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两全
长沙王府的年酒,定在初七中午。
李桑柔虽然还是平时打扮,却从上到下,一身新衣,平时那件光板羊皮袄,也换成了件靛蓝布面棉斗蓬,平时总显得有些蓬乱的头发,梳得很整齐。
巳正前后,李桑柔就拐进了长沙王府门口的宽巷子。
守在巷子口的小厮急忙扬声禀告进去。
石阿彩在前,杨南星和尉家大太太一前一后,跟在石阿彩身后,急步迎了出来。
离的还有十几步,李桑柔紧走两步,先拱起手,笑道:“不敢当。”
杨南星咯的笑出来。
“瞧你!”石阿彩回手拍了杨南星一巴掌,紧几步迎上去,曲膝见礼。
“大当家见谅,实在是,大当家这句不敢当,太有名气了。”杨南星跟着曲膝见礼,笑着解释道。
“是真不敢当。”李桑柔拱手欠身。
“嗯!这句也极有名气。不敢当,真不敢当!”杨南星学着李桑柔的语气。
“越来越放肆了!”石阿彩微微蹙眉,再一巴掌拍在杨南星后背。
“南星这孩子,直爽可爱,有点儿像宁和公主的脾气。”尉家大太太和李桑柔见了礼,笑道。
“她和宁和阿暃好得很,对了,论打架你们三个谁最厉害?”李桑柔看向杨南星问道。
“这是建乐城,哪敢打架!从来没打过!”杨南星赶紧摇头。
大嫂天天叮嘱她和两个弟弟,要谨慎再谨慎,万万不能任性,她哪敢打架!
“还真是,还小半年,真没听说公主和郡主两个人打过架,是你给劝住了?”尉家大太太看着杨南星笑道。
“那倒不是,从来没想过打架,大约是她们两个体谅我。”杨南星笑道。
“石王妃长嫂如母,治家严格。”李桑柔笑道。
几句话间,四个人进了侧门,外面巷子口,又有通禀声传进来。
“让她们带我进去就行,你们去忙吧。”李桑柔指了指一长排垂手侍立的婆子,笑道。
“我陪您。”杨南星忙紧几步,走到李桑柔身边,笑道。
石阿彩和尉家大太太笑应了,尉家大太太示意石阿彩走在前。
石阿彩走出两步,尉家大太太转身时,李桑柔落低声音,笑道:“有劳您了。”
尉家大太太满心满眼的笑意,冲李桑柔微微颔首,急步跟上石阿彩。
“大太太昨儿午后就到了,大嫂正愁得不行。”杨南星落后李桑柔半步,走出几步,低低道。
“愁什么?年酒的规矩讲究很多吗?”李桑柔随口道。
“那倒不是,是……”杨南星的话顿住,随即笑起来,“没什么,大嫂想得多。”
李桑柔看向杨南星,“换了谁都会想得多,最好是自己熬过去,毕竟,建乐城和龙标城大不相同,以后和从前也大不相同。”
“嗯,大嫂也这么说。
“老四和老五刚到国子监上学那一阵子,老五成天委屈的不行,哭过好些回,大嫂一直这么教训他,大嫂说,我们都要好好学会活在屋檐下。”杨南星声音低低。
“嗯,你那两个弟弟都很好,在学里出了名的谦和知礼。”李桑柔笑道。
“老四性子好,从小儿就面吞吞的,老五娇得很,有一回,他一直一直哭,气得我差点揍他。”杨南星哼了一声。
“他俩学问怎么样?”李桑柔一边笑一边问。
“就是学问不怎么样,说先生明知道他不会,还总让他说,说他又不用考试,总盯着他做什么。
“大嫂就问他,你怎么不用考试了?你是能承爵,还是能领兵啊?你不考试,那你以后怎么办?一辈子混吃等死吗?你大哥能容你混吃等死一辈子吗?
“老四还好,就是一脸灰败,老五当场就放声哭出来,怎么劝都劝不住,就是这一回,我差点儿揍他。”杨南星再哼了一声。
“真要考啊?什么时候下场?听说监生不用考童生试?直接就能考秋闱,今年秋天考?”李桑柔好奇问道。
“就他俩那学问!”杨南星撇着嘴。“不过,大嫂想让他俩今年下场试试,老四还好,不敢不答应,老五又哭了,唉,真是想揍他!”杨南星虚空拍了下。
“揍了管用吗?”李桑柔看着杨南星挥出的那一巴掌。
“不管用!从小儿揍的太多了。唉!”杨南星一声长叹。
李桑柔在她肩上拍了拍,“今天那边就他俩待客?”
“他俩怎么撑得下来!人都认不全呢。
“昨儿午后,黄祭酒过来了一趟,说是好些同窗都找了他,要过来帮忙,是尉家大太太和黄祭酒商量着,定了十来个人呢。”杨南星仔细解释。
“尉家做事一向周到。”李桑柔笑道。
“嗯,多谢您。”杨南星微微曲膝。
“真不敢当。”李桑柔忙颔首还礼,“你家叶大郎呢?也在那边待客吗?”
“他没来。”杨南星顿了顿,垂眼道:“他那身份,不合适,今天要来的人家,他一家也不认识,叶家又是行商,再说,叶家也没有入仕的打算。”
李桑柔嗯了一声。
“等出了正月,我和大郎回去一趟,把二妹妹和三妹妹接过来。
“阿娘写了信来,说虽说太婆留过话,不让我们姐妹三人再归回杨家,可此一时彼一时,事易时移,不必死守这句吩咐。
“说太婆这样嘱咐,不过是希望我们三个活得好,现在,二妹妹和三妹妹回到府里,对她们,对杨家,都更好。”杨南星和李桑柔低低交待道。
李桑柔还是嗯了一声,没多说话。
这是杨家家事,杨家有足够的能力料理,不是她该多说的。
杨南星陪着李桑柔,边说边走,脚步很慢,两个人进了对着湖中戏台的大暖阁,刚刚落了座,透过敞开的窗户,两个人就看到石阿彩陪着蒋老夫人和尉家老祖宗裘老夫人,往暖阁过来。
“咱们去迎一迎。”李桑柔示意杨南星,抬脚迎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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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王府这场年酒,几乎集齐了建乐城内差不多人家的女眷和年青子弟,各家老祖宗老夫人,到的从未有过的齐全。
石阿彩一儿一女,一人收了一大筐见面礼,特别是小女儿阿乐,被老夫人老祖宗们抱来抱去,爱不释手。
李桑柔在台上大戏唱到最热闹,台下你说我笑到最喧嚣时,悄悄辞了石阿彩,溜出暖阁,从角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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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十五,十六日一早,李桑柔坐在顺风总号院子后面,对着清亮的河水,捏着份军报,正盘算着是不是让小陆子他们往陈留县走一趟,看看付娘子在做什么,有事儿没有,孟彦清在前,后头跟着卫福,穿过马厩院子进来。
李桑柔将看了一半的军报装进锦袋里,看向拧着眉的孟彦清,和脸色灰暗的卫福。
“怎么啦?”李桑柔看着卫福问道。
卫福却看向孟彦清。
孟彦清紧拧着眉,拖了两把椅子过来,递了一把给卫福,“你自己跟老大说。”
“嗯。”卫福垂下眼,坐到竹椅子上,胳膊撑在腿上,两只手搓来搓去。
李桑柔从卫福搓来搓去的手,看向卫福那一脸的灰暗,等他说话。
“我是……”卫福刚开口就卡住了,下意识的看向孟彦清。
孟彦清拧着眉,挥了挥手,示意他接着说。
“是来请老大示下。”卫福咽了口口水,“是,那个……”
“慢慢说,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反正今天有空儿。”李桑柔温声道。
“是。”卫福垂下头,理了理思路,抬头看向李桑柔,“年前,咱们回来的时候,艳娘正在备年货,后来,我就说,不用自己备,常爷那边一总儿都备好了。
“艳娘说过年哪能不备年货,还是备了些。
“到年三十,吃年夜饭的时候,艳娘备了些菜,可一向是大家伙儿一起吃年夜饭,几十年了,都是这样。”卫福的话顿住。
李桑柔微微往后,靠在椅背上,有几分明了的看着卫福。
“后来,过了年,艳娘跟我说,想给我典个女人,典上两年三年,生上两三个孩子。我没答应。”卫福垂着头。
李桑柔看着卫福,没说话。
艳娘的脉案,她都看过。
过去的二十来年里,她苦难太过,太医的诊断,是说她若是年青上十岁八岁,用心调养个十年八年,或许还有些可能,可她这个年纪,再要生孩子,已经没什么可能了。
“后来,艳娘又说,回一趟老家,从卫氏族里,挑一男一女,最好挑极小的,襁褓之中最好,过继到膝下。”卫福垂头垂眼,顿住,好半天,才接着道:“艳娘的意思,最好能回老家,在城里置座宅子,再置上几百亩地,我再领份差使。”
李桑柔看向孟彦清。
孟彦清胳膊撑在腿上,面无表情的看着对面的角楼,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李桑柔看回低垂着头的卫福,笑问道:“老孟不让你回去?”
“不是,孟头儿说,您说过,来去自由。”卫福急忙抬头解释。
“嗯。”李桑柔嗯了一声,看着卫福,等他说话。
“是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去衙门里领那些差使,也不想过继儿女,也不想搬出去,我觉得我跟艳娘,就现在,不是挺好么?”卫福沉默片刻,抬头看着李桑柔,一口气道。
李桑柔迎着卫福的质问,没说话。
“我跟艳娘说,就现在这样,不好么?
“艳娘说,那个小院不是家,现在这样,不是过日子,没有人家过这样的日子,说我一出门就是半年一年,连个信儿都没有,生死不知,她担心的夜夜做噩梦,她说她等了我这么多年,是为了和我好好过日子,不是为了过这样不是日子的日子。”
卫福一串儿的话,说的很急。
李桑柔靠在椅背上,沉默不语。
“我跟孟头儿说,孟头儿说,这事儿得老大拿主意。”卫福看了眼孟彦清。
“这是你跟艳娘的事儿,我也拿不了主意,你们的日子要怎么过,只能你们两个商量。”李桑柔看着卫福,温声道。
“这一趟,我跟老大,跟大家伙儿出去这一两年,在豫章城,九溪十峒,睦州,这一路,从来没这么痛快过,从来没这么高兴过。
“我一想,从此离开大家伙儿,领什么衙门的差使,守着家,鸡毛蒜皮,我就觉得,生不如死!
“可艳娘说,我们现在过的日子,她生不如死。
“我该怎么办?
“我知道她为了我,苦了二十来年,我不能辜负她,我不该辜负她,可我一想到她说的日子,我就!”卫福的话猛的哽住,好一会儿才缓出口气,“那样的日子,我熬不了几天。
“我该怎么办?”卫福抬头看着李桑柔。
“我也不知道。”沉默片刻,李桑柔温声道,“你要自己想办法,或是自己做取舍。
“要么,你想办法让她听从你的安排,或是,你在你想过的日子,和她之间,做决定,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不会觉得不好。
“我从来不觉得有任何恩情,值得一个人放弃自己想要的生活,可要是为了她,是因为你心疼她,爱她,你觉得值得,那就值得。
“如果你坚持自己过自己想要的日子,那你要想好,也许她会死,阴郁而死,病死,甚至自弑。
“要说服她,或是说服自己,只能你自己去说服。
“如果放弃你想过的日子,或是坚持,后果只能是你一个人承受,也就只能是你一个人做这个决定,只能你自己思量,决断。”
卫福抬手捂在脸上,好半天,往后靠在椅背上,苦笑道:“良哥老妻病重,他只在暗中,托人送银子,请大夫,我当时觉得他想的太多,现在才知道,是我想得太少。”
李桑柔沉默看着他。
卫福呆坐了一会儿,慢慢站起来,“我回去好好想想。”
“嗯。”李桑柔看着卫福转个身,拖着脚步往外,看着将要站起的孟彦清,低低道:“让人看着些。”
“已经让人看着了,老大放心。”孟彦清叹了口气,站起来,背着手往外走。
李桑柔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马厩院子,挪了挪椅子,看着缓缓流动的河水,出了好一会儿神,长长叹了口气。
第301章 不该这样
李桑柔正犹豫着是不是让人去一趟陈留县,付娘子风尘仆仆,进了顺风总号。
老左带着她进了后院,李桑柔正看着窜条钓鱼,听到动静,回头看着衣裳肮脏,黑瘦憔悴的付娘子,一边挥手示意老左去忙,一边站起来,拖了把椅子给付娘子。
“刚回来?怎么回来的?先坐下歇会儿。”
李桑柔示意付娘子坐,先倒了杯茶给她,接着走进旁边的棚子里,提了只红泥小炉出来,架上铁丝网,放上几根腊肠,几片腊五花肉,又放上一只馒头,再进去,冲了碗油茶端出来,递给付娘子。
付娘子三口两口喝完了一大杯茶,接过油茶,转着碗,呼呼吹几下,喝一口,一口接一口,喝得很快。
李桑柔坐在红泥炉旁,用筷子翻着腊肠和五花肉片。
付娘子喝完油茶,腊肠腊肉也烤好了,李桑柔将腊肠腊肉和馒头放进碟子里,连筷子递给付娘子。
付娘子呼呼吹着气,一口气吃光,再接过杯茶,连喝了几口,看着李桑柔笑道:“张姐说你吃食上头最讲究,还真是,真好吃。”
“你大哥不放心你一个人出来,还真是。”李桑柔往后靠在椅背上,看着付娘子道。
“我没事儿,就是今天早上走得早,大过年的,又没地方买吃的,搭的那车队,赶路又赶得太急,一路过来,一会儿都没歇,也就今天饿了点儿。”付娘子忙解释道。
“你年前就去陈留县了,一直在陈留县?什么案子?这么复杂?”李桑柔给自己倒了杯茶。
“一直都在陈留县。
“案子简单得很,就是太简单了,没什么可挖可找的地方。”付娘子叹了口气。
“死者姓杜,行五,都叫他杜五,或是五爷,大名叫什么,他媳妇都不记得了,也许就没有大名。
“杜五是个老泼皮,原本在陈留县粮食行混饭吃,粮食行没了之后,就没了正经行当,经常在四门外溜跶,碰到外地的,或是乡下进城的,坑蒙拐骗,混口饭吃。
“杀杜五的,是他儿媳妇。
“杜五的儿子是个瘫子,据说是七八岁上,被他一顿毒打,打瘫的。
“杜五儿媳妇被抬进他家,还不到一年,他儿媳妇是个哑巴,娘家是老洼镇大坑村的,老洼镇水少,是个穷地方,大坑村更穷。
“哑巴没有名儿,唉。”付娘子低低叹了口气,“不能说没有名儿,她的名儿就叫哑巴。
“她被押进建乐城的时候,卷宗上只写着杜氏媳妇,没名没姓,因为陈留县里,杜家,街坊邻居,几乎没有人知道她娘家姓什么,谁会关心这个呢,一个哑巴而已。
“我去了一趟大坑村,见到了哑巴的爹娘家人,哑巴姓孙。”
付娘子的话顿住,沉默片刻,才接着道:“也许她不想姓孙,没名没姓最好。
“说远了。大坑村的人说,哑巴从小儿就叫哑巴,她家人,村里人,都叫她哑巴。
“杜五的媳妇托了一条街上的孙媒婆,给她儿子找个媳妇。
“孙媒婆外家是大坑村的,就给牵了线,杜五媳妇拿了半吊钱,交给孙媒婆做彩礼,孙媒婆给了哑巴父母三十个大钱,就把哑巴领到陈留县城,头上扎块红布,就算嫁进了杜家。”
付娘子的话顿住,双手捂着杯子,看着清亮的河水,沉默了半天,才接着道:“杜五的儿子瘫了十来年,两条胳膊和头能动,腰以下,两条腿,还有中间那条,早就干瘦的皮包骨了,不能人道。
“哑巴是傍晚被送进杜家的,当晚,就被杜五奸了。
“街坊说,杜五奸哑巴,就在杜五儿子睡的东厢,说这叫父代子职,说杜五提着裤子出来,杜五媳妇就拎着棍子冲进去,把哑巴打的满地乱滚。”
付娘子的话再次顿住。李桑柔面无表情的看着对面高大巍峨的角楼。
“杜五媳妇,是被杜五用半块杂面馒头骗进家,奸了之后,就算成了亲。
“说是没生儿子之前,杜五媳妇逃过几回,杜五就在她脚上钉了铁链子,栓在院子里,后来生了孩子,安了心,才解开了铁链子。
“铁链子磨烂了杜五媳妇的一只脚踝,杜五媳妇就跛了一只脚。
“哑巴在杜家这将近一年,几乎天天被杜五强奸,一开始,杜五奸完了,杜五媳妇拎着棍子打哑巴,后来,就是杜五一边奸,杜五媳妇一边拎着棍子打。
“出事儿那天,是傍晚,哑巴正在院子里纳鞋底,杜五那天喝了几杯酒,进了家,院门都没关,就脱裤子扯着哑巴奸。
“杜五媳妇新削了一根荆条,说是一荆条下去,哑巴就疼的哆嗦起来,杜五叫着喊着让他媳妇用力抽,杜五媳妇又抽了两三荆条,哑巴手里正好抓着纳鞋底用的锥子,扬手就扎进了杜五眼睛里。
“杜五经常在院子里强奸哑巴,街坊里的浪荡子,或是闲人,经常趴在墙头上看戏,哑巴扎死杜五的时候,说是看到的人,有七八个,我找了其中五个,都是一样的说辞。”
付娘子指了指带回来的包袱,“都写了供词,按了手印。”
“管用吗?”李桑柔看了眼包袱。
“照律法,不管用。”付娘子往后靠在椅背上,一脸疲惫。
“你怎么打算的?”李桑柔看着付娘子。
“这个案子。”付娘子的话顿住,片刻,才接着道:“不光这个案子,这些年来,有两条,常常让我忿闷郁结。
“其一,是口供,象哑巴这个案子,杜五媳妇说杜五从来没奸过哑巴,哪怕这是一件人尽皆知,几十上百人亲眼目睹的事,可照律法,那些都是外人,说话不算,记到卷宗上的,算数的,是杜五媳妇这句从没奸过!
“我在豫章城的时候,有桩案子,丈夫疑心媳妇与人有私,失手掐死了媳妇,就和父母一起,把媳妇吊到梁上,说媳妇儿是自缢。
“丈夫掐死媳妇时,满屋子的下人都看着,案情明明白白,可照律法,媳妇儿怎么死的,要听翁姑怎么说,丈夫怎么说,至于下人们,他们是下人,也是外人,他们说的不算。”
“我不知道这些,为什么律法上要这样采信?”李桑柔眉头微蹙。
“大约,是只能如此吧。”付娘子声音低落,“除了户数极多的大县,除了县令,还能有个县丞,多数的中等县,小县,都是只有一位县令,连县城内,都很难明察秋毫,县城之外,各镇各村,就只能全凭乡绅宗族。
“有时候,一个案子清结,不是为了辨明是非曲直,而是为了把事情抚平下去,死人已经不会说话了,安抚好活人就行了。”
李桑柔低低嗯了一声。
“第二件,是这父父子子,父不做父行时,子为什么必须为子?圣人的意思,难道不是先父父,再子子?”付娘子声音里透着几乎压抑不住的愤懑。
李桑柔看着她,没说话。
“只要妻杀夫,子杀父,就是十恶不赦,就要斩,甚至凌迟,不管这夫,这父,是人,还是禽兽。不该这样!”付娘子一字一句。
“你有什么打算?”李桑柔靠在椅背上,看着付娘子问道。
“陆先生说,你能面见皇上?”付娘子看着李桑柔,满眼希冀。
“我确实能见皇上,不过,这样的事,我没有办法,我也不会插手这样的事。
“你要是有什么想法,只能你自己想办法,你自己去做。”李桑柔顿了顿,看着付娘子,“不过,这一趟,我会在建乐城呆一阵子,一两个月吧。”
付娘子脸上滑过丝丝失望,呆了片刻,低低叹气道:“从豫章城过来建乐城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我想做什么,我要做什么。
“在豫章城的时候,我唯一能想的,是今天还能不能替人写状纸,这桩案子,能不能站到公堂,后来,就是只能想一想,还能活几天。
“从豫章城过来的路上,我就想着,以后,我应该是能想替人写状纸,就能写,想替人打官司,就能打,可我就只替别人写写状纸,只是打打官司吗?
“到了建乐城,我先是被带到这里,在前面铺子里等到陆先生,陆先生把我带到张姐那里,说是你的吩咐。
“后来,陆先生带我到大理寺,到刑部去看案卷。”
付娘子喉咙微哽,片刻,慢慢缓过口气,才接着道:“无数的案卷,无数的郁结。
“那些郁结,我和陆先生说过,陆先生说我太不安份,太会胡思乱想,可我就是觉得,不该这样。”
“那现在,你想好要做什么了?”李桑柔迎着付娘子的目光,“你想过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了?你都想好了?”
“是。”一个是字,付娘子答的干脆之极,“我想问一句,说一声,只要不连累你,别的,没有什么。”
“我不怕你连累。”李桑柔带着丝丝微笑,“不过,我也帮不了你,我只能看着你,看一场热闹。”
“嗯。”付娘子慢慢呼出口气,端起杯子喝茶。
“张猫和你说过一个瞎子吗?姓米。”李桑柔微笑问道。
“她称瞎叔的那位吗?她常常说起,她说只有瞎叔能跟你说说话儿。”付娘子笑道。
“嗯,瞎子这几天就到建乐城了,你可以找他聊聊,你过于方正,瞎子就无赖多了。”李桑柔笑道。
付娘子一个怔神,她要做的事情,和无赖有什么牵连?
“好。”虽然怔神不明,付娘子还是极快的应了声好。
又坐了一会儿,再喝了杯茶,付娘子站起来告辞。
看着付娘子进了马厩院子,往外出去了,窜条收了钓杆,站起来,提着满满一桶鱼,找了麻绳,穿过鱼腮,将鱼一条条挂起,剖腹去鳞。
“付娘子这个,挺大的事儿?”窜条一边收拾鱼,一边和李桑柔说话。
“嗯,把这鱼收拾好,你去一趟码头,看看瞎子到了没有。”李桑柔吩咐道。
“好。”窜条答应一声,手下快起来,很快就收拾好十来条鱼,薄薄抹了层盐晾着,洗了手,赶往南水门码头。
傍晚,李桑柔提着十来条鱼,回到炒米巷,转过影壁,就看到米瞎子坐在廊下,两只脚翘在炭盆边上,正细细的啃着一根鸭脖子。
“我算着你该明天到。”李桑柔将手里的鱼交给大常,吩咐道:“用油煎一煎,和腌的青鱼一起炖。”
大常应了一声,拎着鱼往隔壁厨房院子过去。
“搭的孟家的船,有钱,雇的精壮纤夫。”米瞎子用油手端起碗,喝了口酒。
“经过建乐城回南召,还是专程到建乐城的?”李桑柔坐到米瞎子旁边,拿了只干净杯子,倒了半杯热黄酒。
“扬州没什么事儿了,我过来看看林师兄她们,说是要种棉花了。”米瞎子将啃出来的鸭脖骨扔进炭盆里。
“那你明天去一趟张猫家,那边有点儿事儿,你操操心。”李桑柔闻着在炭盆里烧起来的鸭脖骨的臭味儿,皱起了眉,“你要是再往炭盆里扔骨头,我就把你林师兄赶回南召县,今晚就走。”
米瞎子急忙收住又要扔出去的一块骨头,悻悻然斜了李桑柔一眼,将骨头丢进桌子上的碟子里。
“张猫又惹事儿了?她惹的事儿,你抬抬手指头不就结了,让我操什么心!”米瞎子没好气道。
“我不宜出面,你最合适。”李桑柔抿着酒。
“哟!”米瞎子嘴角往下扯成八字,“不宜出面!这话说的,也是,你是有身份的人了,不比从前,也能不宜出面了!真是不得了!”
“从前我也比你有身份。”李桑柔斜着米瞎子。
“丐帮帮主的身份?”米瞎子嘴角往下扯得不能再扯了。
“丐帮怎么啦?天下第一大帮。”李桑柔翘起二郎腿。
米瞎子啧了一声,将一块鸭脖骨砸进碟子里,扯着嗓子叫道:“黑马呢!让大常给我炖锅羊肉,我不吃鱼!”
“咦,你刚才不是要吃炖风鸡,都炖上了!明天再吃羊肉吧。”黑马扯着嗓子回道。
李桑柔斜瞥着米瞎子,笑起来。
第302章 做一把剑
米瞎子和黑马挤了一晚,第二天,吃了早饭,大头从顺风总号挑了匹温顺驮马给他,米瞎子骑上,出城去找林飒和他王师兄。
隔天午后,秀儿带着大壮,牵着那匹驮马,送回到顺风总号。
傍晚,米瞎子一脸的心气不顺,挥着瞎杖,横冲直撞,冲进顺风后院。
李桑柔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去炒米巷,看到米瞎子直冲进来,忙抬手示意他,自己已经准备回去了。
“这儿景色好,这水多清亮,这楼多高,柳树快发芽了,就在这儿,烤几块肉吃吃,让我吃顿饱饭。你那炒米巷太憋屈,还有那条狗,太吵!”
米瞎子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瞎杖抡起,乱挥了几圈儿,一脸烦恼。
“吃顿饱饭?怎么,张猫没给你烙饼?”李桑柔将东西放回去,伸过头,仔细看了看米瞎子的脸色。
“她那饼,越烙越不好吃,废话倒是越来越多。”米瞎子用力晃了几下椅子,晃出一阵咯叽声。
李桑柔斜瞥着他,片刻,嗯了一声,转头吩咐蚂蚱回去跟大常说一声,再从蚂蚱今天钓上来的鱼中,挑了五六斤一条乌青。
蚂蚱答应一声,用扁担挑着余下的十来条鱼,往炒米巷回去。
李桑柔搬出长炭盆,从红泥炉里掏出红旺的炭,摊开,再铺上新炭。
生好火,李桑柔搬出案板,拎出条鲜羊腿,再拎了块新鲜五花肉,和半条腊羊腿,和一条腊肉出来。
“新鲜的?”米瞎子伸头过去,看了看,再伸手指抠了下,“哪儿来的新鲜肉?肉市开市了?”
“年前存的活羊活猪,昨天杀的。”
李桑柔答着话,再冲了一遍羊腿五花肉,挑了把薄薄的小尖刀,将五花肉和腊肉切成略薄的长条,再将那条青鱼两条肉起下来,斜片成片,一片五花肉,一片腊肉,再放上鱼肉,折起,放到铁丝网上。
米瞎子急忙挪近些,伸着筷子,盯着一块块的五花肉鱼肉卷。
李桑柔将鱼骨和羊腿骨放到汤锅里煮上,用筷子将已经开始嗞嗞作响的五花肉鱼肉卷翻了一遍。
汤滚过几滚,李桑柔捞干净鱼骨羊腿骨,将切好的鲜羊腿块咸羊腿块放进去。
米瞎子一口气吃了大半条青鱼,又喝了一碗鲜羊腿咸羊腿白萝卜汤,抚着肚子,往后靠在椅背上,满足的叹了口气,“吃饱了。
“猫这妮儿烙的饼越来越不好吃,你这烤肉的手艺,倒还跟原来一样。”
“张猫说你什么了?”李桑柔慢慢抿着汤,明了的看着米瞎子。
“那死妮子敢说我?”米瞎子横了李桑柔一眼,“这妮子,越来越没出息了,张嘴银子闭嘴钱,钻钱眼里出不来了!要那么多钱干嘛?没出息!”
“张猫她们,在京畿和扬州都置了不少地,还要跟你王师兄种棉花。”李桑柔笑眯眯看着米瞎子。
“那棉花!”米瞎子说到一半哽住,一声长叹,“乔师兄那样儿的,今年过年,都跑到大相国寺那块空地,跟着一群愚夫蠢妇,上香去了!唉!”
“你们山里,这么点儿余粮都没有?”李桑柔蹙起了眉。
“难道你家有余粮?”米瞎子没好气道。
“一年两年的余粮总还有,你们山门这么多年,就没点家底儿?”李桑柔打量着米瞎子。
米瞎子往下萎在椅子里,一声长叹,“山里讲究量入而出,过的都是穷日子,去年撑了大半年了,今年,紧紧裤腰带,也能撑上大半年,可后半年呢?明年呢?后年呢?你那棉花,就算万事顺当,也得一年一年的种,一年一年的长,对吧,唉!”
“你到建乐城,是为了棉花,还是为了钱?”李桑柔抿着茶。
“为了棉花,乔师兄实在忧心,让我过来看着。”米瞎子萎顿叹气。
“叶安平应该去过扬州了吧?挑了多少药丸子?”李桑柔斜着米瞎子。
“去过了,就挑了两样,说什么这是大事,要格外谨慎,不能急,反正一堆这个那个,全是废话,一共就挑了两样,”米瞎子顿住,抬手在额头上挠了两把,看起来烦恼无比。
“一样治风寒初起,肚涨腹泄的,只能治很轻的症,病似起非起时才好用,都不能真算是药!
“还一样,治外伤的,就你用的那个药粉,还算好。”
“叶家名不虚传。”李桑柔凝神听着,赞叹了句。
米瞎子斜瞥着她,想怼一句,话到嘴边,却气势下落,“真没挑错?能赚钱?”
“嗯,这两样药,应该就能支撑起你们山里日常用度。”李桑柔点头。
米瞎子呆了片刻,往后猛的靠在椅背上,“照你说的吧,这个,那个,简直就是银山和金海,可钱呢?在哪儿呢?”
“在去你们山里的路上。”李桑柔认真答道。
米瞎子斜着李桑柔,片刻,哼了一声。
“那个姓付的,你从哪儿拣起来的?那是个祸根!”
抿了半杯茶,米瞎子瞥了眼李桑柔道。
“她都跟你说了?她怎么打算的?先从父父子子入手?”李桑柔给米瞎子添上茶水。
“当然是父父子子在后,她想说一说这父父子子,那就得先让她那一包子证人证词能用上,别说父父子子,就光那包证词,就这一条!就闯下大祸了!
“你怎么净招惹这样的人?”米瞎子拧着眉。
李桑柔看着米瞎子,笑眯眯,没说话。
“我知道你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可你再怎么看不惯,世间法就是如此,你不能想的太多!”
最后一句,米瞎子声调透着浓浓的警醒之意。
“我没想,你知道我,但做不想。”李桑柔叹了口气,“从前,是因为我这把刀还不够锋利,无能为力,只好那样,现在,我这把刀,足够锋利,也过于锋利,不知道多少人恐惧着我,警惕着我,时时刻刻盯着我。
“包括那里。”李桑柔抬头看向巍峨的角楼。
“你既然知道!”米瞎子从角楼看向李桑柔,猛拍了一把椅子扶手,满眼担忧。
“我知道我已经足够锋利,我能表达一些态度了,虽然只能表达一下态度,这也足够了是不是?
“我要站在付娘子身后,看一场热闹,她和他们,谁击败谁都可以,可他们,得让她说话,得让她站上去,和他们对峙。”李桑柔伸直双腿,看起来十分自在。
“你放心,我会好好守护自己,等到天下一统,我会四处走走,出海也行,不出海也行,总之,要飘泊不定,飘忽不定。
“只有我活着,只要我活着,他们就得让付娘子,或是其它人,站起来,站在那里,让她们说话,否则,我的剑很利是不是?”李桑柔笑眯眯。
“你是人,总得死!”米瞎子叹了口气。
“我想过了,我要是死了,就死哪儿埋哪儿,秘而不说,就算死了,也能再多吓唬他们几年,十几年,说不定几十年。”李桑柔笑起来。
米瞎子斜瞥着她,片刻,哼了一声。
………………………………
府衙开审案子,除非极特殊极不得了,否则都得出了正月。
那天晚上,米瞎子和李桑柔坐在顺风后院,先喝茶后喝酒,聊到后半夜,隔天,米瞎子睡到时近中午,提着他那根油光水滑的瞎杖,往石马巷张猫家过去。
付娘子到张猫家,就被张猫和几个孩子死拉活拽的留下,一定要她出了正月再回去住。
李桑柔每天来往于炒米巷和顺风总号后院,悠悠闲闲的看军报,看小报,看帐本,指点生意,偶尔看看闲书,等着出正月。
刚刚出了正月,头一天,李桑柔没听到衙门的热闹信儿,卫福和艳娘一前一后,进了顺风总号后院。
李桑柔放下手里的军报,看着垂头耷肩走在前面的卫福,和跟在卫福后面,脸色苍白的艳娘。
李桑柔把军报放回锦袋,站起来,拎了把竹椅子放到自己那把旁边,冲艳娘拱手欠身,见了礼,笑道:“坐吧。”
卫福垂着头,自己拎了把椅子,坐的稍远些。
艳娘白着张脸,坐到李桑柔指给她的椅子上。
李桑柔重新沏了壶茶,倒了一杯,推到艳娘面前。
艳娘端正坐着,眼皮微垂,看着茶杯口那缕袅袅的水雾,片刻,抬眼看向卫福。
“我和他。”艳娘转过头,看向李桑柔,“从小儿一起长大。
“他们卫庄是大村,离我们伍家沟一里多路,他大姑和我家是邻居,他成天跑过来看他大姑,找我玩儿。
“他头一回跟人家打架,打的头破血流,是因为我,他后来起五更爬半夜,拾的柴除了自家够用,还堆满了他们村头卫先生家院子,就为了让卫先生教他认字,他说,也是为了我。
“后来他跟着他小姑夫学功夫,后来又去吃兵粮,他说,他都是为了我。”
艳娘看向卫福,李桑柔顺着艳娘的目光,看向手肘撑在腿上,双手抱头的卫福。
“后来,我们成了亲,他说他一定要让我夫荣妻贵,要让我子孙满堂,要让我是一个县里最有福气的媳妇儿,要让我到老的时候,也能被十里八乡的人,尊一句老太太。
“他让我等着他。”艳娘的话顿住,眼里泪水闪闪,哽了片刻,才接着道,“他走了半年,官府里送了他的死信儿。
“我活着,一天一天的捱着,不是为了等他,我以为他死了。
“我一天一天的捱下来了,是因为我一想到他,我想着他,我就不觉得苦,我想着他,就觉得,他就还活着,我要是死了,就没人想着他,好像,他就真死了。”
艳娘一字一句,说的很慢。
李桑柔看着仰头看着角楼的艳娘,沉默听着。
“有一天,我正想着他,他突然站到了我面前,虽然和我一直想着的模样变了些,可他还是那样。
“恍恍惚惚的,我一直觉得,是我天天想天天想,把他想活了。”
艳娘的话顿住,低头看着面前那杯茶,片刻,伸出手,端起杯子,捧在手里。
“前儿他说,要送我回去,给我置田置铺子,给我过继孩子,多买人侍候我,他还能给我请诰封,让我做一个整个府城都尊重的老太太。”
艳娘抬头,直视着李桑柔,“当初,他去吃兵粮,不是为了我,他升了十夫长,兴奋的手舞足蹈,也不是为了我,他学功夫,他学识字,都不是为了我,他是为了他自己。”
“嗯。”李桑柔迎着艳娘的目光,极其肯定的嗯了一声。
“唉。”艳娘长长叹了口气,“去年腊月初,他回来,他跟我说,他跟着你,他怎么扮成富人,那些烟花多么好看,一路上闯关多么惊险,他喊着桑大将军回营,他两眼放光,手舞足蹈。
“他一下子年青了,年青的就跟他刚娶我那一天,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两眼放着光,他和我说:他要给我挣个诰封,他要跟我生至少三个儿子,他要让我天天穿绸衣裳,他要让我不管走到哪儿,所有人都仰头看我,人人都啧啧羡慕:看,那就是卫三郎的媳妇儿!”
李桑柔默然听着,卫福双手抱着头,一动不动。
艳娘的话顿住,低头看着手里的杯子,片刻,将杯子轻轻放到桌子上,直视着李桑柔,“你们这样的人,不配成家,不配为人父母,你们都不配!”
“是。”李桑柔微微欠身,“他一切都是为了他自己,甚至头一回打架打的头破血流,也是为了他自己,你也该为了你自己。”
“我是该为了我自己,我活到现在,不是为了他,他不配,你们都不配。”艳娘站起来,看着随着她站起来的李桑柔,“那一回打架,他是为了我。”
艳娘转身往外走,卫福看了眼李桑柔,垂下头,跟在艳娘身后,进了马厩院子。
李桑柔看着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出了院子,呆了片刻,长长叹了口气。
她和他们,不配成家,不配为人父母,她早就知道,那些,都是她早就舍弃的东西。
第303章 状子
出了正月,建乐城府衙整理好因为过年搁置的卷宗,正准备报的报、结的结,一件案情分明,算不得大案的陈留县弒亲案,生出了枝节。
在他们衙门口代写状纸的那个丑女人,二月初一一大早,往衙门里递了张状子,替陈留县弒亲的杜氏哑巴鸣冤。
付娘子这诉状,不是一张,而是厚厚两大摞!
这两大摞整理的明明白白,一摞是陈留县杜家街坊邻居的证词,清晰明白,手印画押,齐齐全全。
一份是付娘子写的诉状,案情如何,陈留县的判决如何,她觉得哪儿不妥,因何不妥,旁引博证,论证清晰,逻辑严密。
诉状递到了应推官手里,应推官粗粗看完那张诉状,额头一层细汗。
这个付娘子,到府衙门口摆摊儿前,顺风速递那位师爷,陆贺朋陆先生,专程找他打过招呼,说这位付娘子,他们大当家称之为友。
后来,陆贺朋领着这位付娘子,几乎天天往大理寺,往刑部看卷宗,这事儿,他也知道。
后来,这位付娘子的状纸摊儿摆到府衙门口,他跟白府尹提心吊胆了两三个月,白府尹怎么样他不知道,他自己是翻来覆去,把从他授官那天起,经过的事,经过的案子,仔仔细细过了两三遍。
摊儿摆出来之后,这位付娘子看起来和其它几家写状纸的摊儿没什么不同,除了她常常不收钱。
可他跟白府尹,这心,从来没敢真正放下过。
果然,现在事儿来了。
“推府。”衙役头儿老伍伸头过来,一脸神秘,“刚刚,那付娘子递状子的时候,小的瞧见那位常爷了!”
“哪位常爷?”应推官正在想着付娘子和手里的的诉状,一时没反应过来。
“咦。”老伍一声咦,鄙夷了应推官半眼,“还能有哪位常爷,顺风那位!”
“你看清楚了?”应推官瞪大了眼睛。
“咦!”老伍这一声咦,响亮多了,“瞧推府说的,常爷那身膀,还能看不清楚?清清楚楚!”
应推官呆了片刻,呼的站起来,翻出陈留县那份案卷,再抱上付娘子那份厚厚的诉状,急急去找白府尹。
白府尹听应推官说完,一把抓过付娘子的诉状,细细看过,再看过一遍那一厚摞证词,接着看陈留县递上来的卷宗,细细看好卷宗,白府尹回头再看诉状。
又是一个来回看过,白府尹紧拧着眉,看着应推官道:“案情无误?”
“看起来是。”应推官极其谨慎的答了句。
白府尹缓缓舒出口气。
案情无误,那他们纵然有责,这责,也有限!
“我再看一遍。”
白府尹又看了一遍案卷、诉状和那一摞证词,抬手拍在厚厚一摞证词上,“照你看,她这是想干嘛?”
“替哑巴脱罪?”应推官不怎么确定的答了句。
“这案子,两个苦主,一个是瘫子,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婆子,无足轻重,要是只替哑巴脱罪,用得着这么大的动静?”白府尹拍着案卷。
“许是,不懂行?”应推官拧着眉。
“她不懂行情,那位陆先生难道也不懂?你刚才说,看到顺风那位常爷了?”白府尹说到顺风那位常爷,上身微微前倾。
“老伍说看到了,说那位常爷那身膀,指定不会看错。”应推官急忙解释。
“这倒是,常爷那身膀,一般人可没有。
“常爷可不是个到处看热闹的,再说,这还没热闹起来呢。
“我再看看!”白府尹又拿起那份厚重的状子,仔细看。
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白府尹似有所悟,将状子推到应推官面前,“你再看看,别想着常爷,也别想着大当家,就是看这状子,你看看,琢磨琢磨这个味儿。”
应推官拿起状子,看了一遍,眨了眨眼,接着又看了一遍,抬头看向白府尹。
“什么味儿?”白府尹点着应推官,屏气问道。
“像是,通篇都是讲这采信的证词不对啊。”应推官语调有些迟疑。
“对!”白府尹猛一拍桌子,“我也是这么觉得!
“这个女人,啧!”白府尹响亮的啧了一声。
白府尹这一巴掌外加响亮的一个对,把应推官的底气拍出来了,应推官长长舒了口气,“真要这样,她这状子,不是对这案子,而是……”应推官搓着手指。
“可不是!这个女人!啧!”白府尹再次啧啧。
“那咱们怎么办?她这状子这说的,跟咱们就没什么了,可这状子,还是夹在咱们手上,这事儿,一个不好,可就不是小事儿。”应推官刚缓开的那口气,又提起来。
“咱们这府衙,顶在杠头上呢!
“不过!”白府尹往后靠在椅背上,“好在么,咱们这是建乐城,那边,皇城宫城,刑部大理寺,有的是人。
“你收拾收拾,咱们这就去一趟刑部,这是人命案子,该交刑部会审,这状子也该给他们,这是应有之义。”白府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应推官跟着站起来,急急回去换了件衣裳,白府尹也换了官服,两个人抱着案卷诉状证词,进了东华门,直奔刑部。
………………………………
李桑柔在顺风总号后院,没等来热闹,等来了刑部任尚书。
傍晚时分,任尚书一身便服,只带了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幕僚,一前一后,跟着老左,穿过马厩院子。
李桑柔没和任尚书照过面,好在老左前脚还没踏出马厩院门,就已经陪着一脸笑,不停的欠着身介绍,“大当家,这是刑部任尚书,说是来找您说说话儿。”
李桑柔急忙站起来,拱手长揖,“见过任尚书。”
“不敢当不敢当,这怎么敢当!”任尚书急忙长揖还礼。
老左失笑出声,平时都是他们大当家不敢当,今天换人了!
跟在任尚书身后的幕僚跟着长揖见礼。
李桑柔同样长揖到底见礼还了礼,忙拖了两把椅子,欠身让坐。
老左看着任尚书和幕僚出了院门,就退后一步,往铺子回去了。
李桑柔挪了茶盘过来,重新烧水烫过,重新沏茶。
”这个地方,大当家这顺风开张之前,我倒是常来,那时候,就觉得一片杂乱,还有几分破败之气,没觉得这儿风光好。
“这几年,总听人说,大当家这顺风后院风光极好,我还纳闷,那个地方,能有什么好风光?
“没想到,今儿过来一看,真真是一派好风光!
“可见,这景儿,也是因人而宜,所谓福人所居,必是福地。”任尚书打量着四周,笑道。
“任尚书过奖了。”李桑柔抬头看了眼任尚书。
这位尚书,可真会说话儿,不像是刑部尚书,更像是礼部尚书。
付娘子那份状子,是今天上午递进府衙的,这会儿,刑部这位尚书登门而来,只能是为了付娘子那份状子了。
李桑柔沏了茶,倒了两杯,推给任尚书和跟来的幕僚。
“这茶清新透腑,回味无穷,好茶!”任尚书抿了一口,连声赞叹。
“好茶好水!”幕僚看着架在芦棚一角,那两只标识明显的山泉水桶。
“可不是!这茶,也是?”任尚书上身前倾,带着一脸不是外人的熟稔,冲对面的皇城抬了抬下巴。
“是。”李桑柔忍不住,一边笑一边点头。
这位刑部尚书,可真是一点儿肃杀之气都没有。
“怪不得,我就说,这茶,这味儿,好像有点儿熟,不过就一点儿,在下是托东翁的福,喝过一回,真是好茶!”幕僚连声赞叹。
“我那饼茶,还是刚任这尚书那年,进宫面圣,正好赶上皇上在看刚进上的茶饼子,顺手赏了我一饼。
“这御茶,就得过这一回,那一饼茶,极要紧,极高兴的时候,才舍得撬上一点点,沏一碗茶,慢慢品上半天。”任尚书一边说,一边伸头看了看桌子上摊着的半饼茶。
“任尚书要是喜欢这茶,一会儿给您带两饼回去,刚好昨天得了十来饼。”李桑柔笑道。
“多谢多谢!”任尚书赶紧感谢。
“这份圣眷,也就大当家了。”幕僚感慨道。
“大当家当得起。”任尚书冲李桑柔欠身。
“哪里当得起,皇上圣明。”李桑柔颔首欠身。
任尚书和幕僚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又夸了一会儿茶,以及这儿景色多么宜人,寒暄得差不多了,任尚书开始转向正题。
“年前,陆先生带了位姓付的妇人,说是大当家的朋友,很会整理案卷,刑部诸多案卷,经她整理,果然整齐得多了。”任尚书看着李桑柔笑道。
“付娘子是我在豫章城遇到的,她在豫章城,听说就极会整理案卷。”李桑柔笑道。
“付娘子今天往府衙递了份状子,大当家可听她说过?”任尚书笑道。
“陈留县哑巴杀人的案子?”李桑柔看起来有几分不确定,看着任尚书问道。
“是。”任尚书点头笑应,“这桩案子,付娘子跟大当家说过没有?”
“说过,她年前就去了陈留县,从陈留县回来,先到我这里,说了陈留县的案子。”李桑柔的话顿住,片刻,叹了口气,“一桩惨案,唉。”
“是,最凄惨令人痛心者,不是死者,倒是凶手。死者,我就和大当家实说,我以为,死有余辜。”任尚书一脸凄然。
李桑柔叹了口气,没说话。
“付娘子要递状子,替哑巴申冤这事儿,她跟大当家说过吗?”任尚书看着李桑柔。
“嗯?她跟我说,哑巴极惨,可照律法,却不冤枉,她递状子是替哑巴申冤?申什么冤?哑巴有冤?”李桑柔眉头微抬,意外而不解。
“付娘子的状子,说了两件,一是证词,当兼听,才能明,二是哑巴和死者,当参照义绝,断情绝义,形同陌路,如此,哑巴杀死死者,乃因死者强暴,不得不杀,哑巴无罪。”任尚书一边说,一边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听的很专注,听任尚书说完,眉头蹙起,看起来有些困惑道:“好像,挺有道理,是该这样吗,还是,不该这样?”
李桑柔一句话问完,带着丝丝歉意,欠身笑道:“律法上的事儿,我懂得不多,任尚书也知道,我一向是用刀子找公道,也是因为这个,皇上才让陆先生过来教导我。
“有什么话,任尚书请直说。”
“不是该不该,此两件,牵涉极广。
“这桩案子是小案,这两件事却不是小事,大当家若是觉得哑巴可怜,不如求个赦免,这个,倒是极容易。”任尚书犹豫了下,笑道。
“要是这样的凄惨,只有哑巴一个人,求一个赦免,就万事大吉,可这样的惨事,只有哑巴一个人吗?”李桑柔看着任尚书问道。
任尚书一个怔神。
“付娘子说的这两件,任尚书觉得,该,还是不该?
“证词,不该兼听吗?不该辅以人证物证吗?
“被哑巴杀死的杜五,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强暴虐打哑巴,难道不该义绝吗?难道这样的长辈,还要奉之为长辈吗?
“任尚书觉得呢?是只听一面之词,更利于治理天下,还是兼听更好?
“是先父父,再有子子,还是父不必父,哪怕这父是只禽兽,子也要敬之奉之,哪一种更有利于教化天下?”
李桑柔声调温和,话却犀利。
任尚书看了眼幕僚,正要说话,李桑柔微笑道:“任尚书是父也是子,想来更能体味。”
“家父早亡……”任尚书话没说完,迎着李桑柔的目光,猛的哽住。
他确实是父也是子,臣子!
“人命案子都要三司会审。”任尚书沉默片刻,看着李桑柔道。
“新朝自有新气象,每一个新朝,总会比从前强,总会更好一些,是不是?”李桑柔笑道。
“受教了。”任尚书站起来,拱手长揖。
“不敢。”李桑柔跟着站起来,斜过两步,从芦棚里拿了两饼茶,递给任尚书。
“那我就不客气了。大当家留步。”任尚书接过茶饼,笑谢了,和幕僚一前一后,进了马厩院子。
李桑柔跟在后面,一直将两人送出顺风铺子。
第304章 相当
隔一天,早朝后,顾瑾用了早膳,清风送了当天收到的密折进来。
顾瑾拿钥匙开了匣子,密折不多,顾瑾一份份仔细看过,一份份放进匣子里,看到刑部任尚书的那份密折,顾瑾多看了一遍,抽出来,放到了最上面。
薄薄一摞密折看完,顾瑾端起茶,慢慢抿着,看着放在最上面的那份密折。
她见事不深,只看着公道二字,可这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忠孝二字,这份公道,岂是在兼听与否,形势之下,只能一个孝字。
顾瑾轻轻抚着两条残腿,良久,轻轻叹了口气,关上匣子,一只手用力撑着,欠身过去,拿过前儿送进来的修订户婚律的折子。
………………………………
刑部任尚书从顺风总号回去,和一起过去的心腹幕僚曹先生一起,连夜写了密折,一大清早递进庆宁殿后,就压着陈留县的案子和付娘子的诉状,伸长脖子竖着耳朵,听着庆宁殿的动静。
庆宁殿一向反馈很快,可他的密折却如泥牛入海,全无踪影。
在他递上密折隔了一天,皇上召集了三位相公,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以及户部,在庆宁殿议了一下午户婚律。
任尚书午末刚过就被召进了宫,一直议到夜幕垂下,诸人才出了庆宁殿,各自回去。
任尚书背着手,拧着眉,一路急走,回到刑部他那三间小屋,最心腹的幕僚曹先生早就等的脖子都长了,看到任尚书,急忙迎出来。
“一直议事儿?议到现在?”曹先生劈头问了句。
前儿,他和任尚书斟酌再三,写下了那份密折,密折递上去之后,他比任尚书还焦急担忧。
这事儿,再怎么轻描淡写,都不是小事儿,皇上,可是个圣明之极的开国之君!
还有那份轻描淡定,也不经细想,细想起来,可就不怎么对了。
轻描淡定,是他的建议……
今天午后,任尚书被召进宫议事,他赶紧悄悄打听了,听小厮禀说,被召进去的各部诸人,全是刑律这一块儿的,他这心,就一直提在半空。
如今这样繁忙的时候,皇上召齐了刑律相关各部,这要议的,不可能是小事,十有八九,是他家尚书那份密折……
从任尚书进宫,他就在这三间小屋里,踱来踱去,踱累了歇一会儿,坐一会儿就上火,赶紧起来再踱。
唉,大事儿啊!
“不是那个,议的是户婚律。”任尚书声音压得极低,还是谨慎的含糊了那个密折几个字。
“户婚律?”曹先生错愕。
朝廷在修订律法,修了一两年了,这是要紧的事儿,可绝对不是急事儿,也是急不得的事儿。
这律法,修上十年八年,十几二十年,都是太寻常不过,太急了,反而不好。
这会儿,眼看着就要天下一统,各部各处,连皇上在内,顶在头上的诸多大事,是世子的大军,是江南的收拢,是官员的调配,是战后赈济,是今年秋闱,是各种各样的急事儿……
一大堆,却怎么也轮不上修订律法这件不急的要紧事儿。
这样的时候,刚刚开了年,皇上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候,议的是户婚律?
“进屋说话。”任尚书在门口顿了顿,左右看了看。
曹先生忙将门帘挂起,紧几步进屋,再支起窗户。
“先给我倒杯茶,我平复平复。”任尚书脱了鞋,坐到炕上,示意曹先生。
“饿不饿?先吃几块点心?”曹先生倒了杯茶给任尚书,又问道。
“不用。”任尚书一口一口,慢慢抿着茶,“皇上一向仁厚,议事之时,茶水点心,从来没断过,今儿时候长,中间还吃过一回羊肉包子,银丝小面。”
“明君哪,想想东翁今年才四十过八,真是好福气。”曹先生见任尚书气色精神相当好,一颗心虽说没落到底,也算落的差不多了。
“为臣子者,逢遇明君。”任尚书顿了顿,嘿嘿笑起来,“你说的极是,过了年,我才四十八岁!”
“身为幕僚,逢遇东翁,过了年,我才刚刚五十。”曹先生见任尚书笑的愉快,也笑起来。
两人一起笑起来。
任尚书抿了半杯茶,放下杯子,看着曹先生,笑眯眯道:“整整一个下午,议的全是户婚律,正正经经的议事,没别的。”
曹先生眉毛扬起。
任尚书嘿嘿笑了几声,上身前倾,压着声音道:“别的就不说了,大理寺的折子已经发回去了,过几天要重新议,回头咱们再一条条细说,这不急。
“有两件事。你我,得好好领会领会。”任尚书声音压得更低,“头一条,议到户绝承继的时候,你也知道,自从皇上上回说,在室女也该承继财产,这户绝,就宽泛了不少。”
曹先生不停的点头,律法的修订,刑部这边,主要在他手里处置,他比任尚书更清楚。
“可今天,皇上又提了两条,一是出嫁女,皇上的原话是:出嫁女亦是血脉,难道因为出嫁,这血脉就斩断了不成?婚姻结的是两姓之好,并非斩断一方,出嫁女难道就不祭祀生身父母了吗。”
“喔哟!”曹先生眼睛瞪大了。
任尚书嘿嘿笑了几声,“还有呢,说到妻继夫分,须立继子。皇上说,若是妻继夫分,则无须立继,若必须立继,这份产业,并非归妻承继,乃继子承继,说这一条,和继子承继,矛盾不明。”
“喔!”曹先生再次一声惊叹。
“还有呢!还是这一条,妻继夫分,若改适他人,所得产业,须归还夫家这一条,皇上就问,若是招夫呢?”
“喔嚯!”曹先生一拍桌子,又是一声惊叹。
“这一件,算大事吧?”任尚书嘿嘿的笑,“这还不算最大的。
“议到别籍异财,皇上说,儿孙若是白手兴家取财,或是仕宦俸禄所得,这些也尽数归于家长,全家可用,诸子可分,是不是有些奖懒抑勤?”
“喔!这事儿,可就大了!”曹先生吸了口气。
“皇上还提了些细则,就不细说了,都是这个方向,这户婚律,已经发回大理寺重新拟订,这一回,大理寺可有得忙了!”任尚书一脸笑。
“都是大事儿!”曹先生再吸了口气。
“还有件大事儿。”任尚书下意识的往窗外扫了眼。
曹先生忙站起来,挪到任尚书一边,俯耳过去。
“我听着皇上这意思,就想着大当家那句,新朝新气象,议好这户婚律,我就提了当前鞫谳一体的弊端。”
曹先生眼睛瞪的更圆更大了。
任尚书嘿嘿笑个不停,“这个,十几年前,咱们就议过,不光咱们,但凡理过刑狱的,都知道这里头的弊端,只不过,祖宗成法么。
“今天下午,我忖度再三,就提了。”
“皇上怎么说?”曹先生一句话问出来,气都屏住了。
“伍相先开的口,叹了口气,说确实弊端极多,他当年就任地方时,就就此弊端,写过文章,说我用心了。”
曹先生呼出半口气。
“皇上接着说,伍相说的是,我确实用心了,皇上说,鞫谳如何分离,就由刑部牵头,和修订律法一体推进。”任尚书说完,笑容满面。
“东翁,这可是能名留青史的大事啊!”曹先生两眼放光,冲任尚书拱手道。
“也是牵涉极多,极得罪人的事儿。”任尚书深吸了口气,“不过,若是真能鞫谳分离,再辅以兼听,像陈留县哑巴这样的惨案,必定能少上不少。
“虽说这是件穿行于荆棘丛中的艰难事,可若是真能做好了,也是为我任氏子孙,为你们曹家,积下一份厚重阴德。”
“皇上才刚刚过了三十岁,虽说不良于行,却健康得很呢,这样的明君,东翁又是个有本事的,纵是荆棘丛中,也无妨,恭喜东翁。”曹先生一脸笑。
“同喜同喜。”任尚书拱了下手,也笑起来。
………………………………
庆宁殿里,诸臣退下,伍相却留下了。
“先用饭吧,咱们君臣,一残一老,都饿不得。”顾瑾示意伍相坐下,笑道。
“老臣虽老,尚能伏虎,皇上虽不良于行,却纵横天下。”伍相欠身笑道。
“相公这话,令人豪气顿生。”顾瑾笑起来。
清风指挥着几个小内侍,将顾瑾面前的书案抬远些,放上张小桌,抬了张高几放到伍相面前,摆了极是家常的几样饭菜上来。
顾瑾和伍相吃了饭,小内侍奉了茶上来,清风悄悄挥了挥手,殿内的小内侍垂手退下,清风退到殿门口,垂手侍立。
“各大族大家尚未定亲的小娘子,能确切打听到的,都在这里了。”伍相从怀里摸出本薄薄的册子,站起来,捧给顾瑾。
顾瑾接过,翻开。
“尉家有两位,都是嫡支,学问都极好,一位,年纪似乎小了些,过了年刚满十七,性情活泼,爱说爱笑,喜外出游玩。
“另一位,十九岁,行事略有些急躁,和诸兄弟姐妹议论学问,常常急恼,也常和先生争执,不过,急躁之后,能反思反省,躬身认错。”
见顾瑾翻开,伍相忙欠身介绍。
顾瑾凝神听着,却看不出什么表情。
伍相对册子上的人名极其熟悉,顾瑾翻过一页,伍相就紧跟着细细介绍,顾瑾听伍相介绍完一页,就翻过一页。
顾瑾翻到最后一页,伍相陪笑道:“这是泰州郡望周家。
“周家诸人,如今都在泰州聚居,周家出仕者不多,一共五位,现任家主周为山,年前刚点了睦州宪司,年里年外,带着全家,刚刚赴任到建德城。其余四位出仕者,都在县令任上。
“二十年前,周家上任家主周为江,曾任户部左侍郎,携家小居于建乐城,周为江病逝后,妻儿扶棺回乡,直至今日,周家没再有人过来建乐城,居于建乐城。
“建乐城里,如今只有一座空宅,由两房家人看守打理。
“周家姑娘,一共三位,最小的一位,是现任家主周为山幼女,今年刚满十七,生月小,排行又最小,听说极是娇憨。
“另一位是周为山堂侄女儿,居于泰州,今年二十岁,因为订的亲被退,现待字闺中,听说学问性情都很好,因为这位姑娘不喜外出,能打听到的极少,臣还在细细打听。
“最后一位周家姑娘。”
伍相的话顿了顿,陪笑道,“照理说,不该列上,只是,照先前皇上和臣列的一二三项,她虽说不合适,却是件件合得上,臣就列上了。
“这位姑娘今年已经二十九岁了,是前任家主周为江的长女,周为江病逝后,她侍候母亲,带着幼弟返回泰州后,就立志不嫁,不过,这位姑娘立志不嫁,只是传说,没有自梳,也没出家,所以,虽说都说她立志不嫁,也只能算待嫁。
“这位姑娘,极有贤名,据说幼弟全是由她教导,于上一科春闱高中二甲第一百一十七名,如今在鄂州府衙,跟在潘定江身边,主理户赋。潘定江很赏识他。”
顾瑾垂着眼,目光定定的落在周宜清三个字上。
他最后一次见她,是母亲薨逝那一年秋天,他一身重孝,她一身重孝,来和他辞行。
那一年,她才只有十五岁,正是豆蔻年华,她向他辞了行,看着他,问他:我能抱抱你吗?
她轻轻抱着他,贴在他耳朵,低低的嘱咐他: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你活着,我才能活着。
“周为江遗孀俞氏,还健在吗?”顾瑾慢慢舒开喉咙间一丝哽咽,缓声问道。
“俞老太太尚健在,听说常年居于泰州南山寺旁别院里,周大姑娘也陪母亲居于南山寺别院。”
”朕记得,当年俞老太太和母亲常在一起,母亲强健飞扬,她却是一幅弱不经风的模样,没想到。”顾瑾的话顿住,片刻,叹息道:“修竹易折,蒲草坚韧。
“就她吧,朕年纪也不小了,婚姻之事,年纪相当才最好。“
“是。”伍相用力压回满腔的惊讶,欠身应是。
这是一段他不知道的过往,不过,凭着这三言两语,以及那份直觉,他觉得这必定是桩极好的姻缘,是件极好的事!
第305章 不必多想
陈留县哑巴杀人案,和付娘子的状子,从刑部,又转回到京府衙门。
送案子和状子是白府尹和应推官一起送到刑部的,刑部发回案卷,也是把他们两个人,一起叫过去的。
白府尹和应推官进去出来的很快,应推官抱着案卷,出了刑部,刚看了眼白府尹,白府尹立刻就拧眉道:”回去再说!“
应推官忙嗯了一声,紧闭着嘴,和白府尹一前一后,急步往回。
回到府衙,白府尹直奔他那两间小屋,应推官紧跟其后,进了屋,应推官放下案卷,白府尹斥退小厮,倒了两杯茶,推给应推官一杯。
“府尊,任尚书那意思,您听明白没有?”应推官紧紧拧着眉,看着白府尹问道。
像陈留县这样的案子,来往移交,不过是分管的刑部堂官,他俩前儿送案卷和状子,也是送给分管京府的刑部郎中,可这次取回案卷,是从任尚书手里取回来的。
“你先说说。”白府尹同样紧拧着眉,示意应推官。
“任尚书先头说,此是小案,后头又说,此事重大,案是小案,那重大,重大在哪儿?”应推官已经想了一路了。
“对!这就是关键所在!这案子,这状子,重大在哪儿!重大到任尚书亲自料理。”白府尹伸手按在案卷上,不停的拍。
“这状子?”应推官点着付娘子那张状纸。
“案是小案,这是任尚书点明了的,只能是这状子,可这状子,哪儿重大?”白府尹伸手抽出那叠厚厚的状纸,拉开。
“先得审。”应推官也看着状纸。
先得审这个,是任尚书明说了的,不光审,还得好好审。
“得先参详明白了,不然,怎么审?往哪儿审?这桩案子,清楚明白,有什么好审的?”白府尹猛的合上状纸。
身为京府府尹,像这样的事,是最让人头疼,要是领会不清,最容易出大事儿!
“府尊,”应推官欠身过去,“您看,是不是,找一找陆先生,问一问什么的。”
“嗯。”白府尹沉吟片刻,也欠身过去,“你走一趟,就今晚,找个什么得了好酒好茶的借口,探个话儿。”
“好。”应推官赶紧点头。
………………………………
隔天一早,陆贺朋走在最前,付娘子紧跟其后,米瞎子挥着瞎杖,落后两人七八步,进了顺风总号后院。
李桑柔站起来,拖了把椅子给米瞎子,陆贺朋早紧前几步,两只手拎了两把竹椅子,递了一把给付娘子。
“昨天晚上,应推官到我家去了,说是得了一坛子好酒,是找我探话的,就是付娘子那状子,说是刑部任尚书亲自发回到他们京府衙门,发了话,让好好审,还说此案虽小,此事却大。”
陆贺朋开门见山,直说正题。
“他一早上就来找她,这事儿,你这儿有什么信儿没有?”米瞎子往后靠进椅背里。
“你最初的打算是什么?”李桑柔看着付娘子问道。
“不该照同居服远服近来取信证词,更不该将同居之外的证人证言置之不理。”付娘子顿了顿,“还有,先父父,才能子子。”
“嗯,那现在呢?你还是这样的打算?”李桑柔接着问道。
“是。”付娘子干脆点头。
“不管府衙怎么样,朝廷怎么样,你都是要坚持这个打算是吧?”李桑柔再问。
“是。”付娘子神情严肃。
“那还管那么多干嘛,你只管做你想做的,做你觉得该做的。”李桑柔笑道。
“嗐!”米瞎子响亮的嗐了一声。
陆贺朋一脸敬佩的看着付娘子。
这位付娘子,这份果敢,这份勇往直前,他十分敬佩,可他却做不来,他豁不出去,豁不出家,也豁不出命。
“她要做的事,必定旷日持久,三年五年,十年八年,说不定二十年三十年。
“也不能只有这一个案子,类似的案子,都要争个究竟,那可就成了正正宗宗的刺儿头。
“你真准备让她这么争下去?”米瞎子一个嗐之后,斜着李桑柔道。
“我不让她争,她肯吗?”李桑柔示意付娘子。
“不是她让我争,这是我自己的想法,是我自己要做的事。”付娘子看向米瞎子道。
“行吧。”米瞎子看起来又是烦恼又是嫌弃,“你既然想,也想好了,我无所谓,陈留县这官司,得扬起来打,明天升堂,从晚报叫个懂行的衙探过来,升一回堂,就得写一篇文儿,这文儿,还得写好。
“还有,你最好去见一见那个哑巴,跟她说说,你这是借着她的案子,做自己的事儿,那个哑巴聋不聋?”
“不聋,眼神清亮,应该是个明白人儿。”付娘子道。
“得和她说说,虽说你借着她的案子,至少能救她一命,可一回一回的升堂,一回一回的审讯,一年一年的拖着,极是熬人。”米瞎子接着道。
“明儿升堂,一会儿我就去,您陪我走一趟?也看看她这个人。”付娘子看向米瞎子道。
米瞎子不情不愿的嗯了一声,撑着瞎杖站起来,“走吧,现在就去,明天升堂,你得准备准备,我也得去一趟晚报坊,挑一个真正懂行的衙探,他这文章,一定得写好了。”
“我也去吧,衙门里我熟,能便当些。”陆贺朋跟着站起来。
米瞎子昂着头,挥着瞎杖,转身就走,付娘子和陆贺朋欠身辞了李桑柔,一前一后,往院子进去。
李桑柔看着三个人出去了,慢慢呼了口气。
这是件旷日持久的事儿,她早就想到了,也许十年八年,二十年三十年的努力下去,依旧毫无结果,不过,总是努力过了。
李桑柔发了一会儿呆,伸手拿起桌子上的善款单子。
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会,在五天前功德圆满,善银交割给了兵部,留在她手里的,只有这本善款册子。
李桑柔慢慢翻着册子。
这四十九天里,无数轮之后,留在这本册子上的,几乎都是大大小小各家商会和商号了。
李桑柔看着前几页上熟悉的名称,泾州商会,新安商会,青州商会……
慢慢悠悠看了一会儿,李桑柔叫过正在旁边菜地里撒葱籽儿的大头和蚂蚱,吩咐他俩去一趟对面的潘楼,问一问潘楼,后天的空位儿多不多,她要宴客。
大头和蚂蚱洗了手,直奔对面潘楼。
没多大会儿,两人就回来了,回了潘楼掌柜的话:大当家在潘楼宴客,那是他们潘楼上上下下天大的体面,后天一整天,整个潘楼都是空着的!
李桑柔对着册子,仔细盘算了一会儿,让大头再跑一趟,去定一间大些的雅间,再让蚂蚱拿着册子,到前面铺子里,让老左照她挑的二十家,写二十份请柬,写好就送过去。
大头和蚂蚱干脆利落,一个很快订好了雅间回来,一个看着写好请柬,叫上窜条,分头送了请柬。
接到请柬的二十家商会和商号,虽说满怀希冀,却还是十分意外。
能登上那块大功德牌,就能有机会面见大当家,这个说法,虽说人人都这么说,可追究来源,全是你听我说,我听他说,谁都说不清楚最初是从哪儿传出来的。
问到大相国寺那位知客僧可宜和尚,此事真假,可宜笑容可掬,有问必答,一大套话说完,关于此事真假,一字没提。
诸人怀着希冀,却不敢多想,好在,年前,大当家天天守在内外坛之间听经,一直看着那块巨大功德牌,这事儿是确定的。
有这个就够了,他们拿出去的白花花的银子,他们的态度,大当家已经看到了,这就足够了。
没想到,法会刚刚结束,他们竟然收到了大当家送来的请柬!
说起来,这么些年,还真没听说大当家请过人宴过客呢!
宴客前一天,潘楼掌柜亲自跑了一趟顺风总号,送了几份精心拟定的菜单子过来,请大当家挑选,又拿了六七样好酒,再请大当家挑了两样儿。
头一天晚上,掌柜指挥着诸人,将李桑柔定下的雅间从里到外,细细擦了一遍,重新摆放了鲜花鲜草,再挑了三四个当天侍候的茶酒博士,色色妥当了,掌柜又过了一遍,才回去歇下。
毕竟,这是大当家头一回宴客,挑了他们潘楼,无论如何,也不能有什么不妥。
宴客当天,李桑柔带着黑马和小陆子,早早赶到潘楼,到的最早的新安商会新会长包平和两位副会长到时,李桑柔带着黑马和小陆子,已经迎在雅间门口。
“不敢当,倒是大当家到的最早。”包平紧前一步,急忙躬身见礼。
“宴客的规矩,难道不是主家最早到吗?”李桑柔一个怔神,随即笑道。
“那是寻常人的规矩。”包平和两个副会儿,一个长揖又一个长揖之后,再次拱手欠身。
“你我不都是寻常人么。”李桑柔笑着往里让包平。
“搁大家伙儿眼里,大当家真不是寻常人。”包平不停的欠身让着李桑柔,李桑柔只好转身先往里进。
“听说你荣任新安商会头一任会长?”让进包平,李桑柔看着包平笑道。
“是,托大当家的福,才有了这新安商会。”包平和两位副会长落了坐,三个人都是双手抚在膝上,一幅恭敬模样。
“大当家也知道,一直以来,歙州一带,各县归各县,各地归各地,小小一个新安郡,光商会就有七八家。
“这一回,大家伙儿才觉得,还是合成一股劲儿才好,这才有了咱们新安商会,推我做了会长。”
包平连说带笑,看起来心情极好,两位副会长不停的点头附和。
没说几句话,小陆子在外面招呼了一声,又有客人来了。
李桑柔忙站起来往外迎,包平三人也紧跟着站起来,跟迎出去。
李桑柔这一场宴客,不过一个来时辰,因为诸人的过份恭敬,不能算热闹,中规中矩而已。
可散了席的各家商号商会,却人人兴奋。
青州商会的柴会长和同会的白掌柜出来,直接进了隔一条街的酒楼,一进雅间,就吩咐送两坛子好酒。
“咱们商会那些过往,没想到大当家竟然一清二楚!”柴会长还沉浸在大当家熟知他们青州商会过往的激动兴奋中。
“瞧大当家那话,对方大当家,敬重得很呢。”白掌柜一脸笑。
“都是大当家,都当得起大当家三个字!”柴会长给白掌柜倒了杯酒,又给自己满上,“来,先干了这杯!”
“大当家说,这邮驿,朝廷是放开的,她也放开,顺风递铺,也许别家使用,这话,是真的,还是,就说说?”白掌柜更关心大当家说的几件大事。
“新安商会,不就做着邮驿生意呢,用的就是顺风的递铺。”柴会长端起杯子,举杯示意白掌柜。
“那这邮驿生意,咱们做不做?”白掌柜两眼亮闪。
“我倒觉得,大当家说的棉花,才是大生意。”柴会长仰头喝了酒,将酒杯拍在桌子上,“朝廷那旨意,你看到了吧,京畿一带,每亩地,须搭一分棉花,田间地头,都要栽种棉花。
“这事儿,我打听过,说是,今年之后,这旨意,就是大江南北,各路各府!
“你想想,真要这样,这棉花,得有多少?要是真像大当家说的,织出来的细布,不亚于丝绸,这是多大的生意!”
“这棉花,真能行?从来没有过的东西!”白掌柜紧拧着眉,“倒是邮驿稳妥。”
“邮驿稳妥是稳妥,有多少利,都摆在那里了,可这棉花!”柴会长眯着眼,片刻,笑道:“那棉花,咱们都见过,从壳子里,一团一团的涨出来,像不像是银子?”
柴会长说着,哈哈笑起来。
白掌柜失笑出声,“柴掌柜可真敢想!要是银子能这么长出来,那可就不是银子了!”
“怎么不是银子?地里长出来的银子还少了?要不,咱们明天就往扬州走一趟,好好看看这棉花织布的生意!”柴会长建议道。
白掌柜没有犹豫,立刻点头应了。
第306章 各自
二月中,付娘子的官司已经升过两回堂,晚报上头一篇文章,夹在中间往后,寻常的公案刑案的位置,文章不长,并不起眼,却还是引来了不少议论,几乎都是骂杜五夫妻全无人性,叹哑巴凄惨可怜。
到第二篇,还是中间往后,篇幅却长了不少,长篇大论,都是付娘子的辩词:诸如明明是明明白白的事实,却固执于同居服亲的证词,究竟是懒惰,是愚昧,是枉顾天良,还是严谨执法?
李桑柔慢慢翻看着比前一篇多出不少的议论,看着那些义愤填膺中,夹杂着的几篇冷静分析,以及就服亲之证的引经据典,追本溯源。
虽然还不知道这一场官司会走向哪里,结局又如何,不过,这个开端很好,激愤之中,有了思考。
能让大家都想一想这件事,那就极好了。
李桑柔慢慢翻完晚报,合上,看着桌子上空空的锦袋。
在九溪十峒杨致立带领的峒兵的助力下,文顺之和窦怀德窦老将军两支大军早已经会合,蜀中已在大齐治下。
窦怀德大军留守蜀中,清理南梁残余,清剿匪徒,文顺之和杨致立挥军东进,过长沙往东,切断了杭城往南的退路,和顾晞大军合围,将杭城一带,团团围住。
顾晞当初将武将军大军尽数驱赶进了杭城一带,文顺之和杨致立大军,一路驱赶,将南路梁军,也驱入了杭城一带。
正月末,杭城一带的梁军,已经只能吃个七成饱了,出了正月,就不断有一个两个的梁军小卒,或是一队两队的梁军小队,从湖州府吴兴城,到秀州城之间长长的防守线上,或是弃甲逃归,或是逃降齐军。
世子打算在头茬稻谷成熟之前,攻下杭城。
李桑柔发了一会儿呆,转头看向正光着膀子挖坑沤肥的大常。
“大常,咱们该走了。”
“嗯,去哪儿。”大常手下没停,一锹接一锹的铲着土,盖上马粪。
“先去扬州,从扬州去平江府。”李桑柔慢悠悠答道。
“都去?”大常接着问道。
“嗯,包括胖儿。”
“那得把年货都带上,我去找老孟,什么时候走?”大常铲土盖好,挥着锹用力拍了一圈,放下铁锹,擦了汗,穿上褂子,再套上棉袄。
“收拾好了就走。”李桑柔自在的晃着脚。
“嗯。”大常应了,出门去找孟彦清。
隔天傍晚,李桑柔和孟彦清两处收拾停当,年货行李都装上了船,一行三条船,离开建乐城南水门码头,顺流而下,往扬州过去。
李桑柔坐在船舱门口,看着胖儿追着来来往往的船工,兴奋的狂叫。
黑马蹲在船头,一脸无奈的看着狂叫乱跑的胖儿,看着它时不时滑一脚,扑在甲板上,四爪乱蹬爬起来,接着乱跑狂叫。
唉,老大说他狗笨脾气大,真是一点儿也没说错。
离开南水门码头一两里路,窜条和蚂蚱、大头、小陆子四个人,就赶紧下到小船上,撒起了网。
得赶在晚饭前捞几条肥鱼,老大喜欢吃鲜鱼,胖儿也爱吃。
孟彦清趁着小船,从后面一条船过来,蹲到李桑柔旁边,看着冲他摇尾巴摇的尾巴都要断了的胖儿,赶紧伸手抱起胖儿,看着黑马嘱咐道:“晚上可得关好它,刚才我看到它差点儿一头扑出去,这胖儿可是个笨胖儿。”
“晚上用老黄做的那个围笼,它出不来。”黑马扬声应了句。
胖儿在孟彦清怀里呆了片刻,就挣着要下去接着跑,孟彦清放下胖儿,拍了拍,才和李桑柔笑道:“老董陪着卫福送艳娘回去,裴万年去给从前的伙计过祭日,老姚回家上坟,他家远,还没赶回来,别的都齐了。
”老董和卫福那边,我写了信过去,让他们沿运河找咱们,或是直接往扬州,裴万年和老姚都留了信儿,让他们一回来,就骑马来赶咱们。
“裴万年明儿就该回来了,老姚最多晚一天,也就后天大后天,就能赶上咱们了。“
李桑柔嗯了一声,笑道:“这一趟没什么急事,咱们一路走一路看,他们早一天晚一天,都没什么。”
窜条几个人钓鱼撒网的本事,一等一,几网下去,捞了不少鱼,只留了三四条大乌青,其余的鱼倒回了河里。
大常将乌青斩成大块,过油炸了,和腊鱼腊羊肉一起,炖了满满一大锅,再拌了一盆白菜丝。
几个人吃过,李桑柔沏了壶茶,坐在船头,胖儿趴在李桑柔腿上,睡的时不时呼噜几声,它累坏了。
李桑柔慢慢抿着茶,算着行程。
三月底之前,她要赶到平江府。
第二天午后,裴万年就赶上了船,傍晚,老姚也赶到了。
三条船不紧不慢,接着往前,傍晚,船泊进宿迁码头,董超和卫福已经等着了。
董超和卫福径直上了李桑柔那条船,小陆子忙倒了两杯茶,递给董超和卫福。
卫福坐在小马扎上,低着头喝茶。
董超一口气喝了茶,看着李桑柔笑道:“都安排妥当了。
“艳娘,唉,是个难得的,明白得很。
“我和她说了你的意思,她要是再嫁人,或是依附卫家,或是她娘家,那自然是回到乡里,或是县里,可她若是不想再嫁人,也不愿意依附家族,回乡回县,只怕都不大好,这样那样的事儿必定不少。
“她一听就明白了,就选了应天府城里。
“她这样明白,后头的事儿,就都顺当得很,宅子是她看着买下的,我问她是置办田产,还是铺子,她只要了间针线铺,说她就懂点儿针线,又要了一百亩田,再多她就不要了,说已经够吃用了,再多用不着。你交待过,一切随她心意,我跟小福就没多劝。
“说起来也是巧,我和小福陪她往应天府的路上,一大清早起来赶路,路过一片乱葬岗子,听到哭声,开头还以为是猫儿叫,弱得很,我和小福都没理会,是艳娘,说听着像是孩子。
“小福过去一看,还真是个刚生下来的孩子,脐带都还新鲜着呢,是个丫头,用一把麦秸裹着,连块破布都没有。
“小福拿回来,艳娘当时就搂在怀里了,我和小福紧着赶路,好在那一路人烟稠密,走了一个来时辰就有个小镇子,现买了包被小衣服,又找人喂了奶。之后,又找到了位奶娘,一路带着,到的应天府。
“因为这个孩子,我和小福多停了几天,把一切都收拾停当,又典了个三十来岁的婆子,好帮艳娘做做家务。
“临回来前,我又往应天府衙去了一趟。
“巧得很,应天府这位新到任的府尹,是位翰林,一提大当家,客气得不得了,我就把艳娘安顿在应天府的事儿说了,请他留心看护一二,艳娘孤身一人,又是外来的,别让人欺负了。
“后头,收到老孟的信,我和小福算着日子,又多留了一天,才赶过来。
“艳娘一心都在那孩子身上,那孩子是个有福运的。”
李桑柔凝神听完,慢慢呼出口气,”你辛苦了,回去好好歇着吧。”
李桑柔再看向一直低着头的卫福,“你也回去歇着吧,别再多想。”
“嗯。”卫福站起来,垂头出了船舱门口,顿住步,深吸了口气,抬起头,过了跳板,上了旁边一条船。
从今往后,他再一次,了无牵挂。
第二天一早,大常带着大头,黑马带着小陆子,一南一北,去查看递铺,孟彦清带着几个人,往附近府县查看米粮行,李桑柔和蚂蚱、窜条,进了宿迁城,一路逛向宿迁城派送铺。
一大清早,从码头起,就是人挤着人,担子碰着担子。
李桑柔和蚂蚱、窜条随着人群往前挪动。
“这是赶上逢集了?”蚂蚱被一筐青菜撞了小腿,赶紧往窜条身边挤了挤。
“这是县城,又不是乡下,逢什么集?还赶上逢集了,净说傻话。”窜条斜瞥了蚂蚱一眼。
“不是逢集,哪儿来这么多人?县城怎么啦?县城就不能逢集了?不逢集,难道这县城里,天天这么多人?”蚂蚱又被挤了一下。
“也是。”窜条挠头了,“咱问问。”窜条话音没落,就转头问上了旁边的老汉,“大爷,这咋这么多人?今儿是啥日子?”
“哪有啥日子!天天这样!”老汉乐了,露出一嘴豁牙,“天下太平了!哪能不热闹?咱宿迁可是大县,风水宝地!”
“天天这样!那可真是风水宝地!”窜条啧了一声,踮着脚往前看了看。
唉,这人挤人人挨人,热闹是热闹了,可走不动路啊!
李桑柔在人群中逛的悠游自在。
一路走一路看,顺便买了几包麻糖,太阳高高升起时,三个人逛到了顺风派送铺门口。
围着黑铁铸造的巨大旗杆座儿,排了十来个人,寄信寄东西,买报。
李桑柔跨进门槛,一眼先看到了正利落钉着小件盒子的杨大石。
李桑柔挨着门框站住,打量着杨大石。
杨大石长高了不少,戴着幞头,穿着件靛青细布棉袄,袖口高高挽起,干脆利落,手脚极快的钉着盒子。
旁边,老杨嫂子正忙着数大钱收大钱,写单子写收条。
老杨嫂子比李桑柔上次见到时略胖了些,显得年青了许多,和杨大石比起来,老杨嫂子的动作就显得慢了,却明显极其仔细。
老杨嫂子另一边,上次还拖着鼻涕的杨家老二站在张小凳子上,正将一厚摞朝报、晚报一份份分出来。
李桑柔看了片刻,悄悄出了派送铺,接着往前逛。
午初前后,李桑柔从街那头再逛回来,派送铺门口的队伍已经不见了,街上的人也少了许多。
李桑柔再次迈进派送铺门槛。
“小娘子……”
正坐着说话的老杨嫂子和大儿子杨大石忙站起来笑迎,一句小娘子没说完,看清是李桑柔,老杨嫂子惊喜无比,“是大当家!快坐快坐,大石,快给大当家沏茶,快拿点心!”
“大当家!”杨大石急忙长揖见了礼,推着把竹椅过来。
“不必客气,我路过这里,过来看看。大石不是跟着邹大掌柜的吗?”李桑柔欠身还了礼,坐到竹椅上。
“是,一直跟着。昨天半夜过来的,大掌柜往上邳县去了,让我回来看看阿娘。”杨大石忙欠身解释。
“一会儿就得走了。”老杨嫂子爱怜无比的抚了抚儿子的后背,“我说我好好儿的,铺子里也好好儿的,让他安心跟着大掌柜学本事,别掂记我,这就半天,还要来回的赶,他说他想我了,这么大了,还跟个孩子一样。”
“今年十七了?”李桑柔看着杨大石笑道。
“是!大当家都记着呢。”杨大石欠身笑应。
“确实还是个孩子。”李桑柔看着老杨嫂子笑道。
“老杨嫂子,饭菜来了!”铺子外面传进来一声招呼,随着招呼,旁边酒楼的伙计一只手提着一个提盒,进了派送铺。
“放这里就行。”老杨嫂子急忙示意伙计。
伙计打开提盒,端出五六样荤素菜,一碟子馒头,一大碗米饭,以及碗筷等,摆放好,笑道:“您们吃好放着就行,过一个时辰我来收。”
“大石午正就得往回赶,铺子里忙,来不及做饭,我就让隔壁送了些现成的过来,大当家吃过没有?这饭菜多,一起吃点儿?”老杨嫂子先解释了让人送饭菜的原因,再邀请道。
李桑柔见饭菜确实多,不客气的应了,拿了只馒头,就着菜吃了。
吃了饭,杨大石辞了阿娘,和李桑柔告辞时,顿了顿,和李桑柔笑道:“有件小事儿,大当家能借一步说话吗?”
李桑柔忙点头应了,跟着杨大石出来,往旁边走几步,离派送铺十来步,杨大石站住,伸头看了眼派送铺,话没说出来,先抬手挠起了头。
“这事儿,是阿娘的事儿,是这么回事,就是吧,去年秋天里,隔一条街的老张叔,总过来帮忙,就是,挺帮忙的,后头,我不常回来,这两趟回来,就没见着。
“我问了小弟,小弟说从去年冬天里,就没来了,说是阿娘不让他来的。
“我就想着,去年回来那几趟,见着老张叔的时候,我没怎么样啊,也没说啥,也没撂脸子。
“我跟着大掌柜,大掌柜常教导我,说我阿娘一个女人,撑家不易,我常年不在家,弟弟妹妹都小,我知道我阿娘不容易,我没啥别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就是,怎么都行。”
杨大石吭吭哧哧,意思却明明白白。
“你的意思是,你阿娘想要改嫁,你至少不反对,是吧?”李桑柔笑道。
“不是不反对,是,我觉得挺好,阿娘不那么艰难,是吧。”杨大石赶紧解释。
“你想让我跟你阿娘说一说?”李桑柔笑道。
“嗯!”杨大石赶紧点头。“我说不出口,也怕阿娘想多了,不是怕想多了,就是说不出口。”
“好,我跟你阿娘说,你放心。”李桑柔爽快笑应。
杨大石长揖谢了李桑柔,解下旁边栓马石上的马,牵着马,走一步挥一挥手,往城外走了。
李桑柔站着看了片刻,沿着廊下走到派送铺门口,和老杨嫂子并肩,看着没入人群中的杨大石。
“大石是个好孩子。”李桑柔看着揪起衣袖按着眼泪的老杨嫂子。
“是,大石这孩子,懂事得很。”老杨嫂子踮起脚,又看了片刻,才转身往铺子进去。
“听说隔壁一条街上,有个姓张的,经常过来帮忙?”李桑柔跟在老杨嫂子后面进了屋,直截了当道。
“嗯?”老杨嫂子愕然,呆了一瞬,反应过来,“大石说的?他说这干啥?”
“他说,你要是觉得老张不错,他也觉得不错,你一个人不容易,要是想有个伴,他觉得很好,他很高兴。”李桑柔笑看着老杨嫂子。
“他咋说上这话了!”老杨嫂子一脸尴尬。
李桑柔笑看着她。
“先头他来帮忙,扛邮袋,扛箱子,女人家,力气上是不行,可从头起,我真没多想过,我原是想,他来出把子力气,帮个忙,我给他钱,该多少给多少,可后头,他不是为了钱,我就不让他再来帮忙了。
“我从来没想过再找个人,大当家不是外人,不瞒大当家说,我怕怀孩子,生孩子,怕得很。
“我这个人,身子不好,怀上孩子的时候,比大病还难受,糟心,睡不着,吃了就吐,不吃也干呕,坐不是站不是,我这三个孩子,个个都是一刻一刻的数着,熬了十个月。
“这孩子生下来,吃奶的时候,就跟从我这心里抽血一样,难受的没法说。
“唉,我是个没出息的,跟这怀孩子,生孩子的苦楚比,这点儿力气活,不算什么,我从来没打算过再找个人,如今这样,好得很。
“等这俩小的都长大了,我不用再操心,专心守着这铺子,日子就好得很,再好没有了。
“我就这样,这辈子就这样。”
“这样是挺好。”李桑柔笑着拍了拍老杨嫂子,“这些话,你下回跟大石开诚布公的说一说,免得他担心你。
“大石是个好孩子,他很希望你过得好。”
“嗯,这点儿小事,还让大当家操心。”老杨嫂子揪着袖子,按了按眼角。
“这不是小事儿,辛辛苦苦,不就是为了日子能过的顺心些。
“行了,我走了,下次路过,再过来看你。”
李桑柔说着,出了顺风派送铺,招手叫过在斜对面坐着喝茶的窜条和蚂蚱,一起往码头回去。
第307章 不动则已
在宿迁停了一天,第二天一大清早,董超带着人买齐了菜蔬鲜果,小陆子抱着当天的朝报晚报回来,船工撑开船,顺流而下。
李桑柔拿了根缠着干羊筋的羊腿骨给胖儿,把胖儿从一堆小报上哄开,拿起小报,抖了抖狗毛,翻着朝报一张张看过,拿起晚报。
晚报上,扑面而来的,是一整版色彩鲜艳的神仙丸广告。
李桑柔抖开,仔细看了一遍,一整页上,印着大包小包的神仙丸的图画,功用,以及安庆府、扬州城等地名医的推荐介绍。
翻过来,背面是出门必带一贴灵跌打膏的广告,和神仙丸一样,画着图画,详细介绍功用,以及名医们的推荐。
李桑柔翻来覆去看了两三遍,再摸到随报附送的十粒神仙丸,一份跌打膏,倒出来放在手心里,啧啧赞叹。
这叶家一出手,就是百年商家的积蕴啊,这气派,这份细致。
李桑柔闻了闻神仙丸。
神仙丸和一贴灵这两样药,她都有。
叶家起名叫神仙丸的药,治那些将起未起的小病小症,非常管用。
至于一贴灵,她带的是药粉,做成药膏确实更方便,这个跌打膏,经过瞎子山门内一代代改良,她还没见过比这个更好用的跌打伤药。
叶家这药挑得好,这份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广告,这份魄力和手笔,能力和财力都展示出来了。
隔天一大清早,船靠在一处极小的码头,小陆子下了船,找到离得最近的顺风递铺,拿了份朝报和晚报回来。
这一天的晚报上,和昨天一样,整张的广告,以及附带着十粒神仙丸,和一份跌打膏。
一连三天,都是整版的广告,外加十粒神仙丸一份跌打药,裹在晚报最外面。
第四天,船泊进高邮码头,大常和孟彦清、董超忙着采买,李桑柔逛进高邮城。
上了码头台阶,李桑柔一抬头,就看到了离码头最近的一家南北货百杂铺门口,高高挂着一条崭新的幌子,一面写着神仙丸,另一面是一贴灵。
李桑柔看着扬起了眉。
叶家是要把这两样货,铺的遍地都是么!
李桑柔抬脚进了南北货铺。
“这神仙丸,是治什么的?管用吗?”
迎着迎上来的伙计,李桑柔笑问道。
“管用管用!管用得很,你瞧这名儿,神仙丸!神仙的药!”伙计开口前,掌柜先扬声答上了话,“我跟你说,昨儿个,我那个小孙子,凉猪头肉吃多了,肚子涨干呕,我就用温水喂他吃了五粒神仙丸,吃下去就不呕了,也就一个来时辰,肚子也不涨了,好了!今天早上,活蹦乱跳!
“正正经经,神仙药!”
“真这么管用?”李桑柔笑起来。
“管用管用!就一样,你别等病起,一不舒服,就赶紧吃,管用得很。
“这位大姐,我跟你说,这可是正经的好东西,你想想,这病才起,这神仙药就给你治好了,一场大病就没了是不是?钱不受损人不受罪,好东西啊!”掌柜的推荐真诚无比。
“确实好,大姐要是不信,先买一小包回去,用过一回,您就知道好了。这一小包十粒,也就两个大钱,要是大人吃,一次一包,小孩子一次五粒。”伙计拿了一包,送到李桑柔面前。
“行,我买一包试试,那个一贴灵,也给我一贴,我都试试。”李桑柔爽快笑应,摸出大钱会了帐,拿着一小包神仙丸和一贴灵,出了南北货铺。
高邮城内的南北货铺,百杂铺,药铺,几乎家家门口都挂着神仙丸和一贴灵的幌子。
李桑柔又挑几家进去买了些,托着药回到船上,再次感叹。
叶家这份铺货的本事,令人仰而视之。
………………………………
隔天午后,三条船泊进扬州码头。
孟彦清、大常等人各自去忙各自的事儿,李桑柔径直往孟娘子宅院过去。
门房上的婆子一看是李桑柔,急忙往里让,一边让一边陪笑道:“有点儿不巧,我们大娘子跟姨娘出门了,没用车,走着走的,必定走不远。
“大当家先请进,张嬷嬷在呢,张嬷嬷必定知道我们大娘子和姨娘去哪儿了,大当家先请进。”
李桑柔笑谢了,进了二门,迎面,管事张嬷嬷急急忙忙迎出来。
“大当家来了,我们大娘子和姨娘去谪仙楼品尝新菜式去了,大当家您请进,先喝杯茶,我这就打发人去寻我家大娘子。”
“阿英呢,也跟着去尝新菜了?”李桑柔笑问道。
“阿英姑娘跟我们哥儿在后头上课呢,这会儿是上课的时辰,雷打不动。”张嬷嬷笑答道。
“我去看她们上课,你忙你的,我自己过去就行。”李桑柔笑道。
“路有点儿绕,让小仙带您过去。”张嬷嬷是知道李桑柔脾气的,不多客气,点了随身的一个小丫头小仙,带李桑柔过去。
李桑柔跟着小仙,沿着游廊,穿过半个园子,到了一间小小的花墙院落前。
“就是这里。”一脸喜气的小仙示意院落。
“嗯,你去忙吧,我偷偷进去,偷偷看看。”李桑柔和小仙笑道。
小仙听的抿着嘴儿笑,一边笑一边点头,退后几步,转身往回。
李桑柔贴着院门,往里看了看。院子不大,花木扶疏,二月底三月初,正是一片新绿,处处清新亮丽。
三间上房里,一高一低,一女一男的读书声,一句一顿。
李桑柔闪身进了院门,微微猫着腰,在葱笼的花木中,挪到三间上房后面。
后面也有个小院子,青砖漫地,错落有致的摆放着一大盆凤尾竹,两三盆琼花,以及几十盆兰草。
李桑柔挨着连通前后院的月洞门站着,踮着脚往屋里看。
还没看清楚,上房通往后院的小门咣的推开,阿英一脚踏出来,叉着腰往屋里看。
李桑柔急忙翻到游廊横梁上,蹲着往下看。
吴姨娘生的那位大哥儿,不情不愿的挪出来,跨出门槛,赶紧往阿英对面斜出一步。
“你过来!”阿英一把抓在大哥儿肩膀上,拖着他,几步走到院子一角的凤尾竹下,松开大哥儿,顺手在大哥儿肩膀上拍了拍,再捋了几把。
“我问你,你怎么又不高兴了?”阿英拍好捋好,叉着腰,下巴冲大哥儿抬了抬,气势十足的问道。
“我没不高兴!”大哥儿下意识的往后挪了挪。
“就你这,指甲盖儿这么大点儿不高兴,都摆在脸上,还跟我胡说八道,什么事儿又不高兴了?说!”阿英一个说字,那份气势,扑的大哥儿下意识的往后仰。
“没,我就是,想起来,去年这个时候,跟着伍叔逃难,想着那时候苦,没想别的。”大哥儿期期艾艾。
“要是想着逃难,那时候多苦,现在多好,你能难过成那样儿?
“你哪回胡说八道能骗过我过?还敢跟我胡说八道!
“听你这话,你不是想起去年,你是想起前年了吧,又想你当年是什么守将家公子,什么什么栋梁,怎么怎么风光是吧?”阿英双手叉腰,上身前倾,瞪着大哥儿。
大哥儿上身后仰,“没,你学过那回,我就记住了,真记住了,我没想守将公子,我真没想。”
“那你说清楚!为什么不高兴了!”阿英直回上身。
“真没什么,就是,春天了么,念了几首诗,没别的。”大哥儿窘迫的脖子都缩起来了。
“胡说八道!春天这么好,树叶绿了,花儿开了,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不高兴?
“要不高兴,也该秋天,不对,该冬天,冬天吃不饱穿不暖,那才不高兴呢!”
“先生不是说了,悲春伤秋,春天,就是太好了,想着花谢了什么的。”大哥儿底气全无的辩解。
“花谢了就结果了,结果多好!悲什么悲!真没什么事儿?”阿英上上下下打量着大哥儿。
“没有,真没有。”大哥儿快哭出来了。
“好,我就信你这一回!
“你给我听着,什么悲春伤秋,都是吃饱了撑的!不许再这样!你要是再这么吃饱了撑的没事儿找事儿,我就揍你,狠揍!
“听清了?记住了?”阿英瞪着大哥儿。
“听清了,记住了,我没……我记住了!”大哥儿赶紧点头。
上房屋里,铜铃摇了几声。
阿英揪着大哥儿拖两步,往前一推,“走,上课了!”
听着上房重新传出一句一顿的读书声,李桑柔从横梁上落下来,踮着脚尖出了小院,往前走了几十步,拐个弯,轻轻呼了口气。
李桑柔沿着来路,刚走出没多远,张嬷嬷一路小跑,迎着李桑柔过来,离了十来步,就曲膝笑道:“我们大娘子说,请大当家到谪仙楼,一起品一品新菜式。”
“好。”李桑柔笑应了,跟着张嬷嬷出了二门,就看到吴姨娘穿着件鸭青灰薄斗蓬,正站着等她。
“我自己过去就行,怎么敢劳动你。”李桑柔上前,和吴姨娘见礼。
“大娘子这么让大当家过去,已经失礼了,不过仗着大当家大度不计较罢了。”吴姨娘笑着曲膝。
“姨娘客气了。”李桑柔笑让吴姨娘,和吴姨娘一前一后出了孟宅,往谪仙楼过去。
“大当家刚才去看阿英和大哥儿他们念书去了?”出了院门,吴姨娘笑问道。
“嗯,没看到念书,正好看到阿英教训大哥儿,大哥儿挺怕她?”李桑柔笑道。
“怕得很,大哥儿不怕我,有点儿怕大娘子,最怕阿英。”吴姨娘说着,一边笑一边唉一边摇头。
“阿英打他?”李桑柔扬眉。
“打,真下狠手,不光是打,说话也不客气。
“我的脾气,您是知道的,绵软得很,大娘子讲究点到为止,阿英就不一样了,说起话来。”吴姨娘说着,唉了一声,又笑起来,“半分情面不留,说个底儿穿,还要盯着大哥儿问:是不是这样,非要大哥儿答出个是,或是不是。
“阿英到家,头一回,就把大哥儿教训的怕了。
“大娘子说,有阿英这么教训着,最好不过,我觉得也是。
“大哥儿虽是个男孩儿,却有些小气小性儿,被阿英这么教训这么磨着,这小一年,好得多了。”
谪仙楼离孟宅很近,几句话间,两个人就到了谪仙楼下,孟娘子从侧门口迎出来。
“老远就瞧着你们有说有笑的,说什么呢?”孟娘子和李桑柔见了礼,笑问道。
“说阿英和大哥儿呢。”李桑柔笑道。
“大当家去看阿英和大哥儿上课,正好赶上阿英教训大哥儿。”吴姨娘笑着解释。
“阿英三天两头教训大哥儿。”孟娘子笑起来,一边让着李桑柔往里进,一边接着道:“阿英跟我说过一回,说我对她那么好,她就得替我好好管教弟弟,她管大哥儿叫弟弟,她家里也有个弟弟?”
李桑柔点头。
“看来在家里就是这么教训弟弟的,这小丫头,凶得很。”孟娘子啧了一声。
“她连我都不怕。”李桑柔笑道。
“有人怕大当家吗?”吴姨娘惊奇的咦了一声。
李桑柔脚步微顿,无语的斜了她一眼。
“你不动刀动枪的时候,”孟娘子的话顿住,随即笑起来,“就是动刀动枪的时候,也是瞧着好看得很,你一点儿凶气也没有,不知道的,自然不怕你。
“我们家里,见过你的,都纳闷呢,说那么和气那么好脾气的小娘子,怎么当的这大当家?”
李桑柔唉了一声。
”你那个制度宅院的周先生,说他家先生有个儿子,他叫什么群弟,投了军,说是升了裨将了。
“今年春节的时候,周先生见到我,问我知不知道你在军中威名赫赫,说是他群弟写信说的,说你在襄樊,一场战事,就射杀了上千的人,问我是不是真的。
“我说是,你不知道他那神情,两只眼珠都快掉出来了。”孟娘子说的笑起来,“你这幅样子,就是杀人的时候,也是半丝杀气都没有,骗人得很!”
李桑柔唉了一声,转了话题,“你说要尝新菜,都有什么新菜?”
第308章 十万花
掌柜和铛头捧着新菜式送进来,一左一右站在两边,屏气看着孟娘子。
孟娘子先看菜色,再细闻了闻,这才拿起筷子。
李桑柔早就掂起了筷子,耐心等着孟娘子看完闻好,看着她挟起头一筷,这才跟着下筷。
吴姨娘先沏了茶,在孟娘子和李桑柔面前各放一杯,给自己倒了一杯,没掂筷子,只看着孟娘子品菜。
“怎么样?”孟娘子细细品过,看着李桑柔问道。
“用的塘鲤鱼?”李桑柔随口问了句。
“我也是这么觉得。”孟娘子皱眉应了句,转头看向铛头道:“这鱼没收拾好,泥腥味儿还在呢,这一道菜,讲究的就是清和鲜二字,带了泥腥味儿,既不清,也不鲜了。”
“是,小的是急了点儿,这鱼还得在清水中多养几天。”铛头急忙欠身解释。
铛头端了碟子退出,孟娘子端起茶漱口,李桑柔抿着茶,等着第二道菜。
一连试了五道时新菜,每一道菜,孟娘子都或多或少挑剔出一样两样毛病,李桑柔每一样都吃上一口两口,看着孟娘子挑剔。
试好最后一样新菜,孟娘子看着李桑柔笑道:“这些都是新菜,还差些火候,我家铛头有几样拿手菜,做的极好,今天就在这里吃饭,尝尝我家铛头的手艺?”
李桑柔笑应。
被孟娘子挑的脸色晦暗的铛头,听了孟娘子的话,顿时神情舒展,问了几句搭配,退往后厨。
三个人吃了饭,推开窗户,吴姨娘挪来红泥炉,不紧不慢的沏着茶,李桑柔和孟娘子闲坐说话。
“你去年到扬州,听着你那意思,要住一阵子,可没两天,说走就走了,一走就到现在,没什么事儿吧?”孟娘子打量着李桑柔。
“我的事儿,一直都是这样,说来就来,事儿来了就得走,没什么,一直都是这样。”李桑柔将脚翘在窗台上。
“嗯。”孟娘子看着李桑柔,片刻,嗯了一声,“你把这扬州的宅子托付给我,我照你的意思,该卖就卖。
“从去年到现在,这条运河,一天比一天热闹,到扬州来买宅子置地的,多得很,那些宅子,我就一点一点往外放,价高了,就多放点儿,价儿下来了,就少放点儿,到现在,卖掉五百多处宅子了,我都给你兑了现银,统共十一万两不到点儿,你既然来了,就拿走吧,我没地方放。”
“还有多少宅子?”李桑柔问了句。
“咦!你自己有多少宅子你不知道?”孟娘子响亮的咦了一声。
李桑柔摊开手。她真不知道。
“还多着呢,这扬州城近十万户人家,你自己说过,你买了半座扬州城,你说还有多少宅子?”孟娘子斜瞥着李桑柔。
李桑柔呃了一声。
那是挺多。
“穷人家屋破地方差,前些年那样的时候,扔那儿也没人要,能卖宅子的,都是好户,你手里这些宅子,都是好地方好宅子,最小的也有半亩多地,最多的,二三十亩地呢。”孟娘子不满的哼了一声。
“都卖了。”李桑柔挥了下手,接着又挥了下,“这十一万银,不拿走,你替我在护城河外修一座塔,再沿着护城河种琼花,种满。”
孟娘子斜着李桑柔。
李桑柔叹了口气,“十万生灵十万花,若有来生,希望他们都能活的花团锦簇。”
孟娘子跟着叹了口气,“我知道了,要在护城河边上修塔种花,这事儿,你得跟江漕司打个招呼。”
“嗯。”李桑柔低低应了。
两人沉默良久,孟娘子打破沉默,看着李桑柔问道:“那个瞎子,去建乐城找你去了?”
“嗯,愁钱,现在应该不愁了。”李桑柔笑道。
“叶家这一回真是拿出全力了,从扬州起,沿着运河,一直铺到建乐城,真是不得了。”孟娘子啧了一声。
“咦,我以为他们遍铺天下了。”李桑柔笑道。
“你可真敢想,光沿着这条运河铺下来,就得多少人手?
“这不是做熟了,一个地方修个库房,放几个人就行,这是头一回铺货,又是这样的铺法,这是人推着货,一家一家送上门,一家一家费口舌铺出去,得多少功夫!”孟娘子斜着李桑柔,“亏你还自称生意人!”
“我从来不做这样的生意。”李桑柔端起杯子抿茶。
“也是,你手里都是金山银海的生意。噢!对了!”孟娘子抬手拍在茶案上,“你要找会造船的人?”
“嗯!”李桑柔赶紧点头,她找了小一年了,一个看上眼的都没有,正上火着呢。
“我们家也有船厂,不过,我们家的船厂,造的都是打渔运货的小船,只在江上走,入不得海的。
“我还在家当姑娘的时候,有一年,我父亲想造一艘能走走近海,舒服些的大船,就往杭城找船厂,找了七八家,我父亲都不满意,后来找到余家船厂,我父亲和余东家聊了两天,就下了定银,在余家船厂定做了一艘海船。
“船造成之后,我父亲非常喜欢,我也极喜欢,船很大,很结实,比一般的船快很多。
“我父亲晚年不良于行,又不爱呆在家里,多半时候,就在这条船上。”
孟娘子的话顿住,片刻,叹了口气,“父亲是在那条船上走的,我就把船烧了,让他带走。”
李桑柔看了眼怔忡出神的孟娘子,等她往下说。
“战起之后,南梁把杭城周边,沿江沿海的大小船厂都征用了,余东家的船厂,和管船厂的大儿子余大郎一起被征走造船,也不知道因为什么,顶撞了巡查的上官,一顿鞭子抽下去,当天夜里,余大郎就死了。
“余东家性子梗,急怒心疼,加上也有了年纪,也一病没了,留下大儿媳妇带着个一双儿女,还有个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余东家这个儿媳妇,是童养媳妇,在经管船厂,还有造船这事儿上,这个媳妇比儿子管用。
“年前,余东家这个儿媳妇,余大嫂子,找到我这里,想跟我借钱,重新把船厂开出来,我想着你正好要找造船的能人,就把她留下了,你见见?”
“你怎么知道这个余大嫂子能造船?”李桑柔问道。
“当年我跟着父亲往余家船厂订船的时候,就见过余大嫂子,那时候她才十来岁,闷声不响的跟着余东家,当时还以为她是个使唤丫头。
“年前她来,和我说起我父亲当年订船的事儿,说我父亲那条船有哪些难处,是怎么做的,说那艘船,是她跟她家大郎一起做了小样,再想办法造出来的。
“照我看,她说的都是实话。”孟娘子笑道。
“那时候十来岁,那现在,三十来岁?她娘家姓什么?”李桑柔问道。
“三十三了,她也不知道她姓什么,她是余东家捡来的,开始当闺女养,后来当儿媳妇养,就是余大嫂子。”孟娘子摊手笑道。
“嗯,明天让她去找我。”李桑柔点头。
………………………………
扬州城外。
叶安平骑着马,带着邹富平,以及十来个长随,一路走一路找,找到乌先生他们居住的小院,笑道:“就是这里了。”
叶安平下了马,邹富平已经利落的跳下马,上前接过叶安平手里的缰绳,一起递给长随,跟着叶安平,上前叩门。
“谁啊?”门里问了一声,拉开了门。
开门的是李启安,见是叶安平,急忙笑道:“是叶东家,叶东家请进!”
李启安侧身让进叶安平,扬声叫道:“先生!叶东家来了!”
前面一排屋子里,乌先生和乔先生一前一后,急步迎出来。
“乌先生,乔先生。”叶安平忙拱手见礼。
“叶东家安好,有一阵了没见了,叶东家快请进,请坐。“乌先生和乔先生一左一右,热情的让着叶安平。
“乌先生和乔先生,还有诸位小师父,是在这扬州过的年?”叶安平坐到竹椅上,笑着寒暄。
“是,年不年的,我们山门里不大讲究。”乌先生笑着寒暄。
乔先生不惯寒暄,又是个急性子,两句寒暄没说完,就提着心,陪着笑道:“我瞧着扬州城里到处都是神仙丸和一贴灵,这两味药名字起的真好,真是好。”
乔先生说完头一句,就觉得不合适,想往回转,又不知道怎么转,只好夸起两味药这名儿起得可真好!
“神仙丸这名儿是这孩子起的,我也觉得好!”叶安平笑着,指了指侍立在他背后的邹富平。
“起得好起得好!”乔先生陪着一脸笑,赶紧再夸。
“这两味药,可还卖得出?”乌先生提着颗心,看起来不怎么在意的笑问道。
“这么好的药,怎么会卖不出?”叶安平笑起来,伸出手,从邹富平手里接过个小包袱,将包袱放到桌子上,往前推了推。
“这是头一笔银和帐本。
“叶家做生意的规矩,向来是现银拿货,成药也是这样,头一批货铺下去,银子也就跟着收上来了。
“在晚报上印告示和赠药的费用,我让帐房分十笔抵扣。
“咱们人手有限,头一批货只能先沿运河铺下去,收上来的银子不多,抵扣之后,该分到先生这边的,只有一万七千四百三十两,我让人兑成了银票子,都是见票即兑的红头金印票。
“这一趟之后,就是半年一结,今年七月里,我再来和先生结银子。”叶安平拍了拍包袱,笑道。
“一万七千!”乔先生一声惊叹。
“有劳叶东家了。”乌先生还算淡定,欠身向叶安平致谢。
“不敢当,叶家也大受其利。”叶安平笑起来。
他对这一门真实坦诚的大先生小先生们,是怀着敬意的。
“你要不要再挑几样药?还有几样药,一点儿也不比神仙丸差!”乔先生兴奋的问道。
乌先生用力咳了一声。
“乔先生先别急,咱们一步一步来,先把神仙丸和一贴灵做好,接着再走下一步。”叶安平笑出来,一边笑,一边冲乔先生欠身答话。
“我这,不是银子,是,治病救人嘛。”乔先生被乌先生一咳一瞪,再加上叶安平的笑,老脸微红。
“外头还有很多事儿,我就不多打扰了。
“这帐本,两位先生要是有什么疑问,只管到扬州城里药材行,找叶家药行陈管事就行,沿运河的成药,统归陈管事打理,这帐,他比我清楚,两位先生有什么疑问,只管问他。”叶安平站起来,欠身和乌先生、乔先生告别。
“辛苦叶东家了。”乌先生忙跟着站起来。
“我送叶东家。”乔先生呼的站起来,一脸笑往外送叶安平。
乔先生和乌先生一前一后,将叶安平送出院门,看着他上了马,一行十几个人纵马走了,两人才一起转身,掩了院门,赶紧去看包袱里的银票子和帐本。
“这才铺货,就能有一万七千银子!”乔先生伸头看着乌先生手里的银票子,满足无比的一声惊叹。
“嗯,这些银子,够咱们山里一年的用度了。”乌先生脸上全是笑。
他们日常用度极为节省,这一万七千银,足够他们山上将近两年的开支了。
“七月里叶东家还要来一趟,这银子得往我们这里分点儿。
“大当家说的那不生孩子的东西,已经停了大半年了,还有启明手里的水车,没银子,也停了,启文也急着用银子,你至少得分一半给我!”乔先生两只眼睛紧盯着乌先生手里的银子。
“让我算算。”乌先生拧着眉,默默算了片刻,点出十张千两的银票子,小心的递给乔先生,“山上紧一紧,够用了,这些给你,你算好了用,还有,帐要记好。
“我明天启程回山里,从建乐城绕一趟,看看王师弟那边用不用银子,她那边有大当家,多半不用。”
“还有!”乔先生接过银票子,眉开眼笑,“你得叫个人来,管扬州这边的杂事儿,从今儿晚上起,我就专心做事儿了,要不我跟你一起回山里吧,山里比这里便当。”
“你就在这里,还有孟娘子那边的事儿呢,我回去跟赵师兄商量商量,是得挑个懂庶务的过来,我明儿一早就启程,这一阵子,你还是得把这里看好管好。”乌先生说着话,将银票子仔细叠好放好,贴身收好。
“好,你得快点儿,我一堆的活儿,实在没功夫管闲事儿。”乔先生答应了,比乌先生更仔细的收好银票子,放进屋里锁好。
第309章 见面
第二天一清早,下船买早饭的蚂蚱和大头带着余大嫂子进来。
“她在咱们船前头,伸头探脑,说找老大。”迎着正用力拖着船甲板的黑马,大头忙举着一大包包子,往后示意余大嫂子。
“是孟娘子让我过来的。”
余大嫂子跟在蚂蚱后面,才刚刚上了跳板,急忙从蚂蚱身后探身出来解释。
李桑柔正站在船舱门口,喝了杯淡茶,看黑马几个人虎虎生风的拖地,看着追着拖把狂叫的胖儿,听了大头和余大嫂子的话,伸头看了看,笑道:“是余家大嫂子吧,请上来吧。”
大头和蚂蚱三步两步,急忙跳上船甲板,一边一个,侧身站在跳板两边,示意余大嫂子过去。
余大嫂子陪着一脸笑,冲大头和蚂蚱各福了一福,又冲黑马福一福,小心的从两人中间穿过去。
李桑柔仔细打量着余大嫂子。
孟娘子说余大嫂子三十三岁,可看起来,她可实际年龄苍老的多,一张黑脸,长相极其一般,略矮略胖,十分壮实。
“大当家。”余大嫂子对着李桑柔恭敬曲膝。
“进来说话吧,早饭吃了吗?再吃点儿?”李桑柔将余大嫂子让进船舱。
“吃过了,不用了,多谢。”余大嫂子有几分拘谨。
小陆子捧着杯茶送过来,余大嫂子忙欠身道谢。
“那我不客气了。”李桑柔接过大常递过来的一碟五六只笋丁包子,一碗咸鸡咸鱼新鲜滑肉杂菜汤,放到自己面前。
“是我来的太早了,大当家请随意。”余大嫂子欠身笑着,瞄了瞄包子和那碗实实在在的咸汤。
跟孟娘子比,这位大当家吃食上就太简陋了。
“孟娘子说,你家造的船极好,你能造出多大的船?你觉得,要是放手造,不拘本钱,能造出多大的船?”李桑柔拿起包子,咬一口前,问道。
“孟娘子过奖了。
“这要看这船,出不出海,要是不出海,最好万石以内,要是过大,吃水太深,能去的地方就有限了,而且,在内河之中,掉头什么的,极不便当,这船,就不好使了。
“若是出海,杭城一带的船厂,好几家都能造五千料的大船,若是再大,六千料,七千料,八千料,都行,再大,得先做个船模子试试,我就不敢说了。”余大嫂子答的十分谨慎。
“你家的船厂被征走了,也不过一两个月,就能打下杭城,你家的船厂,就能拿回来了,怎么还求助到孟娘子这儿来了?”李桑柔慢慢吃着,和余大嫂子说着话儿。
“就是想着一两个月能拿回船厂,才来找孟娘子求助。”余大嫂子一脸苦笑,“当时征拿船厂,是连人带物,连流水一起征拿,亡夫死后,我们家就没再有人去过船厂,现在再拿回来的船厂,不过是块空地儿了,听说连船坞都要大修。
“船厂造船,一向是货主下三成定金,船体造成,再付三成,到交船时,再付余下的四成。
“船厂被征走时,船坞里有四条船在造,两条收了三成定金,两条收了六成,船厂被征拿后,货主来讨要定金,父亲说,宁可舍钱,不能丢了诚信,父亲磕空了家底,把这四条船的定金都退了。
“如今拿回船厂,要修船坞,要买料,要付工匠钱,要很大一笔本钱才能周转起来。”余大嫂子一脸苦笑,仔细解释。
“嗯,孟娘子和你说了吗?我有船厂,不只一家,我是要找一个帮我打理船厂的人。”
“孟娘子说,能和你商量商量。”余大嫂子看着李桑柔,底气虚浮的陪笑道。
“嗯,那你先说说你的打算,想怎么跟我商量?”李桑柔笑道。
“您的船厂,我帮着打理,余家船厂,能不能一家一半?或是,你拿六成。
“余家船厂是余家的祖产,亡夫是因为船厂死的,父亲临走时,一再嘱咐我,把船厂再开出来,余家五代人造船,船厂是余家的根。”余大嫂子声音微哽。
“要不,这样吧,”李桑柔沉吟片刻,“你把我的船厂也接过去,接船厂的钱,修余家船厂的钱和流水,我先借给你,以后船厂赚了钱,你再还给我,份子么,你四我六,怎么样?”
余大嫂子瞪着李桑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有一样,我要好船,全天下最好的船,最大的船,最厉害的船,你得能造出来。还有,我的船厂,要是天下最好的船厂。
“咱们就以五年为限,五年之内,如果你造不出来我要的船,你那四成,我是要赎回的,另寻高人去做。”李桑柔接着道。
“大当家的,您这,您跟孟娘子商量过吗?”余大嫂子用力压回对这位小姑娘大当家懂不懂生意的巨大疑问,委婉的提醒了句。
“我是个很会做生意的生意人,你想好了,要是觉得有本事接下来,就接,要是只是盯着钱,或是觉得这是桩大便宜。”李桑柔笑起来,“孟娘子有没有跟你说过,为什么我是大当家,不是大东家?”
“说过,她说您杀人不眨眼。”余大嫂子处在震惊之后的凌乱之中,将孟娘子的原话脱口而出。
“嗯,你知道就好。好好造船,好好做生意,你有多大的本事,就使出多大的本事,造出纵横海上的大船,也不枉此一生。”李桑柔笑道。
余大嫂子呆了片刻,站起来,深曲膝到底。
“不敢说有多大的本事,可造船上头,至少知道深浅好歹,知道哪是真正懂行的大家,不敢说一定能替大当家造出最好的船,只是竭尽全力罢了。”
“嗯。”李桑柔笑应了,扬声叫过大常,示意余大嫂子,“把咱们的船厂交给她,再写份契约,她四咱们六,还有,让她算算需用多少银子,支给她。”
大常点头,看向余大嫂子,“你要是有空……”
“有空有空。”余大嫂子连声答应,冲李桑柔曲了曲膝,跟着大常,往后面船舱进去。
也就一天,大常和余大嫂子算好船厂的帐,黑马写了书契,往扬州府衙留了底,大常照余大嫂子报的数目,点发了银子。
隔天一早,余大嫂子就找了条小船,启程赶往江州城,查看船厂。
李桑柔在扬州又逗留了两天,越过大江,赶往平江府。
………………………………
刚进了润州地段,河上就立着水关,除兵船和军需船,其余民船商船,一概不许通行。
孟彦清忙拿了从兵部和枢密院开出的文书,上前交涉。
守关的兵卒拿着文书通传上去,很快就传了话下来,印信不假,放行。
一行三条船,一关一关,到了第四道关,守关的兵卒捏着两张文书,皱眉交待了句:大帅有令,不管哪儿来的,再往前,都须有大帅手令,在这儿别动,等着!
三条船停在关前,等了小半个时辰,百城跟着报信的兵卒,一路小跑过来,远远看到孟彦清,赶紧挥手,“还真是你们!”
百城一路小跑上了水关,示意了顾晞的令箭,提起水门,三条船依次穿过水门,泊到岸边。
“大当家安好,好久不见了。”百城眉开眼笑的冲李桑柔长揖到底。
“都好都好。”李桑柔拱手还礼。
“我家爷一看又有兵部印信,又有枢密院印信,偏偏又都是含含糊糊不写清楚,就说:这必定是大当家到了。”百城欠身让李桑柔在前。
“听说你家文先生累得很。”李桑柔笑道。
“还好啊,听说?听谁说?噢!”百城一句话没说完,拖着声音噢了一声,压着声音笑道:“是挺累的。公主送了好些滋补的东西。”
“噢。”李桑柔也拖着长音噢了一声。
百城咯一声笑出来。
两人笑过一阵子,李桑柔又问道:“大帅最近挺闲?准备好了?”
“也不闲,差不多了,大当家到了,如虎添翼。”
李桑柔问的含糊,百城答的也含糊。
李桑柔嗯了一声,没再多问。
两个人说着些军营的闲话,很快进了辕门,文诚从帅帐旁边的一间帐蓬里迎出来。
“我就想着该是大当家到了。”文诚笑迎出来,长揖见礼。
“不敢当。”李桑柔忙拱手还礼。
“大帅出去巡察,再有小半个时辰就能回来了,大当家先到帅帐坐吧。”文诚往帅帐让李桑柔。
“看军报上说,南梁的粮吃的差不多了?”李桑柔进了帅帐,直接问道。
“嗯,前天逃出来的几个兵卒说,已经只能配给一半的量了,说是各部往村镇抢粮抢物,上锋已经无力约束,还说前几天,因为违反军令,盗割青苗,武怀国一口气斩了二三十人。
“不能再拖,再拖下去,就要饿死人了。”文诚答的极其详细。
“定了哪天?”李桑柔凝神听了听四周的动静,低低问道。
“后天。已经传令给致和那边了。”文诚倒没怎么落低声音,这会儿,哪天进攻机密与否,对战局已经没什么影响了。
“武将军呢?”李桑柔沉默片刻,问道。
“已经后撤到杭城了。大势已去,不过是垂死挣扎。
“武怀国回撤进杭城前,大帅从平江城请了武怀国的旧识徐老先生,入城劝降。”文诚的话顿了顿,有几分艰涩的接着道:“武怀国杀了徐老先生,将尸首从城头抛下来。”
李桑柔沉默片刻,低低嗯了一声。
这一战,对武将军,对梁皇,对杭城中的文武百官,对于那些守军来说,是弃生奔死,如烟花般的一场厮杀。
于齐军,杭城必破,却必定代价惨烈。
“宁和可还好?”文诚转了话题,“从年前到现在,她一直忧心顾大娘子。”
“宁和还好,阿暃也好,知道了些不想知道的事,有些忧虑罢了。”李桑柔的话含糊又明白。
“世子确实不是大度的人。”沉默片刻,文诚苦笑道。
“再不大度,也不至于跟阿暃他们计较。”李桑柔笑道。
“嗯,现在好多了,搁以前,真说不定。”文诚唉了一声。
“阿暃她们,也和从前不一样了。”李桑柔笑道。
两个人说着闲话,没多大会儿,就听到帅帐外马蹄急促,直冲而来,两人同时起身,看向帅帐外。
帅帐外,顾晞用力勒得马前蹄扬起,不等马蹄落下,顾晞已经从马上跳下来,扔了缰绳,冲进帅帐。
“大哥说你过来了,我算着,你十天前就该到了!”顾晞站到李桑柔面前,眼睛亮亮的看着她。
“一路上走走看看过来的,在扬州又停了几天。”李桑柔微微仰头,打量着顾晞。
他和她上次离开时,没什么变化,只是眼睛亮闪的让整张脸、整个人都有了光彩。
“我那边有点儿急事,先去忙完。”文诚拱手笑道。
顾晞没看他,只冲他挥着手。李桑柔笑着拱手。
顾晞斜瞥看着文诚出去了,上身微微前倾,压着声音问道:“你上次让人来要大冶县的舆图沙盘,后来,大冶县那边,一场火烧死了不少人,你没事儿吧?”
“好好儿的,我能有什么事儿。”李桑柔摊着手。
“真没事儿,还是,好了?”顾晞一脸狐疑。
“真没事儿!”李桑柔加重语气。
“看你气色还算好,一起吃饭?”顾晞再次仔细打量了一遍李桑柔,直起身,笑道。
“好。”李桑柔笑应。
如意端着茶送进来,笑着向李桑柔注目致意。
吉祥带着几个小厮,送了饭菜进来,顾晞吩咐请文诚过来,三个人一起吃了饭,文诚回去接着忙,顾晞和李桑柔出了帅帐,沿着军营中间的通路,缓步往前。
“大哥的亲事定下来了。”顾晞背着手,走出十来步,笑道。
“咦!”李桑柔惊讶的咦了一声,“哪家姑娘?”
“泰州郡望周家大娘子,名宜清。”顾晞的话顿了顿,笑起来,“周家大娘子的母亲俞老太太,和姨母是自小的手帕交,姨母嫁给先皇当年,俞老太太嫁进周家,隔一年,就随夫进京赴考春闱。
“周老先生春闱高中,选进了户部,周家就一直在建乐城,直到姨母病薨,那一年,周老先生也病没了,周大娘子侍候母亲,带着幼弟,扶棺返回泰州。”
顾晞的话顿住,好一会儿,低低叹了口气。
“这么说,周大娘子和皇上年岁相当?”李桑柔看了眼神情怅然的顾晞,笑问道。
“只比大哥小一岁!实足还不到一年!只有十个月!”顾晞嘿了一声,“他们俩,早就,那个!
“我那时候小,有一回,不知道哪里,贡了一筐荔枝,那个时候,那条大江还封着,荔枝极其难得,一筐中间,也就挑出来三五斤,分到我和大哥,统共只有十来个。
“平时,像这种稀罕些的吃食,大哥都是尽让着我,我挺喜欢吃荔枝,可我刚吃了两三个,一看盘子里,空了!
“大哥说他也吃了,说肯定是我俩吃完了。
“我那时候虽然小,又不笨,我就知道肯定不对,觉得肯定是大哥藏起来了,就一直盯着大哥。
“没多大会儿,俞老太太带着周大娘子进宫找姨母说话儿,大哥就偷偷招手叫周大娘子,两个人藏在百宝格后面,大哥用帕子包着七八个荔枝,递给周大娘子。
“我就躲在后面,看的清清楚楚!”
“然后呢?你看着周大娘子把荔枝吃了,还是她让着你大哥,一起吃了?”李桑柔一脸八卦。
“荔枝,”顾晞顿了顿,“我吃了。”
“呃?”李桑柔瞪着顾晞,“你?哭了?当场撒泼?”
“瞧你说的!我就是叫起来,那时候小得很。”顾晞被李桑柔一句撒泼说的,忍不住白了她一眼。
………………………………
备注一下下:一料相当于现在60公斤
第310章 前一天
第二天,天边刚刚泛起丝丝曙光,李桑柔出了帐蓬,伸展着胳膊,从灯火通明的帅帐,看向同样灯火通明的文诚那顶帐蓬。
如意拎着一只铜壶,壶口冒着热气,一路小跑过来,笑道:“大当家起来了,小的多烧了几壶水,给大当家洗漱用。
“大当家喝什么茶?有今年的新茶,平江城外湖边的小山上出的,文先生赞不绝口,世子爷也觉得好。”
“那就尝尝新茶,多谢你。”李桑柔笑谢了,往帅帐和文诚的帐蓬抬了抬下巴,落低声音问道:“都是一夜没睡?”
“文先生一夜没睡,回回大战前,都是这样。
“世子爷昨儿回来就睡下了,夜里睡得好,寅正一刻起来的。
“世子爷要练功,从极小起,就是寅正一刻起来,除非病重,否则从没误过。”如意一脸笑,答的非常详细。
李桑柔轻轻喔了一声,冲如意点头致谢。
李桑柔用那一壶热水,慢慢悠悠擦了牙,洗了脸,通透头发,一把抓起扎紧,刚刚收拾好,如意就托着茶盘,送了一壶一杯过来。
李桑柔倒了杯茶,站在帐蓬门口,看着黑马和大常几个人的帐蓬帘子顶起条缝,胖儿一窜而出,惊喜的尖叫着,冲着她扑上来,李桑柔赶紧把茶杯高高举起。
孟彦清他们也都起来了,在各自的帐蓬门口,蹲成一排儿,说笑着,擦牙的擦牙,洗脸的洗脸。
孟彦清往脸上泼了几把水,从肩膀上扯下棉帕子擦着脸,转头找着人,吩咐道,“卫福,还有你们几个,洗好脸就去找百城,把老大的弩和箭,还有咱们要用的家伙什儿领回来,回来正好吃早饭。
“你们几个记着:老大的弩和箭,要一个个仔细看好了再领,有一丝儿不好,就不能要,差一点儿都不行!”
“头儿放心!”卫福尾音上扬。
“老董带几个人去挑马,看马多不多,要是足够,就一人一匹战马,一匹驮马,要是不多,挑一匹战马就行了,挑出来拢到一起,交待好怎么喂。
“老黄去把咱们的衣裳领回来,昨儿百城说,建乐城那边新做了衣裳,刚送到。
“别的,该干嘛就干嘛,好好准备准备,明儿一早,就打起来了。”孟彦清接着吩咐。
众人七嘴八舌的应诺着,洗了脸擦好牙,各自去忙,沏茶的沏茶、做饭的做饭,收拾打扫,卫福等几个领了差使的,一路小跑,赶紧去领兵器挑马匹领衣裳。
如意送过茶,没多大会儿,又一路小跑过来,冲李桑柔欠身笑道:“世子爷练好功了,交待小的过来请大当家一起用早饭,世子爷正在沐浴,这就好了。”
李桑柔将茶杯递给如意,将窝在她怀里,紧紧抓着她一只胳膊,正冲如意龇牙的胖儿递给黑马,“走吧。”
“这胖儿,昨天我给你那么多肉干,怎么又冲我龇牙了?”如意伸出手指,飞快的在胖儿的鼻头上点了下。
“他怕你要回去。”黑马非常理解胖儿的心情。
如意失笑出声。
李桑柔跟着如意,进到帅帐时,顾晞已经沐浴好,刚刚换好衣服出来,只是头发还湿着,吉祥站在身后,正拿着棉帕子替他绞头发。
李桑柔站着看了片刻,暗暗啧了好几声。
如意吉祥、百福百寿这一群小厮的本事,她真是佩服无比。
不管条件多么艰苦,不管时间多么紧迫,除了在睦州战败兵溃那一阵子,别的任何时候,他们都有本事让这位世子爷在他那座睿亲王府一样的过日子,时时刻刻精致讲究。
看着李桑柔进了帅帐,几个小厮忙摆了饭菜上来。
顾晞坐下,示意李桑柔,“这些我照着你爱吃的,让他们做的,你尝尝怎么样。”
李桑柔惊叹的看着跟在顾晞身后的吉祥,吉祥完全无缝的跟随在顾晞后面,顾晞的涂上走动,丝毫不影响他熟极而快的绞头发。
“你看什么?”顾晞顺着李桑柔的目光,往身后看。
李桑柔看着顺畅之极的跟着顾晞的转头而拧身的吉祥,笑出来,一边笑一边冲顾晞摆手,“没什么,能看什么,我就是看看你的厨房,就这帘子后面吗?”
“不是,在这帐蓬里多呛人,外面有个小帐蓬。”顾晞又往后看了眼。
她看的,肯定不是什么厨房,她看什么呢?
“这包子什么馅儿的?”李桑柔看着那碟子小巧玲珑的包子,接着岔话。
“荠菜春笋。”如意忙垂手笑答道。
“春日气息。”李桑柔笑应了句,拿起筷子,挟了只小包子,冲顾晞举了举,示意她先吃了。
顾晞斜瞥着她,似有似无的哼了一声,将她面前的细瓷碗拿过去些,盛了半碗虾仁蛋羹,放到李桑柔面前。
李桑柔咬着包子,冲顾晞点了点头,以示谢意。
他吃饭的时候,讲究食不语,在他帐蓬里吃饭,得守他的规矩。
“一会儿诸将议事,你要不要过来听听?”吃了饭,顾晞端起清茶,看着李桑柔问道。
李桑柔摇头,“要安排我做什么,你跟我说一声,或是让如意吉祥跟我说一声就行了,你们议的事,我听不懂。”
顾晞瞄着她,片刻,哼了一声。
“明天,我做什么?要先准备起来吗?”李桑柔看着顾晞笑道。
“你跟着我,看能不能遇到武怀国。”顾晞答道。
“好,那我回去准备准备。”李桑柔站起来,看了一眼旁边捧着金冠的吉祥。
一顿饭的功夫,吉祥侍候他家爷绞干了头发,绾起,就差戴上这只金冠了。
“中午一起吃饭?饭后我要去巡看一遍各部,你去不去?”顾晞下意识的跟进一步,问道。
“好。”李桑柔一个好字,干脆之极,一边好一边转身,手往后挥了挥。
顾晞悻悻然的看着头也不回的李桑柔。
………………………………
过来议事的诸将中,乔安到的最早,李桑柔从帅帐出来前,他已经到了。
离帅帐还有十来步,乔安就背着手,一幅相当严肃相当稳重的模样,脖子却伸的有点儿长,小心的往帅帐和文先生那顶帐蓬对面看。
对面,一圈儿新搭出来的帐蓬中间,孟彦清正抱着只铜盆,将大蒸笼里蒸的腊肠一根根挟出来。
大常正在煮菜粥,手里拎着长勺子,站在旁边,爱怜的看着蒸笼里和盆里那些油亮诱人的腊肠。
“就这些了,吃完这一顿就没有了,做的时候,我就觉得做少了,真少了!”大常十分遗憾,今年的腊肠特别好吃,腊肉也好吃,可惜做少了!
“师父?”乔安看清楚了,可还是不怎么肯定的叫了声。
他心里的孟师父,还是从前的模样更多些。
“小乔来啦!过来过来,吃根腊肠,这是我跟你董师父拌的馅儿,你尝尝,我跟你说!到现在,还没人说不好吃!”孟彦清赶紧招呼乔安。
“师父。”乔安暗暗松了口气,紧前几步,迎着孟彦清举到面前的铜盆,赶紧摆手,“吃过早饭了,一会儿要议事,吃了有味儿。”
“噢对,你们要议事儿了,明天,”孟彦清捏了根腊肠,咬了一口,“用不着你们吧?用你们攻城可太浪费了。”
“还没议,攻城应该不会,可也不会闲着,这一条线极长。师父明天跟着大当家?”乔安一边和孟彦清说着话,一边不停的点着头笑着,致意和他打招呼老云梦卫们。
“任何时候,都要拿出全幅精神,不可懈怠!”孟彦清突然绷起脸,严肃的交待道。
“是!”乔安立刻躬身应是。
他孟师父这一句话的腔调,才是他孟师父嘛。
“赶紧去吧,那边,都到了,别晚了!”孟彦清一句话之后,声调立刻又松疲下来,用腊肠指着帅帐,示意乔安。
“那我过去了,等这一仗后,我和诸位兄弟再来给师父们请安。”乔安拱手欠身,退后两步,赶紧往帅帐进去。
………………………………
李桑柔出来帅帐,迎面遇到文彦超。
一眼看到李桑柔,文彦超顿时笑逐颜开,赶紧往旁边斜过一步,压着声音笑道:“昨天吉祥往我那儿跑了一趟,传了大帅的令,让我暂时不用挪营,说要另行安排,我就想到是您到了,果然!”
“文将军一叶知秋!”李桑柔笑着拱手。
“岂敢!大家伙儿都高兴得很。”文彦超往从他们旁边经过的诸将努了努嘴。
“我也高兴得很。”李桑柔看了眼经过的诸将,笑着欠身。
“我先进去了,这一战后,我和致和再去给大当家请安。”文彦超笑着欠身。
“不敢当!”李桑柔急忙拱手。
文彦超失笑出声。
“真不敢当。”李桑柔跟着笑起来。
文彦超一边笑一边拱着手,进了帅帐。
李桑柔回到她那顶帐蓬前,大常和孟彦清等人,蹲成好几圈,正在吃早饭,胖儿站在黑马面前,围着围嘴,站在油垫上,四条腿用力蹬着油垫,正对着半碗羊肉白菜吃的呼呼有声。
李桑柔蹲在胖儿旁边,伸手摸了摸,胖儿呜呜了两声,头都没抬。
“天天吃肉,你怎么还能馋成这样?一吃起饭,连命都能不要!你瞧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真没眼看!”黑马点着胖儿,恨恨的咬一口腊肠。
“下次减点儿量,太胖了,得瘦点儿。”李桑柔摸了摸胖儿鼓鼓的小肚子。
“那可要了它的命了。”孟彦清笑了句,接着道:“咱们的家伙什儿都领回来了,你的一共六张弩,还有箭,都一根根看过了。
“明儿咱们都得上阵,胖儿怎么办?”孟彦清伸手在胖儿头上摸了摸。
“让大常带着它。”李桑柔笑道。
“嗯,都准备好了。”大常看着吃完了肉菜,正吧唧吧唧舔着碗的胖儿,从孟彦清面前欠身过去,伸手把碗拿到了一边。
“汪!”胖儿大叫,李桑柔伸手捞起胖儿,抱着它,往旁边去看她的弩。
………………………………
帅帐里的议事,一直议到巳正前后,诸将一个接一个出来,上了马,急匆匆往各自营地赶回去。
文诚最后出来,正迎上李桑柔,李桑柔堵在文诚面前,仔细看着文诚眼里的红丝。
“没事儿,一向如此,这一战之后,就能歇歇了。”文诚被李桑柔看的,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半步。
李桑柔没说话,笑着让开,欠身示意文诚先走。
帅帐内,饭菜已经准备好了,李桑柔和顾晞一起吃了饭,喝了杯茶,就出来帅帐,李桑柔回去取了手弩,带了两袋箭,上了马。
一行人出了辕门,沿着连绵的营地,往西南巡查。
刚出了辕门,李桑柔就将她那只小手弩拿在手里。
顾晞看了她一眼,指了指周围,笑道:“这一线我经常巡查,放心。”
“老孟常说一句话,任何时候,都不能全然放心,心放下去,就提不起来了。”李桑柔笑道。
“你,唉。”顾晞叹了口气,“这一仗打完了,天下就太平了,就用不着这样了。”
李桑柔看着顾晞,只微笑没说话。
“这一仗之后,你有什么打算?”顾晞瞄着李桑柔。
“我想修一条路,可是没钱,想去南边看看,在你平定南方匪患之前,看能不能抢点儿钱。”李桑柔笑道。
“这一战之后,我要回建乐城,致和和杨致立领兵征平南方,彦超和乔安领兵北上。
“这几年咱们征平南梁,北方虚弱,那帮狼崽子就一路往南侵袭,得把他们打回去。”顿了顿,顾晞看着李桑柔,“我不去南边。”
“文将军去也一样。”李桑柔看着前方。
“挣钱的法子多得很,不是非得抢。
“南方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海匪多半都是当地人,有时候,一村一镇,甚至一城,都和海匪沆瀣一气,何必冒这个险?
“做别的生意不行吗?”顾晞眉头微蹙。
“以后再说吧,眼下,大战在即,不该说这些。”李桑柔看着顾晞,认真道。
“嗯。”顾晞嗯了一声,片刻,挥起马鞭,“跑一段怎么样?”
“好啊。”李桑柔笑应。
第311章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李桑柔和顾晞马头并行冲在前面,后面如意吉祥等小厮,以及近身护卫两三百人,纵马跟随,一行人一口气冲到下一个辕门口。
辕门外,一排儿上百口大锅大灶,大灶里火光雄雄,大锅里水在滚开。
锅灶旁边,一排排架子刚刚架起,架子旁边,摆着一只只杀猪凳,旁边猪羊成群,伙头军五人一组,正忙着杀猪宰羊。
李桑柔勒着马,打量了一圈,看向对面据土墙而守的南梁兵。
“今天风好,咱们这是上风口,你瞧,处处都是天意!”顾晞愉快的挥了挥马鞭。
“这是要诱他们逃过来吗?”李桑柔再看向已经开始挂到架子上的整猪。
“大战前都要饱餐一顿,这一次,就在这辕门外!一举两得。”顾晞催马往前,沿着一排排的架子往前看。
“这是午饭?”李桑柔跟着顾晞,仰头看了看太阳的位置。
“明天凌晨就要集结,午饭提早,晚饭也要提早,还要备好明天的伙食和干粮。”顾晞来回跑了两趟,细细看过,示意李桑柔,接着赶往下一处军营。
齐军大营一座挨着一座,隔上十来里路,就有一处一两里路的空缺。
“这是给他们逃命用的?”李桑柔回望着头一处空缺。
“嗯,纵深两里之外,就有骑步混营,若是一个两个,丢了兵器,脱了军服,就放他们走,三五成群就得拦住,以防祸害乡里。
“明天的大战,这样的地方,就是一个一个的口袋。”顾晞愉快的指点那处狭小的空缺。
顾晞这一路,纵马而行,巡查的极快,天黑前,一行人,浑身熏满肉香味儿,回到了中军大营。
顾晞赶进帅帐,接着忙碌,李桑柔悠悠闲闲晃回她的帐蓬,坐在帐蓬门口,抱着胖儿,看大常他们包羊肉饺子。
从大常到胖儿,这是黑马的话,大家都觉得,明天的收官之战很要紧,是大事儿。
有大事儿,那就得吃顿饺子。
逢大事儿吃饺子,是董超先提的话,从他提出来那天起,大家都觉得太有道理了,这一两年,凡有大事儿,只要来得及,必定要张罗一顿饺子。
………………………………
第二天寅初,整个营地就忙碌起来。
李桑柔起来,洗漱好,将头发仔细扎紧,扎上黑布头巾,穿上和如意他们一样制式,只是没有牛皮护衬的黑衣,将小手弩仔细捆好,上满了箭,出了帐蓬。
帐蓬外,大常和黑马、小陆子几个,和李桑柔一样打扮。
孟彦清等老云梦卫们则是胸肘衬着牛皮的黑衣,扎着黑色头巾,铁胄挂在马鞍上,正忙着整理战马和驮马。
黑马牵了匹马给李桑柔,李桑柔再查看整理了一遍马鞍马蹬,大常提着两筒箭过来,挂在李桑柔马鞍两边。
小陆子递了两把小手弩,李桑柔接过,一把挂在马鞍上,一把背在身后。
准备停当,大常弯腰抄起正兴奋的追着自己尾巴转圈儿的胖儿,黑马上前,将后背系着绳子的小衣裳给胖儿穿上,扣紧。
大常小心的将胖儿放到腰间的布袋子里,将绳子另一头系在腰带上。
胖儿踩着布袋的硬布底儿,两只前爪扒在布袋口上,冲着李桑柔汪汪大叫。
“跟着你常哥,好好看热闹。”李桑柔在胖儿头上摸了把,转身抓起?绳,上了马。
诸人戴上铁胄,跟着上了马,在呜咽的号角声中,出了辕门,汇入大军,紧跟在帅旗之后,在招展的五色旗中,显得格外冷厉肃杀。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李桑柔面前,黑甲和长枪组成的一个个方阵,往前绵延到没有尽头,五颜六色的战旗迎风招展。
迎风招展的顾字帅旗两侧,一辆辆巨大的鼓车上,光着上身的鼓手用力擂动鼓捶。
沉闷却激昂的鼓声穿透清晨的落雾,压向四方。
远处的鼓声紧跟着擂响,一阵接一阵的鼓声连绵不断,一个个方阵中,战旗挥动,黑铁方阵竖直的长枪哗然前指,步伐整齐的往前推进。
李桑柔看的轻轻吸了口气,转头看向扬鞭指前的顾晞。
眼前这绵延几十里的战阵,这无数的长枪铠甲,如同握在他手里的一把利剑,就像她的狭剑。
她的剑挥起,收割的一条条人命,他的剑挥起,收割的是一座座城池。
被五色旗帜,和一辆辆鼓车围在中间的帅旗,随着方阵,往前推进。
前面有弓弦声响起时,李桑柔看向顾晞。
“打掉那些将旗。”顾晞指着对面土垒之上竖起的一面面将旗。
李桑柔嗯了一声,将手弩挂在马鞍上,伸手接过大常递过的强弩,抬起,扣动扳机,战旗应声而倒。
李桑柔将空弩递给黑马,再从大常手里接过弩,射向扑过来,抓起旗接着挥起的铠甲。
铠甲和旗同时扑倒。
李桑柔换了只弩,射向另一杆将旗。
一面面的将旗应声而折,土垒后,本来就脆弱的守军,和折断的将旗一样,瞬间瓦解溃崩,从土垒后四散而逃。
长枪林立的黑色战阵,一步步往前,压过土垒,往前驱赶着溃败的南梁兵卒。
战阵后方,哨探挥着旗,来往飞奔,往各部传递帅令,将各部的讯息传递回来。
李桑柔换了小手弩,催马走在中军之前,盯着被战阵驱赶碾压的南梁溃军。
“如我所料,杭城之外,果然一触即溃,各部都很顺利,天黑之前,就能推进到杭城城下。”顾晞催马往前,和李桑柔并肩,声调微扬。
李桑柔嗯了一声,全神贯注的盯着目力所能及的前方。
………………………………
傍晚,杭城外城,武怀国全副铠甲,负手站在正对着北齐大军的望楼上,眺望着已经离得不远的烟尘,片刻,缓缓舒出口气。
他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
从年前,他就开始一点一点,将精锐从外城之外撤进紧挨着外城的各处堡垒,以及外城之内。
这天下,大势已定,已经没什么能争的了,他用不着再布局,再多想,他唯一能想要想的,就是打好眼前这一仗。
这最后一仗,他希望能痛痛快快的杀一场,血流成河,尸堆成山,让嚣张的喊着战无不胜的北齐军,让那位世子,付出足够的代价。
梁国就算亡,也要亡的轰轰烈烈,有血有胆。
武怀国从远处的烟尘,看向目所能及的各处堡垒,看向城墙外的一道道壕沟里,护城河两边,以及城墙上严阵以待的兵将。
昨天,得到北齐军在准备大举进攻的讯息,他就下令拿出所有的存粮,杀了所有的猪羊,今天中午,又抬出了所有的酒,饱餐一顿,一杯烈酒,痛杀一场!
武怀国深吸了口气,眯起眼,再次看向覆压而来的烟尘。
此刻,他满怀期待,他人生中最后,却是最热血、最壮烈的厮杀。
“将军。”
身后一声温婉的招呼,武怀国回头,看着一身亲卫装束,提着食盒的苏姨娘,露出笑容,“你怎么来了?怎么穿成这样?你可上不得战场,你哪敢杀人。”
“我做了几样小菜,酒酿鲥鱼,油焖春笋,新茶炒虾仁,清炒春菜,都是你爱吃的,还有两碗银丝面。”苏姨娘没答武将军的话,只笑着,将提盒里的饭菜,一样样放到旁边的台上。
“噢,下车面吗?”武将军哈哈笑起来,“还是你想的周到。”
苏姨娘没答话,只是笑着,递了双筷子给武将军。
亲卫找了两只凳子过来,武将军和苏姨娘并肩坐到台子旁,一人一碗面,吃菜吃面。
“好啦,你回去吧,之后,就关紧门,别再出来了。
“以后,去哪里,过什么日子,就随你自己的心意吧。”武将军吃了面,交待了几句,话顿了顿,上身前倾,凑近苏姨娘,一脸笑道:“往后,真有什么难处,别搭什么架子,讲什么脸面,去找那位大当家,咱们和她,两国之争而已。”
“家里都收拾好了,该烧的烧了,下人们都打发走了,我跟你一起。”苏姨娘慢慢收拾了碗碟,装进提盒,递给亲卫,“我跟你说过,你要是老死病死,我替你守墓,你要是被人害死,我替你报仇,你要是战死,我陪着你。”
武将军定定的看着苏姨娘,片刻,哈哈大笑起来,“好!有你,有这碗银丝面,还有这一场大战,我武怀国,死而无憾!”
武将军说着,走到望楼一角,从兵器架上挑挑拣拣,挑了把柳叶薄刀,掂了掂,递给苏姨娘。
“拿着,你力气小,这刀轻薄,直要抡刀砍起来,也不至于太累。”武将军将刀柄递向苏姨娘。
苏姨娘接过刀,抽出来,挥了两挥,笑道:“挺顺手。”
“别想着挥刀,你就跟在我身后,跟紧,等我死了,你再挥刀杀敌吧。”武将军看着挥刀的苏姨娘,笑着嘱咐。
“好。”苏姨娘笑应,将刀收回刀鞘,细心的系在腰带上,站到武将军旁边。
武将军走到垛口,眯眼看着越来越近的烟尘。
………………………………
李桑柔在顾晞前面一两匹马的位置,跟着大军,一步一步压向巍峨绵延的杭城外城。
李桑柔能看清楚城墙上飘扬的旗帜,能看到那个大大的武字时,夕阳已经落到了地平线上。
招扬的顾字帅旗下,号令频出。
在夕阳的照耀下,闪着点点寒光,绵延无边的枪林停下,休整,饱餐。
一个个哨探紧贴着马背,从两边往帅旗下飞奔,离帅旗十来丈,大声喊着无,勒马急回。
一个哨探喊着有字,直冲进来。
“找到武怀国了。”顾晞看向李桑柔。
李桑柔嗯了一声,勒转马,跟在喊有的哨探后面。
大常和黑马、小陆子几个,紧跟在李桑柔身后,纵马而出。
“把旗竖起来。”顾晞吩咐了句。
如意立刻拿出一摞桑字旗,旁边的护卫急急将大车上的旗杆一根根抽过来,如意套上桑字旗,旗杆竖起,和那面顾字帅旗一样的高度,迎风扬起。
孟彦清上前接过一面桑字旗,迎着风,带着十几个老云梦卫,疾驰而出。
董超接过第二面桑字旗,同样高高扬起,十几个老云梦卫跟着,往另一个方向疾驰而出。
卫福接过第三面……
七八面高高飘扬的桑字旗,从一个个黑铁战阵中穿过,战阵之中,欢呼声此起彼伏。
李桑柔跟着哨探,驰往武怀国站立的那座望楼对面,融入战阵后那面文字将旗之下。
将旗下是文彦超。
“在望楼上?”文彦超眼睛亮闪无比。
“嗯。”李桑柔仔细看着望楼上每一个垛口,目光落在武字帅旗下,一身金黄甲胄的武怀国身上,扫过一眼,立即移开目光。
武怀国是个极警觉的,看到就行了,不必多看。
李桑柔勒马避到文彦超身后,文彦超是个极其聪慧的,立刻招手示意身边的偏将移过来,两个人挡在李桑柔面前,只留下一条半尺宽的窄缝。
李桑柔从大常手里接过强弩,垂着弩垂着眼,调均了呼吸,抬起弩的同时,扣下了扳机。
望楼垛口上,看到一面面桑字旗竖起来,已经侧身避在石头墙后,只露出半边脸的武怀国心头猛然一紧,没等他反应过来,黑沉中泛着金光的弩箭,穿进了他的眼睛。
被武怀国推在身后,整个人都藏在石头墙后的苏姨娘,定定的看着突然往后仰倒的武怀国,在武怀国趔趄两步,訇然倒地后,才尖叫出声,扑到武怀国身上,直直的看着钉进武怀国眼睛的那枚黑沉沉的利箭。
“你……”武怀国另一只眼睛直直瞪着苏姨娘,一个含糊的你字后,就气绝而亡。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苏姨娘泪流满面,用力脱下武怀国的头盔,套在自己头上,再扯下他那件血红的斗蓬,甩起披上,从武将军身上爬过去,握住在第二声利箭破空声后,折断倒下的武字帅旗,用力挥起。
李桑柔眯眼看着重新挥起的武字帅旗,看着挥动着帅旗的瘦小身形,片刻,举起强弩,顿了顿,扣下了扳机。
望楼上,那面正在往前挥舞的武字帅旗,片刻停顿后,旗子软软垂落,往后倒了下去。
第312章 城
巨大的投石机从黑铁战阵后方显露出来,被一群群壮汉推着,飞快的穿过黑铁战阵,疾冲往前。
黑铁战阵中,节奏分明的高喊着桑!桑!桑!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欢呼声,长枪哗然往前,盾牌举起,方正巨大的战阵分裂成无数个十人战阵,往前冲去。
城头上,箭如雨下。
投石机在箭雨中停下,一块块巨石被抛了出去。
抛出去的巨石,砸上城墙的不多,多半落在了护城河中,一块接一块,在护城河中溅起高高的水花。
李桑柔换了连发弩,一边纵马往前,一边射向俯在垛口,不停往下射箭的弓手。
四周暮色渐浓,太阳闭上眼睛,飞快的落下了地平线。
城上城下,燃起了火把,熊熊的火把不停的飘忽移动,或密或疏,城上城下或明或暗。
密集的箭雨,苍苍的暮色,让李桑柔从心底涌起股浓烈的无力之感。
在这样几十万人的对阵之中,她一人一弩,终究不过是杯水车薪。
一个个十人战阵冲过最密集的那阵箭雨,迎上城外各个堡垒的南梁守军,一杆杆长枪挺出,怒吼着,刺向彼此的战阵。
眨眼之间,两军就混战在了一起。
投石机缓缓后撤,一个接一个,无数个十人战阵,从投石机旁边冲过去,一团团,仿佛滚下陡坡的巨石,轰轰隆隆,只能往前,无法停留,踏过倒地的梁军,也从同伴的尸首上踩过。
黑铁的大军,如同冰凌乍开的大河之冰凌,寒冷尖锐,势不可挡,冷酷无情的碾压着一切。
黑衣的老云梦卫们逆着洪流,凭着高超的骑术,在战阵之间,躲闪腾挪,纵马冲向李桑柔,七八面桑字旗汇在一起,排成一线,随着中军的令旗,移向攻势最猛烈的地方。
李桑柔催动战马,随着桑字旗的移动,手里的钢弩机括声不断,每一声清脆的机括声,都抹掉一个城墙上的弓手。
黑铁战阵一路碾压到护城河边,战阵顿住,扛着浮桥的兵卒从战阵后方直冲上前,一个接一个跳进宽阔的护城河,拖着浮桥拼命往前游。
投石机投出的一块块巨石,在护城河中间垒出一个小小的尖岛,头一段浮桥架在石头岛的尖上,第二块浮桥从上面飞快推过来。
城墙之上,如雨的利箭转向护城河中,密集无比的钉进护城河,河中顿时血水弥散。
李桑柔加快了节奏,用尽全力,用手里的钢弩,阻拦着如雨的利箭,心底再一次浮起股无力之感。
箭太多了,弓手太多了。
头一座浮桥搭到了对岸,第二座浮桥也搭到了对岸,搭桥的兵卒一个接一个,从桥上跌入护城河,再从河水中缓缓浮上来,将护城河染成一片血红。
后面,拖着浮桥的兵卒冲上来,接着往前冲,再跌入河中。
一座座浮桥搭了起来,排成丈余宽,十人战阵从中分开,五人一队,冲上浮桥,冲过浮桥,杀向护城河那一边的守军,攻往城头。
李桑柔勒住马,手里的钢弩响声不断。
高高的攻城梯抬到城下,搭上城墙,李桑柔紧盯着攻城梯,钢弩响声急促,射杀着城头上冲向攻城梯的每一个人。
一根木柱从垛口捅出来,将攻城梯捅得往后倒下,梯上的兵卒从高低不同的地方跌落下去。
又一架攻城梯搭上去,再一架……
李桑柔深吸了口气,盯着搭到了两个垛口之间的那架攻城梯,钢弩在两个垛口之间飞快移动,射杀着两个垛口上的每一个目标。
头一个兵卒爬进了垛口,扑上去,抱着挥刀砍向他的南梁守军,扑倒在地。
又一个兵卒爬进垛口,挥刀砍向扑上来的南梁守军。
再一个兵卒……
旁边的攻城梯移向不断涌入南梁军的那个垛口,从一个垛口,推压到另一个垛口。
李桑柔轻轻吐了口气。
城,破了。
城头之上,远远的,一支支明亮的火把,仿佛星河倾落,从绵延几十里的城墙南面,飞快的流淌过来。
李桑柔手下微顿,眯眼看向那一片明亮的火光,再近一些,火光之上,高扬的文字将旗扑进了李桑柔眼中。
“文将军那边已经进城了。”李桑柔松了口气。
文字将旗很快就冲进了众人眼中,片刻之后,城门轰然而开,无数的大齐兵卒欢呼着,冲入城门。
李桑柔放下钢弩,回头看了眼大常腰间那只布袋。
“睡着了,还打呼噜。”大常托了托布袋。
“不愧是咱家胖儿,真是大将风度。”黑马伸头看了看,啧了一声。
李桑柔露出丝笑意,勒转马头,往中军帅旗过去。
顾字帅旗前方,熊熊燃烧的火把往前,延伸成扇形。
帅旗下,顾晞神情轻松,迎着李桑柔笑道:“比预计的快多了,多亏你,累不累?”
“还好,什么时候进城?”李桑柔看了眼越来越明亮的城头。
“一会儿就进城,这会儿士气正高,正宜一鼓作气,天明之前,咱们要踏进南梁皇宫。”顾晞挥起鞭子,扬声笑道。
“嗯。”李桑柔应了一声,扫了眼那座望楼。
半个时辰后,一队轻骑举着火把,火把中,号旗挥动,奔着中军而来。
“进城吧。”顾晞声音高扬,抬手吩咐。
巨大的鼓车留在原地,鲜衣亮甲的亲卫围成一枝箭簇模样,箭头前指,黑衣的老云梦卫们夹杂在其中,迎着那队轻骑,直奔城门。
瓮城里火把明亮,到处都是厮杀的痕迹,穿过瓮城,巨大的正门外面血渍斑斑,敞开的城门内,杀戮的痕迹往城内延伸,一直延伸到城门内一射之地,渐行渐淡,直至没有。
李桑柔目光落在最后一抹血渍处,再往前看了看,轻轻舒了口气。
武怀国的死亡,让守城的梁军群龙无首,只好各自混战,这一场暗夜下的攻战厮杀,事半功倍。
远远的,令兵挥着令旗,疾冲而来,顾晞看着令旗,露出笑容,“内城拿下了,大约是降了。”
顾晞话音刚落,令兵直冲近前,大声喊着:“文将军禀:内城守军降!”
一句话喊完,令兵拨转马头,疾冲回去。
“走!进城!明天咱们就去那条长堤看看。”顾晞声调飞扬。
“好啊。”李桑柔笑应,勒转马头,跟上顾晞,沿着静寂的街道,直冲内城。
离内城城门还有一射之地,两人面前,远远的,一条火舌突然爆起,直冲星空。
李桑柔和顾晞同时,猛的勒住马头,瞪着爆燃而起的火舌。
“是皇城方向。”如意飞快的站上马背,仔细看了看,扬声禀道。
“快!传令!调集所有水龙!鸣锣!走水了!”顾晞厉声吩咐着,抖动缰绳,纵马冲入城中。
李桑柔紧跟在后,一行上千匹马,沿着宽直的御道,纵马狂奔,沉重的铁蹄砸在地上,震的整个杭城仿佛都在抖动。
锣声疯狂敲响,各个防火楼上的铜钟响的全无节奏,夹杂着杭城口音的狂喊:“走水啦!走水啦!”
李桑柔跟着顾晞,冲到离皇城那条连着西湖,宽阔的护城河百余丈外,只觉得热浪滚滚,冲在最前的顾晞勒停马,扬手止住随从的轻骑。
沿着皇城,已经架起了十来条水龙,汲了水,喷向滚滚热浪中。
顾晞抬头,看着皇城后面,正在熊熊燃烧的整个小山头。
南梁皇城面水依山,小山后面,绵延十余里,和丽正门前同样的繁华。
李桑柔看着面前翻腾的烈焰,这一瞬间,百感交集,却又觉得无所思想。
这样翻腾咆哮的烈焰,那位梁皇,是把整个杭城,整个南梁的油脂,都倾倒在他的宫殿里了么?
“别怕。”大常从布袋中拿出胖儿,将它抱在胸前,轻轻拍着安慰。
吓的叽叽呜呜的胖儿两只前爪紧紧抓着大常的衣裳,一路往上爬,一直爬到下巴紧贴上大常的脖子,再换了头贴上去,蹭着大常的脖子,呜吹了片刻,安静下来。
一队队的北齐步卒沿着街道站成一排排,呼喊着,驱赶着紧领皇城的市井小民,将他们驱向远远的安全之地。
承平百余年的杭城小民,惊恐的哭喊着,拖家带口,衣冠不整,被长枪驱赶着,仓皇的逃往安全之地。
一架架水龙被拖出来,一头抛进河中,井中,绞起水车,车出水龙,喷向眼看要舔过来的火舌热浪。
“山那边怎么样了?”顾晞骑在马上,看着往山后飞速漫延的火线。
几个哨探疾冲而出,没多大会儿,哨探冲回来,大声禀报:“文将军禀:已经尽量把人驱往湖边。”
李桑柔轻轻叹了口气,这样的大火,这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
皇城往东往南,有护城河和那片湖泊,阻住了暴烈的火势,往西往北,火焰烧上山顶,再从山顶往四下漫延,一直烧到内城的护城河前,往北,沿着起伏的山岭,一路漫延下去。
黎明时分,天边闷雷滚滚,轰轰隆隆,越来越近,如意等人刚刚将油衣披到顾晞和李桑柔身上,突然一个炸雷,暴雨狂泄而下。
“好了!”顾晞猛的舒了口气。伸出手,接着狂暴砸下的雨滴。
“爷,大当家,到景灵宫避避雨吧。”如意抹着一脸的雨水,扯着嗓子叫道。
顾晞看了眼就在旁边的景灵宫,抬手示意了,拨转马头,进了已经清理干净的景灵宫。
天边泛起鱼肚白,顾晞洗了个热水澡,换好衣服,哨探来报,火已经被大雨浇灭了。
李桑柔也洗了洗,换上一身平时常穿的本白衣裳,站在廊下,端着碗姜汤,慢慢喝着,看着密集砸落的雨滴。
天色大亮时,大雨渐止,各处令兵连成了线,疾冲进景灵宫,禀报递送,或直接冲回去,或得了回令,再急赶回去。
李桑柔出了景灵宫,站在护城河边,看着河对面已经一片废墟的皇城,片刻,转过身,看着惊魂未定的市井小民们,贴着街边,浑身湿透,寒寒瑟瑟的往家里赶。
一个时辰后,如过江之鲫的令兵稀疏下来,顾晞出来,带着已经从大军营地赶过来的新任杭州府各官员,以及随军书记,诸翰林幕僚,没在忙着的所有偏将,以及几百名精于清理的兵卒,在诸护卫的拱护下,往皇城正门—丽正门过去。
李桑柔跟在顾晞身边,沿着护城河绕到丽正门。
顾晞站在丽正门前,仰头看着烧的只余下土垒和砖石的丽正门。
“这座门金钉朱户,龙凤飞骧,光耀溢目,极其富丽。”顾晞叹了口气。
“烧成这样,会不会塌下来?”李桑柔往旁边几步,仔细看着那些结实无比的土垒和砖石。
顾晞无语的斜了她一眼,甩了下衣袖,收起感慨,“不会,走吧。”
“南梁皇城布局和咱们建乐城类似,这条路直通大庆殿,像元旦朝贺这样的明堂大礼,就在大庆殿。”顾晞一边慢慢往前,一边和李桑柔说着话儿,“我上次,就是从丽正门进入,在大庆殿觐见的梁皇。
“那边是登闻鼓院,那边是检院,那边是六部。”顾晞站住,指着四周介绍。
李桑柔听着顾晞的介绍,看着飞快散进废墟中的兵卒,拿着长长钢钎,挑拨扎透,四处查看,打着手势示意。
“还好,没有尸首。”顾晞叹了口气。
顾晞走走停停,一边走一边和李桑柔说着这边从前如何,那边从前如何,沿着宽直的御道,过了一座白石桥,上了长长的台阶,站在已经烧得只余地基的大庆殿上,慢慢环顾着左右,转个身,面对着丽正门,看着站在台阶下的李桑柔,招了招手。
李桑柔笑着摇头。
那个地方,他站站就算了,她可不宜站上去。
再说,她没有那份站上去的愿望和情怀。
顾晞围着大庆殿走了一圈,下了台阶,和李桑柔叹气道:“要是没有这把火,站在这殿上受降,那该多好。”
李桑柔斜瞥了他一眼,没答话。
“那边找到尸首了。”如意禀报了句。
“走,去看看。”顾晞招手示意众人,往斜后方挥着手的兵卒过去。
大庆殿斜后方的一座宫殿台基上,遍布焦黑。
顾晞上了两级台阶,定定的看着台基上那一层焦黑,一段段焦黑,虽然交叠扭曲在一起,几不可分,可还是能很清晰的看出来,那些,都是人。
跟从而来的诸官诸将,诸翰林,书办们,散在殿基周围,默然看着满地的焦黑。
“这里是奉神殿。”如意在顾晞侧后,轻声说了句。
奉神殿是梁皇宫内敬奉列祖列宗的享殿。
“抬些上好的棺椁过来,尽量区分,收殓入棺吧。”顾晞呆看了片刻,长长叹了口气。
这满地的焦黑,烧成这样,已经没有办法区分谁是谁了,甚至没有办法区分出这个人,和那个人。
“那边也有。”如意小意的示意顾晞。
奉神殿后面,和宁殿的地基上,从大殿正中,到台阶,甚至台阶外,散布着一个个扭曲的不似人形的人形。
李桑柔站在离台阶十来步的地方,看着眼前曲躬成一团,拱护着胸怀的一段焦黑,慢慢蹲下,看着被那曲弯的焦黑拱护在怀中的一团小小的残骸。
顾晞走到李桑柔身边,伸手拉起她。
第313章 送返
顾晞带人巡查过一遍,留下礼部点过来,专程处理梁皇以及南梁皇族诸人的几个礼部堂官,回到景灵宫。
景灵宫大门一侧,并排放着两具棺椁。
看到顾晞进来,守着棺椁的小吏忙上前禀报:“禀大帅,这是武大帅和其妾苏氏,文先生说,抬到这里,请大帅处置。”
顾晞转头看向李桑柔。
“苏氏的棺椁我带走。”李桑柔顿了顿,低低叹了口气,“现在就走。”
“莫府山?”顾晞明了的问了句。
“嗯。”李桑柔看着两具棺椁。
“不用合葬吗?”顾晞迟疑了下,还是问了句。
“苏婉和他鱼水相欢,也感激他对她姐弟三人的救拨之恩,可她不爱他,她拿命报的,是武将军的知遇之恩,对她,对她两个弟弟。
“她早就托付过我,她死后,要是被埋进了武家坟地,就让我偷偷把她挖出来,埋到莫府山上,她早就选中了地方。”
李桑柔顿了顿,“或者,把她埋在苏青旁边,长姐如母。”
“好,我让人给你准备车辆,路上小心。”顾晞没多说,直接点头道。
李桑柔嗯了一声,招手叫过站在不远处看着的大常,吩咐了几句。
一个时辰后,一辆大车带着苏婉的棺椁,大常赶车,李桑柔抱着胖儿,坐在大常旁边,黑马、孟彦清等人骑马跟从在后,一辆车,近百骑,出了杭城北门,直奔莫府山。
第三天午后,队伍停在莫府山下,李桑柔跳下车,大常等人套起棺椁,抬起,往埋着苏清的那个山角上去。
孟彦清等人拿着铁锨,扛着纸钱元宝,招魂幡等等,跟在后面。
黑马和小陆子、孟彦清几个人,在苏清坟墓旁边,挖出深坑,放好苏婉的棺椁,填上土,拍实,董超等人将招魂幡插在四周,卫福几个则围着一新一旧两座坟头,一堆一堆的烧着纸钱。
李桑柔离了十来步,靠着块山石,默然看着众人忙碌。
诸人忙好,大常看向李桑柔。
“酒呢?”李桑柔问了句。
大常将放在旁边的酒坛子,和一只酒碗放到李桑柔旁边。
“你们先下去吧,我坐一会儿。”李桑柔往下滑坐在地,冲大常等人挥了挥手。
孟彦清张嘴想劝,却被大常招手止住,大常挥着手,示意众人下山。
李桑柔坐在地上,拍开酒坛子上的泥封,推着酒坛子,往碗里倒了酒,远眺着白帆片片的江面,一口一口喝着酒。
大常下到山脚,四下看了看,找了块突出的巨石,站上石头,远望上那块突出的山角上,喝着酒的李桑柔。
孟彦清也站上来,眯眼远望。
“老大没事儿吧?”孟彦清低低问了句。
“没事儿。”大常叹了口气。
“我瞧着老大挺难过。”孟彦清也叹了口气。
“老大刚好的时候,没怎么笑过,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不管看什么,眼神都是冷冷的。
“那时候,我们都很怕她。”大常声音低沉。“后来,有一天,老大回来,一脸笑,和我说:大常,原来这里也有鲜灵灵的花儿。”
大常的话顿住,好半天,才接着道:“后来,老大就常常笑了,也有了情怀,老大说,她要养花儿。”
孟彦清看着山角上的李桑柔,长长叹了口气。
李桑柔迎着江风,一碗一碗喝着酒,喝完了一坛子酒,站起来,将碗和坛子扔下山角,对着那座新坟,笑道:“我走了,有空再来看你。这儿的白帆虽好,也别总呆在这里看,看多了也没意思,投生去吧,和阿清一起。”
李桑柔的话顿了顿,眼睛微眯,片刻,笑道:“说不定,你去了我那里,我那里虽说也不怎么好,可还是比这里好多了。
“你真要是去了,一定要恣意的,好好的活。
“我走了。”
李桑柔冲新坟挥了挥,绕过新坟,往山下走。
………………………………
李桑柔等人赶回杭城时,杭城内外,已经重新活泛起来,城里城外,一片忙碌。
李桑柔没去景灵宫,让孟彦清过去跟如意打了个招呼,在离景灵宫不远的地方,现买了一座院子套院子的宅子,先住进去再收拾。
孟彦清回来,后面跟着如意。
如意见了李桑柔,先仔细打量了两眼,”大当家看着还好。
“自从大当家走后,我们爷就一直很担心大当家,我们爷这会儿正忙着,实在过不来,就让小的过来一趟,请大当家移步,我们爷已经在长堤上找好了一家酒楼,说是味道极好,就等大当家回来,请大当家品尝。”
李桑柔犹豫了下。
她想洗个澡,可眼下,这座交了银子,书契还没拿回来的宅子,一时半会烧不出热水,香水行估计也还没开业,算了算了。
“走吧。”李桑柔示意如意。
李桑柔跟着如意,转过一条街,就到了景灵宫后墙外,沿着墙角的小巷,进了景灵宫。
景灵宫正殿门口,一边站着一排儿四五个文官,一边站着一排儿七八个武将,举着漆封纸筒的令兵、抱着折子帐册的小吏,连着串儿,从这边一个个进去,从那边一个个出来。
“还忙着呢。”李桑柔远远站住,压着声音问道。
“见完这些人,差不多就能忙完了。”如意忙陪笑道。
“你这里有地方洗个澡吗?”犹豫了下,李桑柔问道。
“有有有!方便极了!正好,这里还收着大当家几身衣裳!”如意急忙答应,忙引着李桑柔,往前几天她住过一天的厢房过去。
李桑柔慢慢悠悠洗个澡,将头发擦到不滴水,随手挽起,换了身干净衣裳出来,正殿门口,一排文官还有一位,一排武将还有两三位。
如意搬了椅子矮几,又沏了茶,端了点心送过来,李桑柔坐下,喝着茶,看着进进出出的令兵和小吏。
景灵宫院门口,文顺之一件银白长衫,和九溪十峒峒兵统领杨致立说着话儿,进了院门。
李桑柔扬眉打量着文顺之。
她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他了。
文顺之瘦了至少一圈儿,黑了至少两层,从从前白嫩团团脸、一笑俩酒窝的白袍小将,已经蜕化成身经百战的粗糙军汉。
李桑柔遗憾的叹着气,从文顺之看向杨致立。
杨致立面容黎黑,眉眼清晰,长身直立,举手投足,利落干脆。
他和杨家那两位爷,长相身形,都十分相似。
李桑柔眼睛微眯,欣赏着杨致立。
至少这幅样貌,很能匹配得上石阿彩。
“大当家。”文顺之已经看到了李桑柔,急忙紧几步,拱起了手。
杨致立紧跟在文顺之后面,也急忙拱起了手。
“不敢当。”李桑柔忙放下杯子站起来,拱手欠身。
文顺之笑出了声,杨致立也忍俊不禁。
李桑柔一边笑一边摊着手,“真不敢当。”
文顺之放声大笑,杨致立再也忍不住,也笑出了声。
李桑柔摊着手,一脸无奈的看着两人。
“大当家当得起。”文顺之一边笑,一边拱手长揖。
“在下杨致立。”杨致立忙上前见礼,介绍自己。
“认出来了,在建乐城时,见过令弟几回,你们兄弟长的挺像。”李桑柔冲杨致立拱手还礼,“你儿子阿岩也很像你。”
杨致立听李桑柔张口就说到弟弟儿子,忍不住问道:“他们可还好?我是说……”
“噢,阿岩不大好。”李桑柔慢吞吞道。
杨致立眉毛抬起。
“阿岩那个姑姑,太能欺负阿岩了,宁和公主么,也跟他姑姑学着欺负他,可怜阿岩,成天喊着不不来了,快跑快跑,东躲西藏。”李桑柔叹气道。
杨致立呆了一呆,随即失笑。
文顺之扬眉笑起来,抬手拍了拍杨致立,“是有点儿可怜。”
“谢大当家照应。”杨致立冲李桑柔拱手长揖。
“我哪照应过什么,石王妃极其难得。”李桑柔欠身笑道。
正殿门口,吉祥一路小跑,冲三人过来,李桑柔面对正殿,忙示意两人,“快去,来叫你们了。”
文顺之和杨致立忙拱手别了李桑柔,急步往正殿进去。
两刻来钟后,文顺之和杨致立一前一后出了正殿,冲翘脚坐在廊下喝着茶的李桑柔拱了拱手,出门走了。
“等急了吧。”顾晞从正殿出来,沿着游廊,还没过拐角,就扬声笑道。
“偷得浮生半日闲。”李桑柔放下茶杯,站起来。
“这句说得好!”顾晞几步走近,仔细打量着李桑柔的气色,“看起来还好。
“怎么赶得这么快,又没什么事儿,你路上该慢些。”
“习惯了。”李桑柔笑了句,指了指四周,“忙好了?”
“差不多了,案牍劳形,没完没了,不管了,有守真呢,咱们去长堤走走?离这儿不远。”顾晞指了指院外。
李桑柔笑应了,和顾晞并肩,往院外走去。
护城河对面,那片焦黑的废墟中,空无一人,护城河里原本浮起的一层银白死鱼,已经打捞干净,河中安静的仿佛不曾流动。
丽正门前面两三丈远,挡着红色木杈子。
“这里要怎么处置,得等旨意下来,里面的尸首也都收殓好了,怎么处置,也要等旨意到了。”顾晞顺着李桑柔的目光,看向河对面的废墟,解释道。
“嗯,后山怎么样?”李桑柔远眺着原本的皇宫最高处。
“烧死了很多人。”顾晞沉默片刻,才开口道:“山后人烟稠密。
“致和部最早进城,冲在最前的一队捉生将,在离丽正门一射之地时,火焰腾起,丽正门的大火,和咱们看到的,几乎同时,等致和命人赶到后面时,火已经烧过去了。”
顾晞的话顿了顿,叹了口气,“我去看了,很惨。现在还在收殓,一家一院,就殓到一具棺木里,只能如此了。”
李桑柔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武怀国的棺椁,已经送回武家了,武怀国母亲和夫人,问起苏氏,说苏氏忠义贤惠,希望能找回苏氏尸骨,和武将军合葬。
“是如意送武将军回府的,如意回来禀报,我让他转告武家老夫人和夫人,苏氏生前托付过身后事,已经被受托之人带走埋葬。”顾晞看着李桑柔,接着道。
“武家还好吧?”李桑柔低低嗯了一声,问道。
“杭州路新任安抚使是潘定山,杭城内诸家,由潘定山一一上门安抚。
“潘定山说,武家老夫人说武家成丁死伤殆尽,不管是义武,还是嫡亲,都已经为国尽了忠。
“他们义武一支,也已经全尽了义武先祖对武氏的盟誓,从此,义武一支,回归本姓程姓,过往已为过往。
“潘定山已经写折子跟大哥禀报此事。
“义武一支传承数代,骁勇善战,日后若能为国效力,是一件与国有利的大好事,我就让文彦超和致和去武家吊唁了武怀国,日后,武家人若想投军,也就有了去处。”
顾晞和李桑柔并肩,低低说着话儿。
李桑柔凝神听着,低低嗯了一声。
“外城被攻破之后,梁皇命人召三品以上官员进宫,接了口谕进宫的,不过十之二三,这些人,都殒命于奉神殿。
“我已经让人将听旨进宫,殒命火海的这些人,抄录出来,以备写入梁史。
“除了这些人,当时应召进宫的,还有赵贤妃的母亲郭老夫人,她是受女儿赵贤妃所召,赵贤妃让母亲进宫,是为了带走她不到三个月的女儿。”
顾晞顿了顿,看着李桑柔,“咱们在和宁殿门口看到的,大约就是郭老夫人和赵贤妃的女儿,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李桑柔沉默听着,片刻,昂起头,指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湖水,笑道:“这水真好,真是好景色。”
顾晞一个怔神,随即笑道:“南梁有句俗语,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看那边,你的长堤。”
“现在还不是,我还没打下来呢。”李桑柔眯眼看着不远处的长堤,笑道。
顾晞失笑出声,“怎么还没打下来呢,整个苏杭都打下来了!”
“不不不,我们下九流的事儿,你不懂。明儿我就去打探打探!然后抢过来!”李桑柔拍手笑道。
顾晞一边笑一边摇头,“什么不懂!你这是欺负人。行行,你愿意抢,就去抢,要我给你压阵么?”
“哪能让你压阵,你去压阵,真叫欺负人了。”李桑柔笑着摆手。
“你打算怎么抢?说一说,让我涨涨见识。”顾晞笑问。
“跟你抢地盘一样啊,就是打架,把他们打怕了,然后抢过来,就好了。”李桑柔一脸认真。
顾晞哈哈笑起来。
第314章 得明说
两个人说说笑笑,顺着西湖岸边,进了临湖而建的一座小楼。
李桑柔瞄着四周。
以小楼为中心,从十来丈外起,就一层层侍立着护卫,湖面上空空荡荡。小楼门口,左边一排,右边一排,垂手垂头,侍立着酒楼的掌柜,伙计等等,一个个屏声静气,明显十分害怕。
李桑柔和顾晞一前一后,上到二楼,对着湖面,凭栏而坐。
“是净了湖,还是本来就没什么人?”李桑柔看着一眼望去,什么都没有的湖面,笑道。
“哪还用净湖,这会儿哪有人。”顾晞笑道,“我替潘定山数着日子呢,看他能在多少日子里,让这湖面上重新轻舟片片。”
“明儿让窜条他们过来看看,不知道这湖里的鱼好不好。”李桑柔笑道。
顾晞失笑出声,“窜条不算,你更不能算!”
如意带着几个小厮,先送了几样凉碟上来。
顾晞示意李桑柔先尝。
李桑柔一样样尝过,点头笑道:“很不错。”
顾晞拿起筷子,尝了尝,也笑着点头,“确实不错。”
几个小厮又摆了几样热菜上来,两个人慢慢吃好,夜色已经垂落,弯弯的蛾眉月斜斜的挂在天边,斜月周围,星光闪闪,湖面上,波光粼粼。
如意已经沏了茶放过来,两人对着湖面,抿着茶,看着天上的斜月星光,和水波闪闪的湖面。
两人抿完半杯茶,顾晞笑道:“上次来的时候,几位翰林陪我游湖,也是傍晚,湖上轻舟片片,丝竹声声。
“那些翰林说,过于吵闹了,说黎明时分,湖面上空无一人,独自泛舟,或是独自登楼,才最能展现西湖之美。
“我倒是觉得,还是热闹了好。”
“江都城也有片湖,玄武湖。”李桑柔笑道。
顾晞看着李桑柔,等她往下说。
“我们刚刚夺了夜香行那一年,秋社,玄武湖很热闹,我和大常他们,一大群人,也去看热闹。
“到湖边,刚逛出去没多远,就被一群护卫仆从驱赶往外,说是将军府老夫人,夫人要到玄武湖放生。
“我们就绕到片林子里,爬到树上看。
“坐在树上,放眼望过去的湖面上,一圈儿几十条小船往外驱赶大大小小的游船,都驱到几座岛后面,看不见的地方。
“黑马羡慕的不行,一时没忍住,猛喊了一嗓子听书听来的词儿:大丈夫当如此!
“被前面几丈外的武家护卫听到,用枪杆把他捅下去,打得他抱着头跑。”李桑柔边说边笑。
顾晞扬眉看着李桑柔,有点儿不确定她这笑,是真觉得好笑,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起这件事儿,随口说说。”李桑柔迎着顾晞疑惑的目光,笑道。
“你要是想净湖,等咱们回建乐城,到金明池,这儿新收之地,净湖这样的事儿,不宜。
“再说,潘定山那脾气,真要净湖,他肯定一趟一趟,直到把咱们烦到算了为止。”
顾晞看着李桑柔,带着几分小意,陪笑道。
“我不该说刚才的笑话儿。”李桑柔顿了顿,看着顾晞,认真道:“真没什么,就是随口说说,不该这样随意,以后……”
“以后你只管随意,你我之间,若是还不能随意。”顾晞顿了顿,“你还能跟谁随意呢?我还能跟谁随意呢?”
李桑柔笑着没说话。
顾晞侧头看着她,片刻,笑道:“这一战之前,大哥就写信安排过,平定杭城后,致和和杨致立领兵南下,清理西南各处以及沿海匪患。彦超和乔安领兵北上。
“我留在杭城,等杭城一切安稳之后,将余下的兵将各归其处,休养生息,之后,我就返回建乐城。
“大哥大婚的日子,定在夏末秋初,秋闱之前。
“你呢,有什么打算?”
李桑柔被顾晞末一句突兀之问,问的一个怔神。“我?先把那条长堤打下来,再往南走走看看。”
“我是问,你以后呢?往南走走之后呢?”顾晞慢吞吞问道。
“造船,出海,接着往南,往北也行,往西,挣钱,修那条路,大体这样。”李桑柔笑道。
“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你,你自己呢?”顾晞再问了句。
李桑柔扬眉看着他,他到底要问什么?
“不成家么?”顾晞有几分闷气的问道。
李桑柔拖着尾音噢了一声,抬起脚,翘在围栏上。
“老云梦卫里,有个叫卫福的,卫福的媳妇儿,曾经说过,我跟孟彦清,卫福他们,不配有家,不配为人父母。
“她说得很对。
“我喜欢自由自在,行止随心,行事随心,无牵无挂,肆无忌惮。
“要是有了家,若还是这样,必定连累家人,或是顾虑家人,我就不能自由自在,家,是不能有的。
“至于为人父母。为人父母责任重大,要养,要教,要言传身教,要为儿女思忖考虑,计之长远,要耗费极大的心力和精力,我做不到。”
李桑柔的话顿了顿,侧着头,看着顾晞笑道:“我跟瞎子他师兄说过,要是能有一种东西,让女子尽得男女之欢,又不会怀孕,那就好了。
“要是这样,饮食男女,那一半的人生乐趣,也能如饮食一般享受,多好。
“不知道乔先生什么时候能做出来。”
顾晞瞪着李桑柔,噎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你!”
“我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事,牵绊住自己。
“我这样的人,空前绝后,无父无母无宗无族,无子无后也不要传人。”李桑柔顿了顿,看着顾晞,摊手微笑道:“不该有,不能有。”
顾晞脸色微青,沉默良久,抬眼看向看着湖面的李桑柔,“乔先生在做?这怎么做?”
“听说在做了,我也想不出怎么做,就是觉得,肯定挺难,人生不过百年,我大约是等不到了,可惜。”李桑柔慢慢悠悠可惜了一声。
“我和大哥说过。”顾晞再次沉默,良久,垂着眼皮道,“我要是娶你,难在哪里。大哥说,不在他那里,也不在朝廷,他觉得,难处在你这里。”
“你大哥真聪明。”李桑柔啧了一声。
顾晞侧头看着她,好一会儿,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
攻下杭城半个月后,文顺之和杨致立,文彦超和乔安,各自带着休整之后的大军,一南一北,各自启程。
西湖之上还没有人泛舟,也没有丝竹,不过,杭城的大街小巷,店铺都已经开门如常,街上小贩行人,虽说比原来还是少了些,可也算热闹了。
顾晞忙着查看调度余下的各路军,归地就粮,文诚忙着安排一南一北两处辎重粮草,潘定山带着杭州诸官员,忙着清理城内废墟,清扫洒药,以及,绞尽脑汁儿想办法筹银安顿火灾之损毁,以及小半座城的灾民。
李桑柔十分空闲,和黑马几个,在杭城大街小巷到处逛。
傍晚,李桑柔回到新买的宅子里,孟彦清递了如意送过来的一天大事节略折子。
李桑柔坐下廊下,拉开折子,有一眼没一眼的看着。
一连看了十来件事,李桑柔目光落在潘定山准备发卖原本南梁征用的那些船厂中无主之船厂那一条。
李桑柔眼睛微眯,片刻,扬声问大常,“大常,余家大嫂子从江州城回来没有?”
“回来了,昨天收到的信,说是听说杭城破了,就赶紧启程往回赶了。”大常答道。
“什么时候能到杭城?”李桑柔接着问了句。
“快了明天,慢了后天吧。”大常想着信上的日子,答道。
“嗯,蚂蚱和窜条,明天你们两个到城门外等着,看到余家大嫂子,让她别去看船厂,先到我这里来。”李桑柔扬声吩咐道。
………………………………
青州商会柴会长,以及副会长白掌柜,带着十几个掌柜,风尘仆仆,进了杭州城。
一行人找邸店住下,立刻出来,四下打听,隔天又细细打听了一天,柴会长和白掌柜,以及十几个掌柜聚在柴会长那间上房,一个个紧拧着眉。
“你先说说。”柴会长拧着眉,示意白掌柜。
“咱们只怕是来晚了!”白掌柜一脸苦相,“我今天打听下来,说是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城破隔天,就上门收购织机织坊了。”
“我这边也是。”挨着白掌柜的一个掌柜,同样一脸苦相。
“打听出来是哪家没有?”柴会长眉头紧拧。
“说是泾州商会。”挨着柴会长的一名年青掌柜,声调利落的答道。
“泾州商会!”白掌柜惊讶的叫了声。
“我想着就该是他们!”柴会长一拍桌子。
“泾州商会跟扬州城里的孟家商号,好几十年的伙伴了,孟家可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大织坊,听说棉布也是由孟家接手的。”白掌柜也一下下拍着桌子,明悟了。
“这是大当家的意思?”中间一个掌柜,伸头问道。
“我觉得不会。”柴会长拧眉想了片刻,慢慢摇了摇头,“大当家要照顾,也得先照顾新安商会,哪里轮得着泾州商会?
“这棉花棉布的事儿,那天大当家是当众说的,说起来,这棉花棉布又保暖又轻巧,真要兴起来,他们泾州的毛料,可就不值钱了,这门生意,他们泾州商会,肯定比咱们上心。
“再说,毛料、丝绸,到棉布,虽说织起来各不一样,可到底还是一个行当里的,这些,他们比咱们懂。唉!”柴会长一声长叹,“织坊这门生意,咱们要是不放手,那就是以已之短,对彼之长,算了。”
白掌柜拧着眉,叹了口气。
其它十几位掌柜,或拧眉或叹气,可也都知道柴会长说得对,让他们兴致冲冲而来的织坊生意,被泾州商会抢了先机,已经做不得了。
“那咱们?”白掌柜拧眉愁苦。
“大当家在杭城?”柴会长看着周围十几个掌柜。
“在。”刚才答话的年青掌柜忙点头道:“我特意打听了,说是就住在离景灵宫不远的柳升街上。”
“准备准备,明儿咱们两个,去拜会大当家,请大当家指点一二,你也去。”柴会长和白掌柜说了句,又转身看向年青掌柜道。
“好。”白掌柜和年青掌柜一起应好。
“大家先回去歇着,别急,生意多得是,去了织坊,必定有更好的生意,放心。”柴会长语调坚定的安慰着大家。
诸人七零八落的应了,陆续起身,出门回屋。
柴会长示意白掌柜和年青掌柜留下,三个人细细商量了一会儿,白掌柜出门采买拜访的礼物,年青掌柜出来,往柳升街附近打听大当家的行踪,比如是不是常看到她出去,早上要是出去,大约什么时候等等。
第二天一大清早,蚂蚱和窜条出了柳升街宅子,在街口买了一荷叶包包子,两个人你一个我一个的吃着,往南水门去等余家大嫂子。
大头和小陆子两个人,一人抱着个竹筐,买好了两大筐包子,刚要转身往回走,柴会长一步上前,拱手笑道:“要是在下没记错,两位是李爷和陆爷吧?”
“谁?”大头莫名其妙,李爷是谁?陆爷又是谁?
“我是陆爷,你是李爷!”小陆子踢了大头一脚,转头看向柴会长笑道:“恕我眼拙,您是?”
“在下青州商会会长,姓柴,大当家在建乐城时,曾经有幸得大当家青眼,受过一回请。”柴会长赶紧介绍。
“噢!”小陆子一听就明白了,“有事儿?”
“在下和白副会长,还有周掌柜,前儿刚到杭城,听说大当家在杭城,特意过来请安。”柴会长忙陪笑答道。
“噢!”小陆子再一声噢,“我们老大从来不让人给她请安,您要是没什么事,请安就算了。”
“有点儿事!有点儿小事!”见小陆子抬脚就要走,柴会长急忙改口。
“有事儿啊,那走吧。”小陆子干脆的抬了抬下巴。
“多谢陆爷,多谢李爷。”柴会长松了口气,赶紧再谢。
“我想起来了,我叫李首!”大头呆站在旁边,胳膊肘捅了捅小陆子,“你说,今天幸亏是咱们俩,你陆爷我李爷,要是我跟窜条,跟蚂蚱,那怎么办?李鱼爷?李蝗爷?李首爷?”
跟在后面的柴会长一脸无语的看着大头,柴会长后面,年青的周掌柜没忍住,赶紧用一声咳,掩饰住那一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