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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闲听落花     墨桑txt下载     墨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40章 过年了

    顾晞走后,文诚不咸不淡的哈哈了几句,也甩着袖子,扬长而去。

    骆帅司一脸苦恼,真真假假的抱怨着大帅的脾气,从小儿就这样!以及文先生如今怎么也这么没耐性了,再感叹几句,自己真难,可再怎么难,他这个洪州帅司,都只能和洪州人站在一起,没有办法不是,可是,他实在难哪,实在苦恼啊。

    幕僚张先生一会儿帮衬几句,跟着叹气难哪,一会儿打着圆场,大帅脾气大归大,可是明理啊,不过多数时候,是站在一圈儿豫章人这边,请帅司多替大家想想,咱豫章人也不容易,也真是受了委屈了,都有难处不是。

    苦恼难为的骆帅司,一手拎壶一手拿杯,借酒消愁,不过这酒,都倒进了别人的杯子里,浇进了别人的愁肠中。

    酒到半酣,骆帅司拍着胸口表示:只要他骆庭显在洪州一日,就必定为洪州鞠躬尽瘁,洪州就是他的家!

    张先生也拎着壶,及时的提点大家:有这么好的帅司,大家可要珍惜哪,凡事适可而止,赶紧表个态吧;

    骆帅司再怎么为洪州鞠躬尽瘁,可他毕竟只是个帅司,上头还有国法,还有皇上,有诸位相公,六部九卿,方方面面,真要怎么着,骆帅司也是有心无力啊,赶紧再表个态吧。

    这一对儿宾主,一壶接一壶的斟酒,一套接一套的话术,喝得说的满堂尽欢,就连董老先生,也揪着骆帅司痛哭了几声之后,再三表示,作为洪州人,他必定为洪州竭尽全力。

    送走诸人,骆帅司长长呼了口气。

    张先生跟着呼气,“好了,总算是圆圆满满。”

    “亏得大帅发了一通脾气,要不然,嘿。”骆帅司一声冷笑。

    “人嘛,都是这样,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撞南墙不回头。”张先生撇了撇嘴。

    ……………………

    李桑柔一觉睡到中午前后,起来站到廊下,看着廊下一排排的腊鱼腊肉风鸡咸鸭,正琢磨着弄点什么吃吃,院门口,当值的老云梦卫从二门外探头看了看,笑道:“大当家起来了,吉祥来了,说是世子路过,问您醒了没有。”

    李桑柔急忙往外,转过影壁,吉祥看到李桑柔,忙上前欠身见了礼,笑道:”世子爷在外面。“

    李桑柔出来,巷子口被一辆靛蓝围子的马车堵了一半,车里的顾晞看到李桑柔出来,跳下了车。

    “吃过饭没有?要是没吃,咱们正好一起吃饭。”顾晞往前两步,笑道。

    “没有,咱们去绳金塔那边吃饭吧,正好看看热闹,听说这豫章风俗,大年初一都要去拜一拜绳金塔。”李桑柔笑着建议。

    “好。”顾晞干脆答应,他还没想好去哪儿。

    “坐车?”顾晞抬手示意,李桑柔点头。

    顾晞这会儿虽然算是一身常服,料子却是缂丝龙纹,很不适合走在人群中。

    李桑柔先伸头看车里看了看。

    这辆外面看起来,普普通通,里面却是奢华舒适,一看就是顾晞常用的东西。

    “你先上车,我坐门口就行。”李桑柔缩头回来,示意顾晞。

    顾晞眉毛扬得老高,“我坐里面,你坐门口?合适?”

    李桑柔看着顾晞那一脸的惊讶,有点儿不知道怎么说。

    哪儿不合适?

    “车里足够大。”顾晞再说了句。

    “那你也先进去,我不习惯坐里面,万一有什么事儿,跑起来不方便。”李桑柔再次让顾晞。

    “能有什么事儿?”顾晞无语的看着李桑柔。

    “万一呢,再说,我都习惯了,坐在里面,一想着万一有什么事,出不来,坐不安宁的。”李桑柔认真解释。

    这是真的,她极不习惯被人堵在墙角,退入墙角的时候,困兽尤斗,也已经是回天乏力了。

    “万一,还有吉祥他们呢,又不是就咱们俩个。”顾晞简直想叹气。

    “不行,作为杀手,要随时随地能冲能逃,不管有没有万一,都得当成有万一在面前。”李桑柔再次让顾晞。

    顾晞一声长叹,抬脚上车。

    李桑柔跟在顾晞后面,坐到车门口,腿倒是缩了回去,帘子只放下半边。

    “真要有万一,你是冲,还是逃?”顾晞再拿了只杯子出来,倒了半杯茶,递给李桑柔。

    “应该会冲的吧。”李桑柔仔细想了想,“得冲上去,让你逃。你要是有个什么意外,代价太大。”

    “就因为代价太大?”顾晞挑着眉,斜瞥着李桑柔。

    “不全是吧,咱们得算是朋友,能帮肯定帮一把的。”李桑柔叹了口气。

    “要是有万一,我肯定挡在你前面。”顾晞看着李桑柔,认真郑重道。

    “那不可能,你没我快。”李桑柔嘿了一声。

    “我说的是心意。”顾晞斜瞥着李桑柔,慢吞吞解释了句。

    李桑柔没说话,只冲顾晞举了举手里的杯子。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李桑柔抿着茶,闲闲道:“偶尔闲得无聊,我会想,要是想杀死我,该怎么办。”

    顾晞差点呛着,“你想这个干嘛?”

    “防患于未然啊,要想到对手前头,然后找到对策。”李桑柔笑道。

    “那你想到了?”顾晞没好气道。

    “我被人下过毒,不只一次,头一次成功了,以后,要成功应该极不容易,下毒这事儿,盯紧入口的东西,能防掉九成,余下的一成,就是身边人动手。”

    “我也中过一次毒。”顾晞顿了顿,“我自小跟在姨母身边,姨母在饮食起居上对我的关注,超过大哥。

    我身边的人,都是姨母陪嫁的旧人,新进的人,姨母在的时候,由姨母亲自挑选,姨母走后,是这些嬷嬷、管事来挑,后来,是他们带出来的人挑人,挑一个人,常常要看五六年,七八年。

    “就是这样,我也中过一回毒。”

    顾晞的话再次顿住,好一会儿,才接着道:“姨母病重,我回到睿亲王府那年,喝了父亲递给我的一杯茶,擂茶,我那时候小,还想着,他总归是我亲生父亲。

    “姨母那时候病得很重了,已经无力细查,就杀了沈氏所有的陪房,以及在沈氏身边和在正院侍候的所有人,永平侯府,当时经由沈赟,网罗了不少有些心计手段的幕僚,也被姨母一并扑杀。

    “从那以后,沈氏再也没能掌控得了睿亲王府。

    “姨母临大行前,交待我:在你长大成人,握有足够力量之前,你要凶悍,你要让他们怕你,等你长大了,力量足够了,再谦和有礼。”

    李桑柔凝神听着,低低叹了口气。

    “你那次中毒,也是身边人?”顾晞看着李桑柔问道。

    “嗯,跟你差不多吧。不说这个了,大过年的,要是大常在,要掉脸子了。

    “这豫章城有句话,叫藤断葫芦剪,塔圯豫章残,听说过吗?”李桑柔转了话题。

    “嗯?没有,藤?塔?”

    “藤,寓意滕王阁,塔,就是绳金塔,滕王阁和绳金塔都倒塌的时候,豫章城也就不存在了。”李桑柔笑道。

    “你修滕王阁,是因为这个?”顾晞问了句。

    “不是,我修滕王阁,就是因为我想修,毕竟,滕王阁么。

    “滕王阁,前朝才有的,绳金塔,也是前朝修起来的,前朝之前,豫章古郡繁华昌盛了不知道多少年了。

    “我觉得这句话应该翻过来看,豫章城在,滕和塔就能一直鲜亮屹立,豫章城衰败,滕和塔必定破旧,这样才对。”李桑柔笑道。

    顾晞笑起来,“我也这么觉得。”

    车子出了进贤门,抬头就看到了绳金塔。

    “咱们先去吃饭,绳金塔南边,有家酒楼,叫珍珠楼,有几样拿手菜不错。”李桑柔远望着绳金塔,笑道。

    “好。”顾晞笑应。

    车子直奔珍珠楼,珍珠楼下到处都是车马行人,楼上楼下,坐满了人,门口的小厮都是一路小跑。

    车子转向珍珠楼时,速度略微放慢,随侍的小厮急急先赶往珍珠楼。

    车子到珍珠楼门口时,小厮从楼里飞奔迎出来,示意车子往旁边靠过来,停在一个单扇的侧门口。

    李桑柔先跳下车,打量着四周。

    顾晞下来,李桑柔在前,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侧门。

    “这里是个伏击的好地方。”顾晞打量着四周,笑道。

    “不是好地方。”李桑柔不客气道。“太小,只能一个一个的来,两个一起上,刀就挥不开了。那就是一个一个的被杀。

    “要是扔石头滚木,这地方又太大,可以借步的地方又太多。

    “火攻的话,除非有油,不然,火起来前,伏击的人就被杀光了,要是有油,有油能看到,味儿也太冲。”

    “咱们是来吃饭的。”顾晞笑个不停。

    “你怎么要到空位置的?”李桑柔伸手指在前面带路的小厮肩上点了下。

    “给了十两银子。”小厮笑答。

    “有钱真好。”李桑柔感叹了句。

    “你没钱?”顾晞立刻接了句。

    “我说有钱真好,就是因为我有钱哪。”李桑柔不客气道。

    “你比我有钱。”顾晞真心实意的感叹了句。

    “我很想修路,从建乐城直通杭城,全部用碎石垫基,上面铺小条石,两边砌上大条石,四丈宽,中间隔开,往南的走这边,往北的走那边。”李桑柔比较着。

    顾晞听的目瞪口呆,“那得多少钱?”

    “唉,还是没钱,得打上几十条大海船,这钱只能从外面拿进来。”李桑柔抬起手,一幅招财模样的挥了挥。

    “外面都是蛮荒之地。”顾晞看着李桑柔招来招去的手,失笑出声。

    “你去过密州吗?去过密州,你就不这么说了,听说泉州更热闹,什么人都有,人家还说咱们是蛮荒之地呢。”李桑柔不知道想到什么,笑眯眯。

    前面,小厮停在一间雅间门口,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雅间。

    雅间侧旁就是珍珠楼欢门,正对着绳金塔,从窗户看出去,从远到近,到处都是人头攒动,热闹不堪。

    茶酒博士进来,李桑柔点了几样拿手菜,和顾晞一边吃着,一边看着外面的热闹。

    李桑柔眼力好,先看到宫小乙,顺后他不时往后招一招的手,再看向后面两个小娘子,和小娘子中间的黑瘦婆子。

    四个人,都是一身崭新的新衣,两个小娘子各穿了件大红的绸子上衣,婆子头上戴着大红亮绸抹额。

    绸衣和人,都是一幅互不适应的模样,甚至他们身上从上到下的新衣,也是一幅没找对主人的模样。

    ”看什么呢?“顾晞顺着李桑柔的目光往外看。

    ”修滕王阁的管事,宫小乙,后面跟着的两件大红绸衣,还有那根大红抹额,看到了吧?是他妹妹和老娘。”李桑柔示意顾晞。

    “嗯,之前很穷?这不是穿衣裳,这是架着衣裳。”顾晞仔细看着已经走到欢门下的宫小乙一家。

    宫小乙的娘不停的抬手按一按头上的绸子抹额,两只手不按抹额的时候,就护在两个闺女绸衣后面。

    “吃了上顿没下顿那种。

    “小乙在木作上极有天赋,滕王阁修好,我打算把他送到扬州城,让他看着修大相国寺扬州分寺。”李桑柔看着宫小乙一家进了酒楼,收回目光,笑道。

    “你这个扬州分寺,大哥说修好之后,让老二去主持,大哥说这是老二自己提的。”顾晞笑道。

    “嗯,扬州是个好地方,以后肯定能和从前一样繁华,身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那种。”李桑柔想了想,满足的叹了口气。

    “以后,打算住在哪儿?建乐城?扬州?杭城?”顾晞看着李桑柔。

    “还有江都江宁。都是好地方,随遇而安吧,这豫章城也挺好,密州也不错,夏天不热。”李桑柔随口道,“还有成都府,都是好地方,还有北边,虎狼之地,也想去看看。”

    顾晞听的眉毛高抬。

    “人生苦短,路程太长。”李桑柔叹了口气。

    她常常有一种被禁锢的感觉,想去哪儿,都极远,路途漫长。

    “是你想法太多!”顾晞极不客气的堵了句。

    李桑柔笑看着他,笑的看的顾晞长长的唉了一声,跟着笑起来。

第241章 启程

    李桑柔和顾晞悠悠闲闲吃了饭,小厮已经拿了件靛蓝织锦缎长衫过来,换下了顾晞身上的团龙缂丝。

    顾晞换好衣服,和李桑柔一起,从珍珠楼出来,往绳金塔逛过去。

    通往绳金塔的大路上人挤人、人挨人,两个人避开大路,从旁边小路绕过去。

    离绳金塔还有一段距离,悦耳的铜铃声就随风而来。

    “这铃声各有音调。”顾晞听了听,惊讶道。

    “听说一层一个音,七层七个音。”李桑柔笑道。

    “用了心了。”顾晞赞叹了句。

    李桑柔失笑。

    “你笑什么?”顾晞莫名其妙。

    “我和大常,黑马他们头一回过来看这绳金塔,听说这塔上铜铃七层七个音,大常说:连这个都讲究,那得花多少钱。

    “黑马说,他一听就听出来了,造塔的人指定大家出身。

    “大头说,有钱撑的。蚂蚱和窜条,还有小陆子,说这塔指定是长衫们制度的,只有长衫才这么瞎讲究。”

    顾晞微微扬眉,斜看着李桑柔。

    “要是你大哥在,肯定也和你一样,夸奖一句:用了心了。”李桑柔迎着顾晞的目光,接着笑道。

    “你想说什么?”顾晞微微蹙眉。

    “我想说的是,身份不同,出身不同,看这个世间时,有的俯视,有的平视,大多数人是仰视。”李桑柔含糊道。

    “我有点儿明白你的意思。”沉默片刻,顾晞看向李桑柔,“那你呢?你是怎么看的?

    “大哥说你身在红尘,不染红尘。我觉得,你对一切都是平视,不管是大哥,还是军营里的士卒。”

    “你不是说了么,我平视一切,毕竟,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死后,众生平等,都是死物而已。”李桑柔微笑。

    好一会儿,顾晞慢慢嗯了一声。

    “到塔上看看?”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绳金塔下,顾晞仰头看着高高的绳金塔,建议道。

    “算了,这么多人,咱们站到塔上,示众一样。”李桑柔摇头。

    顾晞失笑出声,片刻,笑道:“你刚才说,身份不同,出身不同,见事不同,这个也能算吧?

    “你是做杀手的,所以忌讳别人看到你,不习惯被人看,我从来没想到过你想的这些。”

    “对啊。”李桑柔一边笑一边点头。

    “也不尽然。”顾晞想了想,笑道:“你看看这些天的学问文章之争,那口气,仿佛个个都能指点天下人的文章。”

    李桑柔呆了一瞬,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冲顾晞拱了拱手。

    两个人在塔下看了一会儿,沿着人流边缘,逆流往进贤门回去。

    ……………………

    初二一早,顾晞就启程往巴陵巡查,李桑柔送走顾晞,坐在廊下,抿着茶,发了半天呆。

    午后,付娘子再次上门。

    李桑柔上上下下打量着付娘子。

    付娘子胖了不少,没变好看,却多了份气势。

    “年前就找东街的吕大夫诊过脉,说我好了,能走远路。”付娘子迎着李桑柔上上下下的打量,先说诊脉的事儿。

    “嗯,打算什么时候走?”李桑柔微笑问道。

    “您这边要是来得及,就初六,我年前就准备好了。”付娘子暗暗松了口气。

    “那就初六,初五下午我让人去你那里拿行李,先坐船到江州,过江之后,陆路往建乐城。

    “一路上的行止,你听护送你的人安排,我还吩咐了些别的差使,你不要催促,当然,你催促也没用。”李桑柔爽快答应。

    “都听您的。”付娘子笑容绽放,连连曲膝。

    “行了,回去准备准备吧。”李桑柔微笑示意付娘子。

    付娘子再曲了曲膝,告了退,脚步轻快的回去了。

    李桑柔看着付娘子出了门,坐回椅子上,重新沏了茶,抿着茶,接着发呆。

    ……………………

    十四日,去江州城过年的张管事回来,十六日一清早,滕王阁工地上,几挂万响鞭炮响过之后,工地再次开工。

    没两天,以眼光著称的国子监黄祭酒,带着五六个公认眼光好的老翰林,以及符婉娘周延葶夫妇,悄悄进了豫章城。

    文诚接进去,忙让人去请李桑柔。

    见李桑柔进屋,正一口接一口喝茶的黄祭酒急忙站起来。

    他对这位大当家,可是心有余悸,一看到她,他这颗老心,不由自主就要提起来。

    几位翰林,以及周延葶符婉娘夫妻,也急忙跟着站起来。

    “不敢当不敢当。”李桑柔忙拱手欠身,团团见礼。

    一圈儿礼见过,李桑柔打量着符婉娘笑道:“你也来了。”

    “是。”符婉娘有些拘谨。

    “是皇上钦点了符大奶奶,”黄祭酒带着几分不由自主的小意,陪笑道:“皇上说,豫章城这边不比建乐城,要查什么典,或是哪句文哪首诗的出处,要是再到当地人家借藏书,那就不好了。

    “皇上就说,请符大奶奶走一趟,专一在文辞典故的出处上,指点指点洪州士子。”

    “辛苦你了。”李桑柔站起来,冲符婉娘欠身致意。

    “不敢当!”符婉娘吓了一跳,急忙站起来还礼。

    “今天我和他们交待交待,交接好了,立刻就启程赶往江州,以后,这些文章,就交给他们了。”文诚看着李桑柔,欠身笑道,“皇上的意思,此事不足为外人道。”

    李桑柔笑着点头。

    很快就要围攻长沙,世子已经赶去调度部署,文诚要全力调度军需辎重,这事不宜为外人知。

    建乐城那边,动用了国子祭酒,以及五六位翰林,千里迢迢过来点评文章,此事,不宜为洪州人知。

    至于这文章是谁点评,对李桑柔来说无所谓,她只要评出来就行。

    文诚和黄祭酒这边要赶紧交接,李桑柔见过诸人,就起身告辞,走过符婉娘,悄悄冲她招了招手。

    符婉娘忙站起来,跟着出来。

    李桑柔在廊下站住,看着符婉娘,落低声音,笑问道:“沈大娘子可还好?”

    符婉娘一个怔神,随即答道:“还好。”顿了顿,小心的看着李桑柔,接着道:“启程前刚刚收到她一封信,一多半在说天时收成,还有今年打算种些什么之类,字里行间,都很好。”

    “她打算种什么?”李桑柔接着问了句。

    “她说的是沈家庄子里的一片山地。

    “前年,她觉得能种麦子,就让人深耕细作,撒上了麦种。

    “可是因为耕种太过,草都铲没了,当年夏天里,一场暴雨,把庄稼连泥沙都冲了下来,不光山上的庄稼没了,还把山下的庄稼淹没了几十亩。

    “之后,沈大娘子就让人移了些杂木种上去,杂木和草长起来之后,就没再流过泥沙。

    “沈大娘子说,今年打算种些宜于做蜜饯的果树,还说想种葡萄,听说葡萄酒就是用葡萄酿制的,就算酿不成葡萄酒,也可以晒葡萄干。”符婉娘忙仔细答道。

    李桑柔凝神听着,慢慢喔了一声,看着符婉娘笑谢道:“谢谢你。”

    “您!”眼看李桑柔转身要走,符婉娘下意识的往前跟了步。

    “嗯?”李桑柔站住,看向符婉娘,示意她说。

    “您……”符婉娘再一个您,再次卡住了,一脸尴尬的看着李桑柔,张着嘴,想说什么,却明显说不出口。

    “我为什么问她好不好?我想干什么?”李桑柔看着尴尬拘谨的符婉娘,笑问道。

    符婉娘张了张嘴,话没说出来,脸涨红了。

    “沈大娘子当初出家,并不是想出家,只是无奈之举吧,为了保全父兄,也保全自己吧?”李桑柔这一句问话,却更像是直述。

    “是。”符婉娘呆了呆,眼泪夺眶而出,“她祖母父兄,都逼着她嫁给二爷,她说她要是嫁给了二爷,她父兄必定更加目中无人,早晚给沈家带来灭门之祸,她又没办法……”

    符婉娘说着,深曲膝下去,“大当家明察秋毫。”

    “我哪有明察秋毫的本事,我见过沈大娘子,颇有见识。

    “再说,她能和你自小相交,至今莫逆,想来,必定是位不凡之人,否则,你必定看不上她,更不会和她相交。”李桑柔笑道。

    符婉娘被李桑柔这几句话的脸都红了,“大当家过誉了。”

    “知道她很好,就好了,多谢。”李桑柔再次谢了,拱手别过符婉娘,往外出去。

    符婉娘看着李桑柔出二门看不见了,慢慢舒出口气。

    “没什么事儿吧?”周延葶跨出门槛,看着符婉娘关切道。

    “没,大当家问沈大娘子好不好。”符婉娘低低答道。

    “嗯?”周延葶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没事儿,大当家听说沈大娘子很好,说她就放心了,她说沈大娘子是受父兄所累。”符婉娘解释道。

    “那就好那就好。”周延葶松了口气,左右看了看,微微俯身,和符婉娘耳语道:“这位大当家,照尉翰林的说法,可比世子爷凶悍多了,正宗的恶煞,真正的杀人不眨眼。

    “当初,沈家父子盯上她不依不饶,唉!真是找死!”周延葶一声长叹。

    “她哪是什么恶煞!她讲理得很。”符婉娘侧头横向周延葶,“大娘子父兄灭了人家满门,她没有灭沈家满门,也就是杀了大娘子父兄,没有伤及其它任何人。

    “大娘子祖母是自己吓死的。

    “现在,她又关心大娘子好不好,她凶归凶,不是恶煞。”

    “尉翰林说这个恶煞,不是贬她,就是说她凶,凶得像恶煞。

    “我更没有别的意思,我跟你一样敬重她,我比你还敬重她,毕竟,我跟着她打过仗,我就是说她凶,没别的意思。”周延葶赶紧解释。

    “你没有不敬重,没有别的意思,可要是不相干的人,不知道大当家的人听到,会怎么想?

    “你总是这样,说话没轻没重。”符婉娘嗔怪道。

    “我记下了,这不是咱们俩说话么。

    “对了,还有个笑话儿呢。

    “马翰林,在鄂州城外,吓得快疯了,后来被大当家两个耳光打过来,神主是归位了,可还是吓狠了,夜里总做噩梦,尉翰林和他一间帐蓬,我在他们隔壁,都能被他尖叫吵醒。

    “后来吧,楚将军就给他出了个主意,说找个煞气重的镇一镇就好了,就拿了根大当家用过的小箭,让马翰林放枕头底下,还真就好了!

    “现在,说是还在马翰林枕头底下放着呢。”周延葶一脸八卦。

    符婉娘听的高扬着眉。

    “那一回,我也想要两支,拿回家留着用,可惜楚将军隔天就开拨了,一时不知道找谁要,后来我就回去了。

    “哎,这次,咱们一定得要几根,带回去镇宅,咱们大姐儿胆气弱,干脆,用那箭给大姐儿改个项圈戴着。”周延葶兴奋的搓着手指。

    符婉娘无语的看着他,片刻,白了他一眼,绕过他进了屋。

    ……………………

    当天傍晚,文诚就悄悄启程,赶往江州城。

    李桑柔听黑马说文诚走了,坐在廊下,闻着隔壁厨房院子里传出来的炖鲜鱼腊鱼的香味儿,怔忡出神。

    文诚赶得这样急,看来,围攻长沙之战,很快就要开始了。

    武将军已经退守进了长沙城。

    李桑柔呆坐着,似想非想,好半天,长长叹了口气。

    苏姨娘曾经说过,她要是死了,想埋在莫府山上,找个迎江的地方,山里清净,江上热闹,身边清净,眼里热闹。

    吃了晚饭,李桑柔慢慢喝完一杯茶,又发了一会儿呆,让大头叫了孟彦清过来,看着他道:“咱们最近没什么事儿,要不,跟着世子去长沙看看?”

    “行!听大当家的。”孟彦清眼睛一亮,忙欠身笑应。

    “嗯,那准备准备,咱们从武宁过去,大约正好迎上世子大军。”李桑柔吩咐道。

    “好!”孟彦清一个好字声调上扬,急忙站起来,往后面院子吩咐大家收拾准备。

    “用船还是用车?要贩点东西吗?”大常沏了茶端了李桑柔,问了句。

    “不用贩了,咱们这么多年货,足够了,就说是贩年货的。”李桑柔仰头看了看廊下满满当当的腊鱼腊肉。

第242章 发家史

    年前,织坊插手米粮行生意时,关于江北的生意经,就开始在洪州路流传起来,到朝报晚报卖进洪州,关于江北的生意如何如何,就成了洪州商人唯一的话题。

    每天的朝报上列出基价的货品,相比于市面上千万样物品,虽然少得不值一提,可列出来的都是粮油等最基础的货品,精明的商人,根据这些,就能推出自己家货品的大致行情。

    商人对于商机和金钱的反应,总是迅速无比。

    洪州的大商家一家一队,小商户搭帮结队,年前就雇好船雇好人,过了年,从初三起,三六九往外走,成群结队的启程,要么从江州过江,陆路赶往江北各处,要么先逆流到鄂州,从鄂州北上到襄樊等各处。

    等李桑柔她们准备启程的时候,豫章城里,竟然找不到船了!

    李桑柔听孟彦清说找不到船,惊讶的眉毛高抬。

    孟彦清摊手笑道:“托大当家的福,当初,应大掌柜他们跟洪州米粮行那帮人抢生意的时候,为了让笼络过来的小商户好好卖力,拼命说江北怎么怎么没有行市的难为,官府怎么怎么讲理,生意怎么怎么好做,钱怎么怎么好赚,现在,都跑江北做生意了,船都没了!”

    李桑柔听的呃了一声,蹙眉想了想,问道:“我记得咱们去订过船,好几条船呢。”

    “去年十月里下的订,要到今年六月才能交船,”孟彦清摊手苦笑。

    “张管事家呢?”

    “问过了,说就留了条小船,就是她来来回回用的那条,太小了。”孟彦清顿了顿,看着李桑柔建议道:“这会儿,也就漕司衙门,还有大营里有船了。

    “漕司衙门就算了,都是官船,骆帅司刚刚让人把船上能标识的地方,全打上了通红鲜亮的漕司府标识,太晃眼,要不,找守将衙门借几条船?”

    “也不合适,算了,咱们走陆路吧,路上要是看到有船,再换吧。”李桑柔叹气道。

    “那行,大车就是现打,有个三五天也就够了,我和老董往各家车行看看,尽量买旧车,便宜。”孟彦清点头,叫了董超,赶紧出去买车买驴。

    一辆辆大车陆续拉回来,老云梦卫中有几个很会收拾各种车,将拉回来的大车挨辆检查收拾出来,大常指挥着黑马几个,往大车上装年货。

    午饭后,李桑柔正打算往滕王阁工地上看看,小陆子两只手各抓着只风鸡,从二门外探进半截身子,“老大,有个人说跟你是旧识,要见你,问他姓什么叫什么,他不肯说。男的。”

    “老大老大,是那个人,杀啊啊啊手。”黑马一肩膀撞在小陆子肩膀上,挥着手里一条腊鱼,大瞪着俩眼叫道。

    “请他进来。”李桑柔一听就明白了,是叶安平。

    能跟杀手扯上的,只有叶家那两位,叶安生已经死了。

    片刻,拎着长衫前襟,一身谦恭的中年男人急步进来,果然是叶家大爷叶安平。

    叶安平身后,跟着个好奇中掺着胆怯的少年郎,眉眼和叶安平很是相似。

    李桑柔站在台阶上,冲叶安平微笑拱手。

    叶安平忙紧前几步,长揖见礼,“大当家安好。”

    “叶东家安好。”李桑柔欠身。

    “这是犬子。叶宁江。”叶安平介绍少年郎。

    叶宁江忙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不敢当,快起来。”李桑柔有几分意外,急忙侧身避过。

    “这是晚辈该有的礼节。”叶宁江站起来,垂手恭敬道。

    “磕头礼太重,下不为例,两位坐吧。”李桑柔欠身,让着叶安平父子在廊下落坐,捅开炉子烧水沏茶。

    大头端了几样年果子过来,放到叶宁江面前。

    “两位刚到豫章城?”李桑柔沏了茶,放到叶安平父子面前,多看了叶安平几眼。

    和以前的叶安平比,眼前的叶安平胖了不少,神情平和,眉宇间那团时隐时现的郁结邪火已经消失不见了。

    “在下和犬子,是专程来拜见大当家。”叶安平一边说,一边环顾着四周。

    “这里可以说话,叶东家有什么话,只管说好了。”李桑柔笑道。

    “大当家听说过九溪十峒吗?”叶安平沉默片刻,看着李桑柔问道。

    李桑柔微一怔神,随即挺直了后背。

    “在下和犬子,刚刚从长沙西南,绕道而回。”叶安平接着道。

    “大常。”李桑柔抬手示意叶安平,扬声喊道。

    “嗯?”大常从二门外探头进来。

    “挑几个人看着四周。”李桑柔吩咐道。

    “知道了。”大常缩回去。

    “你说吧。”李桑柔示意叶安平。

    “是,叶家这药材生意,到在下,已经是第六代,从第一代先祖起,九溪十峒的七叶一枝花,天麻,桔梗、南星等等药材,七成的量,都是由叶家经手,销往大江南北。

    “叶家历代,都和九溪十峒各峒峒主交好。

    “百年前,朗溪峒出了位英雄,叫杨勇,是朗溪峒峒主的长子。

    “叶家第一代先祖那时候刚刚开始做药材生意,冒险到九溪十峒采买药材,机缘巧合,结识了当时才十来岁的杨勇杨老峒主。

    “杨老峒主当时虽说才十五六岁,却已经雄心勃勃,打算收拢九溪十峒,就和先祖建议,两人联手,由先祖在外以药材换刀枪兵器,供他征战。

    “先祖说,他只是个药材商人,也只想做做药材生意,不过,他可以尽全力将朗溪峒的药材卖到最高价。

    “之后十来年,先祖从朗溪峒收购的药材,都是以卖到各大药行的售价,扣除路途费用,以及一点微薄利润后,作为收价交给杨老峒主。

    “同样的药材,郎溪峒所得银两,高过其它各峒两倍左右。

    “杨老峒主很快就有了实力,不过十来年,就将九溪十峒收归麾下,被尊为十峒总峒主,他被称为杨老峒主时,不到三十岁。

    “从那以后,直到现在,九溪十峒的大宗药材,都是由叶氏经销,叶家也是因为这个,才一跃成为天下药商之首。

    “那时候天下动荡,杨老峒主自立为王,带领九溪十峒,守护家园,直到六十年前,南梁武家一位将军领兵攻打九溪十峒。

    “那时候,杨老峒主已经七十有余,依然老当益壮。

    “武老将军久攻不下,听说杨老峒主丧偶,就将年仅十七岁的女儿,嫁给了杨老峒主。就是如今的杨峒主的母亲,武老夫人。

    “武老夫人嫁过去隔年,生下了杨老峒主第九个儿子,也是最后一个儿子。

    “武老夫人也是位奇女子,杨老峒主活到了九十七岁,八十岁之后,外出征战,都是武老夫人领军前往。

    “武老夫人所生幼子,自小聪明,才具眼光,都远胜八位兄长,十五六岁起,就能代杨老峒主处理峒务,杨老峒主过世后,这老峒主的位置,就传给了这位九公子。

    “大帅拿下巴陵城后,武老夫人托人捎话,让在下过去一趟,在下就带着犬子,赶往龙标城。”

    叶安平的话微顿,片刻,才接着道:“武老夫人将三个尚未出嫁的孙女儿,托付给了在下。

    “在下和犬子商量之后,当场定下了犬子和武老夫人长孙女儿的婚事,带着三位小娘子,和她们的嫁妆,送回安庆府后,立刻启程,赶来见大当家。”

    叶安平微微欠身。

    “叶东家见我,有什么打算?”李桑柔直截了当问道。

    “九溪十峒的蛮人勇猛非常,武老夫人母子都擅长用兵,如今把三个孙女托付出来,这是要破釜沉舟,助阵南梁,可是……”叶安平看向儿子,“你说说。”

    “南星和我说过一回,说她阿娘觉得她们不算是南梁人,说是她阿娘是和她阿爹说这话的,她阿爹没说话。”叶宁江忙欠身道。

    “南星是江哥儿媳妇的闺名。”叶安平解释了句。

    “嗯,我懂了,那你是什么打算?让我带着你去见大帅,派人招降?”李桑柔看着叶安平问道。

    “九溪十峒圈地为王,已经一两百年,早就自成一系,要招降……”后面的话,叶安平含含糊糊没说下去。

    “要招降没那么容易,我懂了,你接着说。”李桑柔点头,示意叶安平接着说。

    “蛮人尚义气,敬重英雄,在下是想,能不能先劝他们坐山观虎斗,不要和长沙城同归于尽。”叶安平说到最后,看着李桑柔,有几分尴尬赧然。

    “你想让我走一趟?说服他们?”李桑柔轻轻喔了一声,直接问道。

    “大当家要是肯走这一趟,在下和犬子一路陪同,同生共死。”叶安平神情语调都极郑重。

    “他就不要去了,回家准备成亲去吧,你得陪着,要不然,只怕我连人都见不着。”李桑柔笑道。

    “犬子……”叶安平指着儿子,想说这是诚意,话没说完,就被李桑柔打断,“我信得过你。”

    “是。”叶安平只觉得眼眶一热,急忙欠身应是。

    “你们有几条船?那差不多够了,咱们得绕道巴陵,我要见大帅一面,再赶往龙标城。”李桑柔思忖片刻,看着叶安平道。

    “好!”叶安平欠身答应。

    李桑柔站起来,叫进大常和孟彦清,吩咐把年货全部改装到叶安平带来的船上,装好之后,立刻启程。

    傍晚时分,叶安平带来的两条大船,就顺流而下,连夜往江州城而去。

    到了江州城,叶宁江过江回去安庆府,其余诸人,沿江而上,直奔巴陵。

    在巴陵短暂停留后,孟彦清挑了三十名精锐,随着李桑柔,从巴陵往西,绕道石门,从石门南下,直奔龙标城。

    ……………………

    二月初,第七个十天之评的文章和点评,印到了晚报上。

    这一次的三篇文章,和前几次相比,已经不可同日而语,这一次的点评,和之前的点评相比,同样不可同日而语。

    三篇文章,四篇点评,其中三篇是对每一篇文章的点评,好在哪里,不好在哪里,写作者哪些长处,哪些短处,日后当如何用力,言简意赅,直指关节,让人不得不服。

    第四篇,则是就第七个十天里收到的所有文章中的引用和用典,分用的极好,和用错了两类,进行点评。

    每一句引用,每一个典故的最早出处,之后的变迁,有什么轶闻,娓娓而谈,信手捻来。

    这第四篇点评,引得不知道多少人翻书查证,到处询问,文中这个这个,那个那个,他怎么从来没看到过?也没听说过?真有?

    隔了几天的收大钱点评中,就有人洋洋洒洒长篇大论的对第四篇点评文章分析点评,某一个典故的最早出处,据他在某书上看到,是记在某一本书里的,此书听说早已经佚失不传,没想到竟然还存于世间,点评者之博闻,实在令人骇然,如何如何。

    这份印着第七个十天之评文章的晚报,晚了两天,送到了长沙城中武将军手里。

    武将军细细看过四篇点评,呆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放下晚报,背着手往后衙过去。

    苏姨娘迎上来,替他掸了掸肩上的几片花瓣。

    院子里那株樱花开得正盛。

    “我让人送你出城吧,你想去哪儿?别回杭城了,往北去吧。”武将军接过苏姨娘递过的茶,抿了口,缓声道。

    苏姨娘一个怔神,“要攻城了?”

    “快了吧。”武将军轻轻叹了口气,“今天拿到的晚报上,滕王阁那些文章的点评,和往日大不相同,点评的人,换了。”

    “不是那位文先生点评了?”苏姨娘下意识的答了句。

    “嗯,已经二月里了,也该用兵过来了,算着时日,北齐大军这两天就要南下了,北齐大军一旦南下,你再要走,就不容易了,你收拾收拾,今天就走吧。”武将军垂眼抿茶。

    “我往哪儿去?我不走。”苏姨娘侧身坐到武将军旁边。

    “走吧。”武将军轻轻拍了拍苏姨娘,“大梁没什么胜算了,长沙守不住,失陷是早晚的事,你留在城里,必定无疑。”

    顿了顿,武将军接着道:“这城,还不知道要守多久,也许要守几年,一两年,三四年,也许要守到杭城失陷,守到山穷水尽,守到男人吃女人,走吧。”

    “我从跟了你,就从来没想过离开你,阿青已经走了,我现在只有你,我不走,你死我陪着你死,要吃,你就把我吃了。”苏姨娘神情语调都极淡然。

    “你,唉。”武将军一声长叹,伸手揽在苏姨娘肩上,用力搂了搂她,“唉,那你就陪着我吧,死大约要一起死了,吃是不会吃的。”

第243章 一个机会

    建乐城。

    庆宁殿里,议好政事,伍相等人垂手告退。

    “伍相公,庞枢密留一留。”顾瑾留下了伍相和庞枢密。

    “坐吧,清风在殿内侍候就行了。”看着诸人退出大殿,顾瑾再吩咐道。

    眼看着诸内侍垂手退出,伍相和庞枢密顿时提起了心。

    这是要说极机密的事儿了。

    “你们看看。”顾瑾从腰间荷包里拿出钥匙,打开案头一只檀木匣子,取出了一封信,递给伍相,“这是世子打发吉祥送过来的。”

    庞枢密顿时瞪大了眼,世子身边,如意吉祥两大小厮,这封信是吉祥亲自送回来的!

    信不长,伍相一目十行看完,紧紧绷着脸,顺着顾瑾的示意,将信递给庞枢密。

    庞枢密也看的极快,将信递还给顾瑾,从顾瑾看向伍相。

    “这封信是昨天半夜送到的,接到信后,朕就再也没能睡着。”顾瑾神情凝重。

    “若是照世子所言调动诸军,大当家若顺利,此后势如破竹,到年底,我大齐就能一统南北。

    “可要是大当家不顺利……”伍相紧拧着眉。

    要是大当家此行不顺,没能说服五溪十峒袖手旁观,五溪十峒的兵力和长沙武怀国部合二为一,对上主力调离的世子部,以武怀国之精明敏锐,不但不能攻下长沙,只怕连洪州、荆州都要危险了。

    顾瑾看向庞枢密,庞枢密两眼狂热,“臣觉得值得冒险!机会难得!实在难得!

    “可以命文顺之部密切关注长沙战事,万一大当家此行不顺当,令文顺之部立刻顺流而下,增援世子,守护荆、洪两州,必定守得住。

    “臣请求驻守扬州,若……”

    “给庞枢密倒杯茶。”顾瑾被庞枢密的激动兴奋冲得上身后仰。

    “老庞,安静!”伍相有几分不满的横了眼庞枢密。

    这位行伍出身,修身养性了十几二十年,还是这么容易激动,激动起来,还是一幅武夫模样!

    “臣有点儿失态了。”庞枢密接过茶,讪讪干笑。

    “庞枢密所言文顺之部关注增援,嗯,极好,调乔安部至扬州,其余,就照世子所言。”顾瑾眼皮微垂。

    伍相深吸了口气,慢慢吐出来。

    这真是极冒险的安排。

    “尉静明她们,到哪儿了?”顾瑾沉默了一会儿,看向伍相问道。

    “算着行程,这会儿已经到豫章城了。”伍相忙欠身答话。

    “你写封信。”顾瑾沉吟片刻,“黄德宽过于木讷,不擅长这些,这些就交待给你儿媳妇吧,让她主理,滕王阁文事,要热闹,越热闹越好,让她想想大当家的手段,学着些,再热闹些。”

    “是。”

    “这一阵子,这一趟大调动,不宜假手他人,两位就多辛苦些。”顾瑾看向伍相和庞枢密。

    “不敢当!臣份内之事,臣等求之不得!”伍相和庞枢密急忙起身表态。

    这一场冒险,成,于国于家,就是筑成了百年基业,不成,局势也许立刻就要急转直下,大齐和他们,都要直面灭顶之灾。

    ……………………

    滕王阁文章的评选,有了头一篇关于引用和用典的纠正点评之后,下一个十天的文章中,引用和用典骤然增多,该引不该引,该用不该用,全怼了上去,而且,这引用和用典,越偏越好,越少见越好。

    不求给文章添彩,就是为了难倒你!

    “这哪是文章,这是獭祭鱼!还摆的乱七八糟!”尉四太太拎着篇文章,一边抖一边抱怨。

    “他还不如别写什么文章了,就把他知道的典都列出来得了。”尉静明看了眼,失笑出声。

    “你们看看这篇,为了用典,韵都不要了。”刘蕊递了首长诗过来。

    “这是成心要把咱们难为住了,哼!”尉四太太一脸不屑的哼了一声。

    “这一回的典比上一个十天多了四五倍,还有余!下一个十天还不知道怎么样,幸亏你们来了。”符婉娘抬手托着腮,看着只见典故不见文章的文章堆叹气。

    “阿瑶也想来,还有鹂姐儿,她们要是在就好了。”尉静明想着她们组队那一回,颇有几分遗憾。

    “阿瑶怀着身子呢,鹂姐儿还在月子里,净想不能想的事儿,有你们三个足够了,不过一个小小的洪州,又不是翰林院。”尉四太太将手里的文章丟在桌子上。

    “太太,您的信。”尉四太太的随侍丫头送了封信进来。

    尉四太太忙接过去,一看是绢布矾过的信封,眉梢就挑起来了,急忙拿剪刀剪开,抽出信,一目十行看了,呆了片刻,将信递给尉静明。

    “我们家老太爷写来的,传了皇上的话,你们也看看。”

    “让咱们想想大当家的手段?”尉静明很快看完,转给刘蕊。

    “前儿黄祭酒说,回到建乐城,想到符家书楼去抄书,这几天的晚报上,好些个问这本书那本书存在哪儿,能不能让他们看看,要不,把书印给他们?”符婉娘笑道。

    “你们符家书楼那些书,可都是孤本。”尉四太太提醒了句。

    “我翁翁活着的时候,常常说,要是能把书楼里的书多印些出来,多散出去些就好了。”符婉娘笑道。

    “她们符家书楼,谁想去看都行,咱们都去过。”尉静明笑道。

    “要照大当家的手段。”刘蕊提醒道。

    “大当家赚钱的手段最多,花样百出,下手又狠。”尉四太太想着当年那场博学之争,场外的各种赌局,越想越笑。

    “那就让他们先交钱,把价儿定高些。”尉静明笑道。

    “嗯,这句有大当家的味儿了。”符婉娘抿着嘴笑道。

    第二篇评点引用和用典的文章后,多了份附录,何引用何典出自何书,何处存有此书,有想要哪本哪本书的,可到各地顺风派送铺预订,按订印书,一两银子一本。

    这第二篇点评,让至少一半的洪州士子心服口服。

    这点评肯定是在豫章城里点评出来的,因为第十一天一早,滕王阁工地外的连廊里,必定公布前一个十天的前三名,现场派银子时,这篇引用和用典的点评,就张贴出来了。

    豫章城肯定没有这些藏书,现翻书肯定无书可翻,这点评,全凭博闻强记!

    至于那些他们只听说过,或者连听说都没听说过的善本孤本书,一两银子就能买一本,这是多么大的善行!

    不知道多少个一两银子汇集到了建乐城。符家、尉家、潘家、伍家等等各藏书大家的当家主母,以及国子监等处,忙着看着挑书,登记拿出,朝报晚报印坊排版印制,忙得通宵达旦。

    洪州士子们忙着滕王阁的文章评选,看那些用典的点评,绞尽脑汁儿想最偏僻的那个典,还要忙着掂量着买哪本书,全买当然最好,可银子难得啊!

    小吏们忙着骆帅司一条接一条的新政,以及时不时看一眼士子们的热闹和笑话儿,商户们不说了,生意太多,整个洪州,忙的热闹的顾不上也没功夫留心别的。

    豫章城外的大军,静悄悄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

    李桑柔一行三四十人,过了石门后,扮作叶家药行的伙计,跟着叶安平,南下赶往龙标城。

    过了石门,叶家药行这四个字的光闪程度,让孟彦清一天不知道赞叹多少回。

    正正宗宗的金字招牌。

    石门往南,山路崎岖,有些路段还可以骑矮马或驴,有些,就只能步行了,不管是骑马还是步行,叶安平都安排的极其妥当,该用马用驴时,都是当地的小头人,或是小土司连马带人安排好,步行时,也都由当地极好的向导领着。

    叶安平和李桑柔都是一样的心急,一路上天亮前启程,天黑后歇下,有时候,没有可以住宿的地方,干脆就连夜赶路。

    夜里赶路的时候多了,他们甚至遇到过两回赶尸的队伍。

    前面是一身黑衣,沉默的赶尸人,后面一排死气沉沉的尸首,宛如活人一般,垂着手,一步一步的往前走。

    头一回是天刚刚落黑,李桑柔站在路边,仔细看着赶尸人和那些尸首。

    第二回碰到赶尸队伍,是他们错过住宿,半夜里,他们脚程快,渐渐听到了前面一声接一声的阴铃声,赶上赶尸队伍,孟彦清和李桑柔在前,正准备绕过这支队伍时,长长一队尸首突然停住,阴铃声也戛然而止。

    李桑柔正要停步问一问叶安平,长长的队伍前面,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您先走。”

    李桑柔一行人加快脚步,越过赶尸人时,李桑柔微微欠身,“多谢,打扰了。”

    李桑柔等人走出一段,后面阴铃声才又响起来。

    黑马和蚂蚱大头几个,憋了一肚皮的疑惑,却一声不敢吭,只跟在李桑柔后面,紧紧闭着嘴,闷头赶路。

    过了石门,看到稀奇不懂的,不要笑不要说话,视若不见,这是叶安平再三交待的。

    天色大亮后,一行人赶到一处小村寨,在村寨外的小客栈吃饭时,黑马再也憋不住,凑到叶安平旁边,“这大太阳都出来了,能说话了吧?”

    “嗯?”叶安平正喝了杯土酒,莫名其妙的看着黑马。

    “那赶尸,那死人怎么跟活人一样?我还是没看清!”大头一屁股坐到叶安平另一边。

    “那到底是死人还是活人?”蚂蚱从大头旁边伸头问道。

    “他让咱们先走,这是什么讲究?”孟彦清隔着桌子问道。

    “我从前极少碰到赶尸的,我问问。”叶安平招手叫过客栈掌柜,用当地土话问了几句,听掌柜解释了,谢了掌柜,看向孟彦清,“说是要是碰到煞气极重的,喜神害怕,就赶不动,就得让煞气先过去。孟头儿行伍出身,大约是你煞气太重了。”

    孟彦清眉毛高抬,一边摇头,一边用手指指了指李桑柔。

    论煞气重,谁都比不上大当家。

    叶安平意外的看着李桑柔。

    “老大杀人无数。”大常闷声说了句。

    叶安平瞪着李桑柔,“你,你哪杀过人……”

    “是她,她没杀过人,我,杀过很多人,很多很多。”李桑柔淡然道。

    叶安平呆了呆,片刻,叹了口气。

    ……………………

    长沙城里,武将军调兵遣将,安排部署,一切就绪,却没能等来北齐大军,又过了几天,风格大变之后的滕王阁文章点评,第三回送到武将军手里。

    武将军看着那篇长长的点评,和后面长长的书单,出了一会儿神,放下晚报,往后衙过去。

    苏姨娘递了碗竹蔗马蹄汤给武将军,仔细看着他凝重阴沉的脸色,关切道:“怎么了?”

    “北齐大军还没来,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武将军垂眼抿着汤水。

    “没来,不好?”苏姨娘想不出其中的关窍。

    “嗯,反常为妖。洪州、潭州,只余长沙一座孤城了,长沙城就是收官子之战,北齐从拿下豫章城那天,应该就开始准备收长沙这颗官子了,这会儿再拖延,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必定有原因,是什么呢?”武将军一边说一边叹气。

    “让人去查查?”苏姨娘建议了句,见武将军没说话,就知道自己这话说的极没见识,又想了想,皱眉道:“你上回说,李大当家在豫章城,现在还在豫章城吗?”

    “一个女人,箭术是极好,可也就是一个草莽英雄而已,两军之战,不在一人一力,她在哪儿,这不要紧。”武将军缓声道。

    “嗯,朝廷那边,有什么信儿没有?你上回的折子,皇上准了没有?”苏姨娘侧身坐到武将军旁边,柔声问道。

    “朝廷……”武将军一句朝廷,后面的话顿住,好一会儿才接着道:“皇上极擅隐忍,当初他为皇子时,靠着隐忍,靠着深藏不露,靠着藏好一个一个的心腹,一个一个的后手,在先皇病重时,一起撒手放出,一举定了乾坤。

    “现在,他还是这样,隐忍,守着藏着这一路的精锐,那一路的大军,抓着兵力粮草,等一个撒手放出,一举定了乾坤的机会。”

    “哪还有机会!”苏姨娘唉了一声。

    “嗯,争位和争天下,大相径庭。

    “从前我常建议他,要出手,他没理会过我,一直按兵不动,直到夺得大位。

    “现在,我一趟一趟的上折子,不能再等,不能再守,要进攻,要进攻!要收回洪州,收回潭州,蜀地不能有失!唉!”武将军一拳头一拳头的砸在榻几上。

    “他大约觉得,你从前错了,现在还是错的。”苏姨娘跟着叹气。

    “争大位我是不如他,可现在是打仗,打仗!这是兵家之争!唉!”武将军仰天长叹。

    他有心无力,如困兽一般!

第244章 没想法

    李桑柔等人跟着叶安平,一路往龙标城急赶,偶尔空闲时,叶安平就和李桑柔说些关于杨老峒主家的闲话,路程过半,李桑柔对龙标城杨家,就有了个大概认知。

    杨老峒主祖上,其实并不是九溪十峒的土著,杨勇的高祖科举出身,头一任就点到了九溪十峒来做官。

    杨勇高祖举家赴任,到任之后,却一任接一任,只升官儿,就是不挪地方,杨勇高祖求调任的折子上了不知道多少,半点用没有,杨勇高祖寒门出身,上的折子没用,也就没什么办法了。

    最后,一连六任将近三十年,杨勇高祖死在了任上。

    杨勇高祖死后,被朝廷大加表彰,推恩到杨勇曾祖头上,接下了曾祖的官职。

    杨勇曾祖接任到第二任,天下大乱,杨家从朝廷官员,就地转化为九溪十峒的土皇帝之一。

    杨勇曾祖和祖父,都是自小读书,守着高祖曾祖积累下的余荫,艰难守成,到了杨勇父亲,全走路就请了武先生,读书兼习武。

    从杨勇父亲起,杨家就开始积攒实力,往外扩张,到杨勇手里,九溪十峒,西接川蜀,东连潭州,往北到石门,都是杨家势力所在。

    杨勇文韬武略,武功高强,身强体健,健健康康活到了九十多岁,寿终正寝。

    这九十多年里,杨勇娶了五房媳妇,生了九个儿子。

    武老夫人是杨勇最后一位夫人,只生了九公子一个儿子,却是杨勇诸子中,最肖似杨勇,最有能力接掌老峒主大位的人。

    从九公子十来岁起,杨勇就将这位九哥儿带在身边,耳提面命,细心教授,到杨勇撒手而去时,九溪十峒的峒务,杨勇已经撒手不管一两年,诸般事务,都已经移交到九公子手里。

    杨勇其余八个儿子,除一子早夭外,其余七子,从成人起,就各掌一峒,余下三峒,由九公子亲自执掌,这三峒,是九溪十峒中,环在龙标城周围,也是最富庶、实力最强劲的三峒。

    九公子这位二代老峒主,已经年过五十,有一妻一妾,妾王氏早亡。

    妻田夫人生了三子一女,妾王氏生了一子两女。四子中,三子杨致安、次女三女为妾王氏所生。

    如今四子都在龙标城,三女被叶安平带至安庆府叶家。

    杨老峒主长子杨致立已经成亲,娶妇石氏,已经生了一子一女,长子四岁,幼女才几个月。

    杨致立媳妇石氏娘家,原本是九溪十峒仅次于杨家的势力,却在九溪十峒中,最早归附于杨勇。

    现如今石家父子都是杨老峒主最倚重的膀臂,石氏长兄次兄,正领兵驻守在离长沙城不过百里的湘乡。

    杨致立和媳妇石氏青梅竹马,石氏和杨致立三个妹妹自小一起长大,情份极好,特别是和大妹妹南星,情逾姐妹。

    次子杨致平去年刚刚成亲。

    杨老峒主极敬重母亲武老夫人,凡大事,必定和武老夫人商量后再定。这也是杨勇临死前的交待。

    ……………………

    李桑柔等人星夜兼程,赶往龙标城的时候,豫章城外,滕王阁的文章评选,到了百天大评。

    百天大评之前一个月,骆帅司就广发请柬,邀请洪州各地教谕,有功名的士子,声名在外的才子大儒,到豫章城共同品评才子佳作。

    前两三天,帅司府就派人到连廊旁边,搭起了高台。

    到了百天隔日,先宣布了第十个十天小评选的前三,接着,骆帅司上台,宣布了百天大评的前三。

    这三篇文章早就按当天来的人头誊写出来,骆帅司在台上宣布,台下,小厮们将三篇文章一一递给诸位教谕,大儒和才子们。

    骆帅司上台时就拉长着脸,宣布了三篇文章,两根手指捏着,举在脸前,斜着眼,一脸嫌弃的看了片刻,手指一松,由着写着三篇文章文名作者的纸飘飘荡荡落到台下。

    “这是滕王阁!”骆帅司手指点着不远处的滕王阁工地。

    “这是重金!”骆帅司的手指再点向台子旁边托盘上堆起的银锞子。

    “唉,就是这样的文章。”骆帅司再点向台下诸人手里的三篇文章,“诸位好好看看,细细看看,慢慢品品,这文章,写得怎么样?足以代表我洪州的人杰地灵?

    “诸位,来,哪位觉得这三篇文章足以代表洪州,举个手,让本帅司瞧瞧。”骆帅司手指从这边点向那边。

    台下一片安静。

    “要是到这滕王阁修缮一新,勒石刻文时,刻上去的,是这样的文章,本帅司虽然算不得咱们洪州人,可毕竟,守牧在这洪州,这人杰地灵的洪州!

    “本帅司丢不起这个人。”

    骆帅司面沉似水,沉默片刻,接着道:“再一个百日,要是下一个百日之评,文章还是如此,唉!”骆帅司一声长叹,“洪州人才如此,文采如此,也就只能如此了。

    “可这是滕王阁,它得配最好的文章。

    “下一下百日后,若无好文章,就征召天下文章,毕竟,让这滕王阁扬名天下的那篇文章,那句人杰地灵,那句秋水共长天一色,写文章的,也不是洪州人。”

    骆帅司说完,背着手,一幅心情沉重的模样,下了台,径自走了。

    ……………………

    李桑柔和叶安平一行,日夜兼程,月底月初时,人静前后,赶到了龙标城外。

    叶安平敲开城外一家客栈,诸人安顿下来,叶安平和李桑柔低低商量道:“明天一早,我先去见杨老峒主和武老夫人,说一说你过来的事儿,看他们怎么说,见,他们肯定能见你一面,之后,咱们再见机行事。”

    “嗯。”李桑柔点头,示意客栈,“这里?”

    叶安平明白李桑柔的意思,垂眼道:“蛮人跟咱们大不一样,这百来年,他们视老杨老峒主如同神明,别说这龙标城内外,就是九溪十峒,都只姓一个杨。”

    “嗯。”李桑柔嗯了一声。

    “你放心,叶家在九溪十峒,在老峒主和武老夫人面前,保大当家和诸位一份安全的情面,还是有的。”叶安平补充了句。

    “嗯。”李桑柔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隔天一大清早,叶安平就进了龙标城,请见杨老峒主和武老夫人。

    李桑柔慢慢悠悠吃了早饭,带着大常和黑马,叫上孟彦清,先围着客栈走了一大圈儿,看了一大圈儿,站在客栈外自用的木头码头上,欣赏着远处的翠山,和两江汇聚的宽广水面。

    “等会儿要是进城,你们不要跟过去。”李桑柔看了眼孟彦清,低低道。

    “嗯?”孟彦清看向李桑柔。

    “听到城里有动静,或是撤出客栈,找地方藏好,或是杀了客栈所有人,守好客栈,等城内大乱时,再杀进城里,具体如何,你随机应变。”李桑柔接着道。

    “大当家这是要?”孟彦清下意识的扫了眼四周。

    “能谈就谈,谈不拢,就杀了杨家诸人。”李桑柔淡然道。

    孟彦清慢慢吸了口气,低低应道:“是。”

    “你们先回去吧,我随便走走。黑马跟着我。”李桑柔往后几步,下了码头,往不远处一直延伸到江边的一块菜地逛过去。

    菜地边上,一位老妇人正欠身伸头,看着菜地中间的妇人将一块一块的小黄姜种到田间地头。

    李桑柔示意黑马不要跟的太近,走过去,站到离老妇人十来步远,也伸头去看田里的妇人种姜。

    老妇人一边看,一边用拐杖指点着,这儿种一块,那儿点一块,李桑柔背着手,看的兴致勃勃。

    看了一刻来钟,田里的妇人种好了一块地,老妇人撑着拐杖,来回看了几遍,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才看向李桑柔笑道:“姑娘是外面来的?”

    “是,给老夫人请安。”李桑柔拱手长揖。

    “真是个聪明的小妮子。姑娘贵姓?”武老夫人一边转向另一块地,看着妇人接着种姜,一边笑道。

    “免贵,姓李,李桑柔。”李桑柔跟着武老夫人,转身看向另一块地。

    “李桑柔。”武老夫人慢慢的,一字一句的重复了一遍,微微蹙眉道:“宛彼桑柔?”

    “是。”李桑柔笑答。

    “北齐有位桑大将军,也是女子。”武老夫人打量着李桑柔。

    “是我。”李桑柔欠身。

    “喔,你的弩呢?”

    “我极少带弩,太重了,也太招眼。”李桑柔笑道。

    “也是。”武老夫人一边笑着说话,一边用拐杖点着田里的妇人,示意这边种一块。“没想到叶家小子把桑大将军带来了。”

    “他大约不知道什么桑大将军。”李桑柔离武老夫人两三步,看着田里种姜的妇人,“叶家专心商事,叶东家这个商人,就是商人。”

    “哪有那么一是一,二是二的事儿,真要就是个商人,他带你干嘛?“武老夫人声调随意,”他怎么认识你的?我是说叶家小子。”

    “外面,有一种酒楼,兼做杀手生意,老夫人听说过吗?”李桑柔侧头想了想,问道。

    “嗯。”武老夫人肯定的嗯了一声。

    “当初,我刚到建乐城的时候,想到酒楼接点儿生意,做个杀手什么的,酒楼说我和官府太亲近,不肯用我。

    “叶东家也到酒楼,可他的活儿犯了酒楼的忌讳,之后,我听叶东家说了之后,也没打算接,只是,后来阴差阳错,算是替他了了心事。”李桑柔笑道。

    武老夫人回头看向李桑柔,“大齐皇帝是怎么死的?”

    “不是我杀的。”李桑柔摊手笑道,“我没这个胆子,这事儿,说来话长。”

    “你找到左柔娘了?”武老夫人双手拄着拐杖,看向田里的种姜妇人。

    “嗯。”李桑柔嗯了一声。

    武老夫人等了片刻,见李桑柔没往下说,侧头看了她一眼,“说说。”

    “先皇,北齐那个,往章家求娶先章皇后前,有个小妾,就是后来的沈贤妃,已经怀胎六七个月,这个胎儿,被硬生生推了下来。

    “之后,大约是为了弥补吧,也许是为了别的,先皇在即位前一年,巡查各地时,一共搜寻了六位和沈氏长相肖似的良家小娘子,柔娘是其中之一。

    “后来,就有了二皇子。”

    “呸!”武老夫人啐了一口。“那位二皇子是柔娘生的?”

    “不知道。应该不是吧,柔娘有勇有谋,二爷天真懦弱。”李桑柔随口答道。

    “能查出这些,你挺有本事。”武老夫人微微侧身,认认真真的打量李桑柔。

    “但凡做过,必有痕迹。总是能找到的。”李桑柔叹了口气。

    “你来这一趟,有什么打算?”武老夫人打量了一遍,掉转目光,接着看种姜。

    “没什么打算,叶东家既然开了口,请我走这一趟,我不来不好。

    “叶东家的打算,是想让我说服你和杨老峒主,不要助拳长沙城,做壁上观,或是投诚北齐,他觉得你们助拳长沙城,是死路。

    “叶东家是个商人,做生意做的极好,一到这样的事儿上,就糊涂成一团儿。

    “九溪十峒,北到石门,南到南夷,东接潭州,西连川蜀,兵强粮多,这么大一块儿地方,南梁也罢,北齐也好,不可能看不见,肯定已经不知道多少个来回交手了。

    “北齐的使者,过来的不只十个八个了吧?

    “我来这一趟,就是因为叶东家开了口,不来不好。”李桑柔直截了当说完,叹了口气。

    武老夫人斜睨着李桑柔,片刻,跟着叹了口气,“叶家小子是好心。

    “上一趟,我让他把南星她们三人带走,他就问过我,说:老夫人既然觉得是死路,为什么还要往死路上走?”

    武老夫人说着,笑起来,“这傻小子。你这一趟,也是明知凶多吉少,也走上来了。”

    “我没觉得凶多吉少,我没打算做什么,你们跟叶家相交百余年,叶东家这个叶家小子,又是您看着长大的,这一趟,也就是辛苦点儿,而已。”李桑柔蹲下,拿了块小黄姜,闻了闻。

第245章 都有娘家

    “叶家许了你什么好处?”武老夫人沉默片刻,微笑问道。

    “没有好处。我是江湖人,行事随心。

    “叶东家为了左柔娘,敢养杀手打算弑君,虽然天真了些,可这样的人,天下能有几个?我很敬佩他。

    “毕竟,左柔娘的父母家人,也只是拿着左柔娘,去换了足够的好处。”李桑柔放下黄姜,站起来。

    “所谓的大户人家,养女儿,跟养死士没什么分别,平时金尊玉贵,到了该祭祀的时候,就拉一个出去,做了供品。

    “要是能有幸不死,不是父母家人传递,那不过是因为这供品的运道比较好而已。”武老夫人冷声道。

    “杨家也是这样吗?你把大孙女嫁给了叶宁江,另外两个孙女,也挑好人家了?”李桑柔声调随意。

    “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武老夫人转过身,正面对着李桑柔。

    “难道老夫人这样的,还配不上实话直说这四个字?”李桑柔摊手惊讶道:“难道跟老夫人说话,还要像跟不明理不明智的人说话那样,掂量再三,缄口不言?”

    武老夫人上身微微后仰,片刻,冷哼了一声,转过身接着看种姜。

    “你这小妮子,跟南星一样,牙尖嘴利,满嘴歪理。”

    李桑柔没接话。

    沉默片刻,武老夫人接着道:“我的孙女儿用不着这样。

    “叶家,就连钱都没杨家多,他们哪有接供品的资格。

    “我送她们走,不是因为明知死路,不是不想让她们死。

    “前面不是死路,而是生死未卜,要是都死了,那倒没什么,就怕用不着死,却用得着祭品,我的孙女儿,可以跟男人一样死,却不能被端上祭台。”

    “那为什么不杀了她们?”李桑柔欠身往前,仔细看妇人种一块姜。

    “你这小妮子,怎么狠毒成这样?有活路,干嘛要死?”武老夫人斜横了李桑柔一眼。

    “叶宁江是个好孩子。”李桑柔夸奖了句。

    “你这小妮子,跟江哥儿差不多大吧?”

    “我比他大,我和他爹叶东家平辈相交,他见了我,行的是晚辈礼。”李桑柔笑道。

    “叶家小子的五世祖,和先夫平辈论交。”武老夫人哼了一声道。

    “老夫人连这个都要要强?”李桑柔扬眉看着武老夫人,哈了一声。

    武老夫人下巴微抬,哼了一声。

    “听说先老峒主活到九十多岁?”李桑柔随口问了句。

    “嗯,九十六,先夫的父母,都年过七十,先夫的长子、次子,都寿过八十,杨家人都长寿。”武老夫人缓声道。

    “是杨家人长寿,还是这里的山山水水养人,这里的人,都是长寿的居多?”李桑柔环顾左右,四周目之所及处,山青水秀,养眼养心。

    “嗯,有钱人家长寿的多,穷人家寿数太长,那是受罪。”武老夫人不客气道。

    “也是,人一生下来,就有了分际,定下了三六九等。”李桑柔叹了口气。

    “你这样的,是上上签,叹什么气?”武老夫人斜了李桑柔一眼。

    “身为女人,就只能算上签,算不得上上签。”李桑柔接着叹气。

    “嗯。”片刻,武老夫人嗯了一声。

    “我小的时候,月事来之前,从来没觉得自己和男人有什么分别,同年龄的男孩子,就算论蛮力,都比不过我。

    “后来有了月事,唉!”李桑柔一声长叹,“真是烦透了,有时候就想,这人,要是一生下来,都一模一样,不分男女该多好。

    “听说这大江里有一种鱼,可雌可雄,雌鱼多了,就有些转为雄鱼,雄鱼多了,就化为雌鱼,人要是能这样就好了。”

    武老夫人露出笑意,“真会做梦。”

    “后来再大了,就越来越闷气,闷极了就会想,仔仔细细的想:为什么大家都觉得女人不好,觉得男人好呢?

    “后来也能想通,女人是不如男人有力气,女人每个月要流血,要怀胎,要育子,一生中,有一半的时候,自顾不能。

    “女人和男人比,就僻如两个男人打架,一个是齐全的,另一个只有一只手一只脚。”

    “你想得左了,凭劳力吃饭的人家,是这样,不用凭劳力吃饭的人家,僻如你我,你比男子差吗?”武老夫人斜睨着李桑柔。

    “嗯,所以,后来我就想,什么时候,人间如天堂,人人都不用凭劳力吃饭,要出行就腾云驾雾,要耕田只要手指点一点,要修路架桥,就有无数无知无觉的力士可用,点点手指就好了。

    “到那时候……”

    “这个梦也不错。”武老夫人打断李桑柔的话。

    李桑柔笑看着武老夫人,片刻,移开目光,看妇人种黄姜。

    两人沉默片刻,武老夫人看着李桑柔问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没有家。”顿了顿,李桑柔笑道:“我是被人当成死士养大的。”

    “嗯,那挺好。”武老夫人沉默了片刻。

    “自由自在。”李桑柔微笑。

    “以后嫁了人,可以整个儿的嫁过去,不用把自己劈成两半。”武老夫人双手拄在拐杖上,目无焦距的看着远方。

    李桑柔看着武老夫人,没接话。

    “住两天就回去吧,你已经见过我了,不用再进城了。”武老夫人出了好一会儿神,收敛心神,冷冷说了句,擦过李桑柔,一下下敲着拐杖,走远了。

    李桑柔看着武老夫人的背影,看着她走远了,慢慢吐出口气。

    这位老夫人,把自己劈成两半,却依然记恨着当年父母的遣嫁,足够精明,却过于执拗,只知往前,不会后退。

    武老夫人走过客栈,坐上肩舆,冷声吩咐垂手侍立在旁的中年妇人,“围住客栈,明天天黑之前,叶家小子要走,送他们走。”

    顿了顿,武老夫人接着吩咐道:“从现在起,到明天天黑之前,若有人擅自外出,格杀匆论,明天天黑之后,再不走,就烧了客栈。”

    “是。”中年妇人垂手答应。

    ……………………

    日昳前后,叶安平灰头土脸的回到客栈,坐到李桑柔旁边,细细和她说他早上是怎么进的城,怎么见到的杨老峒主,怎么说的,武老夫人怎么没在,他怎么等的,仔细的简直就是一步不漏,一句不少。

    李桑柔凝神听着,瞄了眼急躁不安的叶安平,微笑道:“他们愿意见就见,不愿意见就不见,大不了白跑一趟,你也算尽到心了。”

    “老夫人不在,要是老夫人在,再怎么,也能给我个面子,再怎么也得见你一面,你别急,我明天一早再进城。”叶安平说着别急,自己却焦躁的一额头细汗。

    李桑柔倒了杯茶推给他,自己也倒了半杯茶,慢慢抿着,看着窗外一点点往西滑落的通红的日头。

    天色一点点黑暗下来,晚饭时分,孟彦清挨着李桑柔,低低道:“上午,您回来之后,客栈就被围上了,四下探过一遍了,都被驱回来了。”

    “嗯,让他们围着,做好准备。”李桑柔抿着茶,淡然吩咐。

    “是。”孟彦清看着淡然自若的李桑柔,虽然不知道她是视死如归,还是胸有成竹,不过,她这样淡然,他也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晚饭之后,客栈伙计收拾好,熄了火把,提着小油灯,打着呵欠往后面休息,李桑柔一身黑衣,坐在大堂一角的黑暗中,眼皮微垂,凝神听着四周的动静。

    远远的,一声声空旷的更梆声,从龙标城里传出来。

    三更了。

    客栈外面,风吹着树梢,仿佛吹脱了某根枯死的树枝,砸在窗边木板上。

    李桑柔立刻抬手,在被树枝砸响的木板处,轻轻敲了两下。

    片刻,又一根树枝砸在木板上,李桑柔接着敲了两下。

    再一次树枝砸过,李桑柔敲响两下之后,一只手从窗外伸进来,招了招。

    李桑柔如同一片轻飘的树叶,跃出窗户,落在地上,就地一滚,挨到紧贴客栈木柱蹲着的一个黑影旁。

    黑影手指往前点了点,弯着腰跑的飞快,李桑柔紧跟着黑影,直奔客栈后面的仓房,冲过仓房一角,前面的黑影突然消失了,李桑柔紧跟上去,跳进了仓房角落一个漆黑的洞里。

    洞里霉味儿极其浓重,李桑柔顺着洞口,往下滑了一丈左右,脚就踩到了实地。

    “这里!”前面有个声音低低说了句,李桑柔跟上声音,身后,有木板轻轻落下的声音,李桑柔回头看了眼,洞口照进来的那丝微光没有了,刚才带她过来的呼吸声脚步声,跟在了她后面。

    洞只有四五尺高,李桑柔弯着腰,干脆闭上眼,跟着前面的脚步,呼吸着丝丝缕缕的清新气息,感受着方向的变化,疾奔往前。

    跑了两刻来钟,拐个弯,前面一团亮光暗淡柔和。

    前面的黑影冲李桑柔招了下手,顺着梯子飞快的爬了上去。

    李桑柔紧跟着爬上去。

    出来的地方,是一间小小的石头房子,四周的架子上,堆满了黑黝黝的不知道什么,临近屋脊的山墙上,有两个小小的圆洞,幽暗的月光从圆洞中斜照进来。

    两束幽暗月光之间的黑暗中,站着个身量苗条的女子。

    李桑柔从洞里出来,站住,冲女子欠身致意,“少夫人。”

    李桑柔见过礼,从荷包里拈出个小巧的白玉蝴蝶,托在手心里,冲少夫人石氏递过去。

    刚刚带着李桑柔穿洞而来的黑影上前,从李桑柔手里拿过那枚白玉蝴蝶,递给石氏。

    石氏接过,将白玉蝴蝶伸进那束月光中,慢慢转动看着,片刻,将白玉蝴蝶握在手心里,看向李桑柔。

    “她让你来做什么?”

    “她让我来帮你。”李桑柔温声道。

    “你能做什么?”石氏又问道。

    “很多事,比如杀人。”李桑柔声调低而柔。

    “你上午见到她了,她怎么说?”石氏沉默片刻,看着李桑柔问道。

    “老夫人拿定了主意,没什么余地,她的脾气,你应该知道。”李桑柔低低叹了口气,充满同情。

    石氏紧紧攥着拳头,直攥的身体微微颤抖。

    “她凭什么,凭什么!

    “她凭什么把整个杨家,把我的孩子,把我们所有人,杨家,石家,所有人!都拽进死路?

    “她凭什么把我们!把扬家,把石家,把我们所有人,都拖过去,给武家陪葬?

    “武家关我们什么事?

    “凭什么要我们杨家,要我们石家,要我们所有人,为了她们武家,死光死绝?

    “她凭什么?”石氏仿佛是一团燃烧的怒火。

    李桑柔一言不发的看着她。

    石氏往后趔趄了半步,站住,用力吸了口气,慢慢呼出来,努力平息着自己。

    “她能为了她的武家,拖死整个杨家,拖死石家,拖死九溪十峒,把所有的人拖进死地,只为了她那个武字。

    “她能为娘家做的,我也能,是不是?”石氏直视着李桑柔。

    “是!”李桑柔迎着石氏的目光,一个是,答的干脆无比。

    “我阿爹,我大哥,我三哥,都在湘乡,等着她一声令下,为了武家而死,凭什么?

    “我们石家,是奉杨氏为主,不是奉她们武家!我的父兄,凭什么要为了武家而死?”石氏语调中充满了愤懑。

    “我的父兄,我的家人,该为杨氏而死,为九溪十峒而战,不是武家!

    “我的儿子,天之骄子,我的女儿,人间富贵花,她要把他们献祭给武家,武家不配!”

    石氏声调里的愤怒渐少,冷意渐浓,由语无伦次的愤怒,渐渐条理分明。

    “我要杀了她!”

    “好。”李桑柔点头,“你都安排好了?她死后,你能不能掌控得住?只杀她一个人就够了吗?”

    “你能杀得了她?”石氏话音没落,只觉得眼前一花,李桑柔已经贴到她身侧,一根手指按在她脖子上。

    “能。”李桑柔答了个能字,往后退回刚才站立的地方。

    “你已经安排好了?死一个人就够了吗?”李桑柔再问了句。

    石氏脸色苍白,好一会儿,低低答道:“不够,还有她的儿子。”

    “好。”

    “之后,你把阿囡带走,交给南星,大哥儿是男孩子,他不会有事儿。”石氏声音微哽。

    “你的安排,就是一死了之?你丈夫呢?他对助阵武家这事儿,怎么看?”李桑柔眉梢微扬,看着石氏。

    “他不赞成,他没有办法,他都不敢多说。”

    “你把我送进杨府,画张路线图给我,别的,你只当不知道。”李桑柔顿了顿,“没有你,既然来了,我也要杀了他们,我一样能杀了他们,他们的生死,在我,不在你,此事与你无关。

    “还有,挑个妥当的人,立刻去召回你的父兄,越快越好。

    “事成之后,不管是你,还是你的丈夫,都需要你的父兄,以及大军来支撑,来稳定局势。”

    “什么时候?”女子直视着李桑柔,嘴唇抖动,颤声问了句。

    “今晚。你这条地道,都有谁知道?”

    “我,南星,囡姐儿阿爹,我们小时候很淘气,挖出来从城里溜出去玩的,很多年没用过了,没想到还能用。”石氏下意识的避过了今晚两个字,下意识的说着话。

    “事成之后,我会把地道从那头填上,我们立刻返回。”顿了顿,李桑柔看着石氏道:“不要轻言死字,你有孩子。”

    “好!”石氏深吸了口气。

第246章 一只杀手

    石氏往前一步,站在那束月光下,呆了一瞬,垂下头,从抹胸中抽出张折成细条的薄软的绵纸,递给李桑柔。

    “你画的?”李桑柔过绵纸,蹲下,铺在地上那团月光下。

    “嗯。”石氏低低低嗯了一声,看着专心看图纸的李桑柔,下意识的补充了句,“原本没想别的,就是想让你带囡姐儿走……”

    “这是我们在的地方?老夫人在哪里,老峒主呢?”李桑柔头也不抬的问道。

    “嗯,她们在这里,还有这里。”石氏蹲下,在图纸上点了点,“护卫……”

    “这就可以了,我刚才说过,就算没有你,我也一样能杀人。”李桑柔抬手止住石氏,再仔细看了一遍图纸,将图纸折起递给石氏。

    “你叫什么?”李桑柔仔细看着月光下的石氏,抬手在她脸颊抚了下,微笑问道。

    石氏一个怔神,“阿彩。”

    “阿彩,你记着,第一,你有孩子,第二,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只能自己知道的秘密,从这里出去之后,你我之间,从未相逢,从不相识。

    “把那枚蝴蝶给我。”李桑柔伸出手。

    石阿彩把那枚白玉蝴蝶递给李桑柔。

    李桑柔接过蝴蝶,重新装进荷包,往后退了两步,笑容灿烂的冲石阿彩挥了挥手,转过身,将门拉开条缝,闪身出去了。

    石阿彩用力深吸了口气,“阿右阿左,我们,这一切,从来发生。”

    “是!”两个侍女异口同声,一个是字,干脆简洁。

    “一会儿回去,阿右去看着大哥儿和阿囡,阿左就准备起来,等到……”石阿彩的话微顿,略过了出事儿一句,“你立刻启程,去叫阿爹和阿哥他们回来。要快,你要快,他们也要快,越快越好。”

    “是。”两个侍女再次欠身应是。

    “咱们回去吧。”石阿彩再次深吸了口气,昂起头,抬脚往前。

    两个侍女一前一后,护卫着石阿彩,出了偏在杨府一角的小仓房,直奔回去。

    ……………………

    李桑柔出了小仓房,沿着树荫墙角下的阴影,几乎一条直线,直奔武老夫人住处。

    三月的龙标城,草木繁盛,鲜花盛开。

    李桑柔从一丛怒放的杜鹃旁边,跃起抓住合欢树粗大伸展的枝条,翻身上去,沿着树枝往前,落进武老夫人院子后面。

    院子里静谧安然,院子里灯笼不多,只在拐角挂着一两只,不多的灯笼奢华而美丽,灯笼下面坠着长长的、繁杂的流苏,随着微风拂过,流苏婉转飘动。

    李桑柔贴着灯笼,如同一抹流苏摇动而现的阴影,飞掠而过,贴到墙角,顿了片刻,直奔正院。

    穿过耳屋旁边的月洞门,李桑柔转过墙角,贴在门边一块小小的阴影中,凝神细听周围的动静。

    她身后的耳屋是茶水房,当值的两个婆子正时不时打个呵欠,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炉子上的水滚了,扑吐扑吐的响,一个婆子说要沏碗浓茶,另一个婆子拿过杯子。

    在扑吐扑吐的水响声,和悉悉索索的细碎动静中,李桑柔闪身进屋,在两个婆子反应过来之前,手里的狭剑滑过两人的脖子,血喷涌而出之前,李桑柔已经疾退出屋,随手带上门,两步冲到旁边三间正屋,从敞开的窗下起身时,手里的狭剑已经划开绷在窗棂上的绡纱,纵身跃入,直扑窗户对面的千工架子床。

    李桑柔踩在半睡半坐在脚踏上的侍女身上时,狭剑在侍女的脖子上划过一圈儿。

    床上的武老夫人呼的坐了起来,正好迎上李桑柔的脸,李桑柔盯着武老夫人喉窝,手里的狭剑随着目光,直直刺入。

    武老夫人想叫,却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李桑柔抽出狭剑,顺手划破武老夫人脖上动脉,迎着武老夫人圆瞪的双眼,退后一步,微微欠身。

    李桑柔欠身的同时,脚步半点没停,再往后疾退一步,转个身,直奔外间。

    外间的两个侍女听到动静,刚刚坐起来,一个呵欠没打完,快如鬼魅的李桑柔已经冲到眼前,狭剑滑过两个侍女的脖子,闪身避过喷涌的鲜血,站住,凝神听了听,嗯,屋里没人了。

    李桑柔开门出来,从茶房旁的月亮门跳出女墙,沿着武老夫人的院墙,疾奔冲向前面杨老峒主的院子。

    血腥味儿很快就要弥散出去,弥满整座峒主府,她必须足够快。

    百多年里,一统九溪十峒的那位杨勇杨老峒主,被蛮民们视若神明,敬若神明,这座峒主府,甚至这座龙标城,都从来没有人敢闯进来,更没有人敢在这座府邸里行凶。

    在李桑柔之前,这座府邸,有多富丽,就有多安全。

    前面的院子里,杨老峒主正仰面躺着,睡得香甜,一个呼噜起来,后面却没能低落下去,李桑柔的狭剑从杨老峒主的喉管,切向动脉。

    鲜血紧跟着狭剑喷涌而出时,杨老峒主两眼圆瞪,用力抓着薄薄的锦被,呼的坐起,圆瞪着双眼,往前扑倒在自己腿上。

    李桑柔退站在床前,看着杨老峒主呼的坐起,再颓然扑倒,往后退了几步,纵身跳出窗户,跳出院墙,直奔那间小仓房。

    小仓房房门虚掩,李桑柔冲进去,把门拴死,下到洞中木梯,小心的盖上那块厚重的盖板,下了木梯,弯着腰,在低矮的地道中跑的飞快。

    李桑柔盖上厚重的盖板时,远离小仓房的正院里,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半刻钟之后,龙标城那座高高的望楼上,突然敲响了报警的金锣,接着,低沉却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响起。

    驻守在客栈周围的护卫被锣声和号角声惊呆了。

    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这锣声,和这号角声的含义,可他们每一个人都不敢相信:龙标城遇袭?龙标城有危险?

    这怎么可能!

    “快!快快!”

    百夫长和所有人一样茫然,不过,他对号令的反应,却比他的部下快得多,头一声号角声刚刚响起,百夫人长就急急的挥着手,发着号令,冲在最前,往龙标城冲回去。

    龙标城响起的金锣声和号角声,金锣是警报,号角声,则是召集所有听到号角声的九溪十峒的战士,聚集到龙标城,保卫龙标城!

    李桑柔用力顶开客栈仓房一角的沉重木板,跳出地道,直奔客栈。

    “老大!”客栈门在李桑柔跑到之前,呼的拉开,大常让进李桑柔,握着根粗大门栓,挡在门口。

    “不用守,你们几个,去把油都找出来,所有能烧的油,拎过来!快!”李桑柔人没站稳,就急急的吩咐道。

    “走!”黑马身后跟着小陆子几个,扎向厨房。

    “扔了,用不着了!收拾收拾,要逃命了。”李桑柔回头冲大常吩咐了句。

    孟彦清从窗外翻进来,“老大,都撤走了,跑的飞快,往龙标城!”

    龙标城里,号角还在吹响。

    “龙标城出事儿了!”叶安平光着脚,从楼上跌冲下来,一边抖着手往身上裹着件长衫,一边看着李桑柔惊叫道。

    “打晕他!大常扛着他先走,能跑多快就跑多快!”李桑柔打晕他三个字刚出口,站在楼梯口的董超,抬手砍在叶安平脖子上,孟彦清伸手接住,顺手替叶安平裹了把衣裳,提着衣裳递给大常。

    “你们也走,快!慢了就没命了!”李桑柔吩咐了孟彦清,见黑马一只手提着一桶油,撒丫子跑得头来回晃,急忙纵身跃出,“跟上我!”

    李桑柔在前,黑马和大头等人一人提着两桶油,咬牙狂奔,一气儿跑到小仓房前,李桑柔示意洞口,“把油倒进去!”

    黑马咕咚咕咚倒了油,把桶一扔,立刻摸出火镰子,准备打火。

    十来桶油倒进去,黑马打着火镰子,将烧着的火绒扔进洞里。

    火绒碰到油,立刻呼啸跳跃着往前漫延。

    李桑柔抓起厚重盖板,一边盖住洞口,一边指了指旁边的大石头。

    黑马几个,急忙连推带踹,使出吃奶的劲儿,将大石头推上盖板。

    “走!”李桑柔一个走字声音没落,人已经冲了出去。

    黑马和小陆子大头几个,甩着胳膊,瞪着眼咬着牙拼命的跑,能跑多快就跑多快,跑慢了可就没命了!

    几个人刚刚冲出客栈,仓房方向,轰然一声炸响,黑马唉哟一声,跑得两只脚都有了残影。

    李桑柔和黑马等人追上孟彦清他们,李桑柔喊了声“快”,速度不减,直冲往前。

    孟彦清挥着手,连声叫着快快快!一大群人,咬着牙,甩开胳膊,一心一意撒丫子拼命跑。

    虽然不知道出什么事儿了,不过,肯定出大事儿了!

    跑慢一点儿,可就没命了!

    一大群人,全心全意的狂奔逃命。

    一口气跑到曙光破夜而出,一直跑在最前的李桑柔累的脚下一个趔趄,干脆直接的趴在了地上。

    大常背着叶安平,往前一扑,直接把叶安平摔在了地上,大常伸长腿坐在地上,只顾一声接一声的喘气如牛。

    黑马仰面躺在地上,张着嘴,吐着舌头,呵呵呵的喘气。

    孟彦清等人你压我我压你摔成一团,压着别人的累的动不了,被压的也不想动,只要能喘气,就先这样吧。

    “出,出什么事儿了?”叶安平被摔的头晕眼花,扶着棵树站起来,原地转了两三圈,也没能找到龙标城的方向。

    李桑柔在地上趴了一刻来钟,慢慢爬起来,靠着棵树坐下,长长吐了口气。

    “老大,出什么事儿了?咱们刚才,是把龙标城炸了?十桶油就把龙标城炸了?”黑马爬到李桑柔旁边,伸头问道。

    “有水没有?”李桑柔没理黑马,舔了舔嘴唇问道。

    “没有。”大常先答了句,孟彦清跟着摇头。

    从客栈里出来时,急成那样,这一路又跑成那样,命都快没了,别说水,连银票子都丢了不少。

    “前面没多远,就有客栈,我去要点儿水。”叶安平总算分出方向了。

    “不用了,都歇好,有了力气再走,前面还不知道怎么样。”李桑柔吩咐了句。

    众人又歇了两刻来钟,各自整理好,站起来,往石门方向赶路。

    这一个白天,从李桑柔起,都是手握刀柄,全神戒备。

    可这一天,一路上的客栈寨子,都和来时一样安宁平和,龙标城那一夜的锣声号角声,仿佛是他们这一群人做了一场梦。

    又走了两天,一切平静如常,李桑柔心里微松,傍晚,一行人住进客栈,几天来,头一回安安生生有汤有肉的吃了顿饭。

    那天后半夜,龙标城里突然锣号齐响,接着客栈又炸了,李桑柔虽然一声不响,可她那幅伸着头直着脖子,只恨两条腿太少跑的太慢的样子,已经足够说明很多事儿了。

    这几天一直都是如临大敌性命不保的模样,众人谁都不敢开口,也没心思多问。

    这会儿,见李桑柔挑挑拣拣品起了菜,诸人总算放下了心,这才顾得上纳闷,那天夜里,龙标城里到底出什么事儿了?老大干嘛去了?

    “那天,出事儿了?”孟彦清憋不住,凑上去问了句。

    他们这一趟龙标城之行,对大齐,以及对这场天下之急的战事来说,意味着什么,有多重要,这一队人中间,除了李桑柔,就数他最清楚了。

    要论这一趟龙标城之行的压力之大,以及万一不成的忧虑之深,他肯定数第一。

    李桑柔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出什么事儿了?”孟彦清再问了句。

    “老大你干嘛去了?”黑马手里抓着根肉骨头,跟着问了句。

    “我得了只骰子筒,就赌了一把,赢了。”李桑柔笑眯眯道。

    “啊?你跟谁赌的?武老夫人?武老夫人是挺爱掷骰子玩的,你赢了?那?”叶安平满头雾水。

    这几天的逃命路上,就数他最昏头转向。

    “武老夫人啊,”李桑柔拖着长音,嘿笑了一声,“她是赌注。”

    “啊?那……”叶安平更懞了。

    “那可是大赌注!赌!赌注!这个,那个!大常你听懂了没有?”黑马紧拧着眉,这边拍一下,那边拍一下,转头问大常。

    大常横了黑马一眼,没理他。

    “早点休息吧,咱们得尽快赶回去,越快越好。从今天起,每天睡两个半时辰,半个时辰吃一顿晚饭,其余时间,全部用来赶路。”李桑柔打着呵欠站起来。

    诸人呼呼啦啦站起来,赶紧回去休息,两个半时辰后,他们就要接着赶路了。

第247章 两位大帅

    驻守在湘乡的九溪十峒的峒兵,一天半夜里,突然全数撤回。

    湘乡离长沙城不过百里,天亮的时候,武将军就得到了禀报:湘乡的峒兵一声不响,突然撤走了。

    武将军脸色苍白。

    他知道北齐为什么突然停滞不攻了,原来,关窍在这里!

    武将军呆了片刻,呼的站起来,几步冲到巨大的舆地图前,全神贯注的看了一两刻钟,往后退了一步,眯眼看着舆地图,好一会儿,一巴掌拍在舆地图上,厉声叫道:“来人!”

    亲卫应声而进。

    “叫庄安来!快!立刻!”武将军厉声吩咐。

    亲卫吓了一跳,一声急应,转身往外跑。

    “来人!”武将军接着叫人。

    再一个亲卫进来,武将军却不说话了,白着张脸,呆了一会儿,扭头看了看舆地图,咬牙吩咐道:“传本帅令!所有兵将,立刻准备启程,照急行军准备,去杭城!未正启程!”

    亲卫直直瞪着武将军,完全傻了,他觉得自己肯定听错了。

    “还不快去!”武将军猛一巴掌拍在长案上。

    “是!”亲卫吓的一哆嗦,急急应了声是,转身就跑,一口气跑出二门,下了台阶,才回过味儿来。

    所有兵将立刻启程,回杭城!那这长沙城呢?不要了?

    杭城失陷了吗?

    统管大军硬探的庄安跟着亲卫,一路小跑,来的很快。

    武将军直视着庄安,一字一句吩咐道:“你听着!北齐大军已经扑向杭城,也许还不只一路,肯定不只一路!必定兵分几路,扑向杭城。

    “杭城危急!说不定已经被围了!

    “你立刻挑五十名最好的硬探,每隔一刻钟放出一个,赶回杭城报信!让他们告诉皇上,再不奋尽全力,大梁,就要亡了!

    “要快,快!”武将军说到最后一个快字,两只手攥成拳头,用力捶在长案上。

    “是!”庄安脸都青了,应了声是,正要转身,武将军又叫住了他,“慢着,我还没说完,你慌什么!

    “再挑些人,往各处示警!各处!所有地方!快去!快去吧。”说到最后,武将军心里突然涌起股浓烈之极的疲惫。

    这些年,这几十年,往内,他要应付两支武家你死我活的争斗,往外,皇子争位,他如覆薄冰,用尽全力谨慎权衡,好几次险些倾覆。

    这几十年,要权衡要谨慎,凡事要做到八面玲珑,已经成了他的本能,让他忘记了作为一名战将应该有的勇猛,作为一名主帅应该有的胆略和冒险。

    这几十年养成的权衡和谨慎,凡事要八方周全,让他错失了无数的良机,把自己,和大梁,送进了绝境。

    ……………………

    李桑柔一半是逃命,一半是急着赶回去,从龙标城往石门这一路,比当初从石门往龙标城时,赶得更急,走得更快,每天除了三个时辰睡觉,一顿晚饭坐下来吃,其余时候都在赶路,中间饿了,就一边赶路,一边啃点儿干粮。

    过了石门,站到最后一块小山陵上,远眺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潭州平原水乡,李桑柔总算是真真正正的松了口气,真真正正放下心来。

    她们好好的去,又好好的回来了。

    十几天来,头一回,在天黑之前,一行人就歇下了,歇进了顺风递铺。

    有滋有味、热热闹闹吃了顿饭,再痛痛快快洗干净,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众人散坐着,说说笑笑吃了早饭。

    李桑柔看着叶安平笑道:“好了,就此别过吧。”

    “到底怎么回事?你一直没说,现在……”叶安平这一脑门的雾水,从那天半夜他昏头涨脑被打晕之后,这一路回来,这雾水只多,可半点没少过。

    “我一直没说,是因为我也不大清楚,好像是出了点儿意外,算是阴差阳错吧,应该跟你的愿想差不多,九溪十峒的峒兵,现在应该已经撤回去了。”

    李桑柔言词虽然含糊,态度却很认真。“你先回去吧,到底怎么回事,以后总归能知道。”

    “龙标城里,没出什么事儿吧?”叶安平一边问,一边仔细看着李桑柔的神情,“还有那号角?我是头一回听到,要是江哥儿媳妇问起来,我怎么说?”

    叶安平觉得李桑柔这话还不如不说,越说他越觉得懞。

    “我不是很清楚,不过,我觉得吧,就算有事儿,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事儿,最多不过是些日升月落,秋去春来,自然而然,该有的事儿。”

    李桑柔带着丝丝笑意,顿了顿,接着道:“我只知道没什么大事儿,至于别的,我真不知道,你先安心回去,说不定等你到家,龙标城的信儿已经递到了。”

    “好。”叶安平虽然从李桑柔这一大通话里,还是什么都没听出来,不过他决定听她的话,先回去再说。

    唉,也只能先回去再说了不是。她说的不错,龙标城里真有什么事儿,她怎么可能知道呢?

    她都没能进城!

    看着叶安平收拾行李,带着小厮护卫启程走了,李桑柔把董超叫进屋里,拿了只封的严严实实,浑身上下压满桑字漆印的小小绢布包,递给董超,吩咐道:“你立刻去一趟无为府叶家,把这个,亲手交给叶大少爷叶宁江。

    “一,要快,一定要赶在叶安平前头;二,要机密,我知你知,叶宁江知;三,告诉叶宁江,一切如他所愿,只不过,这个小东西没用上,还给他。”

    董超凝神听了吩咐,小心的将绢布包塞进怀里,出来挑了匹马,直奔无为府。

    李桑柔看着董超骑一匹马牵一匹马,疾驰而出,慢慢吐了口气。

    这一趟龙标城这行,总算还好。

    ……………………

    驻守巴陵的楚兴楚将军,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个很聪明的人,可这一两个月里,他对自己的判断,从不是很聪明,直接降到了笨蛋这个级别。

    唉,他实在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先是好好儿的,突然之间,大帅像中了邪一般,突然,就全变了!

    从去年秋天起,他跟着大帅,就忙着围攻长沙的事儿,连过年都没过好。

    年后,大帅赶回巴陵,眼看就要起兵围攻长沙,他这个先锋,铠甲都穿好了,就等大帅一声令下,他就要往前冲了。

    可大帅一声令下,战船掉头往西,顺江而下,他被命令原地呆着,接着,大帅带着四五万人,一声没响,去向不明!

    那一天,他领了让他带兵围攻长沙的帅令时,当时就傻那儿了。

    给他的兵马,还是让他当先锋时的兵马,这些人马,别说九溪十峒那些打起来就不要命的野蛮峒兵,就是跟长沙城里的南梁军比,都太少了啊!

    这怎么围攻?围都围不住!

    可等他想了一夜,鼓足勇气准备找大帅说一说这个理儿时,大帅那顶帅帐,空了!

    他只能眼望着空帅帐,守着大帅留下的锦囊,一天一趟打发人去长沙城外探查。

    大帅说了,让他一天一趟派人探查,至于什么时候该围攻长沙,到时候,他一看就能知道了。

    后来,他还真是一看就知道了,他不光知道了,他还懞了!

    那一天,两个硬探赶得气都快上不来了,直着俩眼,撞鬼一般,说长沙城空了,四门敞开,南梁军没了,一个都没了!

    他当时就傻了。

    当时,他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回想了再回想,大帅当时是说,到了能围攻长沙城的时候,他自己就知道了。

    大帅当时说的,肯定是围攻,肯定不是进驻!

    活了将近四十年,头一回,他觉得自己不是不太聪明,而是不是一般的笨!

    ……………………

    李桑柔等人一路快马,赶到巴陵城时,城外大营已经不见了,留在巴陵城等他们的另一半老云梦卫们,轮班守在城门外,看到李桑柔等人,急迎上前。

    李桑柔听说大军已经前往长沙,召集齐所有人,在城外饭铺吃了顿饭,立刻启程赶往长沙城。

    长沙城外,别说围攻,连军营都没有,城头上高高招扬的,是大齐的皇旗和军旗。

    离城门一两里,李桑柔勒住马,眯眼看着长沙城头上招展的大齐皇旗,片刻,抖动缰绳,纵马直奔长沙城。

    楚兴正拧眉攒额的写折子,听说李大当家来了,笔一扔,一路小跑迎出来。

    “大当家来了!您该早说一声,我该到城外头迎你!不是说你在豫章城修什么楼呢,你怎么说来就来了?

    “你知道咱们拿下长沙城了?这长沙城不是拿下的,这是白捡的,唉,这事儿吧!

    “算了不说了,大当家好像瘦了,大当家快请进,大当家喝什么茶?上好的长沙茶,尝尝?”楚兴一路小跑,在二门外迎上李桑柔,一个旋身,一串儿的话中间,连个停顿都没有。

    “大帅呢?这长沙城怎么白捡的?武将军的大军呢?”李桑柔趁着个话缝儿,急忙插话问道。

    “怎么白捡的我也不知道!你说丢人吧!你说我这算立了大功呢,还是犯了大错了?

    “这几天我等大帅的信儿,等的提心吊胆,我总觉得,这不是大功,这是大错!

    “这长沙城,是南梁兵不要的,扔了,不要了!四门洞开,南梁兵一个都没了!就那么,直接就走进来了!

    “别说我,他们南梁府尹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还问我,他们武将军哪儿去了?

    “你说说,这话问的!你们都是南梁人……呸呸!这话又说错了!挨了好几回训了,没有你们南梁,都是咱们大齐。

    “我的意思是说,他们都是南梁官儿,同僚!他们自己的同僚都不知道,我这个大齐的将军,我能知道?

    “真他娘的!唉,他们武大帅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还有!那些峒兵也不见了!呼啦啦就没了。

    “他娘的!

    “大当家的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楚兴一下下拍着巴掌。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真是太笨了!

    “大帅呢?你们大帅。”李桑柔无语的看着话多的如喷泉一般的楚兴。

    “不知道啊!一个多月前吧,大帅突然说,让我带兵围攻长沙,就给了我一点点兵马,我纳闷了一夜,第二天想去找大帅说叨说叨,到帅帐一看,帅帐空了!大帅不知道哪儿去了!

    “我就说,怎么只给我留了这么一点点儿兵马,敢情,就这么一点点儿也用不着啊!

    “大帅真是英明!神武!

    “可这事儿,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他们南梁家大帅没影儿了,咱们大帅,也不知道哪儿去了!”楚兴一声长叹。

    “文先生呢?”李桑柔皱起了眉。

    “说是去江州城了,或者扬州城,我就挂了半耳朵,没听清。”楚兴挠了挠头。

    文先生在哪儿这样的事儿,说实话,轮不着他知道。

    文先生虽然没品级,可比他这个将军要紧的太多了。

    “武怀国弃了长沙城这事儿,文先生知道吗?”李桑柔接着问道。

    “不知道啊,我知道之后,立刻写了折子,星夜兼程递往建乐城,往江州城和鄂州城也写了信儿。

    “这都是大帅的交待,说是我起兵围攻长沙那天,和拿下长沙城那天,都要立刻往建乐城递折子,往江州城鄂州城写信。

    “往建乐城递喜报这是常规,为什么给江州城写信我不知道,往鄂州城写信,是因为朝廷挑好的官儿,都在鄂州城里等着呢。”楚兴答的快而详细。

    ”你觉得,你家大帅去哪儿了?武将军呢?“李桑柔拧眉问道。

    楚兴摊开双手,一脸干笑。

    “那你想想,要是你是主帅,你会往哪儿去?”李桑柔再问。

    “大当家的您这话!我就是个战将,冲锋陷阵,攻城掠地,我擅长!可要论这个部署那个部署,我真不行。

    “不是我不想,是我根本想不出。

    “咱俩要是一起被赶鸭子上架当什么主帅,我肯定不如你。

    “你还是自己想吧,肯定比我想得管用。”楚兴从神情到言词,都诚恳无比。

    他现在已经重新认识了自己,替大帅想事儿这种事儿,从前,他还敢想想,现在,那怎么可能么!他根本不敢想!

    李桑柔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让楚兴站在顾晞的位置思考,会怎么安排,怎么部署,以及武将军去了哪儿,确实是太难为他了。

    李桑柔也想不出顾晞会去哪儿,武将军撤出长沙城,又会去了哪儿,她也想不好。

    战略部署这样的事儿,拿天下做棋盘,不是一般人能做的,至少她不行。

    “我去江州城看看吧,吃了饭就走。”李桑柔再叹了口气。

    “好!我这就让人做饭,大当家就一个人?大常黑马他们呢?噢!知道了知道了!放心放心!来人!”楚兴一声大吼。

    李桑柔一行人吃了饭,再沐浴洗漱过,换上干净衣服,上了船,顺流而下,直奔巴陵,从巴陵先往鄂州。

    鄂州的潘定江对顾晞的部署,比楚兴知道的还少,他都不知道顾晞不在长沙城。

    李桑柔一行三四条船,没有停留,直奔江州而去。

    到了江州,听说文先生已经去了扬州,江州城这边,根本就不知道什么部署,他们只知道文先生来了,把江州的战船,全数调走,顺江往西了。

    李桑柔的船只在江州城补足了给养辎重,再补了些弩箭弓箭,直奔江都城。

第248章 不退

    李桑柔一行几条船,顺流而下,一路又轮流摇橹,尽量快赶,两天后,几条船就赶到了江都城外。

    江都城燕子矶下的江面上,无数的大齐的战舰将江面堵塞的严严实实,战舰上招展的皇旗,绵延无边,把那一段的江面,飘成了旗帜的海。

    临近水关,几条船听令听下,孟彦清跳上条小船,推开小船,划了几下桨,靠近上前,递上李桑柔和自己的腰牌。

    腰牌被兵卒一层层传递上去,很快,一个偏将从一条船跳上另一条船,飞奔而来。

    离了两三条船,偏将就高举着手里的金字令牌,扬声叫着:“文将军令:放行!快放行!”

    铁链和船只移开,李桑柔的几条小船摇进战舰之间的水路。

    偏将从战舰上跳下来,落到李桑柔的船上,迎上李桑柔,急忙拱手欠身,“在下铠甲在身,不能行大礼,给大当家请安!能见到大当家,是在下的荣幸!”

    “不敢当,将军贵姓?”李桑柔忙欠身还礼。

    “在下李敢,襄阳之战,在下领兵攻城,得大当家关照,数次救命,大当家于在下,是救命大恩。

    “文将军听说大当家来了,高兴得很,吩咐在当赶紧来接。”李敢再次长揖,笑容绽放。

    “也是木子李吗?”李桑柔笑问道。

    “是。”李敢笑的一张脸花儿一般。

    “那咱们是本家。”李桑柔欠了欠身。

    “不敢……那个,是,在下的荣幸。”李敢笑出了声。

    因为和大当家同姓一个李姓,他不知道骄傲过多少回了,可现在,听大当家亲口说一句本家,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儿配不上这个李姓了。

    “请大当家往这边!”一个亲卫从船上飞奔过来。

    亲卫站立的大船上,立刻放了几条绳梯下来,李桑柔和大常、黑马,以及孟彦清等人,沿绳梯上了大船。

    亲卫在前面一路小跑引路,偏将李敢侧着身子走在另一边,两个人一左一右,将李桑柔等人带到了紧靠着燕子矶的楼船上。

    “大当家来了!真是太好了!”文彦超文将军站在船头,看到李桑柔,急迎上前几步,喜形于色。

    大当家来了,破这江都城,可就事半功倍了!

    “不敢当。”李桑柔欠身还了礼,立刻问道:“大帅呢?文先生呢?”

    “文先生在扬州,大帅,”文彦超顿了顿,“只约了下月中之前,在下须抵达宣城,黄将军抵达平江,三路军围攻杭城。”

    “南梁武将军放弃长沙,去向不明这事儿,你知道吗?”李桑柔沉默片刻,看着文彦超问道。

    文彦超愕然,“还没收到军报,长沙不在我和黄将军战局内,军报到我这里,走的常规线路,还没到。”

    “大帅不会有事儿吧?”李桑柔直视着文彦超,声音落的极低。

    “有点儿,难说。”文彦超同样落低了声音,眉头紧拧,思忖片刻道:“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儿,我部在宣城,黄将军抵达平江,大帅最好在绍兴一带。”

    文彦超的话顿住,拧眉再想了想,看着李桑柔道:“大帅这一趟,重在出其不易,为隐密起见,必定走的都是少有人走的山路。

    “武怀国急撤,必定是想到了杭城危险,要回援杭城,既要回援,必定越快越好,就不宜在不宜行走的山中穿行。

    “还有,武怀国回援,多半直奔杭城。而且,听线报说,武怀国不能直接调动江南诸路大军,他应该先回杭城,拿到皇命,才能调动部署。

    “我觉得,大帅应该没事。”文彦超看着李桑柔道。

    “嗯。”李桑柔慢慢松了口气,沉默片刻,看向燕子矶问道:“攻过城了?怎么样?”

    “试过两回,守将张征是个屠夫,极其凶猛,正头痛着,大当家来了,真是太好了。原本打算傍晚开始猛攻一次试试,大当家刚赶过来,要不,明天傍晚?”文彦超看着李桑柔问道。

    李桑柔眼皮微垂,想了片刻,看着文彦超道:“先缓一缓,我有个主意,也许能诱出张征。”

    “好!什么主意?怎么做?”文彦超眼睛一亮。

    要是能诱杀张征,这江都城就不攻而破了。

    李桑柔冲文彦超摆了摆手,示意他别急,回头叫黑马,“黑马呢?”

    “来了来了!”

    黑马正和小陆子几个人,以及十来个老云梦卫,在船头蹲成一排,仰头看着燕子矶指指点点。听到老大叫他,立刻一跃而起。

    “你和小陆子他们四个,现在就去一趟江北,把苏青的棺椁起出来,今天夜里,重新把他安葬到莫府山上。

    “记着,天黑之后再起,一定要恢复原样,墓碑先不要动,要悄悄儿的,千万不要惊动了人。”李桑柔落低声音吩咐道。

    “好!老大你放心。”黑马应声痛快,一个旋身,冲小陆子几个人喊了句,威武有力的一挥手。

    文彦超急忙拿了根令箭,亲卫接过,挥着令箭追黑马。

    “换身素服,咱们从燕子矶下面走一趟,先到莫府山上看看地方。”李桑柔看向大常道。

    大常嗯了一声,抬胳膊看了看,低头看看自己一身靛蓝布衣,再看看李桑柔那一身本白细布衣,指了指,“老大,素服,也是这色儿吧?就是咱们这样儿吧?”

    李桑柔低头看了一圈,也是,素服不就是本白么。

    “大当家要给谁服丧?服丧有礼制,要不,披件麻衣?”文彦超急忙建议道。

    “嗯。”李桑柔点头,看向大常,大常赶紧摇头,他们可没有孝服用的粗麻衣。

    “我让人去找!”文彦超赶紧揽过来,招手叫过亲卫,吩咐赶紧去找一匹能做丧服的粗麻布过来。

    亲卫飞奔而去,飞奔而回,扛回了半匹本色粗麻布。

    大常抽出匕首,划了一大一小两块麻布片,和李桑柔分别穿上,用腰带扎好。

    李桑柔将手弩里扣满小箭,在腰上系上只箭筒,大常将李桑柔的钢弩挂在腰间,拎上他那根狼牙棒,孟彦清等人穿甲拿刀,收拾好,跟上李桑柔,从楼船上下到一只只小船里,小船摇到近岸,搭上跳板,诸人上了岸,跟着李桑柔,往燕子矶过去。

    燕子矶上,张征远远看到高大健壮、极其招眼的大常,眼眶微缩,立刻闪避到城墙后,扬声示警时,也看到了李桑柔,和大常腰间挂着的那把钢弩。

    “出什么事儿了?”幕僚钟先生正要从垛口伸出头去看,被张征揪着后领,一把揪了回去。

    “是那位桑大将军,那位大当家来了。

    “听说她那把钢弩射程极远,四五百步,五六百步,箭无虚发,你记着,千万不能露头。”张征将钟先生拦在自己身后,严肃交待道。

    “真这么厉害?”钟先生简直不敢相信,“一个女人?”

    “女人?女人怎么啦?我告诉你,女人厉害起来,那可是真厉害,男人比不了。”张征感慨了句,顺手将钟先生推到垛墙后面,“记好了,千万别往外看,那个女人是真厉害。”

    张征再交待了一句。

    钟先生连连点头。

    “哼!”张征贴在垛口,斜看着从江边,大摇大摆走向莫府山方向的李桑柔和大常等人,冷哼了一声,片刻,再次冷哼,招手叫过自己的亲卫,吩咐道:“把粪条巷那一窝子,不论大小,都给我押上来!”

    亲卫招手叫了一队人,一路跑向石条巷。

    张征眯眼看着从江岸方向,不紧不慢、越走越近的李桑柔。

    钟先生莫名其妙,忍不住问道:“将军,粪条巷?城里哪有粪条巷?是什么人?噢!粪?夜香行那些人?”

    “先生是个聪明人,就是她们,借她们过来,守守城。

    “满江都城,不是都传着她怎么怎么不得了,怎么怎么侠义,怎么怎么为兄弟出头,那就给她个机会,让她出一出这个头!”张征嘿嘿冷笑。

    钟先生脸都白了,“将军!你说的,是老夜香行,坳夜香行里,从前她那帮兄弟,已经被小武大帅杀了个干净,余下的,不过是些妇人孩子!

    “罪不及妻儿!再说,把妇人孩子推出去,这不是英雄所为!”

    “我不是英雄。”张征转头看向钟先生,认真解释了一句。

    “你!”钟先生连声叹气,“将军,这不是英雄不英雄的事儿,你得想想城里的人心,咱们守城,你得……”

    “你不是说过了嘛,南梁大势已去,咱们这城,只能靠自己死守。

    “死守还要什么人心?让他们怕就行了,反正,最后都要死,死的一个不剩。”张征一边说,一边笑起来。

    钟先生绝望的看着张征。

    “把她们喊回来。就喊:大当家,请你看过来!”张征见李桑柔等人从江岸上来,走没几步,就斜往莫府山方向,吩咐了句。

    一个亲卫举着盾牌,站到垛口,露出半边脸,扯着嗓子高喊:“大当家!请你看过来!大当家,请你看过来!”

    李桑柔听到呼喊,站住,侧头看向燕子矶。

    燕子矶上看不到人,李桑柔正要转身再走,燕子矶上,喊声再起。

    “大当家,你看看!他是谁!大当家,你看看,她是谁!”

    李桑柔转个身,城墙上,两个兵卒,一个举着盾牌护卫,一个举着个六七岁的男孩子,放到了垛口上。

    “这是谁家孩子?”大常脱口叫道。

    城墙上的一切回答了大常的惊问。

    站在垛口上的孩子看了眼高高的城下,立刻惊恐的尖叫大哭起来,孩子背后,田鸡媳妇尖叫着扑向孩子,眼看要够到浑身颤抖的孩子的时候,田鸡媳妇被一根绳子拽了回去。

    “这是谁家孩子?”孟彦清瞪着吓的浑身颤抖,蹲在垛口上的孩子,从孩子看向脸色阴寒的李桑柔。

    李桑柔没理他。

    “田鸡家的!”大常一声回答气急败坏,“老大!怎么办?”

    “大当家的,田鸡可是为你死的。”

    刚才喊话的亮嗓门兵卒接着喊话,明显是在传述张征的话。

    “刀砍到脖子上,田鸡也是半个字没说!他对得起你,大当家!

    “大当家的,这可是田鸡的独子!独根苗苗,独根独苗啊!

    “请大当家后退,退回船上,不然,老子就杀了这独根独苗!”

    城墙上的孩子蹲在垛口,吓的浑身颤抖,慢慢挪着,转过身,冲一下下扑向他的阿娘伸着胳膊,一声声阿娘凄厉惊恐。

    田鸡媳妇哭着求着叫着骂着,一次次扑向孩子,一次次被拽回去,头发散乱,面容狰狞,状若厉鬼。

    孟彦清看看城头,再看看面无表情的李桑柔,再看看愤怒到青筋暴显的大常,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们退回去,哪怕一路退回建乐城,也救不了这孩子的命。

    除非他们放弃攻城,放弃一统天下。

    四散站在李桑柔周围的老云梦卫,下意识的抽出刀,调整姿势,仿佛下一刻,他们就能冲上前,把那个孩子抢回来。

    “大当家,老子给你十息,往后退,往后转,滚!不然,老子就把这孩子踹下去,把这孩子送给你!

    “一,二,三……”

    “求求你!你走吧!你就是往回走几步!你走!求求你!你走!你快走!你走啊!走啊!走啊!”田鸡媳妇对着李桑柔,疯狂厉叫。

    李桑柔两只脚如钉子般钉着,在听到五时,手伸向大常,“弩。”

    大常将弩递给李桑柔,看着李桑柔,想说什么,张着嘴,却没能说出来,片刻,用力拧过头,看向莫府山。

    “滚!你快滚!你这个臭婊子!你滚啊!滚啊!你怎么还不滚啊!滚!”田鸡媳妇的尖叫愤怒而惊恐。

    城墙上数到了十,一根白蜡枪杆伸出来,捅在孩子胸前,将背对着李桑柔,面向他娘哭着叫着求救的孩子捅了下去。

    孩子从城墙上跌落的瞬间,李桑柔举起手里的钢弩,弩箭带着冷酷的破空声,穿过刚刚掉下垛口的孩子的头。

    孩子的惊恐尖叫声戛然而止,如沙袋般砸在城下的嶙峋乱石中,血肉模糊。

    城墙上,田鸡媳妇扑在垛口上,哭声叫声,让人觉得仿佛不是在人世间,而是恶鬼丛生的地狱。

    城墙上,张征听到利箭破空响,下意识的贴紧城墙,随即侧头斜眼,看着直立在沙滩上的李桑柔,片刻,猛啐了一口,斜瞄了眼钟先生,冷笑道:“看到了吧,这才叫心狠手辣。

    “江都城的下九流,没人不怕她,你真以为是因为她侠气?

    “真是笑话儿!他们怕她,是因为她够狠!够辣!这才叫他娘的狠!老子服!”

    城外,李桑柔的目光从城墙根那片小小的血泊中移开,看向城墙,扬声道:“张征,长沙城头上,已经是大齐皇旗了,我是从长沙城过来的。”

    说完,李桑柔转身,接着往莫府山走。

    “长沙失守了?那武将军?”钟先生眼睛圆瞪,失声叫道。

    张征呆滞了一瞬,猛扑向前,目光定定的落在李桑柔和大常身上的麻衣上。

    江中,楼船之上,从看到那个孩子起,文彦超的心就提了起来。

    这样的威胁,要一步不能退,退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文彦超盯着李桑柔,看到她扣动钢弩,瞬间的静寂中,文彦超呆了一瞬,冲李桑柔微微欠身。

    大当家这三个字,她当之无愧。

第249章 手段

    李桑柔等人一去没再回,张征等到天黑透了,就在藏兵洞里合衣而睡,第二天天色刚一黎明,张征就起来了,当值的统领禀报,没看到李桑柔等人返回来。

    张征下了城墙,进了高高耸立在崖岸之上的守将府,上到那间圆圆的高高的藏图楼顶,远眺莫府山。

    莫府山伸向江面的一个山头上,隐隐有一角白幡,随风飘动,时隐时现。

    张征白着脸,直直看着那角飘出来又落进去的白幡。

    呆立了不知道多久,张征下了藏图楼,直奔燕子矶。

    从燕子矶的城墙上,看不到那个小山头,也看不到那角白幡,可那个山头,那角白幡的位置,已经牢牢印在张征心里眼里。

    张征站在垛墙后,直直看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太阳几乎照到身上,照得他眼睛有些痛,有些花。

    张征挪进阴影里,侧过头,挨个扫过在城墙角地上坐成一排休息的兵卒,片刻,张征斜瞄向亲卫,问道:“粪行那帮人呢?”

    “在下面柴房里关着,人太多,城墙上关不下。”亲卫急忙解释。

    “有多少人?”张征眯眼看着江面上几乎望不到边的战舰群。

    “三十七人。”

    “不够,去把她们父母姐妹,沾亲带故,都给老子抓上来,快!”张征语调轻快。

    “是!”亲卫应声,招手带了人,飞奔下去。

    没多大会儿,男女老幼成群结队的被推上来。

    张征叉着腿,背着手,背对着垛墙,眯眼笑着,挨个打量着眼前惊恐的人群。

    一个个看过一遍,张征手指点着人头,数了一排,咯的笑出来。

    “还真不少!瞧你们这样子,害怕?怕得想哭是吧?没事儿,想哭就哭吧,越大声越好,想叫就叫,大声叫!没事儿,爷我爱听!”

    张征说的自己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挥着手,“就让他们替咱们去堵垛口,先一个垛口捆一个,多了,就一个垛口捆俩!”

    “是。”亲卫应声,招手叫人拉人捆人。

    钟先生得了信儿,急的连走带跑,一口气冲上城墙,找到张征时,累的急的喘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要靠近垛口!”张征伸手拽过半个头露在垛口的钟先生。

    “你又上来干嘛?你手无缚鸡之力,没事别总上来,说打就打起来了,一打起来,我就顾不上你了,你在这里太危险。”张征俯身过去,凑到钟先生耳边叫道。

    城墙上,每一个垛口都在大哭惨叫。

    “你这!你不能!这不能!”钟先生手指点着捆在一个个垛口的男女老幼,气的急的,整个人都在抖。

    “下去说话,这儿太吵了,娘的,真能嚎,嚎的老子什么都听不到了!”张征拉着钟先生往城墙下走。

    “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这是城里!他们都是大梁子民!你还要靠他们守城呢,你不能这样!”

    钟先生被张征连提带拖,下到城墙下,惨叫号哭声稍稍远了些,却刺心依旧,钟先生一只手撑着城墙,一串儿话吼完,连气带急,猛咳起来。

    “这不就是靠他们守城嘛,这不就是守城!”张征往后靠在城墙上,看着钟先生一阵咳过去了,往城墙上指了指,笑道。

    “你!”钟先生直瞪着张征,气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从前,你给我讲史,我都记得,你说过,争天下,要不择手段,打仗就是杀戮,打灭人性,杀灭人性。

    “你还说,一将功成万骨枯,领兵打仗,得能看死人。

    “还有,小慈乃大慈之贼。慈不掌兵。还有很多。

    “我都学会了,你看,现在,就是舍了小慈,用他们这百多条贱命,挡在前头,挺有用的是不是?这也是慈不掌兵,这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就是不择手段,对吧?”张征一边说一边笑。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钟先生不停的摇头,“你学差了!错了!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你把仁字忘了,先要有仁心,先要……”

    “仁?我没忘。”张征打断了钟先生的话,上身前倾,凑到钟先生脸前。

    “你看到城外的战舰了吗?密密麻麻,一望无边,满江都是!

    “咱们被围了五天了,南边,连个屁都没有,长沙城,也许真的失守了。

    “我要是仁义,慈悲,大义,讲究,这城,守得住吗?”张征笑容敛去,认真而严肃。

    “那也不能这样!不能滥杀无辜,至少不能滥杀自己城里的无辜,这是底线……”

    “我的底线,就是守住这座城。”张征声调冷硬。

    “将军要是还活着,我必定死守到底,将军要是死了,我必定死守到底,将军要是降了,到这城下来,说:阿征,别打了,开城吧,我立刻开门。”

    钟先生喉咙哽住,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片刻,一声长叹,转过身,背着手,脚步蹒跚,伛偻而去。

    ……………………

    李桑柔站在楼船上,看着城墙上她能看到的那些垛口,每一个垛口都捆着人,无助的挣扎着,凄厉的哭喊着,央求着……

    大常两只拳头攥的骨节微响,用尽全力才让自己站在原地。

    “大当家……”文彦超时不时看一眼脸色苍白的李桑柔,一句话没说完,就被李桑柔抬手止住,“我没事儿。”

    文彦超咽下了后面的话,呆看了片刻,垂下头,低低叹了口气,往船舱进去。

    李桑柔站着看着,一直站到天近傍晚,转身下了楼船,径直上了靠在楼船旁边的小船,大常划着船,小船在战舰中间的通道中穿行。

    天黑时,小船悄悄出了战舰群,往东逆流划出一段,泊进莫府山脚下一处芦苇丛中,芦苇丛被割过一回,重新长出来,才只有半人高。

    “老大,这儿看不到什么,回去歇歇吧,你站了一天了。”在船舱中坐了一会儿,大常低低道。

    “好。”好一会儿,李桑柔低低应了一声。

    大常拎起船桨,将船划回战舰群,李桑柔回到自己船上,倒头就睡。

    子末前后,李桑柔听到动静,一骨碌爬起来,几步出了船舱。

    船舱外,黑马刚跳到船上,孟彦清正往船上跳。

    “怎么样?”李桑柔看着黑马一脸的晦气,心往下沉,还是不死心的问了句。

    “没等着张狼狗,来的是一群小卒子,领头的那个,是咱们在江都城的时候,就跟在张狼狗身边,就是那条狗前腿。”黑马啪啪拍着衣襟。

    “一共去了二十个人,两座坟都挖开了,开了棺,之后又原样埋回去了。

    “您吩咐过,张征不到,只看不动,看着他们走后,留了十个人看着,我们就回来了。”孟彦清接着道。

    “和文将军禀报了吗?”李桑柔沉默片刻,问道。

    “还没有。”孟彦清答道。

    “嗯,你赶紧去一趟,跟文将军禀报一声,肯定等着呢。”李桑柔吩咐了句。

    孟彦清应了,沿着跳板,往楼船过去。

    李桑柔看着孟彦清走远了,伫立了片刻,回头看着站在她旁边的大常,“咱们得做点儿什么。”

    “嗯。”大常点头,“我去收拾收拾。”

    “咱们进不了城。”李桑柔止住大常,顿了顿,接着道:“咱们和张征,都是这江都城里的蛇鼠,深知彼此。

    “先吃早饭,早饭后,你和黑马他们,找文将军要几个嗓门亮的,再做几个喇叭筒子,到燕子矶下去喊。

    “就说我桑大当家要张征的人头,谁杀了张征,我李桑柔就任他驱使三回,生死无惧。”

    “老大!”大常瞪着李桑柔。

    这个承诺太重了!

    “就这样。”李桑柔转身往船舱进去。

    ……………………

    天色大亮时,燕子矶下,黑马领头,身后七八个调门高嗓子亮的兵卒,人手一个铁皮现卷的喇叭筒子,对着城墙之上,一声接一声的大喊:

    桑大当家要张征人头,谁杀了张征,桑大当家任他驱使三回,生死无惧!

    张征站在垛墙内,听着这一声接一声、刺耳响亮的喊叫,脸色铁青。

    桑大当家这四个字,在江都城下九流中间,是块真真正正的金字招牌。

    下九流中间,多的是亡命之徒,比如他和阿青。

    钟先生气喘吁吁的上到城墙上,站住,再次凝神听了一遍城外的喊声,连声叹着气,找到张征,话没说出来,先叹了两口气。

    “我就说,你不该……”

    钟先生一句话没说完,迎着张征横过来的目光,心里一寒,摆着手苦笑道:“不说了不说了,你也是不得已。

    “可这么喊,唉,算了算了,都是无所不用其极,喊就让他们喊吧。

    “我来,我来,对了,我是来问你,你昨天夜里让人去看了?真是?”

    “不是,一具是阿青,从江北迁葬过来,另一具棺木里,是衣冠。”张征脸色更加难看。

    “果然是诱人之策,那就好那就好。

    “那衣冠?真不是苏姨娘的?唉,瞧我这话问的,你怎么能知道,不用说,肯定是假的,这就是想诱你出去,幸好你识破了。

    “我就说,长沙城怎么会丢,武将军……”

    “是她的衣冠。”张征打断了钟先生的话,“长沙城,是失守了。”

    “啊?”钟先生惊愕,“怎么看出来的?有什么信物?你可别上了当,这必定是诡计!你……”

    “不是诡计,长沙城失守了。”张征再次打断了钟先生的话。

    “你怎么知道的?”钟先生拧眉问道。

    张征拧头看向不远处的莫府山,紧紧抿着嘴,没答话。

    钟先生呆了片刻,叹了口气,没再追问。

    他和他的亲近,不包括苏青那个姐姐,那位苏姨娘。他极少和他说起苏姨娘,偶尔提到的一回两回,也是一提起来,立刻警觉,收口不再说。

    可苏姨娘在张征心目中,重过苏青,这一件,他看的清清楚楚。

    这样的重要,他说是,那必定就是了。

    “长沙城失守,不知道武将军是退走,还是……”

    战死两个字,钟先生没能说出口,呆了片刻,叹了口气,“荆州没了,潭州洪州也没了,大梁江山,失了半壁了,这一回,是真真正正,大势已去。”

    “管他娘的什么大势小势,老子只管守这座城!这是将军的军令!老子眼里,只有将军,只有军令!”张征猛啐了一口,恶狠狠道。

    “是。”钟先生再次叹气。

    城墙外,桑大当家的悬赏一声高过一声。

    “来人,给老子敲锣打鼓!还有,给我打,让他们哭,让他们叫!拼命哭,拼命叫!”张征又听了几声,恶狠狠命令道。

    城墙上,锣鼓喧天,兵卒手里的鞭子抽在捆在垛口的男女老幼身上,可被捆了整整一天一夜,挣扎哭喊了一天一夜的男女老幼,早就哭哑了嗓子,精疲力竭,哭不动,喊不动,连痛苦都麻木不仁了。

    城墙外,原本一人接一人的呼喊,变成了十几个人,几十个人,甚至上百人、几百人异口同声的呐喊。

    日落月升,城墙上的锣鼓敲的越来越有气无力,城外的喊声,却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响亮。在清泠的月光下,上百人整齐的呐喊,仿佛一支利箭,透城而过。

    ……………………

    张征合衣睡在城墙上的藏兵洞里,在外面一声接一声响亮的呐喊声中,似睡非睡。

    当值的亲卫在靠门坐在垫子上,时不时打个盹。

    张征一个接一个的翻身,翻了几十个身,实在是疲惫极了,张征总算将一声接一声的呐喊屏在耳外,浅浅的睡着了。

    亲卫打了个盹,猛的睁开眼,看着眼前的昏暗不明,用力眨了几下眼,转头看向地面小台子上那盏小小的油灯。

    油灯灯芯快要烧秃了,一豆灯光眼看着要灭。

    将军睡觉时,这一豆小灯,一定要亮着,这是铁规矩。

    亲卫急忙站起来,踮着脚走过去,从灯脚下拿起剪灯芯的小剪刀,刚刚将灯芯挑出来些,灯光的骤然明亮,惊醒了张征,张征呼的坐了起来,一把扯下挂在床头的腰刀,咣的抽出了刀。

    “你要干什么?你要杀我!”张征握着刀,恶狠狠盯着亲卫。

    亲卫吓的两只手扬起,语无伦次。“不是不是不是!小的,小的剪灯,剪剪,剪灯芯,灯!”

    “滚!滚出去!”张征挥刀厉呵。

    亲卫扔下剪刀,抱头冲出屋。

    亲卫跑的太快,带起的风吹得油灯猛的摇了几摇,熄灭了。

    也不知道是被这阵风吹的,还是油灯的熄灭,让张征彻底清醒过来,呆了一会儿,将手里的刀慢慢插回刀鞘,光着脚站起来,从暖窠里提出茶壶,倒了杯茶喝了,听着外面依旧一声接一声的呐喊,呆了片刻,扬声叫道:“来人!”

    等了片刻,没人进来。

    张征皱起眉头,找到鞋穿上,出了门,看着站得离屋门两三丈远的亲卫,不耐烦道:“你他娘怎么这么胆小!真他娘没出息!

    “去请钟先生过来。”

    “是!”亲卫答应一声,急忙去请钟先生。

    他早就想去请钟先生了,将军这一整天都暴躁无比。

    将军脾气上来的时候,只有钟先生敢说话,也只有钟先生说话,将军不会非打即杀,还能听进去。

    钟先生到的很快,城外一声声的呐喊,扰的他心神不宁,根本睡不着。

    “这外头,真他娘的吵!”看到钟先生进来,张征劈头抱怨道。

    “你昨天夜里也没睡好吧?”钟先生关切的看着张征。

    张征胡子拉碴,满眼血丝,看什么都横着眼,看起来极其不好。

    “嗯。”张征烦躁的嗯了一声。

    “这样可不行。

    “城外这样的喊,就是为了扰乱你的心神,让你吃不好睡不好,焦躁不安,让你暴躁起来,暴躁之下,必定要犯大错。

    “将军常说,为将者,首要冷静。

    “你不能再呆在这里,跟我回去,我看着你,你好好睡一觉。

    “这会儿不会有什么事儿,就算有事儿,听到动静再赶过来,也能来得及。

    “你不能再这样煎熬了,要不然,不等北齐人攻城,你先要垮了。”钟先生仔细看着张征的神情,叹气劝道。

    “好。”张征顺从的站起来,拿起上衣披上,和钟先生一起往外走。

    下了城墙,城外的呐喊声虽然还是响亮,却没有在城墙时那样震耳欲聋了,张征深吸了口气,只觉得心头一松。

    他是该回到住处,安安心心的,好好的睡上一觉了。

第250章 先生

    张征伸了个懒腰,走没几步,突然顿住步,眯眼看着街角睡着的乞丐,片刻,一声冷笑。

    “怎么这城墙下面,也有乞丐了?”

    “嗯?”钟先生一个怔神,没反应过来。

    “我差点忘了,她是从乞丐堆里起家的,号称丐帮帮主,她是这些乞丐的头儿!”张征眯眼看着蜷缩在街角的乞丐,错牙笑道。

    “谁?这些乞丐有什么头儿……”钟先生懞了。

    这是哪跟哪,一个乞丐而已,这城里到处都是乞丐,这天下到处都是乞丐,哪里没有乞丐?

    “你!”张征没理会钟先生,猛回头,手指点向一名亲卫,“去叫两支十人队,把这城里的乞丐,都给我杀了!”

    “啊?”钟先生震惊到两眼圆瞪,“你要干什么?你杀乞丐干什么?这些乞丐……”

    “这些不是乞丐,这些都是杀手!

    “城外,那位,号称丐帮帮主!这些乞丐,都是她的帮众,她的杀手!”张征手指点着乞丐,对着钟先生,一字一句道。

    “你疯了!”钟先生扎扎着手,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好好儿的,这城里的人,早晚都得死,早死早超生。”张征说着,背着手往前。

    钟先生呆了一瞬,见领命的亲卫转身要走,一个箭步上前,扑拽住亲卫,一只手紧紧捏在亲卫肩膀上。

    “你!先缓缓,先不急,你等我再劝劝,你等我!到明天早上,你放心,有我,将军要是发脾气,有我,一切有我!你放心,我肯定能劝下来!”

    “好。”亲卫赶紧点头。

    眼前的张将军,简直就是个杀红了眼的疯子,他也有点儿害怕了。

    先生早该劝劝将军了!

    钟先生一个旋身,拎着长衫前襟,急急跑了几步,追上张征,看着张征一脸的疲惫,钟先生犹豫片刻,咽下了到嘴的话。

    他这会儿疲惫极了,人疲惫的时候,心情必定不好,必定暴躁。

    等他好好睡一觉,等他睡醒了,心情肯定就能好得多,就能不这么暴躁了,等他心情好了,自己的话,他是能听进去的。

    非常时期,钟先生一直和张征住在一起,张征住正院,他住在厢房。

    回到住处,张征洗了个热水澡,睡到床上,城外响亮的呐喊声,混合着城头上的锣鼓声,经过重重阻挡,闷钝而模糊,恍惚中,仿佛暴风雨之前,一声接一声的闷雷。

    “我睡一觉,你别睡沉了,看着点儿。”张征含糊的交待了一句,翻个身就睡沉了。

    钟先生答应了,踮着脚退出来,关了门,站在门口,长长舒了口气。

    他能睡着就好。

    钟先生站在廊下,凝神听着城外一声接一声的呐喊,以及城头上有气无力的锣鼓声,眉头拧起,转头看着紧闭的屋门,犹豫了片刻,闷闷唉了一声,出了二门,招手叫过当值的亲卫,低低吩咐道:“你去城墙上传句话:给绑在垛口的那些人吃点儿喝点儿,稍稍让他们松泛松泛,看着快撑不住的,解下来让他们歇一歇,天明了再绑上去,要是死了,也就没用了不是。”

    “是。”亲卫答应一声,急步往城头上去传令。

    ……………………

    江面上的楼船上,得了禀报,李桑柔和文彦超一前一后上到望台上。

    果然,每个垛口都有兵卒上前,解下那些人质,或是解开他们的双手,看样子,还给了他们清水吃食。

    李桑柔缓缓舒出口气。

    “是张征?”文彦超蹙眉问道。

    “不是他,张征这个人,从来都是一条道走到黑。”李桑柔摇头,“应该是张征没在城墙上。”

    “不是张征的话,下令的这个人,第一,要么,和张征十分亲近,要么,胆子足够大,所以才敢下这样的令;第二,他有足够的威信,能越过张征下令,还能管用。

    “有缝隙了!”文彦超眼睛亮闪。

    “嗯,再看看。”李桑柔忧虑的看着城墙之上。

    这个人是谁,她有点儿猜到了,大约是那位钟先生,那位除了苏青姐弟和武将军之外,张征唯一亲近尊重的人。

    可那位钟先生,是位过于善良的老好人,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老实人,她担心他会折在张征的暴躁暴怒之中。

    眼前这座城,如同一口巨大的油锅,煎熬着她,她却无能为力。

    ……………………

    钟先生将厢房门敞开,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口,裹了件夹衣似睡非睡。

    张征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一觉醒来,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睡好了?”见张征出屋,钟先生急忙迎出来,仔细看着张征的气色。

    张征眼神清亮,神情和气色都和昨天大不相同。钟先生暗暗松了口气,好好睡一觉,果然好多了。

    “嗯,他娘的,还在喊!”张征听了听城外的呐喊,啐了一口。

    “不用理会,等他们喊累了,看出来瞎喊没用,也就不喊了。”钟先生宽慰了句,接着笑道:“我已经让厨房做早饭了,两碗小煮面,再拌几样凉菜,睡好了,再好好吃个早饭,人就舒服了。”

    “可不是!”张征伸了个懒腰,“吃饱喝好,一会儿到城楼上,把那些乞丐给那位大当家一个个丢下去,喊一句,丢一个,我让她娘的再喊!”

    钟先生轻轻打了个寒噤,勉强笑道:“你还记着这个呢,一群乞丐……”

    “那不是乞丐,那是那位大当家的帮众,是她的杀手,她是丐帮帮主,你难道没听说过?

    “把头割下来,用投石机抛到他们船上最好!

    “算了,连头带身子扔下去吧,光把头扔下去,那些臭哄哄的尸首没地方放。”张征眯着眼,琢磨着。

    钟先生直直的看着他,片刻,用力咽了口口水,硬着喉咙道:“阿征,乞丐没了,这城里还有不知道多少下九流,你能杀多少人?难道都杀了?不该这样。”

    “这城里的人,都是要死的,就连这座城,我都要放把火,烧个干净!”张征一边说,一边接过亲卫递过的牙杯牙刷,弯腰刷牙。

    钟先生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呆呆的看着愉快刷牙的张征。

    张征刷好牙,将牙杯牙刷递给亲卫,弯腰洗脸。

    “我去厨房看看,好像有顺风,再拌碟子顺风,多放蒜,你喜欢吃。”钟先生交待了句,垂着头往旁边厨房过去。

    捧着洗脸盆的亲卫见钟先生往厨房去了,吓的眼睛都瞪大了。

    先生怎么走了?万一将军问起乞丐杀光了没有,他怎么答?

    张征洗了脸,对着镜子,仔细梳理修剪着两缕胡须,理好胡须,坐下让亲卫梳了头,换好衣服,接过香茶喝着,等早饭送过来。

    钟先生站在厨房门口,目无焦距的看着忙碌的厨子。

    长沙失守,武将军生死不明,唉,苏姨娘都死了,武将军大约也是凶多吉少。

    除了武将军,这世间,再没有第二个人能约束得了张征。

    他说要杀光这满城的人,再把这座城一把火烧了,昨天他这么说,今天他好好睡了一觉,他心情很好,他清清醒醒,他还是这么说。

    他这是打定了主意。

    他早就打定了主意。

    这一座城的人命,这座城……

    武将军从不滥杀,武将军必定不赞成他这样。

    不能这样,不该这样!

    钟先生一只手垂下去,捏了捏荷包里的小瓷瓶。

    瓷瓶里是砒霜,这是江都城被围那天,他备下的,带在身边,备着城破时,自杀用的。

    他胆子小,就算有刀有枪,他既不敢捅别人,也不敢捅自己,他连杀鸡都不敢,要自杀,只好服毒。

    钟先生一下下捏着瓷瓶,看着厨子将面抖进锅里,缓声道:“味儿重些,将军这两天嘴里没味儿。”

    “好!”厨子应了,往一只大碗里多加了两勺老汤。

    ……………………

    香喷喷的小煮面摆上桌,张征坐下,拿起筷子,先吃了一大口凉拌顺风,接着将面碗拉到面前,用筷子挑起面条,呼呼噜噜吃起来。

    小煮面一定要趁热吃。

    钟先生坐在旁边,捏着筷子,慢慢挑了一筷子面,却没往嘴里送,目光定定的看着张征面前的面碗,看着张征吃完了面,端起碗,呼呼吹两下,喝一口面汤。

    “你怎么不吃?又没胃口?你这样可不行,饭得好好吃!”张征吃完面喝完汤,看看筷子挑着面,却不往嘴里送的钟先生,皱眉道。

    “是有点儿没胃口。”钟先生放下筷子,直直的看着张征。

    “你这是怎么啦?怎么这么看着我?又想劝我?你想劝就劝,我听着就是了,也就听听,就当卖个耳朵给你。”张征嘿笑了一声。

    “不是,我……”钟先生眼泪下来了。

    “怎么啦?你……”张征话没说完,肚子里一丝绞痛泛起,“你?”

    “是我,我……”钟先生看着张征,泪流满面。

    绞痛由一丝骤然涌成一片,张征痛的笑容狰狞,“他娘的,你可真,下得去手!是什么?”

    “砒霜,我留着城破时自尽用的。”钟先生声音哽咽。

    “老子都没哭,你哭个屁!

    “唉!也好!

    “把我烧了,烧成,灰!

    “这个世间,他娘的,老子烦!

    “把我,烧了!”

    张征猛的往前,扑的碗碟桌子轰然而倒。

    钟先生被桌子带着,连人带椅子摔在地上,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

    太阳缓缓升到头顶时,城头上的锣鼓声突然停下,没多大会儿,厚重的城门被缓缓推开。

    “进城!先去救人!快!”文彦超厉声高喊着,三步两步跳下望台,往岸上冲的飞快。

    “张征死了?”大常看着静寂的城头。

    李桑柔的目光从往城门疾冲的大齐兵卒身上,移向垛口的男女老幼。

    “不知道是谁杀了张征。”大常脸色阴沉。

    老大的许诺,太重了。

    “去看看吧。”李桑柔淡然道。

    “老大,你看那里!”刚上到岸上,大常突然拉了下李桑柔,指着燕子矶城墙上最高的那座望楼。

    望楼上,钟先生怀里抱着装着张征骨灰的瓷瓶,纵身跃下,落进滔滔江水中。

    ……………………

    李桑柔跟着张征的亲卫,进了张征和钟先生居住的院子。

    宽敞的正院院子里,地面上一片焚烧之后的焦黑,院子一角的老石榴树被火烤焦了一半。

    李桑柔站在二门台阶上,看着院子里的焦黑。

    钟先生就是在这里,焚化了张征。

    看了片刻,李桑柔穿过院子,踩着焦黑,上了上房前的台阶。

    正屋里砸倒的桌椅碗碟,还是砸倒时的样子。

    李桑柔站在上房门口,看了一会儿,转身往钟先生居住的厢房过去。

    李桑柔站到厢房门口,没进去,只慢慢看了一圈,伸手带上门,看向黑马吩咐道:“找个好画师来,把这屋子里的一切描画下来。”

    “好。”黑马转身往外。

    李桑柔接着吩咐大常,“等画师画好,你看着把这屋里的一切都收拾起来,无论什么,一样不许少,和画一起放好,以后送到先生家里。”

    “嗯。”大常应了,回头看了眼焦黑的院子,低低叹了口气。

    李桑柔从钟先生和张征住处出来,转过两条街,过了府学,进了旁边一条小巷子,站到第二个院子门口,抬手叩了叩门环。

    “谁?”

    院子里一声谁,透着丝丝惊惧。

    “我是钟先生的朋友。”李桑柔扬声答道。

    院门开的极快,开门的瘦小老者愕然看着李桑柔,“你是?”

    “我姓李,李桑柔,从前江都城夜香行的桑大当家。”李桑柔冲老者微微欠身,“我来找刘教谕。”

    “我就是,我知道你,您请进。”刘教谕让到一旁,欠身往里让李桑柔。

    “听说您和钟先生是知交?”李桑柔进了院门,没往里进,站在院子中间,和刘教谕道。

    “是,我和他是同乡,都是孤身在外,又都是胆小没用的,常常一起说话。”刘教谕忐忑不安的答道。

    那句桑大当家要张征人头,喊了两天两夜,城里的人,听到听不到的,都知道这句话这件事。

    这位桑大当家,就算从前有人不知道她,这会儿的江都城里,早已经是无人不知。

    她来找他,她说她是老钟的朋友,这让他心里涌起股浓浓的不安和恐惧。

    他和老钟,都攀不上桑大当家这样的朋友。

    “是钟先生杀了张征,用的砒霜,之后,钟先生焚化了张征,抱着张征的骨灰,从燕子矶上,跳江自尽。”李桑柔几句话说的缓而慢。

    刘教谕半张着嘴,呆若木鸡,片刻,眼泪夺眶而出。

    “具体经过,一会儿我让张征的几个亲卫过来,让他们细细说给你听,有什么想问的,你问他们就是。

    “请你给钟先生写篇小传

    “钟先生姓什么叫什么,家在哪里,经历如何,品性脾气如何,爱好如何,是个什么样的人,请先生照实写。

    “未来,修南梁史书时,像钟先生这样大慈大勇之人,该有他一篇小传。

    “有劳先生了。”李桑柔冲刘教谕欠身致谢。

    “我文采有限。”刘教谕话没说完,喉咙哽住。

    “先生只管写,到时候自然有人润色。”李桑柔再次欠身,退了两步,出门走了。

第251章 一人一世界

    朝廷里,伍相早就照顾瑾的意旨,重新调动部署了准备南下的官员。

    准备往江都城、宣城一线的官员,在文彦超围攻江都城同时,已经悄悄到达江宁城,等着过江南下。

    钟先生令人开了城门,文彦超带兵进入江都城当天,接管江都城的高府尹,在江北看到燕子矶上升起了大齐皇旗,不用文彦超派人报信,急急忙忙带着行李随从,和准备接管宣城的诸官员们,赶紧过江,跑步进了江都城。

    江都城里,原本的南梁府尹,早就因为一言不合,被张征赶出了江都城,府衙已经空关了大半年了。

    从冲进城门起,文彦超就忙的脚不连地。

    先赶紧往建乐城递送捷报,接着赶紧收拢江都城降军,挨个点见降军中的偏将统领,千夫长百夫长十夫长,恩威并用,抚慰安置。

    接着清点军需辎重,调动降军换防。

    忙到半夜,连兵将带辎重大体有数了,文彦超赶紧坐下来,细细写了份攻占江都城经过的明折,再写了份更加详细、全无遗漏的密折,各自封好,连夜递往建乐城。

    新任高府尹和未来的宣城府尹等等一众人,也是忙得恨不能三头六臂。

    府衙里不用说了,早就乱成一团。

    高府尹要赶紧清点户册,清点赋税册子,赶紧召集小吏衙役。

    张征军管下的江都城,已经混乱无比,光无名尸,都堆了一两百具了,别说破案,人都没认出来呢。

    李桑柔先看着收殓了田鸡的儿子,让窜条带人送回田家,张罗着葬到田鸡墓旁,接着亲自去挑了地方,给钟先生立了衣冠冢,请了僧道沿江超度。

    江对岸的顺风管事当天就赶到了。

    好在管事是顺风老人,也是邹旺早就挑好,准备做江宁江都合二为一后,做江宁城总管事的能干人儿,倒没用李桑柔多操心。

    被绑上城墙的百多人,连惊带哭,又被捆了三夜两天,一多半都病倒了,文彦超点了个懂医的幕僚,专一负责看着,挨家送回去,挨家请大夫抓药,嘘寒问暖。

    傍晚,李桑柔悄悄去看过几家重病人,见医药精心,各家都还算好,松了口气。

    这已经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李桑柔她们原本在江都城的住处一直空着,进了城,忙到傍晚,大常和黑马几个人才回到旧居,到院门口时,已经有不少人等在外面,请见桑大当家了。

    文彦超清理好降兵辎重,隔天黎明,就带领大军,开往宣城。

    李桑柔没跟文彦超大军往宣城,一时半会,她不想再看到你死我活的攻城了。

    等着请见桑大当家的诸人,直到第三天,才见到李桑柔。

    桑大当家四个字,原本在江都城的下九流中间,就是块金字招牌,现在,经过这场攻城呐喊,以及这几年来各种来路和各种传说,桑大当家四个字,在江都城,已经是金光闪闪当空照了。

    最急着见李桑柔的,是夜香行现如今的当家人王守财。

    他着急见桑大当家,是因为他要得赶紧跟桑大当家解释清楚,他这个夜香行当家人,虽然是当时小武将军指定的,可他真没坑过田头儿,一回没坑过!

    他真不知道是怎么点到他头上的,他真没做过对不起大当家,对不起田头儿的事儿,一件也没做过!

    他还给田头儿媳妇,还有其实几家,偷偷送过钱,每个月都送,都是偷偷儿送的。

    他真没做过对不起大当家,对不起兄弟们的事儿!

    李桑柔抿着茶,听着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细到不能再细的一件件说完,放下杯子,笑道:“我已经知道了,夜香行在你手里,打理得很好,就交给你了。

    “以后,也要像从前一样,对得起兄弟,对得起自己,这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你自己。”

    王守财呆了一瞬,扑通跪倒,连连磕头,“大当家的,您真是……”

    “男儿膝下有黄金,以后不要动不动就跪,这不好,回去吧。”李桑柔示意黑马拉起王守财,笑道。

    送走王守财,黑马伸头往外面看了看,缩回头道:“下一个,是米行行首,那个姓莫的,他比王守财还急,见不见?”

    “江宁城米行的张行首到了吗?”李桑柔问了句。

    “到了,昨天下午就到了,你忙着,大常就先让他找邸店住下了。”黑马忙答道。

    “让他先去找张行首,见过张行首,要是觉得不合适,再来见我。”李桑柔吩咐道。

    “知道了!”黑马应了声,一路小跑,传话去了。

    见好了该见的诸人,以及几个熟人旧识,已经是晚饭时分,李桑柔舒了口气,抿完一杯茶,和大常、黑马几个人,出了院子,往江都城最热闹的大街逛过去。

    江都城是大常、黑马他们长大的地方,是李桑柔来到这里,头一个落脚的地方,这里,对她们所有人来说,都有一份故乡的感觉。

    几个人走在江都城最热闹繁华的大街上,左看看右看看。

    “老大,这街上,没从前热闹,冷清多了,从前多热闹!”走出一射之地,黑马咋着嘴,有几分难过。

    “咱们走后就封江了,江北归江北,江南归江南,哪还能有从前的热闹?”大常看着街两边的铺子,叹了口气。

    “很快就能比从前热闹,热闹不知道多少倍。”李桑柔笑道。

    “老大,咱们去吃高瘸子烤肉吧,想吃他家烤羊胁,想了好几年了!”大头从后面伸头过来,一句话没说完,咽了口口水。

    “好。”李桑柔笑应。

    “你这个贱货!你这个娼妇!你还我儿子的命!”

    街旁边的巷子里传出声凄厉的尖叫,紧跟着尖叫,半桶屎尿奔着李桑柔泼过来。

    李桑柔闪身避过,站在巷子口和李桑柔之间的大常,可没有李桑柔的快捷,往后一闪,一条腿没避开,沾满了屎尿。

    黑马在李桑柔另一边,听到呵骂尖叫,正伸头往巷子里看,唉哟一声跳起来时,已经晚了,半边身子被泼的粪尿淋漓。

    “你杀了我的儿子,我跟你拼命!我要杀了你!

    “你这个贱货!你这个不要脸的娼妇!你丧尽天良!你不是人!你这个恶鬼!我做鬼都不放过我!

    “我男人对你恩重如山你杀了我的儿子!你这个不要脸的贱货娼妇!你不是人!

    “我男人对你恩重如山哪!你忘恩负义你不是人哪!”

    田鸡头发蓬乱,被急冲出来的两个嫂子抱住,跳着蹦着,指着李桑柔跳脚狂骂,状若厉鬼。

    “你不是人!你这个恶鬼!你这个没人要的贱货!

    “你忘恩负义,你不是人!你吃我男人的你喝我男人的!你不是人!

    “……”

    “她疯了!没看住!对不起大当家。”

    “对不住大当家,是她该死!我回去就让她哥去给大当家磕头,对不起大当家,她疯了,她真疯了!”

    田鸡媳妇两个嫂子追出来,用力抱着田鸡媳妇,两张脸上全是惊恐,两个人被田鸡媳妇撕着揪着头发,抓破了脸,却不敢松手,被田鸡媳妇扯着头发,用力拧头看着李桑柔,不停的陪罪解释。

    “黑马回去换身衣裳,大常先往各处走一趟,传我的话:田鸡媳妇是个病人,有什么不妥,请大家担待一二,也请大家照顾一二,不要让她受了伤害,更不许有人欺负她。

    “我们在高瘸子烤肉店等你俩。”李桑柔交待完,若无其事的接着往前。

    “好。”黑马和大常应了。

    黑马转身回去冲澡换衣裳,大常就从两边的店铺起,传他家老大的话。

    ……………………

    高瘸子烤肉店的食客,至少一半儿是守城的兵将,从武将军到看门的老卒,都爱吃他家的烤肉,他家烤肉店,又是张征和苏青最爱过来,坐着吃肉说话,能坐到半夜的地方。

    因为这些,江都城被张征压在手下这一两年,城里的铺子一家接一家的关门,只有他家,生意照旧,甚至还兴旺不少。

    烤肉店的伙计看到李桑柔,急忙冲进去叫他们东家。

    高瘸子瘸着腿,连走带跑出来,离了七八步,就扑通跪在地上,“给大当家请安。”

    “当不起这样的大礼!小陆子!”李桑柔急忙闪身避过这一跪。

    小陆子反应快动作快,没等高瘸子头磕到地上,已经一把拽起他,“老高啥时候这么懂礼了,你从前可没这样过!”

    “从前他凶得狠!我嫌他羊肉太瘦太柴,他就吼:这是羊!不是猪!”大头围上来,看着高瘸子啧啧有声。

    “怎么吓成这样?”李桑柔往前两步,微微侧头,仔细看着高瘸子。

    “不是,那个,张将军,我是说,张征!常来,钟先生也常来,我,小的小的,小的是说……”高瘸子搓着手,额头一层细汗。

    听说张征把从前夜香行那些人拖上城墙,还把田头儿独根儿子推下了城墙,从听说起,他就开始担心,万一迁怒到他……

    毕竟,张征隔三岔五的到他家吃烤肉。

    “张征爱吃你家烤肉,你就有错了?我们兄弟也爱吃。

    “从前,田鸡活着的时候,更爱吃,他那个癞痢头儿子,也爱吃是吧。”李桑柔带着丝丝微笑。

    “是,小癞痢头爱吃烤鱼,就着羊肉汤,他不吃青蒜。”高瘸子喉咙微哽。

    田鸡头一趟抱着他儿子过来,说他给儿子起了小名叫癞痢头,他笑的差点把一大块羊肉掉地上。

    “都过去了,以后,你这一辈子,你儿子,你孙子,也许到你重重孙子,都不会再打仗了。

    “江南江北,和一百多年前一样,是一座城,一家人,你老家是江北的吧?”李桑柔说着话,挑了外面棚子下的位置坐下。

    “是,昨儿晚上胜他娘还跟我商量,想这两天就过江,回去看看。

    “我老家没啥人了,胜他娘娘家还有好些人,她小哥,她弟弟,一大家子。”高瘸子一边说话,一边习惯性的从腰间抽出白条细布,顺手擦了遍桌子。

    “给我们烤两块羊胁,两条青鱼,再来条羊腿,拌羊杂来两份,一会儿黑马和大常也过来。”李桑柔笑着点菜。

    “常爷好饭量,这些只怕还不够,我多烤一块羊胁,挑肥的!”高瘸子笑应了,扬声叫着伙计,吩咐烤肉烤鱼,上茶上汤先上凉拌。

    现烤的羊胁羊腿端上来时,黑马和大常也到了。

    大常坐到李桑柔旁边,端着他那碗多撒青蒜和香菜的羊肉汤,一气儿喝了大半碗,和李桑柔说起刚才的事儿。

    “都交待过了,回去换了条裤子出来,正碰上田鸡他大舅哥,他大舅哥见面就要跪,我跟黑马拦住了,说你说过了,不跟病人计较。

    “后头,路过洪大夫医馆,我和黑马顺路进去问了句,洪大夫没在,说是刚刚被田家请去看病人。

    洪大夫的大儿子小洪大夫在,也知道田鸡媳妇的病,说她这失心疯,一多半是憋出来的,说要是她儿子死那会儿,她能哭出来叫出来,大哭一场,闹上一场,多半不会失心疯,可当时,她不敢哭不敢叫,生生憋坏了。”

    李桑柔凝神听着,片刻,嗯了一声。

    “这田鸡媳妇,怎么这么不讲理!她那儿子怎么能是老大杀的!明明是张征把她儿子捅下城墙,没捅死也得摔死,是张征杀了她儿子!

    “还有,她男人对老大恩重如山,这恩重如山是怎么来的?

    “明明是老大对她男人恩重如山!”黑马一脸忿忿。

    “田鸡这媳妇,从他相亲那时候,我就没看中,就不是个明白人,可田鸡说,就喜欢她那个娇蛮样儿,唉!”小陆子一声长叹。

    “要不要让人劝劝田鸡媳妇?小洪大夫说,她这失心疯,不犯病的时候,能说说话的。”大常看着李桑柔问道。

    “不用。”李桑柔切了块羊胁,慢慢吃着。“人和人,很多时候,就是鸡同鸭讲,不管怎么讲,鸡还是鸡,鸭就是鸭。

    “还记得瞎子窝棚旁边那个缝穷的老太太吧,她就觉得一个女人跟一群男人在一起,这个女人必定是个娼妇,男人跟女人在一起,不干那事还能干啥?女人能有什么用?

    “那时候,你不是跟她解释过,解释通了?”

    “嗯。”大常叹了口气。

    “我早就跟你们说过,咱们做事,只求问心无愧,别人怎么想怎么看,不用想不用管,随他们去。”

    顿了顿,李桑柔垂眼道:“我做的很多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会怎么样,会衍生出什么样的后续。

    “我都不知道怎么看自己做过的事,看自己这个人,别的人,各有各的看法想法,千奇百怪,不是正该如此么。”

    “老大这话我记得,老大说,就是那白花花的银子,也有人不喜欢!”蚂蚱伸头接了句。

    “啊?谁不喜欢白花花的银子?”大头大惊问道。

    “瞎叔就不喜欢。”窜条接了句。

    “瞎叔不是不喜欢,他是不喜欢挣钱,他嫌累,他喜欢白花花的银子从天下掉下来,正好掉在他手心里。”小陆子撇嘴道。

    “有点儿想瞎叔,瞎叔要是在,这一块肯定被他抢走。”大头说着,伸筷子把最肥的那块羊胁挟起来。

    李桑柔抿着茶,笑看着说说笑笑,大口吃肉的诸人。

第252章 潜入

    建乐城。

    庆宁殿内,灯火明亮。

    清风托着一竹筐漆封严实的密折,快步进殿,禀报了句,将竹筐放到顾瑾面前的长案上。

    顾瑾放下朱笔,伸手拉过竹筐,掀开,拿过银裁刀,拿一份密折出来,挑开,看一眼人名就放到一边。

    一份份挑开看过,顾瑾呆了片刻,慢慢将密折放回竹筐,压上银裁刀,合上竹筐盖,又呆了片刻,顾瑾看向清风,皱眉道:“今天的密折都到了?就这些?”

    “是。”清风垂手答是。

    顾瑾眉头拧的更紧了,目无焦距的看着窗外的漆黑,面色阴沉似水。

    呆了好一会儿,顾瑾伸手拿了几张裁好的信笺纸过来,往砚台里倒了点水,清风急忙上前,顾瑾摆了摆手,清风垂手退回,顾瑾慢慢磨了一砚墨,挑了支细笔,思忖片刻之后,落笔飞快。

    写好了信,顾瑾仔细折起封好,吩咐清风:“拿只羊皮信袋。”

    清风一听羊皮信袋,就知道是极机密的信,忙将封漆等物一起拿了过来。

    顾瑾亲自装好封好,压上顾字压印,将信递给清风,“送到顺风递铺,让他们现在就送到江都城,交给他们大当家,越快越好。”

    “是。”清风接过信,出了殿门,将信揣在怀里,急急往顺风递铺过去。

    ……………………

    江都城城门刚开没多大会儿,专程递送内部急件的顺风骑手,就坐着顺风的小船,过了江,直奔江都城内的顺风递铺。

    两刻钟后,信递到了李桑柔手里。

    李桑柔正在吃早饭,忙接过信,见最外面的信封上画满了表示紧急的鸡毛,直接顺出狭剑,挑开信封。

    信是顾瑾的亲笔,只有薄薄两页,简单明了。

    一个月前,顾晞带着三万大军,从抚州往东,潜行往绍兴府,自从得到长沙的军报后,他就很担心顾晞。

    若是李桑柔拿到这封信,还没有顾晞的军报,请大当家斟酌行事。

    短短几句话之外,就是顾晞当初密折所写的行军路线。

    “今天的军报到了没有?”李桑柔看向小陆子问道。

    “该到了,我去拿。”小陆子见李桑柔脸色不对,急忙站起来,顺手抓了两个包子,一溜小跑往外。

    “准备准备,照急行军,随时要打仗准备。”李桑柔示意黑马打着火镰子,一边烧信,一边吩咐诸人。

    “出事儿了?”大常关切道。

    “世子很可能和武将军走到一条道上去了。”李桑柔低低答了句。

    “谁前谁后?”孟彦清立刻问了句。

    “世子在前。”李桑柔垂眼答道。

    孟彦清和大常对视了一眼,两个人一个左转一个右转,各自准备。

    小陆子很快就拿了军报回来。

    李桑柔叫了孟彦清过来,一张张翻看,看完一张,递给孟彦清一张。

    文彦超和黄彦明两路大军都遇到了南梁大军激烈的阻挡。

    黄彦明部突袭拿下镇江,在丹阳县境外被南梁大军阻住,现正和文彦超东西联手,围攻句容城。

    文彦超部还没过石臼湖。

    看完所有军报,李桑柔看向孟彦清。

    “南梁这是要破釜沉舟了?”孟彦清拧眉道。

    “嗯,咱们从江北走,到铜陵县对面过江。要是有人问,就说咱们要赶回建乐城。”李桑柔吩咐了句,打着火镰子烧了军报,进屋收拾自己的行李。

    董超带着两个人,先过江往递铺,提前打点准备马匹等,两刻钟后,一行人收拾停当,出了江都城,坐船过到江北。

    江宁城外的顺风递铺,因为是邹旺和枣花娘子选了要做往江南的转运枢纽之一,地方阔大,养了七八百匹马。

    李桑柔一行近百人,挑了二百来匹马,沿着顺风递铺,赶往铜陵县。

    一行人赶得极快,子时前后,赶到离铜陵县最近的递铺,好好睡了一觉。

    第二天凌晨,蒙蒙细雨中,在几个当地渔夫的带领下,找了个偏僻无人的江湾处,一行人分几趟,悄悄过到江南。

    江北这边是一片滩涂,过到江南,就是江崖高耸。

    几个渔夫都极熟悉这一带大江两岸的情形,将众人送到的地方,刚好是一片江崖裂开的地方,杂乱的泥沙石头上,足够众人暂立,裂开的江崖徒手可攀。

    李桑柔这一行人都不是一般人,一般人徒手能攀的地方,对他们来说,比平地难不了多少。

    李桑柔在头一条船,先上了岸,蚂蚱和窜条,以及董超等几个警觉机灵,经验丰富的,先三步两步上到江崖上,散开查看过,蚂蚱学了几声鸟叫,蹲在上来的地方看着,董超等人散开警戒。

    孟彦清跟在最后一条船上,看着诸人都上了江岸,自己三步两步窜上去,跟在队伍最后,往前面一座青翠的小山冲进去。

    这一带极其荒芜,众人穿过两座小山头,远离大江,找了个能避雨的山崖暂时休息。

    孟彦清、董超几个,聚到李桑柔旁边。

    李桑柔看向董超。

    孟彦清说,董超来过这里。

    “那一回是从铜陵县北边过的江,一直往东偏南,就进了铜矿,进矿有三四道岗,矿里很乱,死个把人根本没人管。

    “三十年前的事儿了,这儿离铜矿不近,得挺远。”迎上李桑柔的目光,董超忙解释道。

    “嗯,铜矿就算了,去附近的镇上找向导吧,黑马和小陆子跟我去。”李桑柔吩咐道。

    黑马和小陆子跟上李桑柔,在荒芜的林地里,连跑带跳,往铜陵县方向过去。

    走出一段,看到高树,小陆子比猴子还灵巧,三下两下就能窜到树顶,张望查看。

    看过三四回,一座小山后,烟气缕缕,像是人烟。

    三个人下到山下,沿着山下的驿路,很快就看到了一座远看还挺热闹的小镇。

    小镇看起来是依路而起,她们过来的路往前延伸,说是直通铜陵县,还有一条和通往铜陵县的路丁字相交,据说一直能到青阳城。

    镇子最外头的一家大车店,看起来废弃已久,围墙立一段倒一段,原本做仓库和牲口棚的地方,已经倒塌。

    过了大车店,两家废弃的客栈之间,住着户人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坐在院门下的破竹椅子上,慢腾腾的搓着麻绳,看到李桑柔三人,搓麻绳的手停下,伸着头仔细看。

    “去搭个话。”李桑柔示意黑马。

    “大娘,这店咋不开了?”黑马上前,一口池州话,和老太太搭话。

    “我搓麻绳呢!”老太太举着的手里的麻绳,一句话响亮之极。

    “谁啊?”

    老太太这宏亮一声,把院子里的人招出来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媳妇从厨房伸头出来。

    “过路的,住店,这店……”

    “住店往前,前头好几家呢,俺婆聋,她听不见。”小媳妇干脆利落的截断了黑马的话,缩头进去了。

    “走吧。”李桑柔冲老太太笑着挥了挥手,和黑马、小陆子两人,接着往前。

    又过了六七家关着门的铺子,前面一家铁匠铺,一串儿铁片儿铜片儿的幌子在风中叮叮咣咣的响着,铺子门口,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学徒,端着只大粗碗在吃饭。

    “那边的铺子,怎么都关门了?”

    不用李桑柔吩咐,黑马上前搭话。

    “不知道!”小学徒干脆直接的摇头,“俺来的时候,就是关着的。”

    李桑柔失笑。

    这小学徒也就十岁左右,来做学徒最多两三年,这座做行商生意的小镇,之所以衰败,必定是从南北再次隔绝开始的。

    再次隔绝已经五六年了,确实是在这个小学徒来的时候,就关着了。

    李桑柔想到江南江北再次隔绝,已经六年了,有一丝恍惚。

    她认识世子,到建乐城,也已经六年了。

    不知道世子怎么样了,是不是还活着……

    “别问了,到前面邸店看看。”李桑柔甩了甩头,甩开那丝恍惚和焦虑,示意黑马。

    往前没多远,过了两三间铺子,就是家邸店,挂着百年老号的招牌,邸店大堂里,稀稀拉拉坐了两三桌客人。

    “有什么吃的?”黑马还没迈进门槛,就扬声问道。

    “三位爷,两位,一位……里面请!”伙计急忙迎上来,对着连男女都不怎么好分的李桑柔,含糊了称呼,先里面请再说吧。

    “有什么好吃的?”黑马越过伙计,一屁股坐到临窗靠门的桌子旁,再次扬声问道。

    “有羊肉,早上现杀的一只羊,有鸡有鸭有鱼,鸡是今年的童子鸡,嫩得很!鸭是野鸭,咱们这里的野鸭,那可有名得很,又肥又嫩,鱼也鲜嫩,都是活生生的!”伙计一边顺手擦桌子,一边声音清脆喜庆的介绍道。

    “野鸭子加扁尖烧个汤,羊肉红烧,炒个童子鸡,再看着搭几样素菜。”李桑柔吩咐道。

    “这位大姐您是行家。”伙计一边夸奖,一边看着黑马。

    凭他的经验,这三个人中间,主家肯定是黑马,主家不点头,他可不敢下菜。

    “就这样!让你们铛头拿出手艺来!我们可是从池州府大地方过来的,见多识广!”黑马豪气的一挥手。

    “好咧!这位爷您放心,我们铛头的手艺,那可没话说!”伙计脆应一声,扬声喊着三样主菜,一溜小跑去沏茶端茶点。

    “要不,咱贩点东西。”黑马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抿着茶,看着从外面路过的两三匹驮着货物的驴子,建议道。

    “咱们得快,越快越好。”李桑柔打量着其余几桌客人。

    “咱们这个,不好找。”小陆子含糊了向导两个字。

    他们这一大群人,一看就不是善茬,一般人可不敢给他们当向导,而且,这里是南梁,这个向导,得靠得住。

    “问问歙州的茶叶今年怎么样。”李桑柔瞄了眼从外面进来的掌柜,低低吩咐黑马。

    “掌柜的,你过来过来!”黑马立刻招手。

    “这位爷,您有什么吩咐。”掌柜立刻陪笑过来。

    “坐坐坐,我有话问你!”黑马欠身过去,拽着掌柜的胳膊,把掌柜拽到旁边椅子上坐下。

    掌柜陪着一脸笑,连声好好好。

    唉,这样傻头愣脑的客人,他见得多了,说话就说话吧,反正这会儿也没什么事儿。

    唉,这五六年,这生意,一直都是这么半死不活,他成天都闲着,成天都没什么事儿!

    “你听说没有!江州那边,被北齐人占了!”黑马凑到掌柜耳边,声音压得极低,一幅消息特别灵通的模样。

    掌柜无语的斜瞥着黑马,北齐人占了江州城,占了潭州洪州,这都是一年前的事儿了!

    他还能不知道?还有人不知道?

    “你知道吧,洪州的绸子,全跑江北去了!”黑马接着道,一边说,一边搓着手指,“我跟你说,那银子,海了去了!”

    掌柜斜瞥着黑马,干笑几声,毫无诚意的捧场道:“呵呵,可不是,海了去了。”

    “我问你啊!你这店里,歙州的客人多不多?往北边贩茶叶绸子什么的,多不多?”黑马不停的搓着手指。

    “往北边贩货,走这里,往哪儿过江哪?都往洪州去了。”掌柜无语的看着黑马。

    “也是哈,可不是,现如今,打着仗呢。对了,听说今年歙州风调雨顺,那茶叶,多的没地方放!”黑马搓着手指,直入正题。

    “听说歙州今年雨水大,开春还有几场倒春寒。”掌柜一脸干笑道。

    “真的假的?你怎么知道的?你啥时候听说的?你刚才不是说,那些歙州贩货的,都往洪州去了,不往你这儿来?”黑马大瞪着双眼,一脸的你是不是在骗我?

    “没有行商,还有信客呢,这些年,歙州那边,来来往往的信客多得很。”掌柜简直想翻白眼。

    李桑柔听到信客两个字,眼睛一亮。

    庆安老号的包平,前年就和她说过,要先用信客往歙州一带递信递东西,等以后南北通了,再把邮路铺过去。

    “咱大伯就是信客。”李桑柔一幅小意模样,接了句。

    “对对对!我们家好些做信客的,我们家就是从信客发家的,你店里现在就有信客?天下信客是一家!”黑马忙接话笑道。

    “可不是可不是。”掌柜一脸干笑。

    信客是出了名的穷行当,从来没听说做信客能发家的!

    算了,这二傻子说啥就是啥吧,跟二傻子较劲儿,他不也成了二傻子了!

    “那边那桌,那仨,就是信客。”掌柜往斜对角一桌三个客人努了努嘴。

第253章 信客

    “咦!还真有!”黑马往前一扑,看似在和李桑柔那边的小陆子说话,眼睛却看向李桑柔。

    “那当然,你看这掌柜,一瞧就是实在人!”小陆子捧场接话,早就熟能生巧。

    “那咱们得去认个亲,你说是吧!走!”见李桑柔眼皮微垂,黑马立刻拍桌子叫道。

    “谢谢您了!”黑马站起来,用力在掌柜肩膀上拍了两下,顺手端起桌子上白送的一小碟花生米,三步两步往掌柜指的那桌信客过去。

    “几位好!”黑马一屁股坐到八仙桌空着的一边,浑身热络,一脸的自来熟,“掌柜说几位都是信客?

    “唉呀巧得很,我大舅就是信客,休宁县的,几位哪里人哪?”

    黑马说着,将那碟子花生米放到空空的桌子中间。

    “他是休宁的。”挨着黑马的一个中年信客往对面指了指。

    “那可真巧,你是休宁哪里的?几位是要往北还是往南?那掌柜说,咱们休宁今年风雨不调,遇到了倒春寒?真的假的?”黑马一幅明显话比心眼多多了的模样。

    “白岳山的,今年是不大好,春茶就没什么收成。”休宁县的信客四十多岁,满脸风霜,说到春茶没什么收成,叹了口气。

    “三位这是往哪儿啊?往那边,还是往那边?要不就是那边和那边。”黑马一只手举过头顶,点了一个圈儿。

    最先接话的信客斜了黑马一眼,没答话。

    “都是往回走,不过也说不定,还没定呢。”休宁县的信客含糊的答了句。

    “噢!”黑马拍了把桌子,长长噢了一声,以示他懂了,“那你是往休宁了?那他呢?”黑马指着自己对面的信客。

    对面的信客三十来岁,从黑马坐过来,就没怎么理会过黑马,只顾闷头吃着碗肉丝面。

    “他往青溪县。”

    对面的信客还是闷头只管吃,休宁的信客替他答了句。

    “噢!”黑马再次长长的噢了一声。

    “二哥,菜来了!”小陆子扬声叫了句。

    “端过来端过来!这是咱大舅老乡,他乡遇故知啊!”黑马扬着手叫。

    小陆子立刻听话的招呼伙计,把菜端过去。

    伙计自然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先端了红烧羊肉过来,再拉了张八仙桌,和三个信客那张拼在一起,把李桑柔她们点的几样菜都放了上去。

    “来来来!吃这个!别光吃面,吃面一定得有菜,来来,快吃,刚上的热菜就是得趁热吃!”黑马热情无比的把红烧羊肉端过去,再把扁尖野鸭汤放过去。

    “不敢当不敢当!你们自己吃!我们仨个快吃好了!”休宁的信客急忙站起来推辞。

    “你跟我大舅是老乡,大家又都是信客,咱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快尝尝,那伙计说他家铛头手艺好得很,好不好,得咱们尝了才知道,来来来!千万不要客气!”

    黑马热情无比,站起来,一人给挟了一大块羊肉,再一人给盛了一碗堆满鸭肉的野鸭汤。

    “太客气了。”三个人都起身致谢。

    “哪能这么客气!都是一家人!咱们一家人可不能说两家话,来来来!吃吃吃!

    “咱们喝点儿酒?”黑马又热情又大方。

    “酒就算了,咱信客的规矩,出门在外,酒不能喝,多谢您了。”休宁的信客挟起羊肉,咬肉前,再次感谢。

    “你瞧,我这个人,一高兴,把咱们的规矩都忘了,可不是,有信在身,酒是不能喝的。

    “这话我大舅常说。

    “唉,说起来,我这个人,做不了信客,好喝两杯,酒量又不行,这还不算,我还不识路。

    ”别的不说,就说往我大舅家吧,走过不知道多少回了,从小走到大,可到现在,要是我自己往我大舅家去,这一路上,指定得走错个一回两回!你说说!

    “因为这个,我就没当成信客!”黑马唉声叹气。

    “当信客有什么好?从前精穷,现在也就是温饱。”小陆子旁边的信客从黑马打量到小陆子。

    这两男一女兄妹三人,明显比他们有钱多了。

    “我还真挺想当信客的,我大舅常说,信客是积德的行当,满天下都这么说,是不是?”黑马看着休宁信客问了句。

    “是有这话。”休宁信客笑起来,“我有个堂叔,年青的时候混帐,做了亏心事,欠了人命债,后来就做信客,常常白替人捎信捎东西,就是收钱,也只收个吃饭住店钱。

    “原本都说他不得好死,后来,活过了六十岁,有一回送了信回到家,睡到半夜,无疾而终,得了善终!”

    “就是这话儿!行善积德的事儿!”黑马拍桌子赞成。

    黑马一边吃,一边和休宁信客说着话儿,休宁信客对面的信客时不时插上一句两句,黑马对面的信客,还是闷头吃喝,极少说话。

    小陆子时不时插上了一句两句,李桑柔缩肩垂头,只顾吃饭。

    几个人吃着说着,一顿饭吃完时,大堂里就剩他们一桌了。

    “就此别过!回头我们兄妹到休宁县,再去找老哥说话喝酒,别过别过!”

    黑马气势无比的别过三个信客,带着小陆子和李桑柔,昂昂然出了邸店,哼着小调,往铜陵县方向,出了镇子,停在一片林子里歇脚。

    “老大,怎么办?”黑马看着李桑柔问道。

    这一顿饭,老大只听不说,一句话没有,那意思就是让他只管瞎扯不用说正事儿,这吃也吃了,扯也扯了,正事儿还没办呢。

    “找个地方看着他们。”李桑柔踮着脚,往镇子方向看了看。

    “盯哪个?他们三个人,至少两个方向,说不定三个,挨着小陆子那个,看样子是往铜陵去的。

    “往铜陵怎么啦?你瞧他那个样儿,一脸的不能说不能提,有点儿怪,是吧?咱们盯这个?”黑马看着李桑柔。

    “他们昨天就住在邸店了,到现在,吃了饭还是回房歇着。

    “昨天大睛天,今天这样的细雨,不耽误赶路,他们在这儿窝着干什么?”李桑柔远眺着邸店,慢条斯理道。

    “对啊!他们窝在这儿干什么?他们想干什么?”黑马眨着眼,一张脸怼向小陆子问道。

    “老大是问你!不是问我!”小陆子拧头避过黑马的脸,抬手推着黑马的肩膀,把他推向李桑柔。

    “老大,他们这是想干什么?”黑马转头问李桑柔。

    “看看不就知道了。”李桑柔笑道。

    “我正要说,就是啊,看看不就知道了!”黑马接话极快,“那咱们怎么看?”

    “小陆子回去一趟,让老孟带大家过来,到这附近,好好喝好藏好,今天夜里应该没什么事儿,好好睡一夜。

    “传好话,顺着标记找我们。”李桑柔先吩咐小陆子。

    小陆子点头,转身往回跑。

    ”咱们去盯着他们。“李桑柔示意黑马。

    ……………………

    从前这座小镇应该十分繁华热闹,镇子东边一块稍高些的地块上,有一座防火望楼,这会儿也和镇子稍外些的邸店和铺子一样,已经废弃了。

    望楼讲究的是防火防震,都是石头垒成,废弃了,也就是没有人值守而已,望楼还是完好无损。

    李桑柔和黑马上到望楼上,轮流看着小镇上唯一一条还有些人气的街道,以及街道正中的那间邸店兼酒楼。

    到日昳前后,又有六七个信客模样的人进了那间邸店。

    夕阳西落,雨停了,晚霞灿烂,美丽炫目。

    离天完全黑下来还有不到一刻钟,邸店里,和李桑柔三人同桌吃过饭的三个信客,休宁信客在前,另外两人一前一后跟着,出了邸店,往镇子外走。

    “跟上。”

    李桑柔示意黑马和已经赶回来的小陆子。

    三个人散成扇形,跟在三个信客后面。

    三个信客往铜陵县方向走了一段,天很快就黑透了,走在最前的休宁信客不紧不慢的又走了一段,站住,靠着棵树,脱下一只鞋拍拍打打,再脱下另一只鞋拍拍打打。

    拍打了小半刻钟,确定安全了,休宁信客重新穿好鞋,一个掉头,由东北直奔西南。

    后面两个信客紧几步,跟上休宁信客,三个人走成一团,步子极快。

    一口气走了大半个时辰,前面已经能听到滔滔的江水声了。

    三个信客看起来都是熟门熟路,脚步极快的左转右转,转了六七个弯,一头扎进一个废弃的小渔码头,三个人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片刻之后,一根火头被吹旺的火折子举起落下,举起再落下,举了三次,片刻,又举了三次。

    不远处,靠近岸边一大片茂盛的芦苇丛一阵摇动,一条小船撑出来,缓缓靠近。

    三个信客靠近几块青条石搭成的岸边,一个拉着船,另外两个和船夫低低说着话儿,从船上接下半人高的三只邮袋。

    小船撑开,往江对面回去,三个信客一人背起一只邮袋,闷着头,急急往镇子赶回去。

    李桑柔远远看着那三只邮袋,和背着邮袋的三个信客,笑眯眯。

    这是她们顺风的邮袋,肯定是桐油浸过的那种,防水。

    一路跟回镇上邸店,李桑柔重新上了那座望火楼,居高临下的看着整个镇子。

    “老大,他们这是,那袋子,有点儿眼熟。”黑马凑到李桑柔旁边,忍不住道。

    “嗯,咱们顺风的邮袋。”李桑柔低低的声音里透着愉快。

    “我就说!”黑马虚空一拍,“这是咱们的人?”

    “不算是,再看看。”李桑柔转头看向小陆子,“跟大家说一声,随时准备启程。”

    小陆子点头,飞快下了望楼,往约定的地方传话。

    天边刚刚泛起丝丝鱼肚白,十来个信客出了邸店,大步流星,奔向三个方向。

    李桑柔盯着休宁信客,和黑马一起,不远不近的缀了上去。

    李桑柔和黑马后面,大常、孟彦清等人,拉着长长的队伍,悄悄跟上。

    休宁信客背着大包袱,拎着根一人多高、两头包铁的竹竿,脚步极快。

    午末前后,休宁信客赶到一座小镇,李桑柔和黑马低低道:“叫小陆子上来,咱们进镇子,和他搭上话,跟他一起走!”

    “好!”黑马吹了几声鸟叫,跟在跑的飞快的李桑柔后面,绕了个大点儿的圈子,从镇子那一头,进了小镇。

    休宁信客在小食肆坐下,刚刚扬声要了碗肉丝面,就听到黑马一声惊叫,“唉哟!是你!这么巧!咱们可真是,人生处处都相逢!”

    黑马声调惊喜,表情更加惊喜,一头扎进小食肆,一屁股坐到休宁信客对面,兴奋的拍着桌子。

    “你说说,咱们这是不是有缘天天都见面哪!我跟你说,我跟我大舅,就特别有缘!”

    “可不是。”休宁信客忍不住笑。

    这傻小子这劈头盖脸的惊喜,让人不能不笑。

    黑马后面,小陆子笑的见牙不见眼,李桑柔低眉垂眼,一左一右,坐到黑马和休宁信客中间。

    “这店里有什么好吃的?你要的肉丝面,那我们也吃面,三碗肉丝面,还有什么?那撕只卤鸡,再切一盘猪头肉!”黑马扬声要了饭菜。

    “你昨天不是说,要往铜陵去?”休宁信客等黑马点好饭菜,看着黑马笑道。

    “昨儿可不就是往铜陵去了,走没多远,听到点儿事儿,就掉头往这边了。

    “你这是要回去?”黑马欠身半起,伸长脖子去看休宁信客脚边的大包袱。

    “嗯。”休宁信客下意识的往大包袱往身后拉了拉。

    “那咱们搭个伴吧,我正愁着呢,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不识路,我们也要去休宁,正好,你带带我们。”黑马直截了当。

    “你们不是要往铜陵做生意?怎么又往休宁去了?”休宁信客惊讶了。

    “不是做生意,唉!”黑马一声长叹,站起来,一把揪过小陆子,跟小陆子换了位置坐下,欠身往休宁信客凑过去,“咱都不是外人,我就实说,现在做生意,那都是往北边跑,往铜陵做什么生意?

    “我们,我跟我堂弟,是陪我妹,找人的,先是听说在铜陵这边,昨儿个,半路上,又听说往休宁那边去了,我大舅在休宁不是。”

    “这兵荒马乱的,找人可不容易。”休宁信客长叹了口气。

    “可不是!你说吧,咱们这边,又不像江那边,有个什么顺风,到哪儿都能往家里递封信。

    “唉,这不光找人难,这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这才最熬心哪!

    “你说,这人,要是这会儿正病着,正在难中什么的,身边没个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家里人又不知道,你说这得多熬心哪!唉!”黑马拍着桌子,唉声叹气。

    “唉,就是这话儿,能有个信儿,知道平安,这心就不用悬着了,毕竟,这兵荒马乱的。”休宁信客跟着叹气。“唉,行啊,你们要是不嫌弃,就跟着我,不过,我走得快,再往前一个镇子,就得绕点儿路送信了,你们……”

    “没事儿没事儿!我们找人,这心急,走快最好

    “绕路也不怕,正好打听打听不是,你想想,先说在铜陵,后头又说往休宁去了,说不定走的就是这一条道儿,是不是得一路走,一路找?

    “正合适!

    “谢谢您啦,信客都是好人!我大舅就是!方圆几十里上百里都得竖大拇指的好人!

    “对了您贵姓?”黑马的脸笑成一朵黑花。

    “免贵姓叶,叶朝天,你喊我老叶就行,大家伙儿都这么喊我。”休宁信客老叶笑道。

    “这名儿好!大气!来来来,咱们赶紧吃,叶叔你先吃,叶叔你别客气,我瞧着你,真就跟瞧见我大舅一样!”

    两样卤菜上来,黑马热情无比的先让老叶。

第254章 咱是一家人

    吃了饭,信客老叶慢慢喝了杯茶,把皮袋装满热水,就带着黑马兄妹三人,接着赶路。

    出了镇子,黑马就挑了根和老叶那根差不多的竹竿,学着老叶拎在手里。

    黑马和老叶并肩在前,一路走一路说着闲话。李桑柔和小陆子跟在后面,闷头走路。

    出了镇子,走没多远,老叶就知道黑马所言不虚,他们兄妹三人,确实是吃苦耐劳很会走路,步子一点儿也不比他慢。

    老叶放下心来,和黑马说着话儿,该怎么走就怎么走。

    天刚刚落黑,一行四人到了一座叫何湾的大村子,老叶在前,径直进了村头一家集邸店、食肆、百杂,甚至铁匠铺子于一身的两间门面一个小院。

    “唉哟老叶,算着你该回来了,炉子没封火,正等着你呢。”

    小店掌柜正扑挞着把旧蒲扇,坐在门口的竹椅上纳凉,看着老叶,急忙起身迎上来。

    “你回回都能算准。”老叶笑应了句,回身指了指黑马等人,“今天带了几个池州老乡,得多做点儿饭。”

    “有啥好吃的没有?”黑马接话极快。

    “有有有,新腌的菜条,这会儿,菜多得很!还有咸鸭蛋,流油!”掌柜眉开眼笑。

    他这小店,一次能来三四个客人,那可就是难得的大生意了。

    “光素的不行,吃不饱,有肉没有?鸡?鸭?鱼?得有肉!”黑马声音响亮。

    “那可贵!”掌柜脱口先叫了句,随即笑出了声,“有有有,有鸡,今年抱窝的童子鸡,刚长到半斤多!要不杀一只?”

    “一只才半斤,那哪够!我们四个人,你杀个五六只吧,六七只也行,爆炒,再来盘腌菜条,咸肉有没有?那蒸锅咸肉饭!咸肉切丁。”黑马点起菜来,气势之足,真是没话说。

    “好好好!狗他娘!老大媳妇!赶紧赶紧!来贵客了!”掌柜一边往里让老叶四人,一边扬声大叫,“再拿盏灯!拿根蜡烛!拿两根!来贵客了!”

    老叶进了屋,先弯腰从包袱里找了封信出来,将包袱往黑马那边推了推,低声交待道:“这村里有封信,我送过去,你看着点儿包袱,我就不背了。”

    “叔你放心!”黑马立刻往包袱那边挪了挪。

    李桑柔扫了眼小陆子,小陆子三口两口喝了茶,站起来,提了提裤子,“我去方便方便。”

    “那边那边,不用出院子。”掌柜赶紧指路。

    肥水难得,不能流外人田。

    没多大会儿,小陆子和老叶一前一后回来。

    掌柜就端上了一大盆香喷喷的童子鸡,再加一盆咸中带酸、翠生生的腌杂菜,白米饭里掺着腊肉丁,外加一盆鸡蛋汤。

    几个人呼呼噜噜吃了晚饭,进屋歇下。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掌柜就准备好了早饭,不用黑马再说,就把好吃的全拿出来了。

    一大盆炒鸡蛋,一大盆油爆虾,连夜到村头河里搬的虾,流油的咸鸭蛋,素包子,大米粥。

    几个人吃好,黑马慷慨大气的结了帐,顺手留了十几个大钱,给掌柜家小孙女儿买糖吃。

    四个人吃好喝好,出了村子,走出一段,小陆子和李桑柔稍稍落后些,小陆子低低道:“昨晚上是去送信了,收信那家,瞧着那房子院子,是那村里的好户。

    “那家没人识字,是老叶念的信,信是那家的儿子写的,看样子人在太原府,信里说身体都好,掌柜的待他好,说这寄信的钱,都是掌柜出的,让家里放心什么的。

    “后头,又听老叶跟那家老太太说:有了信儿,就能安心了什么的。”

    李桑柔嗯了一声,和小陆子加快脚步,赶上了说笑愉快的老叶和黑马。

    这一天,一直走到傍晚,到了一处十分热闹的大镇子。

    李桑柔见镇子足够大足够热闹,悄悄吩咐小陆子,递信给孟彦清等人,各自进镇子,找邸店住下,好好歇一夜。

    老叶在前,进了相熟的邸店,老叶拿着十来封信出去送信。

    趁着这机会,黑马将老叶包袱里的信看了一遍,原样再放回去。

    看好放好,黑马拎着包袱出来,和李桑柔、小陆子三人坐在大堂喝茶说话。

    “最远的一封信是到建德的,最近的一封,就是昨天那个何湾村。其余的信,都在这一条路上。”黑马举着杯子凑在嘴边,和李桑柔低低道。

    李桑柔慢慢舒了口气。

    建德是世子大军要经过的地方之一,照孟彦清的推算,武将军的大军,和世子大军要是撞上,最有可能的地方,就是建德。

    “说说老叶。”李桑柔低低道。

    这一路上,黑马和老叶并肩说笑,她和小陆子跟在后面,听话听的断断续续。

    “老叶其实没多大,今年刚过四十,显老。”

    黑马瞄着周围几张桌子,周围几张桌子上,有一桌坐着窜条、蚂蚱和大头三个,还有一桌坐着老孟,其余一圈,都是他们的人。

    “他是个倒插门。

    “他说他曾祖那一辈,他们叶家还有一座山头,一百多亩水田。

    “后来吧,家业传到他祖父手里,他祖父是个独苗,从小念书,书没念出来,倒念出了个好吃懒做。

    “娶了个媳妇吧,是个才女,两口子都爱看话本,买了不知道多少话本,成天就是看话本,先是一块块卖田,最后山头也卖了。

    “老两口今天卖明天卖,看了一辈子话本,好吃好喝了一辈子,把家产吃光喝光,一伸腿走了。

    “这老两口吧,还挺能生,足足生了八个,全是儿子。

    “老叶说,他老爹兄弟八个,他大伯二伯生得早,大伯娶的媳妇精明得很,一嫁过来,瞧着那两口子不是过日子的人,就想方设法的搂东西搂钱,等到老两口一死,老大一家子就麻溜利落的搬杭城去了。

    “老二媳妇傻,辛辛苦苦的管家,三十多岁就累死了。

    “老叶他爹娶了媳妇没几年,那老两口就死了,几个兄弟分了家。

    “老大一家跑的快,老二那时候刚死了媳妇,老叶他老爹老娘,家产没分到,分到了能吃能睡不会干活的五个弟弟。

    “老叶这五个叔叔,五条光棍,光了一辈子。

    “老叶兄弟三个,也就他,虽说是倒插门,好歹也算成了家了,一兄一弟,弟弟十几岁就病死了,一个哥哥,也是光棍一条,现在也做信客。

    “老叶说他能做这倒插门女婿,是因为他长得好,他长得是不错,这都过了四十了,身板儿挺直,瞧着还是挺好看。”

    黑马评论了句,啧了一声。

    “老叶说起他媳妇,他媳妇家,感恩得很。

    “说他刚上门那几年,他家里穷,碰上家里断顿,他偷着往家里送点儿吃的,他媳妇明明知道,就当不知道,有一回,他娘病了,他偷偷舀了两瓢米,拎到家一看,他媳妇往米里塞了块腊肉。

    “他说他丈人丈母娘也知道,也都当不知道。

    “他丈人是做信客的,不过不是专门做,就是赶着农闲,冬天里跑个一趟两趟,还要顺带贩点货,他说他丈人能干得很。

    “他跟他丈人做了信客,后来,又带着他大哥也做了信客。

    “他有仨儿子一个闺女,闺女最小,大儿子今年十六,在富阳城一家药铺里学抓药,二儿子十三,原本打算送出去学个手艺,这几年兵荒马乱的,没敢往外送,现在在家里,跟着他一个堂舅学木匠。

    三儿子九岁,小闺女才四岁。”

    李桑柔凝神听完,慢慢嗯了一声,沉默片刻,和黑马道:“咱们的事儿急,不能再等了,明天探探话,把咱们的来意透给他。”

    “好,要是,万一?”黑马拧着眉头。

    “先别想那么多。”李桑柔垂眼道。

    ……………………

    第二天,继续黎明启程,一口气走到太阳升到头顶,四个人坐下来喝口水歇一歇。

    小陆子拉了拉和老叶高谈阔论的黑马,两个人往旁边走了几步,头抵头的嘀咕。

    “早上起来的时候,三丫眼睛都肿了,你看到没?”小陆子贴着黑马问道。

    “她又哭了?咋又哭了!这不是正找着呢!”黑马大瞪着双眼。

    “嘘!你轻点儿!

    “刚我问三丫了,她说她夜里做梦,梦到……不好呗!

    “三丫说,光这么闷头走路,这哪是找人?这话也是。”小陆子叹气。

    “能怎么打听?这是江南,南梁,这不是咱们大齐……”黑马生气了。

    “你叫什么!”小陆子扑上去捂黑马的嘴,两人一起回头,一脸惊惧的瞪着正看着他们的老叶。

    “叶叔,您那个,那个,没听到啥吧?”黑马一脸干笑,搓着手问道。

    “你那句……”

    老叶想说没听到,却没能说出来,马二郎刚才那句咱们大齐,声音太大了,他要说没听到,这胡说八道的太明显了。

    “叶叔,我那是胡说的,你别往心里去,可千万别当真!”黑马赶紧解释。

    “二哥,你都多大了?还成天这么不稳当,你瞧你这话说的,你当咱叶叔是傻子啊?”小陆子没好气的啐了黑马一口。

    “你们,到底要找什么人哪?”老叶从黑马和小陆子,看向坐在块石头上垂头垂泪的李桑柔。

    黑马看向小陆子,小陆子看着黑马,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黑马指了指老叶,一脸干笑,“叶叔跟咱大舅是老乡,咱大舅说过,休宁人最仗义,要不?”

    “叶叔都听到了!你这个大嘴巴!你说吧!”小陆子没好气的说了句。

    “叶叔,俺们三个,是池州人,可是吧,是江那边的池州的。”黑马挪到老叶身边,一脸干笑,“池州人这一条,没瞎说。

    “俺们三个,虽说是堂兄妹,可是自小儿一块儿长大,又都是爹娘早没了,就跟亲兄妹一样。

    我们三妹妹,她男人,那个啥,这也能说么?”黑马回头看向小陆子,问了句。

    “说都说了,还藏这一点儿,有啥意思?”小陆子还是一幅没好气儿的模样。

    “那我可就说了!”黑马猛一巴掌拍在老叶大腿上,“叶叔,这话说出来,咱可就真不是外人了!

    “我三妹妹她男人,是吃兵粮的,是个百夫长。”

    老叶听的瞪大了双眼,“那你们找的人?是她男人?那咋找到这里来了?你们大齐?难道?”

    “是俺三妹妹做了梦,一连四个晚上,夜夜梦到她男人,一身的血,看着她哭,三妹妹说,她看到她男人身后有座城,城头上写着建德两个字。

    “这个梦太吓人了是不是?连着四个晚上!

    “接了信儿,我就去打听了,那会儿我正好在抚州,收绸子,一打听,说是一个半月前,是有一队大齐军,过了抚州,往东边去了,从抚州往东,那不就是往建德城了?是吧?

    “这我可吓坏了,赶紧往家赶,赶到家里一说,我三妹妹就急眼了,非要去找不可,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唉,就这样!”

    “建德城过兵这事儿,我还真没听说过。”老叶紧拧着眉头,想了想,又摇头道:“不对,我上回去建德城,那是三个多月前了,照你说的,一个半月前,那时候是还没过兵呢。

    “唉,这年头,当兵的,真是……”后面的话,老叶没敢说出来。

    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当兵的,真是说死就死了,一场仗下来,到处都是死人!

    “叶叔,俺们肯定不会连累你,要不,你就当不知道,前头逢县过镇什么的,万一,你可千万别,那个啥。”小陆子蹲到老叶旁边,陪着一脸笑道。

    “你放心。”老叶犹豫了下,叹了口气,“算了,我也有话直说,省得你们不放心。”

    老叶回身拍了拍装满信的包袱。“这里头的信,你们知道是从哪儿来的?”

    黑马和小陆子一起摇头。

    “这都是从江北过来的,江北的顺风递铺递过来的。

    “我们好些人呢,隔天就有一船信过来,像我们休宁这条线,五天接一趟,除了我,还有好些个信客,专做这接信派送的活儿。

    “说起来,唉,放心吧,我最多帮不了你们,断不会害你们。”

    “这是顺风过来的?”黑马两只眼睛瞪的溜圆,一幅大惊失色的模样。

    “唉哟!那可有点儿,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小陆子一边笑一边唉哟。

    “叶叔,咱是一家人!我这三妹妹,就是顺风的管事儿,还做得挺大,管好几个地方的派送铺子呢。

    “我跟我弟弟,能有钱做绸子生意,这本钱,还是三妹妹给的呢!”黑马指着李桑柔,由大惊而大喜。

    “真的?是听说顺风爱用女掌柜。

    “你这个妹妹,不声不响的,没想到是个有大本事的!”老叶惊叹,冲看向他的李桑柔点头欠身。“也是,有本事的人都不声不响,我家妮她娘也是个话不多的。

    “那咱们是一家人!你妹妹这事儿,一会儿到镇上,咱们就打听打听。”

    “那得悄悄儿的,咱们可得小心点儿。”小陆子一脸谨慎。

    “那肯定,那咱们赶紧走吧,这事儿,人命关天!”老叶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这包袱我来背!”黑马上前抢包袱。

    老叶伸手拎过去,“信客的包袱,那得自己背,这包袱不重,咱们赶紧走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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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桑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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