当初在江都城,我准备动手打架抢地盘的时候,瞎子劝我劝的满嘴白沫,后来还是没劝住,瞎子气的一边骂,一边让我等等,说他得给我弄一样保命的东西。

    “就是那个小手弩。”李桑柔晃了晃用来捆手弩的那只手。

    “后来我就问他,既然不赞成我打打杀杀抢地盘,干嘛还要给我做保命的手弩?”

    李桑柔顿了顿,笑了一会儿,才接着道:

    “瞎子说,他把我从江里捞上来,泡热水泡凉水,灌药扎针,绞尽脑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救活,我刚活过来时又是个半傻,连说话都是他现教的。

    “他说他头一回在一个人,一件事上,花费了那么多的功夫心思。

    “花了那么多的功夫那么多的心思,结果我跟人家打一架,死了,他得心疼死,不是心疼我,是心疼他花的功夫心思。”

    顾晞听的眉梢高扬,憋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这个瞎子!”

    李桑柔抿着茶笑。

    ……………………

    建乐城。

    清风抱着只锦袋,一溜小跑进了庆宁殿,没照规矩沿着墙角绕过去,而是径直走向顾瑾。

    顾瑾看着径直过来的清风,目光落在清风怀里的锦袋上。

    正说话的伍相顺着顾瑾的目光看向清风,急忙顿住话。

    “回皇上,有铅山大营过来的急信。”清风径直走到顾瑾面前,奉上锦袋。

    顾瑾接过,明显有几分急切的用力抽开。

    伍相等人莫名其妙,铅山大营在哪里?

    庞枢密知道铅山大营在哪里。

    一个月前,皇上召见他,让他立刻把楚兴调往饶州城外,在离饶州城最近的地方驻守,就是铅山这个地方,说是让楚兴:’以备应对意外之事’,当时他就十分纳闷,现在看来,饶州城外真出出意外之事了,还是大事儿!

    可是,出了什么事儿了?

    顾瑾抽开锦袋,锦袋里一厚一薄,一份密折一封信,密折是楚兴写来的,信上只写了清风转呈四个字。

    顾瑾抓起那封信,连裁刀都没用,直接撕开,抽出薄薄一张信笺。

    信笺跟信封一个风格,没头没脑,只写了几行字。

    顾瑾扫过那几行字,再扫了一遍,一股热流猛冲上来,直冲得他热泪盈眶。

    顾瑾放下信,摸过裁刀,挑开折子,细细看了一遍。

    伍相等人双手抚膝,眼观鼻鼻观心的坐着,眼角余光却拼命往顾瑾那边看。

    庞枢密养气功夫略差,时不时转一下眼珠,看一眼顾瑾。

    顾瑾放下折子,接过清风递过的帕子,按了按眼角,看着伍相等人,缓声道:“世子得了九溪十峒老峒主病重的信儿,重新部署,以身犯险,带兵三万,往杭城南部潜行。”

    顾瑾的话顿了顿。

    伍相和杜相几个人还好,庞枢密两只眼睛都瞪大了,军略上,他反应最快。

    “之后,武怀国弃长沙回援杭城,世子后有武怀国十余万大军,前有杭城守军,在睦州溃败重伤。

    “半个月前,大当家潜入睦州。

    “这是楚兴递过来的折子,三天前,大当家护着世子,从饶州城冲关而回,平安回到了楚兴军中。

    “看附过来的脉案,世子至少性命无忧。”

    顾瑾声调轻缓,众人却听的惊心动魄,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怪不得,皇上这一阵子气色很不好。”伍相感叹了句。

    “母亲大行前,再三嘱咐朕,一定要护住弟弟。”顾瑾喉咙哽住,片刻,抬手挥了下,笑道:“不说这个了。这件事,等世子的折子到了,再行议处。接着议事吧。”

    ……………………

    隔了一天,顾晞和李桑柔等人上了船,沿信河而下,到鄱阳湖换上楼船,率领洪州大军,在江州汇集了潭州、荆州,以及自蜀中赶到的乔安部,入江东下。

    进鄱阳湖后,顾晞登上帅旗高挂的楼船,李桑柔和大常,以及孟彦清等人,则上了艘战船,跟附楼船而行。

    卫福坐在船边,拽着小船的缆绳,董超等人或蹲或站或坐在旁边,对着小船上的蚂蚱大头等人指指点点,高喊说笑。

    小船上,蚂蚱和大头一人趴一边,正用纱网兜银鱼。

    小陆子人在水里,一只手扒在船帮上,一只手拍着水往网里赶鱼。

    窜条猛的从水里窜上来,两只手抓着条大鱼,咣噹扔进小船里。

    黑马也从水里一窜而出,往船上扔了条鱼。

    正站在大船上钓鱼的孟彦清扯起空空的鱼钩,连声抱怨,怪不得钓不到鱼,这鱼,都被窜条这几个夯货吓走了!

    大常过来,蹲在船边,往小船里看了看,喊道:“这不行,得撒网,这几条鱼哪够吃!”

    “没有网!老大不让买,说咱们是急行军,说一边急行军一边撒网耽误事儿。”大头在小船上扬声叫道。

    卫福眨了眨眼,想着一边急行军一边撒网的情形,哈哈笑起来。

    旁边的楼船上,李桑柔趴在栏杆上,看着小船上的几个人摸鱼网虾,顾晞穿着件夏布长衫,坐在软椅上,欠身伸头,也看着小船。

    听到大头高喊老大不让买网,顾晞看向李桑柔笑道:“楚兴说,你和他说,桑字旗竖起来,就得守军中规矩,问我,你这么大功,

    该够封个王了吧。

    “我说你是女子,怎么封王?”

    顾晞的话顿住,见李桑柔只看了他一眼,没有要问的意思,只好自己接着往下说。

    “楚兴瞪着眼呆了好半天,跟我说,他竟然没想起来大当家是女人。”

    顾晞说着,笑起来。

    “昨天收到大哥的信,说你不光救了我的命,还救了整个战事,问我,你的功劳该怎么酬。

    “我跟大哥说,你救我命,是你跟我的私事,不算公务。”

    李桑柔转过身,背靠着栏杆,看着顾晞。

    “咱们头一回见面,就是生死之交,救命大恩,慢慢还吧,反正,从今往后,还有几十年呢。”

    顾晞往后靠在椅背上,笑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眉梢扬起,片刻,哈了一声。

第260章 吃吧吃吧

    自鄱阳湖顺水往北,顺风顺水,隔天,楼船就赶到了江州城外。

    江州城外,荆州赶过来的大军船队,略早了一两个时辰,已经绕过石钟山,泊进了潘阳湖。

    看着顾晞的楼船到了,统领荆州军的曹将军急忙上船请见顾晞。

    乔安部从峡州顺流而下,还没赶到。

    文诚日夜兼程,几乎和顾晞同时,自扬州赶到了江州城。

    顾晞得了禀报,说文先生到了,长长松了口气。

    守真到了,他就不用一直盯着千头万绪、繁杂无比的后勤辎重了,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这几天劳神太过,午时过后,就头目森森,要歇上一个时辰才能接着理事。

    文诚风尘仆仆,进了船舱,看着顾晞,张了张嘴,话没说出来,喉咙哽住了,哽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

    “你,瘦得很。”

    “你来了就好了,我还是有点儿精力不济,这些数目,看的太累心。”顾晞脸色发白,额头一层细汗,明显已经很累了,放下手里厚厚的军械册子,往后靠在靠枕上。

    “我来核对。”文诚伸手拿过那本军械册子,坐到榻前椅子上,仔仔细细的打量着顾晞。

    “在门口碰到如意,问了几句,那一个来月,你是怎么熬下来的,我都不敢想!”文诚掀起顾晞腿上盖着的葛纱,看着眼伤口。

    “开始不敢生火,如意他们捉了野鸡兔子,喝生血。”顾晞一声长叹,随即又笑道:“已经过去了,等我到了润州,非得找武怀国报了这一箭之仇不可。”

    “前一阵子,阿玥担忧得很,说皇上明显见瘦,气色也不好,脾气更不好,说还跟她发了一回脾气,说她就说了句,说你要给她寄洪州的春茶,都快到夏天了她还没收到,皇上就发脾气了。

    “我想到你那边可能不顺,可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唉,你太冒失了,这一个多月,皇上得担心成什么样儿!”文诚说着,拧起了眉。

    从听到阿玥两个字,顾晞就开始斜瞥着文诚,等他说完,慢吞吞喔了一声,“阿玥,呵,呵!

    “我记得从阿玥六岁还是七岁来,你就说什么男女之礼,尊卑上下,从那时起,你就都是宁和公主,公主殿下,一板一眼。

    “现在,怎么又阿玥上了?难道阿玥是倒着长的,越长越小了?”

    “你的伤确实无碍了。”文诚神情严肃,“既然无碍了,我跟你说说黄将军和文将军那边的情形吧。”

    ……………………

    从泊进江州前两天,顾晞就忙得几乎没时间休息,李桑柔也就没再上过楼船。

    文诚从江州对岸乘船过江,直接上到楼船时,李桑柔正在自己那条船上,对着一排儿五六个红泥小炉,比较哪种茶叶煮茶叶蛋味道最好。

    文诚径直去见顾晞,百城还没上到楼船,就看到了在小船上钓鱼的黑马,赶紧招呼。他正好不当值,直接让小船靠到李桑柔那条船旁边,先指挥着杂役搬了两只大箱子上去,自己再跟上去,和李桑柔见了礼,指着大箱子介绍:

    这一箱子是公主寄到他家爷那里,托他家爷转交给大当家的,这一箱子是潘七公子托给宁和公主,宁和公主再寄到他家爷那里,托他家爷转交给大当家的。

    百城口齿伶俐之极的说着一串儿的托转,李桑柔听的笑起来,“文先生好不好?听说他一直在扬州?”

    “是一直在扬州,不过不在扬州城里,一直在城外大营里。

    “我们爷还算好吧,累得很,最近一两个月忧心的厉害,前一阵子,得了世子爷的信儿才不忧心了。”百城笑回道。

    “你也辛苦得很。我刚煮的茶叶蛋,你拿几个回去尝尝。”李桑柔一边说,一边拿小漏勺捞了十来个茶叶蛋,放在碗里递给百城。

    “谢大当家赏。”百城欠身接过。

    “烦你问问你家爷什么时候得空,今天晚上,明天中午,明天晚上,后天,都行,我请他吃饭,一是谢谢他转交这些,二来,算给他接风。”李桑柔笑道。

    百城听的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应是。

    大当家给他家爷接风,敢情这是谁早一步到,谁就是东主了。

    百城上到楼船,找机会转了大当家的邀请,文诚忙让百城转告李桑柔,他当天晚上就有空。

    ……………………

    文诚赶到,顾晞顿时轻松下来,文诚走后,一觉睡了将近两个时辰,起来只觉得心神愉快。

    看了一堆军报,对着沙盘细细推演了半天,眼看天色将晚,顾晞吩咐道:“让厨房做几个守真爱吃的菜,再去请大当家过来,晚上算是替守真接风。”

    如意应了,片刻回来,陪着一脸笑,“回爷,文先生往大当家船上过去了,说是大当家今晚给文先生接风。”

    顾晞嗯了一声,片刻,哼了一声,接着看沙盘。

    看了没多大会儿,顾晞往后靠在靠枕上,示意抬走沙盘,随手抓了份军报,举起看了眼,又拍回那一堆军报里。

    “去瞧瞧。”顾晞双手撑着矮塌,用力想站起来。

    “爷不能站起来!用了力,这伤口要崩开的!”如意吓了一跳,急忙上前阻止。

    “叫柳大夫进来,裹紧。”顾晞没敢强起,重新坐回去吩咐道。

    “是。”如意松了口气,赶紧让人去请柳大夫。

    柳大夫进来,将顾晞大腿上长长的伤口裹紧,谨慎的交待道:“大帅这伤,晾着好得快,也不容易红肿,扎成这样,可不能太久,大帅的公务,越快越好。”

    顾晞似是而非的应了一声。

    如意已经指挥着抬了小巧肩舆过来,扶着顾晞坐到肩舆上,搭着长长的跳板,先从楼船下到岸上,再上了李桑柔那只比楼船矮了很多、小了很多的战船。

    李桑柔和文诚迎出来,李桑柔看着顾晞裹扎的结结实实的腿,看向如意道:“这条船上椅子都小,从你们船上抬张塌过来。”

    如意笑应,指了指后面,示意已经抬来了。

    “一早上,听说你今天就能赶到了,我就让厨房准备了你爱吃的几样菜,谁知道……”

    顾晞斜瞥着文诚,先和文诚说话。

    “厨房从一早上就开始准备,这一片心意,总不好全辜负了,我干脆过来一趟,把专程给你准备的菜,送过来。”

    文诚无语的看着顾晞。

    李桑柔往后退了一步,看看顾晞,再看看文诚。

    “进去说话吧。”见李桑柔不说话,文诚只好让道。

    “是你请大当家吃饭,还是大当家给你接风啊?”顾晞一边示意抬进去,一边凉凉的再说了句。

    “你重伤重病,腿脚不便,不敢打扰你。”文诚更加无语。

    “宁和公主托文先生给我带了不少好东西,给你带东西没有?”李桑柔一句话扯得很远。

    “没有!”顾晞答了句,转头看向文诚,“你是不是还装模作样的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摸摸给阿玥写信这事儿呢?”

    文诚径直往前,坐到刚才的位置,示意两人,“赶紧吃饭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

    隔一天,乔安部顺流赶到江州,越过石钟山,泊进鄱阳湖,休整准备。

    乔安见了顾晞,细细禀说了蜀中的情形。

    “最早是接到庞枢密和三位相公联名的密令,调在下往扬州,没几天,又收到皇上手书密旨,让在下驻守峡州,枕戈待旦,随时准备千里奔袭,庞枢密的军令,是在密旨后第三天才到的。

    “在下就一直驻守在峡州,直到收到大帅的军令。

    “两个月前,在下收到文将军的书信,说是有九溪十峒的信使去了他军中,他要调拨一半步骑随我东下。

    过来的步骑众多,在下只好往荆州找潘帅司借船,潘帅司那边船也不够,现从襄樊那边调了船过来,多亏潘帅司全力周旋,要不然,只怕还要晚几天才能到。”

    乔安的话顿了顿,从顾晞极瘦的脸上,看到他重伤的大腿。

    “大帅这是?”

    “我亲自带人绕过饶州,打算偷袭越州,偷鸡不成,反被武怀国前后夹击,九死一生。”顾晞嘿笑了一声。

    乔安呃了一声,呆了一呆,下意识道:“胜败乃兵家常事……”

    话没说完,就觉得不妥当,赶紧收住,尴尬片刻,唉了一声,“皇上的密旨,准备千里奔袭,就是备着营救大帅的?”

    “是备着万一更加不好,你就要千里奔袭,守住洪州,以防形势急转直下。

    “是大当家带着孟彦清他们,把我接回来的,孟彦清他们就在旁边船上,人都在,等你忙好了,去看看他们,我记得你说过一回,你和孟彦清他们,如父子一般。”

    “是。”听顾晞说到孟彦清,乔安莫名的喉咙哽住。

    “大当家他们跟着咱们行军,一直到润州,这一路上,相处的时候不短,你们可以多见几回面。

    “你去见文先生吧,把船只辎重,和他当面交接,他是个仔细人儿,你留心交接。”顾晞接着交待道。

    乔安答应了,起身告退。

    ……………………

    忙了两天,乔安将带来的步骑交接的交接,安顿的安顿,再将船只粮草辎重和文诚交接清楚,这才有了闲空,赶紧洗个澡,挑了件衣服换上,和十来个统领,坐上船,绕过半个湖,去楼船一带看望孟彦清等诸位师父。

    李桑柔没在船上,一大清早,和大常黑马进江州城买菜去了。

    正是炎热的时候,孟彦清光着膀子,大裤衩湿了一半,贴了半脸的五彩纸条儿,正和董超等四五个人,在甲板棚子下,围成一圈打叶子片,周围站了更大一圈儿人,指指点点的瞎指挥。

    宽宽的跳板搭在岸上,乔安喊了几声,见没人理他,直接上了船,皱眉看着晒得黝黑的一群光膀子糙汉子。

    这一群,像是船工,可哪有这么放肆的船工?

    “请问!”乔安猛的提高声音,“大当家在不在?”

    先找大当家吧。

    “喔哟!”孟彦清面对着船头方向,抬手拨开五彩纸条,一眼看到乔安,惊喜的一声喔哟,赶紧招手,“是小一来了!你先站一会儿,等一会儿!等老子打完这把牌!好不容易摸了把好牌!”

    乔安还是没认出孟彦清,不过孟彦清这声音,他听出来了,瞪着孟彦清,从他满脸的五彩纸条儿,看到光着的膀子,再看到踩在椅子上的一条毛腿一只光脚,直看的嘴巴半张。

    从他头一回见到头儿起,头儿就是一丝不苟,再热再冷,黑夜白天,暴雨狂风,都没能打乱过头儿严谨的军姿风仪。

    头儿一直教导他们:

    他们是暗卫,身在暗处,就更要严谨严格,要时刻牢记,他们是御前侍卫中的最精锐,这精锐,也包括仪容。

    要是有一天,他们站到了明处,那就一定要让所有人看到他们云梦卫的锐利。

    他们云梦卫虽然一直行走在黑暗中,却不惧审视,他们从里到外,都是帝国最精锐者。

    可眼前……

    乔安身后的十来个统领,比乔安更加震惊,一个个目光呆滞的挨个看着里一圈外一圈的这群光着膀子,全无风仪的他们的前辈们,用力的,不敢相信的辨认着他们的前辈。

    “再贴一张!”

    孟彦清这难得的一把好牌,还是输了,对面的董超不客气的欠身上去,往孟彦清脸上再拍上一张大红纸条。

    听到这句再贴一张,乔安他们十来个人,终于敢确定孟头儿对面这位,蹲在椅子上,头发上乱七八糟的插了七八根筷子的,是他们那位沉默寡言,和头儿一样一丝不苟的二号二爷。

    乔安抬起两只手,用力的揉脸。

    “小一……”

    “小乔!”孟彦清的话被董超打断。

    乔安身后,十来个人目光呆滞的看着孟彦清和乔安。

    一直以来,从来没有谁敢打断头儿的话。

    “对对对,小乔小乔!

    “小乔啊,听说你成天立大功,都一品将军了,挺好,挺给咱爷们挣脸!”孟彦清从椅子上站起来,从背后抽出大蒲扇扑扇着。

    “哎!小乔他们来了,都出来出来!”几个人大呼小叫,旁边一条船上,几乎一模一样的一群光膀子牌客,唉哟叫着跳过来,将乔安等人围在中间。

    “瞧咱家小子,多精神多好看!”

    “就是好看!我就说,当初老孟挑人,净挑好看的!”

    “媳妇说了没有?他们这说媳妇的事儿,是不是没人操心哪?这事儿,老孟!老董!”

    ……

    乔安等人被围在中间,你一句我一句,从说媳妇,到大胖小子不如姑娘,再到孩子可怜看这衣服都汗透了,只听的一脸接一脸的呆滞。

    乔安十来个人,每个人都被喂了三四碗各种汤水,都挺美味,每个人都被塞了六七袋七八袋各种吃食,从五香瓜子到鹿肉干,满怀收获下了船,上到自己船上,船摇到湖中间,乔安才长长吐了口气,彻底恍过了神。

    “孟老大他们,真认不出来了,倒是,挺好。”一个统领从白夏布袋子里摸出把核桃仁,小心的吃了一块,笑起来。

    “董师父嘴真贫。”旁边一个统领,郁闷的吐糟了句。

    他董师父语重心长的教导他赶紧找个媳妇,别老靠手,不好。

    “卫师父瞧着比从前年青多了,瞧着比乔头儿还年青。”再一个统领,伸头和乔安道。

    “你没听董师父说,那是卫师娘滋润的。”吐糟董师父嘴贫的统领接话道。

    乔安唉了一声,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再唉了一声,抽开只袋子,掂了块桃肉,将袋子递给其它几个人,“吃吧吃吧。”

第261章 星辰

    乔安从峡州带过来的,除本部外,还有来自蜀中而来的文顺之部,来自蜀中的大军数量之多,在顾晞的预料之外,再加上顾瑾再三的叮嘱:越是收官,越要沉得住气,万万不可再冒险冒进,宁缓勿急。

    顾晞重病重伤之后,还没恢复,精力不济,不敢太赶,也就耐下心,一边休养,一边在鄱阳湖内重新调度整顿各路大军。

    再等到从建乐城急匆匆赶来,准备沿途接收的诸官员赶到,半个月后,以荆州曹将军为先锋,北齐大军船帆遮江蔽日,浩浩荡荡,顺江而下。

    从江州城起,沿岸的彭泽等小县,望风而降。

    在十几万大军面前,小小的县城,如蝼蚁一般。

    和几条、十几条船的急行军比起来,十几万大军的庞大船队,行进起来的速度,就十分缓慢了。

    十天后,大军前锋到达铜陵,曹将军带兵围攻铜陵时,顾晞的中军,围住了池州城。

    顾晞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稳妥起见,还是让柳大夫用细布扎住大腿,穿戴整齐,纵马到了池州城下。

    李桑柔一身亲卫打扮,和同样打扮的大常、黑马等人,混在顾晞的亲卫队里,孟彦清等人,穿着云梦卫的黑色缀皮轻甲,护卫在亲卫队后面。

    池州城已经被大军团团围了三面。

    三面都有人拿着铁皮筒子做的喇叭,一群群兵卒,或是一口池州本地话,或是一口对面安庆府方言,或是带着池州口音的官话,轮流高喊招降。

    城墙上,则是以一阵阵的锣鼓声,此起彼伏的叫骂声回应。

    顾晞没有着甲,一身黑底龙纹缂丝料子骑装,纵马直冲到护城河外,在城墙一射之地以外,勒马停下,仰头看着城墙上,扬声道:”申将军可在?本帅和话有他说。“

    城墙垛口,一个清瘦的中年人,戴着明显太大的将军盔,厉声喊道:“申将军已经殉国了!要打便打,不用废话!”

    “是你杀了申将军?

    “你为什么要杀申将军?因为申将军不愿枉填人命,要弃暗投明,你就把他杀了?”顾晞反应极快。

    “我等世受皇恩,该报效时,绝无退缩之理!

    “池州府乃忠义之地,人人忠勇,没有苟且偷生之人!”

    城墙垛口,中年人一只手捶着城墙,喊声里仿佛带着血。

    “申将军祖籍安庆,申家,也就是从申将军开起,才入仕为官,他不是世受皇恩,你梁文才是!

    “天下之势,分久必合!隔着这一条江,两家分治,近百年来,这条江里,多少冤魂,多少人间悲凉!

    “一统南北,乃民心所向,民利所在!

    “梁府尊,顺应民心,才是你等读书人真正的为民之道。”

    “呸!”梁文趴在城墙上,用力往城墙外啐了一口。

    “你这个屠夫!你杀了我大梁多少子民!这条江,都红了!不只一回!浮尸满江!你还有脸说冤魂?

    “那些冤魂,难道不是死在你的刀下!”

    “两军征战,自然死伤无数!

    “也就是因为征战之时,死伤过多,我才不忍心,才亲自前来。

    “梁府尊,南梁气数已尽,不该再多填人命,这会儿,已经没有齐梁之后,这天下,都将是我大齐子民!

    “我大齐军,我顾晞,可曾伤过无辜百姓?

    “倒是你南梁,攻打扬州时,驱万民为前锋,死伤无数,惨绝人寰!

    “我大齐扬州守将白翰,帅司骆庭明,漕司谢书,宪司黄为民,监司晋荣,自杀殉国,开城为民。被我皇旌表宣扬,被扬州万民目为神祇!

    “梁府尊,这才是为国为民!”

    “好一张利口!呸!我池州上下一心,我池州府没有怕死之人!必血战到底!”梁文厉声呼呵。

    “上下一心?那你敢打开城门么?”顾晞鞭子指着城墙。“要不这样,我退兵至江中船上,你打开城门,许不愿枉死之人离开这城,你敢么?”

    “兵不厌诈!你以为我不懂么!”梁文再啐一口。

    “这座城,这池州,不过今明两天,就是我大齐治下。

    “我顾晞,大齐总帅,睿亲王世子,皇上幼弟,我这份言而有信,可比你这座城,比这池州府贵重多了!

    “不是我无信,你明知道我必定一言九鼎!是你不敢!你一清二楚,这城门一开,你就是孤家寡人了!”

    “呸!”

    梁文用力再啐一口时,顾晞看着梁文,头也不回的低低道:“把你的弩拿出来,别让他看到。”

    李桑柔低低嗯了一声,摘下挂在马鞍后的钢弩,扣上弩箭,拉上弦。

    “梁府尊,这一战,不是非我族类,这一战,是我顾家,和他们杨家争夺这个天下,你要报的,不过是梁皇的知遇之恩,而已!

    “士为知已者死,我顾晞佩服!可你不该为了你自己这份知遇之恩,为了一已之私,塞上这满城无辜的人命!”

    “呸!任你巧舌如簧,半分用没有!我告诉你!我池州府,个个是好汉!”梁文喊的声嘶力竭。

    “梁文,你若是一意孤行,本帅就成全你!”

    顾晞话音刚落,李桑柔抬起弩,扣下了板机。

    垛口中间的梁文一个怔神,没等他反应过来,李桑柔的弩箭已经透眼而入,梁文仰面往后,重重摔在城墙上。

    “池州安庆一江之隔,本是一家!

    “池州安庆,皆我大齐子民!我顾晞不愿多伤人命。

    “请诸位打开城门,从此南北一家,再无阻碍!”顾晞扬声叫道。

    半个时辰后,池州城门缓缓推开,吊桥慢慢放下。

    一队队的大齐骑步一路小跑,进了城门,从城门往两边,如同流水一般,流入城墙各处,流入各条街道。

    半个时辰后,李桑柔跟着顾晞,进了池州城。

    出了城门洞,街道两边,一个个的大齐军卒十步一个,个个衣甲鲜明,握着长枪,背向街中间,警戒守卫。

    军卒之外,街道两边都站了不少人,一个个屏声静气,或两个三个挤在一起,或靠着墙抓着门,胆怯又好奇的看着骑在马上的顾晞。

    顾晞笑容可掬,看着街道两边的人群,时不时颔首致意。

    顾晞每一回颔首,都能让街道两边发出一片吸气声,甚至惊叫声。

    这位大帅,实在太好看了!

    李桑柔从街道两边,斜瞥向顾晞的背影,忍不住笑,这位大帅,心眼多得很,也很能弯得下腰。

    一行人停在府衙门口,随大军而来的大齐池州府尹江善长衫前襟掖在腰带里,跑的一头热汗迎出来。

    “大帅,梁府尊的棺椁已经到了,后衙已经看管起来了,正要将棺椁送进后衙。”江善长揖见了礼,急忙禀报。

    “梁府尊忠勇之士,咱们去看看?”顾晞和江府尹感叹了句,看向李桑柔道。

    李桑柔点头。

    江善看了眼李桑柔,迎着李桑柔的目光,赶紧欠身微笑致意。

    这位年青姑娘,他只见过一回,刚到鄱阳湖,去楼船拜见大帅那一回。

    他们的船靠近楼船时,旁边一条船上,甲板上支着大锅,这位姑娘正对着大锅炖肉调味儿,那锅肉那香味儿,让他满嘴的口水差点儿当场掉下来。

    原本,他当时紧张得很,要不是这香味儿,他注意不到这位姑娘。

    当时他就挺纳闷的,这位是谁,敢在大帅的楼船边上这么炖肉做饭。

    后来,聆听了大帅教导之后,出来时,他真问了一句,送他们出来的那个小厮一脸笑,说那是大帅的朋友。

    大帅的朋友!

    李桑柔跟着顾晞,穿过月洞门,进了府衙后宅,几个兵卒抬着梁文的棺椁,跟在后面。

    府衙后宅,梁家女眷和下人已经都集中在正院,正屋廊下的扶手椅上,端坐着一位面容冷峻的中年妇人。

    中年妇人身边,左边站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右边站着位十一二岁的小娘子,搂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顾晞进了二门,侧身让到一边,如意忙示意兵卒将棺椁抬进去,放到院子正中。

    兵卒垂手退下,顾晞看着脸色苍白的中年妇人,指着棺椁示意道:“梁府尊求仁得仁,我全了他的心愿,棺椁还没钉上,你们要想重新殓收装裹,我叫人进来帮忙。”

    “你是谁?”中年妇人两只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直视着顾晞问道。

    “大齐主帅,睿亲王世子,顾晞。”顾晞背着手,看着妇人,淡然答道。

    “能得大帅亲自送回,是先夫的荣幸。”妇人抓着椅子扶手的手微微松开,片刻,站起来,走到棺椁旁边,回头示意几个婆子,“打开,我再看一眼。”

    如意急忙示意几个亲卫。

    亲卫上前,推开棺盖。

    中年妇人两只手扶着棺椁,仔仔细细的看着仰面躺在棺椁中的梁文。

    片刻,探身进去,伸出手,轻柔的抚着梁文的面颊,手指停在那只被弩箭透过的眼睛上,片刻,缩回手,抽出帕子,将梁文眼睛旁边的血渍擦干净,手指在和眼珠齐平,坚硬冰冷的弩箭尾上按了按,直起身,看着顾晞问道:“是你的箭?”

    “是我。”李桑柔冲中年妇人欠了欠身。

    “这具棺椁太小,一会儿,烦您换具大的。”中年妇人看了眼李桑柔,回头再看向棺椁里的梁文。

    “姜太太,不要冲动,您要三思,您还有幼子幼女。”顾晞急忙道。

    “您能全了先夫的心愿,想来,也能全了我等的心愿。”姜太太语调淡然,转过身,招手叫一儿两女,“你们过来。”

    “姜太太,心愿是自己的!

    “梁府尊有梁府尊的心愿,你有你的心愿,孩子们已经大了,他们也有他们的心愿。

    “你请别人尊重你的心愿,那也请你尊重别人的心愿,你的孩子,不是你,要让他们自己作主。”李桑柔一步上前,拦在三个孩子和姜太太中间。

    “过来。”姜太太仿佛没看到李桑柔,只柔声招呼三个孩子。

    “姜太太,南北之争,无关其它,不过是顾家和杨家两姓之间,争这个天下而已。

    “梁府尊之死,也不过是死于士为知己者死,不是什么大义大节,姜太太这样,实在不必,也不过是个愚倔愚忠!”顾晞皱眉劝道。

    “我和先夫相伴相知近二十年,他死了,我不独活,不是为了什么大义大节。”

    “既然你是为了你们夫妻的情份,那这事无关孩子们。”李桑柔打断姜太太的话。

    “我们的儿女,自有他们的气节。”姜太太没看李桑柔,抽出袖管里的匕首,扔了刀鞘,随手扎进胸膛,再拔出来,将匕首递向大儿子,“一点儿也不疼。”

    “你们的父母夫妻情深,这和你们无关!对父母也不要盲从!”李桑柔看着伸手接匕首的大儿子,厉声道。

    大儿子紧紧抿着嘴,用力握着匕首,抖着手捅进胸膛,却没能拔出来,看着两个妹妹,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挺疼的。”

    李桑柔上前一步,一手一个搂住两个女孩儿,“哥哥说疼,他不让你们跟着他,你们两个要好好活着,父母兄长身后之事,得有人料理,年年的祭祀,得有人料理!”

    李桑柔面前,慢慢萎顿在地的大儿子看着两个妹妹,缓缓点了下头。

    “您可有什么心愿?”顾晞曲一膝半蹲半跪在姜太太面前,轻声问道。

    “把我们送回绍兴吧,这池州,不值得。”姜太太声调微弱,却淡然依旧。

    “好!您放心。”顾晞立刻答应。

    姜太太嗯了一声,目不转睛的看着大儿子,慢慢闭上了眼。

    顾晞缓缓站起来,看着靠着棺椁,已经没有了气息的姜太太,和姜太太旁边,萎顿成一团的梁家长子,片刻,低低吩咐道:“去挑两幅上好的棺椁,以侯爵之礼装殓,先送到江都城,找间寺庙暂存,等请下旌表之后,再送他们回绍兴。”

    “你先走吧。”李桑柔搂着两个呆呆木木的女孩子,迎着顾晞的目光,叹了口气。

    顾晞转身出去,孟彦清进来,蹲在二门里,看着院子里的血泊,和忙着收敛的诸人,再看向两个木木呆呆的女孩子,以及搂着她们的李桑柔,慢慢的,长长的叹了口气。

第262章 两章合一

    子时前后,李桑柔回到船上,也没洗漱,直接就睡下了,寅初前后,大军船队就撑离池州,启程往前。

    天亮的时候,李桑柔爬起来,推开船舱窗户,看着缓缓往后移动的江岸,一头扎回床上,接着睡。

    一觉睡到巳末午初,李桑柔才爬起来,慢腾腾沐浴洗漱。

    出来船舱,大常正蹲在船舱门口刮一条大鱼的鱼肉,看到李桑柔出来,指着已经刮了半盆的鱼肉,笑道:“黑马和窜条摸了几条十几斤的大乌青,刮两条做鱼丸,对了,如意过来两三趟了,说世子说,你要是醒了,请你过去说话。”

    “多放点儿姜汁。”李桑柔蹲下,看了看那盆鱼肉泥,“做好了送一盆过去,这会儿了。”

    大常嗯了一声,这会儿了,老大过去,肯定就得留在世子那边吃饭了。

    顾晞正和前锋曹将军说话,李桑柔绕到后舱茶水间,要了杯茶,慢慢喝了半杯,如意进来,请李桑柔往前舱进去。

    顾晞看起来很高兴,“铜陵很顺利,一攻而溃,几乎没什么伤亡,当真是兵败如山倒。

    “你昨天子时前后才回来的?现在睡好了?”

    顾晞一边说,一边仔细看着李桑柔的气色。

    “嗯,挺好。”李桑柔坐到顾晞旁边的扶手椅上,接过如意捧上的茶,微笑欠身谢了句。

    “那两个小妮子,没什么事儿吧?”顾晞看着李桑柔问道。

    “还好,有那样的父母,那两个妮儿,自然要比常人强不少,”李桑柔叹了口气。

    “我让人打听过了,姜家和梁家,都是绍兴旺族,姜家倒是更胜一筹。

    “梁文母亲尚在,姜氏是幼女,父母早亡,跟着兄嫂长大,说是兄嫂视姜氏如女儿一般,姜氏兄嫂皆健在。

    “这两个孩子,不管是梁氏族里,还是姜氏族里,必定能好好将她们养大。

    “你不必过多担心。”顾晞温声道。

    “嗯。”李桑柔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看着顾晞问道:“你写折子给他们请旌表了?”

    “还没有,这不是急事,我想听听你的意思,之后再写折子。”顾晞笑道。

    “梁文是在两军对军之时,被射杀而死,这没什么值得旌表的地方。

    “姜太太自弑殉夫,殉夫一事,不值一提,只是,刀捅入胸,还能拔出来,说一句不疼,这份豪迈无惧,世所罕见。

    “梁文长子梁安道,今年才十六岁,视死如归,却能怜惜两个妹妹,不强加自己所求所愿到两个妹妹身上,高洁明理,实在难得。

    “若要旌表,不过是姜太太的悍然无惧,梁安道的视死如归和悲悯情怀,和梁文无关。”李桑柔声调轻缓。

    “好。”顾晞答的极其干脆。

    “一份旌表,给姜家吧,为了这份无畏无惧。

    “另一份,给梁安道。

    “还有,梁文夫妻和梁安道这一支,既然自绝子嗣,梁家若是再为梁文、梁安道一支过继承祠,那就违逆了梁文、梁安道的心愿,这一支该就此断绝。”

    ”好。“顾晞再次干脆答应。

    “姜太太和梁安道,该在南梁史书上留下一笔,我来找人写,如实述说,不作评判,姜太太的自弑,该如何评判,留给后人吧。”李桑柔低低叹了口气。

    “好。”顾晞点头,仔细看着李桑柔的脸色,委婉劝道:“梁姜两姓,都是书香大族,讲究的,就是个忠君忠夫,从一而终。

    “小时候,大哥和我一起读到史书上的忠臣列传,大哥曾经感慨,为了忠君,杀父杀子杀妻,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忠君?

    “先生当时说:为君者,要心里明白,却不能说这样的话,良臣忠臣,须求于孝子慈父,遇到这样的事这样的人,宣扬旌表就够了。”顾晞看着李桑柔,低低道。

    李桑柔沉默良久,叹了口气。

    “别想那么多,世人束发受教,同样一句话,不同的师承,不同的父母,不同的人,不同的认知,世有多少人,就有多少想法。

    “姜太太能得尝所愿,这也是一份难得,也算生死无憾,至于梁安道。”

    顾晞的话顿了顿,低低叹了口气,“他也十六岁了,大人了。

    “世间有多少人,就有多少想法,一人一世界,这话,还是你跟我说过的。”顾晞看着李桑柔,小意的劝慰道。

    “我没什么,一件小事而已。

    “晚上吃什么?

    “我过来的时候,大常在刮鱼肉泥,要做鱼丸,我让他送一碗过来,你这边还有什么菜?”李桑柔提高声音,笑道。

    ……………………

    曹将军的先锋大军取了铜陵城之后,从铜陵,沿陆路直扑宣城。

    曹将军大军进逼到宣城城下之时,驻守在饶州城外的楚兴大军夜袭饶州城,乔安所率轻骑顺流直下至华亭县,从华亭登岸,一路势如破竹,直袭平江城。

    大齐大军从三面直逼杭城,从上到下,土气昂扬,奋勇无比。

    武将军审时度势,令大军后撤至湖州、秀州一线,布防踞守。

    顾晞大军推进湖州、秀州一带,眼看着南梁军在湖州、秀州坚壁清野,一幅破釜沉舟的样子,顾晞令大军暂缓,开始往回清理刚刚拿下的宣城,润州等大片地方。

    李桑柔跟着顾晞进驻到平江,眼看攻势暂缓,找顾晞借了几样东西,辞了顾晞,掉头赶往润州。

    ……………………

    润州丹阳县。

    李桑柔坐在离丹阳县衙不远,在丹阳县数一数二的奢华酒楼的大堂里,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抿着茶,对着面前站成一排儿的六七个帮闲,冲黑马抬了抬手指。

    “这是我们老大!”黑马往前一步,大拇指竖起,往上划过头顶,“至于我们老大是谁,就你们这些小池子里的鱼鳖虾蟹,不配知道!

    “我们老大叫你们来,是想听听杨家的事儿。”

    “你们要是说好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们老大重赏,一人五两银子!要是敢胡说八道,欺瞒瞎编,割半根舌头!

    “好了,说吧,从你开始。”黑马手指点着最左边的帮闲。

    站成一排的一群帮闲,在黑马发话之前,早已经战战兢兢,打定主意让干啥就干啥,让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们都是润州城和丹阳县最有名的帮闲,帮闲做得好,头一条,就是得有眼力有见识。

    把他们从各个地方揪过来的那些汉子,那份利落,那份狠辣,他们已经见识过了。

    那绝对是真正见过血,真正杀人不眨眼的人物。这样的人物,一大群,这会儿就在这大堂里,或坐或站,正盯着他们。

    这些,全是这位老大的手下。

    虽然这位老大看起来人畜无害,可这个无害,必定只是看起来而已,深藏不露的人物,他们也是见识过一回两回的。

    “是。回大当家。”被黑马点了一指头的帮闲毕恭毕敬。“这位爷说的杨家,是咱们润州郡望的杨家么?”

    “你们润州。就是江州将军杨文的那个杨家。”李桑柔缓声道。

    “是是,我们润州我们润州。那就是我们润州郡望的杨家。”帮闲连连欠身,急忙陪罪。

    “我们润州,说起来,也算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文风鼎盛,才子辈出,原本,这郡望之家,都得有个几辈子的底蕴,族里书声朗朗,进退有据,出过几个进士,有个几个才子,才算得上郡望之家。

    “不过如今,小的嘴贱,说错了!是从前,从前!

    “从前江北是江北,江南是江南,不能算是太平年间,这不太平的时候,就没法说了。

    “杨家当了咱……小的嘴贱!

    “杨家当了我们润州郡望,也不过就是这十来年间的事儿,也就是他们杨家出了位杨将军,又娶了位财神娘子,又是将军又是财神,也就郡望了。”

    帮闲瞄一眼李桑柔,见她面沉似水,心里一紧,立刻乖巧无比的往回转。

    “小的嘴贱,不管说什么都想刺几句。

    “说起来,杨家这郡望虽然起家晚,可这十来年,行善积福,修桥补路,不知道散了多少钱财出去。

    “润州城北有所学堂,有上千的学生,入学堂时一分钱不用交,早上中午还管两顿饭,三个月后小考,只要及格,就还是不用交钱,还是一天管两顿饭,考不及格,也就是交个饭钱,外加一个月三十个大钱。

    “那学堂虽说不怎么好,可毕竟不要钱,润州穷人家的孩子,也能学着认些字儿了,多大的善行呢,润州城里城外,好多人家,都供着杨老太爷的牌位呢,这真是天大的功德。

    除了这些,杨家还修了泽漏园,年年重阳,给城里城外的老人送钱送米送酒,真是积善之家。

    “还有,十来年前,杨老太爷回到润州府,头一件事,就是建了杨氏族学,杨家祠堂,广置祠田,学田,如今,杨家的祠田、学田,在我们润州,那是首屈一指,祠田比排第二的周家祠田多了一倍有余,学田比田家学田多了两倍多,都是大手笔,眼光了得。

    “杨家族学里,就算是启蒙先生,也都是请的名家,这些年,我们润州论族学,就得数杨家了。

    “除了族学,杨家还出面,建了润泽书院,请了大儒童先生做山长,如今在江南,也算小有名气。

    “上个月是杨家那位杨将军周年祭日,皇……梁皇封了忠勇侯的,杨家请人写了传,排了折子戏,忠勇双全,热闹了足足一个多月,前几天刚刚收拾好。

    “杨家虽然起家晚,这份眼光,这份慈善,就是这会儿,也能担得起润州郡望这四个字了。”

    头一个帮闲一口气说完,不敢多抬头,只转着眼珠,用力往上看李桑柔的神情。

    “哼。”李桑柔冷哼了一声,示意第二个人,“你接着说。”

    “是。”第二个帮闲欠身致意的功夫,已经将李桑柔这一声冷哼,掂量了十七八个来回。

    “小的听到的,都不是什么好话,都是些风传。

    “杨家老宅,原本在丹阳县遇仙镇,算是遇仙镇上的富户,也就是有几亩田地,几间铺子的富户而已。

    “现如今的杨氏族长杨老太爷,据说,是遇仙镇富户杨家老二,杨老太爷的兄长,杨家老大据说是个病殃子,这杨家老二,就和嫂子私通,生下了杨将军。

    “据说,那杨家老大,不能行房,这孩子一生下来……”

    帮闲一脸干笑。

    “这事儿也不算太久远,不过四十多年前。

    “那一年,先是杨家这个长子媳妇暴病死了,接着杨家老大也一病死了,杨家老二说是出门做生意,一去三十年,后来衣锦还乡,说杨将军是他侄儿,听说他们杨氏族谱里,杨将军是记在杨老太爷大哥大嫂名下的。”

    帮闲说完,一脸干笑。

    “嗯,你说。”李桑柔示意第三个帮闲。

    “是!”第三个帮闲忙哈腰点头,往前半步,“小的这些,也是道听途说,风传而已。

    “说是杨家发家,全是因为杨将军娶了华亭县孟大户的独养女儿。

    “听说,杨将军原本是入赘的,是有入赘文书的,只是,那时候杨将军有了点儿军功,仕途正好,孟大户也想让他这个女婿有份好前程,入赘这事儿,就掩下了不往外说。

    “到后来,孟大户死后,杨将军借着孟家的钱财,官儿越做越大,就把这入赘的事儿,一笔抹煞了,后头又纳了妾,又有了妾生子。

    “华亭县的孟大户极会做生意,听说钱多的不得了,就一个独养女儿,都说现如今杨家这万贯家资,其实都是孟家的。

    “不过,孟家独养闺女嫁进了杨家,这嫁妆,嘿嘿,早晚也都是杨家的,这也不算什么不对。”

    李桑柔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看向第四个帮闲。

    第四个帮闲不等李桑柔说话,急忙上前一步,陪笑道:“小的知道的这些,也都是风传。

    “杨氏族长,杨老太爷,是个极精明,极厉害的人儿,这是我们润州府都知道的。

    “说是当年,杨将军能娶孟大户的独养女儿,这事儿全靠杨老太爷的精明厉害。

    “说是杨老太爷赶着孟家娘子上香的时候,让杨将军去偶遇孟家娘子,小意奉承,杨将军一表人才,年青时候,可俊得很呢!

    “后头,说是杨老太爷对着孟大户,指天盟了毒誓,百般哄骗,才让杨将军娶到了孟娘子,杨家,从此就抖起来了。”

    “小的知道的,他们都说了。”第五个帮闲哭丧着脸道。

    “那你说说,杨家现如今有哪几房,都有什么人,哪几个会读书,哪几个会做生意。”李桑柔淡然道。

    “是是!”第五个帮闲舒了口气,“杨家现如今三个房头,杨老太爷,也就是杨将军所在的丰字房,原本一直在丹阳县城的盛字房,还有就是耕字房。

    “丰字房除了杨将军这一支,十年前,杨老太爷又将族中一名孤儿,叫杨欢,收到膝下,记作孙儿,这个杨欢,已经中了举,是个极有才华的,要不是战起,早就该考中进士了。

    “盛字房子孙最繁盛,现如今杨家一个举人在丰字房,七个秀才中,有五个,都是盛字房的,另外两个,在耕字房。

    “耕字房是杨家散落在外的子孙聚集而成,杨老太爷把他们拢在一起,成了耕字房。

    “杨家的产业,几乎都在耕字房手里打理,耕字房的杨三老爷,是杨老太爷的左膀右臂,这是满润州都知道的。”

    “差不多了,一人给他们五两银子。”李桑柔示意后面的帮闲不必再说,吩咐黑马。

    黑马抓着只白布袋子,从布袋子里摸出一块块的小银饼子,一人一块,挨个发给帮闲。

    将帮闲轰出酒楼,黑马两步三步窜到李桑柔旁边,“老大,接下来呢?怎么办?”

    “接下来就上手抢。”李桑柔答了句。

    “嗯?”黑马一个怔神,猛转头看向小陆子,把小陆子看的一步跳开,“你看我干嘛!”

    “老大,你说这个上手抢,就是抢?”黑马伸手出去,虚空一抓。

    “嗯。”李桑柔嗯了一声,手伸到大常面前。

    大常摸出张管事给的那本小册子,递到李桑柔手里。

    李桑柔翻着小册子,看了一遍,递给黑马,“你跟小陆子照这上面列的,该写地契的写地契,该写什么就写什么,都写出来。”

    “行!这我最在行!转给谁?孟太太?”黑马愉快的问了句。

    “放到张三名下。”李桑柔道。

    “张三是谁?”黑马一句话问出来,随即反应过来,“就是随便谁谁的名下呗,也是,就是个名儿,什么名儿都是咱们的。”

    “老大,这能行不?这润州刚打下来,那什么民心的。”大常闷声说了句。

    “只能这样了。”李桑柔叹了口气。

    “这些产业,都是从孟娘子手里,强抢过去的。杨家强抢了孟家无数钱财,修桥补路,行善积德,建学堂埋死人,那位杨老太爷,在这润州城,都快成神了,假以时日,杨家人科举入仕,散至四方,那就是扬名天下。

    “也难怪孟娘子心不能平,我这心里,也一样郁结不能平。

    “偏偏,你刚才也听到了,连帮闲们都觉得,孟娘子的嫁妆,孟家的产业,那就是杨家的,至于孟娘子肯不肯,那不要紧,孟娘子要是不肯,那是孟娘子不懂事不知礼,是孟娘子的不对,是孟家的不对。

    “他们明抢的有理有据,理直气壮。

    “现在,这些产业,使什么手段能拿回来?设套讹诈?在生意场上挣回来?

    “也不是不行,可设套讹诈,比起明抢,更下作对不对?

    “至于生意场上挣回来,生意场上,孟娘子比咱们擅长多了,她为什么没做?因为,凭什么?凭什么被人家明抢的东西,我要拿回来,却要费尽心力赚回来?

    “僻如明抢的银子,上赌场输掉了,哪怕赌场上赢回银子的,就是被抢的人,这也是两码事儿对不对?

    “唉,想来想去,被人家明抢走的东西,就是明抢回来,才痛快。

    “孟娘子要的,就是这一份痛快。”李桑柔一边说,一边叹气。

    “明抢就明抢。”孟彦清嘿笑了一声,“一来不见得有碍什么民心,二来,就算有碍了,看在江州城的份上,世子也得承担下来。”

    “没什么妨碍,他们从孟娘子手里拿产业,是孟娘子心甘情愿主动给的,天经地义,咱们这拿,自然也是他们心甘情愿主动给的,大家都是心甘情愿么。”李桑柔看着抓着笔写契约的黑马,眯眼道。

    黑马写书契那是熟门熟路,字儿虽然难看,却一笔一画清晰明白,李桑柔一张张看过,满意的抖了抖,递给黑马,“拿好,一会儿看着他们画押按手印。走吧。”

    一行人从酒楼出来,直奔润州城。

    杨老太爷等人,从十年前回到润州,就在润州城里置下宅院,祠堂族学,也都建在了润州城,只有祖坟还在丹阳县这边,每年祭祀时,才回来住上三两天。

    丹阳县离润州城不远,傍晚时分,一行人进到润州城,李桑柔带着大常找邸店住下,孟彦清等人,以及黑马,各自去忙,一直忙到人静前后,孟彦清和黑马等人才陆陆续续回到邸店。

    隔天,吃了早饭,孟彦清等人都是一身黑衣,出了邸店,只奔昨天看好的地方看好的人,挨个拿人,大常带着大将军印信,进了润州府衙。

    清晨,刚开始热闹的润州城里,茶坊里,学堂里,大街上,铺子里,一个个的杨家人被黑衣人反折双手,推向杨家祠堂。

    府衙里,衙役们扛着回避牌,跑成一串儿,直奔城东的杨家大宅和杨家祠堂,在各个路口树上回避牌,不停的挥着手呵斥路上,“让开让开!绕路走!上头办案!快走快走!”

    杨老太爷一向起得早,刚刚吃了早饭,正站在廊下,悬腕写字。

    这是他的养生之道。

    “老太爷!不好了!外头……”门房进冲进来,一句话没禀完,董超带着两个人,大步流星,直冲进来。

    “你姓杨?杨老太爷?我家大将军请你说说话,走吧。”董超一句话没说完,两个云梦卫已经架起杨老太爷,架得他脚不连地。

    “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要干什么!这是润州府!这是杨家!我姓杨!这是有官府有……”

    杨老太爷一路厉呵,出了大门,一眼看到扶着回避牌挥手高喊着赶人的衙役,厉呵戛然而止。

    云梦卫架着杨老太爷,拐个弯,直奔进了杨家祠堂,上了正对着戏台的两层小楼。

    小楼上,对着戏台一面的门板已经全部卸下,靠栏杆放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茶具,李桑柔正靠着栏杆,抿着茶,看着祠堂院子里越来越多的杨家人。

    杨老太爷被拎上二楼,推到李桑柔面前。

    “你来啦,稍等一会儿,人还没到齐。”李桑柔声调悠闲。

    “你是谁?”杨老太爷往院子里看了眼,脸色铁青。

    李桑柔看着祠堂院子里的人,没答杨老太爷的问话。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杨老太爷提高声音。

    李桑柔侧头看向杨老太爷,笑道:“我是孟娘子的朋友,受孟娘子托付,替她来讨回你们杨家欠她的公道。”

    听到个孟字,杨老太爷下意识的松了口气,“孟氏?孟氏是我杨家妇!”

    “喔,是吗,她说杨文是她孟家夫。”李桑柔淡淡答了句。

    “孟氏现在哪里?杨将军以身殉国,她在哪里?我杨家大郎呢?”杨老太爷盯着李桑柔问道。

    “杨文不是以身殉国,他求我别杀他,说他早就想降了,不过,我杀他是因为我答应了孟娘子,他降不降,我都得杀了他。”李桑柔看着杨老太爷,认真解释道。

    杨老太爷呆了一瞬,瞪着李桑柔,“你?”

    “你们杨家这祠堂,修得真好,这楼,对面的戏楼,全是雕花,还描了金,这雕花,一块板就得五六个工吧?总共花了多少银子?”李桑柔转头打量着四周,随口问道。

    “你想干什么?你是谁?”杨老太爷再问了句。

    “我来,就一件小事儿,替孟娘子把她的嫁妆拿回去,一文不少的拿回去。”李桑柔看着杨老太爷,笑道。

    “孟氏是我杨家妇!”杨老太爷一声冷笑,“这位姑娘嫁人了吗?你知道嫁人就是归家么?”

    “一共多少处产业?”李桑柔没理杨老太爷的话,看向大常问道。

    “六十九处。”大常拍了下手里的小册子。

    “现如今都在谁的名下?查清楚了?”李桑柔接着问道。

    “这是府衙的存底,都是杨氏祠田,或是学田。”大常抖了抖另一份档册,闷声道。

    杨老太爷一声冷笑。

    “祠田、学田如何转让,问过郭府尹了?”李桑柔接着问道。

    “是,郭府尹说,由族长族老,各房当家人一起签字画押,就能转让。杨氏族长原是杨文,杨文死后,族长之名,挂了杨文长子的名儿,族老就是杨文这个叔父,杨氏三房当家人,都到了。”

    大常伸头往下看了眼。

    “郭府尹说,杨文之子如今下落不明,可由其叔祖代行其职,这样的话,四个人按手印就够了。”

    “把那三个人带上来,让他们一张一张按手印。”李桑柔坐到椅子上,吩咐道。

    “姑娘可真敢痴心妄想!”杨老太爷啐了一口。

    云梦卫推着丰、盛、耕字三房当家人上到二楼。

    “朗朗乾坤!你们竟敢做强盗之行!我警告你们!”盛字房的当家人一边走一边挣扎呵斥。

    “让他闭嘴。”李桑柔吩咐了句。

    推着盛字房当家人的云梦卫抬手一巴掌,甩得盛字房当家人半边脸肿了起来。

    “你还是不要白日做梦了,就是死,我们也不会签字画押,要抢,你就明抢吧,抢到天下人皆知,也让江南万民看看,你们这些人,是如何对我江南明抢明夺!”

    杨老太爷咬牙切齿道。

    “把人带上来。”李桑柔眯眼看着杨老太爷,笑道。

    “带上来!”黑马挥手一声喊。

    记在杨老太爷名下,杨氏族中唯一一个举人杨欢,以及其余七个杨氏秀才被拖上来。

    黑马接过大头递上的折子,哗的拉开,猛咳一声,大声念道:“经查,润州杨欢,喜好男风,和族中诸多子弟欢好,不分昼夜行**之事,且趁人之危,**数名男子,致死三人,”

    “胡说八道!”杨欢失声尖叫。

    “不是胡说,人证物证都是全的,连尸首都有,你要不要去看看?”黑马放低折子,看着杨欢,认真道。

    “光天化日,你们竟敢如此信口开河,污人清白!”杨老太爷气的一张脸煞白。

    “孟娘子的嫁妆,孟家的产业,是怎么到你们杨家的?”李桑柔看着杨老太爷问道。

    “她是我杨家妇!这是她该做的!是她份内之事!她心甘情愿,这是她说的!”杨老太爷气的吼的脖子青筋暴起。

    “她份内之事,她心甘情愿?”李桑柔笑起来,“你胡说八道的理直气壮,却不许我信口开河,凭什么?

    “从前你拿孟娘子的嫁妆,拿孟家的产业,肆无忌惮,信口开河,凭什么?凭得是杨文力大能打,孟娘子手无缚鸡之力,凭得是孟家只有孟娘子一个孤女,你们杨家人多势众是吧?

    “这会儿,不过是天道好循环,怎么吃下去的,怎么吐出来而已。

    “这些产业,要么,你们原样还回来。

    “要么,从杨欢开始,你们杨家所有男丁,每个人都背上一份类似的案子,明天这个时候,就拉到城外,排成一排儿,斩立决。”

    “你敢!”杨老太爷一声嘶叫中含泪带血。

    “先把杨欢交出去,告诉郭府尹,此等伤风败俗,全无人伦的恶行,要广而告之,至少要让这恶人恶事,在整个润州无人不知!”李桑柔挥手示意。

    “走!”

    黑马一挥手,两个云梦卫架着杨欢就要下楼,杨欢吓的惊恐惨叫:“祖父救我!我没有!救我!”

    “朗朗乾坤,你怎么敢……”杨老太爷浑身颤抖。

    “你敢抢,敢心甘情愿,我为什么不敢?”李桑柔冷冷看着杨老太爷,“我再问这最后一次,签,还是不签?”

    李桑柔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老太爷,留得人在,留得青山在,欢哥儿要紧。”耕字房的杨三老爷,膝行到杨老太爷面前,哭着劝道。

    杨老太爷软坐在地,一声长叹,泪流满面。

    “看看,都是心甘情愿不是,你自己说说,是心甘情愿吧?”李桑柔看着趴在地上签字画押按手印的杨老太爷,冷冷道。

    …………………………

    不算钱:四月月票第三,加更一章,就放在一起了。放一起是为了不掉均订,小闲这些均订,一天一天,闷头爬到现在,手破膝破一路血,极其不易,请大家体谅。

第263章 扬州

    六十九份产业签字画押按好手印,李桑柔带着众人,哗啦啦如潮水退撤,留下楼上如丧考妣的杨老太爷等四个人,满院子莫名其妙的杨家诸人,以及缩在楼梯口瑟瑟发抖的杨欢。

    孟彦清等人回邸店收拾东西准备启程,李桑柔带着小陆子蚂蚱几个去刚刚开业的顺风派送铺以及暂时安排在城内的递铺查看。

    大常和黑马两个人,一起进了润州府衙。

    黑马直奔签押房,找到管税契的书办,摸出一堆散碎银子和一吊钱,将六十九份文契摊出来,挨张交税备案。

    一大清早,他们郭府尹就发了令,要求整个府衙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协助机密军务!

    整个府衙都郭府尹到门房老头,个个都是从未有过的严肃紧张聚精会神。

    办理税契的书办坐的笔直,看了头一张文契,就两只眼睛瞪的溜圆。

    这是杨家的祠田!再看第二张,还是杨家祠田,第三张,杨家学田,第四张……

    书办心里一片空白,只绷着一张脸,全神贯注的收钱记录盖大印。

    郭府尹可是再三交待过的:这都是机密军务,他们只管照章办事,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一眼不许多看,一个字不许多问!

    唉,这杨家,完了,彻底完了!

    大常则去请见郭府尹,将借用的底档还给郭府尹,代表他家老大再三谢了郭府尹,以及,转告了他家老大的话:城里原本由杨家出钱的义学和泽漏园等处,三五天里,必定有人过来接手安排,这几天里要是有什么事,或是有人来问,请郭府尹暂时担待几天。

    郭府尹腰板挺直,端着架子,却还是忍不住,时不时欠身颔首,好在脸上还是一幅公事公办的模样,接回底档,再照常规客套了大常的感谢,连连点头请大当家放心。

    大常告辞,郭府尹起身将大常送到门口,背着手,用力挺直后背,看着大常出了二门,一口气松下来,肩膀就塌下来了,甩着衣袖呼呼扇风。

    他是跟着大帅的大军,刚刚赶到这润州府赴任的。

    当初去楼船上拜见大帅时,他们的船正好停在大当家的船边,他不敢狠看,不过,还是看清楚了这位常爷,以及常爷旁边,专心炖肉的那位大当家。

    他有个内兄,是兵部堂官,很得谈尚书重用,他领了这润州府尹后,内兄特意抽了半天的空儿,过来交待他。

    他这位内兄在兵部管着任免行文以及俸禄的事儿,知道不少在兵部不算很机密,但兵部之外的人却极少知道的大事小情,其中之一,就是这位大当家。

    他内兄对这位大当家,知道的还真不少。

    比如这位大当家之所以称大当家,是因为她是顺风的大当家,再比如这位大当家在军中,还有个桑大将军的称号。

    桑大将军的这个称号,他内兄说他特意问过他们谈尚书,这位大将军怎么没见任命?没有任命,就称起了大将军,这可是大事儿!

    他内兄管着任免行文这事儿,问一问谈尚书,这是职责之内的事,不逾越。

    他们谈尚书说:桑大将军这四个字,是皇上亲笔写了,再亲自让人绣了战旗,从宫里送过去的,没走兵部,自然没有兵部任命。

    这个大将军,只是个称号,不带兵,也不领俸禄。

    别的都是小可,皇上亲笔写,再让人绣了战旗,从宫里送出去这一句,极其要紧。

    要知道,今上低调内敛,极有修为,从来不做到处题字儿,写诗写文儿这样的事儿,亲笔写的战旗,除了世子爷那面顾字帅旗,就只这位桑大将军了。

    桑大将军是在合肥之战中一战扬名,居功甚伟,之后,照他内兄的推测,这位桑大将军,肯定还有不少大军功,只是,恐怕牵涉的都是机密,所以,这些军功,应该只有皇上和相爷们知道,他们谈尚书大约也能知道些,肯定到不了他这里。

    他内兄还说,他知道这位大当家不简单,是因为有一回,他跟着他们谈尚书,面见皇上禀事儿,谈尚书提到了这位大当家,皇上的称呼,也是大当家!

    他内兄说,他当时极其震惊,好不容易才没在脸上露出来。

    皇上虽然礼贤下士,极其谦和,待臣子都极尊重客气,可也极讲规矩,就是几位相爷,也不过是称字不名,这一句大当家,极不简单。

    如今,这位大当家,带着那么多人,又拿了大帅的金字令,这一趟办的,必定是极要紧,要机密的军务!

    这杨家……

    也是,杨家起家,就是因为出了位杨将军,后来驻守江州城,被挂上了江州城头,这中间,谁知道有多少曲折多少内情!

    郭府尹越想越多,直接想出了一部波澜壮阔的传奇,直想的又是叹气又是啧啧,随即又十分荣幸,说起来,他这一回,那可是配合大当家办理了一桩机密军务!

    ……………………

    李桑柔一行人,连人带马过了江,当天就赶到了扬州城,赶在关城门前一刻钟,冲进了城门。

    进了城,李桑柔下了马,黑马牵着马跑到最前,直奔他们上次落脚的那片宅子。

    李桑柔放慢脚步,一边走,一边看着街道两边。

    从城门外起,周围的一切,别说和两年前,就是和一年前比,都已经是天渊之别。

    从城门洞里一路走过来,一路上的热闹繁华,让李桑柔有种恍惚之感。

    眼前一块接一块鲜艳的招牌,一片接一片亮眼的幌子,伙计们热情的招呼声,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层层漫过来,把两年前的那场惨烈,淹没成了久远的、暗淡的过去。

    过去种种,皆已过去,且眼看前方,脚步往前。

    ……………………

    宅子离城门不远,站在院门外,黑马仰头看着院门,和院门里伸出来的金桂香樟,以及浓绿之间的屋檐屋脊,一声喔哟,“这大变样了么!这是谁给咱们修的宅子?修错了吧?”

    “肯定是周先生修的。”大常说到周先生,吸了口气,越过黑马,推开了院门。

    孟彦清站在大常旁边,听到他吸的那口气,噗一声笑出来。

    他经常帮着大常对帐,大常只要对到扬州的周沈安,和豫章的滕王阁时,回回都是吸着气一脸肉痛的拨着算盘珠儿。

    藤王阁就算了,那种就是为了面子的楼阁,极其烧银子,可扬州城里都是民宅,怎么能用得了那么多银子,他也觉得有点儿过了,跟大常说过一回,大常闷了一会儿,叹气说:这是老大的情怀。

    他问大常情怀是什么,大常没说情怀是什么,只郑重严肃的警告他:

    要是看到老大先是发呆,接着连声长叹,再声调悠悠,开口就是我跟你说,那就是情怀来了,你得赶紧跑,要不然……

    要不然怎么样,大常没说,只一脸惊悸,啧啧有声。

    可惜老大最近一两年都极忙,他还没领教过老大的情怀。

    一行近百人二百来匹马,还没进完,巷子口,一个婆子挥着手,一路跑进来。

    “你们是谁!这宅子是有主儿的!你们赶紧出来!快出来!反了天了!”

    董超在后面,忙将马缰绳交给同伴,迎着婆子过去,“这是我们家的宅子。”

    “你们家的宅子?你说是你家就是你家的了?瞧你也一把年纪了,真敢胡说!

    “你姓什么?叫什么?一张嘴就是你家宅子!你可真是敢说!”婆子一头冲到董超面前,双手叉腰,气势逼人。

    “我们老大姓李,这是李大当家的宅子,确实是我们家的。”董超心平气和一脸笑。

    “李?哟!还真是!

    “这是大事儿,可不能光凭着你一张嘴,你说你是李大当家你就是李大当家了……”婆子双手一拍,一声哟后,两只手又叉回腰上了。

    “我不是李大当家,我们老大是李大当家,您是哪位啊?”董超一脸笑,十分客气。

    “我是里正!你们老大,男的女的?”里正婆子挨个打量着看着她看着热闹的老云梦卫们。

    “女的,要不,您进去看看?正好喝杯茶,我们好一阵子没回来了,看样子这宅子都是您给看着的,多谢您了。”董超连说带笑,欠身致意。

    “倒是挺知礼儿!不用谢我,这是衙门里头吩咐下来的,周秀才又托过我好几遍,你知道周秀才吧?”婆子不叉腰了,语调也和气了不少。

    “周沈安周二郎?可不是,他是位秀才,确实该称周秀才。他是我们大当家在扬州城的管事儿,专管修房子。”董超笑道。

    “这就对了!”里正婆子一拍巴掌,“我就说,清天白日的,谁敢这么明目张胆的私闯民宅。

    “行了,既然是主人家回来了,那就好,我走了。”里正婆子交待一句,抽出帕子甩了把,转身就走。

    “多谢嬷嬷,嬷嬷慢走,还没请教嬷嬷贵姓?”董超在后面笑道。

    “免贵姓赵,不用客气,有事儿到前面茶坊找我。”赵里正回手甩了下帕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

    李桑柔进了正院,在天井里转了一圈,让大常找出那本小册子,和厚厚的六十九张文契,卷成一卷握着,交待了句不回来吃晚饭了,出门往孟娘子她们挑中的那片宅子过去。

    孟娘子挑的那座宅子,位置极好,从扬州城最繁体热闹的大街上,一条巷子进去,到底,两扇不大的朱红院门。

    李桑柔走到朱红院门前,又往后退了退,踮起脚尖,往巷子两边的围墙里看。

    围墙太高,沿着围墙,又是一丛丛的高大灌木,枝叶繁茂,把院子里面的情形,掩得一干二净。

    李桑柔走到朱红院门前,扣了扣门环。

    院门应声而开,一个婆子探身出来,看了看李桑柔,笑问道:“您找谁呀?”

    “我是孟娘子的朋友。”李桑柔笑应。

    “您贵姓?”婆子忙问了句。

    “姓李。”

    “您稍等一等。”婆子笑了句,转头往里道:“小福,赶紧去跟太太禀一声,有位姓李的小娘子,说是太太的朋友。”

    门里一声小丫头的脆应,没多大会儿,院门推开,一个管事婆子踩出门槛,看到李桑柔,忙曲膝见礼,“太太想着必定是您,又不敢相信,大当家快请进。”

    李桑柔也认出了管事婆子,含笑颔首还了礼,跟着管事婆子,绕过影壁,往里面进去。

    “你们家这宅子,这么快就修好了?”李桑柔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四周。

    四周花草繁盛,打理极其精心。

    “哪里修好了。”婆子笑起来,“我们太太那脾气,大当家又不是不知道,讲究的不得了,挑剔的不得了,但凡有一点点不好,就得推倒再来。

    “就是这一条路,还有后面两进院子,都是原本的房舍,太太瞧着还算满意,没怎么大动,说是先住着。

    “还有后面,原本是另一片宅子,全部拆了,做了园子,就是这一点儿地方,算是能住人了,别的地方,都正修着呢,要修好,怎么着也得个三五年。”

    “这花草亭台都不错,你们太太眼光好。”李桑柔放慢脚步,一边走一边看。

    “是大当家那位周先生,还有位黄先生,过来看了几回,添添补补,原本花草极少,这些花草,都是那位黄先生指点着种下的,太太满意得很,说两位先生都极难得。

    “太太在城外的庄子,也请了周先生和黄先生起图制度,也正在修呢,城里的修好,城外的也该差不多了。

    “托大当家的福。”婆子说着,一边走,一边冲李桑柔简易的福了一福。

    “不敢当。”

    两个人说笑着,几句话间,就到了座宝瓶门前。

    宝瓶门两边,连着条起伏的低矮女墙,一片月季从这边搭到那边,粉嫩的花儿开得正好。

    李桑柔站住,欣赏了一会儿,才抬脚进了宝瓶门。

    宝瓶门里,吴姨娘和孟娘子一前一后,已经迎出来了。

第264章 一顿饭

    李桑柔一只手握着厚厚一卷文契册子,拱手见礼,“吴姐姐越来越好看了,孟姐姐也是。”

    “大当家夸奖了。”吴姨娘曲膝还礼,“大当家这头发怎么了?”

    “嗯?”李桑柔一个怔神,抬手捏了捏了头发,随即笑道:“染的。”

    “出什么事儿了?要把头发染成这样?”孟娘子走到李桑柔旁边,仔细看她的头发。

    “挺大的事儿,头发么,有个半年一年,就长出来了。”李桑柔笑道。

    “得两年。”吴姨娘近一步,仔细看了看,十分惋惜。

    “她不在乎这个。”孟娘子笑接了句,转个身,和李桑柔并肩往里走,“你这是从哪儿过来的?这一年多,一点信儿都没有。”

    “早上还在润州,给你送这个来了。”李桑柔说着,将手里厚厚一卷文契,递给孟娘子。

    孟娘子接过,松开看了眼,眉梢高扬,“你还真……这是怎么拿回来的?”

    “明抢。”李桑柔笑道。

    吴姨娘呃了一声,孟娘子往旁边侧出一步,扬眉看着李桑柔。

    “真就是明抢。

    “一来,真没什么好办法,你都没想出法子,我能有什么好办法?

    “二来,我想着,你这些产业,是被人家按着脖子拿过去的,那就该按着脖子再拿回来,要不然,不能算出了这口恶气。

    “这么一想,我就干脆上手明抢了。”李桑柔一边抬手示意往前走,一边笑道。

    “杨家是润州的郡望,有一个举人,那位老太爷,很有手段,厉害得很!”吴姨娘声调里透着担忧和丝丝的畏惧。

    “这个郡望,一个举人,也就能压得住咱们,在她面前,蝼蚁一样。”孟娘子叹了口气,看向李桑柔,“你用了什么身份?大当家这三个字肯定不行。”

    “我还是大将军呢,超品的那种。”李桑柔笑。“杨家视别人如鱼肉,也就是认可自家也是鱼肉。

    “按着那位老太爷心甘情愿签字画押的时候,我跟他说的明明白白,心甘情愿四个字,容易得很,你当年按着孟娘子心甘情愿时,也该能想到有一天,你也会心甘情愿。”

    一股说不清的情绪,从孟娘子心底冲上来,直冲的她泪水盈睫,喉咙哽住。

    “你们吃饭了吗?我还没吃,早上办完这些事,从润州一路疾行赶过来,累坏了,也饿坏了。”李桑柔看向吴姨娘,笑问道。

    “我们晚饭吃得晚,正要吃饭呢。你们慢走,我去厨房看看,再添几个菜。”吴姨娘交待了句,提着裙子一路小跑往前。

    “谢谢你。替我出了这口恶气。”孟娘子用帕子按着眼,“这些,我不要,我不少这点银子,就是为了这口气,憋了十几年。”

    “这些产业是银子,也是负担,要用心打理的,你不要怎么办?

    “头一条,去清点接收,就是件大麻烦事儿,先要点得清,算得清,再要收回来。

    “不管是杨氏族里,还是现管着这些产业的杨家人,必定想方设法,让你拿不回去,或是拿回去了,也是个空壳子,要是再能给你添上一笔债务,那就更好了。

    “清点收回这头一步,就极不容易,我可没功夫拆这个鱼头。

    “第二,杨家在润州又是义学又是义庄,行善积德的摊子铺得很大,一大堆要钱的地方,这些钱,全是从这一堆产业上支出的。

    “这些,撒手不管肯定不行,从前怎么样,以后还得怎么样,

    “这些都不是银子的事儿,全是麻烦事儿,你就是不要银子,这些事儿,你也得接过去,理清做好。”李桑柔正色道,随即噢了一声,“对了,你这些产业里,有两家船厂,这两家船厂给我吧。”

    “好。”孟娘子沉默片刻,干脆答应,“清点收回产业这事儿,查清查明这事儿容易,可要把拿走的再拿回来,这一件,还得从你这儿借点儿力。”孟娘子看向李桑柔道。

    “行。”李桑柔爽快答应。

    “除了两间船厂,其余产业我来打理。

    “这些产业的生息,我一分也不拿,原本用在润州义学义庄上的,该多少还是多少,其余的。”孟娘子顿了顿,“放到华亭做善事吧,在润州用多少银子,就在华亭用多少,只可多不能少。”

    李桑柔失笑,连连点头,“极好,极其应该。

    “义学里,要有女学,女孩子们也该识个字,学个手艺什么的。

    “还有,义庄什么的,不用投太多银子,活人更要紧,设个医馆什么的,比义庄好。”

    “嗯,我也是这么想。我父亲活着的时候,也常这么说,说人生人死,如草木枯荣,供奉枯枝落叶,不如养育幼苗细枝。”孟娘子笑起来。

    “还有啊。”李桑柔看着孟娘子,笑眯眯道:“润州那义学义庄,那一堆的慈善,都冠着杨氏的名儿,杨氏义学,杨氏义庄,全是杨氏,这名儿得改改,改成孟氏吧。”

    “孟氏?算了,还是叫东山学堂吧,我父亲自号东山,义庄就叫义庄,把杨字抹掉就行了。”孟娘子想了想,笑道。

    “那你再多花点儿银子,请几个大儒,写一篇东山先生传略,放到各个东山学堂,东山医馆里,最好再在学堂医馆门口,竖一座东山先生的石像。”李桑柔说着,不知道想到什么,笑起来。

    “你这个!

    “也是,要是这样,那想留名儿的,干脆就舍了钱办个学堂医馆什么的,不但能留名儿,还能立座石像呢。”孟娘子说完,笑个不停。

    两个人说着话,绕过正院,进了后园子。

    小丫头垂手等在圆门内,带着两人,到了一间亭子里。

    李桑柔在亭子外顿住步,仔细打量着亭子。

    “四圈儿绷了细纱。”孟娘子明了的介绍道:“这园子里虽说想尽了法子,可还是没办法一个蚊虫没有,走动的时候还好,一坐下来,那蚊虫就咬上来了。

    “这园子里经常闲坐的地方,我就都让人绷了纱,还备了几顶细纱帐子,随时闲坐时撑起来,几乎看不到,你要不要?”

    “不要,我是个粗人。”李桑柔叹气摇头。

    她虽然也极讨厌蚊虫,可像这样处处绷纱笼纱帐,她可笼不起。

    亭子一边连着条游廊,游廊通往正院,和正院后面的厨房院子。

    一串儿五六个丫头,提着大大小小的提盒过来,将提盒里的细碟摆到桌子上。

    吴姨娘笑让两人。

    三人的圆桌,说不上来哪是上首哪是下首,三个人坐下,李桑柔仔细打量着桌子上的精致菜品。

    中间一碗九丝汤,周围摆了六七样凉碟,汤碗不大,凉碟更小,只只都只比巴掌略大,碟子中间摆放的菜品如画儿一般,赏心悦目。

    摆了满桌子的菜品样式很多,量却不大。

    “我饿了,就不客气了。”李桑柔先盛了碗九丝汤。

    小碗极小,李桑柔连喝了两碗,尝了几样凉菜,一条两尺来长的酿炙白鱼送上来。

    吴姨娘笑道:“我和姐姐食量小,吃的也清淡,匆忙之间,幸好还有条上好的白鱼,大当家尝尝。”

    李桑柔不客气的伸筷子上去,挟了一块。

    味道极好。

    三个人吃了饭,孟娘子看向李桑柔,李桑柔带着几分懒散,摆手道:“就在这儿说会儿话吧,累了,不想动。”

    “好。”孟娘子笑应了。

    吴姨娘吩咐换舒适的椅子过来,又吩咐沏些淡茶。

    小丫头抬了椅子过来,李桑柔换了舒适的竹椅,对着园子,看着灯光下的枫叶,盛开的菊花,抿了茶,舒服的叹了口气。

    论过日子精致讲究,就数孟娘子了。

    “你这日子过的,才叫日子,真是讲究。”李桑柔冲孟娘子举了举杯子,感慨了句。

    “我父亲母亲是一对儿神仙眷侣。

    “父亲尊崇道家,是个大而化之的性子,母亲自小娇养长大,日常起居极其讲究,照孟氏族里那些人的话说,叫穷奢极欲。

    “我也是穷奢极欲的性子。”

    说到穷奢极欲四个字,孟娘子声调微冷,透着股子郁结不忿。

    “母亲走得早,父亲走后,我就时常被人教训,说我父母给我养成这样穷奢极欲的性子,极是不该,就算有银子,也不该这样。

    “我在园子里绷纱,他说杨家那些子弟,冬天连件保暖的棉衣都没有,我却这样抛撒银子。

    “我吃条刀鱼,他说杨家子弟一年到头吃不到几回肉,我却花几十两银子买几条小鱼,也不过就吃上几口。

    “他说我是杨氏宗妇,就该把丈夫宗族顶在头上,杨家一人不饱,我就不该吃饱,杨家一人不暖,我就不该穿暖。”

    李桑柔微微侧头,看着用力抿着嘴的孟娘子。

    “都过去了。”吴姨娘轻声说了句。

    “都是正理儿,是不是?宗妇就该这样,媳妇儿就该这样,是不是?”孟娘子直视着李桑柔。

    “只要你觉得不是,那就不是。”李桑柔迎着孟娘子的目光,顿了顿,李桑柔接着道:“世情如何,什么才是正理儿,因人而宜吧。

    “在我,世情就是我手里的剑,在你,从前是凭什么,现在,你踩过了这份凭什么,踩在了世情之上。

    “在她。”李桑柔看向吴姨娘,“你看,她一直看着你。

    “世情像水一般,有淹死的,有畅游的,还有人像你一样,一步一步,填出自己的立足之地。

    “更多的人随波逐流的哭:我能怎么办?世情如此。

    “还有些人,掀风起浪,想方设法的要把人淹死。”

    孟娘子沉默良久,低低叹了口气。

    “有个姓米的瞎子来找过你吗?”李桑柔转了话题。

    “那个假瞎子?”孟娘子眉梢微扬。

    “嗯。”李桑柔拖着尾音嗯了一声。

    “去年十月中来的,那天我跟吴姐儿去城外看宅子,车子刚出了巷子口,他从对面窜出来,挥着手大喊:有贵人味儿了,是位女贵人!

    “奔着车就冲上来了,非要送我一卦,不准不要钱。

    “那天刚下过雨,地上净是大大小小的水洼,他一路窜过来,一个水洼也没踩进去,我就知道他是个假瞎子。”

    孟娘子说着,哼了一声。

    “那是他不想瞒着你,装瞎装的不尽心,不然看不出来的。”李桑柔笑道。

    “嗯,他刁滑得很,三句话里面,必定有一句是虚的,常常是两句虚一句实,烦人得很!

    “倒是他那些师弟师侄,个个都挺好。”孟娘子说到米瞎子,眉头都皱起来了。

    “你跟他做生意了?”李桑柔一边笑一边问,“瞎子呢?回建乐城了?”

    “在扬州呢。

    “他们师门那些东西,好是都挺好。

    “像我们现在的厨房,就照他们那一套改建过了,又干净又好用,这一样,我让他去找周先生了,你那些宅子,可以照他们那样做厨房净房,极好。

    “可后来,周先生过来找过我,说他们那一套厨房净房,好是极好,可小门小户的人家,这脏水怎么往外流,可是大事,这我可管不了。后头,听说周先生去找过江漕司。

    “这事儿,你自己问周先生吧,我后来一直忙,没再问过。”

    李桑柔听的蹙起了眉。

    这脏水的事,可是关着整个扬州城的下水系统的事儿,唉,这可不是小事儿!

    “他们东西太多了,乱七八糟,不知道存了多少年了。

    “有些,也都跟这厨房净房一样,好是好,就是没办法换钱,而且真要用起来,要填的银子太多。

    “还有很多,我不是很懂。

    “后来,我和吴姐儿商量着,他们山里那么些年积下来的东西,不是一家两家能吃得下的,我就和瞎子商量,他是真烦人!”孟娘子忍不住啐了一口。

    李桑柔失笑出声。

    “他在你面前不烦?光跟我这样?”孟娘子斜睨着李桑柔。

    “怎么可能不烦,烦得很,我经常想揍他,偏偏我一出手就人命关天,只好忍着。”李桑柔点头笑。

    “唉!这男人要是烦人起来,是真烦人!

    “说正事儿吧,他们那些东西,我想着,最好公而告之的放出来,一样样的竞买,打眼一看就是好东西,倒手就能大把大把赚银子的,价儿定得高些,那些说不准的,就是拼眼光胆色了。

    “瞎子总怕卖亏了,说要算股,我说他,你算股容易,怎么查帐?难道你以为人人都是圣人哪,一分不瞒一钱不欺?

    “你回来正好,你跟他说说!真是气死人!”孟娘子气的拍着椅子扶手。

    李桑柔听的眉梢高扬,冲孟娘子举了举杯子。

    这是拍卖了,技术拍卖。

    孟娘子这份做生意的本事和眼光,她佩服!

    “你今儿不来,我也想写信给你了,这事儿,你来,得听听你的意思,二来,这不是小事儿,得你在中间周旋一二。

    “我没名没姓的,也不便出面,那个瞎子,成天在文庙门口支着卦摊儿睡觉,除了烦人挑刺,一点用都没有,更拿不出手。”孟娘子接着道。

    “好!”李桑柔答应的爽快之极,“明天吧,叫上瞎子,去城外吧,大相国寺修的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孟娘子抬眼看向外面,“这扬州城里城外,活儿多工匠少,好工匠更少,但凡好点儿的,都在我这儿,在隔壁,还有城外的庄子里干活呢。”

    “你加价儿了?”李桑柔斜着孟娘子。

    “嗯。”孟娘子抬了抬下巴,“加的不多,我只挑最好的工匠,好在你那位周先生不争不抢,这城里别的人家,一般的工匠就够了。”

    李桑柔哈了一声。

第265章 互厌

    李桑柔回到玉带巷的家里,米瞎子正坐在廊下,摇着把蒲扇,喝着茶,黑马、小陆子几个,蹲在米瞎子两边,眼望着他,兴奋的说着话儿。

    大常正站在天井里提水冲地。

    看到李桑柔进来,黑马一跃而起,“老大回来了!”

    李桑柔走到米瞎子面前,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你这么快就找上门了?鼻子这么灵了?”

    “老董他们去买冰,正好碰到瞎叔,他正在人家冰店门口,趁着人家起冰凿冰的功夫,蹭凉气儿呢,就跟着老董回来了。”黑马忙凑上前,替米瞎子答道。

    “这鬼天儿!都七月里了,还热成这样!

    “你怎么这会儿到扬州来了?我还以为你得等打下这天下,天下太平了,才能想起来这扬州!说是快打到杭城了?”米瞎子扑挞着蒲扇,一幅没好气儿的模样。

    “给孟娘子送点儿东西,她说要把你们山上的东西竞卖,价高者得?”李桑柔坐到米瞎子旁边。

    “我说得算股,年年分红,这是长久之计,她嫌麻烦。”米瞎子用力拍着蒲扇。

    “你们都拿来了哪些东西?东西呢?”李桑柔没接米瞎子的话。

    “在乔师兄那里,就在城外,你明天有什么事儿没有?没有就去看看。

    “来了大半年了,到现在一分钱没见到,唉。”米瞎子一脸烦恼。

    “嗯,怎么住在城外?城里那么多空宅子。”李桑柔嗯了一声,随口问道。

    “师门的规矩。”

    “嗯,要不,明天请她们过来,和孟娘子一起,正好当面说说。”李桑柔建议道,见米瞎子点头,看向黑马等人问道:“孟娘子挑的宅子,你们谁知道?”

    “我我我!我最清楚!那片宅子,当初是我过去清点接手的!”蚂蚱赶紧举手。

    “那你去一趟,跟孟娘子说,我明天请了米先生和乔先生一起过去,问她是不是便当。”李桑柔吩咐道。

    蚂蚱脆声应了,跳起来往外跑。

    “那个孟太太,精明的过头了!”米瞎子用力拍打着蒲扇。

    李桑柔眉梢高扬,笑起来。

    ……………………

    第二天,半夜起,就下起了蒙蒙细雨。

    李桑柔和米瞎子出门时,大常和孟彦清他们,早就出门,分头采买去了。

    她们一行近百人,昨天关城门前才赶到扬州,柴木油盐,锅碗瓢盆,被褥脸盆,等等等等,一应全无。

    好在天气炎热,凑和一夜很容易。

    隔天一大清早,当然就得赶紧去买东西了。

    李桑柔和米瞎子出来,找地方吃了早饭,到城外码头时,孟娘子那艘外面看起来不算太显眼的大船,已经泊在码头上等着了。

    乔先生带着宋启明和李启安,也已经到了。

    宋启明规规矩矩的站在她师父乔先生身后,悄悄的和李桑柔招手。

    李桑柔和宋启明,李启安打了招呼,再和乔先生见了礼,让着乔先生一行三人先上了船。

    船上早就撑起了油布雨棚,把整只船都遮住了。

    孟娘子和吴姨娘迎在船舱里,孟娘子热情的和乔先生见了礼,对着宋启明和李启安关切了几句,却没理米瞎子。

    吴姨娘先和乔先生见礼,再和米瞎子见礼,再招呼宋启明等人。

    米瞎子昂着头,敷衍的还了吴姨娘的礼,像个看不见的瞎子般,对着不理他的孟娘子,也昂然不理。

    李桑柔只当没看见,孟娘子让着她,她让着乔先生,在四面敞开的船舱里落了座。

    吴姨娘看着人上茶,指着放到宋启明面前的一碟子细巧果干和蜜饯,“都是你爱吃的,上次的你说不够甜,这次我让她们多放了点儿蜜,你再尝尝。”

    说完,再指着李启安面前的肉脯,“这是用了些蜀中的法子,味儿重多了,你尝尝喜不喜欢。”

    李桑柔的目光从吃的很享受的宋启明和李启安,看向端坐抿茶的乔先生。

    怪不得孟娘子喜欢瞎子的同门,太好交往了,一目了然!

    “大当家能过来,真是太好了。”乔先生没能忍住,最先开了口。

    孟娘子微笑看着乔先生。

    “竞买的事儿,不是不好,可一来,这价儿,孟太太说,得随行就市,说是把价儿定得高了,没人买也没用。

    “可孟太太定的那些价儿,都太低了。

    “再一个,就算最后竞买的价儿还不错,可再怎么,也是一捶子买卖,这东西,不是年年都能拿出来的,山里的东西都在这儿了,明年不一定能有,就算有,也肯定没今年这么多。

    “就算明年能撑过去,后年怎么办?大后年呢?”乔先生紧拧着眉,看起来真是愁坏了。

    “所以我才说,不能做成一捶子的买卖。”米瞎子横了孟娘子一眼。

    李桑柔没理会米瞎子,微微有些惊讶的看着乔先生。

    她这份焦躁和急切,在她意料之外。

    从前没有卖过这些东西,她们山里不也过得挺好?这会儿,怎么好像她们山里要全靠这些过日子了?

    她们山里出什么事儿了?

    李桑柔看向孟娘子,孟娘子眉梢扬了扬,没说话。

    “今年棉花种得怎么样?”李桑柔转头看向米瞎子,问道。

    米瞎子被她问的一个怔神,乔先生更是莫名其妙,孟娘子拧过头,侧眼往上看船外的雨丝。

    “挺好,前一阵子刚收到王师兄的信,说大田里种的棉花收成了,和去年精耕细作比,棉桃是少了点儿,不过少的不多,产量很不错。”米瞎子怔神之余,忙答道。

    “收了多少种子?够建乐城周边府县种的吗?”李桑柔接着问道。

    “那肯定够。”米瞎子立刻点头,“王师兄说还能有富余。”

    “你去年收到的棉花,纺线织布,试的怎么样了?”李桑柔转向孟娘子。

    孟娘子似笑非笑看着李桑柔,片刻,才答话道:“很不错。”

    “这棉布生意,给他们两成。”李桑柔迎着孟娘子斜向她的目光,直截了当道。

    “两成什么?净利?”孟娘子眉梢扬起。

    “两成不多。”李桑柔笑看着孟娘子。

    孟娘子哼了一声。

    “才多点儿棉花,棉布又不是绸子,卖不上价,这点儿钱……”米瞎子话没说完,就被李桑柔斜横过去的目光扫过,余下的话,赶紧噎了回去。

    “以后,你们山上只靠这两成的利,就足以裹得住日常用度。”李桑柔十分的没好气。

    孟娘子看着紧紧抿着嘴的米瞎子,笑出来。

    “这是吃饭钱!”李桑柔看向瞪着眼,还没怎么明白过来的乔先生,“你们山上那些丸药,回去整理整理,拿来给我,我给你们找一家靠得住的,托他们制成药丸贩售,不过,药是救命的东西,不好一直抽成,十年为限吧。

    “十年之内,你们必定又有新药方出来了,每一药方,抽成十年。

    “这一项,抽一半净利。

    “这些钱,足够你们捣鼓这个,捣鼓那个了。

    “要是能捣鼓出来好东西,卖出大钱,那就更好了。”李桑柔忍不住叹气。

    “你要找的,是安庆叶家?”孟娘子明了的问道。

    “嗯,你认识他们家?”李桑柔问了句。

    “天下第一药商,谁不知道,闻名而已,我家不做药材生意,也没有药铺。”孟娘子笑答了句,上下打量着李桑柔,叹气道:“你该做生意,就这份眼光,必定能做成天下第一的富商。”

    “我本来就是生意人。”李桑柔叹了口气。

    她原本确实是打算抢点儿本钱,就好好做生意的。

    ……………………

    船不紧不慢的摇着,进了要建大相国寺的那片地方。

    那片地方刚刚平整出来,堆着不少石料,一群石匠正叮叮咣咣的凿石头。

    李桑柔下船看了一圈儿,听石匠说几位师父都外出化缘去了,李桑柔看过一圈,就回到了船上。

    孟娘子嫌下着细雨地上脏,不肯下船。米瞎子正生闷气,乔先生正跟吴姨娘嘀嘀咕咕算帐,只有宋启明和李启安陪着李桑柔,上岸看了一圈儿。

    李桑柔三人上船,船撑离河岸,往孟娘子的庄子过去。

    通往庄子的码头已经修好了,码头不大,一色儿的大青条石,砌得整齐漂亮。

    从码头往两边,一丈来高的虎皮墙往两边延伸,虎皮墙外,蔷薇月季已经覆上虎皮墙。

    从码头往里,大青条石铺成的青石路足够最宽的马车行走。

    几个婆子在前面带路,孟娘子撑着小巧的油绸伞,和李桑柔并肩走在最前,后面,吴姨娘陪着宋启明,李启安两个,一路走一路介绍着两边的花草树木。

    米瞎子没拿伞,和手里拎着伞,却没撑开的乔先生一起,淋着细雨,一边走一边嘀嘀咕咕。

    婆子带着诸人到一片湖前停住,孟娘子将伞递给婆子,进了暖阁。

    暖阁一半在岸上,另一半,延伸进了湖中。

    孟娘子径直走到对着湖的那一面,推开门,出到临水平台上,示意湖对面,“都在对面干活呢。扬州雨水多,我让人搭了棚子,下雨也不用停工。”

    “这边是园子?”李桑柔回头看向来时的方向。

    “嗯,花草要长起来,要年头,先修园子再起屋。

    “快中午了,就在这儿吃饭吧,那边有厨房,也是照他们山上的法子修的,真不错。”孟娘子示意不远处绿树之中的一座青瓦院子。

    李桑柔回头看了眼一直头挨头嘀咕不停的米瞎子和乔先生,再侧头看向孟娘子。“棉布的事儿,你一个字没跟他们提过?”

    “那个瞎子实在惹人嫌,不想跟他说。”孟娘子抖开洒金折扇摇着。

    “你也挺烦人的。”李桑柔打量着孟娘子,评价了句。

    “他总觉得我要坑他,这样不放心,那样不放心,人家的不放心放心里,他倒好,全摆脸上,是真烦人!”孟娘子哼了一声。

    李桑柔斜瞥着她,也哼了一声,没接话。

    吴姨娘看着摆好凉碟,招呼众人落座用饭。

    宋启明和李启安一替一眼的看着李桑柔,李桑柔迎上宋启明渴望无比的目光,招手示意她,“你们两个小妮子过来,咱们坐一起。”

    宋启明和李启安顿时一脸喜悦,几步过去,宋启明挨着李桑柔,李启安挨着宋启明。

    “我觉得,还是你烤的五花肉好吃。”宋启明挨着李桑柔,声音压的低低的耳语道。“她们家的菜也好吃,就是太少了,不敢吃。

    “你看就那么点儿,我跟启安一人一筷子,就得没了。

    “上一回她请我们吃饭,我就没吃饱,实在太少了。”李启安忙帮腔道。

    她真没吃饱。

    “没了就让她们再上,再怎么也得吃饱。”李桑柔挟了块酥鱼,示意宋启明和李启安,“这鱼好吃,吃完了让她们再上一碟。”

    有李桑柔筷子在前,宋启明和李启安就不客气了,三个人一口气吃空了四五只碟子。

    果然,吴姨娘温声吩咐:这一品菜大当家和宋姑娘她们爱吃,再上一碟子。

    孟娘子家的家宴,虽说每一样菜品都很少,可冷碟热菜,一样样极多,吃到最后,宋启明心满意足的放下了筷子。

    孟娘子家的菜,和大当家的烤五花肉不相上下!

    “上回说的那个,不怀孕的东西,你们做的怎么样了?”吃饱喝足,李桑柔低声问宋启明。

    “你走后,周师叔就找了两具尸首回来,可没多久,杨师伯就不让同师叔做了。

    “杨师伯说,天下战乱多年,千里荒野,正是要滋生人丁的时候,说周师叔做不怀孕的东西是逆天行事,不好,后来周师叔就不做了。”

    “你杨师伯,比你矮点儿,干瘦干瘦的?”李桑柔想着那天在山里见到那一群。

    “嗯。山门里的事,都是杨师伯管,山门外的事,乌师伯管,乌师伯也听杨师伯的。

    “要是乌师伯不让做,还能找杨师伯说一说,杨师伯不让做,那就没办法了。”宋启明叹气。

    “你周师叔呢?来了没有?”

    “没有,她最会治病,你刚才不是要药方么,要是送药方,肯定是周师叔来,有几味药很讲究,都是周师叔看着做的。”宋启明和李桑柔嘀咕的十分愉快。

    “等你周师叔来了,把她留在扬州做这个。

    “我跟你说,这才是好东西,能卖大钱!”李桑柔嘿了一声。

第266章 远道而来

    乔先生抓着吴姨娘,细细问了那些药丸子能值多少钱,算着一年能卖多少,大致有了数,回去和米瞎子再仔细算过一遍又一遍,又是高兴又是感慨。

    “这么一算,也是,咱们山上这些药丸子,确实是好东西,师门有人下山,头一件事就是多带些药丸子,万一路上病了,或是遇到病人,就能用上,可咱们怎么就没想起来这是条财路呢?”

    “因为咱们没人钻进钱眼里。没有生意人。”米瞎子团成一团坐在圈椅上,闷闷道。

    “也是,唉。还有那棉花,真能赚钱?”乔先生看向米瞎子。

    棉花的事,她问吴姨娘了,吴姨娘说,那棉花是新东西,棉布更是新东西,从来没有过的,到底怎么样,实在难说。

    “她说能行,十有八九能行。”

    棉花这事儿,米瞎子十分的郁结,棉花的事儿,她提过好几回,他怎么就能忘了呢!姓孟的婆娘也是一个字不提!

    “刚才回来的时候,启明跟我说,大当家让做那不怀孕的东西,说是好东西,能赚大钱。”乔先生说到大钱,轻轻吸了口气,“大当家说大钱,指定少不了。”

    “那东西,我也觉得该做,倒不是钱不钱的事儿,那是活人救命的事儿。

    “花街柳巷就不说了,为了不怀,为了堕胎,死了不知道多少,都是惨死。还有好些,为了断生育,用的那些虎狼法子,当场打死的都不在少数!

    “至于贫家,一个接一个的生,女人就没法像男人那样干活,生下来的孩子,养不活,当场溺死的,扔进婴儿塔的,得多少?

    “当时狠不下心,后来慢慢冻饿病死的,更多。不是父母狠心,实在是没办法。唉!”米瞎子一声长叹。

    “大当家是说卖大钱。”乔先生瞄着一脸忿忿的米瞎子,她觉得他是在迁怒,借着这话发泄郁气。

    “有钱人家的太太更不想一个接一个的生,有了这玩意儿,纳妾纳通房的也能少些。”米瞎子被他乔师兄瞄的脖子往下缩,一声干笑,“这件事儿不算大事儿,不过吧,赵师兄凡事必着眼天下,恨不能前后五百年全都打算到了,这个吧,她得改改。”

    “我说不过她,你去说。”乔先生干脆直接的回了句。

    米瞎子哼了一声,没接话。

    ………………………………

    建乐城外,一行十几辆车,四五十人,风尘仆仆,从南而来。

    最前面的大辆上,三面车帘都高高卷起。

    石阿彩怀里抱着不满周岁的女儿阿乐,往四下看的有些目不暇接。

    石阿彩四岁的大儿子阿岩趴在车栏杆上,胖胖的手指不停的点来点去,兴奋的叫道:“三叔三叔,那个那个,四叔,那个那个!”

    “这才到了三十里亭!”石阿彩和骑着马走在旁边的两个弟弟感叹道。

    “前天歇下的地方,就挺热闹了!”阿岩他四叔杨致宁才十五六岁,四下看的和阿岩差不多兴奋,“阿岩你看中那个糖人儿了,四叔给你买!买俩!”

    “周伯说他上一趟来的时候,就城里热闹,出了城门就一片荒凉。”老三杨致安笑道。

    “那是四五十年前了,我像四爷这么大的时候。

    “现在再看,这盛世的气象,已经起来了,你看看,多热闹。”骑着马走在前面的周伯回头笑道。

    “四叔四叔!渴!渴!”阿岩看到路边卖冰酪的铺子,顿时两眼放光大叫起来。

    石阿彩怀里的小女儿阿乐被哥哥一声大叫吵醒,听到个渴字,也兴奋起来。

    她也爱吃冰酪。

    车子停了片刻,阿岩趴在栏杆上,胖手指点着,多多桃子,多多酥酪,都要多多!

    车子继续往前,离建乐城越近,石阿彩心里越沉重越忐忑。

    她这一趟,将决定未来一两百年里,杨氏一族,甚至九溪十峒的命运和走向。

    到底该怎么样,怎么样才最好,在离开龙标城前,他们一起商议了许多,却没有什么定论,谁能看得清未来呢。

    大齐那位皇帝,在登基之前默默无闻,登基不到一年,就是南北战起,都说他雄才大略,是明主也是枭雄,过于强大的皇帝,令人窒息。

    她来前,阿娘交待她,阿立交待她,可能交待的,也不过是一句见机行事。

    天下没有一统前,面对南梁,他们九溪十峒都不能想如何便如何,都要谋划权衡,来来回回的进进退退,也不过一切尽力,并不能随心,现在,天下就要一统。

    一统天下的时候,对朝廷来说,九溪十峒小峒林立,远比像现在这样,统一一家,要好得多。

    阿娘说,要是那样,九溪十峒就又回到了百年前,争斗不断,各峒之间,一层一层的新仇旧恨,再次结成深渊一般的世仇。

    石阿彩越想越沉郁。

    侍女阿左见石阿彩想出了神,伸手过去,抱过阿乐。

    阿岩一只手举着他的冰酪,三下两下挪过去,将冰酪碗举到阿乐面前,“妹妹吃。”

    “妹妹只能舔一舔,妹妹还没长牙呢。”阿左拿着只小小的银匙,沾了点儿酥酪给阿乐吃。

    车队不紧不慢,过了十里亭。

    车队前面,建乐城方向,一串儿十来匹马,疾奔而来。

    “警戒!”走在最前的护卫首领立刻抬起手,压着声音吩咐了句。

    冲在最前的一匹马上,一位红衣少女踩着马蹬立起来。

    “是大姐儿!”

    最前的护卫头领眼尖,这一下站立,就认出了人,立刻示意诸护卫往两边让开。

    杨南星冲过大车,用力勒住马,掉头再追上来。

    “大嫂!”杨南星踩着马蹬,直接往车上跳。

    “大姐!你就不能稳重点儿!”

    杨南星的马被她踩的往旁边斜步过去,撞到四爷杨致宁的马,杨致宁一边欠身去抓杨南星那匹马的缰绳,一边叫道。

    “你也来了!不会说话就别说!不然我揍你!”杨南星说着,将手里的鞭子丢向杨致宁。“老三也来了,老三长个儿了。

    “让我抱抱阿乐!我想死阿乐了!阿岩也过来!姑姑想死你了!”

    “不不松手!糖!糖!”阿岩拼命护着他的糖人儿。

    “你还买了糖人儿。”杨南星顺嘴在阿岩的糖人儿上面咬了口,“嗯,挺好吃。”

    “不不!”阿岩一声大叫。

    “快吃,要不然就让姑姑吃完了。”阿右赶紧提醒阿岩。

    正要撇嘴大哭的阿岩立刻不哭了,张大嘴去咬糖人。

    他姑姑趁他大哭,吃光他的东西,那可是他姑姑的常规动作。

    石阿彩往后靠在车栏杆上,笑看着一团热闹的杨南星。

    “你怎么在这里?”看着杨南星抱过吃过,忙好了,石阿彩笑问道。

    “接到你的信儿,阿江就陪我赶过来了。”杨南星指了指骑在马上的叶宁江。

    叶宁江顺着杨南星的指点,冲石阿彩欠身致意。

    “我们过来的快,十天前就到了,你从南边来,南边来的道儿就这四五条,阿江就每条道上都派了人,都在三十里亭守着,刚刚得了信儿,说看着像是老三,我就赶过来了。

    “大嫂瘦了,瘦了不少,阿娘好不好?大哥呢?还有二哥二嫂,家里怎么样了?”杨南星问了一串儿。

    “把两边的帘子放下来吧。”石阿彩没答杨南星的话,先吩咐了句。

    跟在车上侍候的阿左阿右都是极心腹的,阿左忙抱着岩哥儿去了后面一辆车,阿右放下帘子,抱着大姐儿阿乐,也去了后面一辆车。

    “你走后,叶家老爷去过一趟龙标城。”石阿彩看着阿左阿右下了车,沉默片刻,看着杨南星,低低道。

    “是我的托付。

    “刚离开龙标城,我跟阿江说,我要回去,你们都在龙标城,要是你们都没有了,我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阿江说,他阿爹认识一个很厉害的人,也许能说服太婆。

    “阿江说,他阿爹能还俗,现在和从前判若两人,全是因为这个人的劝说,阿江说,若论执拗,他阿爹和太婆不相上下。说这个人能说服他阿爹,必定能说服太婆。

    “后来,我就把咱们俩一人一枚的那个玉蝴蝶给了阿江。

    “阿江走了没几天就回去了,说找到那个人了,他把玉蝴蝶给了那个人,他阿爹和那个人让他回家等着。

    “后来的事我就不清楚了,差不多两个月后,有一天,有人到安庆府找阿江,把那枚玉蝴蝶送回来了,说是没用上。”杨南星垂着眼,低低说道。

    “玉蝴蝶的事,叶家老爷知道吗?”石阿彩看了眼杨南星。

    “不知道,阿江没告诉他,我试探过一回,他真不知道。”杨南星看向石阿彩。

    “太婆被人杀了,父亲一口气没上来,阿娘当时正好在,也没能救回来。”石阿彩垂着眼。

    “阿娘,还好吧?”杨南星喉咙微哽。

    “阿娘很好,后头的事,都是阿娘料理的,幸亏有阿娘。”石阿彩抬手拍了拍杨南星。

    “你这趟来?”杨南星看着石阿彩。

    “太婆和父亲死后,你大哥连夜召回了驻守长沙的大军,听说隔天,武将军就弃了长沙城,往杭城方向撤走了。

    “我启程来这边前,你二哥去了蜀中那边,请见文将军,你大哥亲自带兵跟在后面,准备助力文将军。

    “这也是阿娘的意思,我阿爹和我阿哥也极赞成。

    “阿娘说,天下动荡了一两百年,分久必合,大齐一统天下,是大势所趋,也是天道所在,咱们不能拿九溪十峒几十万条性命,去逆天行事。

    “再说,这百多年来,咱们从来没归属过南梁,从来没做过梁国臣子,咱们不是武家。”石阿彩声音低低。

    “一会儿进了城,你直接进宫请见?皇帝知道你要过来吗?”杨南星嗯了一声,问道。

    “不知道,我打算先去顺风递铺,看他们能不能替我通报上去。”石阿彩看着杨南星,话里透着浓浓的商量之意。

    “你见过那个人吗?那位大当家?”杨南星问了句。

    “没有!”石阿彩摇头。

    “我也没见过,阿江见过,说那位大当家,初一眼看上去,一点儿都不起眼,说几句话就发现她敏锐极了。

    “你住在哪里?叶家在建乐城有宅子,不过你这趟过来,不是私事,住过去不合适,驿馆?”杨南星语调里有了丝丝轻快。

    “邸店吧,找家离顺风递铺近点儿的,听说建乐城的顺风递铺离皇城极近。”石阿彩露出丝丝笑意。

    “那是总号,我去看过两回了,那旗杆有多高,门脸就多小。铺子后面正对着皇城东南的角楼,和皇城隔一条护城河,旁边是大理寺的监狱,另一边是家靴子铺。

    “听说这家靴子铺,顺风铺子开过去之前,都说那靴子铺风水不好,那家东家想卖那铺子,卖了好些年都卖不掉。

    “现在不得了了,早就成建乐城一景了。

    “到建乐城来的,必定要去顺风总号看一看,再到隔壁的靴子铺买双靴子,说那家靴子铺卖的靴子,叫登云靴,大吉大利。

    “那家靴子铺原本叫刘记靴子铺,现在也改叫登云老号了。

    “对了,我给你们每人买了一双,连阿乐都有!”杨南星豪气的挥了下手。

    “阿江一直陪着你啊,他那么忙。”石阿彩看着旁边马上,和杨致安,杨致宁说着话儿的叶宁江。

    “嗯,是叶家老爷的吩咐,说你这里是大事,建乐城这边,咱们都是人生地不熟,叶家常年在建乐城做生意,叶家族学里供出来的学生,在建乐城做官很不少,说要是有什么事儿,咱们去找这些人,和阿江出面去找,大不一样。

    “叶家老爷说,让阿江一直陪着咱们,一直到你这边妥当了,叶家的生意,有叶家老爷呢。”杨南星侧头斜瞄着叶宁江,笑道。

    “太婆出事的事儿,叶家老爷知道吗?”石阿彩低低问了句。

    “看样子不知道。收到家里的丧信儿时,叶家老爷哭得很厉害,后来又到寺里做法事,亲自跟了七天。”杨南星叹了口气。

    “都过去了,你们既然是为了家里这事儿来的,那一会儿你陪我去一趟顺风总号。”石阿彩笑道。

    “今天就去?等进了城,安顿下来,就得傍晚了。”

    “嗯,进了城就得去,咱们这一趟,得处处谨慎,来前,阿娘,还有你大哥再三嘱咐我:这一趟是觐见皇上,不管多恭敬都不过份。”石阿彩用力吸了口气。

    “说到这个。叶家老爷冲阿杏板过一回脸,把阿杏,还有阿莲和我,一起训了,说咱们杨家,在龙标城就是皇帝一样,出了龙标城,这脾气得改。

    “这趟来前,叶家老爷交待了一遍又一遍,还让阿江看着我。

    “其实,我小心着呢。”杨南星吐了下舌尖。

    “阿娘说,阿爹极不愿意天下一统,就是因为,一旦天下只有一位皇帝,咱们杨家,要么约束脾气,守臣子之道,要么,就是被屠尽。”石阿彩叹了口气。

    “让阿爹约束脾气,那怎么可能!”杨南星接了句,随即叹气,“阿爹就这么走了,也好,要不然,唉。”

    “不说这些了,以后也不提了。

    “一会儿进城,咱们就去顺风总号,你去过两回,有你带着,不用问路了。”石阿彩扬高声音。

    “没去过也不用问,你进了城门就知道了,整个建乐城,不管在哪儿,一抬头,必定能看到那杆顺风大旗,要多招眼就有多招眼!”杨南星笑起来。

第267章 地主之谊

    傍晚,清风一路小跑,进了庆宁殿。

    “什么事儿?”顾瑾见清风进来,放下手里的折子,看着清风问道。

    刚才叫清风出去的,是顺风速递的陆贺朋。

    “陆先生说,刚刚顺风总号去了位叫石阿彩的女子。”

    顾瑾听到石阿彩三个字,眉梢微抬。

    “石阿彩说她是九溪十峒现任峒主杨致立的妻子,带着两个弟弟,以及一子一女,到建乐城来,是想觐见皇上的。

    “陆先生说,石阿彩问他,她能不能觐见皇上,该怎么觐见。”清风笑回道。

    “去请几位相公过来,还有礼部宗尚书。”顾瑾微笑吩咐。

    清风答应,垂手出来,点了几名小内侍,各自去请。

    几位相公都还在皇城,只有宗尚书,是在半路上被截回来的。

    几个人赶进庆宁殿,顾瑾正慢慢吃着碗莲子银耳,笑着吩咐道:“给几位相公和宗尚书一人盛一碗,再一人拿一碟子羊肉包子,先垫一垫。”

    伍相等人见顾瑾一直笑着,知道这一趟的急请,应该不是坏事,心里放松下来,各自吃了包子,喝了一碗莲子银耳羹。

    “九溪十峒杨致立的妻儿,还有两个弟弟,刚刚到建乐城了。”顾瑾看着众人,笑道。

    “这是大喜的事儿,恭喜皇上!”伍相急忙站起来恭喜。

    诸人跟着站起来。

    “这是咱们君臣同喜的事儿,坐吧。”顾瑾抬手示意诸人。

    “杨家在九溪十峒起家,最早源于那位高祖,杨西林。

    “杨西林家境贫寒,娶的是县里杀猪匠家的闺女,姓张,这位张姓高祖奶奶,据说,在娘家时,就能一个人杀上百斤的大猪,是个极彪悍的。

    “杨西林胆子极小,极书生气,能在九溪十峒站住脚,据说都是因为张氏,能打能杀,心计又好,据说酒量也极好。

    “杨西林和张氏生了四子两女,赴任龙标城时,路上艰难,到了龙标城后,又水土不服,最后只余了一名幼子,自小病弱,杨西林夫妻就替这唯一的儿子挑了个和张氏一样能干勇猛的媳妇儿。

    “从此之后,杨家的规矩,就是娶妇首论才干,最好文能治理九溪十峒,武能带兵征战。

    “这位石阿彩,是那位武老夫人挑中的,说是从六七岁起,就跟着父兄征战。

    “照他们杨家的规矩,峒主若有什么意外,第一顺位代行峒主之责的,不是峒主之子,而是峒主之妻。

    “杨家让石阿彩过来这一趟,可不是只派了一名女眷,没有诚意,石阿彩在九溪十峒的位置,仅次于杨致立。

    “杨致立现如今带兵在文顺之军前效力。”

    顾瑾看着凝神细听的诸人,接着笑道:“石阿彩找到顺风总号,请教陆贺朋,她能不能觐见,以及,她该怎么觐见。”

    听说找到顺风总号,庞枢密眼睛瞪大了,“大当家?”

    “杨家和大当家无关。”顾瑾看了眼庞枢密。“石阿彩找到顺风总号,是因为号称天下第一药商的叶家,和大当家有几分交情。

    “叶家几代人往九溪十峒贩卖药材,和杨家关系极近,杨致立的胞妹杨南星,嫁给了叶家嫡长子叶宁江。

    “刚才那些闲话,也都是出自叶家。

    “石阿彩从九溪十峒启程的时候,往叶家递了信儿,叶家得了信儿,就找到大当家,将石阿彩这件事,托付给了大当家。

    “石阿彩到了建乐城,先找顺风总号,这是应有之理。”顾瑾缓声解释道。

    庞枢密对面的伍相狠瞪了庞枢密一眼。

    庞枢密陪着一脸小意的笑。

    大当家往九溪十峒走了一趟,杨家那位武老夫人和儿子杨振声就一起急病死了,这事儿,皇上知伍相知他知,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第四个人知道了!

    他这修为,怎么越来越差了!

    “议议吧。”顾瑾笑着示意诸人。

    “这得算藩王来朝吧?”见诸人都看向他,礼部宗尚书看向伍相,试探了句。

    “石阿彩托到顺风递话儿,是不是想先一面?先议一议?”伍相看向顾瑾,含糊道。

    杨氏算不算藩王,现在可还不好说,得看皇上是什么意思,杨家又是什么意思。

    “嗯。”顾瑾沉吟片刻,嗯了一声。

    “石阿彩一行现在哪里落脚?只怕没在驿馆下榻,否则,臣这里肯定能接到信儿。”杜相欠身道。

    驿馆这一块归他分管。

    “说是在顺风总号对面的邸店。”顾瑾顿了顿,“她既然先找到顺风,就该由顺风先出面招待一二。

    “嗯,朕让宁和和阿暃先走一趟吧,让她俩替大当家尽一尽地主之谊。”

    说着,顾瑾看向潘相笑道:“你把小七打发出去了,要不然,让他走这一趟,最合适不过。”

    潘相失笑。

    “觐见是必定要觐见的,诸般礼仪,宗尚书先准备起来。

    “觐见之后,必要赐府,杜相留心一两处合适的地方,照亲王的例。”顾瑾接着吩咐道。

    宗尚书和杜相欠身应是。

    “其余还有哪些细务,伍相留心一二,先这样。”顾瑾笑道。

    诸人忙起身告退。

    ………………………………

    宁和公主一件靛蓝长衫,顾暃干脆一身藏青,都是束着玉带,一人一把洒金折扇,进了顺风对面那间邸店。

    这一两年,她俩穿男装穿得经验丰富,越来越觉得鹅黄柳绿不好看,靛蓝靛蓝乌黑墨灰才是真好看。

    千山去问了掌柜,带着宁和公主和顾暃,直奔石阿彩她们包下来的三座连在一起的院落。

    三座不小的院子成品字状,占了邸店一大半地方,三间院门门口,坐了三四个护卫,一递一句说着闲话。

    见宁和公主一行人直奔他们而来,坐在中间院门口的护卫站了起来。

    “这是我们公主殿下,宁和公主,这位是睿亲王府大娘子,宁安郡主,前来拜会石夫人。”千山忙上前一步,拱手笑道。

    护卫吓了一跳,赶紧冲宁和和顾暃长揖,“小人失礼,小人这就禀报,殿下和大娘子先请进。”

    护卫一边说,一边往后退,绊到门槛,一个旋身,赶紧进去禀报。

    让他惊讶意外到几乎失态的,不是因为见到了公主,而是他们这才刚刚安顿好,公主和郡主就上门拜会来了,这也太快了!

    石阿彩和杨南星正在吃饭,听了禀报,急忙迎出来。

    石阿彩和杨南星冲出来时,宁和公主和顾暃正站在院子门口,仰头看着满树的大红石榴,嘀咕着要不要摘一个,尝尝好不好吃。

    石阿彩和杨南星急急迎出来,迈出门槛,就跪了下去。

    “唉!不要!”

    宁和公主和顾暃急忙冲上前,一人一个拉起来。

    “本来不该打着什么公主的旗号,可我和阿暃跟两位素不相识,这么晚了,这么突兀的就来了,要是不打着公主的旗号,怕你们不见我们。”宁和公主急急的解释。

    “我们来,是替大当家尽地主之谊。”顾暃无缝接话。

    “你们是顺风的客人,可大当家这会儿不在建乐城,七公子也不在,只有我和阿暃了,所以我俩就赶紧过来了。

    “咱们不讲公主什么的,要不然,我和阿暃就不是给大当家帮忙,倒是给大当家添乱了。”宁和公主接着笑道。

    她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她大哥只告诉她,大当家有位贵客到建乐城了,让她带着阿暃过来一趟,替大当家尽一尽地主之谊。

    “就是啊,你们再客气,等大当家回来,我们怎么跟大当家说啊?难道说:我俩摆着公主的架子,替她尽的地主之谊?”顾暃接话笑道。

    杨南星听的笑起来。

    石阿彩福了两福,一边笑,一边侧身往里让两人。

    ”你们两个,谁是石家姐姐啊?大哥就说了有位石家姐姐。“进了院门,宁和公主在石阿彩和杨南星之间看来看去,只好问了句。

    “我姓石,她是我妹妹,我们是姑嫂,她姓杨,杨南星。”石阿彩忙笑答道。

    “南星,真好听,有字吗?”顾暃和杨南星挨着,笑问道。

    “没有。”杨南星笑容恭敬,目光谨慎的打量着顾暃。

    这两位,一位公主,是皇上唯一的妹妹,一位郡主,是那位大帅唯一的妹妹,听说都极受宠。

    “那你得起一个!”顾暃愉快的一拍手,“以后咱们会文什么的,没有字怎么行,我们都是以字相称的,不许称呼什么娘子什么的,你最好再起个号!”

    杨南星听的笑起来。

    “七公子是谁?”石阿彩带着几分小意,看着宁和公主,笑问了句。

    刚才她说:大当家不在建乐城,七公子也不在,只好她俩来,这位七公子,是大当家什么人?

    “就是潘相家七公子。七公子是大当家的朋友。他往江南送军械去了,等他回来,让他再给你们接一次风!”宁和公主连说带笑。

    “他哪有钱!”顾暃立刻愉快的接话道。

    “潘相府上这么清贫?”石阿彩有点儿懞。

    穷到接风的钱都没有?

    “不是潘相府上穷,潘相府上挺有钱的,是七公子穷,他一个月就二两银子月钱!”顾暃一边说一边笑。

    石阿彩和杨南星面面相觑。

    算了,别多问了,明天让人去打听打听吧。

    院子不大,几句话间,四个人进了上房。

    阿左和阿右一个抱着阿乐,一个拉着阿岩,跪倒见礼。

    “快起来!这是你的孩子吗?你都有孩子啦?真看不出来!她真可爱!”宁和公主看着眼睛乌溜溜的阿乐,一步上前,蹲在了阿乐面前,“让我抱抱你好不好?”

    “她是我妹妹!”阿岩用力甩开阿右,冲上前护在阿乐面前。

    “你妹妹真可爱,让我抱抱妹妹好不好?”宁和公主和阿岩商量道。

    “你太小了,抱不动的。”阿岩抱着妹妹想转身,脚下一绊,一头扎进宁和公主怀里。

    宁和公主张开胳膊抱住阿岩,哈哈笑起来。

    “让我抱抱!”顾暃挤过去。

    石阿彩和杨南星对视了一眼,一起抿嘴笑起来。

    这位公主和这位郡主,天真烂漫,全无心机。

    皇上让她们两个来替大当家待客,很明显,这是一份诚意和善意。

    石阿彩看着从宁和公主怀里抢过阿岩的顾暃,心情一点点轻松起来,蹲下来,和顾暃笑道:“阿岩皮得很。阿岩,你喊姨姨了没有?给姨姨见礼了没有?”

    “她不是姨姨,不不!”阿岩用力挣扎着,看向杨南星。

    “我不是姨姨,那我是什么?”顾暃搂着他不松手。

    “姐姐!不不不不!”阿岩冲杨南星挥着手。

    “让姑姑抱你,等会儿你的酥酪要分姑姑一半!”杨南星弯腰讲条件。

    “坏不不!”阿岩顿时缩回了手。

    “你让我抱,我给你酥酪吃,两碗!”顾暃赶紧诱惑。

    阿岩眨巴着眼,胖手指点向妹妹,“还有妹妹。”

    “妹妹也给两碗!”顾暃大方无比。

    “妹妹太小,我替妹妹吃。”阿岩不动了,仰头看着顾暃,奶声奶气道。

    顾暃眉梢高挑,哈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在阿岩腮帮亲了口,“你可真聪明!”

    宁和公主和顾暃这一趟代大当家尽地主之谊的拜访,仅限于迈入正屋门槛之前,迈入门槛之后,就是俩人对着俩孩子,直到阿乐笑累了,打起了呵欠,宁和公主和顾暃才依依不舍的告辞。

    看着宁和公主和顾暃走远了,石阿彩长长吐了口气。

    “她们俩,真挺好。”杨南星挽着石阿彩的胳膊,一边往院子里回去,一边笑道。

    “最好的是,是皇上让她们来的,替大当家尽地主之谊。”石阿彩压着声音,声调里透着笑意。

    院子门口,杨致安和杨致宁并肩站在石榴树下等着两人。

    “说是公主来了?”看到石阿彩和杨南星过来,杨致宁紧几步上前,问道。

    “嗯,宁和公主,还有睿亲王府那位郡主,那位大帅的妹妹。”石阿彩笑道。

    “瞧嫂子这样子,是好事不是坏事儿。”杨致宁松了口气。

    “是皇上让她们来的?”杨致安也跟上前,笑问道。

    “嗯,说是替大当家尽地主之谊,大当家和叶家有几分交情。”杨南星接了句。

    “叶家真是帮了大忙了。”杨致安将石阿彩和杨南星送到院门口,和杨致宁一起站住,看着石阿彩和杨南星进了院门,两人转身往自己院里回去。

    宁和公主和顾暃出门上了车,才想起来,她俩这一趟,净对着俩孩子玩儿了,地主之谊呢?

    “算了算了,咱们明天再来一趟吧。”宁和公主一脸懊恼。

    “没事没事,后天正好有文会,请上她们一起去!正好接风!”顾暃挥手道。

第268章 须尽全力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护卫就急急进来禀报:来了位中贵人,要见少夫人。

    石阿彩不敢托大,急忙迎出来。

    清风一身寻常内侍打扮,见石阿彩出来,忙拱手笑道:“这位就是石夫人吧,在下是在皇上身边侍候的押班清风。

    “奉皇上口谕,来问一问石夫人,今天可得空儿?若是有空,散朝后皇上有些空闲,想先见一见石夫人和两位杨爷。”

    “是,现在就走吗?”石阿彩被清风这客气无比的一番话,说的惶恐起来。

    “散朝还得一会儿。皇上吩咐在下先过来一趟,和石夫人知会一声,以让石夫人有所准备。

    “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后,有小黄门过来,带石夫人和两位杨爷进宫。”清风忙笑道。

    “是,多谢押班。”石阿彩郑重致谢,随即又问道:“能否请教押班,小妇人和两个弟弟,该作何准备?”

    “就是先见一见夫人和两位杨爷,觐见的事,另有安排。夫人和两位杨爷,随意就好。”清风笑道。

    “是,多谢押班。”石阿彩再次致谢。

    “不敢,石夫人客气了,在下告退。”清风退后一步,转身往外。

    石阿彩急忙跟在后面,将清风送到邸店侧门口,看着清风出侧门就上了车,急忙转回来,急急吩咐请三爷四爷过来。

    石阿彩仔细掂量着清风的态度和那些话,看来,这趟进宫,就算不是悄无人知,也是不宜大张旗鼓,就和杨致安和杨致宁两人,各挑了一身极正式的便装,穿戴整齐,石阿彩让人取出觐见折子,户册税册,以及杨家先祖所受前朝印信等物,包在锦包里,让杨致安捧着,三个人静坐等待。

    没多大会儿,就有小黄门过来,带着石阿彩三人,出了邸店侧门。

    侧门外停着两辆靛蓝素绸围子的大车,石阿彩上了前面一辆,杨致安和杨致宁兄弟两个,上了后面一辆。

    车子不紧不慢。

    石阿彩悄悄将车窗帘子挑起条缝,往外看。

    邸店侧门拐出来,就看到了对面的顺风总号。

    这条街,是最紧挨着皇城的街道,外面时不时能看到散朝的官员,都是骑着马,跟着一个,两个,最多三个随从,挤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如果不是一身朝服,几乎不能分辨官与民。

    石阿彩甚至看到了一位骑在马上咬着只肉饼,吃的津津有味的官员。

    从邸店到东华门很近,车子进了东华门,笔直的东西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就都是官员小吏了。

    车子停在宣祐门外,石阿彩下了车,后面,杨致安和杨致宁已经下了车。

    杨致安抱着那只锦包,几步冲到石阿彩面前,一边跟着小黄门往里走,一边压着声音道:“大嫂!咱们该在东华门外下车!”

    石阿彩脚下一顿,顿时懊恼的握拳捶在额头。

    她太紧张了!

    “车子没停。”杨致宁跟在后面,伸头说了句。

    “一会儿见了皇上,先请罪。”石阿彩再一阵懊恼。

    小黄门目不斜视走在前面,带着三人,径直到了庆宁殿前。

    庆宁殿门口侍立的小黄门看到三人,忙扬声通传了句。

    石阿彩提着颗心,迈过高高的门槛,低眉顺眼,却还是下意识的扫了一圈儿。

    殿内很明亮,殿角有一丛姿态极好的竹子,另一边的花架上,放着盆垂垂累累的吊兰。

    石阿彩扫过一眼,赶紧收摄心神,紧盯着前面小黄门的脚步。

    小黄门的脚停下,往旁边退过去,石阿彩忙站住,跪在地上,杨致安和杨致宁跟在后面,三人一起,行三拜九叩的大礼。

    “起来,坐吧。”顾瑾看着三人行完了礼,笑道。

    “是。”石阿彩应了一声,却没站起来,再次俯身下去,“臣妇请罪,适才坐车进来,该在东华门外下车,臣妇……”

    “是朕的吩咐,从东华门到宣祐门,人眼过多,起来,坐吧。”顾瑾含笑道。

    “是。”石阿彩暗暗松了口气,站起来,依旧低眉垂眼,坐到离自己最近的锦凳上。

    “一路过来,可还顺当?”顾瑾打量着三人。

    “顺顺当当,谢皇上关切。”石阿彩欠身答话。

    “不必拘谨,刚刚早饭时,宁和和阿暃净跟朕念叨你家阿岩和阿乐。”顾瑾说着,笑起来。

    “是。”石阿彩抬头看了眼顾瑾,微微怔神。

    眼前这位即将一统天下的雄主,玉簪绾头,一件月白素绸长衫,极其年青,极其好看,如果不是一双眼睛幽深明亮,仿佛能看透一切,眼前的人,就是个清秀少年郎。

    “一会儿就要议事,朕就不多客套了。

    “石夫人此次前来,是怎么打算的?”顾瑾直截了当问道。

    “臣妇启程前,家慈交待臣妇:杨家驻守九溪十峒,源自高祖受前朝委任,再至曾祖,之后,天下大乱,直到今日,天下才再次一统,有了共主。

    “家慈和外子命臣妇将高祖所受印信奉缴于陛下。

    “杨家于前朝受命,至今百多年,幸不辱使命,今当缴还使命于陛下。

    “这是杨氏高祖,曾祖,祖父的述职折子,臣妇父亲病亡突然,其折由外子代拟。”

    杨致安站起来,将一直捧着的锦包托起来,清风忙上前接过,放到顾瑾面前的案子上。

    顾瑾从石阿彩看向那只锦包,再看向石阿彩,片刻,微微欠身道:“杨氏一族,忠勇俱全,令人心折。

    “杨氏守护九溪十峒百多年,今又顺天应时,毫无保留,杨氏一族不负君恩,朕必定不负杨氏。”

    顾瑾说着,再次微微欠身,微笑道:“都说杨氏女眷不亚于男儿,果然名不虚传。”

    “陛下夸奖了。”石阿彩忙欠身俯首。

    “你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或是有什么话,或是需用什么,到顺风总号找陆贺朋,或是,你和宁和说也行。”顾瑾笑道。

    石阿彩忙站起来,和杨致安杨致宁告退而出。

    顾瑾看着石阿彩三人出了大殿,抬手按在那只锦包上,片刻,解开,拿起最上面的印信,慢慢转着看了一会儿,吩咐道:“请几位相公。”

    伍相等人很快就到了。

    顾瑾示意几人坐下,指了指桌子上的锦包,缓声说了石阿彩刚才那些话,感慨道:“朕没想到,杨氏竟如此毫无保留。”

    “杨氏名不虚传。”伍相欠了欠身,跟着感慨。

    “做事不动则已,若动,则须尽全力,做人亦是如此。

    “这是先章皇后教导老臣的话,杨氏这番,既归附,就毫无保留,让老臣想起了先章皇后这句教导。”庞枢密欠身道。

    “嗯,杨氏,以及九溪十峒,该如此安排,议议吧。”顾瑾抬手在锦包上按了按,笑道。

    ………………………………

    扬州城。

    李桑柔和孟娘子,以及吴姨娘一起,往大相国寺那片工地去到第三趟,总算找到慧安和圆德大和尚了。

    圆德大和尚黑了不少,看身体气色,倒比李桑柔上次见他时健旺不少。

    慧安变化极大。

    李桑柔找到两人时,慧安正蹲在土灶前,一只手拉风箱,一只手抓着把稻草往锅灶里填,烧锅烧的熟练之极。

    李桑柔站在慧安旁边,背着手弯着腰,瞪眼看着他烧锅的熟练动作,再从他那双粗糙的手,看到那张黑粗的脸。

    “他很好。”圆德大和尚用长勺推着锅里的菜粥,看了眼大瞪着眼的李桑柔,笑道。

    “他这个样子,回过建乐城吗?”李桑柔直起腰,看着圆德大和尚,问了句。

    “大当家担心什么吗?”慧安抬头看向李桑柔。

    “不是担心,你现在这个样子,我觉得我能跟你大哥邀个功。”李桑柔看着慧安,认真道。

    “他大哥是谁?”孟娘子扬眉问道。

    “皇上。”李桑柔头也不回的答了句。

    “嗯,谁?”孟娘子一声惊问。

    “你上次到建乐城是什么时候?大哥还好吗?”慧安问了句。

    “一年前了,这仗都打成这样了,你大哥肯定好,世子也好,你们都挺好。”李桑柔找了只小马扎,坐到慧安旁边,再次仔细打量他。

    孟娘子一声惊叫后,立刻推着吴姨娘往后退。

    他们之间的对话,不是她俩该旁听的。

    “听说是你在江都城悬赏,杀了张征?”慧安看着李桑柔问道。

    “我悬赏过,不过杀了张征的人,不是因为我的悬赏。

    “他杀张征,是因为张征过于暴虐,他是为了救那些即将被张征杀死的人,也是为了救张征。”李桑柔认真而仔细的解释道。

    “这城外的尸骨,到现在都没能收拢完,两年多了。”慧安叹了口气。

    “嗯。”沉默片刻,李桑柔转头看向圆德大和尚,“我来过两趟了,都是说你们化缘去了,是去化修这座大相国寺的钱吗?”

    “修寺的钱,不是大当家一力承担了么?”圆德大和尚一边拿碗盛粥,一边笑道,“我和慧安,是去化收拢尸骨的钱。”

    “我记得你的心愿,是想建一座学堂,弘扬佛法,要不,就建在这里吧,施主我也替你找好了,哪,就是她。“

    李桑柔回头,指了指孟娘子。

    “只是,僧人不事生产,真不宜太多,你这佛法,真要弘扬的满天下都是,下一步,不是成就佛国,而是灭法之灾。

    “佛法是出世法,断情绝欲,放弃一切,这和世俗相背,我也不喜欢。”李桑柔看着圆德大和尚,接着道。

    “大当家是什么意思?”圆德大和尚坐到李桑柔旁边,一边吃粥,一边问道。

    “建座义学吧,收周边穷家子弟识字念书,让你们寺里的僧人教,留一份善念,播一点慧根就够了。

    “真要有西方极乐世界,必定不是人人都是僧尼,应该是人人心怀善念,人人都是真正的人。”李桑柔说着,叹了口气。

    “好。”圆德大和尚一个好字,干脆直接。

    “师父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慧安从盛满菜粥的大碗上抬起头,看了眼李桑柔。

    “慧安说的不错,我是这么打算的,就是这一大笔银子,还没有着落。”圆德大和尚笑道。

    李桑柔眉梢扬起,片刻,指着孟娘子笑道:“我给你指条财路,以后你要做什么,就找这位女施主,她有的是银子。”

    “多谢大当家。”圆德大和尚认真的谢了句。

    “周先生来了,等大和尚吃好饭,咱们四下看看吧,给你的学堂挑块地方。”李桑柔瞥见急急过来的周沈安,和圆德大和尚笑道。

    圆德大和尚顺着李桑柔的目光,眯着眼,仔细看了片刻,笑道:“大当家好眼力,和尚实在看不清。”

    “我也看不清,不过是看着走路的样子,急急慌慌的,应该是他。”李桑柔笑道。

    “受教了。”圆德大和尚冲李桑柔微微欠身。

    “大和尚想得太多。”李桑柔站起来,招手叫远处的孟娘子。

    等圆德大和尚和慧安吃好饭,李桑柔和孟娘子、吴姨娘,以及周沈安一行人,对着小厮扯着的制度图样,在只有一片片地基的大相国寺,一处处看过,又往旁边勘看了修学堂的地方。

    圆德大和尚絮絮叨叨,不停的提要求:既然修了,墙就厚些,冬暖夏凉,得有间大些的厨房,至少能支上三四十眼灶,备着孩子们生火做饭,他们得学会过日子,不能上了学就饭来张口,这不行,不过识几个字,可没几个能科举入仕的……

    慧安全神贯注的听着圆德大和尚的絮叨,仿佛圆德大和尚每一句话都是真经。

    孟娘子却听的直翻白眼,哪怕他是慧安的师父,慧安是皇上的亲弟弟,也忍不住了,带着一脸干笑道:“大和尚想得可真周到,是真慈悲。

    “不过,咱们今天不过看个大概,看看这片儿地方行不行,至于细处,以后修的时候,大和尚只管和周先生说就是了。

    “我只出银子,就不多管闲事儿了。”

    “孟施主慈悲。”圆德大和尚一脸笑,合掌欠身。

    慧安白了孟娘子一眼。

    “孟娘子说得对,她已经出钱了,不能再让她出力,修建的事儿,就让周先生多多费心吧。”李桑柔伸一根手指,在慧安肩膀上戳了下。

    “你们尽管修,银子上,别跟她客气。”慧安转头瞪向李桑柔时,李桑柔已经转头看向圆德大和尚了。

    “多谢孟施主,多谢李施主。”圆德大和尚一脸笑,谢过孟娘子,再谢李桑柔。

    “好好跟你师父学,你比从前强多了,不过还是差远了。”李桑柔在慧安肩膀上,又戳了一指头。

    这一回慧安没理李桑柔,圆德大和尚欠身笑道:“大当家教训得是。”

    一圈儿看好,周沈安跟在李桑柔后面,再次问她,今天得空吧?明天得空吧?那后天呢?后天一定得见见他,他一堆的事儿!件件要紧!

    辞了圆德大和尚和慧安,打发走周沈安,李桑柔上了孟娘子那条船上,坐在四下敞开的船舱中,接过吴姨娘递上的清茶,抿了一口,舒服的叹了口气。

    总算能歇一会儿了。

    “一共两位皇子。”孟娘子坐在李桑柔旁边,一声叹息。

    “别管闲事儿。”李桑柔晃着摇椅,堵了句。

    “你要船厂,难道还准备做漕运?”孟娘子沉默片刻,看着李桑柔,认真问道。

    她要是做了漕运,一手握住天下水道,只怕招忌。

    “你眼里就那几条小江小河?”李桑柔嘿了一声,抬手往前一挥,“要放眼,往前看,往上看,大海,天空。”

    “你要做海外的生意?”孟娘子没理会李桑柔的天空大海,直截了当问道。

    “嗯!南梁治下,两广福建尾大不掉,朝廷政令不能通达。

    “两广和福建那两位土皇帝,老子儿子都还不错,到孙子重孙子,就越来越混帐,二三十年下来,沿海一群一群一窝一窝的,全是海盗。

    “朝廷,我是说大齐的朝廷,一统天下之后,必定要清理沿海匪患,到时候,我打算提前去挑一挑,挑些人品过得去的,收编过来。

    “在家门口抢自家有什么意思!要抢就往外头抢!手笔要大!”李桑柔愉快的嘿了一声。

    孟娘子听的眉梢高扬,片刻,拧头看向吴姨娘,“赶紧让人去黄家,跟黄家老爷说,他那船队,咱们接了,让老伍去!现在就去!”

    “早呢,你急什么!”李桑柔无语的看着孟娘子。

    “早什么早,这已经晚了!你该早说!”孟娘子看着吴姨娘吩咐下去,松了口气,重新靠回椅背。

    “你要那么多钱干嘛?”李桑柔斜瞥着孟娘子。

    “这只手挣进来,这只手散出去,此中自有真乐趣。”孟娘子挥完右手,再挥左手。

    李桑柔哈了一声。

    “问点儿私事儿。”两人对着清澈的河水,沉默片刻,孟娘子微微欠身,看着李桑柔。

    “嗯,问吧。”李桑柔将瓜子壳扔进河里。

    “你打算嫁个什么样的人?你那几个手下,大常,黑马,年纪都不小了吧?”孟娘子问的极其谨慎。

    李桑柔慢慢悠悠嗑完了手里的瓜子,拍了拍手。“我在这个世间,立身之本,就是我手里的剑。

    “这把剑只所以锋利,是因为我和它,都毫无牵绊。

    “至于大常他们,他们觉得该成家了,那就成家,我打心眼里替他们高兴,但成家之后,就不能再跟在我身边了。

    “他们过他们的日子,亲朋好友,妻子父母,养家糊口,从此,我跟他们,就像和你一样,是很好的朋友,可以常见,可以聊天,可以知已,不过,不能再是伙伴。”

    孟娘子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这没什么,世间没有两全法。

    “这个世间,有无数美好,可你只能挑一样。把你最喜欢最在意最不能割舍的,握在手里,其余的,看一看,欣赏欣赏就行了。”李桑柔悠悠闲闲道。

第269章 七爷的烦恼

    连成一串儿的一支船队驶进扬州码头,沿河岸缓缓排成里外两层。

    头一条船上,潘定邦在甲板上不停的转着圈,转两圈伸头往后面看一眼,转两圈再伸头看一眼。

    “都是老船工,快得很。”幕僚王先生笑着安慰潘定邦。

    “船哪有快的!又不是马!这天都快黑了。”潘定邦脚步没停,还是不停的转圈,转两圈伸头看一眼。

    他着急下船,可他爹给他定的那一二三四条规矩里,有一条:船队没完成驻防,不许他人离船眼离货。

    可这些船,慢慢腾腾,慢慢腾腾,只只都是蜗牛一样!

    潘定邦急出了两头汗,船队总算泊好了。

    押船的兵部小吏和便服的殿前侍卫插上闲人勿近的回避旗牌,在船上岸上布好防,向潘定邦禀报了,潘定邦深吸了口气,一边小跑上了跳板,一边吩咐听喜,“快去问问,米粮行在哪儿,快快!”

    听喜没抢过潘定邦,跟在潘定邦后面,连声答应。

    潘定邦三步两步冲上岸,挥着折扇,“你怎么在我后面?快去问问,米粮行在哪儿,快去!”

    “问啥问,那不就是,那么大的字儿!我不识字我都认得。”旁边一个脚夫,将肩上的粮袋甩到大车上,斜了眼潘定邦,接了句。

    “啊?你不认字你怎么认得?”听喜奇怪了。

    “多谢多谢!”潘定邦拱手谢了,抬脚就往米粮行冲,听喜急忙跟在后面,“爷您慢点儿,您等等我,您慢点儿!您别跑了,别摔着!”

    潘定邦一头扎进米粮行,直奔三面敞开的大厅。

    大厅里水牌高挂,人来人往,个个都是脚步飞快。

    潘定邦和听喜两人站在中间,很有几分碍事儿的感觉。

    “这行里行首在哪儿?”潘定邦左右看了看,顺手抓了个从旁边经过的年青人,问道。

    “行首不在这儿,在那边。”年青人顺手往外一指,挣开潘定邦,急匆匆往外。

    “那边那边。”潘定邦折扇点着年青人指的那二层小楼,撞出人流,直冲过去。

    冲到小楼前四五步,潘定邦站住,冲听喜动着手指,“你去,找行首,问问大当家住在哪儿,别说我姓潘!我这是公务!”

    “爷放心。”听喜一路小跑进了小楼。

    “嗐!这是谁家厮儿?怎么乱跑到这儿来了?这儿全是帐,闲人免进,快出去,快点儿!”正站在门口,来回拧着头活动脖子的一个帐房看到听喜冲进来,吓了一跳,急忙推着他往外。

    “这位先生,我找咱们行首,有点急事儿。”听喜急忙陪笑道。

    “找行首啊,从那边,有道楼梯,看到了吧,从那儿上去,行首在楼上,这会儿应该在,刚刚我看到他上去了。”帐房一边答话,一边顺手将听喜推了出去。

    听喜冲潘定邦指了指楼梯,一路小跑上了楼梯。

    楼上一大间屋子里,坐了七八个人,正对着长案上一碟碟的米粮,不知道在研究什么。

    “请问,哪位是行首?”听喜站在门口,陪笑问道。

    “我是,您是?”背对着听喜的一个瘦高老者回过头,打量着听喜。

    “您能……”听喜冲行首招了下手,”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恕老朽眼拙,小哥是?”行首走到门口,客气笑道。

    “咱俩没见过面,您这里,小的还是头一趟来。

    “小的来,是小的爷打发小的来的,小的爷和贵行大当家是莫逆挚友。

    “小的爷经过扬州,听说大当家这会儿正在扬州,想上门拜会,打发小的来,是想问问大当家在扬州的住处是哪里。”听喜连说带笑。

    “喔。”行首喔了一声,依旧谦和客气,“我们大当家在扬州?我还真不知道……”

    “我们爷真是大当家的挚友,还有马爷常爷,都跟我们爷交好,特别是马爷,跟我们爷最是莫逆。”听喜还是挺机灵的,赶紧解释。

    “原来是跟马爷莫逆。”行首笑起来。

    “不光马爷,跟大当家,大当家身边的人,个个莫逆。”听喜赶紧趁热打铁。

    “个个莫逆?那实在难得!这样,您稍候。”行首交待了句,退后几步,从窗户探身出去,叫道:“小谷,去小帐房请那位爷过来一趟。”

    外面应了一声,听喜眨着眼,有点儿怔呵,那位爷?哪位爷?难道是马爷?

    “这位小哥,您到楼下且等一等,片刻就来。”行首笑着示意听喜。

    听喜忙下楼,刚跟他家七爷禀报完,小楼旁边,董超大步过来,一眼看到潘定邦,惊讶的眉梢高扬,忙紧前几步,拱手笑道:“是七爷,七爷怎么到这儿来了?”

    “您是?”潘定邦不认识董超。

    “在下姓董,单名超,跟着孟爷,在大当家手下听使唤。”董超笑道。

    “噢!老孟我知道!老孟在不在?我找你们老大,你们都住在扬州城?你们住在哪儿?我过来这里,就是来问你们住在哪儿的。”潘定邦赶紧说明来意。

    “正好,我这边也忙完了,我带七爷过去吧。”董超笑着示意潘定邦。

    再听到七爷两个字,潘定邦瞪着眼,手指竖在唇上,用力的嘘,“小声点儿!我是押军械来的,不能离船,咳,别叫七爷,别提七!”

    董超喔了一声,随即笑道:“爷放心,那爷等一下,我找个妥当人过去码头,得看着点儿,等咱们到家,再让孟头儿安排几个人过去,让爷放心的跟大当家说会儿话。”

    “那行那行!”潘定邦长舒了口气,连肩膀都往下落了落。

    守真跟他说过,说这会儿大当家在扬州,他再押船过去时,最好赶在扬州歇脚,可以放心大胆的睡一觉,以及买菜买粮。

    虽然他不是很明白,怎么她在扬州,扬州就能放心大胆睡觉了?

    不过他身边的正事儿,一贯是他不明白就对了,他要是一听就明白了,那就不对了。

    董超叫了一同过来的两个伙伴,让他俩先去看着军械船,带着潘定邦,往玉带巷回去。

    李桑柔没在玉带巷,黑马和大常都在,董超将潘定邦主仆交待给黑马,赶紧去找孟彦清,安排人替潘定邦看着他的军械船队。

    黑马看到潘定邦,高兴的连声唉哟,“怪不得昨天连着结灯花,今天一早上喜鹊在树上叫,原来是你来了!”

    潘定邦咯的笑出了声,“老马,你这是戏词儿吧?这是又听新戏了?”

    “鼓儿词,小娘子思夫!

    “你怎么来了?你不是有公务有身,天天要到工部应卯?”黑马揽着潘定邦,让着他在廊下坐下,把走廓一角的红泥炉提过来,捅开火烧水。

    “别提了,我一点儿也不想来!

    “大当家呢?我找她有急事!我还得赶紧回去,几十条船呢!

    “我爹说过,要是出了事儿,除非我死在船上了。要是货没了,我活着,那就得把我们一家子全拖进大理寺大狱!唉!”潘定邦一声长叹。

    “放心,老董老孟都去看着了,有他们看着,要是还能出事儿,那就是命中注定了。”顿了顿,黑马拧身看着潘定邦,“真要那样,你也放心,我和小陆子指定把你摆成护船而死的样子,至少不连累你们一家人。”

    潘定邦听前半句挺顺耳,到后一半,瞪着黑马,简直想啐他一脸!

    “你找老大干嘛?”黑马问了句。

    “一点小事儿。”潘定邦答的飞快。

    “小事儿就好!”黑马斜瞥了他一眼,“没大事儿就好,那你见不见老大都行,不耽误事儿。”

    “怎么不耽误事儿!我放着几十条军械船,特意跑过来,怎么能见不见都行?我有要紧的事儿!”潘定邦不满的横了眼黑马。

    “啥事儿?不能说啊?”黑马站起来,从廓下吊着的竹篮子里,拿了半块茶饼出来,拖了只小竹椅,坐过去撬茶饼。

    “算了,这事儿跟你说说也行。”潘定邦紧拧着眉,认真想了想,叹气道。

    黑马抬头看了眼潘定邦,示意他说。

    “你知不知道,从过了扬州起,一直到世子爷军中,这一路上,到处都是死人!”潘定邦拖着椅子,靠近黑马,压着声音道。

    “啊?还有死人哪?不是都清理干净了?”黑马两眼大睁。

    “干净个屁!”潘定邦一句干净个屁,骂的有气无力,“我送过四趟了,头一回,我骑着马,好好儿的,那马一蹄子下去,踩空了,噗嗤一声,一股子恶臭,熏得我当场就吐了。

    “本来马踩空,猛一晃,我又被这么一熏,差点从马上掉下去。

    “你知道那马,它踩到什么了?”潘定邦瞪着黑马,一脸的我不说你指定想不到。

    “踩死人肚子上了?”黑马答的既肯定又飞快。

    “你怎么?”潘定邦瞪着黑马。

    “打了仗死了人,都是就地掩埋。这指定是南梁兵,不是咱们的。

    “这事儿你得跟文先生说说,这活儿没干好,埋得太浅了,现在天儿还热着呢,埋下去,没两天人涨开了,就涨出土皮儿了。”黑马浑不在意道。

    潘定邦斜着他,深吸深吐了几口气,用力压下把那股子恶心。

    “这是头一回,还好。

    “第二回平平安安,第三回,快到营地的时候,竟然遇到了伏击,打起来了!”潘定邦说到打起来了,声音都是抖的。

    “武将军是个厉害人儿,那后来呢?”黑马啧了一声。

    “后来,我不知道啊,我走在最前头,前面就是来接应的人,刚打起来,一股子热血,就喷了我一头一脸,真是热血啊,烫人!

    “我这眼就糊上了,什么也看不见,多亏了听喜,抱着我的胳膊往前跑。

    “后来,你知道吧,等到了营里,才发现吧,我这,不光一头一脸的人血,我靴子里还有一只人眼睛!”潘定邦说到人眼睛,都快哭出来了。

    “喝口热茶。”黑马已经沏好了茶,推到潘定邦面前,“这是第五趟了?那你找老大干嘛?学功夫?

    “现在学功夫肯定晚了,再说,老大的功夫你学不会,我的功夫你也学不会。”

    “学什么功夫,你瞧你这人,倒三不着两。”潘定邦白了黑马一眼,“不是学功夫,是,唉!我这个人,自小儿胆子就小。

    “头一回踩了死人还好,上半夜做噩梦,下半夜还能睡着,到第二回,一闭上眼睛就做噩梦!一闭上眼就做!

    “你看我都瘦了吧?你看我这眼,眼窝都抠进去了吧?”潘定邦往前伸着头,指着自己的脸。

    “还行还行,没怎么瘦!

    “你做噩梦,找老大干嘛?”黑马嘴角往下扯着,看看潘定邦左眼,再看看潘定邦右眼。

    “上一趟是往世子爷中军送军械,听说我总做噩梦,守真就给我出了个主意。”潘定邦压着声音,“说大当家在扬州呢,让我路过扬州的时候,找大当家要面旗,大当家还有旗?

    “守真还说,大当家那旗有小号的,让我要个小号的就行,说那个避邪最好,贴身放着,指定就不做噩梦了。”

    黑马上身往后,大瞪双眼瞪着潘定邦。

    “你瞧你这样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啦?

    “避邪这事儿,难道你不知道?守真说军中都知道,你们老大最会避邪!

    ”听喜说,他听那些书办说,你们老大那弩箭,用过的那种,说是用来避邪,神了!就是太少,说是一两银子一根都买不到呢!”

    潘定邦同样上身后仰,瞪着黑马。

    “说到这个!”黑马竖着食指,得意的摇了摇,挪了挪椅子,招手示意潘定邦,两人头抵头,黑马俯过去耳语道:“我们在潭州的时候,你知道,那边有什么涧什么峒的人,赶尸,赶尸你听说过吧?”

    潘定邦不停的点头,他们工部有个石门县的堂官,他听他说过。

    “听说不能叫尸,得叫喜神。”

    “你是真懂!”黑马冲潘定邦竖了竖大拇指,“我们遇到过一回,半夜里,那帮子喜神,不走了,等我们过去了,他们才又开始走。

    “说是。”黑马拖着尾音,翘起二郎腿抖了几下,“我们老大煞气太重,喜神害怕!

    “你找我们老大要避邪的东西,真找对人了,识货!

    “不过吧,我们老大的东西,你得等老大回来,老大点了头,才能拿给你,老大不点头,你一根线也拿不了,我们老大规矩大。”

    “你们老大去哪儿了?你看这天都快黑了,天一黑我就害怕!”

    潘定邦话没说完,院门口,大头的声音传进来:“老大回来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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