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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闲听落花     墨桑txt下载     墨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25章亏了

    从黄梅县往江州城的渡船来来往往,十分热闹,不过多半是空身人,或是挑着挑子的小商小贩。

    黄梅县这边是大片的浅滩,大船不能靠近,大宗货物,还是要绕道鄂州过江,顺流到江州码头卸货。

    李桑柔一行人带的货不多,趟着水,来回多走了几趟,就都过了江。

    在江州码头下了船,大头伸着脖子看了看码头上查验路引户贴的大齐官兵,突然咦了一声,“老大,咱那户贴,还是梁国的呢,能用?”

    “试试呗。”李桑柔不负责任的挥了挥手。

    “不能用又能咋的?咱大齐的户贴,难道你没有?”黑马往大头头上拍了一巴掌。

    “咱用哪个?”大常手伸进褡裢里,看着李桑柔问道。

    他那褡裢里,装了李首打头的,李蝗打头的,李鱼打头的,陆乘风打头,以及他随便想出来的名儿,一堆儿的路引。

    这是临走前,他去找七公子,七公子带着他,找到潘相,一张张开出来的,价真货实。

    “用南梁那个。”李桑柔示意大头。

    大头愉快的应了一声,扑到大常面前,接过那份南梁户贴,举在手里,冲着那队儿齐兵冲上去。

    “咦,你们这户贴,怎么还是这个梁字儿,怎么没去变更?”领头的小队长来回翻看了几趟,皱眉问道。

    “那时候不在,走亲戚去了,江那边,刚回来。”大头一脸的认真,因为认真,显得格外傻气四溢。

    小队长上身后仰,撇着嘴打量着大头,片刻,摇着户贴问道:“李首是你?你家大人呢?你跟谁来的?总得有个人带着你吧。”

    黑马在后头,咯一声笑出了声。

    “你这话说的!”大头像被吓着了,缩着肩膀,回头看向李桑柔。

    “恩跌个憨巴!”黑马上前一步,一巴掌拍在大头头上,“偶是他哥儿,刚从对岸回来。”

    黑马一边点头哈腰,一边捧了一包麻糖往小队长面前举,“恁七了吧,七点儿。”

    “不吃不吃!”小队长被黑马那包麻糖怼的往后退了一步。“你们什么时候去对岸的?怎么过去的?一直没回来过?”

    “那可早,那时候,只能游过去,头一趟回来。”黑马收了麻糖,两根手指头动了动,以示就是这么游过去的。

    “你们是一家的?看着可不像!”小队长从大头看到黑马,再看到大常,又看了眼蹲在大常脚边的蚂蚱和窜条,再看向嗑着瓜子的李桑柔,以及替李桑柔拎着瓜子袋儿的小陆子。

    这一群人是一家的?欺负他眼瞎吗?他眼不瞎!

    “明明是一家的,户贴上写着呢!”黑马很认真,他们真是一家的。

    “小仨儿,去叫头儿过来,这一群人不大对。”小队长往后退了一步,手握在了刀柄上。

    小兵小仨儿跑的很快,片刻功夫,一个虎虎生风的中年小统领,带着十来个官兵过来,先看大常,再看李桑柔,呆了一瞬,抬手挥了挥,“你们,跟我来,咱们进去说话儿。”

    大常几个人,牵着骡子拉着驴,跟着统领进了城门外的小矮房里。

    统领再从大常看向李桑柔,屏气问道:“你是,常爷吧?她姓桑?”

    “我马爷,你不知道?”黑马不高兴了。

    “唉哟喂!”统领一声惊叫,“大将军!常爷,马爷,诸位爷!唉哟喂!”

    “你那个小队长挺好。”李桑柔冲小统领微微欠身,“文先生在城里吗?”

    “真是,桑大将军!”小统领用力压着声音,压着激动,“小的的头儿的头儿,给您牵过马!”

    “那咱是一伙的。”李桑柔笑道。

    “对对对!小的的荣幸!您刚才说,文先生没在城里,好像没在,小的现在就去问……”

    “不用了。”

    大常立刻伸手按住小统领。

    “我们来,不是找他,他在不在无所谓,顺口问一句。我们这张户贴,你看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得照规矩。”李桑柔示意黑马手里的户贴。

    “加个戳就行,不过那戳不在小的这里,要不,小的带桑大将军……”小统领被大常按着肩膀,只能不停的点手指。

    “把你这里该办的办好就行,我们自己进城盖戳。”李桑柔笑道:“我在江州城里这事儿,就咱们几个人知道就行了,别往外说。”

    “放心放心!桑大将军您放一百个心,一千个心!小的这里,也是盖个戳就行!”小统领从怀里摸出他的戳儿,用力盖在户贴上。

    几个人出来,那位奉了桑大将军军令,就当不知道的小统领,站在小矮屋里,不停的挥着手,一直看到什么也看不过了,又挥了几下手。

    一行人进了城,大头在前,直奔上一趟来时,买下的那间小院。

    他们的户贴上,也是这间小院的地址。

    小院里诸物齐全,就是灰落了厚厚一层,大常指挥着小陆子几个,赶紧打扫擦洗,黑马出去逛了一圈,挑了家生意相当不错的酒楼,叫了一桌子饭菜送过来。

    吃了饭,李桑柔坐在大常他们刚刚打扫干净的天井里,看着洪州舆地图,琢磨着她这顺风路线,先从哪儿搭起最方便。

    院门外,响起声问询:“李娘子在家吗?”

    “在,进来吧。”李桑柔收起舆地图,扬声答道。

    正在倒座房里擦洗的大头探头出来,迎着刚刚迈过门槛的中年婆子,笑道:“张婶子好。”

    “李爷好。”大头他张婶子忙欠身还礼。

    李桑柔已经站了起来,微微欠身,“张管事好。”

    “不敢当不敢当。”张管事被李桑柔这一欠身,吓了一跳,急忙左一下右一下的曲膝还礼。

    “坐吧,你家太太说留了人在这里,没想到是你,看来你家太太在洪州的产业,很多,也很要紧。”李桑柔示意张管事坐,自己也坐下,拎壶沏茶。

    “大当家夸奖了。”张管事有几分拿捏的坐下,先欠身谢了句,“太太在洪州的产业多倒不算多,只是,”张管事的话顿住,左右看了看。

    “这个院子外面还有一层院子,放心说吧。”李桑柔笑道。

    “是,大当家的这里,自然是稳妥的,我想的多了。”张管事先陪了不是。“我们爷还活着的时候,很关心我们太太在洪州的产业。

    “我们爷说,我们太太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只怕顾不及各处产业,就打发了不少人,帮我们太太料理。”

    李桑柔轻轻喔了一声,倒了杯茶,推到张管事面前。

    这事儿,那位从前的孟夫人,现在的孟太太,可半个字没跟她提起过。

    这份心计!

    “这人手,先从洪州的产业派起的?”李桑柔问了句。

    “十年前,我们爷还在杭城殿前军的时候,就很关心我们太太,怕太太料理不及。

    “那个时候,我们爷也不容易,这生意上头,也不是说上手就能上手的,虽说我们爷极关心我们太太,总想帮一帮我们太太,可还是有些个有心无力。”

    张管事一脸干笑。

    李桑柔轻轻哈了一声。

    这位张管事,可真会说话!

    “后头,我们爷驻守这江州城,差不多算是领了这整个洪州的防卫,我们爷虽说忙得很,可还是很关心我们太太,这六七年,不停的往各处派人,接管了不少产业。”张管事垂着眼,接着道。

    “派的,都是些什么人?”李桑柔问道。

    “杨家虽说从前不怎么样,可自从我们爷有了军功,后头,又娶了我们太太,这杨家也就是大族了,沾亲带故的,都是能用的人。

    “再说,我们爷带了这么些年的兵,可带出来不少人,我们爷这官越做越大,能用的人,就越来越多。”张管事答道。

    李桑柔再次哈了一声,“你家太太把你这个心腹中的心腹留在这里,不是因为你最会打理产业,是因为你对这些人,了如指掌吧?”

    “不敢说了如指掌。”张管事欠身陪笑。

    “先从哪一家看起,你列好单子了?”李桑柔看着张管事。

    “洪州这里,到我们爷死前,也就是江州城里几处要紧地方,还在我们太太手里。”张管事陪出一脸笑,从怀里摸出本两寸见方的厚册子,“我们太太的产业,都在这里头了。”

    “敢情!”李桑柔接过册子,掂了掂,哈了一声。

    敢情,她找到孟夫人的时候,孟夫人已经被人家刀架在脖子上了,怪不得她决断的那么干脆利落,下手快的出奇!

    敢情,这桩生意,是自己找上门当了冲头,唉,有点儿亏!

    她当时,竟然一点儿也没看出来!

    真是好手段,好心计!

    李桑柔啧了一声。

    张管事陪着一脸笑,不停的欠身。

    “窜条。”李桑柔翻了两页,合上叫道。

    “来了!”窜条两只手都拿着抹布,从后面院子里冲进来。

    “你回去一趟黄梅县,递信让老孟他们过来,越快越好,事儿急。”李桑柔吩咐道。

    “好咧!”窜条窜进去,片刻出来,直奔码头。

    “你觉得,先从哪儿开始好?”李桑柔看向张管事问道。

    “杨家坪的船厂,是太太的产业。”张管事垂眼答道。

    李桑柔伸出手。

    张管事一脸干笑,“从前年战起,我们老爷说,朝廷有令,造船都是军务。”

    “你这意思,从前年起,这船厂,你们就一无所知了?那人手呢?”李桑柔扬眉道。

    “原本,我们太太留了些人,可没两个月,我们老爷就查到了一个,我们老爷文韬武略的,英明着呢,查到了,就杀了满门,说是……”

    张管事的话顿住,片刻,才接着道:“后头,我们太太就把人都撤出来了,我们太太说,钱不值钱,人值钱。”

    “杨家坪就一家船厂?”李桑柔沉默片刻,问道。

    “原本有十来家,我们太太做生意,向来是讲究有财大家发,独食吃不长久,我们老爷跟我们太太不一样,我们老爷最爱独一份儿。现如今,杨家坪就一家船厂了。”张管事实在忍不住,嘴角往下扯了扯。

    “谁在船厂管事儿?”李桑柔轻轻喔了一声。

    “杨干,我们老爷的族侄儿。杨干身边有个帐房,姓闪,都称他闪先生,极精明能干。

    “这位闪先生,是我们太太把人都撤出来之后,才跟到杨干身边的,我们太太对这位闪先生,一无所知。

    “杨干原本是我们老爷的亲兵,有一回我们老爷练兵,遇到平地生出的龙卷风,被卷翻了船,杨干拼死救出我们老爷,我们老爷就让他姓了杨,当子侄教养,后来,又让他打理杨家坪船厂。”张管事介绍的很详细。

    李桑柔慢慢嗯了一声,叹了口气。

    她们对这间船厂,还真就是一无所知。

    算了,还是自己去看吧。

    “你住在哪里?”沉默片刻,李桑柔看着张管事问道。

    “就是大当家的斜对面,现赁的房子,从我们太太走后,就赁房子住着,一直等着大当家的。”张管事欠了欠身。

    李桑柔再次叹气,“对了,你们太太,把那两船银子送给文先生了?这事你知道?”

    “是我送过去的,那两条船,从泊进我们太太那座庄子,也就是我们太太上去看过一回,之后,没人上船,也没再动过。

    “是文先生身边一个叫百城的小厮,带着人撑走的。”张管事欠身答道。

    “你们太太啊,唉!”李桑柔一声长叹,呆了片刻,突然扬眉问道:“你们太太手里,还有银子吗?”

    “那可不少。”张管事斜瞥了李桑柔一眼,“从我们太太的祖父起,孟家就有的是银子,代代都修银库藏银子呢。”

    “嗯,那就好!”李桑柔松了口气。“这个,我先看看,你赁了房子,往外说做什么营生没有?”

    “说是缝穷。”

    “嗯,大常,拿几件破衣裳出来,让张婶子拿回去替我们补一补。”李桑柔扬声喊了句。

    “那我明天送过来?”张管事站起来,欠身笑问。

    “你没事不用过来,我找你有事,就让人去叫你。”李桑柔跟着站起来。

    “不敢当不敢当!”张管事急忙曲膝,连往后退了几步,抱着大常递给她的几件破烂衣裳,出门走了。

第226章 难题

    隔天一清早,黑马和大头、小陆子三个人,各自出门,往杨家坪打听船厂的事儿。

    大常和蚂蚱挑着筐,外出采买,回来接着打扫。

    一间一间的小房子太多,打扫起来实在费劲儿。

    李桑柔坐在天井里,喝着茶,对着舆地图,琢磨顺风的路线怎么走最好,以及,从哪儿开始下手。

    隔天,窜条回来,接过大常塞过去的抹布水桶,和蚂蚱并肩擦洗打扫。

    几天后,黑马和大头,小陆子三个陆续回来。

    杨家坪船厂,有个大名叫广顺老号。

    杨家坪的广顺老号,倒还真是个老字号,有年头了。

    洪州,特别是江州城一带,是天下船厂聚集地之一,整个洪州,像广顺老号这样,开了五六十年,七八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老字号,比比皆是。

    杨家坪是个极适宜做船厂的地方,原本,大大小小有十五六家船厂,广顺老号在中间,不大不小不上不下,是一间中等船厂。

    七年前,杨文镇守江州城后,广顺老号开始发达起来,也就一两年,就把杨家坪十五六家船厂,吞的吞并的并,吃干抹净,整个杨家坪,就只有一家广顺老号了。

    广顺老号现在的大掌柜,杨干,是五年前接任大掌柜的,杨大掌柜口碑极好,不管是船厂的工匠,还是来订船的客商,提起他,都是交口称赞,是真称赞,不是张管事那种称赞,说他人厚道,懂行,大方,是个难得的好掌柜。

    至于大帐房闪先生,都说帐头清得很,别的,就打听不到什么了,说他不爱说话,也不大出来,成天守着帐房,不是记帐,就是盘帐。

    杨干妻儿都在杭城,在杨家坪侍候他饮食起居的,是两个小妾,一个小妾是他接任大掌柜时带来的,后来这个小妾怀孕,他就又买了一个丫头,开脸收了房,现如今,两个小妾一个生了个儿子,一个生了个闺女。

    至于船厂,正正经经做生意,不欠钱不赊账不强买强卖,口碑很好。

    一圈儿打听完,李桑柔就有些挠头。

    吃了晚饭,收拾好,李桑柔捧着杯茶发呆,呆想了半天,看着大常等人,干脆招手,示意几个人坐过去。

    “这广顺船厂,怎么拿回来,你们也出出主意。”李桑柔端着茶。

    “这还要出主意?”黑马莫名其妙,“那船厂里,是有二三十个看船厂的护卫,一眼瞧过去,就知道都是没打过真架的,也就是吓唬吓唬小偷什么的,照我说,不用主意,直接打上门就行了,都不用老大你动手,我跟大常两个人,足够!”

    黑马摩拳擦掌。

    “不能直接抢?”大常看着斜瞥着黑马的李桑柔,问了句。

    “瞧你这话说的,这怎么能叫抢,本来就是咱们,不是,本来就是孟太太的东西!孟太太现在托咱们替她拿回来,这是,那啥来,正道之光!”黑马一拍巴掌,义正词严。

    “马哥说得好!”大头立刻鼓掌。

    大常没理黑马和大头,只看着李桑柔。

    “杨干接管广顺船厂隔年,广顺船厂就从孟氏头上,过成了杨氏族产,由杨文这一支,丰字房打理,杨干也是丰字房的。

    “广顺船厂由孟氏名下,归到杨氏族中,是经由官方,该有的文书一件不少一样不错,孟太太签字画押,大小印章,清楚齐全。”李桑柔叹了口气,一字一句道。

    “要是孟太太能站出来,接管杨氏丰字房,由她出面,把这船厂拿回去,虽说难,还能勉强说得过去,可现在,孟太太生死不知对吧,咱们凭什么拿?

    “这船厂规规矩矩做生意,杨干这个大掌柜,厚道规矩,咱们凭什么抢?

    “盗亦有道,抢,也得有能抢的理由。”李桑柔再叹了口气。

    “老大说得对!”黑马拧着眉,在想明白之前,先表示赞成。

    “还有,洪州刚刚归入大齐版图,世子和文先生这会儿正忙得四脚朝天,还没能理清理顺呢,咱们这边上手抢上了洪州的商号,这不是拆世子和文先生墙脚么。

    “要是闹起来,洪州的商号岂不是要人人自危,那是要出大乱子的。唉!”李桑柔不停的叹气。

    她是真盼着杨干什么的,个个无恶不作。

    “这事儿挺难。”大常同情的看着李桑柔,这种事儿,他一向没法子。

    “就是,得想个能抢的由头是吧?”黑马觉得他明白了。

    “是不能抢。”大常横了黑马一眼。

    “要不,把杨干杀了?还有那个姓闪的,一起杀了。”小陆子出了个好主意。

    “凭什么杀杨干和姓闪的?咱们帮规怎么说的?”黑马一巴掌拍在小陆子头上。

    “我就是,瞎说说,瞎说的。”小陆子脖子一缩。

    他们老大的帮规,无故杀人是要偿命的。

    大常重新给李桑柔沏了杯茶,黑马拧着眉托着腮,努力思考。

    大头专心剥核桃吃核桃,出主意这种事儿,一向跟他无缘,小陆子出过一个馊主意了,心安理得的等着老大想出主意,他努力过了。

    窜条和蚂蚱一个认真的看着烧水,一个严肃的将残茶叶摊到栏杆上晾着。

    不是他俩不努力,老大说的这事儿,他俩不擅长啊,要是什么凫水要饭,那倒是能出出主意。

    李桑柔一声接一声的叹气。

    就知道跟他们商量没用,唉,她想了这三四天了,也没能想出什么好法子,唉,算了算了,明天再说吧。

    ……………………

    月中,孟彦清等人赶到,李桑柔让董超出面,去杨家坪广顺船厂订十条船,董超回来之后,一行人雇了三四条船,往豫章城过去。

    张管事自己搭了条船,随往豫章城。

    她从她家太太那儿领的吩咐,就是等到李大当家,之后跟着李大当家。她们去哪儿,她当然就跟到哪儿。

    李桑柔一行人,沿章水而上,一路上不紧不缓,没几天,就到了豫章城下。

    豫章城松阳门外,码头一路往南延伸,依码头而生的街道,高高矮矮的房舍,也一路往南延伸。

    这会儿,一路往南延伸的码头清晰可见,从前的热闹和繁华,却夹杂着一片一片接连不断的废墟,废墟中间,男女老幼来来往往的忙碌。

    船顺着码头一边,缓缓往前,李桑柔站在船头,看着岸上的废墟和忙碌,西斜的阳光照在这一片片忙碌上,添上了一丝丝似有似无的暖意。

    军报上说,世子领大军突袭豫章,行军突袭之快,豫章城守军都没来得及关上城门,就被大齐雄师长驱直入。

    只看军报,让人觉得取豫章就是世子领着齐军,跑步进入豫章城而已。

    眼下,这一片一片的废墟,默然无声的展示着这场突袭,是铁与血的突袭。

    “老大老大,你看,真有大樟树!唉哟这树也太大了!瞎叔说这是天下灵根,瞎叔来过豫章城?”黑马站在桅杆横杆上,指着松阳门外的一片绿荫,惊叹不已。

    敢情真有大树啊!

    越靠近松阳门,废墟越连片成群,离松阳门还有三四里,船就被拦住。

    孟彦清出面,和守军细细验核了路引文书,一道道过来,船泊到码头上,一行人结了船钱,背着行李下船,往松阳门进去。

    跟在李桑柔身边的大常,实在高大实在显眼,一行人出了城门洞,没走多远,百城骑着马,一路飞奔而来,远远看到大常,赶紧挥手。

    李桑柔示意孟彦清他们先走,自己和大常他们靠边站住,等百城冲上来。

    “给大当家请安,常爷好,马爷好,陆爷好几位李爷好。”

    百城冲上前,跳下马,先恭敬周到的挨个问了一圈儿好,看着李桑柔笑道,“江州城递了信儿,说大当家到江州城了,大帅和我们爷就一直等着大当家,都快等急了。”

    “文先生忙着呢?大帅呢?”李桑柔跟着百城往前走。

    “大帅出城查看地形去了,我家爷今天召集了这豫章里的商户,正跟他们说话呢。”百城笑答。

    “那都忙着呢,你先回去吧,我们先找地方住下,安顿好了,我再去见你们大帅和文先生,他们住在哪儿?”李桑柔笑道。

    “守将衙门。就在前面那条街。”百城指了方位,并不多说,欠身和李桑柔等人告辞。

    豫章城里大致算是完好,先走的孟彦清等人,已经挑好了一家邸店,李桑柔等人跟着住进去。

    安顿好,李桑柔出来,转了一小圈,转到守将衙门时,看到二三十个锦衣绸裤的商人三五成群的出来,李桑柔站住,看着商人们走远了,往守将衙门进去。

    文诚站在东厢门口,看到李桑柔出了月洞门,笑迎上去,离了十几步,就拱手长揖下去。

    “这怎么敢当!几个月不见,先生怎么这么客气了。”李桑柔急忙侧身还礼。

    “这一礼,是谢那两船银子。”文诚说着,再次长揖下去。

    “不敢当,又不是我给的银子。”李桑柔失笑。

    “这一礼,是谢大当家赏的大功劳。”文诚直起身,再揖下去,“这一次,才是该见的礼。”

    “先生太客气了,银子不是我的,功劳也不是我赏的,实在当不起。”李桑柔往旁边再让一步。

    文诚总算见好了礼,让着李桑柔进了厢房,百城已经沏好了茶。

    “这是湖边山上的秋茶,很不错,大当家尝尝。”文诚示意李桑柔。

    李桑柔托起水晶杯,看着一芽一叶的秋茶缓缓沉下,闻了闻,抿了口。

    “整个洪州,都极宜于茶,到处都是好茶。”文诚也托起杯子,欣赏着茶叶的起伏。

    两个人闲话着,一杯茶刚喝完,外面一片脚步声,百城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大帅回来了。”

    文诚急忙往外迎,李桑柔站起来,跟在文诚后面,出了厢房门,看着大步流星直冲进来的顾晞。

    和上一次相比,顾晞好像黑瘦了些。

    也是,这几个月,他可是马不停蹄。

    “你怎么才来?一个月前,江州城就递信说你到了。”顾晞直冲到李桑柔面前,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等孟彦清他们了。”李桑柔看着顾晞笑道。

    “等孟彦清?出什么事儿了?你又要干什么?”顾晞眉毛高扬。

    文诚也惊讶的看着李桑柔。

    “本来以为要出点儿什么事儿,后来发现用不上他们,可是叫都叫了,总得等他们到了,一起过来。”李桑柔叹了口气。

    “什么叫本来要出事儿?本来要出什么事儿?”顾晞失笑,问了句,站在廊下,犹豫是进厢房,还是将李桑柔让进上房。

    李桑柔指了指厢房,“正品茶呢,你也尝尝?”

    “那就在厢房说话吧。”顾晞抬脚进了厢房。

    “怎么回事?”落了座,顾晞看着李桑柔,再次问道。

    “孟氏,”李桑柔说出孟氏两个字,叹了口气,“有不少产业,从十年前起,陆陆续续被转到杨氏名下,成了杨氏族产,她想让我帮她把这些产业拿回来。”

    顾晞眉梢扬起,“你原本准备直接抢过去的?”

    文诚一口茶呛着了。

    “想来想去,没法抢。”李桑柔叹了口气。

    “刚刚我还和江州的商户承诺,江南江北,一体对待,大当家手下留情,真不能抢。”文诚看着李桑柔,一边说话一边欠身。

    “孟氏不打算再以杨氏妇这个身份抛头露面,杨文这一支,那就算是断折没了,就算把杨文那个儿子推出来,他成年成家之前,这些产业,也是要由杨氏宗族代为打理,这很难。”顾晞看着李桑柔道。

    “就算孟氏站起来。”文诚摊手苦笑,“她是杨家妇,她的产业,也是杨氏产业。”

    “她为什么要拿回去?为了银钱?”顾晞皱眉想了想,问道。

    “钱她不缺,不是为了钱,我觉得,是为了一口气吧。”李桑柔再次叹气。

    这件事,至少到现在,她束手无措。

    “这口气……”文诚唉了一声,摇头叹气。

    “挺难。”顾晞拧眉想了一会儿,看着李桑柔,摊手苦笑。

    “是啊,想了大半个月,全无头绪,先放放吧,总会有办法。”李桑柔端起杯子抿茶。

    “洪州初归大齐,人心未稳,大当家可要多多体谅。”文诚看着李桑柔,陪笑道。

    “不就是替你着想,要不然她早就下手抢了,人都叫好了。”顾晞横了文诚一眼。

    “我也替大当家想一想这事儿。”文诚忙笑道。

    “她都没办法,你能想出什么法子?你擅长这种巧取豪夺?”顾晞斜瞥着文诚。

    文诚不说话了,再说还得错。

    “我什么时候巧取豪夺过,算了不说这个了。你们晚饭吃什么?听说银鱼不错,你们厨子手艺怎么样?咱们先吃饭吧。”李桑柔叹气。

第227章 名胜啊

    李桑柔一行人在邸店住了两三天,黑马和小陆子两个人,就看好买下了一座宅院,收拾打扫干净,一行人搬了进去。

    隔天,孟彦清点着人头,洪州各处米行粮行的行首行老们,到齐了,告诉了李桑柔。

    李桑柔也不挑日子,就是当天,选了滕王阁,请各大米行粮行行首行老们喝茶赏景。

    孟彦清让人去请各家行首行老去滕王阁,李桑柔带着大常黑马等人,先往滕王阁去。

    大约是因为豫章城头刚刚变幻了大王旗,滕王阁时外四周,空无一人,已经十分破烂的楼阁,茂盛而衰败的荒草,在夕阳下,一片荒凉。

    “这是什么地方?老大怎么挑了这么个地方?乱坟岗子吧?这个是享庙吧?挺气派!”黑马转圈看着四周,忍不住捅着大常问道。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听说过吗?”李桑柔回头看了眼黑马。

    “当然听……没听说过。”黑马舌头打个转,没敢瞎说,在老大面前,不能瞎说。

    “作为大家出身的读书人,到了豫章,不能不到滕王阁。”李桑柔斜瞥了眼黑马,认真道。

    “那是那是!”黑马胸膛一挺,随即问道:“可这儿,这哪儿好?像个乱坟岗子。”

    “三个楼,咱在哪儿?”大常扛着桌子拎着椅子,上了台阶,左右打量着。

    这个这个和那个,都是一样的破败。

    “那边,压江。”李桑柔手指点了点。

    “老大,这破地方,这到底哪儿好?”黑马追问了句。

    老大说了,大家出身的读书人,不能不到这儿,他总得知道点儿为什么,不然不好显摆。

    “风水好。”李桑柔看着黑马,认真道。

    “噢!怪不得!我就说!我刚才明明看出来了,没敢说!”黑马两只手提着茶叶茶壶红铜壶,只好猛跺了两脚。

    大常放好桌子椅子,黑马蚂蚱将怀里的茶叶杯壶放好,小陆子几个捡了干柴,架起火堆,刚烧上水,大常示意李桑柔,“老大,来了。”

    李桑柔转头往后看了眼,台阶下,一团四五个人,低头说着话儿,往这边过来。

    “哎!这边儿!”黑马站在栏杆上,挥着手大叫。

    头一团人台阶上到一半,又一团五六个人也过来了,再往后,一团接着一团,络绎而来。

    头一团人上来,谨慎而戒备的打量着四周,看着负手而立,微笑打量着他们的李桑柔,中间一个四五十岁的瘦高男子陪笑拱手,“这位就是大当家吧。”

    “李桑柔。”李桑柔三个字,李桑柔说的清晰而慢,“诸位随意。

    “我头一趟到豫章城,这滕王阁,真是名不虚传。”李桑柔说着,转头看向浩渺的江水。

    正要介绍自己和诸位行老的行首被李桑柔这一转头,转的噎了口气。

    “这滕王阁,就是秋天景色最盛。”行老咽了口气,只好先接着李桑柔的话说话。

    “真真正正是秋水共长天一色。”李桑柔往外走了两步,“可惜荒草过深,这亭台楼阁,过于破败。把这里修整好了,喝喝茶喝喝酒,多好。”

    “那是大功德。”行老心神不宁的陪笑接话道。

    后面几团人,陆续进了亭子,亭子不大,一团一团的人多了,有些拥挤,诸人却依旧一团一团,每一团都界限分明。

    李桑柔站在亭子外的石头上,回头斜瞥了眼亭子里的一团一团,看着孟彦清上来,看向孟彦清问道:“到齐了?”

    “是。”孟彦清一个是字,干脆利落。

    “没想到这里这么荒凉,看来只能喝一杯茶了。”李桑柔示意大常。

    大常将壶里的茶往托盘里的杯子里,一杯杯倒上,大头他们捧着托盘,将茶送到一团一团的人面前。

    “我是个粗人,不懂茶,特意从文先生那儿要了点儿茶叶,招待大家。”李桑柔接过黑马递过来的巨大杯子,闻了闻,抿了口。

    “请大家到豫章城,到这滕王阁,也是文先生的交待,得和大家伙儿当面说一说。”

    李桑柔坐到亭子里唯一一把竹椅子上。

    “我一进豫章城,就被文先生叫过去了,说是他在江州城时,就对洪州大大小小的商号,许了承诺,江南江北一体对待,绝不容许欺凌强霸。”

    李桑柔啧了一声,又叹了口气,“把我叫过去,就为了嘱咐这两句,唉。”

    亭子里鸦雀无声。

    “这种话儿,还真是头一回听文先生说,之前,在荆州时,从鄂州,到襄樊,都是大齐雄师用刀枪鲜血攻打下来的。那时候,文先生光忙着埋死人了,顾不上承诺这些。

    “大帅说,文先生是什么经天纬地的能人,这话这意思,就是文先生说什么都是对的,是吧。

    “文先生说的那什么一体,什么不许凌霸,这意思我懂,就是洪州还是大家的,这生意,大家想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不许我上手抢,这个意思,我没领会错吧?”

    李桑柔看着诸人。

    满亭子的人,竖着耳朵听的全神贯注,却个个抿嘴,一言不发。

    “错没错,你们得有个表示,要是错了,哪儿错了,赶紧说,要是没错,举个手吧,一声不吭让我怎么做?”李桑柔扬眉问道。

    人群中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只只的手,犹豫迟疑的举了举。

    “有多少举手的?”李桑柔抬头问大常。

    “这一团,那一团,那个,还有那个,没举手,其它都举了。”大常点了四团。

    “你们觉得不对?哪儿不对……”李桑柔话音没落,大常点着的四团,赶紧举了举手。

    “洪州地片儿,这生意,你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文先生答应过你们,那就这样了。

    “洪州之外的生意呢?你们做不做?做的话,打算怎么做?”李桑柔看着诸人问道。

    诸人更加你看我我看你了。

    “你们议议。”李桑柔抿起了茶。

    “大当家的,这生意,当然是天下的生意,哪能光咱们洪州一地的道理。”最早进来、站在最前的行老,陪笑道。

    “其它人呢?也是要做天下的生意的?”李桑柔问了句。

    “那是那是。”

    “哪有关着门做生意的。”

    “生意都是要做出去的,何况咱们这是米粮行当。”

    ……

    众人七嘴八舌。

    “那就议议,洪州之外的生意,你们打算怎么做?”李桑柔接着问道。

    “这事儿,得大当家发话吧。”最前的行老,犹豫不定的陪笑道。

    “原本都是我发话,可现在,文先生不是答应过你们,这话,我就不好随便发了,是不是?所以才把你们请过来,大家议议。”李桑柔笑眯眯。

    “听说江北的米行,是和牙行一样的买卖?”人群中,有人问了句。

    “把咱们的规矩,给他们瞧瞧。”李桑柔示意大常。

    大常嗯了一声,弯腰拎起个半旧的米袋子,递给小陆子。

    小陆子掏出小册子,点着数,一团人只给一本。

    小册子里的规矩简单明了,诸人看得很快,看完册子,各团之间,你看一眼,我递个眼色,见李桑柔垂眼抿茶,这一团那一团,你凑过来我凑过去,咬起了耳朵。

    李桑柔抿着茶,等他们商量。

    “大当家的,文先生既然说过,洪州还照洪州的规矩,那这,是不是还该照洪州的规矩?”最前头的行老,在领受了诸行老的示意后,陪笑道。

    “江北的米粮船,进了洪州,照你们洪州的规矩,米粮只能整船粜给你们行里,是这样?”李桑柔干脆直接的问道。

    满亭子的人赶紧点头。

    “那你们洪州的米粮船,到了江北呢?怎么办哪?”李桑柔接着问道。

    “您看这样行不行。”中间一团里,有人陪笑道:“洪州的米粮,统由我们行里出去。”

    李桑柔笑起来,“行!怎么不行,多好呢。行了,那就这样吧。”

    诸人不敢置信的瞪着李桑柔,再由李桑柔,瞪向彼此。

    这好事儿,太好太快,他们不敢相信。

    “那要是,有人私自收米粮……”站在最前的行老觉得自己乱了,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这事儿这么好说,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喔,江北是有挺多商号,正在南下,准备到洪州贩米北上,今年建乐城大米涨了不少,唉,都是打仗打的。”李桑柔点头。

    “那他们要是私收米粮呢?”满亭子的人惊喜的有,急切的有,担忧着急的更多。

    “那你们,报官?”李桑柔认真建议道。

    “这事儿,大当家是不是能出面……”站在最前的行老,陪着一脸笑。

    “行啊,不过,我出面,就是你们认我这个大当家了,我这个大当家,可不是白认的,大常,和他们说说你们老大的规矩。”李桑柔一脸笑。

    “就一条,利润全归我们老大,有家的按月领养家银子,没成家的一个月二两银子零花。”大常一字一句。

    他们老大的规矩一向简单明了。

    亭子里再次寂静无声。

    “文先生答应过……”人群中间,有人嘀咕道。

    “文先生答应你们的,文先生哪一条没做到?”李桑柔脸上的笑容没了。

    “从前,这一条江,隔开北齐南梁,你们不能随意北上,北齐的商人不能随意南下,你们和北齐的商人,都是望江兴叹,只能关着门各自做生意。

    “现在,江那边是大齐,江这边,也是大齐。

    “你们想做江北的生意,挣江北的银子,却不愿意江北的商人南下,不想让江北的商号来洪州挣钱。

    “文先生答应的,是不让江北的商号欺负你们,不让我把你们剥个精光抢个精光再打打杀杀,这还不够吗?

    “难道你们以为文先生这个答应,是答应你们,只许你们挣江北的银子,不许江北的商号南下洪州,不许他们抢你们的生意,挣洪州的银子?

    “这样的好事儿,我都不敢想,你们是怎么想出来的?”李桑柔哈了一声。

    “还有,你们每一家,强霸一处米粮,是靠你们自己的本事,还是后头都有这个那个支撑的?

    “现如今,整个洪州,大大小小的城头都换旗了,你们背后的支撑,哪怕是南梁皇帝本人,本大当家,都不用放眼里,是吧?

    “我很喜欢这里,秋水共长天一色,真是不错。我打算把这里好好修一修,种上最贵的兰草,最贵的花儿,现在就回去找人算算,只怕得不少银子。洪州今年丰年,本大当家也得贩几船米,赚了钱好开工。”

    李桑柔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往外走。

    “大当家!”站在最前的行首长揖拦在李桑柔面前,“大当家且缓一缓,我们豫章城米行,不是不愿意遵从大当家的规矩,只是。”

    李桑柔慢慢哼了一声,往回一步,坐到椅子上。

    “大当家明察秋毫,豫章城米行,一直附骥漕司府,每一任漕司离任到任,都是小的送迎。

    “听说咱们大齐的新漕司,不日就要到任,小的,是多想了些,毕竟,这是老规矩了。”豫章米行行首压着声音道。

    “那你就等新漕司。”李桑柔淡然道。

    “小的不是那个意思,小的是说,小的就是个领吩咐办事儿的,大当家是不是?”行首一脸干笑。

    “你等新漕司吧,也快了。”李桑柔站起来就往外走。

    “大当家!大当家留步,小的……”行首叫了两声,李桑柔脚步不停,径直穿过人群往外走。

    大常等人,扛桌子的扛桌子,拎椅子拎椅子,推开众人,跟着往外。

    “大当家的!”行首还要再追,被孟彦清抬手挡住。

    满亭子的人,看着李桑柔在前,后面大常黑马等人,扛着抱着旧桌子破椅子,下台阶径直走了,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简直不敢相信。

    “她这是什么意思?”

    “也太不把人放眼里了,章行首的话都没说完呢。”

    “这哪能这样!她总得让几步吧,总不能她说怎样就怎样吧,哪有这样的!”

    “老王,别说那些没用的,咱们先回去!快点儿!”

    亭子里的人,一团一团挤着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拧着眉嘀咕。

    这事儿,可跟他们预想的大不一样,得好好商量商量。

第228章 名头不好使啊

    李桑柔回到她的豫章城新宅子,喝着茶,慢慢嗑着瓜子,一直等到夜深人静,三更的梆子都敲响了,没等来一个人,只等来了孟彦清的禀报:

    往滕王阁赏过景的洪州各家米行粮行行老行首,被豫章城米行章行首请进望江楼,宴饮欢乐,还没散呢。

    李桑柔将茶杯拍在桌子上,一声长叹。

    果然,她这名头,过了江就不好使了,无人理会!

    “去瞧瞧……”李桑柔回头说了半句,就摆着手站起来,“算了算了,明天早上再说吧。都早点歇下,明儿都早点起吧,唉。真是不省心。”

    第二天一大清早,黑马直奔守将衙门,找到百城,要借军中的木匠用用。

    他家老大那顺风大旗杆,一般人不会做,军中的木匠有几个是从工部跟过来的,会做,做过。

    百城听的一脸惊喜,“大当家的铺子要开张了?这么快!昨天我们爷还念叨这事儿,说顺风这线路没铺过来,实在不便当。”

    “不是,我们老大还没去看铺子呢,老大说了,得先找到管事儿,再找铺子。”黑马摆着手。

    “那这旗杆,竖哪儿?”百城惊讶了。

    “我们有宅子啊,老大一座宅子!

    “老大说了,就竖在院门口,院门口竖不下,竖院门里也行。”黑马浑不在意的一下一下挥着手。

    “呃!”百城惊讶的眉梢高扬。

    “唉你快点儿!我还有事儿呢,一堆的事儿,老大今天一早就说,要忙起来了,还叹了两口气,赶紧!我这一堆的事儿呢!”黑马连声催促。

    “行行,我知道了,我这就跟我们爷说一声,也不用让木匠去你们那儿了,营里什么都是齐全的,就在营里做好,做好了就抬过去,竖起来。”百城连声答应。

    “那行,我走了,好了直接抬过去就行,老大说了,从今天起,家里一直留着人。”黑马冲百城挥了挥手,转身走了。

    百城和黑马挥过手,呆了片刻,赶紧去找他家爷。

    大当家说要忙起来了,还叹了两口气,这话,怎么让他这心里,有点儿七上八下的感觉呢!

    ……………………

    孟彦清和董超几个,比黑马还早了那么一会儿,一起出了门。

    也就一个来时辰,就一个接一个回来,汇总到孟彦清,和李桑柔禀报。

    “城里的邸店,分头走过一圈儿,都问过了。

    “江北的商号,已经有赶到的了,还不少。

    “先只打听了米粮行,这些是能打听到的,还有好些,只知道是江北过来的客商,做什么生意的,邸店里不知道。

    孟彦清坐在李桑柔旁边,将手里一摞子纸片,一张张递给李桑柔。

    “扬州来了两家粮商,搭伴来的,正好碰到这俩人,问了句,说是半路上搭的伴儿。

    “建乐城到了四家,住在一家邸店,没见到人。

    “宿州来了一家,山阳一家,淮安来的最多,六家,淮安这六家,说是一起到的,平时吃饭什么的,都在一起,说是早上一起出去了。都没见到人。”

    孟彦清一家家说着,将一张张写着人名商号的纸片,递给李桑柔。

    李桑柔凝神听着,一张张看着纸片,目光落在淮安米行应守愚的姓名上,将淮安这一张,放到最上面。

    “有这些差不多了,把架子搭起来就行,你再走一趟,把应守愚请过来。”李桑柔听孟彦清说完,吩咐道。

    “好。”孟彦清忙答应了,出去请人。

    “大头去把你张婶子叫过来。”李桑柔转头吩咐大头。

    大头正推着拖把,一冲一冲的往前拖地。

    “哎!”大头答应一声,放下拖把,一路小跑。

    大头他张婶子就住在附近,一会儿就到了。

    李桑柔让着张管事坐下,直接问道:“你家太太在这豫章城有银子吗?”

    “有。”张管事一个有字,干脆利落底气十足。

    “有多少?”

    “大当家要用多少?”张管事反问了句。

    “有多少?”李桑柔再问一遍。

    “这里的现银不多,二十来万。”张管事欠了欠身,立刻答道。

    “放在哪里?”

    “城东的宅子里。”

    “别的地方呢?整个洪州,一共有多少?”

    “江州城外的庄子里,还有二十来万,别的就没有了。”

    “江州城的银子,你走前看过?”

    “走前没去看,不过,那一处是我男人看着,大当家放心。”张管事欠身答道。

    “嗯,叫董超来。让他再挑几个人。”李桑柔先吩咐了大头,接着和张管事道:“得往城东去看一趟,这银子还在不在,以防万一。

    “这两笔银子,我要用用,还有,你搬到这里来吧,跟在我身边,不用躲躲藏藏了。”

    “是。”张管事答应的干脆利落。

    她家太太的吩咐,就是让她跟着大当家,大当家怎么说,她就怎么做。

    董超带了几个人过来,和张管事一起,往城东去看银子。

    ……………………

    午时前后,淮安米行行首应守愚跟着孟彦清,提心吊胆的来了。

    来了二门,应守愚一眼看到李桑柔,满腔的茫然忐忑落下去了,换了一份忐忑提上来。

    这位大当家可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她这有事儿,还都是大事儿,都不是什么好事儿!

    她找他干什么?

    “当初,运河沿线十九家米行,应扬州米行行首钱东升邀请,往扬州城凑热闹,去了十四家,另外五家,两家是行首实在病的动不了,几位行老谁都不肯领头,所以没去成。

    “淮安米行,是没事儿也没去的三家米行之一。

    “之后,推行新规矩,淮安米行做的最好。

    “听说你在豫章城,我很高兴。坐吧。”李桑柔看着应守愚,微笑道。

    应守愚听了李桑柔这一番话,一颗心落回去大半,恭敬见了礼,拘谨小意的坐到李桑柔指给他的椅子上。

    “听说你们淮安几家米商,是搭伴儿来的?以你为首?”李桑柔倒了茶,推到应守愚面前。

    “是,大当家也知道,去年一年,运河一线生灵涂炭,一整年没有收成,到现在,还荒着一半的地,麦子杂粮还好,大米实在没地方买,价儿一路往上涨。

    “听说大帅没费一兵一卒拿下了洪州,洪州今年又是丰年,淮安几家米行就找到小的,让小的领个头,过来看看能不能贩些稻子回去。”

    应守愚半边屁股坐在椅子上,双手按着双膝,微微欠身,恭恭敬敬,解释的十分详细。

    “嗯,你们到豫章城,这是第四天了吧,头一天起,你们就到处看,看的怎么样了?”李桑柔看着应守愚,接着问道。

    “这洪州的米行,还是老规矩,都得从他们行里走货,这洪州各处米行行首行老,前天昨天,好像都到这豫章城来了。

    “没想到洪州米行这么齐心,他们像是商量过了,都是一个价儿,要的价儿实在太高,还要让我们答应,南下过江,到他们洪州的小麦杂粮,只能粜给他们行里。”

    应守愚一边说,一边瞄着李桑柔。

    大当家的是不是也该给这洪州米行改改规矩什么的……

    “确实都在豫章城,是我把他们叫过来的。”李桑柔叹了口气。

    “洪州不是打个稀烂,打服了打下来的,大帅为了尽快安抚收拢洪州人心,应诺了洪州的商户,江南江北一体对待,绝不容许有人强取豪夺。

    “大帅这么应诺,这洪州的米行粮行,我就不好直接打服推倒。”

    应守愚被李桑柔这几句话说的,呃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才好。

    可不是,江北的米行粮行,她就是直接打服踩过,直接抢了的。

    “可我既然在这洪州,就不能看着你们被人欺压。

    “不从洪州各家米行拿货,直接从农户手里收稻,还能收到稻谷吗?你们会收吗?”李桑柔看着应守愚问道。

    应守愚眼睛都瞪大了,“直接收?有,能!那当然好,可那样,岂不是咱们自己做米行了?”

    “一地一城,只许有一家米行吗?这是有律法的?南梁的律法还是大齐的律法?”李桑柔扬眉问道。

    “那倒没有,就是……”应守愚不停的眨着眼。

    律法是没有律法,规矩也说不上规矩,可开一家新米行,这可不是一般的抢生意,这种抢生意,那可都是打出来……

    她不怕人家打,她巴不得人家打上门吧!

    “这事儿交给你统总。”李桑柔从桌子上拿起孟彦清拿回来的一摞子邸店人名,递给应守愚,“这是江北各地过来的米商粮行,你先把他们叫到一起,把我的意思说一说,商量商量该怎么办。

    “以后再有米行粮行过来,我让他们去找你们,或者你们直接去找他们,这件事上,江北要一体。

    “之所以让你统总,是因为大帅答应过洪州商户,不让我欺负他们,我做事过于直接,不擅长什么在商言商,这事儿,就由你们出面,去跟他们在商言商。

    “还有,我这里有四十万现银,留着给你们用,这豫章城里有二十万,余下二十万,在江州城。这个钱,要收利息的,月利一分。

    “哪家要用,统总到你这里,你找张管事提银子就行。”

    应守愚听的不停的眨眼,下意识的接过那一摞子商号人名,“大当家的,您这,我?”

    他跟大当家,这才是第二次见面,大当家就托付给他这么大的事儿,还有四十万的现银!

    “你也不会在商言商?”李桑柔扬眉道。

    “不是,小的父亲、祖父,都是开米行的,小的的意思,小的这才是第二回见大当家。”应守愚被李桑柔这一句问的,有点儿哭笑不得。

    “我要在这豫章城呆一阵子,你想见我,可以常来。”李桑柔打量着应守愚,笑道。

    “大当家这份信任……”应守愚一句话没说完,赶紧往回咽。

    她不是信任,她都无所谓信不信任,她手里的刀子快,手下的打手多。

    “好好的在商言商,不要让江南的商户以为咱们只会凭借蛮力,在商言商,咱们一样打的他们满地找牙!”李桑柔端起茶杯,冲应守愚举了举。

    应守愚被李桑柔这一句话,把这几天的憋屈都挑出来了,往上冲出了几分豪气,“大当家放心。”

    孟彦清将应守愚送出院门,折回来,凑过去,蹲到李桑柔旁边,压着声音道:

    “这洪州跟荆州一样,漕司帅司暂归一人,点的是骆庭显。

    “骆庭显是从大理寺卿的位置上过来的,在建乐城的时候,就在咱们顺风铺子隔壁,他之前做过两任漕司,出了名的精明能干。

    “骆庭显是原淮南东路骆帅司的堂弟,挺亲,没出三服。

    “听说骆帅司这两天就要进豫章城了,要不,我去迎一迎?”

    李桑柔扬眉看着孟彦清,“你迎他干什么?”

    孟彦清呆了一呆,呃了一声,抬手捂在脸上。

    可不是,这骆帅司想见他们老大,他们老大都不一定肯见,他迎他干什么?他想哪儿去了!

    ……………………

    午后,黑马带着七八个年纪不一,不过都挺老的工匠进来,李桑柔站起来。

    一群工匠从李桑柔看向旁边干活的蚂蚱,再看回黑马。

    “看什么看!那就是我们老大!”黑马一瞪眼。

    “我打算修一修滕王阁。”李桑柔看着一群惊疑不定的工匠,直截了当道。

    一群工匠更加惊疑不定了,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呆了片刻,前头花白头发的一个老工匠上上下下打量着李桑柔,干笑道:“那滕王阁,那都是官家的,可不是谁说修就能修的。”

    “修滕王阁是大事儿,得好些银子呢,可不是几十几百两银子的事儿。”老工匠后面一个花白头发工匠,看着李桑柔,好心好意的提醒了句。

    李桑柔往后退坐到椅子上,有些挠头的看着眼前这群工匠。

    “我要修滕王阁,这活儿,你们要是愿意接,就去看看,想想怎么修,算一算大致需要多少银子,工期多长,给你们三天,看好想好算好,过来告诉我,我挑一家。”

    李桑柔说完,看着眼前的工匠,一群人,要么斜瞥着她,要么嘴角往下一脸好笑看着她,要么一脸干笑,一幅懒得理会她这个无知婆姨的模样。

    李桑柔看了片刻,叹了口气,抬手揉着额头,接着道:

    “好好看看,好好想想,好好算一算,三天内,过来我这里,只要能说出一二三的,不管能不能挑中,都给一两银子辛苦钱。”

    “我们老大的话,都听好了?”黑马一声吼,吓的一群工匠赶紧点头。

    看着工匠们挤成一团出去了,李桑柔再次叹气。

    看着黑马进来,李桑柔叹着气吩咐黑马,“你去一趟守将衙门,找百城吧,跟他说我想把滕王阁修一修,问他有什么这个那个的没有。”

    “这个那个是哪个?银子?”黑马问了句。

    “不是银子,算了你别多说了,就跟他说一句:我要修滕王阁。这一句就行了。”李桑柔再次叹气。

    “那行!我去了。”黑马用力拧着眉,赶紧出门。

    老大今天一天总叹气,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他这眉毛,必须拧起来!

第229章 开头难

    也就是隔天,一大清早,新任洪州帅司兼漕司骆庭显的大船,就泊进了豫章城码头。

    骆家是世宦大族,骆庭显在大理寺卿之前,又做过两任漕司,对地方政务,以及一应规矩讲究,十分娴熟。

    唯一一样连他带家族都没有经验的,就是这洪州,是大战之后,刚刚归入北齐的南梁旧地。

    不过,这一条,骆庭显也是有底儿的,因为大帅,特别是那位文先生,这会儿都在豫章城,听说还要在豫章城呆上几个月,有这几个月,足够他站稳脚跟了。

    那位文先生,可是经手过荆州,襄樊,现在到洪州,这已经是第三路了,经验丰富,多和他请教就是了。

    船泊进码头,骆庭显带了几个护卫小厮,先下了船,径直进城。

    其余幕僚仆从忙着卸下行李,搬行李的搬行李,去打听这个那个的,各自去打听,该干什么各自去干什么。

    骆庭显直奔守将衙门,请见大帅,或是文先生。

    大帅不在,骆庭显跟着小厮,往厢房去见文先生。

    文诚站在廊下,看到骆庭显进了二门,先长揖下去。

    “不敢当不敢当。”骆庭显赶紧站住还礼。

    这位文先生,虽说眼下还只是个没品没级的参赞头衔,可整个大军的粮草辎重,全在他手里调度,已经立了几次大功了,一旦去了这个参赞的头衔,入仕为官,直接接掌一部,做个尚书,都不算太倖进。

    他可不敢在他面前拿大。

    “我算着,你要明天傍晚,或是后天早上才到,没想到骆帅司这么快。”文诚等骆庭显近前些,再次拱手见礼。

    “一路上顺当得很,又赶了赶,就快了。”骆庭显拱手寒暄。

    文诚欠身让进骆庭显,一边亲自动手沏茶,一边笑道:“我对骆帅司是日盼夜盼,望眼欲穿。

    “实在是事儿太多,急着要把一堆的公务麻烦事儿,赶紧甩给骆帅司。”

    骆庭显失笑出声,赶紧拱手欠身,“有劳先生了。”

    “不敢当先生二字,骆帅司从我这儿出去,只怕就要陷入繁忙,我这儿,倒是能轻松一二了。

    “不敢多耽误骆帅司,我就不客气了,咱们直入正题,你我,都是忙人。”文诚沏了茶,推到骆庭显面前,欠身笑道。

    “先生请讲!”骆庭显微微欠身,凝神细听。

    文诚一直说了一个多时辰,总算将整个洪州的公务大致交待清楚,指着旁边案子上堆着的七八摞,都是两三尺高的文书,笑道:“那些都是骆帅司您的,我让人给您送过去。”

    “真真是千头万绪,有劳先生了。”骆庭显先欠身谢了,上身微探,声音稍稍落低,笑道:“听说大当家在豫章城呢?经过江州城时听说的。”

    “在,不过,”文诚的话微顿,接着笑道:“她那顺风大旗,铺子还没找好,今天就要竖起来了。”

    见骆庭显明显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文诚接着道:“大当家不爱张扬,顺风大旗,向来只竖在顺风铺子门口,铺子没开出来,先把大旗竖起来,这是头一回。”

    “有什么打算?”骆庭显惊讶了。

    “只怕已经动手了。

    “为了尽快稳定收拢洪州民心,我请大帅出面,和大当家打了招呼,凡事儿慢慢来,不要……”文诚干笑了几声,摊出一只手。

    骆庭显急忙点头,他懂!

    “大当家答应了。可是,这洪州,这豫章城里,积弊重重,米价高成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文诚用力咳了一声,落低声音,“昨天,听说江北过来的行商聚集在隆顺酒楼宴饮,很晚才散。

    “前一天,大当家召集了洪州各地米行粮行行首行老,在滕王阁见了一面,晚上,这些行首行老在望江楼宴饮,大当家可不在。”

    骆庭显眉毛抬的额头上一片深纹。

    “大当家极有分寸,思虑长远,这是皇上的话。

    “你不用担心,可是,这事儿,你一定得多加关注,不是出事儿什么的,说不定,你能从中借到点儿力什么的。”文诚说着,哈哈笑了几声,“骆帅司久经地方,我这是多话了,这也是大帅的意思,让我宁可多说几句,说骆帅司是能说话的人。”

    “多谢先生,多谢大帅。最缺这样的指点!”骆庭显站起来,长揖下去。

    “骆帅司太客气了,份内之事,再说,这也是大帅的吩咐,你坐,还有几句话。”文诚也忙起身,再次让着骆庭显坐下。

    “大帅的意思,大当家要是不去找你,你也别去找她。”文诚接着道。

    “是。”骆庭显忙欠身点头,这一句,是大帅的吩咐,他得恭敬。

    “你要是有什么事儿要找大当家,就找黑马,可别找大常。”文诚一声干笑,“大常鬼得很,黑马就实诚多了,你至少能从黑马那儿,知道大当家是个什么态度,事儿大不大。”

    骆庭显失笑,“你要是不交待,我还真是先找大常,大常那人,看着多实在呢。”

    “鬼得很。”文诚嘿了一声。

    “我记得了,多谢先生指点。”骆庭显起身,再次长揖。

    “不敢当不敢当。”文诚还了礼,又说了几句,送出骆帅司,吩咐几个小厮挑着长案上的文书,给骆帅司送过去。

    ……………………

    骆庭显回到帅司衙门,最得用的幕僚张先生迎出来,“东翁见到大帅了?”

    “大帅忙得很,见到文先生了。”骆庭显答着话,脚步不停,进了屋,见有碾好的茶粉,正好水也滚了,放了匙茶粉,冲了杯茶,掂着米糖,喝一口吃一口,连吃了几块。

    他有点儿饿了。

    “我这儿,有件有意思的事儿。”骆庭显冲茶喝茶吃米糖,张先生探身过去,嘿嘿笑道。

    骆庭显一只手端茶杯一只手拿米糖,嘴里也是满的,只好冲张先生点了点头,示意他说。

    “我刚进这帅司衙门,还没来得及走一圈,小厮就来禀说,有个姓章的行首,请见骆漕司,我就让人叫进来了,问了几句。

    “这章行首,吞吞吐吐,似说非说,不过,我也听明白了。

    “他是这豫章城米粮行行首,听他那意思,他们米粮行,从前一直是在漕司府照应下,现在,虽说已经不是南梁了,可他觉得,规矩还是规矩。”

    骆庭显听的噎住了,伸长脖子咯了一声。

    “我先含含糊糊把他打发走了。”张先生撇着嘴摇头。

    “刚刚,”骆庭显吃的差不多了,倒了杯清茶,一边抿着,一边欠身过去,压着声音,将文诚说的洪州和江北商人分别聚会宴饮的事儿说了。

    “喔哟!这是打上擂台了!”张先生眉毛抬的老高。

    “可不是,跟大当家打上擂台了,难不成他们以为背靠漕司府,就是树大根深,能跟大当家打这个擂台了?”骆庭显看着张先生道。

    虽然这事儿很明显,可他还是有几分疑惑。

    “这是江南,哪儿知道咱们江北的事儿,就算是江北,各路帅司漕司这些还好,再往下,也不一定知道大当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张先生比较明了。

    “嗯!这倒也是,大当家从不张扬,皇上也从不张扬。

    “唉,要不是临走前,伍相找我说了大当家那些功劳,我也不知道啊!

    “也是,照这姓章的看来,咱们这漕司府兼帅司府,在这洪州地面上,那是挺厉害的。”骆庭显啧了一声。

    “这事儿,东翁怎么打算?”张先生欠身问道。

    “这是个机会!”骆庭显一脸笑,“一来,借着这事儿,让大家瞧见咱们江南江北,确实是一碗水端平,不偏向江北,也不偏向江南;二来,也借着大当家的手,打掉这帮地头蛇的气焰。”

    “东翁这样打算,那章行首这边,是不是得提点提点?”张先生立刻跟进道。

    “那得提点提点,这事儿,你亲自走一趟。

    “第一,跟他们说清楚,咱们大齐律法森严,你家帅司志向远大,出身豪富,不该拿的钱,你家帅司一分不拿,不过,委婉点儿,别吓着他们。

    “第二,探探话儿,看看他们对大当家知道多少,要是知道的太少,一定要提点到,让他们可千万别一开头,就把地头蛇的作派拿出来了,可不能这擂台还没搭起来,他们就先垮没了,那这戏就没法唱了。”

    “嗯,这两条,得好好想想怎么说。”张先生拧着眉。

    “第三,再给他们鼓鼓劲儿,说清楚,我虽然是从江北来的,却和这洪州一体与共,只怕要连任两任这样的话儿,半藏半露的,也能透一点儿。”骆庭显接着道。

    “东翁放心,这一条容易。”张先生欠身笑道。

    “这件事儿,你亲自盯着,这件事,咱们得做的正大光明,事无不可对人言,咱们是,江北和洪州两团儿,也是一样,要是能正大光明的做下来,一体对待这一条,就能有些口碑了。”骆庭显接着交待。

    “好!这是大事儿,东翁放心。”张先生连连点头。

    ……………………

    李桑柔等到第三天,一群作头儿,一个没来。

    傍晚,李桑柔正挠头叹气,大头在院门口喊了声,带着个二十来岁,瘦瘦怯怯的男子进来。

    “小的是,是孙作头,孙作头……”瘦怯怯的男子在黑马、蚂蚱等一圈儿人的瞪眼围观下,汗都下来了。

    李桑柔冲众人挥了挥手。

    “瞧你们一个个闲的!不许围观!走走走!”黑马一个转身,挥手赶人。

    “过来说话吧。”李桑柔招手示意瘦怯男子。“你是孙作头的徒弟?孙作头让你来的?”

    “不是,是,小的是……”瘦怯男子被李桑柔这一句问的通红着脸,垂下了头。

    “不是孙作头的徒弟,还是不是孙作头让你来的?”李桑柔放缓声音,接着问道。

    “都不是。”瘦怯男子缩肩低头,看那样子,恨不能有条地缝让他钻进去。

    “那你过来,有什么事儿?为了我要修滕王阁的事儿?”李桑柔声调和缓。

    “是,听说,来报工量,工价,就有一两银子。”

    瘦怯男子声音低的跟蚊子哼哼差不多,也亏得李桑柔耳朵特别好使,才能听清楚。

    “对,只要能说清楚,就给一两银子,你去看过了?算好了?那说给我听听,黑马,拿一两银子出来。”李桑柔话里带笑。

    “小的画了图。”瘦怯男子从袖筒里抽出一根跟胳膊差不多长的纸筒,小心的捏着被折弯的地方。

    “搬张桌子来,拿几个镇纸。”李桑柔站起来,吩咐递银子过来的黑马。

    黑马和大头搬了张桌子过来,瘦怯男子拉开纸筒铺好,四角压上镇纸。

    李桑柔站在桌子边,看着图纸上横七竖八的这一根那一条,以及旁边的数目。

    这图跟扬州城看的宅院制度图不一样,她看不懂。

    “你说说,我看不懂。”李桑柔示意瘦怯男子。

    “上一回修滕王阁,是重起重建的。不知道您打算怎么修,小的这是照着修缮翻新来算的工量用料。

    “小的去看过了,滕王阁主梁大柱大体完好,大料一项,所需不多……”

    瘦怯男子一说起来图纸,滔滔不绝。

    李桑柔凝神听着。

    瘦怯男子几乎一口气说完各项用料工量,“……照小的计算,各样用料都写在这里了,工料不误的话,耗时十个月。”

    “把银子给他。”李桑柔吩咐了黑马,看着瘦怯男子,笑问道:“你姓什么?做什么的?上次我请人过来,好像没看到你。”

    “小的姓宫,宫小乙,小的是在城南水木作给人算料打杂的,不是作头。”宫小乙接过银子,紧紧攥在手心里,脸上泛起丝丝潮红。

    “你家里断粮了?”李桑柔指了指宫小乙手里的银子。

    “是。”宫小乙垂着头,一个是字,轻而低。

    “家里还有什么人?”李桑柔接着问道。

    “老娘,两个妹妹。”

    李桑柔轻轻喔了一声,“那你先回去吧,今天能吃顿饱饭了。

    “明天早上,你过来,再仔细跟我说说,我不白用你,给钱的。”

    “是,谢大姐……”

    “这是我们大当家!”黑马提点的相当及时。

    “谢大当家。”宫小乙退一步一躬身,再退一步再一躬身。

    李桑柔看着他一路退到天井中间的桂花树上,撞的一个转圈,再一个躬身,转身往外跑了。

第230章 蓝豆生快

    第二天一大清早,宫小乙就到了。

    大约是因为吃饱了饭,宫小乙看起来没那么胆怯了。

    李桑柔指着自己旁边的竹椅子,让宫小乙坐下,倒了杯茶推给他,看着他笑问道:“你家里就你娘,两个妹妹,一家四口?”

    “是。”宫小乙在椅子上坐的拘谨拿捏。

    “昨天你说的孙作头,是你什么人?”李桑柔抿着茶,接着问道。

    “是小的大舅。”

    “你平时帮你大舅算算料什么的,以此为生?”

    “是,也帮别的作头算,小的爹死得早,原本是跟着大舅学木匠的,可小的又矮又瘦,推不动刨子,只能算算料,算算工。”宫小乙声音低下去。

    “你识字?小时候念过书?”李桑柔打量着宫小乙。

    确实,挺矮挺瘦。

    “嗯,没念过书,学鲁班书的时候识的字。”宫小乙规规矩矩答道。

    “识多少字?能看书吗?”

    “能看书,差不多的书都能看。”

    说到能看书,宫小乙语调里透着丝丝隐隐的骄傲。

    “那你挺聪明。”李桑柔笑着夸奖了句。“我这份活,你是听你大舅说起的?”

    “是,从大当家这儿回去,大舅往小的家送了两斤米,说到大当家这份活,说是个女人。”

    宫小乙含糊了是个女人这一句。

    “大舅说他要往城外去找找活儿,要去几天,小的就想着,那一两银子,也许有呢。家里就两斤米,顿顿喝稀饭,也快没了,实在饿的难受。”

    “昨天一两银子,都买了什么好吃的?”李桑柔笑问道。

    “一两银子换了九百个大钱,给大舅家送了五百个钱。大舅家也没吃的了,大舅家人口多。

    “余下四百个钱,三百钱买了三十斤米,一百钱买了盐,打了点儿油。”宫小乙老老实实答道。

    李桑柔慢慢哼了一声。

    这丰年的豫章城,米价倒比建乐城翻了一倍有余。

    “修滕王阁这活儿,你觉得你能接下来吗?不是转手交给你大舅,就是你自己来,能接吗?”李桑柔转入正题。

    “我觉得,我能。”宫小乙屏着气,一句话仿佛用尽了全部气力。

    “这个活儿,我只出钱,其余一概不管,等你修好了,我过来验货盘帐。除了当作头,你还得采买。”

    李桑柔笑看着宫小乙,“还有,滕王阁是读书人去吟诗作赋,品茶喝酒的地方,雅得很,不能把它修的大红大绿的像村头的土地庙。

    “除了中间那个高阁,两边的亭子,周围的花草山石,也要一起制度安排,整修栽种。

    “这些,要么,你自己有这个眼光,要么,你得找个眼光好能制度安排的人帮你。

    “这些,你都能接下来?”

    “找制度的人,贵得很。”宫小乙屏气说了句。

    “嗯,”李桑柔点头,“你既然觉得能行,那咱们就试试,现在,你先做几件事:

    “一,先把要用哪些料,各样料什么价儿,要么你自己问清楚,要么你找个采买,带着他来跟我说;

    “二,修好之后的滕王阁,是什么样儿的,你自己做,或者找一个制度的人,把烫样做给我看;

    “三,你要把整个工程的预算做出来:大致用银多少,其中料多少,工多少,其余杂项多少,你打算分几期支用银子,每一期多少。

    “这几件,你需要几天?”

    宫小乙紧紧抿着嘴,不停的眨着眼,算了一会儿,看着李桑柔道:“烫样慢,七天,或是八天。”

    “那就八天。黑马,拿一百两银子给他。”李桑柔笑看着大瞪着眼睛的宫小乙,“你从来没做过作头,要找人什么的,要是他们信不过你,你可以先放些定银给他们,也好省些力气。”

    “大当家放心,谢大当家!”宫小乙接过沉甸甸一袋银饼子,用力抓着,激动的脸颊绯红。

    看着宫小乙背着银饼子,连走带跑出门走了,大常从屋里出来,皱眉道:“昨天黑马说,百城跟他说,他查过旧档,说现在的滕王阁,盖的时候花了六七万银子,就是修一修,也得不少钱,干嘛要修滕王阁?”

    “这叫情怀,我跟你说……”李桑柔抿着茶,慢吞吞道。

    大常呃了一声,转身就走,“我去看看酒酿好了没有,晚上做醉鱼,没有酒酿不行!”

    ……………………

    午后,李桑柔出来逛了一圈,看着时辰差不多了,往滕王阁过去。

    昨天晚上,顾晞就让如意过去和她说了,今天他得空儿,请她到滕王阁赏景喝茶。

    能看到滕王阁那座高大的楼阁时,李桑柔也看到顾晞了。

    顾晞一件靛蓝缂丝暗纹长衫,戴了只同色幞头,负手站着,看起来竟然有几分斯文之意,像个书生。

    “你这一身,跟滕王阁挺搭配。”李桑柔打量着顾晞,指了指不远处的滕王阁,笑道。

    “我这是新衣,那是破楼。”顾晞从自己指向滕王阁。

    李桑柔唉了一声,笑出来。

    “你是说我跟这滕王阁一样假斯文?”顾晞转过身,和李桑柔并肩往前,笑道。

    “这回差不多了。”李桑柔点头。

    “守真说你要把这里修缮一新?”顾晞仰头看着破败的滕王阁。

    “嗯。”

    “为什么要修这里?像扬州那样?让大家有活干?

    “那你不如修贡院,府学也行,城外还有座书院,守真去过一回,回来之后,跟我说过两三回了,想让我出钱修书院。我没理他,要不,你出钱修?”顾晞看着李桑柔,一连串儿的建议道。

    “不修,我就想修这里。”李桑柔没看顾晞。

    “这里地势是不错,嗯,景色不错。”顾晞和李桑柔一起,拾级而上,站到主楼前,迎着江风,深吸了口气。

    “这上面,确实得修了。”顾晞仰头看了看楼板塌坏的头顶,这楼,已经没法再上去了。

    “这楼建在这里,迎着风迎着水,要随时维护,才能常用常新,不然,极容易腐坏。”李桑柔走到楼梯口,仰头看了看,“这地方要是修好了,在楼上摆茶席品茶,或是品酒,多雅,可以经常办个品茶会,品酒会什么的。”

    “嗯?”顾晞拖着尾音嗯了一声,斜瞥着李桑柔。

    她这要随时维护,又要品茶品酒,她要干什么?

    他就知道,她不会平白无故的修缮起这么个破地方。

    “你是有打算的吧?有什么打算?”顾晞跟着李桑柔,看着她问道。

    “用来品茶品酒,开个诗会文会什么的。”李桑柔答的很认真。

    顾晞看了一圈,拧眉道:“圈起来收钱?”

    李桑柔失笑出声,一边笑一边点头,“这主意不错,可现在不行,人太少。

    “你上次不是说,这洪州处处出好茶,酒也不错,和江北的酒相比,这儿的酒风味大不一样,我就想着,这些茶酒,哪家好哪家不好,洪州人还知道些,江北人肯定就茫然无知了是不是?

    “我就想着吧,怎么样才能让他们这茶这酒,卖到江北的时候,有个标识,像米一样,由米行评个等,一甲一等米,一甲二等米这样。”

    “你打算在这里评?那这事儿得让骆庭显出面,守真也行,或是我。”顾晞反应很快,“要是把给茶给酒评等这事儿抓到咱们手里,这可是赚大钱的事儿。

    “茶酒不比米粮,跟绸子差不多,有闲钱了就讲究,都是能卖高价的东西。”

    “不是你!”李桑柔横了顾晞一眼,“这事儿要是放到官府手里,没几年就得烂的无人理会。”

    顾晞呃了一声,随即笑道:“我就随口说说。生意上的事,我不懂,守真也不怎么懂,你看着办吧。”

    “我也没想好怎么办,到时候,说不定得请你,或是文先生过来站站台,压压阵,现在,先把这楼修起来,总得有个够雅的地方。”李桑柔往回缓和。

    “进了豫章城没几天,守真忙成那样,还骑马来回,往这里来了一趟,我倒是头一回来,实在没空。”顾晞往前,看着浩浩的江面。

    “那边叫压江亭,看江水最佳,上次我请洪州米行粮行的人,就在那里。”李桑柔示意顾晞。

    “守真说你要跟洪州米行粮行打擂台了?”顾晞一边和李桑柔并肩往压江亭过去,一边关切道。

    “不是我,是江北的粮商,这豫章城的米价,你知道吧?”见顾晞点头,李桑柔冷哼了一声,“这米价,比建乐城还贵,凭什么?

    “文先生答应过他们,不豪夺,不夺就不夺吧,我准备把他们废了,照江北的规矩,另立新行。”

    “守真那些承诺,是给整个洪州商户的,只是没法单单把米行粮行剔出来。

    “骆庭显到任那天,守真已经交待过骆庭显,让他看着些,别让那帮行首行老借机闹事,指鹿为马,别的,让他持中守衡。”顾晞解释了句,随即道:“不说这些了,你的递铺还没开出来?那要在这里呆一阵子?”

    “嗯,你呢?打算什么时候围攻长沙?”

    “不急,先把洪州各处残兵清理干净,稳住收拢好,长沙已经是一座孤城了,现在,这已经比我和大哥的方略早了很多了,托你的福。”顾晞笑容明朗。

    “不敢当。那咱们今年要在这里过年了。

    “前儿我说了句要在豫章城过年,大常就开始打听豫章这边过年都得备什么年货,我是真怕大常的年货。”李桑柔叹气。

    “如意说,大常备的年货,至少能吃小半年?”顾晞笑起来。

    “上个月我们才把最后一根腊肠吃完。”李桑柔摇头叹气。

    “那你也不管管?管不了?”顾晞笑出了声。

    “管了,要不是我管得紧,大常那年货,是要一年压一年,新年接旧年,不能断的。”李桑柔想想大常的年货,只想叹气。

    顾晞大笑,笑了一会儿,看向李桑柔,稍稍压着声音问道:“黑马,找百城要买守真的旧幞头,这事儿,你知道吧?”

    “这我倒不知道,在建乐城的时候,他都是找七公子买。”李桑柔十分淡定。

    “潘定邦?卖给他了?”顾晞两根眉毛挑得老高。

    “卖啊,黑马都是直接找七公子买。

    “两个人讨价还价,七公子说这幞头他就戴了一回,料子是宫里赏下来的,他阿爹统共就得了两匹,他家阿甜做了件小袄,余下的料子给他做了幞头。

    “黑马说再怎么也戴过一回了,说七公子头大他头小,回头还得花钱让人缝一圈儿里衬,就这些不能再多了。

    “回回都是好几个来回才能谈好价,黑马没钱,七公子也缺钱。”李桑柔淡定自若。

    顾晞由惊而笑,大笑起来。

    “你怎么把黑马克扣成这样了?一顶新幞头能值几个钱,你能少这点儿银子?”顾晞简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大常管家,不是我。大常经常抱怨黑马,乱花钱。”李桑柔摊手。

    “守真说,黑马头一回找百城,把百城吓着了,说百城跟他说的时候,他也以为这里面有什么讲究,跟我说了两回,让我问问你,这是什么讲究!”顾晞边说边笑。

    “哪有什么讲究?文先生想卖就卖,不想卖就不卖,让黑马到别处买。

    “黑马就是贪便宜,旧货店里上好的绸幞头,比他从七公子那里买贵多了。”李桑柔笑道。

    顾晞笑的止不住。

第231章 闲事儿

    孟彦清负责盯着应守愚那边,一天一趟的跟李桑柔禀报:

    一场宴饮之后,江北的粮商立刻就成团儿了,团得还挺紧,以应守愚为首,又推了两位副手。

    粮商们分头,躲躲闪闪出了豫章城,往洪州其它地方打听米价,以及当地米行里收进了多少稻谷,估算外头大致还有多少能收的稻谷,以及,各个村镇规模如何等等。

    另外几个人,开始悄悄寻找车船脚夫。

    原本,他们要是在米行买了米粮,这运米粮的车船,都该是行里就有。船车以及脚夫行的船钱工钱,照理都是米行给个行价的。

    现在,他们要绕过当地米行,这车船脚夫,就得自己找,当地的车船脚夫行,肯不肯接他们这活儿,还说不定呢。

    这件大事儿,可得事先讲好定好,要不然,收了米粮,运不出去,那可是大事儿。

    还有几个,在到处寻找能用的人手。

    往各个村镇上门收稻谷,光凭他们这些人可远远不够。收稻谷这事儿,一旦开始,就得各处一起铺开,否则,这洪州的米行,可不会坐等着他们一处一处的收过去,毕竟,人家也坐一起喝过酒了。

    李桑柔一天天听着,一天比一天放心。

    这应守愚,确实像他自己说的,祖上几代都是做粮行生意的,很知道关窍难点在哪里。

    李桑柔放了心,听说新任帅司兼漕司兼豫章府尹骆帅司要当众审理豫章城过往积压的旧案,李桑柔拎着包瓜子,一早上就往府衙占了个上佳位置,看热闹听审案。

    听说建乐城正在修刑统,这位骆帅司,就任洪州帅司前,是大理寺卿,大理寺卿可是修刑统的主要人员之一,刑统要修订哪些地方,要往哪个方向修,他肯定一清二楚,说不定能听出点儿什么和什么。

    北齐南梁用的是同一部刑统,她刚到江都城的时候,就认认真真通读过刑统,从前的刑统,她是熟知的,有什么变化,她应该能听出来。

    反正这几天也没什么大事儿,闲着也是闲着。

    骆帅司当众审理旧案积案,为的是尽快把他这大齐新任洪州长官的威望树立起来,取信于民。

    这案子审起来,依照律法,一丝不苟,证据如何,证人如何,律法如何,列的清楚,说的明白。

    李桑柔听了两天,十分敬佩,不愧是大理寺卿的位置上出来的,这案子审的,真让人舒舒服服,无话可说。

    第三天,审到一桩杀夫案,出了意外。

    案子简简单单,成亲不到一个月,妇人趁着丈夫熟睡,一条丝绳勒死了亲夫,唯一算得上亮点的,是这个丈夫,是豫章府衙的衙役。

    这桩案子简单明了,十恶大罪,案发隔天就审定了的,杭城的批文也到了,原本应该斩立决。

    可赶在要斩前两天,豫章城易了手,城里的南梁官员,在顾晞的纵容下,只要是想逃的,都顺顺当当的逃之夭夭。

    这个斩,就耽误下来了。

    骆帅司兼漕司兼府尹这一趟清理积案旧案,规则之一:是所有要斩的案子,不管是秋后问斩,还是斩立决,都要重审一遍,毕竟,人命关天。

    妇人带着脚链手链,咣咣铛铛上到大堂,歪歪斜斜扑跪在地。

    看热闹的人群中,李桑柔占据着大堂一角的有利地势,往左可以清楚的看到台上的骆帅司,往右,大堂内一览无余,打量妇人,十分便当。

    成亲不到一个月就谋杀亲夫,李桑柔原本以为是个年纪青青的小娘子,没想到眼前的妇人,看起来得有四五十,甚至五六十岁年纪了。

    这是二婚?三婚?

    那就难怪了。

    李桑柔嗑着瓜子儿,听着堂上幕僚快而清晰的念着案情。

    “袁付氏,刚才所念,你都听清楚了?可有出入?袁招财确实是你勒死的?”骆帅司声音温和。

    “听清楚了,没有出入,是民妇勒死了袁招财。”跪在大堂中间的妇人口齿清晰。

    “你勒死亲夫,这是十恶大罪,照南梁的律法,当斩立决,咱们大齐,也是斩立决,唉。”

    骆帅司叹了口气,正要把这桩案子结过去,袁付氏抬头看着骆帅司道:“府尊,民妇有一事不明,可否请教?”

    李桑柔上身微直,收起了瓜子,这位袁付氏,这一张口就不凡,这案子有看头了。

    骆帅司也十分惊讶,忙抬手示意,“你说。”

    “若有民妇,父兄尚在,却被人强行嫁娶,当如何?”袁付氏直视着骆帅司,问道。

    “嗯?”骆帅司眉梢扬起。

    这案子有蹊跷!

    “怎么回事?”骆帅司没答袁付氏的话,转头看向旁边的邵推官。

    邵推官是南梁属官,家在荆州,北齐大军推进豫章城时,只关门躲了几天,没走,骆帅司到任前,邵推官就从前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的天天到衙门,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袁付氏今年三十有五,父母已亡,有一兄长,却是别籍异居,前任王府尹以为旷夫怨女,有伤天和,就将她配与袁招财。”邵推官急忙拱手答话。

    “王府尹怎么知道她年长未嫁?”骆帅司皱眉问道。

    邵推官顿时一脸干笑,用力咳了一声,冲骆帅司用力使了个眼色。

    “你只管说,本官审案,事无不可对人言。”骆帅司脸色微沉,示意邵推官。

    “是,那个。”邵推官浑身的尴尬,“袁付氏父亲是个塾师,却爱帮人写状子。

    “袁付氏跟着父亲,学的伶牙利齿,嘴尖皮厚,无赖泼皮,身为女子,却屡屡抛头露面,无事生非,挑事儿纷争,从中渔利。

    “她父母已亡,和兄长又是别籍异居,无人约束。

    “今年春天,她又到公堂吵闹,王府尹就当堂将她嫁与衙役袁招财,一来令旷夫怨女各有所安,二来,也好有个人约束管教这妇人。”

    骆帅司慢慢喔了一声。

    “民妇并非年长未嫁,而是守节之人。”堂下的袁付氏,看着骆帅司道。

    “王府尹之前,官府令她嫁人,她就给自己找了个濒死的乞丐,又找了几个无赖为媒为证,那乞丐连姓名都不知道,胡闹得很,不能算数。”邵推官忙接话解释。

    “媒是官媒,证是里正,有媒有证有婚书,请府尊详查。”袁付氏一字一句。

    李桑柔再次打量袁付氏,片刻,侧头看向骆帅司。

    骆帅司侧头和幕僚商量了几句,看向袁付氏道:“你这案子,前情复杂,本官初到豫章,这些前情,本官确实要详实查证之后,才能分辨,今天先到这里。”

    袁付氏俯了俯身,慢慢站起来,跟着衙役往大牢回去。

    李桑柔站起来,挤出人群,吩咐小陆子和蚂蚱去打听打听这个袁付氏,以及这桩案子。

    小陆子和蚂蚱回来的很快,在离府衙不远的小茶坊里找到李桑柔,一左一右坐在李桑柔旁边,一替一句的说话。

    “一问,竟然没人不知道她!”

    “随便一问,都知道!厉害!”小陆子竖着大拇指。

    “说她爹是个私塾先生,家里有两间铺子,一两百亩田,她家就她跟她大哥俩孩子,她爹娘活着的时候,挺疼她,也挺惯着她的,由着她挑挑拣拣,挑到二十五六,也没挑到合适的人家。

    “后来她爹先死了,两年后,她娘也死了,她大哥从小儿就管不了她,说是,是她要分家的。

    “她爹她娘给她留了份嫁妆,挺厚一份嫁妆,有宅子有地,分家的时候,她大哥分了半间铺子给她,不过她不管铺子,每到年底,她大哥送一份银钱给她。

    “从前她爹娘活着的时候,她虽然不嫁人,也就是不嫁人,后来,她爹娘死了,她又和她大哥分了家,她就开始帮人打官司。

    “她不是访行的人,帮人打官司也不收钱,有的是人家求到她门上,有些,是她看到了,主动上前,要帮人家打官司。”

    “衙门里的书办说,她厉害得很,律法案例,只有府尊推官师爷们不知道的,没有她不知道的,她帮人家打的官司,件件全赢。

    “书办说,从前前一任府尊起,就恨她恨得牙痒痒。

    “后来,她名头越来越大,满豫章城,没人不知道她了,求到她门上的,也越来越多,书办说她不知收敛,反倒更加张扬,除了打官司,竟然还敢点评起别的案子。连杭城的案子也敢点评。

    “到前一任王府尹,就趁着她帮人打官司,当堂把她嫁给了他们府衙一个癞痢头老光棍袁招财,没想到,没到一个月,她把袁招财勒死了。

    “啧,真是。”

    小陆子和蚂蚱一替一声的啧啧。

    李桑柔捏着茶杯,凝神听着。

    她只熟读过刑统,可这个时候的刑统,特别是户婚一块,简单的简直就是什么都没有。

    官吏断起案来,讲的是律法不过人情,女子不嫁,还帮人打官司,这确实是该要管教的事,甚至算得上当地官员教化不利。

    这个案子,伸缩极大,从前那位王府尹,当堂把人嫁了,这得算是一段佳话,现在这位骆帅司,依旧判个斩立决,也说不出半点不是。

    “你们两个,买几件干净衣裳,再买些吃的喝的,给付娘子送过去,别提我的名字,要是有人问,就说有人托付你们,给付娘子送点儿东西。”李桑柔沉默半晌,吩咐道。

    “好!”小陆子和蚂蚱一跳而起,一路小跑,出去买衣裳买吃食汤水,送给付娘子。

    ……………………

    骆帅司又审了几个小案子,退堂回到签押房,叫进邵推官,将袁付氏的事儿,细细问了两三刻钟,又让人出去打听。

    骆帅司最得用的幕僚张先生正盯着米粮行的事儿,从外头回来,听小厮说今天有个没能当堂审结的小案,问了几句,就急忙往签押房进来。

    “你来的正好,我正要让人去找你。”

    骆帅司正拧着眉喝茶汤,一看到张先生进来,松了口气,伸手抓起块米糖咬了一口。

    “听说今天审案不大顺?”张先生自己倒了杯清茶,坐到骆帅司桌子对面。

    “不是不顺,是要出事儿了。唉。”骆帅司将袁付氏的案子说了。

    “女人做讼棍!”张先生惊讶的啧了一声。“还讼无不胜!”

    “把她当堂嫁人,这是急眼了!”骆帅司嘿了一声。

    “有这么个人,是挺烦的,这事儿?今天大当家又来听案子了?”张先生伸头往前,压着声音问了句。

    “可不是又来了!她可真闲!不但又来了,袁付氏被押下去,她就走了!”骆帅司一边说,一边拍着桌子。

    “哟喔!”张先生眼睛瞪大了。

    “这是盯上了,是吧?大当家这个人,这个人,唉!”骆帅司不停的拍着桌子。

    “咱先不提大当家,这案子,您觉得,怎么样?”张先生紧拧着眉,片刻,伸头凑过去问道。

    “让她嫁人这事儿,应有之理,可给她挑的这袁招财,就过份了!

    “这个袁招财,说是衙役,在这府衙专管掏茅房,还是个癞痢头,分了工钱就去赌,什么都卖光了,连那身衙役衣裳,他都想卖给同僚。

    “你要嫁她,该让官媒好好挑个合适的人家,不能挑这么个人,这不是嫁人,这是恶心人。

    “这就过了!”骆帅司拍着桌子。

    “这个人挑得好!挑成这样,您才能说出话来!真要挑个哪儿都合适的,让她给杀了,这会儿,不是更麻烦?”张先生冲骆帅司眨了下眼。

    “对啊!”骆帅司一拍桌子。

    “不过这事儿,得问清楚大当家是什么意思,可不能会错了意。最好,您再去找一趟文先生,说一说这案子,请教一二,多问多做不出错。”张先生接着建议道。

    “这话极是!我去一趟守将衙门,大当家那里……”骆帅司话没说完,外面小厮扬声,“老爷,陈管事请见,说事儿急。”

    “进来!”骆帅司急忙叫进。

    “老爷,张先生,刚刚,大当家手下,天天跟着大当家来听审案子的那两个,小陆子和蚂蚱,抱着新买的衣裳,吃食汤水,往牢里去了,说是受人托付,送给付娘子的。”陈管事一进门,赶紧禀报。

    作为骆帅司身边相当得力的管事儿,他很拎得清事情轻重缓急。

    “知道了。”骆帅司挥手屏退陈管事,看向张先生。

    “行了,大当家那儿不用去了。大当家可真是,体贴。”说到体贴两个字,张先生嘴角往下扯了扯。

    “付娘子!”骆帅司嘿了一声,“行了,我去一趟守将衙门,你转个弯往牢里传个话,一个女人,不绑一身铁链子,她也跑不了。”

    “行,您快去,米粮行也有几件小事儿,等您回来再细说。”张先生站起来,将骆帅司送出去。

第232章 各有所好

    第二天再升堂,府衙大堂里里外外,树上墙上,能挤的不能挤的,全都挤满了人。

    这袁付氏正宗的豫章城名人,春天里那桩杀夫案,当时可是轰动全城。

    现在,新朝新府尊要重审她这案子,而且,很有翻案的可能,这事儿,不能不来看个第一手热闹。

    城里的访行,以及各种吃官司饭,或是跟打官司这一行能搭得上的,当然更要亲自,或是打发身手灵巧能挤进去爬上去的心腹之人,过来仔细认真的好好听。

    如今可不比从前,从前是南梁,现在是北齐,虽说用的是一部刑统,可你这么用我那么用,差别大着呢。

    而且吧,看现在这形势,大齐势如破竹啊,这天下,只怕以后就都是大齐了,这可不光是新府尊的风格如何,更是新朝的风向呢。

    从一清早,一仰头看到树上蹲满了闲人起,经验丰富的骆家下人,以及诸幕僚们,就赶紧安排人看守巡查。

    作为骆帅司最得用的心腹之人,这样的时候,张先生当然要站到现场,拾遗被漏,以防万一。

    今天这桩小案子,是大事儿。

    李桑柔看热闹那位子,府衙默认,属于内定,不过李桑柔还是到的挺早,先把位置占住了。

    作为吃瓜子看热闹的闲人,她可是相当专业以及敬业的。

    前头几个小案子很快过完了,袁付氏又被带了上来。

    这一回,付娘子没戴沉重的脚镣铁链,换上了小陆子和蚂蚱昨天送进去的新衣裳,头发梳的整整齐齐,虽然极其老相,长的也不好看,又瘦骨嶙峋,却让人看着舒心清爽,和昨天判若两人。

    李桑柔赞赏的看着付娘子,这是个极其规整,甚至有些过于端方的人,不屑于利用人心,大约,她也极厌恶别人的怜悯。

    付娘子一进来,缩跪在衙役后面的一个中年男子,直直看着袁付氏,一把接一把的抹眼泪。

    李桑柔打量着中年男子,这应该是付娘子的大哥。提前过来准备作证的。

    “袁付氏一案,与她被当堂婚配,区分不开。

    “当堂婚配这事儿,邵推官,就由你替前府尊,也有你自己,以及当时的其它人等,来应答吧。”骆帅司先喝了口茶,缓声细语道。

    李桑柔侧头看着一幅好脾气老好人模样的骆帅司,听说这位极擅民政,就看他摆出来的这幅作派,至少在民心上,他很会拿捏。

    “是。”邵推官提心吊胆,又推无可推,往前几步,站在付娘子侧前。

    “袁付氏之前确有婚书,官媒王婆,里正赵强,夫姓张名五,这份婚书,你看到过吗?”骆帅司抽出一张婚书,让人递给邵推官。

    “回府尊,在下看到过,可这婚书,纯属胡闹。

    “这张五是被人抬到泽漏园等死的乞丐,抬到泽漏园时,就只有一口气儿了,这乞丐姓什么叫什么,根本没人知道,张五这姓这名,肯定是袁付氏胡编出来的。

    “请府尊明察。”邵推官欠身答话。

    “袁付氏,邵推官说的,你都听到了?是桩婚姻,你瞎编胡闹而来?”骆帅司看向付娘子问道。

    “民妇听清楚了。民妇这婚姻,经由兄长,有媒有证,他愿娶我愿嫁,不是胡闹。”袁付氏清晰答道。

    “嗯,付正安,官媒王婆,里正赵强,付氏和张五这桩婚姻,怎么回事,你们说说,王婆先说吧。”骆帅司点向王婆。

    “是,回府尊,先是小妇人领了上头的吩咐,说付娘子年纪大了,不嫁人不行。

    “可付娘子年纪实在是大了,人又不咋好看,她脾气不好,也不会女红,一做饭就糊锅,干啥啥不行,实在难嫁,没人要啊!

    “后来,是赵里正,说巷口的张五,老实本份,脾气好人厚道,是个好人,小妇人就先跟付娘子说了,付娘子说她不挑。

    “小妇人就又去寻了付大,付大说他妹妹点头就行。

    “就这么着,几下里都觉得行,小妇子就安排相了一回亲,这一相亲,两个人都看上了,插了簪,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当天就成了亲。

    “就是这样。”王婆口齿伶俐之极。

    “就是王婆说的这样,上头说付娘子年纪那么大了不嫁,有伤天和,限期要把她嫁出去,还说是小的这个里正没当好,可付娘子实在难嫁,太难嫁了,小的实在急了,后来总算嫁出去了。”里正叩头道。

    “回府尊,舍妹和张五成亲后,过了一个来月,张五才死的。

    “这一个来月,舍妹尽心尽力的伏侍,延医抓药,从来没敢耽误过,张五死后,舍妹给他买了棺材,风风光光办了丧事,后头就一直守着了。”付娘子的兄长付正安赶紧接着道。

    “付氏这桩婚事,有家长,长兄,有媒,官媒,有证,里正,有婚书。她前夫张五,死了不到一年,我看看,才十个月,孝期还没满,就当堂把她改嫁他人,这可是有违律法的。”骆帅司紧拧着眉,看着邵推官道。

    “府尊,袁付氏帮着王婆和赵强,钻律法的空子,不是一回两回了,他们是一丘之貉,张五确系濒死乞丐,这桩婚事,就是用来欺瞒官府的!”邵推官又恼又怕。

    “你可有证据?物证?人证?”骆帅司看着邵推官问道。

    邵推官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他哪有什么物证人证!

    这种明摆着的事儿,从前是用不着人证物证的,现在,他哪有?

    “咱们身为一地一城之父母官,看人审案,不能在没有人证物证之前,先凭着自己喜好心意,预定其罪。

    “你说她这桩婚事是欺瞒官府,所凭,不过是你觉得她和张五不匹配,你觉得她是在欺瞒,她是刁妇,就照你想的你觉得来判,这样怎么能行呢!

    “要是能这样,今儿我瞧你不顺眼,觉得你必定是个徇私枉法的,那我就能凭心而论,定你个徇私枉法之罪了?

    “明天我瞧着他又老又丑,他媳妇年青貌美,我觉得他那媳妇指定是抢来的,那就能定他个强抢民女了?”

    骆帅司手指点着台下的衙役头儿,衙役头儿笔直站着,一动不敢动,他媳妇儿确实年青貌美,可他这媳妇真是低头娶的,他真没抢!

    “这天底下,看起来不匹配的夫妻,看起来不可思议的事情,那可多得很呢,要是都像你们这样,凭着心意,妄加揣测,那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唉,南梁的天下,也确实大乱了。

    “本官来前,皇上召见本官,耳提面命,其中就说到南梁官员,从朝廷到地方,都过于胡作非为,有律不依,判事判案,只凭着一股子义气,心胸又过于狭窄,看起来真是这样。

    “皇上英明啊!”

    骆帅司突然拱手喊了一句,差点把李桑柔呛着了。

    确定了付娘子是张付氏,先前当堂指定的婚姻实属违反律法,这桩案子就简单了,这案子的责任,全在前头的南梁官员,凭心而为,胡为非为,害了袁招财,也害了付娘子。

    付娘子杀死袁招财,节妇义气,不予追究,当场释放,袁招财可怜,由官府祭祀告慰。

    邵推官暂撤推官一职,回家反思,好好习学。

    李桑柔看着付娘子兄长扶着付娘子,蹒跚出了大堂,嗑着瓜子,接着看热闹。

    ……………………

    付娘子被兄嫂接回家,先被兄嫂挥着柏枝桃枝从头到脚拍打一遍,除污袪晦,再一桶桶热水洗的干干净净,换上自己的衣裳,和兄长一起,往城外爹娘坟前告祭。

    回来吃了饭,说了一会儿话,付娘子进了临时收拾出来,给她暂住的后罩房,点上灯,付娘子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上椅子上,笑眯眯看着她的李桑柔。

    “你是谁?”付娘子倒不怎么害怕,刚刚死里逃生,她没什么好怕的。

    “我姓李,李桑柔。昨天,是我让人给你送的衣裳吃食。坐,别站着,你现在虚弱得很。”李桑柔笑道。

    “是你帮了我?”付娘子放下灯,坐到李桑柔对面。

    “我不知道。”李桑柔摊了摊手,“骆帅司是从大理寺卿,调任洪州帅司的。从前他做大理寺卿的时候,都说他铁面无私。”

    “你是北齐人?”付娘子打量着李桑柔。

    “嗯,从建乐城过来的。

    “以后,你有什么打算?还帮人打官司吗?”李桑柔一只腿曲起,脚踩在椅子上,看起来十分自在。

    付娘子看着她,没说话。

    “不敢了吧?”李桑柔接着笑道。

    “骆帅司和从前的府尊宪司,都不一样。”付娘子没正面回答。

    “听你这话意,有机会,还是要帮人打官司的?你又不收钱,就是喜欢?有瘾是吧?”李桑柔斜瞥着付娘子。

    “你是谁?”付娘子又问了句。

    “听说过顺风速递吗?”李桑柔有些挠头,她极不擅长回答她是谁这个问题。

    “北齐的邮驿。”

    “嗯,我是顺风大当家,顺风是我开的。”李桑柔看着付娘子。

    付娘子明显有几分错愕,“北齐的邮驿,不是军政官差了?”

    “嗯,从顺风开始,就不是了。”李桑柔点头。

    付娘子再次打量李桑柔,神情凝重。

    “你对打官司这事儿,是冒死也要打?

    “你这一场大难,就是因为你替人家打官司招出来的,再打下去,说不定哪天,你被人家一刀桶死了,或是,再生出一回这样的事,塞个男人给你,或是,把你塞到私窠子里,那时候,你可不一定再有这次的好运道了。”李桑柔看着付娘子。

    付娘子垂下眼,好一会儿,才抬眼看向李桑柔,苦笑道:“我管不住自己。”

    李桑柔扬着眉毛,片刻,哈了一声,从袖口慢慢滑出柄寒光闪闪的狭剑。

    付娘子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一花,李桑柔已经站到她面前,手里的狭剑抵在她喉咙上了。

    “我很擅长杀人,这一剑下去,可以只割切你的声带,让你从此不能发声,再切了你的双手,让你从此不能写字,这样,你就能管得住自己。

    “怎么样?要不要我帮帮你?”

    那柄狭剑散发出的森森杀意,让付娘子浑身僵硬,甚至感觉不到狭剑刺破皮肤的疼痛,片刻,付娘子用力咽了口口水,闭上眼睛,抬起下巴,将脖颈往前递了递,伸出双手。

    “看起来,你还真是管不住自己,行了,我来帮帮你吧。”李桑柔收起狭剑,坐回椅子上。

    付娘子呆了一瞬,下意识的抬手看了看。

    两只手都在。

    “你去建乐城吧,这天下,很快就只有一个大齐了,你到建乐城,先好好学学大齐的律法,案例,还有。”

    李桑柔顿了顿,笑眯眯看着还是一脸惊悸的付娘子。

    “大齐在修订刑统,你跟着看看。

    “你喜欢打官司,那就先在建乐城打出名头,在那里,只要你行得正做得端,至少不会有豫章城这样的事儿。”

    “你?”付娘子再次打量李桑柔。

    “去吧,别留恋这里。

    “你先修养一阵子,等有些力气,我让人送你过去。

    “王婆说你做饭必糊锅,是真的?那到了建乐城,你住到张猫那里吧,让她帮你调养一阵子,身体强健了,再自己安排。

    “律法上的事,你去找陆贺朋陆先生。

    “陆先生从前跟在文先生身边参赞刑部事宜,现在跟着我,打打官司什么的。”

    李桑柔顿了顿,看着一脸错愕、不停眨眼的付娘子,笑问道:“听说过文先生吗?”

    “听说过一两回,骆帅司来之前,是他领着洪州政务。”付娘子有点儿应接不暇。

    那位文先生身边的人,现在跟着她,她是直呼其名的!

    “嗯,他是北齐文家人,顾大帅的左右手。

    “陆贺朋这个人,长处在于熟知各部各方勾勾连连的什么师生姻亲恩怨过往,很擅于权衡。这一条,我瞧着不适合你,你别管他,你只照你的心意去做,你愿意只看律法,那就只看律法,不要受他影响。”李桑柔接着道。

    “好。”付娘子下意识的答了句。

    “那就这样,你什么时候能启程了,就去顺风大旗下找我,我让人送你去建乐城。”李桑柔站起来。

    “我不给人做讼师。”付娘子急急说了句。

    “你想给谁做讼师?我有讼师,陆贺朋就是,而且,我极少用讼师,我喜欢打打杀杀。”李桑柔滑出狭剑,在手里转了圈,又滑回去。

    “呃。”付娘子被李桑柔这几句匪气太足的话噎着了。“那你,为什么帮我?”

    “嗯?那你,为什么要帮人家打官司?你又不收钱。”李桑柔笑眯眯反问了句。

    付娘子眨着眼,没能说出话来。

    “你喜欢帮人家打官司,我喜欢帮你帮人家打官司。咱们,各有所好么。”李桑柔拱了拱手,“别过。”

    付娘子几乎是下意识的站起来,走到门口,已经看不到李桑柔了。

    付娘子扶着门框,呆了好一会儿,慢慢坐回椅子上,看着对面李桑柔刚才坐过的椅子,恍然如梦中。

    昨天那两个人给她送衣裳东西时,她已经很惊讶了。

    自从她被收监,大哥想方设法,舍着银钱,能递进去的,也就是一包药丸,递药丸给她的狱卒说:替她捎带进来,是怕她病死了,不能砍头,那就太便宜她了。

    那包衣裳吃食之后,就有人除去了她的脚镣手镣。

    付娘子低头看着手腕上伤痕压着伤痕的一圈儿黑痂。

    现在,她平平安安回到了家里,恍如梦中。

    是她帮她逃脱了这场大难。

    她在北齐做邮驿生意,她知道大齐正在修订刑统,那位文先生,是文家人,位高权重,文先生身边的人,做了她的属下……

    嗯,去建乐城!

    她对豫章城的留恋,抵不过她对未来的向往。

第233章 说了不是善茬

    比约定的的八天早了一天,宫小乙小心翼翼的捧着盖了块靛蓝细布的不知道什么,后面跟着个矮胖粗黑的中年人,中年人手里捧着个更大的不知道什么,一前一后,进了院门。

    李桑柔刚看好热闹回来,正坐在廊下,看大常和蚂蚱大头三个人,抱着新买的瓦罐往现搭的灶上架。

    大常最近迷上了用瓦罐煨汤,又省火又好喝,可用旧瓦罐吧,老大嫌别人用过,新瓦罐吧,他不会用,一烧就裂,这已经是第五个了。

    依大常的看法,瓦罐裂开,跟灶有关,肯定是厨房的灶不行,看酒楼里都是放在厨房外面的,他们这宅子,走廊太窄放不下,那就放天井里。

    宫小乙和矮胖中年人将手里捧着的烫样放到桌子上,拿开靛蓝细布,矮胖中年人将分成三份的烫样拼到一起。

    宫小乙从怀里摸出本两只巴掌大小的册子,双手捧着,放到烫样前。这是他做的详细预算。

    李桑柔站起来,仔细看着缩小了不知道多少倍的滕王阁。

    “大当家说,不能修成大红大绿的土地庙,贾先生怕大当家看不清楚,到时候刷什么漆,这烫样上,现在就用什么漆漆出来。

    “这份烫样,颜色样式,跟修好之后的滕王阁一样,就是小点儿。”宫小乙小心的解释道。

    “他是你请的制度安排的人?”李桑柔转头看向矮胖中年人。

    “是,他姓贾,贾文道,豫章城里好多人家的园林宅子,都是他制度安排的,小的帮他算过几回料。”宫小乙忙介绍道。

    “大当家。”贾文道拱手长揖。

    眼前这位女当家,出手先给了小乙一百两银子,连张收条都没让小乙写,就冲这份豪气,都值得他这一拱手一长揖。

    “坐吧。”李桑柔笑让着宫小乙和贾文道,拿过那本小册子,翻开细看。

    册子前面是各样物料的现价,后面是各项物料详细用量,各工详细工点,最后,是工期安排。

    清晰明白,用料细到几斤几寸,工点到半天一天。

    宫小乙打算分五期,总计用银七万四千余。

    “几天能找齐工匠?料呢?几天能到?”李桑柔合上册子,看着宫小乙问道。

    “各个行里都没什么活,工匠多,木料行漆行什么的,料都足,有银子的话,最多三天,就能开工。”宫小乙屏气道。

    直到现在,他还不怎么敢相信他真能接到修缮滕王阁这样的少有的大活。

    “头一期……”李桑柔翻开册子,看了眼,“两万六千银,你要现银还是银票子?”

    “啊?”宫小乙根本没能反应过来。

    “问你现银还是银票子!银票子,现银拿不动。”贾文道急急的捅着宫小乙。

    “银,银,您真要修滕王阁?”宫小乙没能说出来银票子三个字,瞪着李桑柔,不敢置信的问了句。

    李桑柔斜瞥了他一眼,没理会儿他这句问话,转头吩咐弯着腰看烫样看的啧啧有声的黑马,“拿两万六千两银票子。”

    “是。”黑马脆应,进了厢房,片刻,就捏着一叠银票子出来,递给宫小乙,“都是一千的,点点。”

    “滕王阁是官家的……”宫小乙直直瞪着厚厚一摞银票子,没敢伸手。

    “我问过了,说只要不找他们要银子,就什么都不用,想修就修,嗯,”李桑柔拖着长音。

    “开工总归要择个吉日什么的,你们这一行讲究这个,你挑好日子,过来跟我说一声,我请骆帅司走一趟,要杀只公鸡什么的是吧?这个你们安排,我不懂。”

    “大当家的,小乙跟在下的工钱,都没在里面。”贾文道看着黑马拍在桌子上的那摞子银票子,咽了口口水。

    “你的工钱,你找他讲,他的工钱,我给。”李桑柔看着贾文道,笑道。

    “那我就……”宫小乙抖着手拿过那摞子银票子。

    “就赶紧开工吧。”李桑柔笑看着宫小乙,“有几句话,你听好,记牢:

    “给我干活的,工钱都比别家厚,有这些工钱就够了,别打别的主意,把我这话转告给你的作头,采买。

    “要是有人贪墨,以次充好,虚报虚支,诸如此类,我的规矩,吐出银子,还要断手断脚,或是绑上石头,从滕王阁上扔下去。”

    宫小乙不停的点头,贾文道听的两眼圆瞪。

    这个女人,这话说的,怎么跟土匪一样!一个女人家!

    ……………………

    傍晚,应守愚过来见李桑柔,他们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从后天起,就开始竖起幌子收米粮。

    李桑柔吩咐孟彦清,让老云梦卫们两个三个一起,带着盖着顾晞大印的手书,跟在往各府县收米粮的粮商身边,以防有不长眼的动了手,她这边,护卫要跟上,她得确保公平交易。

    ……………………

    宫小乙叫回他大舅,认真严肃的卜出了开工吉日吉时,上午递到大常手里,下午,骆帅司身边的管事,就找到宫小乙,商量当天开工仪式该怎么安排。

    宫小乙有了点儿准备,他大舅对着自称是骆帅司身边管事的管事,说什么也不敢相信,还是觉得,他外甥肯定被人骗了,虽然他实在说不出来那个女骗子到底要骗什么,可这怎么可能呢?这根本不可能对吧!

    开工那天,李桑柔没去,大常一早过去,也就是站着,这开工仪式上,根本没他什么事儿。

    看着真有个被人称为帅司的官儿到了,真一板一眼的祭祀了鬼神开了工了,宫小乙他大舅孙作头还是不敢相信,只不过他不敢再说肯定是骗子以及肯定是假的这两句话了,开工那天,来的真是个官儿,这个他看出来了,他怕官儿。

    ……………………

    骆帅司清理完积案,没热闹可看了,隔天,李桑柔就和张管事一起,带着大头几个人,坐着船,走水路往洪州各府县查看,一个个看张管事推荐的各府县可以做派送铺掌柜的人,以及各处可以做递铺的地方。

    照李桑柔的打算,江北南下的信件和物件,汇总到鄂州和黄梅县两处,之后,到巴陵,以及洪州各府县,就全部走水路。

    张管事是打理孟太太在洪州生意的总管事,洪州各府县,她都极熟。

    有张管事帮着,也不过十来天,李桑柔就看好各府县派送铺的掌柜和铺子,以及各个码头上的递铺,由各家新任掌柜、管事们看着收拾整理,以及准备接收高的出奇的顺风旗杆。

    顺风的旗杆,李桑柔都委托给了百城这边的军中木匠,做好了,用船运到各个府县。

    李桑柔回到豫章城时,滕王阁已经是一片热闹的工地了。

    隔天上午,李桑柔和大常,和黑马、小陆子等人一起,往工地过去。

    “你看了这些天,那个宫小乙,怎么样?”李桑柔悠闲走着,顺口问大常。

    大常没跟她出去,这些天,每天去一趟工地,看半天,或是看一会儿,只看,一句话没有。

    “尽心得很,就是管不住人,从他大舅,到那帮工匠,没人理他。”大常叹了口气。

    老大让他只看不许说话,他看的闷气。

    李桑柔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这个,她想到了。

    离得很远,就看到了滕王阁工地的热闹,高高的滕王阁外,大毛竹的脚手架已经搭好了,上面坐着站着的工匠,干着活,大声说着话儿。

    工地最外围,摆了一圈儿卖拌粉儿的,卖瓜果梨枣的,卖汤水的小摊贩。

    李桑柔扬眉看着还不算少的摊贩。

    大常往前几步,从这头看到那头,“今天又多了两家。”

    “这些工匠舍得吃这个?就算吃,能天天吃?”李桑柔惊讶了。

    要是能天天吃,那她这工钱,是不是给得太高了?

    “不是卖给工匠的,来看热闹的人多,越来越多,真闲!”大常撇了撇嘴,手指点着周围,“多半是长衫,多得很。

    “大前天,有一个长衫,跑到那块石头上,对着滕王阁嚎了半天,没听懂他嚎啥。”

    李桑柔呃了一声,扬眉问道:“那他这嚎,你觉得他是嚎这滕王阁不该修啊,还是该修啊?还是别的?比如南梁亡国了,这滕王阁也是北齐人来修了?”

    “没听出来。”大常闷了片刻,老实答道。

    李桑柔哈了一声。

    唉,她们家,连最有学问的大常,也就是识上几筐大字儿,错字儿不多,而已!

    “宫小乙在那边呢。”大常人高看得远,指了指一大堆木料道。

    “过去看看,都散开点儿,别太惊动。”李桑柔示意黑马等人。

    黑马和小陆子几个往外面散开些,一幅各自看热闹的模样,往木料堆过去。

    宫小乙正围着中年人转着圈,急急的说着话。

    中年人四十来岁,明显是个木匠,足足比宫小乙高出一头还多,健壮自信,叉着腰,扬声吩咐着木料堆上的几个人,理也不理宫小乙。

    宫小乙急的脸都白了,“……你那样肯定费料,你看,你过来看看!我算过了,这样肯定行,你过来看看!你听一听!你先听听。”

    李桑柔离十来步看着,从急白了脸的宫小乙,看向蹲在不远处,拧着眉看着的宫小乙他大舅孙作头,以及周围对眼前这一幕视而不见的诸工匠,忍不住叹气。

    她找的这个宫小乙大管事儿,还真正是,没人理会!

    “你跟他说什么,他不听啊?”李桑柔往前,站到宫小乙和中年木匠后面,问了句。

    “大当家的,您来了,是那边的斗拱,我想了个新法子,能省下两根大料,黄作头说不行,他都没听,他听都没听,他就说不行。”宫小乙看到李桑柔,委屈的跟孩子见到娘一样。

    黄作头回头斜瞄了眼李桑柔,啐了一口,往旁边挪了一步,接着指挥木料堆上的工匠搬木头。

    李桑柔叹了口气,示意大常,“让他们先停下,都过来。”

    “你,你,还有你,把你们的人都叫过来!”大常一声吼。

    周围的叮咣停了停,各自看向各自的作头。

    “这是东家。”孙作头站起来,扬手挥了挥,喊了句。

    “这就是东家,这家没大人哪。”

    “真是个小娘子,她男人呢?”

    ……

    作头和工匠们滑下来,三五成群聚过来,看着李桑柔,指指点点、肆无忌惮的议论着。

    “东家,这要是误了工……”木匠头儿黄作头胳膊抱在胸前,居高临下瞥着李桑柔。

    “你觉得该怎么做?告诉他没有?”李桑柔没理黄作头,只看着宫小乙问道。

    “他不听我说,他说我又不是木匠,说我连刨子都推不动,说我不懂。”宫小乙站在李桑柔身边,在周围工匠的注目下,寒缩起来。

    “你现在说给他听。”李桑柔示意黄作头。

    “他不懂!听他说还不是耽误事儿!他穿开裆裤的时候我就认得他,我还不知道他!”黄作头厌烦的拧起眉,明确表示不想听不用听。

    “你知道他是什么做法?”李桑柔看向宫小乙问道。

    “知道,都是那么做,可我觉得,太费料,也费工,要是这么……”

    “费个屁!老祖宗留下的,你能改?你算个什么东西!”黄作头毫不客气的啐了宫小乙一脸。

    “掌嘴,轻点儿,别把牙打掉了。”李桑柔吩咐道。

    大常上前一步,甩了黄作头两巴掌,没怎么用力,也就是两腮各添了几道指印。

    周围的热闹喧嚣瞬间没了,一圈儿的工匠,瞪着黄作头脸上的指印,下意识的缩起了肩。

    “你不用跟我说,说了我也听不懂。”李桑柔对着大瞪着眼的宫小乙,温声说了句,转向黄作头,“为什么不听他说?他的想法,你是觉得做不出来,还是省不下来料,省不了工?”

    “祖宗留下来的……”

    “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再废话就掌嘴。”李桑柔打断了黄作头的祖宗说。

    “肯定不成。”黄作头看了眼大常,没敢强犟。

    “问问那边有会写字,带着纸笔的没有,请过来一个,帮个忙。”李桑柔示意黑马。

    “好咧!”黑马一声脆应,几步窜到外围一大圈儿看热闹的长衫短衫前,一边走一边喊。

    一遍没喊完,就有个年青书生举手,跟着黑马过来。

    “烦你写两份字据,应该叫军令状是吧?”李桑柔看着跟过来年青书生,笑道,“他,宫小乙,他叫什么?黄壮,立下字据,要是照宫小乙的说法,做不出来,挖宫小乙一只眼,做得出来,挖黄壮一只眼。

    “你用哪只眼吊线?把吊线的那只眼给他留着。”

    宫小乙听的目瞪口呆,黄壮更是眼睛瞪的溜圆。

    “大头呢,拿几个钱,让人跑一趟,请个大夫过来。”李桑柔淡定吩咐。

    “那斗拱,还没拆呢,最少得十天……”黄壮黄作头有些惊恐。

    “不用拆,就在这儿做,现做,做个小点儿的,要做几天?”李桑柔看着宫小乙问道。

    “人够,做小样,半,半天。”宫小乙激动的抖着嘴唇。

    李桑柔看着兴奋的年青书生挥笔写好军令状,示意黑马,“让他俩按手印。

    “好了,你们,把木头抬过来,孙作头,替你外甥挑木匠。你的人你自己挑。开始吧。”

    李桑柔往后,坐到小陆子不知道从哪儿搬来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示意可以开始了。

    ”小乙啊,我瞧她不像是光说说,我早就跟你说,早就跟你说过!你这个!“孙作头胆子小,揪着他外甥宫小乙,抖着嘴唇,话都说不清了,他也不知道该说啥了。

    ”我心里有数!“宫小乙回头瞪着他大舅,捶着胸口吼了句。

    这些天,他憋屈的好几回都想跳江算了!

    “喂,你再不赶紧挑木匠,你外甥的眼可就没了,还有你的眼,算个添头吧。”李桑柔往后靠在椅背上,冲孙作头扬声道。

    “我来我来!”

    孙作头的徒弟和大儿子急忙从后面挤上来。

    “你们照我说的做,肯定行!我算过,我打过烫样!”宫小乙被满腔的憋屈愤懑顶着,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吼。

    孙作头的大儿子和几个徒弟被宫小乙抓过去,宫小乙指着木料,说的又急又快。

    “这没啥比的,他是作头,他说咋做就咋做!我管那么多干嘛!”黄作头听到一半,叫了起来。

    这位女人东家,瞧她坐成那样,就不是个好人,她旁边站的那几个,更不像个好人。

    他惹不起。

    “你这意思,不比了?”李桑柔斜瞥着黄作头。

    “你是东家,他是作头,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做不出来也不关我的事儿!”黄作头背着手走到旁边。远离李桑柔。

    “把他衣裳扒了,打四十棍子,赶出工地。”李桑柔吩咐道。

    “好咧!”

    黑马一挥手,大头蚂蚱扑上去,架住黄作头,顺手扒下衣裳,黑马左右看了看,挑了根趁手的木棍,挥起棍子就打。

    大头和蚂蚱异口同声,一二三数着数儿。

    看着黑马打完,大头和蚂蚱将黄作头推出人群,李桑柔转头看向静寂无声的众工匠。

    “这份军令状,一会儿我让人多写几份,宫管事把作头挑出来,不论大小,只要是作头,每个人都给我按上三份。

    “以后,再有不听宫管事的安排,非要照自己的法子做,那就是押上一只眼,开赌!

    “宫管事要是错了,我就要他的命。

    “都听清楚了?好了,干活去吧。”

    一圈儿的工匠,闷声不响赶紧各自回去干活。

    孙作头站在宫小乙身后,喉咙发干,他真吓着了。

    “你过来。”李桑柔招手叫宫小乙。

    宫小乙那股子愤懑冲出来的豪气已经散了,脸色苍白,站到李桑柔旁边,先咕咚咽了口口水。

    “这些什么拱什么梁的,能画图吧?你画了图,那些作头看得懂吧?”李桑柔温声问道。

    “能,能画,能懂!”宫小乙赶紧点头。

    “嗯,那以后,哪一处该怎么做,要是照常规就算了,要是你觉得哪儿要改,就画出图,交给作头。

    “他们要是做走了样儿,工钱全扣,还要赔出料钱,赔不出,你去找我,我去抄他的家,或是打断他的腿。”李桑柔声调温和。

    ”好。“宫小乙不停的点头。

    那天,帅司府那位管事,跟他说,大当家不是善茬,让他用心做事,真不是善茬啊……

第234章 树威

    宫小乙一路小跑,往各处交待这里怎么做那里怎么做。

    他有很多很多很多的想法!他们以前的做法,太费料费工了!

    李桑柔围着工地看了一圈,看向大常问道:”贾文道来过几趟?”

    “一趟没来过。”大常摇头。

    “他那工钱,是按天算的?”李桑柔皱眉问道。

    “嗯,挺贵,一天一两银子。”

    “找到他,把他拎过来。”李桑柔吩咐道。

    大常嗯了一声,大步往外。

    ……………………

    城西一家小赌坊里,贾文道双手紧紧按着桌子,一双眼睛满布血丝,通红流泪,紧紧盯着桌子正中的盘子,盘子中间,小巧可爱的骰子正在不停跳动。

    眼看着骰子就要落定,贾文道一个小字刚要喷出口,却被人拎着衣襟,从桌子旁边拖起来。

    “滚……”

    滚字没落音,大常就一巴掌拍在了贾文道脸上,“醒醒神,闭上嘴,不然打掉你满嘴牙。”

    贾文道仰头见是大常,立刻心虚起来。“别,您先松手,你……”

    大常根本不理他,揪着他连拖带提,大步往外。

    “喂!你是哪儿来?敢骚扰我家客人!”赌坊的打手围上来。

    “我是他债主,你们要替他还债?不多,五万银子。”大常站住,提着贾文道,举起怼到赌坊小头儿脸上,问了句。

    小头儿脖子一缩,不吭了。

    欠债还钱,这事儿他可不管。

    贾文道被大常揪着提着,气儿都透不过来,更别说说话了。

    赌坊打手四下退散,大常提着贾文道出了赌坊,才略松开手。

    贾文道脸憋的通红,一阵猛咳,大常只当没听见,揪着贾文道,大步流星,连拖带拉,拎着贾文道,甩到李桑柔面前时,贾文道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在赌坊找到的,说吃住都是赌坊,快十天没回去过了。”大常闷声说了句,站到李桑柔身后。

    “赢了多少?发财没有?”李桑柔抬脚踩在贾文道肩膀上,推着他上身往后,仰起头。

    “没,没输多少。”贾文道想推开李桑柔的脚,看了眼虎着脸,一脸厌恶看着他的大常,没敢。

    唉,这个女人,这一踩,多晦气,回头他再去玩儿,得先到庙里拍两把香灰去去晦气了。

    “你从宫管事那儿,拿走了多少银子?”李桑柔收回脚,往后坐下,看着贾文道,心平气和的问道。

    “没多拿,都是我该得的,一天一两银子是不是。”贾文道用力拍着被李桑柔踩过的地方。

    “我问你拿了多少,问什么答什么,废话一句就打掉你一颗牙。”李桑柔冷起了脸。

    “一千两。”贾文道拧着头往旁边看,“你那,都是一千两一张的,一拿就得一张。”

    “嗯,一天一两,那要三年多了,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娶过媳妇没有?有孩子吗?”李桑柔眯眼看着贾文道。

    “我是多拿了……娶了!娶媳妇了!”

    贾文道一句话没说完,见大常挽袖子就要打下来,吓的一声尖叫,连胳膊带手抱在脸上。

    “有孩子,俩闺女俩儿,还有个瞎眼老娘。七,七口。”

    “这一千两,你给家里没有?给了多少?”李桑柔接着问道。

    “给了,五十两。”贾文道瞄着大常,小心翼翼的放下胳膊。

    “你真是个人渣。”李桑柔哈了一声,“不过,五十两,也够你媳妇孩子活上三年了。

    “去买根铁链子,找个铁匠过来,先把他锁在那块石头上。”李桑柔吩咐小陆子。

    小陆子应了一声,一溜小跑去买铁链子找铁匠。

    “你!你要干什么?”贾文道眼睛瞪的溜圆。

    “你拿了我一千两银子,一天一两银子,那就是欠我一千天的工,什么时候把工点还完了,就放了你。

    “对了,得有个文书,这算典对吧?陆先生不在,有点儿不方便。

    “黑马呢,这典契你会写,赶紧写一份出来,让他按上手印,拿到衙门,找个人瞧瞧合不合适。”李桑柔拍了拍额头。

    她得守法!

    “你不能这样!我这还有一百多两,我还你钱!”贾文道急了。

    “还有?啧!把银子都捜出来,大头走一趟,给他媳妇送过去,再跟他媳妇说一声,她男人为了还赌债,把自己典了,典了一千天。”李桑柔示意大常。

    大常拎着贾文道,先揪着裤子,一把扯下来,再扯下长衫,连人带衣服一通抖,抖出所有的铜钱、碎银子、银票子,点了点,用贾文道的脏帕子包好,将钱递给大头,将裤子长衫扔给了贾文道。

    “你听着,好好干活,要是偷懒,或是活没干好,要么饿饭,要么,我把你剥光了示众。”李桑柔看着一身虚弱肥肉的贾文道。

    这幅被淘空的身子太弱,不经打,不能打。

    贾文道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正手忙脚乱的穿衣裳。

    众目睽睽之下,贾文道突然之间就光了一回,冷倒没觉出来冷,可那份惊恐和难堪,让贾文道鼻涕眼泪一起流,窘迫的简直要放声哭出来。

    李桑柔翘着二郎腿,看着贾文道穿好衣裳,用脚推了推贾文道的头,推着他看向旁边一片空地。

    “看见那边那块空地方没有,搭一排风雨连廊出来,给过来看热闹的书生长衫们喝茶写字用,连廊是临时的,等这滕王阁修好,就拆掉。

    “这连廊,要朴实,要让那些书生长衫们觉得雅,觉得是个好地方,还要便于观看那边的工地,要有地方让书生长衫们写酸文儿,再有地方挂他们的酸诗酸文儿。

    “我的话,都听清楚了?”李桑柔说完,欠身问道。

    贾文道紧紧揪着长衫裤子,不停的点头,他听清楚了,听的清清楚楚!

    不远处,滕王阁下一根圆木上,宫小乙从贾文道被提过来,就一直看着,一直看到小陆子扛着一堆铁链子,带着个铁匠过来,真就是当场在贾文道脚上打上铁链子,另一头,当场钉进了一块大石头里,直看的目瞪口呆。

    “这到底,这是啥人哪,小乙啊,你这是惹了啥人哪!这可咋办哪!”宫小乙身后,他大舅孙作头瑟瑟发抖。

    “她是帮我!”宫小乙也害怕,不过他这害怕里,渗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激动和兴奋。

    “小乙你可是单传哪,你可是个没爹的孩子啊,小乙啊,你娘可就你这一个儿子。

    “小乙你还没说上媳妇呢,你说你这是惹了啥人哪!小乙啊!小乙啊你可是单传哪!”孙作头是个真老实的老实人,他是真害怕啊!

    远远的,大常冲宫小乙招了招手,宫小乙从圆木上一跃而下,飞奔而去。

    “给他搭个窝棚,他要在这里住到工期结束。那边,搭一排风雨连廊,怎么搭让他出样儿,临时的,能省就省。”李桑柔看着飞奔而来的宫小乙,直截了当的吩咐道。

    宫小乙不停的点头。

    “他的工钱是一天一两银子,你的工期预计是多少天?该给他多少钱?

    “你怎么能让他拿走一千两?

    “你是头一回领头做事,这样的错,我许你犯一回,多出来的这七百两,从你工钱里扣回来,其它,我就不计较了。”李桑柔冷着脸,接着道。

    宫小乙脸青了,他哪有七百两!他连七两银都没有!

    “你的工钱,一个月暂时给你一百两,先照十个月算,每个月给你三十两,扣七十两。

    “要是你这工料算得好,我觉得你比一个月一百两值钱,到时候再涨工钱。”李桑柔边说边站起来,“我会经常过来看看,记着我的话,好好干活,我必不付你。”

    “是,是是!”宫小乙连声应着,看着李桑柔起身走了,看着李桑柔和大常等人走远了,一直看到看不见了,还呆呆看着,心里纷乱一团。

    一个月,一百两。

    一百两!

    不对,现在是三十两。

    三十两啊!

    他能说媳妇了!

    ……………………

    李桑柔往滕王阁工地走了一趟,呆了半天,滕王阁工地旧貌换新颜,气质大变。

    锁在工地旁边的贾文道,时时刻刻提醒着从宫小乙起的所有人:

    那位细细巧巧,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女东家,其实是位女魔头!

    ……………………

    李桑柔要求的连廊,没几天就盖起来了。

    贾文道赌归赌,渣归渣,眼光水准是没话说的。

    连廊用了最便宜的毛竹做支撑,上面苫上稻草,稻草苫的很精细,连廊两边,搭着刨得极其光滑的木板,两头各有两张长长的木板并列,上面放着笔墨纸砚。

    连廊搭得很高,两边两排硬纸板从一个个横梁垂下,足有上千张,纸板下面缀着五彩的流苏,流苏正好落在人脸位置,随风飘拂。

    李桑柔看过,十分满意,让窜条买了两斤好酒赏给贾文道。

    当天,连廊外就竖起了几行告示,简单明了:

    欢迎文士学子前来写文赋诗,要求只有一样:必须当场写,写好钉到垂着流苏的纸板上。

    修滕王阁的东主每十天评选一回,评出一二三,第一名一百两现银,第二名五十两,第三名五两。每百天再评一次,也是评出一二三,第一名一千两银子,第二名五百两,第三名五十两。

    到滕王阁修好那天,再评一回,也是评出一二三,这一回,除了第一名给一万两银子,第二名五千两,第三名五百两之外,这三篇文章,还将勒石刻于滕王阁内,供后世观瞻。

    ……………………

    几天后,顾晞巡查好各处大营,回到豫章城,再次和李桑柔去看滕王阁时,滕王阁外,已经热闹的庙会一般,人挤人,人挨人了。

    修缮滕王阁的工地已经用毛竹拦了一圈儿,不然人来人往的,都没法干活了。

    府衙点了衙役,轮班过来,这儿看看那儿看看,以防出事儿。

    栏杆里,叮叮咣咣修的热闹,栏杆外,人流如织,叫卖声此起彼伏,旁边还有耍猴的,走绳的,以及六七个唱小唱的。

    连廊里更是人挤着人,都是长衫书生,廊下挂着的流苏纸板,已经有一小半扎上了诗词文章。

    顾晞瞪着眼前的热闹,哈了一声,“怪不得守真催着我过来看看,你这是变的什么戏法?怎么这么多人?”

    “开工的时候我不要,后来回来,大常跟我说,过来看热闹的长衫多得很,我就想着,既然来了,不能白来,不如让他们写写文章什么的,也算添点儿文气。”李桑柔笑眯眯看着热闹的连廊,“咱们去看看那些文章,你也写首诗?”

    “我不擅诗词。”顾晞立刻拒绝。

    “那写篇文章,写什么都行。”李桑柔斜瞥着顾晞,笑眯眯接着建议。

    “天天打打杀杀,哪儿写得出来。”顾晞一声干笑,转了话题,“这连廊不错,挺有韵味。”

    李桑柔只笑没说话。

    两个人进了连廊,李桑柔伸手拉下面前的流苏,将纸板拉到自己面前,看了一会儿,松开,再去拉另一面的流苏。

    顾晞仰头看着搭在横梁上的绳子,绳子两头两块纸板,此下彼上。

    顾晞拉拉这边,再拉拉那边,笑起来,“用了心了。”

    “嗯,我赏了他两斤酒。”李桑柔看的很快,再往前拉流苏。

    “哪篇好?”顾晞伸头过来,看着李桑柔看的那篇赋。

    “不知道,没看懂。”李桑柔转过去看另一边。

    顾晞呆了一呆,呃了一声,她看的这么认真,没看懂?

    “那上头,不是说东主品评,你没看懂,怎么评?”顾晞跟上李桑柔,指着连廊外的告示。

    “打算让你替我评。”李桑柔松开流苏,再看另一块。

    “我也不行,让守真评吧,他擅长这个。”顾晞拒绝的干脆直接。

    “唉,还好有个守真哪。”李桑柔叹了口气。

    “嘿,他那个人,心思细腻,擅长这个,擅长得很呢!

    “十几岁的时候,他成天吟诗,酸得连大哥都受不了了,跟他说:诗词歌赋,闲暇时怡情的东西,不是正业。”顾晞嘿笑了一声,随即撇嘴。

    李桑柔失笑。

    十几岁的吟诗,不是因为酸,而是因为,恋而不能吧。

    李桑柔将连廊内的诗词文章翻看了一遍,和顾晞一起出了连廊,往旁边绕过去,从工匠们的出入口,绕进工地。

    为了便于干活,贾文道的铁链子另一头已经从石头中起出来,盘在身上,正站在旁边的大石头上,眯着一只眼,这儿比划比划,那边比划比划,看到李桑柔和顾晞并肩过来,呆了一瞬,伸头仔细看着顾晞,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李桑柔和顾晞都没理会贾文道,顾晞是压根就没看到他,两个人站在压江亭里,看着被毛竹架子团团围住,已经拆的只剩个框架的滕王阁。

    “那边那块石头,磨平了,让人写一篇滕王阁重修记,刻上去。”顾晞看了一圈,指着贾文道缩在旁边的那块石头道。

    “怎么写?写是我修的?我可不想留这个名,那块石头是不错,磨平了。回头你写俩字,比如必胜,或者文功武治什么的,刻上去。”李桑柔建议道。

    “这是让我出丑么?不写!”顾晞断然拒绝。

    “那就磨平了,就空着。”李桑柔一边笑,一边往外走。

    贾文道屏着气,看着两个人说说笑笑走远了,屏着的那口气才敢喷出来,赶紧往外爬了十几步,看着李桑柔和顾晞出了围栏,拖着铁链,找到宫小乙,一把揪过宫小乙。

    “刚才,那位大当家来了,你看到没有?”

    “看到了,怎么了?大当家说有空就过来,让咱们该干嘛干嘛,不用理会她,她有事自然会找咱们,我不是跟你说了?”宫小乙精神极好,说话都比从前快了半拍。

    “她旁边那个人!跟她一起的那个人!你看到没有?”贾文道其实没听清宫小乙的话,他正激动的浑身发抖。

    “一个男的?挺高,怎么啦?”宫小乙想了想。

    好像是有个人,挺高挺直,他没留意。

    “那个,十有八九,不是,是十成十!是那位大帅!”贾文道两只手甩得身上的铁链咣叮乱响。

    “嗯?啊?哪个大帅?大帅?”宫小乙这一下恍过神了。

    “他戴着金冠,金冠!他进城的时候,我趴在望江楼上,从栏杆缝里看到过!就是他!肯定是他!小乙,你不得了了!”贾文道两只手一起拍着宫小乙。

    宫小乙被他拍的腿一软,直接坐地上了。

    ……………………

    离连廊一射之地的一座茶棚下,付娘子裹着件厚厚的靛蓝长袄,和大哥付正安坐在张小茶桌前,远望着从工地出来的李桑柔,以及和李桑柔并肩而行,边说边笑的顾晞。

    “大哥,那位就是李大当家。”付娘子示意大哥付正安。

    “那个男的?你不是说是个女人?”付正安伸长脖子,看着并肩而行的两人。

    “女的那个!”付娘子白了大哥一眼。

    “那她旁边那个是谁?”付正安半坐半站,伸长脖子仔细看。

    “我也不知道。”付娘子也欠身半起,仔细看着两人。

    离连廊稍远,人群不那么拥挤,如意等人从人群中显露出来,也靠拢了些,拱卫在顾晞和李桑柔周围。

    “大哥,只怕是位贵人。”付娘子拉住准备出去看看的付正安。

    “贵人?”付正安皱眉再看。

    “他用的是金冠,系的玉带。”付娘子压着声音。

    “那怎么了?前街王老爷也有条玉带呢。”付正安仔细打量着顾晞。

    贵不贵他没看出来,这个人,好看是真好看,怎么看怎么好看,比那个大当家好看。

    “那不一样。”付娘子全神贯注的看着两人,随口答了一句。

    离人群再远些,护卫们聚拢上前,拱卫着两人,往城里回去。

    “大哥,我想过两天就走。”付娘子一直看到看不见了,看向大哥付正安。

    “嗯?你看看你又说这话!这都快过年了,过了年再走。再说,你还病着,再怎么,你也得等身子养好了,往建乐城,千里迢迢!

    “你得养好了再走!要不然,你让大哥怎么放心?”付正安急了。

    他这个妹妹,隔三岔五的要启程,他一听她说个走字,就上火。

    付娘子垂着眼,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明天,她就去一趟顺风大旗下,她想赶紧启程,她没什么病,她就是弱了些,这是要长期调养的事儿,她等不及了。

第235章 借才

    从李桑柔回来,天天往工地上跑的,就从大常,换成了大头。

    连看了三四天,吃晚饭时,大头听李桑柔问了句看的怎么样,还没说话,先叹气。

    “唉,这个宫管事,都叫他小乙管事,勤劳能干不会管事儿啊!

    “没气势,根本管不住人!叫人给他搬木料,人家回一句忙着,他立刻陪笑,说你忙你忙,他自己吭哧吭哧搬去了。小木头还好,大一点点儿的,他就搬不动,他瘦的跟只鸡崽子一样!他只好去找他大舅。

    “还有,来送料的,我没看懂,可那样子,明显是欺负他,他说不行,送料就非说行,说他不懂,让他先用着,一用就知道好了,他难为的那样儿,只好再去找他大舅。

    “工匠找他预支工钱,说到第三句,他就绷不住,给了!

    “就不是个能管事儿的!”大头摇头叹气。

    他已经够笨的了,可这位宫管事,还不如他呢!

    “他大舅呢?”李桑柔蹙眉问道。

    “比他好点儿,也不行,胆子太小,看到我都怕,你说你怕我干啥!真是,还没人怕过我呢。

    “脾气太好,就他手下那些人听他的,他手底下,他儿子,他徒弟,他侄子,都是一家子!

    “跟别的作头,全是陪一脸笑商量,人家要不肯,他就一遍一遍的商量。

    “唉!这甥舅俩,可真是三辈不离姥娘门。”大头啧了一声,叹气摇头。

    “得另找个管事,那么大一摊子,没个好管事不行。”大头闷声道。

    李桑柔叹了口气,呆了片刻,转头看向专心吃饭的张管事,“要不,烦劳你去管一阵子吧。”

    “嗯?”张管事抬头看了一圈,一圈儿人都看着她,“我?我没管过工地。”

    “跟管铺子管生意一样,都是管事儿,你去看上一天,就能上手了。反正,你闲着也闲着。”李桑柔极其不负责任的挥了下手。

    张管事差点被她这几句话说的噎着了。

    这叫什么话?

    也是,反正都是管事儿,她这个管事,后头硬,这位大当家又是个极明理一概甩手的,再说,她确实闲着。

    “嗯,那我明天就过去看看。”张管事略一思忖,干脆答应。

    “大常明天陪张管事走一趟,跟大家说一声。”李桑柔吩咐大常。

    ……………………

    张管事往滕王阁工地去管事儿当天,付娘子找到顺风大旗下,李桑柔正好在,站在台阶上,上上下下打量着付娘子。

    付娘子虽说精神好了很多,可面色青白,说话底气虚浮,明显还没养回来。

    “黑马呢,去找一趟百城,让他挑个好大夫,请过来一趟。”李桑柔一边打量付娘子,一边吩咐黑马。

    “我好了,就是虚弱了点儿,只要路上慢点儿就没事,我真好了。”付娘子听说要请大夫,赶紧解释。

    “有句话叫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你大概没出过远门,长途跋涉,很耗神耗力,你身子太弱,死在路上怎么办?”李桑柔拎了把椅子给付娘子,示意她坐。

    付娘子被李桑柔一句死在路上说的,简直不知道什么表情才好。

    她自己算是说话直白的,可跟这位大当家比,她可就是委婉到九曲十八弯了。

    廊下的红泥小炉炭火正好,李桑柔进厨房找了只小沙铫出来,切了只蜜梨,削了半朵鲜银耳,水滚了几滚,快好的时候,再放进半碗酒酿,似开非开时端离火,盛了碗递给付娘子。

    “你会做饭?”付娘子从李桑柔拿过小沙铫起,看着她削梨皮切梨,快的让人眼花,再看着她削银耳放酒酿,看的惊讶不已。

    “我在吃上不将就。尝尝。”李桑柔笑道。

    付娘子一口接一口吃了碗不放糖的甜汤,忍不住咋舌,“真是好吃。清甜得很。”

    李桑柔抿着茶,看着她吃完,院门外,黑马的声音响起,大夫来了。

    黑马端着剩下的半沙铫汤水呼呼的吃,大夫凝神给付娘子诊脉。

    片刻,大夫诊好脉,看向李桑柔笑道:“就是过于虚弱,别的没什么大毛病,好吃好喝,每天走一走,静养就行。”

    “她能长途跋涉吗?比如去建乐城。”李桑柔笑问道。

    “有些虚弱了,就算能捱到建乐城,也要大病一场。不急的话,缓一缓吧,过了年再启程。”大夫欠身答道。

    李桑柔谢了大夫,起身送了两步,看着黑马陪着大夫出去了,回头看向付娘子。“你才三十来岁,人生还长,不急在一时,回去先好好将养吧。”

    付娘子有几分失落的站起来,“好,那我回去了,过了年我再来。”

    ……………………

    孟太太的心腹得力管事,果然能力不凡出手不凡,不过两三天,就上了手,工地上打扫整理的干干净净、井井有条,和从前大不相同。

    工地里二三十个大小作头,各人什么来历禀性脾气,摸的一清二楚,借着三四件小事,抡大棒给甜枣,一群作头不是心服口服,就是不敢正眼看她。

    至于送货的木材行、油漆行,这是生意上的事儿,算是她本行了,上来先查帐再查料,再放话又挑了几家,将各家商号收拾的服服贴贴。

    第三天下午,李桑柔蹓跶到工地,远远看着干净整齐的工地,看着张管事端坐在新搭出来的草棚子下,草棚子外面排着几家货行的管事,站在十分恭敬。

    李桑柔没靠近,远远看了一会儿就走了。

    晚上,张管事回来,喝着大常总算成功熬出来的瓦罐汤,和李桑柔说工地上的事儿。

    “……小乙这孩子,是真聪明,照他这聪明劲儿,就该天生是吃木匠饭的,偏他瘦成那样,真是连刨子都推不动,现在都推不动。

    “也不知道他跟谁学的,一堆儿的木料,他看一眼,就知道有多少,一量,准准儿的,你说多难得!

    “边上那个亭子,中间要搭上藻井,我瞧着贾先生出的那图,看得眼花,他就站在亭子里,这看看那看看,他就知道怎么搭了,画出图样儿,我问了几个木匠作头,都说省工省料不说,还结实好用。

    “这么个人,偏偏撞到大当家手里,可真是。

    “也就是大当家能用他,要不然,这么个人,连木匠都不是,哪有人用他算这么大的工量,可他这本事,工量小了,真显不出来。”

    张管事说到小乙,眉眼都带笑。

    “除了木匠,土石上呢?他懂不懂?”李桑柔问道。

    “懂,本来就是木匠算料,其它作都得听木作指挥。

    “算石料青砖什么的,他也算的准得很,他说他觉得壕寨、石作、土作这些,和木作异曲同工,我不怎么听得懂,不过瞧着他是真懂,那些作头,也服气得很。”

    张管事是真不懂这些,不过她懂得看人。

    “嗯,你再多看看,真要难得,滕王阁修好,让他去扬州帮帮忙。”李桑柔随口道。

    “听说他正说媳妇呢,成了家……”张管事话没说完,就自己转了口风,“那也没什么,一家子都去就是了,不过多破费几两银子。”

    ……………………

    眼看要进腊月,大常摩拳擦掌准备备年货的时候,孟彦清等人,陆陆续续、风尘仆仆的回来了。

    孟彦清精神很好,和李桑柔说起这一个来月的事儿,没说几句,就又是兴奋又是感慨。

    “从前听大当家说,商场如战场,不瞒大当家说,我那时候是觉得,商户做做生意,哪能跟战场比?

    “这一场事看下来,大当家这句话,真真切切,这排兵布阵上,真是一点儿都不比打一仗容易。

    “自从大帅拿下江州城,江北那边,最先进江州城的,不是粮商,而是各大绸缎庄。

    “到大当家让应大掌柜召集江北商户吃顿饭,据说当时到场的,绸缎行的商号占了一半还多,比米粮商号足足多出一倍有余。

    “绸缎上这些商号,那会儿正急的团团转。

    “他们到的早是很早,可那个时候,大帅还没把洪州都打下来,就是从江州到豫章城这一段,都不算很太平,外面小府小县,就更不用说了。

    “听说有几家胆子大的,出去收绸子,绸子没收着,被南梁的散兵游勇劫了财,还死了几个人,这些人就不敢再出去,聚在豫章城等着大帅清理收拢洪州,等着洪州重新太平下来。

    “咱们到的时候,大帅还在外头清剿南梁残部,有几个地方,还打的挺厉害,还没太平呢,这些早到的商号,就都窝在豫章城里干等。

    “后来,大当家让应大掌柜把江北的商号拢一拢,这些商号一听是大当家的意思,没多费一句口舌,就聚在一起了,统一听应大掌柜号令。

    “后头,大当家不是让应大掌柜去找张掌柜说说话儿么,这一说,就说出了件事儿。

    “这些,是后来应大掌柜跟我说,我才知道的。

    “张掌柜说,这洪州路各个府县都有织坊,有的多有的少,有的大有的小,不过都有,哪怕最小的县,也得有个十几张织机,织出来的绸子,多数是贩往江北的。

    “江北江南这仗打起来之后,各家织坊的丝线绸子,就都积下来了。

    “这些织坊收茧子,都是预收,一定就是三年,预付三成的定金,说是几乎所有的织坊,都往当铺当织机当茧子当绸子捱日子。

    “应大掌柜听说这事儿,和绸缎行的商号,说是商量了一整夜,隔天一早,就从张掌柜那儿拆借了银子,雇了牙人,往各府县的当铺,专收各家织坊的抵押。

    “这事儿,应大掌柜说他当时跟我说过一回,我没在意,大当家交待的是米粮上的事儿。

    “后来,他们是把各府县织坊上的抵押能收尽收之后,应大掌柜才发动了收米粮的事儿。

    “应大掌柜他们,是把这茧子绸子,和米粮的事儿捆一起了,这中间讲究多,后头我太忙,没顾上多管,听说花样百出,精彩得很。

    “应大掌柜他们一出手,各府县那些米粮行都是行家,一看就急眼了,狗急跳墙,就开始出事儿,大大小小出了三四十件事儿。

    “幸亏大当家想的周到,咱们这儿都是带着大帅手书的,那边一动手,这边立刻就弹压下去了。

    “这是说好了的,在商言商,不能动手。

    “米粮船已经走了不少了,沿江往上,先到鄂州,再从鄂州到襄樊,从襄樊再到建乐城,从建乐城再南下。

    “绸子也走了不少了,绸子轻,直接过江,从黄梅县,陆路回去。

    “应大掌柜要看着所有的粮船都走了再走,也就明后天,就能到豫章城了。

    “听应大掌柜说,刚刚发动没几天,就有位章行首找过他,算是求和,应大掌柜说,已经来不及了,这一发动,就是箭已离弦。

    “听应大掌柜说,这一场事下来,江州的米粮行,算是废了。”孟彦清愉快的啧了一声。

    李桑柔凝神听了,往后靠进椅背里,露出笑容。

    米粮行废了最好,行里那些牙人们,看看能不能让他们各自为政,各开各的米粮行,有间铺子就行的米粮行,只评定米粮等级,提供个交易的地方,把米粮行做的和铺子一样,星罗棋布的时候,所谓的市场,也就有了。

    隔天一大清早,应守愚就跟着粮船到了豫章城外,匆匆进城见了李桑柔一面,没说几句话,李桑柔就让他先回去,应守愚急急出城,启锚往回赶。

    路上赶得急一点,也许能赶回家过年。

    ……………………

    应守愚到豫章城的这一天,也是滕王阁写文比赛头一个十天到期,要评出一二三的大日子,李桑柔没去守将衙门,径直去了滕王阁外,等着文诚评出一二三,送过来。

    最后一天的文章诗词,是昨天人静前后,送到文诚手里的,好在这最后一批,也就两首小歪诗。

    文诚自从从顾晞那里接了这桩差使,就极为慎重,打发小厮每天过去抄一趟,自己先看过,再请骆帅司,以及随营的几位翰林细看点评。

    文章千古事,可马虎不得。

    李桑柔刚到滕王阁工地,站进张管事那间小草棚里,顾晞也到了。

    李桑柔打量着顾晞,顾晞披着件藏青素绸面银鼠里斗蓬,看起来神清气爽。

    李桑柔忍不住笑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不是说要往长沙那边看看?”

    “看好了,今天早上到的。正好赶上你这头一回开评的热闹。”顾晞看起来精神很好。

    “文先生慎重的不得了,自己看还不行,听说又请了骆帅司,还有那些翰林,看一遍又一遍,看得太细了!

    “昨天我让黑马走了一趟,让百城跟他家爷说一声,无论如何,今天辰末前得送过来。

    “万一他评出来的一二三,有没在现场的,还得给人家送到家里,晚了就来不及了。”李桑柔转头看了眼棚子一角的小小滴漏。

    “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瞧着,好像评得差不多了。

    “他可真是花了不少功夫,还说什么文章千古事,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成天小心翼翼慎重了再慎重,烦得很。”顾晞对李桑柔的话表示赞同。

    李桑柔嗯了一声,再看了眼滴漏,离辰末可没多大会儿了。

    “我去瞧瞧?”黑马蹲在棚子门口,仰头问了句,李桑柔看滴漏,他也看滴漏。

    “像是来了。”顾晞示意。

    李桑柔踮起脚尖,正前面,一人一马疾驰而来。

    眼下这种人山人海的地方,能把马骑得这么快的,只能是从守将衙门出来的精锐了。

    一人一马很快就冲到工地前,百城从马上直接跳进竹栏杆内,直奔跳着脚,两只手高举用力挥的黑马。

    百城直奔上前,越过黑马,将手里一摞文章捧给李桑柔。

    “最上面三份,一二三标在上面了。

    “所有文章,都写了点评,我们爷说,这些点评是他和骆帅司,以及几位翰林共同斟酌的,还算中肯,要不要拿出来用,请大当家作主。”百城先给顾晞见了礼,再垂手禀告。

    “烦劳你家先生了。”李桑柔欠身谢过,拿起最上面三份文章,递给黑马,“你去念,把银子给他们,恭敬点儿。”

    “是!”黑马这一声是又响又脆,这样的活儿,他可太喜欢了!

    大头、蚂蚱和窜条三个人,一人捧着一个蒙着大红绸子的盘子,跟在黑马后面,往连廊连走带跑过去了。

    “你去看看。”顾晞示意如意。

    他对黑马可不怎么放心。

    黑马一只手高举着三篇文章,一头扎进人挤人的连廊,踮脚看了看,从连廊里退出来,绕过圈子,冲到告示旁边,跳上那份告示背靠的那块大石头,用力咳了一声,扯着嗓子道:

    “都静静!奉我们老大令!我来宣布!

    “第三名:周……周……”黑马忍了又忍,没敢乱念,错眼看到如意,急忙从大石头上跳下来,凑到如意面前,指着周后面的霈字问道:“这字念啥?”

    “沛。”如意简直想当场捂脸。

    他早就听潘七公子说过黑马的白字,可没想到就在这样的时候发作了!

    “第三名,周霈!”黑马重新跳上大石头,一声大吼,气势半分不减。

    如意仰着头,佩服之极的看着气势昂然的黑马,有他这份气势撑着,他这不识字儿的事儿,好像还真撑过去了!

    连廊里顿时一片喔哟拍手声,一个年青书生被同伴推出来。

    窜条利落之极的挤到周霈面前,哗的掀开盖在托盘上的红绸,露出托盘上五两一块的花开富贵银锞子,连托盘捧到周霈面前。

    周霈环顾着周围的伙伴,一边伸出折扇托起银锞子,一边笑道:“好了,咱们今天的酒钱有了,一会儿去望江楼,我请客。”

    “第二名!钱苇!”黑马站得高,看着周霈拿了银子,立刻接着吼第二名。

    连廊另一头,一个年青书生一脸惊喜,被同伴推了出来。

    蚂蚱高举着托盘,冲到钱苇面前,猛一下抽开红绸,将托盘里并排五个十两的大银锞子送到钱苇面前。

    穿着件半旧棉袍的钱苇脸上泛着层红晕,看着银锞子犹豫起来,伸一只手吧,只怕拿不完,伸两只手吧,太不雅相了吧。

    蚂蚱拎起垫在银锞子下面的红绸四角的流苏,提了提,将红绸提成了一只巨大荷包,落低一些,将托盘递到钱苇面前。

    钱苇忙抓着流苏提起来,压的手往下一沉。

    “第一名!高云!”黑马伸长脖子看着蚂蚱的银锞子送出去了,再一声吼,比前两声更加响亮。

    连廊外一群人鼓起掌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被诸人推出来。

    大头冲上前,送上托盘里两大块银饼子,起丝带霜,式样朴实,正中压着大齐洪州府的银戳。

    连廊里,大常和小陆子两个人,从人群中挤过,将文诚写的点评,一份份粘在各自的文章后面。

    连廊内外,一起拥挤不堪,写过文章的,争先恐后的去看各自的点评,没写过的,也挤着去看点评。

    点评才是真正的现学问见功力。

    工棚里的顾晞,目不转睛的看着连廊周围的热闹,边看边笑。

    “从你这个告示贴出来,守真就点了人,轮班儿过来守着,悄悄听话儿。

    “说是听议论,多半是嗤之以鼻,倒不是觉得这银子拿不到,是觉得你必定不识好歹,评不出真正的好文章。”

    “说我粗鲁是吧。”李桑柔淡定的补充顾晞省略的话。

    “嗯,说你是个女土匪。”顾晞干脆的补了一句。

    “要是我评,这三篇肯定评不上,看不懂。”李桑柔摊手笑道。

    顾晞失笑出声,忙咳了一声,想掩住,却又笑起来,压着声音道:“我也不行,看懂倒是能看懂,看不出哪儿好。好在,有守真呢。

    “快中午了,本来想请你去望江楼吃鲜鱼,可刚才那个什么周霈要到望江楼请客……”

    “那不是正好,看看热闹。”李桑柔打断顾晞的话,笑道。

    “也是,那咱们先走,挑个看热闹便当的雅间。”顾晞示意李桑柔。

    两人一前一后,绕出工地,往望江楼过去。

第236章 商战文骂

    李桑柔和顾晞一起,进了望江楼,挑了个偏在一角,景色却相当不错的雅间。

    李桑柔也不客气,点了春不老煮黄刺鱼,红烧牛尾狸,火腿炖马蹄鳖,焦炸凤尾鱼,以及其它四五样应季素菜。一式两份,另一份给在旁边雅间的黑马等人。

    在建乐城时,哪家有什么拿手菜品,顾晞比她熟悉多了,可在这豫章城,顾晞忙的连在豫章城的时候都不多,李桑柔却是已经吃遍了豫章城各大有名酒楼。

    糯米莲藕等几样小菜刚刚上齐,一众书生簇拥着周霈,热热闹闹进了隔壁。

    一群人大呼小叫,招呼着伙计把中间两个雅间之间的隔屏移走,两间并作一间,又添了一张大桌子,关门有点儿挤,干脆把对着走廊的门卸下,敞亮爽利。

    周霈将五两的银锞子拍到桌子上,扬声吩咐伙计,照五两银子上菜上酒,这五两银子,他们要一顿吃光喝光了才行。

    隔壁的顾晞听着周霈的喊叫,哼了一声。

    “周霈绸衣绸帽,看起来家境不错,再说,也就五两银子。”李桑柔笑道。

    “绸衣半旧,绸帽半新。哼。”顾晞再哼了一声,“小时候,学诗,念到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我当时拍着桌子喊豪气,人生当如此。

    “大哥就说,马卖了,裘衣卖了,喝得烂醉,天明要冻死的。”

    李桑柔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点着隔壁,“姓周的至少衣食不缺,吃饱穿暖,得了意外之财,豪气一回,这才是少年意气,像你念诗那时候,也豪气过不是。”

    顾晞笑起来。

    伙计送了菜上来,两个人慢慢吃着,听着隔壁的热闹。

    “明天冬至日,不知道那个翰林,是不是又要到董老先生家叩门了。”一个声音落进了李桑柔和顾晞耳朵里。

    李桑柔扬眉看向顾晞,顾晞眉头微蹙。

    “去又怎么样,董老先生根本不理他!”

    “那个翰林可真丑,矮胖黑丑,他占全了,哪有一点儿文士风采!”

    一个声音叫了句,惹起一片笑声、拍桌子声。

    “北人哪有好看的?个个粗鲁!”

    “那位大帅,挺好看。”

    “好看什么!一身杀气,就是一介武夫!”

    顾晞听的眉毛倒竖,按着桌子就要站起来。

    李桑柔伸手拉住他,“你干嘛?打过去?你这一打过去,不正好应了一介武夫四个字?

    “就像你当初去打七公子,不打还没事儿呢。”

    顾晞听到一句当初打七公子,眉毛高抬,片刻,嘿了一声,往后靠进椅背里。

    “他们说的,哪个翰林?褚翰林?”

    “嗯。”顾晞咽下刚才那口气,斜了眼隔壁。“禇承业上门,不是因为要拉拢人心什么的。

    “大哥说过,江北江南,第一,同宗同族,没什么非我族类;

    “第二,北齐南梁从未有过从属,没有谁是正统,也没有谁是逆贼,或者,都是逆贼,那帮读书人,就算刻薄,也不过一句枭雄相争,逆贼相斗,人心上,视江南如江北就行,不必过多理会。

    “这几年,大军攻城掠地,从来没特意收拢过人心,到了这豫章城,自然更不会特意做这样的事。

    “褚承业之所登门请见,是因为姓董的是褚承业的舅家,褚承业的母亲和姓董的同一祖父,褚承业是晚辈,到了豫章城,不去拜见舅父,这说不过去。

    “到了他们嘴里,竟然成了低三下四,以此自傲,哼!丢人!”

    顾晞气闷的哼了一声。

    李桑柔慢慢噢了一声。

    “四郎,你跑到滕王府写那首诗,还得了这五两银子,当心董老先生教训你!”隔壁,有个声音从热闹中透出来。

    “我这是让他们出丑,还赚他们的银子!”周霈的声音高扬,“我那首诗,想都没想,随便一写,第三句还错了韵了,根本拿不出手的东西,搁他们眼里,就成了好东西了!平白得了五两银子!

    “这银子拿来,咱们乐呵,多好!

    “我跟你们说,明儿大家都去写,燕兄,赵兄,徐兄,还有孙兄,还有诸位,论文章可比我强多了,别认真,随便写写,赚傻子钱咱们乐呵,多好!”

    “就是就是!”周霈的话引得一片鼓掌叫好。

    “咱们轮着去,这银子不拿白不拿!”

    “就是,拿了就拿了,这叫吃孙喝孙不谢孙!”

    “对对对!你看今天那几个,一看就是蠢货!他们知道什么叫文章!”

    “那个女人一看就是个蠢货!”

    ……

    李桑柔听的眼睛眯起。

    顾晞眉毛倒竖,手指点向如意,正要说话,李桑柔抬手拦住他,“你帮我写封信,找笔砚来。”

    如意扫了眼顾晞,见他挥手,急忙出雅间去找笔砚。

    “不去把他们打一顿,你写什么信?”顾晞被李桑柔一句写封信,说的莫名其妙。

    “教训商人,要在商言商,对武士,用刀,对文人,得文骂,文骂咱俩不行,得找几个帮手。”李桑柔眯眼嘿了一声。

    “谁?守真?守真肯定不行,他骂不出口,你要叫谁?”顾晞眉毛高抬。

    论骂人,他肯定不行,不过他觉得她肯定行。

    如意出去进来的极快,收拾出一块地方,铺纸研墨。

    顾晞提起笔,看向李桑柔。

    “写给钱三奶奶。”

    “潘定江的媳妇儿?她会骂人?”顾晞一边提笔写抬头,一边问了句。

    “你专心写信。

    “跟钱三奶奶说,随信附的三篇文章,是洪州才俊大作,让她替我好好夸夸,什么天下少有,几百年出一篇,傲视天下这一类,总之,拼命夸,夸到天上没有,地上就这三篇儿,三篇文章别一起夸,别省事儿,一篇夸一篇儿,这三篇夸奖,署名梅岭山人,算是我写的。”

    顾晞提着笔,想了想,干脆直接录了李桑柔的原话,她这话,要是换成雅言雅语,失了精髓不说,怕那边要会错了意。

    她这话里这股子酸坏味儿,就是原话才能散发出来。

    李桑柔探身敲了敲黑马那边的隔屏,黑马等人立刻从上到下,一排儿探头进来。

    “黑马走一趟,让孟彦清挑个人,把这封信送给鄂州钱三奶奶。”

    李桑柔一边吩咐,一边站起来,挑出一二三名三篇文章,递给如意封进信里。

    “看着钱三奶奶写好,封好,立刻送到城外顺风,立刻递回建乐城,立刻印到晚报上。

    “越快越好,最快!”李桑柔交待黑马。

    黑马连连点头,如意手脚极快的封好信,交给了黑马。黑马一路小跑往外冲出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三篇文章天上肯定没有,天上没有这么差的,你这是要?”顾晞已经有点儿明白了。

    “自古,文人相轻么。”李桑柔嘿嘿笑着,捻起筷子,挟了块裙边。

    顾晞呆了一瞬,噗一声笑起来。

    这可热闹了!

    “我以前听不得人言,听到有人胡说,就要打回去,大哥就教导我,说身居高位之人,要有容量,不可过于计较。”顾晞想了想,委婉劝了句。

    “我又没身居高位,再说,我也没怎么着,就是夸夸他。”李桑柔不客气的堵回了顾晞后面的话。

    顾晞扬着眉梢,片刻,捻着筷子吃鱼。

    也是,就是夸夸,再说,信都送出去了。

    ……………………

    隔天,邹旺和枣花进了豫章城,见过李桑柔,当天就各自包船,往洪州各处查看指点各个递铺、派送铺。

    邹旺和枣花赶进豫章城隔天,头一批从建乐城过来的朝报、晚报,以及从江北各地写往洪州,不多,可也不算少的信件,从鄂州顺流,或是从黄梅县过江,在江州分拣,递往洪州各处。

    豫章城外,李桑柔院子门口那杆顺风大旗,挪到了派送铺门口,换个地方迎风招展。

    头一天送进豫章城的朝报、晚报,从船上卸下,足足拉了两三车,送进派送铺,没到午时就卖光了。

    江北这朝报、晚报,在江南早就是人尽皆知,南梁的有识之士也早就上了不知道多少份折子,建议大梁也该有这样上传下达的小报。

    南梁朝廷还真依葫芦画瓢的办了一份,只不过,这份也叫朝报的小报,一版一眼,跟从前的邸抄没什么大分别,甚至还不如邸抄。

    南梁各地的士子聚会,骂本朝的小报,批评分析哪儿哪儿不如北齐,该怎么怎么做,成了固定话题之一。

    现在,北齐的朝报来了,传说中八卦低俗,却热闹劲爆的晚报,也来了,但凡识字的,能买得起的,都按捺不住,赶紧买两份回去开开眼。

    付娘子也买了两份,坐在廊下,细细的看。

    这一天的朝报上,有戴计相写的一篇关于粮税的文章,从各路漕司该管哪些,钞关该管哪些,各府县该怎么做,一直到想开米粮行的商户该怎么做。

    最后还举了个例子,淮安某家米粮行,铺子多大,开在哪里,做哪些生意,需用哪些人手,担哪些责任,交哪些税,这样怎么做,那样怎么做,详细明白。

    通篇文章,没有花俏,全是实实在在一步一步该怎么做。

    付娘子看的惊讶不已,看完一遍,又看了一遍,抬眼看着正来来往往在天井里晾衣服的嫂子,笑道:“嫂子,杏花大舅找到活没有?”

    付娘子嫂子的大哥,在豫章城米行做经纪,上个月中,城里的米铺突然一哄而起,各自收米收粮,没人再去米粮行,还听说米粮行亏了好些银子,连那块地儿都抵押出去了,就关了门。

    “还没有,早上去买菜,碰到我大嫂,我还问她,她说周边县里的米粮行,也都关门了,唉,大哥做了大半辈子经纪,又不会干别的。唉。”

    一提起她大哥,付娘子嫂子就愁的不行。

    她大哥也就算了,已经过五十了,年纪大了,可她那两个侄子,全是自小跟着她大哥学做米粮行经纪,只会认米认粮做经纪!

    “让杏花大舅开间小经纪行吧。你看这上面这间小经纪铺子,就照这间铺子开。

    “那些稻谷,杏花大舅扫一眼,就知道是几等稻,是新是陈,空不空,又是出了名的诚实本份,开一间这样的小经纪铺,正正好。”

    付娘子站起来,将朝报送到大嫂子面前,指着戴计相那篇文章给她看。

    付娘子大嫂也是识字的,仔细看了,惊讶不已,“这真行?”

    “肯定行,这个人,是大齐的计相呢。”付娘子指着戴计相的姓名。

    “那这个给我,我这就去一趟我哥家。”付娘子嫂子把衣服往盆里一扔,一把抓过朝报就往外跑。

    “哎。”付娘子一声哎没喊完,就咽回去了,算了,她再买一份吧,她还没看完呢!

    付娘子叫过侄女儿杏花,让她再去买一份朝报,自己坐回去,接着看晚报。

    这晚报就热闹了。

    付娘子一眼先扫到一篇小八卦。

    说是原礼部周老尚书的夫人曹老夫人身边,有两个得用的大丫头,一个叫玉梳,一个叫金篦,为什么叫这样两个名儿呢,是因为周老尚书头发掉光了。

    周老尚书头发掉光了,却不想让人知道,就常年戴着能裹住整个头的大帽子,帽子周围,还要围一圈儿黑绸。

    曹老夫人就挑年青好看的丫头,起了这么两个名,说是,盼着她家老太爷还能用得上。

    付娘子呆了一瞬,哈哈笑起来。

    ……………………

    第三轮滕王阁评文发银子的隔天,一早上送到的晚报上,最显眼的位置,印了第一轮的两篇赋一首诗,两赋一诗后面,都跟了一篇比原文长了很多的夸夸评。

    李桑柔是真看不大懂那三篇夸夸评,实在是用典太多,她根本不知道那些典都是什么跟什么,用词儿也太古太雅,一串儿一串儿的全是排比句。

    不过,这三篇评,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往死里夸奖这个事儿,她看出来了。

    当天,豫章城的学生士子中间,人人都在议论:

    这个梅岭山人是谁,夸成这样这是什么意思?这么夸,他怎么落得下笔的?写这样几篇夸到不要脸的夸奖文儿时,他脸不红吗?

    而且,这夸夸文儿写的,明显比那两篇赋一首诗强太多了,文章写成这样的人,怎么也要自恃一下身份吧,怎么能写这样的文章?他这笔,是怎么落下去的?

    也就隔了一天,当天的晚报,比平时厚了不少,厚出来的五六张,全是各种刻薄那两赋一诗的文章,有长的,不过大多数都很短小精致。

    李桑柔坐下廊下,闻着连廊那边,厨房门口散发出的扑鼻的油香,慢慢悠悠,将那些刻薄文章,一篇儿一篇儿细细的看。

    顾晞大步流星,脚步快的斗蓬在身后扬起,看到李桑柔,远远就笑道:“你看的是晚报?这就是你要的文骂?”

    “对啊。”李桑柔声调愉快。

    顾晞哈哈笑起来,“早上看到晚报,守真吓坏了,捏着晚报,站在那儿反思了好久,从见到你头一面开始反思,说他得好好想清楚,他得罪过你没有。”

    “他再怎么得罪我,我也不会跟他计较。”李桑柔站起来,拉了把椅子放到顾晞面前。

    “你是只对他这样,还是对别人也这样?”顾晞坐到李桑柔旁边,斜瞥着她。

    “只对他。”李桑柔笑眯眯道。

    顾晞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哼了一声。

    “看到他那张脸,我就没法计较。这是我的债。”李桑柔包茶包沏茶。

    “你对阿玥那么好,也是因为他?你从什么时候看出守真那份龌龊心思的?”顾晞往后靠在椅子里。

    “头一回同时看到他和宁和公主的时候吧。

    “宁和么,刚开始是,后来,是因为宁和很可爱,聪明得很,教什么会什么。”李桑柔沏了茶,倒了杯推给顾晞。

    “教什么会什么。”顾晞哼了一声。“大哥的信里,回回都说到阿玥。

    “从前,大哥的烦恼,一半在阿玥身上,一直担心她过于忧虑拘谨,担心她心胸不展不能长寿,甚至担心她早夭。

    “现在,大哥的烦恼,还是一半儿在阿玥身上,不过大哥这担心,常换常新。

    “今天夏天,大哥说阿玥要学凫水,管不住,他担心她呛了水,受了凉,呛病了,或是,看护不及溺了水。

    “这事儿好不容易过去了,上一封信,大哥说阿玥和阿暃两个,打架打到庙会上去了。”

    李桑柔听的眉梢高扬,片刻,咳了一声,往旁边指了指,“我们备年呢,你们军营里过年,备不备年货?”

第237章 吵架生财啊

    有邹旺和枣花娘子在洪州各处现场指导,头一份极有厚度的晚报送进各家派送铺,掌柜们解开邮袋,一眼看到厚的出奇的晚报,急忙先喊儿子闺女男人媳妇,赶紧赶紧,把枣花大掌柜留下的招贴样式抄出来,赶紧竖到门口去。

    在晚报开始派送售卖前,各个派送铺门口,三十个大钱二十个字的巨大字儿的告贴,先竖到门口了。

    刚刚见识了正版花边晚报的洪州士子和洪州闲人,稀奇劲儿、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就迎来了劈头盖脸讥讽,激情之下,定睛一看,敢情还能还嘴!这可就忍不住了。

    有的,就是单纯的想解释一下,写这三篇文章的,都是洪州的无名小卒,他们听都没听说过的三个人,他们也觉得写的太差了,他们也一样看不上眼,请不要牵连人。

    有知道的,解释的更多,这三个人,只有一个考过了童生试,另外两个都是白身,这么三个人,哪有资格代表洪州文章,请骂他们,不要推及洪州的读书人,我们洪州那是有文采和文气的。

    也有质疑的,这位梅岭山人,肯定不是他们洪州人,这是举着梅岭两个字,让人误以为他是洪州人,借此挑事儿羞辱他们洪州士子,这是阴谋!

    还有些,长篇大论的解释那滕王阁还在修缮,修缮滕王阁的,是一个土匪一样的女人,这钱只怕来路不正,洪州城有识之士,没人去凑这种热闹,去凑热闹写文章,都是不上台盘没学问没才华的,他们的文章,怎么可能算是洪州士子的文章?

    还有些,大骂一二三名的三个人,难道不知道自己写的是狗屁文章吗?为了点儿银子,就不要脸了?真是太丟我们洪州人的脸了,这三个人,不是我们洪州人!

    也有单纯就是凭心意而论,你只要说我洪州不好,我管你说的什么,先骂回去再说啦。

    当然,大多数,被某一篇刻薄文儿中的某一句,或是某几句,戳恼了,或是实在瞧不下眼,憋得慌,反正有钱,那就怼回去。

    到中午晚上,学子士子们有聚会的,不可能不说到这件事,聚在一起,那就肯定要群情激昂,激昂之下,你拿银子我写文,洋洋洒洒往回喷,有急性子,甚至半夜三更敲开派送铺门,赶紧赶紧的!

    至于头名三人,那份灰头土脸就不用说了,三人中间,周霈被骂的最惨,毕竟,他那首诗,中间错了韵了,这是大忌。

    周霈一页点评没看完,就羞愤交加,憋的气的想吐血,他那诗写的是不怎么样,可他文章不差,学问在同龄人中更是上上,他可是十几岁就入了董老先生法眼,拜到董老先生门下的!

    他明明是个才子,怎么能把他说的像头蠢猪?

    而且他长的很好看,他根本不丑,他不是丑人多作怪!

    听说能怼回去,周霈立刻坐下来,洋洋洒洒,写了长长长长一篇自我成长说明,自己小时候如何的神童,董老先生如何厉害,自己如何十来岁就拜到董老先生门下,如何深得董老先生青睐,以及,那天他怎么没在意,怎么乱写一通,如何如何,再拿了自己得意的几篇文章诗词,气冲冲冲到派送铺,对着竖在铺子门口的硕大招牌,瞪着三十个钱二十个字的标价,瞧瞧自己手里厚厚一摞纸,再摸摸瘪瘪的荷外,只好掉头往回冲。

    他家里温饱有余,可这三十个大钱二十个字儿的吵架钱,他还真吵不起,最多能吵个三五百字。

    周霈回到家,困兽般转了不知道多少圈,从自己一篇儿一篇儿的文章诗词中,挑了最得意的一首诗,再数着字数,写了几行自我介绍,送到派送铺,数好大钱递了出去。

    隔天的晚报,比前一天厚了一倍在余。

    毕竟,当天就能收到点评再能印出来的,仅限于建乐城周边,当天能来回的府县,到第二天,那可就广泛多了。

    这一天的花边晚报上,十分体贴的介绍了各路各县的点评收到以及印出来,需要的时长,以及重申了点评的几个要求,比如不能污言秽语之类。

    几天后,第二场十天之评的三篇文章,同样印在了晚报上,这一回没有夸夸评了,文后只附了文诚简短几句点评,挺客观,可隔天的晚报,还是厚出了新厚度。

    这一天厚出新厚度的点评,不怎么喷三名作者了,直接推及到整个洪州,喷点转向:

    唉呀呀,敢情所谓文风深厚的江南,所谓才子辈出的洪州,出的就是这种才子啊!照洪州才子这论法,那咱们某某地,那就是才子遍地走,扔根棍子砸一堆啊!

    这一天,厚到吓人的晚报附页里,有了洪州士子的辩解,回怼,回喷,以及对那位梅岭山人、对周霈等三人不自知的怒斥。

    这一天的晚报太厚,吵得太热闹,一直热闹进了顾瑾的庆宁殿。

    议好事,顾瑾按着太阳穴,指着案头那份厚到无法忽视的花边晚报,没等他说出话来,从伍相起,诸人都是一脸干笑。

    这几天,他们每天都在见识一山更比一山高的刻薄功夫。

    “这几篇文章,确实差了些。”潘相陪着一脸干笑。

    “不是文章的事儿,是豫章城的学子,惹了那位大当家,这事儿,是她一手挑出来的。”顾瑾一声长叹。

    “滕王阁,不就是大当家在修吗?这评文章,听说也是大当家让人评的,豫章城那帮士子,惹她干嘛?”庞枢密性子比较直,不怎么明白这中间的弯弯绕。

    大当家又修滕王阁又散银子的,那帮学子,该谢她,干嘛惹她?

    “朕隐约记得,建乐城里,哪个书香之族祖籍豫章?”顾瑾皱眉问道。

    “是尉家。

    “尉家一共四房,两房追随太祖,迁居建乐城,一房百年前迁居杭城,还有一房,原本留在豫章城,可后来,也陆陆续续迁往杭城,现在,最后迁走的这一房,也只有祖坟和祠堂,还在豫章城。

    “臣四儿媳妇出自尉氏。”伍相忙欠身答话。

    顾瑾轻轻噢了一声,他记得当年台上那个斗志昂扬的尉家姐儿。

    “朕记得你说过,你这个四儿媳妇,学问很好,擅长文章?”顾瑾笑问道。

    “是,常给晚报写文章。”伍相没多客气,毕竟,尉家的学问文章摆在那儿呢。

    “嗯,那正好,你跟她说一声,让她用心写一篇文章,说一说尉家,说一说洪州的文气,出过哪些才子之类,以及,如今的建乐城中,哪些人家源自洪州,诸如这些。

    “别用力过猛了,这是回转缓和之文。”顾瑾多交待了句。

    “是。”伍相忙欠身答应。

    “这也不是坏事儿。”杜相欠身陪笑道:“一来,学问之道,越辩越明。二来,也正好看看,洪州士子,能不能拿出几篇像样儿的文章,这连着六篇,是有点儿不像样儿。

    “真要是拿不出来。”杜相一声嘿笑,接着道,“士子意气,只怕是要争这口气,能出面争这口气的,必定是洪州大才有望之人。

    “可这文章,大当家定了规矩,得当面写,那他就得先到滕王阁,写下来,递上去,再评出来,这么一来,可就不好闭门了。”

    “那位大当家,只怕就是你想的这样,哼!”顾瑾冷哼了一声,“她花了银子,买的净是这样不上台面的文章,她怎么能受这个气。

    “把文章放到这晚报上,她是把这些文章示众,这是逼着洪州士子:要么,你们挨骂,要么,你们拿出好文章。

    “可这样吵起来,会吵成什么样儿,会不会出什么事儿,她就不管了!”顾瑾想拍桌子,忍住了。

    “好在,都是从建乐城进出。”伍相欠身道。

    “嗯,这一阵子,你们都分些功夫出来,看着这件事儿。”顾瑾无奈的吩咐道。

    诸人忙欠身答应。

    ……………………

    滕王阁出来的文儿,印到了花边晚报上之后,隔天起,滕王阁外的连廊下,人多的干脆挤不进去了。

    不用李桑柔发话,张管事赶紧揪着贾文道,看好地方,将连廊拐着弯儿往外扩出去,工匠们忙了一夜,将连廊延长到原来的两三倍那么长。

    豫章城内外,自以为十分有才的才子们,也不管什么腊月不腊月了,挖空心思、一再推敲,想好写好,不远几十里、几百里的赶到滕王阁工地外,当面写下精心准备的文章诗词。

    他们不是为了自己,更不是为了银子,他们这是来给洪州士子争回脸面,这得算文人风骨!

    到有一天,晚报的附页头一页,一篇文章,开头一句江南文气洪州文章之后,就是哈哈哈哈,一直哈了整整半张纸。

    这半张纸的哈哈哈,把洪州人的意气直接哈到了一个新高度新境界,全洪州的士子,都气的拍桌子踢板凳,誓言要用一篇绝世好文,打在那些哈哈哈脸上,为洪州士子争回脸面!

    李桑柔看热闹看的心情愉快,同时,从洪州各个派送铺汇集过来的买字儿钱,换成银锭,一箱箱抬进来,李桑柔数着银箱子,心满意足。

    年后再吵上一两个月,买文章的钱就够了!

    只可怜文诚和诸翰林、骆帅司等人,以及但凡有点儿文采能看文的,都被文诚抓过去,一个个,看文章看的两眼发黑。

    ……………………

    在各路士子团战混战内战外战一窝儿乱战的热闹中,大常带着闲暇的老云梦卫们,痛痛快快准备好了多到前所未有的年货。

    毕竟,今年在一起过年的,除了他们和他们老大,还有孟彦清他们,近百号人呢。

    李桑柔看着热闹点着银子,愉快的看着大常备年货,时不时指点几句,今年,她心情好!

    祭灶前一天,顾晞就邀请李桑柔以及大常孟彦清等人,到大营中一起过年。

    李桑柔略一思忖,就同意了。

    她不知道孟彦清他们以前都是怎么过年的,不过,她觉得,孟彦清他们,应该很愿意在军营中过这个年,毕竟,他们都是只有袍泽的军人,不管什么时候,军中是他们的家。

    过年一定要从里到外一身新这个重要传统,被大常推及到了孟彦清等人身上,早早找成衣坊,量体裁衣,做了小百人的新衣裳。

    到年三十那天,院子里里外外都已经打扫的干净明亮,李桑柔认真严肃的给这个临时家贴上春联,换了桃符。

    大常和黑马挑着鞭炮,噼里啪啦走上一圈儿,众人早早吃了午饭,换的里外一新,往守将衙门旁边的大营过去。

    长长一队人新衣新帽,说说笑笑进了辕门。

    如意的小厮迎上来,带着众人,往练武场过去。

    今年过年,大帅和诸将士共贺新岁,统领以上,以及随军的翰林等七品以上文官,除了当值的,都已经到了。

    这次聚众过年,是由如意统总安排的,文诚忙着看文章诗词,实在不得空儿,就是这会儿,翰林们还手拿文章看着呢。

    整个练武场都搭上了高高的芦棚,芦棚下,中间空着,周围摆着一排排长桌。

    顾晞和文诚不在,他们往城外祭祀阵亡将士,以及豫章城各路神明去了。

    离得远远的,李桑柔就看到了不少熟人,急忙示意了小厮,一个错步,冲进了旁边厨灶院子。

    厨灶院子里正忙的热火朝天,准备这场人数众多、七碟子八碗年夜饭。

    大家都忙,没人留意她,李桑柔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坐在石鼓凳上,摸出瓜子,吃着瓜子,看着运刀如飞的切配,以及结实健壮的大厨忙着摆盆蒸卤。

    顾晞祭祀回来,换了吉服,顺着小厮的指点,找到李桑柔时,李桑柔正跟在大厨旁边,听大厨眉飞色舞的讲蘸水裤带面的讲究。

    “他老家是扶风县的,扶风县人学厨,先学做裤带面,等他闲了,让他做裤带面咱们吃。”见顾晞过来,李桑柔迎上两步,笑道。

    周围忙碌的大厨帮工,像被定住一般,垂手低头。

    正说得高兴的大厨看到一身莽服的顾晞,圆瞪着双眼,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唉,走吧走吧,这不是你来的地方。”李桑柔笑着推了推顾晞。

    “大家辛苦了,赏钱加倍。”顾晞环顾四周,微笑道。

    从厨灶院子出来,走了几步,顾晞笑道,“你想吃什么裤带面,现在就让他们做,不用等闲了。”

    “他们从子时就开始忙了,要一直忙到今天子时,等大家吃过饺子,还要收拾洗涮,哪还有力气做裤带面?

    “就是做出来,肯定也不够筋道,再说,今天也不是吃面的时候,以后再说吧。”李桑柔笑道。

第238章 别跟马爷论学问

    演武场里,聚在一起过年的,文人极少武人极多,大傩戏之后,也就两三轮酒,芦棚下就热闹的坐不住了。

    因为这一场热闹事不是文诚主理,文诚又看完大傩戏就赶紧回去看文章去了,文诚身边的小厮,除了当值的几个,其余如百城等人,就闲暇下来了,和黑马他们挤在一起,端着酒你敬我我敬你。

    黑马的酒量是真不行,他还想看一整个通宵的热闹,明天早上,再接着逛街呢,这酒,无论如何不肯多喝。

    百城左劝右劝劝不进酒,突然福至心灵,一巴掌拍在黑马肩膀上。“对了!马爷,这杯酒,无论如何!你都得喝了!这可不是为我,这是如意交待的,千叮咛万嘱咐过的!”

    “如意多忙呢,你扯如意干嘛?你该去给如意帮个忙,我要是帮得上,我早去了!”黑马斜着百城。

    “他的事儿我也帮不上,我们各有各的差使,可不是说帮忙就能帮忙的,你别打岔!

    “如意说,头一回滕王阁评文章,你念人名,念到头一个,周霈是吧,那个霈字,你不认识,是他告诉你的?

    “这可是大人情!

    “如意说,他今天忙,实在不得空,可这杯酒,你可不能省了,如意说了,无论如何,你也得喝了这杯酒,算是谢了他这一字之助。

    “赶紧赶紧,把酒喝了!”

    “咦!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呢!敢情是这个,一个字儿的事儿,照我跟如意这交情,这算什么人情?这都不算事儿!”黑马浑不在意的挥着手。

    “一个字儿是不算事儿,可这个字儿会赶时候啊!

    “你想想,当时,你站的那么高,那么多人都看着你,你正要念名儿,一看,字儿不认识!要不是如意,你怎么收场?”百城揪着黑马不依不饶。

    “他不在就问别人呗,不就一个字儿!那天,我念了多少个字儿?得有十几二十个吧?统共,就那一个不认识!统共才一个!”黑马竖着一根指头,几乎怼到百城脸上。

    “才一个?”百城一声怪叫。

    “这也就是我!大家出身!识书达礼,没什么不认识的字儿!这要是换了大头,他得有多少不认识的?少说得有一半儿!大头呢?蚂蚱你说!”黑马气势如虹,一把揪过蚂蚱。

    窜条粘着蚂蚱,被一起揪过来,两个人一起点头。

    论认字儿,他们马哥确实很厉害。

    百城被黑马这一句话噎的半天透不过气,片刻,猛的呃了一声。

    “我现在也能认识挺多字儿了,前儿贴评语,常哥贴那边,我贴这边,差不多都是我自己看着对的文章名儿,三个字里头,我至少认识俩!”大头伸头过来,认真辩解道。

    旁边看热闹的孟彦清等人再也忍不住了,笑的前仰后合。

    孟彦清上前一步,一边狂笑,不停的拍着百城,拍了七八下,才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出话来。

    “你,唉哟你,你说你!你哪行?你不行!我们马爷,那是大家!大家知道不?

    “认不得字不要紧,那是小事儿!要的是豪气!就是这份豪气!大家!懂不?”

    “那是那是!孟哥说得对!这话我们老大也说过。

    “不管做什么,气势!头一条就是气势,气势足了,错了也对的!来,孟哥你喝一杯!”黑马伸手抓过酒壶,给孟彦清满上酒。

    百城笑的跺脚,一只手拍着额头,唉唉唉的叹气。

    跟黑马论学问,这事儿,一开始他就败了,一败涂地的败!

    坐在上首的顾晞,离百城黑马他们几个不远,看着气势不凡,竖着大拇指不停的往上划的黑马,失笑出声,指着黑马,笑问道:“这位马爷,真是大家出身?”

    “我认识他那时候,他确实识字,说他经常指着街两边的幌子招牌,和小陆子他们说,这个字他认识,那个字他也认识。

    “只不过,没人理他,吃都吃不饱,谁有闲心管什么字儿,再说,又没人认识字,谁知道他认得对不对。

    “瞎子说,黑马认的那些字,十个里头,还真能认对四五个,说他应该是抱在怀里的时候,被教着认过字。”

    李桑柔的话微顿,接着道:“他记得最清楚的,是他姓马,叫马少卿,自己的姓名,记得最清楚,认的也最清楚。

    “别的,就是一片混乱,说起来颠三倒四,前后矛盾。

    “不过,有几条,他从来不会说错,倒是能推出一二,比如,他说他家天天喝肉汤,说他家房子高得很,看不到顶,说他家院子大得很,走很久都走不出去。

    “瞎子说,照他这认字,和他这些说法,他离开家乡的时候,大约只有两三岁,牙没长齐,还不能吃肉,只能喝汤,房子极高院子极大,是因为他人太小了。

    “他不记得他是怎么到江都城的,瞎子捡到他时,他看起来五六岁模样,病得快死了,后背有伤,生了蛆,好了之后,瞎子说问过他,可除了几个字肉汤什么的,他就记得一个饿字。”

    顾晞低低叹了口气。

    “他们这一帮小乞丐能活下来,长大成人,都是因为瞎子。”李桑柔看着稳稳坐着,和一群统领偏将车轮战掰腕子的大常,以及围在大常周围,跺脚大叫的黑马等人。

    “米先生现在做什么呢?”顾晞转了话题。

    “我往这里之前,他去扬州了,这会儿不知道是在扬州,还是回建乐城了,也可能回南召了。

    “他这个人,自称无牵无挂,活到现在,大约只给他林师姐写过信,除了他那个大师兄,他也只收他林师姐写的信。”李桑柔嘿了一声。

    “他林师姐呢?在建乐城?”顾晞失笑。

    “不知道,都是自由自在的人。”

    “嗯,让人羡慕。”顾晞感慨了句。

    自由自在四个字,他从未体会过,他们这样的人,不允许自由自在。

    黑马一声尖叫,打断了两人的闲话。

    一串儿十个统领副将,和大常掰腕子,车轮战全输!

    大常甩着胳膊站起来。

    百城等人跺脚大笑,吹着口哨拍着手起哄。

    “你说咋样就咋样!愿赌服输!”大常对面,十个人一脸光棍的叫着。

    “一人一坛子酒!”黑马大叫。

    “不行不行!蛤蟆跳,一人十个!”窜条挤上前叫道。

    “抹花脸唱戏!”蚂蚱也很有想法。

    “那要扮丑角儿!”大头拼命往前挤。

    “常爷说吧。”百城一只手一个,把黑马和窜条往后推。

    “你们看着办,咋都行。”大常一脸憨厚。

    “那要不,跳个破阵舞吧,这个咱们都会,找面鼓就行,也算给大家助助兴。”领头的副将回头看向诸人,见诸人都点了头,看向大常。

    “成!”大常爽快答应。

    “我来擂鼓,破阵舞这鼓点儿,全军上下,就得数我擂得最好!鼓点儿最清晰!”

    一个参将高扬着手,叫着喊着冲上前,从抬鼓过来的小厮手里,先抢过两根鼓槌,紧跟上那面鼓,鼓刚一架好,参将就沿着鼓边敲了一串儿轻快的鼓点,以示自己是真正的水平高。

    看着十个人站成一队,准备好了,参将猛一槌敲在鼓皮正中。

    周围的统领参将都围了上来,随着鼓点儿拍着手,时不时吼一声。

    黑马看了一会儿,哈了一声,“这就是破阵舞,这太简单了,我也会!”话没说完,就挥着胳膊往前,冲进队伍,跟着左冲一下,右退一步。

    “我也会我也会!”窜条和蚂蚱一前一后,直冲上前。

    两人都有了七八分酒意,冲得太快,窜条一头撞在黑马背后,撞得黑马一个趔趄,往前冲了一步,伸手抱在了正往下沉腰的一个统领的腰上,把正往下沉腰的统领抱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娘的你这是干嘛!”统领想爬起来,却被随后冲上来蚂蚱再次扑倒。

    董超离得最近,看的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上前,先拽起蚂蚱,再拽起黑马,统领总算爬起来了。

    董超拉过黑马,再伸手挡住窜条和蚂蚱,“你们那步子迈错了,这是有讲究的,看着我,来,跟上!”

    “你也走错了,这一趟黑马走得对,我来我来。”挨着董超的另一个云梦卫挤进来,推开董超,上前示范。

    “娘的你俩错一对儿!脸呢?我来我来!”后面的人挤上来。

    围了一圈儿的老云梦卫和众统领参将偏将,你说这样,我说那样,都觉得别人不对,一个个急先恐后的挤上前,一边跳一边招着手喊着叫着,让别人赶紧来看。

    满场子都是你们都错了,就我这个才是真正跳对了。

    顾晞看着满场子乱扭乱跳的热闹非凡却乱七八糟的诸人,高抬着眉毛,片刻,大笑起来。

    这哪是破阵舞,这是群魔乱舞!

    演武场里的沸反盈天,一直热闹到黎明时分。

    天光大亮,诸人多数回去睡觉,大常黑马他们几个是有旧例的,他们要去闲逛豫章城,孟彦清等人闲逛的不多,多数是打着呵欠回去睡觉。

    文诚昨天看完大傩戏,赶紧回去看滕王阁的文章,看到临近黎明,赶紧睡了一会儿。

    大年初一这一天,要是在建乐城,就是大朝贺,这会儿在豫章城,照之前骆帅司,和他,以及顾晞的商量,今天要由顾晞出面,宴请豫章城的文人士子,世家大族,他是必定要到场的,还有打点起全部精神应对。

    李桑柔谢绝了顾晞的邀请,打着呵欠回去睡觉。

第239章 催更圈催更邀请函活动加更

    顾晞回到住处,沐浴洗漱,睡了一个多时辰,起来换了身庄重的常服,往豫章城最大的酒楼松鹤楼过去。

    松鹤楼已经布置一新。

    顾晞骑着马,离松鹤楼还有二三十步,松鹤楼里,以骆帅司为首,文诚和骆帅司并行,两人身后,是已经到齐的豫章城诸位头面人物,一起迎出了松鹤楼。

    离众人还有十来步,顾晞就下了马,拱手欠身,笑容满面,看起来谦虚非常的和众人见礼。

    骆帅司恭恭敬敬的让进顾晞,落后一步,文诚往前,紧跟在顾晞身后,压着声音笑道:“董老先生到了。”

    “嗯?”顾晞眉梢微扬。

    “已经让人把禇翰林叫过来了,其它几位翰林也一起叫来了。”文诚声音压的低低的,接着笑道。

    “他这是有事儿吧?什么事儿?”顾晞低低问了句。

    “还不知道,他到得晚,你来前刚刚到。不怕他有事儿。”文诚话里带笑。

    有事儿,那就最好了。他不怕他们有事,就怕他们什么事儿都没有。

    这一场元旦宴请,重在仪式,这仪式上特别讲究。

    顾晞一个人高踞上首,骆帅司和文诚一左一右,一人一张小桌,豫章城诸人,按照骆帅司和首席幕僚张先生捻断胡须,纠结到头秃的安排,依次落坐。

    顾晞举起杯,先郑重谢过皇恩,再祝福新年,最后感谢在座诸位,三轮酒后,骆帅司和文诚分别祝了酒,气氛稍稍松缓下来。

    坐在前面的豫章城头面人物先起身祝酒,两三个人后,到了董老先生。

    董老先生站起来,却没端酒杯,看向顾晞道:“老朽有一事,想请教大帅。”

    顾晞抬手,示意董老先生说。

    “听说文先生曾对洪州万民承诺,江南江北一体对待。

    “老朽就想问一句,那一份花边晚报上,对我洪州士子百般辱骂,这就是文先生许诺的一体对待吗?”

    酒楼里安静下来,众人屏气静声,看向顾晞。

    “你说的,是晚报上对滕王阁那些文章的点评?是这件事儿?”顾晞皱眉问道。

    “是。”董老先生紧拧着眉,一个是字,严肃凝重。

    “晚报上争论学问,点评文章,始于葡萄架下不再家长里短,开始谈论诗词文章,不是从洪州归入大齐才开始的。

    “谈论学问文章,我记得,规矩是三十个大钱二十个字,交了钱,有评必印,是这样吧?”顾晞看向文诚。

    “是,不过有几条小规矩,比如不能污言秽语,不许有大逆不道之言,除此之外,交了钱,有评必印。”文诚欠身笑答。

    “顺风派送铺不收洪州人的点评?”顾晞看向董老先生,皱眉问道。

    “那倒没有。”董老先生脸色不怎么好看。

    “那洪州有人交了钱,递了点评辩驳,晚报没给印出来?”顾晞接眉毛皱得更紧了,一幅不敢相信的模样,接着问了句。

    “印是印出来了。”董老先生勉强答了句。

    “那老先生以为,哪一处没有一体对待?”顾晞立刻追问了一句。

    “洪州的米粮行,一夜之间就崩塌了。”董老先生对面,一个微胖的中年人,小声接了句。

    “米粮行为什么一夜之间崩塌了?这事我怎么不知道?”顾晞皱眉看向骆帅司。

    “回大帅,这是他们商户之间竞争所致。

    “听说是洪州的织坊突然插手米粮买卖,收丝同时搭收稻谷,再从中间牵线,将农人手里的稻谷,直接卖进了米铺。

    “农人的稻谷卖价,比原本米粮行的收价高出不少,而米铺买稻谷的价,又远低于米粮行。因此,洪州的农人,以及各处米铺,就越过米粮行,自行买卖。

    “听说米粮行的经纪,如今都自己开米粮行了,腊月里我发了三份证照,我看他们写的,他们的米粮行只评定稻谷品等,收一点佣金,价多价少,都由米铺和农人自谈自定,这粮税,也由买卖两家自缴,是这样吧?”最后一句,骆帅司看向对面的微胖中年人,笑问道。

    “江北的织坊,也是这样,想插手米粮,就能插手米粮吗?”微胖中年人忿忿道。

    “江北也是这样?”顾晞皱着眉,看着骆帅司,跟着问了句。

    “是,在江北,别说织坊,哪行哪当哪个人都行,只要按规矩缴纳米粮税就行。

    “这一件,江南江北并无两样,都是如此,因为这米粮税和小经纪行的事儿,戴计相还专门写了篇文章,指点各路各府各县,以及各家纪经行,就印在腊月里的朝报上。”骆帅司笑道。

    “骆帅司所言,你都听到了?还有哪一处不是一体对待?你接着说。”顾晞看向微胖中年人。

    中年人紧紧抿着嘴,没说话。

    “文先生许诺江南江北一体对待,这话,是本帅许诺给文先生,以及骆帅司的。

    “诸位,要是觉得哪一处没有一体对待,那就现在说,一件一件说,说清楚,江北如何,江南却是如何如何!

    “这位老先生说的晚报上的学问之争,文章点评,以及这位刚才所言米粮行,江北如何,咱们洪州府同样如何,本帅和骆帅司都解释了,是这样吧?

    “请诸位接着畅所欲言,接着说,哪一件事,江北是那样,洪州却是这样,请讲!”顾晞抬手示意众人。

    “那位梅岭山人,也是花了钱的点评么?”董老先生闷了片刻,看向顾晞问道。

    “不是,那位梅岭山人,就是修滕王阁的东主,也是顺风速递的东主。

    “她是个地地道道的粗人,虽然仰慕学问,却读书不多,不解诗不识典,照她看来,挂在滕王阁前连廊内的文章,篇篇都是精彩之极。

    “那篇仰慕之评,是她写下之后,请人润色而成,真心实意。”顾晞答的坦诚。

    “董老先生,滕王阁连廊内那些文章,不瞒老先生说,我篇篇都看过。

    “身为父母官,唉,我也不好太护短,头几轮评出来的文章,是都不怎么样。”

    骆帅司看着脸色难堪的董老先生,以及冷着脸的顾晞,赶紧接话回转。

    “最近的文章,已经大有长进。说起来,”骆帅司呵呵了两声,“那些争论点评,我也看了不少,不过是说洪州文章不行,某人文章不行,洪州学问,某人用错了典,这个么,”骆帅司再次呵呵了两声,“董老先生您自己说,这文章,这错了韵错了典,啊?是吧?

    “咱们大齐,皇上屡次训示,不可堵塞言路,您看,连皇上,面对御史,也得耐着性子听着,咱们洪州这几篇文章,倒是说不得了?

    “没这个理儿是不是?

    “我跟你说,也不只咱们洪州,当初,潘相写了篇小县治理的心得体会,放到了葡萄架下,也是任人点评哪,唉,不提了,潘相看了点评,感叹说,他想得少了,果然三人行,必有吾师。

    “这事儿吧,照我看,洪州的脸面,失在文章上,要挽回,也只能用文章挽回,是不是?

    “咱们总不能文章不好,还不许人家说,是不是?

    “再说,”骆帅司一声干笑,“也没办法不让人家说不是。”

    “褚承业呢?”顾晞斜瞥了眼董老先生,扬声问了句。

    “下官在。”禇翰林急忙往前几步。

    “董老先生,年前屡次至贵家叩门的,就是这位,褚承业褚翰林。

    “禇承业,你说说,为什么屡屡骚扰董老先生?大声点儿。”顾晞手指点着董老先生。

    “回大帅。”禇翰林一脸苦笑,“下官的母亲,是董老先生的堂妹,同一祖父,尚在三服。

    “知道下官身在豫章城,母亲就一连写了几封信,再三嘱咐下官,去看看舅父好不好,舅母好不好,诸表兄弟表姐妹好不好。

    母亲思亲心切,一封信接一封信的催促,下官实在是没办法,不是有心骚扰。”

    禇翰林一张脸苦的像被黄连汁儿腌透了,他是真苦恼。

    “禇翰林这门亲戚,董老先生必定不知道,是吧老先生?啊?”骆帅司一脸干笑,打着呵呵圆场。

    董老先生白着张脸,没接话。

    “哼!”顾晞斜着他,冷哼了一声,站起来,往前走到中间,挨个环顾着诸人。

    “洪州平平安安归于大齐,诸位就以为,本帅是位善人?襄樊城是怎么拿下来的?襄阳城外,水还红着呢。

    “巴陵城是怎么拿下来的?嗯,你们离大江太远,没看到那条大江,被浮殍遮住了江面。

    “这会儿,你们怎么敢把本帅当善人?

    “江南江北一体对待,你们还觉得不够,那你们还想怎么样?难道你们觉得,不是本帅拿下了豫章城,是豫章城拿下了本帅?”

    顾晞挨个看着诸人。

    坐了一圈儿的豫章城的头脸们,垂眼低头,一声不响。

    这位大帅的名声,他们都是听说过的,心狠手辣。

    “诸位,好自为之。”顾晞凉凉摞了句,扬长而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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