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离三娶亲(上)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
秦川绵延三百里,黄土坡上华阴腔。位于陕西、坐落山沟的李家村,是个靠山吃山、靠天吃水的穷山恶水之地。
每逢田里休憩,上一辈倒腾这片土地的李姓老庄农们,会为这一代的庄稼汉子唱他们耳熟能详的老腔。
像离三这样蹲在地里,吸溜着油泼面,啃着蒜头的不在少数,但块头如此大、腰身如此粗、臂腿如此壮,更堪虎背熊腰的魁梧硬汉,唯独离三一人。
身份证上的18岁,与他早已在风沙与黄土下打磨的面容不成搭配,摆脱了稚嫩与青涩,也与阴柔和白净不着边际。五官有棱有角,坚毅阳刚的脸庞因两道青黛卧蚕眉又添几丝威武厚重。
吸溜吸溜,双唇四周沾满辣子的嘴收不住地咀嚼着腰带般粗宽的面,个头达183的离三腰板挺直,看着面前的老人轻撮月琴,耳闻拨弦泛音,婉约如马儿低鸣,欲唤群马应和撒奔。
忽地,一声“军校”开场,在众喊叫附和,又一声高昂的“抬刀伺候”紧接,在众帮腔齐呼。尔后,那月琴弹、那梆子敲、那板子打、那二胡拉、那锣鼓敲、那板凳砸,在主唱词、众和声下演奏一出慷慨激昂的《将令一声震山川》。
老人那高亢又苍劲的老腔,其声壮烈,其音明亮,其气磅礴,其性阳刚,道尽军营里银盔铁甲、刀剑枪戟,伴随二胡奏出惟妙惟肖的万马嘶鸣,伴随竹板打出浩浩荡荡的万马奔腾,令听者自觉战场烟尘起,又深陷金戈铁马中。再待板凳出场,引领众人长吟“哎嗨”,洒脱无拘,御马驰骋百万军中,豪杰气不由喷涌而出。
“李三,李三,李婶叫你回村!”
离三他不姓李,不会因生在李家村就姓李,纵然他已故的前村高官外公跟李婶掐架,也掰扯不过执拗的娘。但总归老天自有安排,李家村的陕西口音怪,村里人偶尔会把离三唤成“李三”。于是乎,经久习惯,离三竟“被”认祖归宗,跟李家村同一脉了。
“诶!”离三答应着放下大碗,挺直地站在正午当空的太阳底下,自他的影子延伸过去,有一个同龄同村的青年正往这边跑,他后头还跟着一群鹦鹉学舌的同村孩子。
“李珲,额娘叫额啥事?”
“好事,好事,绝对的大好事!贼他妈,你狗、日的撞大运嘞!”比离三矮半个头、瘦一圈的李珲兴奋得出口成脏,却神神秘秘,又不跟离三直说真相,只是抓住离三满是茧子的粗手,催道:“别问什么事,总之跟额回去就知道,绝对的又惊又喜。”
话音一落,李珲还给那群围着离三、欲言又止的孩子一人一记脑瓜巴子,骂咧道:“闭嘴,都不许说,都不许说,说出来还怎么看他的热闹!”
“哎呦!”不明所以的离三赏了李珲后脑勺一巴掌,把他拍得耷拉着脑袋,噤声不语。
“李二丫头,你说,额有啥好事?”
梳着羊角辫的李二丫头还没说话,一旁憋不住的李胖墩跳起来,扯嗓子大喊,“李三,你要娶媳妇啦!”
“啥!”
离三听得嗓子眼猛向上跳,刚要回落,就听到一窝小屁孩左一句“额娘说李婶凑钱给你弄到一个媳妇,”右一句“那新娘子姐姐可漂亮了”,叽叽喳喳,人多嘴杂,直把他的嗓子眼又提回去。
“球,额娘真给额娶了个媳妇?”离三瞪着李珲,显然要从他那里寻求准信。
李珲看事情瞒不住了,所幸也招了,重重拍了下李三的后背,勾住离三的肩,伸出拇指指向离三,向他身面前那些光棍汉子炫耀说:“李婶今儿花了6000块的彩礼淘到个如花似玉的白菜媳妇,等挑到好时候,就跟我兄弟上炕喽!”
一个同村耕地的汉子被惊得双眼瞪大,惊呼:“啥子,6000块!亲娘嘞,老李头家的也才2000块。”
在他旁边的汉子啐了一口,说:“瓜皮,没听李二丫头说她什么貌美如什么的,2000块的‘老母猪’哪赛得过6000块的‘貂蝉’!”
“啥,真地啊!”离三一把拍掉李珲勾肩搭背的手,在同村羡慕嫉妒中张腿往村里跑,连放在田里的碗也忘记拿走。
“闷怂,等等我!”李珲也忙跟上去,一边跑一边抱怨,“一个月的坐吃等死都耗在今天这一跑上了。”
紧随其后的这群孩童,竟还有力气地朝田垄两侧嚷嚷,“李三要娶媳妇喽,李三要娶漂亮媳妇喽!”
……………………
李家村有上百户人家,离三家的两孔窑洞紧挨着村长家,是村里为数不多有瓦的窑洞。
离三踩着台阶蹬蹬向上,发现村里乡亲早就扎堆在自家窑洞门前那宽阔的平地上。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的带个小马扎坐着,一群人探头探脑,把与外公相交莫逆的老村长、与离三相依为命的李婶以及另外两个面生的外来人团团围住。
“新郎官回来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认识离三的长辈一吆喝,院前这帮乡亲好似默契地回头一探,有带着欣慰、有带着忌妒、有带着艳羡,种种目光,将离三上下扫了个遍,似乎要肯定真是离三才愿让开道,以免被冒名顶替的占了天大的便宜似的。
离三穿过人群,对着长辈就恭谨低头,对着同辈就有礼点头,对着晚辈就呵护摸头,快步走到李婶,李妙语的身边。李婶这会儿正把60张灰蓝色百元票子点好钞,用两条橡皮筋扎成两捆,递给戴墨镜,提公文包的一个穿黑色t恤衫的拐子。
他把验收好的两捆钱放到公文包里,瞧见离三走过来,戏谑道:“呦,这位就是新郎官吧。”
待人和气的离三,罕见地冷冷地看人,他一点儿不搭理墨镜男伸来的手。
墨镜男把手收了回来,不恼不怒,打趣道:“你小子够运气的。这年头,像我妹子这样的可不好找,六千算便宜你了。”
“来,作大舅哥提前送你一份’贺礼‘。”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棕色小瓶子,递到离三的面前。
离三一动不动,面若冰霜,老村长一眼猜到他的心思,提前吱声说:“三儿,先别急着,等人散了,咱们在唠。”
两人相互斜了眼,外来人便大步流星地从人群让开的一条小道穿了出去。
老村长拿拐杖敲了敲地,把回头看的大伙拉了回来,接着说:“好啦,乡亲们,热闹都看过了,天也过晌午哩,那么就散了吧。等哪天妙语家跟额合计出黄道吉日,绝不会抠搜,请帖都发,喜宴摆满,到那时你们再聚。”
“散吧,大伙都散了,散了吧!”老村长家大女儿李燕搀着年迈的老爹坐回板凳,跟李婶一道应付乡里乡亲、姑婶叔伯的祝贺、调侃等,连连称会选个一个黄道吉日,摆流水席办婚宴。
半晌,离三家院前才清净下来,只剩下隔壁的老村长一家还呆着。老村长还是村长,德高望重,而他家里的大女儿是村高官,按古代封建宗族里头,一个是三老,一个是里正,而且他们一个与离三的外公熟络,一个与李婶亲密,又都是离三的干亲,因此特意留下跟李婶商量离三的婚事。
“妈,这到底是什么个情况,怎么给我安上门婚事,”离三一改之前的关中腔,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不枉读过县城里最好的高中。“况且我们家还欠外债,哪来的六千啊?”
“燕儿,把妙语丫头扶回屋里躺会,额给三儿说。”李婶刚要言语,老村长摆了摆手打断,吩咐自家闺女搀着病弱的李婶进窑里。离三也不敢轻慢老村长,恭顺地把住他干瘦的胳膊,也扶进屋里头。
“三儿,你这次讨媳妇,是干爷的主意,钱也是干爷的棺材本,”一边走,老村长一边解释说。“你先别急着说,让额说完。这钱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与其压着给额办丧,吃顿丧酒,不如拿来给额讨喜,混杯喜酒。你呀,也别有担子,干爷不是借钱,是出钱给额干孙子办的,是吧,燕儿!”
“唉,大说的是。”李燕回头答应,“前些日子,额跟额大商量留你一笔结婚的钱,不想这么快就用上了。干儿,你可有福了,那闺女额见过,俊俏得紧,而且腚大屁股圆,准能生出个儿来。是吧,大妹子!”
李婶坐在炕上,久病缠身的她有些虚弱,面色苍白,冷汗附额,强撑笑容地搭话:“是啊,那个女孩子很漂亮,也怪可怜的。刚好……”
离三怀疑道:“是聘滴,还是“
“当然是聘滴,你这娃想哪去了!“李燕抬高了嗓门。
离三扫了眼缄默的老村长,以及垂头的李婶,眉头紧皱,低沉地说:“干妈,额们村穷乡僻壤的,哪家姑娘愿意嫁给我当婆娘,到这里活受罪的!“
”何况,额今年才18,还没到法定年龄,怎么能说娶就娶呢。再说,我妈还拖着病,我得攒钱陪我妈到大城市治病,现在讨个媳妇,不是多张嘴吗!“
“三儿,是妈,是妈拖累了你啊!”李婶一听,酸苦水就倒出来,眼眶不住一红,眼角落下两行断线的泪珠,抽噎嘶哑道:“要不是我这病,你就有钱上得了燕大,也不至于埋没这种田……”
离三急得刚喊个“妈”,李燕就赏了离三一记爆栗,使了个眼色让他闭上嘴,拍着李婶的手安慰道:“养儿就得养老,这是人的命。别哭了,大妹子,再说帮干儿讨媳妇,不就是想给你冲个喜嘛!”
老村长揉了揉湿润的眼睛,喃喃道:“对,冲喜,冲喜。”
“冲喜?为啥要给妈冲喜啊!”
离三脑子转地极快,乍眼就醒悟些什么,猛地从地上站起,八尺的身高将射入窗内的阳光几近遮住,而这般在古代战场起码是虎将级别的人物,竟急得两眼通红,激动道:“干妈,这又是唱哪出,不是前些时候,医生诊断还说妈的病有好转吗!”
“燕姐,还是让我自己说吧。”李婶左右看了老村长跟李燕几眼,苦笑道,“能不能麻烦大跟燕姐先回去,让我们娘俩单独说会话。”
“这……”
李燕颇有疑虑,抬头迎见自家的老爹点了点头示意,便代老村长应下来:“那你跟干儿单独聊,额跟额大先回去瞅瞅。记得有什么事都照应一声,额就在那屋,出来方便。”
“三儿,去送送你干爷跟干妈。”李婶本打算起身相送,却被李燕强按下来,叮嘱了几句注意身体,便接过离三搀的老村长,三人一前一后踏出门。
等把门带上关紧,老村长才让一旁忍不住落泪的李燕扶回自个窑洞,边走边低声自言:“老伙计,你给你孙儿取名叫离三,说什么‘黄离,元吉,遇黄积吉’,可额怎么觉着三儿一天都没有过过好日子。”
说着,抬头望半空火辣的红日,呢喃自语:“文武双全的苗子就这么荒在这里,这样的苦日子到底啥时候是个头哦!
第二章 离三娶亲(下)
“妈,你身体不好,快坐着。”
离三搀扶李婶坐在坑上,又忙打开窗,透透屋内的浊气。
经风一吹,顷刻间,连带沉闷的气氛也缓解了几分。
离三强压下心头的不安,认真地斟酌了会儿,坚毅道:“妈,我们把亲事退了,拿回彩礼钱吧。六千,我能再带你去趟省城的医院,兴许病就治好了。”
李婶苦笑着,眼眶里顿生一层雨雾。她翕动着鼻翼,用手背抹了抹眼泪,游目了一圈家徒四壁的窑洞,所过处,只见到灶台上的锅碗瓢盆、一座四脚的衣柜、两箱被褥。
原本,门口应该斜倚着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只是两年前折价卖给了县城修车摊。炕对面,记忆中布置的是一台缝纫机,此刻,耳畔边,她依稀能听见踩踏板的叮叮声。
穷病,有时候不因穷,是因为生了病,硬生生给拖穷。即便对一个小康的家庭,治病或许足以使它一贫如洗。而本就一贫如洗的人家。非但与病斗,更是与穷斗,与活斗。
离三,就在这样的贫穷下苟且,就像县城图书馆第三排第四个架子倒数第五本《活着》里的徐福贵,他渺小如石子,但有石头的坚强,而没有铁石的心肠,他倔强地支撑着李婶早已风中残烛的健康,把自己当牛做马,给别人当牛做马,为的是救母。
“算了,三儿。”李婶强忍住眼眶里的泪水,不使它肆意横流。
“怎么能算了,妈!”
如关云长般的卧蚕眉一横,离三执意不肯,劝道:“您放心,您的病,我上次听医生说到省城就有的治。我想过了,这半年我再试试,实在是打工挣不够钱,那就把窑洞卖了,然后送您住院。我呢,一边到城里打工,一边照顾你。”
“不,三儿,千万别,妈不能再拖累你了。妈不能为了给自己续着命就祸害了你的命。”
李婶慌了神,她抓住离三的手臂,似枯柴般的手死死地抓着,摇晃脑袋说:“你的命得好好活着,妈的命已经到了。跟你爷算的一模一样所托非人,所托非人。”
离三咬牙切齿,他十分清楚李婶提的是谁是那个给他一半生命的人,是老村长口里精细的知青,是外公在世时日夜叫骂的混球,是趁着回乡风舍下李婶回城享福的陈世美。
“妈,不要提他!”离三一把勾住李婶的肩膀,坐在她旁边。“还是先谈你。你不能不看病,妈,你也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你没有拖累我,反而是我拖累你,不是我,你不可能过得这么苦的,妈!”
李婶伤了神,上下嘴唇打颤,“三儿,妈这病,妈这病……”
“你的病肯定能治,也一定有法子治。”离三斩钉截铁道,“妈,听我的,把姑娘送回去,要回彩礼钱,我带你到省城看病。只要能治好你的病,哪怕打一辈子的光棍也值了!”
咣当,突然间,隔壁离三住的窑洞传来了动静,似乎有什么东西摔碎了。
李婶一拍离三的大腿,急道:“你那屋子的女孩醒了,快,我们去看看。”
见李婶下地,离三忙不迭搀扶住虚弱的她,顺着她的意走出屋外,径直走到门前。
“妈,咋用锁把人家锁在我房里!”离三瞧见门前栓着粗大的铁链,一寻思肯定是两人生拉硬拽,女方也不情不愿,那便好,三言两语这桩婚事没准能黄了。
李婶默然不答,从怀里取出一串钥匙,上面有三根,她不熟悉地一根一根试过。
咔,锁一打开,李婶随即推门而入。
“呜呜!”
土炕上,没有好端端坐着的姑娘,只有一个嘴里塞了布、双手双脚铐上锁链的少女,正面趴着。叮叮,她两腿乱蹬。奋力地翻动身子,绑在脚上的镣铐随之发出清脆的声音,脚踝处风干的血迹格外得扎眼。
“呜呜!”
看到进门的人影,少女扬起头,赤红着脸发出声,脖颈处绽出肉眼可见的青筋,显得激动无比。
“妈,你这是?”
离三直直地与蓬头垢面的少女对视了眼,他心里大惊,转头看着李婶,疑问道:“这就是干妈说的‘聘娶’?这是哪门子的聘娶,不行,我要去问问干爷干妈!”
“三儿,不要急,你不了解来龙去脉,整件事,其实是妈的主意。”李婶见愤然的离三转身想找李燕问个明白,赶紧拉住他。
“什么!您的主意?”离三脚下一顿,像是第一次认识李婶似的重新审视了一番。
“先不管这些,把姑娘嘴里的布取下来再说。”李婶说完,上前想取出封堵少女的布。
“慢着。”
离三忽而一伸手制止,这一举动,瞬间让少女心生绝望,眼神里充满了狠厉和愤恨,她滚动着身体,挪动墙边,一心求死,居然想贞烈地用脑袋撞墙。
离三眼疾手快,大手强按住少女的头,用力把她压在土炕上,即便再怎么抵抗,少女依然无法动弹。俄顷,她像是一头耗尽了力量的鱼儿,深深地呼吸着气,两只美丽勾人的眼眸闪烁渗人仇怨的光,斜向上盯着面不改色的离三。
李婶见状,催促道:“三儿,你这是干什么,快给她把布取出来。”
“妈,我有几句话,得事先跟她坦明了。”
离三注意到少女的脸颊淤青浮肿,像是刚给人扇过巴掌,不免产生同情,语气弱了几分:“你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拿下布以后不要大喊大叫乱嚷嚷,没有用的,都是乡里乡亲,没有人会过来的。所以,省点力气吧,和和气气地谈话,不要胡乱吵吵,也不要胡乱咬人。听明白吗!”
话音落,离三能感觉到手按住的少女,颤抖得厉害,她原本恶狠狠充斥敌对的眼睛,此刻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要觉着行的话,你就眨眨眼。”
少女眨动着睫毛,泪珠如断了线的珠子,从通红的眼里流了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直把李婶看得心疼,推了离三一把,凑上前,一面拿出少女口里的布,一面连连宽慰道:“孩子,别哭啊,婶不是坏人。”
刚取下布条,干涩的喉咙引得少女干咳不止,她咳嗽了几声,急不可耐地用沙哑的声音说:“我不是他们的妹妹,他们说谎,其实他们是……”
“我已经看出来。”离三叹了口气,想来六千块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既然你知道,那就把我放了吧,如果你们不是坏人的话。”少女左看看李婶,右看看离三,焦虑道。
“孩子,不要担心,我们会放你走的。”李婶拿出钥匙,匆匆地给少女打开手铐。
手铐一经解开,少女顿时对眼前这个穿打补丁的旧衣衫的李婶降下几分防备戒心,瞧她黝黑枯瘦的脸都看出和蔼可亲,使得连天来提心吊胆的她不禁感到久别的人情温暖,一时间冰雪消融,整个人感动得泪流满面,蠕动着喉咙连连道:“谢谢阿姨,谢谢阿姨。”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沈清曼。”
“是哪里人啊?怎么这么不小心,给他们这帮天杀的掳到这里来?”
咔的一声,沈清曼感觉双脚不像之前那样笨重,同时心头一直悬着的石头也落了地。她,此时无比激动,涕泗横流,像一个委屈急着找怀抱的小孩,立刻扑进李婶的怀里,双手搂住李婶的脖子,哭诉她一路上的遭遇:“阿姨,我是沪市人,一个月前……”
离三倾听着,从她话里得知,她是孤身一人到川省旅游,不曾想跋山涉水,到深山老林探险时,没注意到已经给一个流氓团伙盯上,秘密跟踪尾随了两三天,终于在一家宾馆里给冒充服务员的那个戴墨镜的,用乙醚浸湿的手帕捂住口鼻,迷晕了绑走了。
一路上,不甘心的她,趁着机会逃跑了三四回,但每次都在半道上不幸被他们开车截了回来,末了带回洞里便是毒打一顿,再锁进狗笼里,饿上三天。
“可怜的孩子。”李婶轻拍着沈清曼的背,发觉她脸上泥泞不堪,一把鼻涕一把泪。“三儿,去打盆水来,我给她擦把脸。”
离三点点头,按照李婶的吩咐,端起梳妆镜前的脸盆,走了出去。
沈清曼抽泣了一会儿,哽咽道:“阿姨,我现在只想回家。你们,你们能帮我回家吗?”
李婶点点头,给了沈清曼莫大的希望。然而,打完水回来的离三,跨过门槛,摇了摇头说:“现在不可能放你走。”
“为什么,阿姨都答应放我走了,你又凭什么!”
“凭是我干爷出的棺材本给我娶的你!”
离三其实一开始便反对这桩婚姻,现在明白真相,更是打心眼里排斥,不过,不满归不满,同情归同情,但他总不能为了良善什么都搭进去,他迫切地需要回报,最好能让她带李婶到沪市看病,沪市那边的医院,据说是全国有名的,一定能治好李婶的病。
沈清曼如遭雷击,她露出一副难以置信地神情,忽地像抓救命稻草似的,慌了神看向李婶,焦急道:“阿姨,我相信你们不是那样的人,是不会为难我的,你们会帮我的,会放我走的,对不对?”
“孩子,你不要急,三儿说的是胡话!”
“我是认真的,妈,她是我媳妇,她是花六千块买来的媳妇。”
“三儿,你说什么呢!”李婶回过头,怒瞪了眼离三。
沈清曼似乎听出了话外音,但也从李婶的脸上体会到她是真心实意心疼自己,心头涌现出喜悦希望,觉得自己有一线转机,或许不会像登在报上的那些妇女一样,过着“生殖工具”般猪狗的悲惨命运,她不希望自己成了88年那个研究生,因而恳求道:“阿姨,您就帮帮我吧,送我回家。您放心,您对我的恩情,我绝对不会忘,我发誓回去以后一定会回来加倍报答的,您赎我的钱我会十倍百倍地还你。”
“孩子,你不用报答,本来救下你就没打算图你啥,那个‘结婚’其实是做给外人看的。”
李婶莞尔一笑,轻拍沈清曼的手背。
“刚才之所以要拿我家三儿结婚的名头,就是因为我们家太穷,还欠了外债,所以得有个好由头才能从别人家凑到钱,把你救下。”
“真的吗,阿姨?”沈清曼喜出望外,热泪盈眶,她哆嗦着嘴巴,激动地语无伦次,“阿姨,你真是好人,你放心,我沈家人信守承诺,一回到沪市,我马上回来报恩,不管是帮你家解决困难,还是投资带村子脱贫,都可以……”
“孩子,什么都不用。我只是做一件应该的善事。”李婶丝毫不心动,她婉拒道。
“妈!”离三大喝了声,他最担心的事还是来了善良的李婶不求回报,可他不愿意白白错失一个机会,一个救治李婶的机会。
李婶不顾离三有什么想法,坦荡地跟沈清曼接着说:“但是孩子,现在你还不能离开村子。”
“您不是说让我回去吗?”沈清曼一听,身体一僵,惊愕道。
“孩子,你不要误会,听婶跟你说。”
李婶瞧见,会心一笑,解释道:“是这样子,赎你这钱是三儿的干爷原先是他的棺材钱,是婶以三儿结婚为由向他干爷拿的,虽然骗大我有点过瘾不去,但这是老人家的心意。现在你让婶放你走,这怎么合适?总不至于前脚刚花了钱,后脚就让她干孙媳妇跑了吧。这你让我怎么跟他交代,而且不是婶骗你,现在就算放你走,只怕出村口没走多远,你就可能被村里人给……给抓回来。”
沈清曼心里冷笑,编,继续编,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吗!
离三说道:“没错,李虎家,有个像你一样的媳妇,前些天趁他到县城,偷偷丢下孩子,从家里逃了出去,恰巧给村里的乡亲察觉不对劲,一路跟踪给捉了回来,看押起来。之后等李虎回来了,不但毒打了她一顿,而且专门打了镣铐锁在家里,又让一条狼狗天天守在屋外,恐怕这辈子是出不了门了。”
“你们为什么不管,你们知不知道这是犯法,是犯罪!”沈清曼义愤填膺道。
“怎么管?”离三扬起头,无奈地叹了口气,老气横秋道,“送她回去吗?嘿,她是回去可以继续做人,可你让帮的人,他的家人又怎么在村里做人?”
沈清曼震惊了,她感到天旋地转,她感觉世界颠倒,在这片偏僻的地方,正经变成了不正经,不正经变成了正经,她感到一丝凄凉。但很快,她恢复正常,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望着离三,至始至终,她仍旧觉得这个故事是为了断了自己回家的念头,想把她留在这里。
“是吗?”她轻轻道。
“唉!”
沈清曼脸上的不信任,离三很明显察觉到。他不得不继续澄清:“村里离县城有几百里路,没有拖拉机,没有畜力车,光靠两条腿,除非你够警觉能躲过村里人不被发现,否则准会村民绑着村里人把你绑回来。而且,你也别以为躲进山里避过风头就没事,没用的,你是我干爷和干妈掏钱给我配的婚姻,又基本上村里乡亲在场都见证过,你信不信,就算我今天假装把你放了,你前脚刚走出村,就会给我三姑六婆们像看特务似的盯住。这样,你觉得你逃得了吗?”
沈清曼眉头拧成一团,不安道:“那该怎么办?”
李婶心中早有定计,和盘托出:“所以啊,孩子,我是想认你当个干闺女,让三儿认你作干姐,你们俩个不领证,就明面上做文章,假结婚敷衍村里人。然后过段时间,等村里人没了警惕,我们偷偷送你回沪市去。这样,你看怎么样,孩子?”
沈清曼根本不信,惨然一笑,由喜转恶,什么借结婚由头,八成是想减了她的戒备心,好来个生米煮成熟饭。她再看李婶,只觉得村妇的打扮愈发得丑陋,而从她嘴里的那些和风细雨,也认为统统虚情假意,满口谎言。
她另有算计,心想先稳住这对母子,然后趁他们放松警惕,再找个机会溜到县城,寻个电话跟家里联系,到时候家里自会派人接她回去,那时看谁敢拦。想通关节,沈清曼定了定心,平静道:“阿姨,这样也好。毕竟,不能我刚进家门,就突然失踪了,只是既然是假结婚,那同居……”
李婶的手贴着沈清曼的手背,表示理解,细声说道:“放心,三儿不跟你一块睡,就做个样子。等到那天结婚洞房完了,人都散光了,你就到我屋里,跟阿姨睡。以后也这样,你看怎么样?”
沈清曼颔首点头,“好吧,也只能这样了。”
李婶一脚轻踹在离三的腿根,佯作发怒道:“三儿,以后她就是你姐。你要是敢欺负她,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愿意,我还不……”
离三在李婶的怒视下,呼之欲出的“不愿意”又憋回肚中,嘟囔道:“反正我不会把她”
李婶踹了离三一脚,数落教训离三一番,逼离三叫沈清曼姐。而离三实在拗不过,也心疼自家生病的老娘,只得硬着头皮,在沈清曼戏谑的目光下,宛如蚊蝇般微弱地低语了一声。
“姐。
第三章 后头是安逸 前头是什么
人一辈子,有多少个一天,有多少个一月,又有多少个一年。
一年两个月零十八天,对李家村家家户户来说,不过是翻完一本泛黄的挂历,再翻了三页。岁月就是这么个岁月,日子就是这么个日子,黄土地上的人,头顶的日月就这样,头顶的四季就那样,周而复始,一天,两天,半辈子跟一年,没什么变化,顶多是讨的媳妇不一样,生的娃儿不一样,产的粮食不一样,挣得的钱不一样……
一年两个月零十八天,他们一如既往,宵衣旰食,早起倒腾土地,夜了倒腾被窝,喝着西北风,做着白日梦,生在黄土地,死在黄土坡。野心对于他们,都称不上野就是吃饱穿暖,有体贴的婆娘带把的后儿。
至于外头的世界,他们踮脚望过村口,又缩头弓背,走回家里。只有当这片黄土地又留不住一个人,就算背井离乡也不回头,他们方才接二连三地探出脑袋,指指点点,也有萌生过出这金刚圈的念头,不过转眼间,回瞅见自家的老婆孩子热炕头,立马便抛之脑后,还是一般地活,还是一般地蹲坐着晒日头。
一年两个月零十八天,夏收、秋收的粮食价儿还是那价儿,农业税还是那税,该缴的缴过,该花的花了,一年到头对上账,上下出入不会多上几千,有几百的涨头就不错了,该上柱香,叩谢天老爷地奶奶的恩。
一年两个月零十八天,黄牛耕田,母猪配种,窑洞翻新……村口挂着的“一人当兵,全家光荣”横幅,打从这经过的一群入伍兵也许小时候有唤“狗蛋”、“囡囡”、“二丫”等贱名,又有打从这回来的一群退伍兵,里面也有小时候唤作“狗蛋”、“囡囡”、“二丫”的。
一年两个月零十八天,日子真他吗如梭。沈清曼,人还是这个人,性子已经不是刚来的性子。
她没了骄傲,也丢了任性,面对昔日瞧不上的村夫农妇,居高临下的视线低了,趾高气昂的语气淡了。渐渐地,在飞沙走石间,沈清曼从繁荣似锦的沪市沾染上的娇娇贵气,都给吹飞了。
吃苦的她,开始能吃苦。她的一双嫩滑如琉璃的纤手,挑水劈柴,洗衣做饭,磨出了老茧;她的一对似碧溪流淌的眼眸,眼不见繁华,望断了黄坡,凝成一泓清澈纯净的幽泉。
如此的女子,能顶半边的天。沈清曼就这样成了离三家新的半边天,顶了塌下去的旧天,就这样成了离三打心眼认可的干姐,一起埋葬了李婶的骨灰。
李家村的人,注定得死在李家村,注定都要被葬在祖宗定下来的风水坟地里,无论在村里,抑或他乡。
以前,兴土葬的时候,会按辈分高低,由山顶往下安置,后来官府倡火葬,这座原本只能葬十几代的风水山倒能多埋几十代骨灰盒。
只是,也有例外
离三那位出生在解放前、活到改革后,在村里备受威望的外公,死后却独具一格,和村里格格不入。
他呀,像《白鹿原》里的朱先生,临终前往那头的山一指,报出个准确的方位位置,他就葬在那。他又像作《推背、图》的李淳风,朝偏离李村很远的另一头山指去,又报出个方位位置,让李婶死后葬在那。
李婶很听外公的话,离三也很听李婶的话。于是,离三把李婶的骨灰盒埋在外公指定的位置。
这里四周没有树,只有土,所幸没有因水土流失导致几近塌落的地。它的方位,背靠着村子的山,面朝远去滚滚的黄河。
墓碑就立在这儿,上面镶着李妙语二十一岁的黑白照片,里面的她俊俏可人,青春靓丽。然而,她如今埋在这儿,下面躺着李妙语四十四岁的森森骨灰,里面的她,焚烧前哪怕再化妆,看上去还是憔悴枯瘦,病弱孤伶。
她嫁了一个人,却嫁错了一个人,一直错到她死。
今儿,是李婶头七的最后一天。
坟前,离三仍然披麻戴孝他的额头,在三跪五拜那天,一下接一下磕在硬邦邦的地上,皮破血流,至今没有祛瘀,而他的膝盖,在一路送殡那天,一次接一次跪在尖石头的路上,刮皮割肉,隐隐作着痛可他依然跪着,依然磕着。
但是无论如何,离三的腰杆始终笔挺。他从跪下起,凝视李婶的碑许久,他是要把样子记住,把地方记住,兴许很久,他再也见不着了。过了今天,后天他要离村,去找他的姓,去报娘的仇。
“姐,这些年委屈你了。虽然妈逼我发誓,让我一攒够钱,就送你回家。可是”
离三斜视一旁饮泣的沈清曼,她的右臂戴着孝带,白布扎的麻花辫挂在左肩,一身百来块的地摊衣服外面裹着麻衣。一身孝,女很俏。沈清曼亭亭玉立在坟前,双手交叉在腹前,白璧无瑕的脸蛋凝有阑干。
离三蠕动了下哭的撕心裂肺已经沙哑的喉咙,“可是,妈的病太重了,得一直用钱吊着命。她一直自责,认为是她拖累了你,因为她才没能尽早送你回去。她很内疚,她真的很内疚,可姐,请你不要怪妈,都是我,都是我啊!我挣不到钱,我挣不到更多的钱”
沈清曼死死地咬住嘴唇,没有说话。
“怨我,姐,怨我。我应该一开始就把你放了,是我鬼迷了窍,想跟你作买卖,想威胁你带妈到沪市,让你所谓的沈家,让它出钱出力,给妈住最好的医院,吃最好的药,把病治好。”
离三仰起头,闭上眼,坦荡荡地吐露自己的心扉,像是虔诚的教徒在教堂里诉说自己的罪,“所以我一直防着你,一直盯着你,不让你去县城,不给你机会联系你家人,不然你就不会跟着我们遭这样的罪。”
“姐,我对不起你!”
离三猛地睁开眼,泪不自禁地往下流,他转向沈清曼面朝她,二话不说地磕起头,低吼着:“都是我没用,都是我没用,挣不到你的路钱,挣不到妈的治病钱!姐,你千万别怪妈啊,要怪就怪我,都是……都是我没用!”
他扯着嗓子,一声接一声地咆哮,像是一个汉子向不长眼的贼老天叫骂,又更像一个无力的娃儿向天父后母哭诉。
沈清曼又哭了,她怪什么,她根本就不怪李婶,也不怪离三。她都看着呢,看在眼里,看在心里。
就像李婶挂在嘴边的,是她活活拖累了三儿,是她活活困住了三儿。要知道,眼前183的汉子,是擒虎弑狼,力拔山兮的武曲星,是回回第一、门门第一的文曲星,也是永恒不灭的北极星,哪怕在苦在穷的夜空,都湮没不了他心里微小的星芒他会省吃俭用,会到县城淘旧书,会挑灯熬夜自学。可如他这般,却硬生生地困在这片风沙的小天地了,星光黯淡,只能如猪如牛地苟且着。
关东出相,关西出将,俗话说的好,可这么一位儒将的苗子,却到头给贫穷熊趴下,跪在地上差点站不起来。但出乎意料,他还倔强地挺着呢,像他的腰板一样挺得直直的,就算贼老天降下的灾厄磨难再多再狠,也只有李婶这样的至亲死了,他才心甘情愿地叩下他顶天立地的脑袋。
“三儿,别说了,不是你的错,不是。”
沈清曼浑身颤动,像以前的李婶一样,把他紧紧搂进怀里,用温暖的怀抱安慰心已干涸的他。她不会怪离三,也怪不了他,因为事实上,李婶早就偷偷让沈清曼联系过沈家,可是一次二次啊,没有如沈清曼的意,村口却终没有出现过沈家人的身影。
沈家会倒吗?
显然不会。
那是沈家不要她了?绝望的沈清曼如是想,也想不透,为什么沈家会不要她?都说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可自己一瓶未开封的纯净水,难道不比地下管道里流的脏水值钱?
不管怎样,那个富丽堂皇的家,已经没有自己的位置。而这一方小旮旯里,有她的碗,有她的筷,还有她的位置。何况,一年两个月零十八天,沈清曼已经熟悉这儿,她闻惯了屎、尿熏天的农家味,再让她回沪市呼吸大城市的气息,或许会让她过敏,因为沈清曼内心向往富贵奢侈的心,给这片黄土地埋得深深的。
沈清曼想留下,但是她留不住。因为李婶走了,离三走了,自己一个人呆的房子,不是家,不过是一间屋子罢了。
“怎么走,我们有钱吗?”
“姐,不用担心,我都想好了。钱,我会朝李珲借,凭我俩的关系,他会借的。”
离三从沈清曼那弥漫幽兰体香的怀里出来,抬起头,果决道:“到时候,再把两孔窑洞卖了,这样凑上的钱,扣了路费,剩下的应该能把妈看病的债还清了。”
“不行,不能卖窑洞,你也不准借钱!”沈清曼断然拒绝。
“姐,窑洞只是暂时抵押出去,钱也只是暂时借的,你放心,我会很快赎回房子偿清债的。”
离三坚毅道:“实话跟你说,我已经跟回村招工的李土根报名了,后天就跟着他到沪市,你正好能跟我一起走。至于钱,你不必担心,够,多余的兴许能给你再买一件新衣裳穿。我想也该买,省得你回到家,让家里人看到这些土里土气的衣服,以为进了土匪窝。”
沈清曼想笑,却怕破坏气氛,她很想告诉离三,余下的钱可买不起她家里的哪怕最便宜的衣服。同时,沈清曼又很纠结,她不想离三离开,甚至产生出令她都觉着疯狂害羞的主意跟他洞房,给他生娃,假戏成真,做对贫穷的鸳鸯。
“其实,三儿,姐想……”
沈清曼欲言又止,她太了解离三了,虽然只跟离三住了一年多,可这些时间足以让两人彷如相识了一辈子。她清楚地知道,离三是一个重承诺的人,他说到做到,即便现在做不到,条件成熟也一定做到。
“姐,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离三不解道。
沈清曼把心里话咽回肚子里,她改口说:“时候不早了,既然要走,那我们赶紧回去,收拾收拾窑洞,准备行李吧。”
离三嗯了一声,瞥了眼土包坟墓,他说道:“姐,再等一下,让我给妈再吹一段唢呐吧,可能几年,她都听不到,也见不着我了。”
沈清曼抹去眼角的泪,点点头,强颜欢笑。
离三从腰间取出唢呐,闭上眼,吹奏起来。
此时,狂风吼不停,黄沙洒满天。
青天上,白日下,唢呐吹的嘹亮,但没了一贯的刚劲、高亢、磅礴,有的是一声赛过一声的凄厉、惨戚,如泣如诉,不绝如缕。
调很简单,是李婶在离三小时候哼的,《世上只有妈妈》。
第四章 君若清路尘 妾若浊水泥
夜深,漆黑的屋子里,一盏煤油灯闪烁着光。
地上,放着两口大箱子,左边的一口,已经给堆在木架上的书籍填满。
离三站在书架子前,取出用废旧报纸作书皮的一本本,像《逻辑学基础》、《逻辑基础》,有的是关于逻辑学,也有大学必修的《高等数学》、《线性代性》等高数教材,另外文学、哲学、法学,换成古代的竹简,五车肯定是拉不完的。
如今,却一本接一本的,给筛选一遍后,整齐地放进右边的箱子里。这些,都是离三的宝贝,都是他费尽心思,像大海淘金般,从广阔无垠的书海里,用扣扣搜搜省下的口粮钱买了一些,拿勤勤恳恳挣的血汗钱换了一些,也有些是像挖矿,挖出来的
为了省下几个钱给李婶看病,离三很少买书了,只是隔三差五,跑到臭气熏天的废品回收站,从一堆又一堆的垃圾里去淘,偶尔能淘出几本。
摸着粗糙的书皮,里面包裹的每一本书,离三得的都来之不易,他其实都省不得扔,可他只有两口箱子,装不下四个架子。所以,他宁可只带两套换洗的衣服裤子,甚至把肥大的冬装都扔了,也一定多腾出点空间,多放几本书。
“三儿?”
顺着声音,离三转过头,只见刚刚出浴的沈清曼宛如出水的芙蓉,秀丽出尘,30多块的白衬衫根本遮不住她的丰腴,一截细腻的玉臂自挽起的袖口露出,白里透红。她款款而来,朝他走来,月夜油灯下,美,难以言语。
尽管一年多相处下来,慢慢适应沈清曼的秀丽脱俗,但血气方刚的离三,还是忍不住地偷看。一看,沈清曼笑靥时的梨涡,便勾魂夺魄,看得他两眼睁睁,出神地蹲在地上。
“三儿。”沈清曼唤道。
离三惊醒,发现沈清曼正盯着他,立马羞得垂头,目不敢视,把视线挪到别处,心虚道:姐,明天就走了,你怎么不早点休息?”
“明天要走了,离开前,姐想再在这屋子里,跟你聊聊,可以吗?”
见离三点头,沈清曼悠悠地走到炕上坐下,拍了拍旁边的位置,“三儿,坐着说。”
“姐,我行李还没收拾好。”离三婉拒道。
沈清曼掩嘴笑了笑,凝视着离三的侧脸,他的脸,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悉数印入眼帘。秋波盈盈,看了几息,她徐徐地垂下头,盯着自己晃动的玉足,两手来回摩挲炕上的床单,像是随口一说道:“三儿,还记得当初跟姐洞房的时候吗?”
离三愣了一下,手停在半空,他默不作声,只是点着头,继续低眉,瞧了眼最后几本收拾进行李里的像高鸿业的《西方经济学》之类的经济学教材,确认无误以后,他盖上箱子扣上锁。
他不说话,沈清曼也不恼,扬起头,自言自语:“我记得,当时好像你是喝醉了酒,进了屋非要上炕,我一点儿不依,噗嗤,还从枕头下面抽出剪子,跟你对峙。哎,三儿,记得那场面吗,你就在你现在的位置,我呢,也就在这儿,你呀我啊,大眼瞪小眼,僵了有几分钟吧。”
“那还不是开始妈逼我认你姐给气的,赶上又给人多灌了几杯高粱酒,兴头上。”
提起往事,离三这五大三粗的汉子也害起臊,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反击道:“不过姐,你也好不到哪。记得拜堂吗,你居然敢行礼的时候掀红盖头,还,还掐我手。”
“那你就报复,当众把姐搂在怀里亲,扛在肩上回屋啊!”
沈清曼的话头里,没有一点怪罪,反而她一回味,觉得又好笑,又有点可惜,可惜生米没有煮成熟饭。忽地,动了这念头的沈清曼,不想还罢,越想,心里越不自禁地幻想假戏真做以后的事,想着种种可能,想到没准现在孩子都有了。
沈清曼想到出神,竟冷不防道:“三儿,如果你跟姐真做了夫妻,估计我们现在都有孩儿了。”
离三一激灵,回道:“姐,我们是假夫妻,干姐弟。”
一听,沈清曼似乎不满意他的反应,眉宇微凝,贝齿咬唇,内心纠结了片刻,问道:“三儿,那你有没有想过跟姐做真夫妻?!”
“怎么”
话正呼之欲出,但对上沈清曼的黛眉明眸,离三一怔。是啊,自己想过吗?想过。他想起自沈清曼来的头天起,有那么几天,他会做起以前从未有的春、梦,那个女人的模样,就像沈清曼。
看他迟疑的神态,答案显而易见。沈清曼扬起笑:“你想过,对吗?”
身体抖了一抖,离三别过头,不敢直视着沈清曼。他难得犹犹豫豫不果决,嘴轻微地砸吧着,想干脆说谎,却明白是在违背自己的心,违背自己的原则。思索了很久,绷直了背的离三,叹了口气,弯下腰,从牙缝里憋出个字。
“想。”
声音如振翅的蚊蝇,却如惊雷般,震得沈清曼内心波涛汹涌。她激动地哆嗦了下,身子前倾,两眼死死地盯住离三,急切地说道:“那三儿,我们干脆结婚吧。不,姐的意思,是跟你做夫妻,姐想过了,姐想跟你在这里当一对神仙眷侣!”
离三如遭雷劈,头脑发白,目瞪口呆,说不出话。
“难道你不想吗?难道你不是也想娶姐吗!难道……”
既然坦白,索性告白。沈清曼顾不上矜持,越说越激动:“其实姐,想了很久很久,只是姐不想耽误你,姐不能自私,不能再像干妈那样拖着你。你应该走,这里的池塘容不下你,它到底是农村,是农民的土地,你不该留下来,你应该去闯,去江湖里。”
离三默然,径直走到炕前,坐在她的旁边,呢喃道:“姐。”
“三儿!”
沈清曼面朝着他,揪住自己的心房,拧眉痛苦说:“姐知道,姐都知道,你一直在想。虽然你生活在山沟里,可无一刻不再仰望星空。姐懂你,你渴望踏出黄土,渴望踏上星空。而姐也相信,你一定可以!”
说完,沈清曼控制不住情绪,眼泪抑不住地下落,滴在自己的手背上,也滴在离三握住她的手。她感觉到手上一阵温暖,猛然抬起头,只见离三温柔地望着自己,她再也难以克制,忽地扑进离三的怀里,紧紧地搂住他,哭道:“只是,你能……你能答应姐吗,能在你的野心里,给姐留点位置吗?”
“姐!”
顷刻间,离三不能自我,粗暴地将沈清曼搂得更紧,近乎咆哮般吼叫着:“我喜欢你,我日日夜夜都想娶你,让你当我的婆娘!”
埋在他胸膛里的沈清曼,不禁一抹红霞浮上脸颊,由耳垂到玉颈渐渐蔓延。“是吗?”沈清曼朱唇微启,缓缓地抬起头。此时,暴雨梨花后的面容,格外楚楚可人。她眉梢轻挑,暗含羞涩,“那我们就做夫妻,姐守着你,一辈子守着你,好吗?”
“姐,我想,可我不能。”
“为什么!”沈清曼眨动着睫毛,不可思议地瞪着离三。“你是嫌姐会成你的累赘?”
离三内疚地对视她,凝噎思索了一会儿,吃力地解释:“不,姐,你说错了,真正是累赘的应该是我。你忘了吗!离开了这里,你就不再是那个刷锅做饭的沈清曼了,而是沈家的千金。它会许你更好的未来,它不会许你再跟我吃苦,而我也不许你再吃苦,明白吗!”
沈清曼面色苍白,她终于从男女情爱中,清醒了。
在这里,他只是种田的离三,她只是居家的沈清曼。出了这里,她是沿海的白天鹅,而他只是外来的丑小鸭,而且真是一只丑陋的鸭子,毕竟它破壳而出的是一枚鸭蛋。鸭子不与鹅相配,这是常识。更何况,即便天鹅之间,也不能比目双飞不顾门第。门当户对,从来不是贬义词,攀龙附凤,难道会是褒义词?
人们向往平等的爱情,坚信抽象的它冲破地位、财富种种的桎梏。可一杆秤上两头的砝码一样重,才叫平等。而能当作砝码的,标的砝码质量的,各执一词,但里面绝不包括穷。
非但如此,贫穷所带来的自卑,同样会使来势汹汹的爱情变成苦情。尽管离三没经历过,可他的生父貌似是,尽管他不担心自己,可他不放心爱情。
一经提醒,沈清曼这才想起,她原来在沪市,还有一个家。她冷笑了一下,恨得咬牙切齿,把离三搂得更紧,毅然道:“三儿,姐实话跟你说,那个家已经不要姐了,那里已经没有姐的位置了……”
“姐,不是这样子的。他们没有抛弃你,其实……”
离三踯躅于说与不说,摇摆不定间,瞥了眼含情脉脉的沈清曼。他心一横,一咬牙,说道:“姐,其实,我有件事一直瞒着你。”
第六章 男儿立志出乡关
“出村男儿、莫回头!荣华富贵向前走。黄土地荒凉发人愁诶,几亩高粱赚个球!凉炕头,穷窝窝,婆娘谁稀罕瓦窑洞……”
村口,经常在农地里哼奏秦腔的老人,为即将出乡关的村里青年信口唱了一段,声音洪亮,语调悲亢,充满着期许,充满着不平。
离三远望了会儿村子,心里五味杂陈,这里埋着他的根。如今,他拎着书箱,扛着行李,背井离乡,是想好了去沪市落地生根吗?
不是,不是,离三的根会一直扎在这里的土地,不仅是他外公的坟在这儿,他亲娘的坟在这儿,更是他自己的坟,将来也在这儿。落叶归根,现在离乡的他,不是枯黄迟暮的昨日黄花,还是一片朝阳翠绿的叶子,该随风飘落,该随波逐流,在茫茫人海流浪,浪迹到天涯,直到飘够了,浪够了,终将,他要回自己的根儿这片黄土地上。
离三敛下所有情感,轻轻道:“姐,我们走吧。”
沈清曼冷冷地点点头,上了停在村口的拖拉机上。
轰隆隆的拖拉机,将载着这些年青的娃儿,到县城坐大巴,坐大巴到省城,到省城坐火车,坐火车去沪市。
这一趟,一人一共两张红票子,够抵得上李家村一户人一个月、两个月的收入,买下的车票都攥在乡下娃子手里,他们到现在心疼得肝都哆嗦,甚至没准到了车站,腿不听使唤地往退票口走。
但是,一想到李土根给他们画的饼,他们就像烈日高阳下饥渴难耐的士兵,眼瞅到了梅子林。一个个,都像山狗,兴冲冲地扑进了车站。等大巴车一开动,再有意反悔,也逼上梁山,只能跟着车一块颠簸晃悠地出县城。
山路,坑坑洼洼,七拐八弯以后,才上了平坦的高速公路。司机说,按车程,得开上三天两夜。
此时,27座的大巴车里弥漫着一股刺鼻呛人的烟味,坐在大巴车里的27人里,两个人正在抽烟。一个司机,一个带了6个同村的李土根。李土根抽的是十几块的玉溪烟,但他只给司机一根,他自己抽了一根。其余在车上,抽的全是同村人孝敬的陕西烟,比如猴王。
一根接上一根,不嫌多不嫌少。李土根手捏着过滤嘴,乐呵呵跟同村唠嗑,什么初中辍学、外出打工、混迹沪市等等,李土根自说自话,把以前犯的不少二流子荒唐事绘声绘色地漂白,来了个浪子回头金不换。
听的人面面相觑,心里不得怎么嘀咕,可面上是要给几分薄面,毕竟据他说,他这次回村,就是代他的工头招工,回去以后起码提拔成工长,管他们几个同村的人。
“土根,你大跟额大,是把弟兄,在工地的时候,你可得照顾额点。”有人一面递烟,一面套近乎。
“都说了几遍啦,不要叫额土根,叫额图昆,知道吗!”
李土根在外闯荡了几年,越发地不喜欢同村人唤他的小名或大名,内心也越发讨厌这个土里土气的名字。为此,他费了大概三十分钟的唾沫星子纠正同村人对他的称呼,统一口径,叫他的新名字李图昆。显然啊,在大城市呆久了,嫌弃跟“土”沾上一点边。
一路上,车在沥青路上开着,太阳从那头移到这头,靠窗的沈清曼至今没跟离三说过一句话,面若冷霜,连连推拒掉他递过来的干枣、烙饼。
李土根从余光里瞅见离三的窝囊样,努努嘴示意围在他四周的同村人朝他看去,大声向他调笑道:“瓜皮,是不是陕北的种,咋地没把儿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专疼媳妇的沪市小女婿喽!”
同村人一个个噤声,谁也不敢犯怵笑话离三,他们诡异的沉默,四周瞬间安静下来,倒显得捧腹大笑的李土根有些异类。
“哈”
李土根发觉到不对劲,左看看,右看看,对众人的不理睬不满又好奇,“你们咋不笑,难道额几年没回来,李家村带把的都惧内了?”
“土,不对,图昆,他是李三啊,你不认识他勒?。”有人见李土根忘记离三是谁,好心提醒。
离三?李土根一愣神,在同村人围观了几秒以后,猛地惊醒,指尖夹的烟给一哆嗦脱手掉在地上。他来不及把烟踩灭,手扶住椅背,冲离三的方向点头哈腰,道歉道:“哈,原来是离三兄弟,你看老哥这记性,竟然忘了也招了你。嘿嘿,你抽烟吗?”
李土根忙从口袋里把那盒玉溪烟掏出来,翻开纸盖想叫人传一支,又寻思不妥,咬咬牙把整盒递过来。
沈清曼瞥了眼,把李土根前倨后恭的模样尽收眼底,她一言不发,心里再清楚不过,之所以他,他们怕离三,是因为村里流传着一段关于他的传闻
村里从前有一个二流子,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一门歪心思靠哄骗靠勒索同村人。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立威,看离三面上老实巴交,就专门找他的麻烦。有段逮到时间,总是在村头堵住离三骂天骂地,逮到就使劲抡拳踢腿欺负,但离三呢,出奇地好性子,依旧憨笑纵容,一直到那二流子有一次口不遮拦,话头里竟连带连累李婶、外公一块受骂。
自打那以后,二流子简直像人间蒸发,突然不见了踪影,村子里曾动员找了几次,却一直没找到人影。报了案,结果当地公安立案花了两年,一样没找到这个尚未注销的失踪人口。据传,二流子某天大彻大悟了,南下到一个叫鹏城的地方打工,也有的说是……
但这并非是最令整天晃悠流荡在县高中的地痞流氓忌惮的,他们忌惮是从李家村出来的另一则关于离三的
据白天到山上砍柴的李铁柱说,离三曾经在山上打猎,遭到一头重达190公斤的发情母野猪的袭击,撞见的他当即吓得拔腿就跑,躲到一处石头。探头出去,就看见离三非但没跑,反而迎上去,像戏文里武松打虎那样,抄着家伙便一个劲儿狠揍粗皮厚肉的野猪,打得野猪竟满地乱窜,窝囊地往深山里跑。
而后,李铁柱目瞪口呆地瞧着离三追进深山老林。等再见着离三,已是黄昏的时候,那时,听他描述的村里人都站在村头张望,亲眼目睹他扛着口吐白沫的野猪走回村。也是在那一天晚上,村里敲锣打鼓,家家户户磨刀霍霍,烟囱冒烟,都烧着火变着法吃野猪肉。
再然后,满嘴油腥的悠悠之口把离三斗野猪,越描越神,天花乱坠,乃至夸张得都快成神话了。也因此,听过但没见过的,将信将疑,只当是一个传言。
只是,李土根嘴里貌似还记着那野猪肉的味道。
“我不会抽烟。”
离三说着,注意到沈清曼掩住口鼻,露出一副对烟味厌恶的神情,他朝李土根说:“土子,你也少抽点。”
“好的,好的。”
李土根坐回位子,立即把耳朵边的烟取下来,放进烟盒,又瞄见刚才掉在地上的烟头还冒着烟,慌里慌张地一脚下去使劲碾了几下,轻呼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再瞧瞧离三,瞧他闭目小憩,悻悻地转回头,咽了咽口水。
“图昆,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李土根摆了摆手,又跟同村的其他人聊起了其它的话题,似乎刚才的一幕没有发生过一样。
第七章 一间
大巴车从9点出发,行驶到十二点,搁在半道休息了一阵,再开动,一直到夜间8点,车才像筋疲力尽的神骏,排放黑气,扬起烟尘,晃晃悠悠地停至一家旅店。
“都下车吧,今晚都住在这儿,明天门口集合上车。”司机一拉手刹,冲后头喊道。
车里的一干人,你瞅瞅我,我瞧瞧你,都不答话,安安静静地坐在位置上。
“愣着干啥呢,下车啊!”司机面色不悦。“怎么地,你们不会想在车里过夜吧?“
“是啊!咋,不行啊?”
“额们就在车里睡,不去旅店,不花冤枉钱!”
“对啊,谁知道你们有没有抹了猪油黑了心,跟旅店勾结,专坑同乡的钱!“
一个人出头,其他乘客一块起哄,其实都一个意思不管司机是不是有意开到这里,不管旅店是不是一家宰人的黑店,哪怕前不着村后不着地,他们不愿意多花冤枉钱,宁愿躺在又闷又臭的车里,度过整宿。
“贼你妈,你说啥咧!额黑心,额坑同乡?”司机怒气冲冲道。
斜倚在窗边的乘务员,原本昏昏欲睡,争执一起,猛地一激灵,抓住面前的横杆,从焐热的座位上起来。
她劝道:“都别动手,都别动手,有话好说,都是一个地方的人!”
其他给吵醒的乘客,也三言两语地劝架,这才两边松了手,怒目而视。
“各位老乡,额们夫妻俩跑了有七八年,从来没有动歪心,干过坑害老乡的事。“
乘务员边说,边指向灯火通明的旅店,“这家,确实是附近额们能找的最划算的,一晚就25,而且有水有电睡大板床。”
“你们肯定跟旅店合起伙挣咱们的钱。不成,我们就睡车里,哪也不住!”接二连三有人反对。
司机怒道:“不住,那就给老子滚下车,自给找地儿睡!”
“凭啥,额们票钱都给了!”
“票是让老子载你们到省城,没准你们住额车。要睡,行,加钱!”
“哎,哎,火气都别这么大。为了二十五至于嘛!大伙,要额说就住吧,反正票都不止这价儿,大伙也别心疼这点。”李土根打着圆场,“再说,二十多号人睡车里,这味不得熏死人,额大老爷们不在乎,女的咋办!”
一些人动摇了,彼此观望,却不敢乱动。
“姐,我们下去吧。”离三不在意其他人的想法,他只在乎沈清曼不能遭罪。
有一,便有二。又磨了一阵,其余死犟着的,也一个个不情不愿地下车投宿。
进了门,老板坐在招待台,他的背后墙壁上挂满出租的房间门牌号。隔着玻璃窗,他公式化地询问乘客,一边收钱登记,一边递交钥匙。
“一间25,住到明天12点,要几天,要几间?”老板操着关中口音重复问。
一来二去,等轮到离三,他提着两口箱子,两肩扛着行李袋,慢步走来,偌大的块头一下子遮挡住天花板上电灯的光,一片黑幕瞬间笼罩住老板。
一时间,老板察觉到一种黑云压城的压抑感,他随即抬头,随便一瞧,见是一对男女,想当然道:“一间25。”用刀型圆珠笔指了指墙壁,示意选一间。
“老板,要两间。”离三回头,偷瞧了眼静站着的沈清曼,声音很轻,怕她听见。
“两间,确定吗?额们这小本生意,收了钱概不退款。“提老提醒道。
“行。”
离三暂放下箱子,从缝在裤里子的内兜里,小心翼翼地露出钱的一角,手指沾点口水,细细清点了五张十块。
老板瞧在眼里,心里为多赚一笔高兴,唰唰地在笔记本潦草写了几笔,又怕他临时起意反悔,喊道:“两间各一夜,五十,交钱领钥匙。”
“慢着!”
也不知道沈清曼什么时候走到离三旁边,她一手按住推过去的五十,斜了眼发愣的他,语气清冽:“不要浪费钱。”
“老板,只要一间房。”沈清曼睨了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发呆的老板,一脸冷漠。
“哦,哦,好。”
相比较少赚了二十五,有幸一睹如此的花容月貌,老板竟一点儿不觉着亏。只是心里非常不痛快,暗想,码的,你个傻大个居然能娶着这样的,还分房睡!真他娘生在福中不知福,搁我有这样的俊俏媳妇,早巴不得天天耕田,就算累死也甘心。
离三急道:“姐,一间房就一张床,我们俩咋睡?”
“难道要睡两张床吗?”沈清曼神态严肃,一板一眼,无比认真。
姐弟,有睡一张床的姐弟?邪念不禁滋生,老板的眼神越发猥琐,他壮着胆子,偷偷瞥了眼自家的母夜叉,那五官模样,是越看越嫉妒,恨得牙痒痒,不免窝火,催促道:“喂喂,你们到底是一间还是两间,后头还排着队呢!”
“两间,两间。”钱给沈清曼压着,离三仓促地往兜里伸。
沈清曼一把攥住离三的袖口,不似往常温柔可人,充满戾气地瞪着他。
“去领钥匙。”
沈清曼用毫无商量余地的口气把他打发到隔壁的窗口,而后面朝老板,丝毫不计较他打刚才就一脸猪哥模样看她。
“老板,找五块。”沈清曼抽回两张十块。
“哎,哎!“老板谄媚如狗,殷勤道。“你弟领的是209的钥匙。上楼,左边正数第四间。”
沈清曼蹙眉,嚅嗫了下嘴,果决地纠正道:“他是我丈夫。”
……
咔!
穿过贴在墙壁上的入住须知,沿着弥漫尿骚味的走廊,离三先行一步,到了209打开门。
啪!
按下开关,瞬间,悬挂的灯泡亮起昏暗的光,一扫屋内的漆黑。
房间很小,不到20个平方,站在门口便一眼看遍。最醒目的,自然是铺上大红色花被子的床,右边是床头柜,上面安装了台泛黄老式的空调,床左边则是四扇窗户,两边的窗帘均是流苏绳裹着。
“堵在门口干什么。”沈清曼随后而至。
离三一哆嗦,不是吓,不是惊,倒像是逃避,他立刻进了屋。
砰!
听到关门声,离三又哆嗦了下,生出一种羊入虎口的感觉。可是,谁是羊,谁是虎?
女人三十如虎,可沈清曼不到三十,但缱绻眷恋而不得的女人,貌似比吃人的老虎更可怕。
“傻站着干嘛,把行李放好。”沈清曼自己都诧异说话的语气冷冰冰的。
离三哦了一声,搁下行李,却不敢回望门口的沈清曼,他强压下扑通狂跳的心,故作镇定,假装看房,四处张望。
沈清曼抿了抿嘴,鼻间轻哼了一下,对离三不理不睬,从他旁边掠过,径自走到窗前。眨眼间,算洁净的玻璃映射出沈清曼娇美的妍容,也映着离三模糊的侧脸
凝视他,记忆不断涌现,沈清曼眼波潋滟,目光复杂,心像是一间杂货铺,咸的、酸的、甜的、辣的,汇聚成一团,说不出,道不明是什么滋味,只是隐约感觉到,那不是心痛,也不是心欢,而是心茫然
三儿明明信誓旦旦说爱我,为什么不接受自己?明明口口声声舍不得我,为什么不留住自己……
千头万绪,沈清曼理不清,剪不断。再多想,昨夜历历在目。
想不到,如她炽热的心火,居然当头冷遭离三泼凉水,刹那熄灭,失望像一缕缕的黑烟,萦绕在沈清曼的眉宇心坎。她之所以今天很少说话,说话很少热忱,除了赌气,也有失望,也有惘然。这一路上,越是离李家村远,越是离沪市近,她越发徘徊于自己的角色,同样,越是反复地审视她与离三的关系。
到底,自己与离三,是什么关系?他于她,是日久生情的情人,还是再造之恩的恩人。至少现在,肯定的是相敬如宾的“姐弟”,只是相敬如宾的,不该是夫妻吗?
沈清曼自嘲地笑了笑,微微回头,她注意到离三木然在原地,两眼直直地看向她。登时,她心里一突,克制着自己不露出一丝的慌张,将几缕青丝撩到鬓角,不敢反过身。
此时,沈清曼含情地望着玻璃里的离三;此刻,离三深情地注视沈清曼婀娜的形体。两人无言,明明站了不到一分钟,却仿佛定格在了一辈子。许久,许久,好像在比赛谁先说话,谁先谁输,谁都不肯张口先说,莫名的安静慢慢地使气氛显得诡异尴尬。
终于,离三按捺不住,主动道:“姐,我给你打洗脚水去。”
“嗯。”沈清曼舒了一口气。蓦然回首,他已不在屋内。
再见面,离三提着一桶热气腾腾的水,桶的边缘摆着一条自备的洗脚布。
“姐,洗脚了。”
“你呢?”
“你先洗,洗完了我再洗。”
“再跑一趟多麻烦。一起洗吧。”
“一,一起洗?”离三惊得结巴道,“不,不了,我”
“你什么,我都不嫌弃你的臭脚,你还这么婆婆妈妈。”
“可是,可是……”
“怎么,难道要姐伺候你脱鞋脱袜子吗?”沈清曼白了眼,“行,那我就伺候你,省得明天再给你那同村的人笑话是沪市的小男人,不是大丈夫!”
看她说到做到,真卷起袖口蹲下身,一副伺候的姿态,离三慌了神,急急忙忙扶住沈清曼的玉臂,顾不上肌肤相亲,“别别,姐,我根本不在意……”
“那洗不洗!”语气不容置疑,沈清曼压根不准拒绝。
“行。”离三羞得垂下头,声细如蚊蝇。
离三的脚刚伸进桶里,沈清曼便咬了咬牙,不扭捏地把脚放在离三的脚上,立刻肌肤接触。
面对这般的旖旎,离三僵硬地坐着,既没有鲁男子的轻挑胆大,也没有柳下惠的坐怀不乱。他现在,心肝直颤得厉害,若非使劲地憋着,双腿早已发抖。
哗啦,轻微一动,二人的脚便跟脚摩擦,脚拇指便与脚拇指触碰。一次,两次,且当每一次相触,再回想昨夜的爱恨纠葛,两颗同样慌乱的心,仿佛有一根红线串联,彼此心跳共振。
慢慢地,也不清楚是水热,或许是心热,两个人的额头都绽出汗珠。
再过几息,沈清曼已经满脸红晕,尽管她努力寒着脸。
“倒了吧。”
沈清曼侧过身,借洗脚布擦拭来掩饰内心的羞怯紧绷。
离三如蒙大赦,哗啦一声伸出脚,不顾溅出的水湿了拖鞋,他飞快地穿上,端起桶哒哒跑了出去。边跑,边想着头得淋上冷水冷静。
一会儿,等冷水浇灭了自己蠢蠢欲动的孽火,再回到房间,发现门关的只留了一条细缝,里面黑茫茫。轻轻打开,探头进去,离三依稀能看清支起的鼓囊囊的被褥。
“姐。”
“姐。”
离三小声地唤了两下,看没有反应,不觉庆幸,松了口气,蹑手蹑脚地合上门。动作很轻,好似担心走廊里的任何动静都会吵醒沈清曼。
一步,两步,一步,两步,他从二楼蹬蹬下了楼梯,直奔招待台。
“老板,给我再开一间房间。”
“早干嘛去了,没了!”老板躺在躺椅上,半阖着眼。
“什么!不会吧?”离三半信半疑,“我们才多少人,刚刚我看墙上挂了不多两把钥匙吗,怎么会没了!”
老板懒得搭理离三,不耐烦道:“你管多没多,反正都订满了。”
离三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折了回去。
望着他失落的背影,老板心里嘀咕:娘的,也知道你们夫妻俩弄什么名堂。一个非要两间,一个非要一间,结果刚又跑来多要一间,简直有病!
第八章 王宝钏和薛平山
吱,门给推开。
睫毛微动,一直假寐的沈清曼睁开了眼,她一动不动在床上。耳畔边,隐隐地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忽地,脚步声戛然而止。
“姐。”
沈清曼抿着嘴,屏住气,一声不吭,给离三一种她熟睡的错觉。
,沈清曼能感觉到自己盖的被子在扯动,她两眼慌乱地眨动着,心跳得厉害,一下子跳到嗓子眼,再一下子,简直快要跳出她的身体。
嘎吱嘎吱,木板床闷哼了几声。慢慢地,离三像一条蚯蚓似的钻入到早已焐热的被窝中,他刚侧躺,没想到双人床竟如此的狭小,一不留神,背靠背紧紧地贴着沈清曼,一时间,他四肢僵硬,紧张得连空气都不敢呼吸。
离三咽了咽口水,扭过头,在黑暗中勉强地看到她脸的轮廓,至于眼睛、鼻子、嘴唇、眉毛,像有一层黑纱掩盖着。
“姐。”他轻唤了声。
但他怎么知道,刚才不经意的触碰,沈清曼的心跳直接骤然停止,到现在,她的脑袋还一片空白,又怎么会听见。
见没有反应,离三内心不觉松了一口气,他轻轻地躺好,忽而鼻间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他这才惊觉,两人竟是共用一个枕头,眼睛登时睁得大大的。
“熄灯了啊!”走廊里传来老板娘洪亮的嗓门,她正挨门挨户地提醒关灯时间到。
咚咚咚,敲门声不大,一般吵不醒睡着的乘客,只是让美人在侧的离三,更加难以入眠。
他深吸一口气,沉入丹田,与腹中燃起的那团火负隅顽抗。同时,死死地闭着眼睛,不断默念静心咒,强迫自己睡觉,却不曾料到,脑海里此刻充满了与沈清曼朝夕相处的片段,它彷如影片般在放映机的播放下,一个镜头接一个地变换衔接。
“姐,你睡了吗?”
沈清曼把头缩进被窝,眨巴眼,呼热气,一声不吭。
离三故意抬高音调,又试了几次,背对的她始终没有动静,他以为已经睡深了,不免心安,敞开心扉,自言自语:“姐,一路上你不跟我说话,是因为为了昨儿的事?”
沈清曼白了眼,你说呢?
“是,昨天三儿确实犹豫了,辜负了你的真心。可是姐,其实那晚听着你说的话,三儿是真想冲动一把,把你一直留在我身边,哪怕天王老子来要也不行。可是,三儿还是这句话,我想,但我不能。这里面,有沈家的干系,但我发誓,绝不是因为这儿,我就畏畏缩缩,完全是出于对姐你的尊重,不想你有家不能回,还要遭娘家的诋毁……”
离三越说越动情,渐渐地,听着他激昂的自白,怀有芥蒂的沈清曼非但化去了郁结,反而越听越入迷,越听越揪心,不自觉地紧紧抓住床单,又轻轻地松开,继而改了姿势,抱着腿蜷缩成一团,膝盖抵住下巴,修长的睫毛随着频频眨动的眼,眼眶里流转成一汪泪泉。
觉察到枕边人的动静,黑灯瞎火中,离三瞄了眼,看见她很快又止,像是不知觉地变换姿势,便继续喃喃自语:“姐,你跟我讲了很多你们沈家零零碎碎的事,可它究竟是什么一个情况,我不知道,但想来应是一个高门大户,你也不是一个普通的南方姑娘,因为你总是无意间说出的几个东西,蓝山、路易威登、宝格丽、范思哲……我找遍了县城,也没见过。”
回顾与沈清曼的朝朝暮暮,离三觉得她就像一只风筝,一只起先捏在自己手里的风筝,一只线头由自己牵着的风筝。一开始,趁着兴头上,他凭借东风把风筝送得高高的,高得在视线里是一团,是一块,是一圆,结果当一点的时候,才发现风筝不是手头的线能收回来的。
它飞得太高了,离着天很近,离自己很远,而绳又太细了,也许刮一阵轻微风没事,就怕是狂风骤雨给拉断了。可不放沈清曼回沪市,不放沈清曼回沈家,一辈子不放飞她这只纸鸢,光挂在墙壁上孤芳自赏,这算是大老爷们的爱吗?
“姐,你是地主老财家的黄花闺女,我是贫下中农家的贫贱小子,我们的差距,有小溪流,跟汪洋那么大。”
离三不卑不亢地说着,语气里没有丝毫的自卑胆怯,像是就事论事,实事求是。
“要说你看上我,愿意嫁给我,那是我李家多少辈攒的阴德,哪门子放弃。可要说真娶得你,地主老财会省得?不跟我拼命,也会没少给我白眼,我这脾气受不了,也不想受。说实话,姐,我想过几种法子,最直接的就是当土匪,像山大王似的掳你到山寨当夫人。”
一波又一波的绵绵情话,沈清曼听着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感动得抽泣起来,咽喉琼鼻忍不住地发出洪亮的哭声。
离三听得真真切切,不免尴尬,支支吾吾道,“姐,你,你没有谁。”
忽地,离三感觉到背脊袭来一阵阵滚烫的热气,那玩意儿尖尖又软软的,柔柔的又暖暖的,是鼻子,是嘴唇,是额头,沈清曼把整张脸贴在自己的后背。隐隐地,他能感觉到衣服湿了一块,给泪水打湿。
“姐?”离三哽咽了下,底气不足。
沈清曼蜷缩着,头微微地抵在离三的肩上,冲他的耳朵呼着气,鼓励道:“三儿,说下去,说下去。”
离三纠结了下,顺应心境,深情款款道:“可是姐,我不想做流寇土匪,匪就是匪,造不成反、招不了安的匪永远上不得台面。况且,我不能让姐跟着我过这种血雨腥风、提心吊胆的日子。至于王侯将相,至于上门女婿”
沈清曼激动道:“三儿你怎么能当上门女婿呢,还偏偏是沈家!不,你不能,你从来不是吃软饭的料。你会有出息,你会翻江倒海,会自立门户,替李婶光宗耀祖的!以后,千万不要提这个词,一次都不行。”
离三张嘴想解释,“姐,我知道,所以姐,我昨晚,我……”
沈清曼用手掩住他的嘴,点点头,“姐明白,姐现在全明白。你想着自己,更想着姐,你想让姐风风光光的,是吗?”
“可是三儿,你知道吗,结婚寒碜点,生活寒碜点,都没事,只要我不寒碜你,你不寒碜我,就行了!”沈清曼揪住离三的衣服,“记得《五典坡》吗?秦腔老人最爱唱的那段。”
五典坡?离三诧异地微张开嘴,是薛平山、王宝钏吗?
王宝钏,在寒窑苦苦等薛平山功成名就的王宝钏!顿时,离三心领神会,眼前陡然起了一层泪雾。
“姑娘哪晓得来路情,贫生把话说分明。我家住陕西长安城,父母双亡身伶仃。若问贫生名和姓,薛平贵本是我的名。”
沈清曼轻哼唱词,一会儿扮薛平山,一会儿演王宝钏。
“听罢言来心自忖,观相貌总非贫穷人……是儿对天有愿,打中富贵人,作为富贵妻,打中贫穷汉,哪怕去行乞。打中胡儿去投番,要学个昭君娘娘怀抱琵琶去出雁门关。今乃打中乞儿手内,也是你儿命该如此。”
“姐,我懂,我懂你的心意。”
离三难以自我,他冲动地翻转过身,一把拥住沈清曼,把她搂在怀里,让她靠在自己坚实的胸膛。
“可是姐,我不能自私,更不忍心,让你学王宝钏,在窑洞里呆了整整十八年,叫你委屈受苦。我想你能呆在宰相府,那座目前我还高攀不上的宰相府,在深闺里等我,等我骑白马,带着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回来!”
沈清曼真是对情郎的固执倔强又喜又恼,赌气地咬住离三的脖子,给他留下一排淡淡的齿痕,鼓着红腮嘟囔:“三儿,你真是个憨蛋!姐都说了,不管是吃稀吃糠,吃土吃素,只要跟你一起,姐什么都愿意。因为楼上绣球打中你,这姻缘算是天造的!”
“姐!”离三动情地搂住她,紧紧的,像融在一起。
沈清曼咬了咬牙,从离三眼里的坚定,她清楚暂时改变不了他的主意,即便再怎么用戏词表明自己的爱意。真是一头犟驴!百般为难之中,突然,沈清曼灵光一现,心有定计,她一反常态,莫名其妙地颤声道:“行,那姐给你留着。”
离三感受到她话里的拳拳爱意,笃定道:“姐,我不知道我将来会怎样,你放心。哪怕将来真地一无所成,落草为寇,我也要拼命抢大户的红轿、夺土豪的家当,把你娶回山窝。不过我保证,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有这一出。”
我誓为你披星摘月,去争波澜壮阔,凑得照耀余生的星光;必为你夙兴夜寐,去争千秋万岁,赢得陪伴残生的春秋,离三如是想着。
“姐,我一定要把你明媒正娶迎回我家!”
“三儿,那你要记得怎么去宰相府,别走岔了……”
第五章 我爱你,注定风雨
“一件事?”
沈清曼蜷缩在离三的怀里,头拱了拱,枕在他的肩上。
“你会有什么事能瞒住我。”
离三没有跟着嬉笑,他面色凝重,沉默了会儿,斟酌着怎么说。沈清曼讶异,拿头撞了撞他的肩膀,嘟哝道:“到底什么事?”
“姐,其实,其实你家里人曾经到过咱们村。”
话音刚落,离三立刻感觉到怀里的沈清曼,突然颤抖得厉害。良久,她张嘴问道:“那他们怎么没来找我?”
“因为,因为刚巧被我撞见,让我全打发走了。”离三难以启齿地说。
“什么!”
沈清曼白倍感意外,既激动,又怨恨,她抿着嘴,眯着眼,一声不吭地注视离三,从他的脸上,看得出是非常愧疚。一时间,涌上的火不由地熄了,沈清曼蹙下眉,又舒展开,轻吁了口气,手微微向下移,移到离三的腰间,突然发泄般狠狠拧了下去。
离三皱下眉,强忍着,“姐,我”
沈清曼伸手掩住他的嘴,幽幽地说:“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是你在这里的第十一个月。我记得是7号,那时候我从县里给妈买药回来。在路上,恰巧他们开着几辆车从边上经过,领头的挂着县府的牌子,我瞧着起疑,就……”
“十一个月?”沈清曼猛地抬头,瞪大了眼,很是惊愕。
“姐?”
“十一个月。”沈清曼脑袋空空,她喃喃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紧接着,她双唇发抖,嘴角抽动,泪在眼眶里滚了又滚,慢慢地,像涨起的海水,溢出了波谷,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离三见状,越发地自责,张口想安慰几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姐,我,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
但,离三误会了,沈清曼哭,不是恨他怪他。她哭,是因为家族的冷漠,亲人的无情她可是沈家的嫡孙女啊,他们竟然只来了一趟,还是隔了十一个月,那是一个什么月份?
那可是沈清曼拨的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电话,是隔了八个月之久,在绝望中最后一次尝试。呵呵,他们来,不如不来,因为来的根本不是她的亲生父母,亲生父母早在前四次电话就断了联系,她最后一次拨打的,是在万念俱灰的时候,打给与自己非亲非故只是看着自己长大的管家,沈叔。
结果,一次,他就来了。
沈清曼死死地咬着下唇,抽泣了一下,哽咽道:“来的人,是不是有一个白发的老人,大约七十岁左右,穿一身马褂?”
“嗯。”
沈清曼当即松开拧人的手,她抬起手臂,使出全力,像狂风骤雨般,像撒气似的,不断地捶打离三的胸膛。一面打,她一面痛哭:“为什么,为什么!”
离三一把将伤心欲绝的沈清曼搂在怀里,下巴抵在她的额头,默不作声,暗暗承受着沈清曼近乎发疯地拍打。
为什么,为什么爸妈不来接自己,为什么打了四通都没来接自己,而沈叔,只是一次就来了!沈清曼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孩子丢了父母会着急找,难道长大的孩子不见了,父母就不会着急找吗!
“三儿!”
沈清曼委屈地叫喊,像鞭子般捶打离三的手随即停在半空,逐渐地软了下来,搭在离三厚实的肩膀上,人埋在他的胸怀里又啜泣了起来。
“姐,我,我当时太冲动了,我一想到他们要带你走,我就……我想让你呆在我身边。”
“真的吗?你没有骗姐。”
“我不骗人,更不会骗你。”离三斩钉截铁道。
沈清曼听到离三耿直的热乎情话,再想到呆了25年的沈家结果是这么的冷酷绝情,这一冷一热,驱使着她做出以从未有的出格事她像一个在冷漠世俗里独行的孤儿,寒风习习,想要一个依靠,想借离三滚烫的身,及火热的心,驱散彻骨的悲凉。
砰!
女人似水,疯狂的女人,像滔天洪水。
离三一震,呆呆地瞧着神情坚定的沈清曼,他没想到后续会是这样子。
“三儿,姐不想回家了。姐只想住进有你的家,只有你对姐好,只有你对姐热。”
离三摇摇头,“姐,现在不行,得等到我把你送到沪市,送回家。”
“不,绝对不行。”沈清曼见自己的情郎疑惑不解,委婉地解释说,“我的意思是说,到沪市可以,但我绝不要离开你,更不要再回家。”
“为什么?”
“因为!”沈清曼想告诉离三实情,但不知怎么,她顿了一下,隐瞒了下来,只是说:“难道你忘了我讲的沈家是什么样的吗?他们不会允许我们在一起的,哪怕一天都不可以,只有,只有我们是真夫妻,只有我们生米煮成熟饭,我们才能”
“姐,我不能这么做。这样只会作践你的名声,会让你家里长辈看轻你的,我不能委屈了你。”
“不,你听说,三儿,我的这个家,它已经……”
“姐,你是不是因为他们没有来接你,有了芥蒂。其实,你千万不要误会,我从打发的那些人里,从那个自称是沈叔的人那里听到,你的父母一直都在沪市等着跟你团聚,他们从来没有忘了你。”
“是又怎么样!”沈清曼像弹簧一般,陡然从离三的身上弹起,语气决然。“我已经决定跟你了,也一辈子跟你了,难道他们会同意吗,最后不一样会把我赶出家门!与其这样给人扫出门,不如干脆就不进门。”
“可是姐”
“三儿,你婆婆妈妈的,还是我认识的你吗!”沈清曼一不做二不休,径自解衣服的纽扣。
“姐,你这是干嘛!”离三看傻了眼。
“三儿,姐就问你,你喜欢不喜欢我?”
离三郑重地点下头。
沈清曼剽悍道:“那还等什么,你情我愿,我今晚就睡在这里!”
“姐,你别这样,你快住手。”离三瞧沈清曼继续解衣,顿时急眼,拽住她的胳膊制止。
沈清曼试图挣脱离三的手,甩动了几下始终没摆脱,她歇斯底里道:“离三,你还是不是一个男人,白花花的女人都送到你面前了!”
“沈清曼,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
“那你是怎么想的!难道在你心里,我离三就是这么一个肤浅的人吗,有女人投怀送抱,我就一定要,嘶”
沈清曼恼怒地提起脚,膝盖撞向离三的侧腹,而后跑出离三的怀里,用手背抹着眼泪,用手心拭去清涕,恨恨道:“是,你不是,你只是一个懦夫,一个懦夫!”
说完,她含着眼泪,脱门而出。
离三整个人定在原地,眼睁睁目送沈清曼跑回房,咣当一声把门重重地关上。过了很久,他积压在胸口不上不下的气才徐徐呼出,他眼睛无神,木然地瞧着煤油灯,低沉道。
“姐,我们生来不是一样的人,是意外将我们的人生线绕在了一起。如果一直在陕北,我相信我们铁定能长相厮守,可你必须回沪市去,那里有你的家,你的家人,我不能自私地让你有家不能回。而我呢,也必须到沪市去,我不能再耽搁了,我得强大起来,否则,我怎么配得上你们沈家。”
“以前,我一直以为你只是在开玩笑,在夸大自己,直到我看见那些接你的车,那可不是一般小富小贵的人家能用的起的,不可能随手就是几辆几十万的轿车,更不可能出动官府朝前带路。姐,你所说的沈家,它有权有势,我想跟你结婚,而不是拴住你,掳走你,我也不允许自己倒插门,不管有没有机会。”
“因为,我不想自个的姓都没开始找,就给人安了个‘沈’。”
第十章 “乡下人”在沪市
咚咚咚!
李土根打着哈欠,没精打采地挨个敲门。昨天,刚到宾馆,他寻思摆阔做一回东,拉拢人心,便邀请一干人到附近的摊子搓了一顿,喝了一打啤酒,个个酒酣耳热,有醉意的他又临时起意,大大方方请他们唱卡拉ok,鬼哭狼嚎到早上一点才回来。
“哈!”
李土根眨了眨睡眼,瞧着过道的电子钟显示六点十七,距离约定集合的时间只差十七分钟。然而,楼梯口一个人影都没见着,更出乎意料的是,昨个婉拒留下来的离三到现在,都没看见人,不像来的路上早早便整装待发。
当然,实属情有可原,离三确实需要更长更多的时间,消化他醒来面对的一切。
眼前,一抹格外显眼的嫣红,像一朵红梅似的绽放在一条白布上。上面盛开的花瓣,如血一般的红艳,印入离三茫然纠结的眼帘,印入黯然伤神的心里。
“沈清曼,你一辈子都是我婆娘。”离三喃喃道。
咯吱,虚掩未锁的门给轻轻地一敲,门缝开得更大了。
“醒了吗,离三兄弟?”
李土根探头进屋内,一看离三赤条条,一条被子遮住下身。
“呦,呵呵,原来离三兄弟刚起啊。”他不免尴尬,“嗨呀,敲得真不是时候。”
离三收回神,抱歉道:“不好意思,睡迟了。”说着,拿起叠好在床头柜的衣服裤子,麻利地穿起来。
李土根机灵,捏着戏谑的口吻轻描淡写地揭过,“别别,道哪门子歉,正常,这里的床确实比额们陕北的炕睡的舒服,跟娘们的肉似的,软绵绵。”
离三不回不应,穿戴整齐,随即走进独立卫生间,瞬间一怔。只见洗脸台的花岗石上,已经摆好了装满温水的漱口杯,以及挤好牙膏的牙刷,不用想,准是沈清曼离开前替他备好的。再摸摸架子上的一条毛巾,上面湿润,但没了刚拧干时的热度。
忽地,离三感觉鼻子一酸,铁骨铮铮再如何心如铁石,终给柔情融化,他眼眶一红,呼吸急促,心如刀割。
见不理睬,李土根也不自讨没趣,“咳咳,成。离三兄弟既然起来,那也抓紧点,等会儿到门口集合,记得别落下东西。”
缩回头,转过身,往隔壁走,手轻叩着门,他心里疑惑:怎么不见离三他媳妇人?
……
“弟妹呢?”
蹲在门口的李土根耐不住等候,便找第一个下来的离三说话,一问问他最好奇的。
“回家探亲了。”
“探亲?弟妹在沪市有亲戚!”李土根瞪大眼,一下子站直了,“穷亲戚,富亲戚?”
“富的。”离三低沉地回答,神情失落阴郁。
“沪市的富亲戚,那弟媳岂不是……”
李土根察言观色,一瞅离三魂不守舍的样,以为牵挂着他媳妇,宽慰说:“兄弟,甭难过,不就是走个亲戚串个门,早晚得回来。女人嘛,不就像喂饱的狗喂熟的鸟,跟咱们处久了有感情,铁定会寻着味回来的。你啊,就当久别胜新婚吧!”
离三嗯了一声,望向远边的天际,一声不吭,静静地站在门口。
李土根撇撇嘴,找不到人聊天,只能自个抽闷烟。他习惯性地蹲下来,叼着村里人你一根我一根孝敬的红玉烟,在吞云吐雾间,看天越发地明亮,脸色越来越难看,当即回头。
“额日,贼他娘,你们咋地回事!”
一眼瞧见迟到的几个竟嘻嘻哈哈地走出宾馆,李土根气不打一处,恼怒地不顾嘴里的烟才吸了四分之一,一把掷在地上,目露凶光,放声吼道:“额是咋说滴,六点半,六点半额们就出发,你们瞅瞅现儿几点!现儿几点!”
顷刻间,方才有说有笑的,给李土根训得噤声,一时间缩着脖子垂下头,任由他口吐芬香,用陕西特有的脏话骂咧了一通,屁都不敢放一个。
“球势子(方言,骂人牛、b)!骂完了吗?骂完就赶紧走,不然不更晚了。”离三瞥了眼,淡淡地说了一句。
“娘的!”
骂了一通,李土根的气消了不少,不再数落他们,咽了咽口水,润了润骂干了的喉咙,“成吧,看离三兄弟的面上,走吧!”
说是原谅,可路上少不了抱怨。李土根一边走,一边不依不饶,“么椽子(不像话的意思),硬生生给额拖到高峰期第一班!”
“土子,”跟着李土根来打工的六人里,就离三把他以前的小名挂嘴上。“你说的工地,怎么个去法?”
离三一问,李土根收住了牢骚的嘴,颇为得意地扬了扬眉毛,“工地啊,就那么去。额们先坐公交,到最近的入口坐1号地铁,再转3号。”
“地铁是啥?”有人问。
“公交是啥?”
十八、十九,甚至二十多岁的他们,在陕北这些年,有的连公交车都没见过。
他们兴致高昂,充满好奇,与其说刘姥姥进大观园,倒不如说乞儿误入大观园,一个个张头探脑,稀奇踩的砖,稀奇铺的路,稀奇盖的楼,稀奇着一切,包括他们即将上车的公交站点,以及开设此处的报刊亭。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七点不到,报刊亭已经开张。两侧张贴着一些明星人物海报,前面摆放许多的杂志、报纸、书刊,另外有零食、玩具、电话卡等杂七杂八的。
“老板,来份沪市地图。”离三擅自离了群体。“多少钱?”
“六块。”
离三眉头不皱一下,他掏出抠搜了很久攒的十块,从老板那儿接过两张绿二元,以及地图。
“离三兄弟,你买地图干啥?这玩意儿不能吃又不能喝,不白浪费钱。”李土根纳闷道,“趁着车没来,赶紧退了,把钱要回来。”
离三摆摆手,“不,以后呆在这里的日子长呢,不认识认识,又哪里知道这天地有多宽。”
“弄明白啥用咧?又不像村里的地,任额拉屎撒尿,这精贵着呢,根本不能是成家的地儿,成不起!”李土根底气不足,语气弱弱的。
“公交还没到吗?”离三话题一转。
“高峰期,迟来多久都正常。”
正如李土根所言,这个点的确是高峰期,单从他们等的这一个站点,可见一斑
环顾四周,站着不少西装革履、穿着得体的上班族。他们大多手提早餐,只是区别在有的狼吞虎咽,有的细嚼慢咽,有的干脆都不着急吃,慢条斯理,首先满足的是一大早的精神口粮,翻翻报,看看杂志。
他们一行七个,虽然半道上,给李土根威逼着取下陕北标志的头巾,但穿的衣服,扎在这样的人堆里,显得格外醒目,更不必说他们拎的大包小包无数行李,相当招摇,同样相当另类,自然而然引得其他人若隐若现的侧目窥视,但大多投来的目光却不友善,令人感觉不到一丝同根同胞的温暖,只是像报刊亭上出售的一元两元报纸上的字一般,无意间嘲弄他们是文盲老粗。
人,就是喜欢比较,更喜欢拿生活不易的人比较,来自欺欺人。
他们穿得是斯文,他们穿得是正式,光如此的外表着装便让他们无端地生出一股自豪感,然而他们还想加点动作凸显出自己的优越,或是皱下眉,或是捂住嘴,同时,像约定好的抱成团跟躲瘟神似的避得远远的,眼中明里暗里闪着轻蔑、厌恶。
但其实,离三一干人只是穿的寒碜,却很干净,昨儿都用宾馆赠送的袋装沐浴液搓了好几遍,身上没有一丝儿的臭味。
不过,谁在乎,他们只在乎他们想的,乡下人,就那么回事。
好在,彼此之间都不需要忍耐多久,李土根说的73路到了。
轰隆,车门随着远转的机械打开。村里的一干人当中,头一回坐的倒好,随群即可,不是头一回的,对公交车只开前门的做法不理解又不满,咕哝道:“咋就开一个门?后面一块开了,不进去更快嘛!”
“这叫投币,没售票员。麻溜点,都取两块钱,呆会儿往箱子里投。”李土根说道。
对话的声音不大,但路过的几个人全听到。他们不约而同地嘴角一扬,或余光一瞥,眼神中或多或少带了点嫌弃鄙夷的意思。
李土根察觉到他们的排外,脸皮厚习惯的他尽管不介意自己被哂笑,但他不舒服自己的同乡一样当猴子任人取乐。因此,护起犊子,扯了扯嗓子,“哎,大伙,额给你们说个笑吧。”
“啥笑啊?”众人异口同声。
“沪市人的笑话。说是有两个沪市人到一个饭馆里吃螃蟹,一进门把老板喊来,问,‘老板,大闸蟹有伐?’,老板说‘有的,时价’,沪市人一听,马上说,‘大闸蟹有啥吃头,一天到夜吃,也吃怕了,算了,有甲鱼伐’。老板答,‘有,时价。‘沪市人又一听,说算了,来俩碗阳春面吃吃好喽。吃完,一个人去埋单,要老板打折,老板本一肚子气,大声说,“本店概不打折”。沪市人不乐意,用手作磨刀状,说道,‘老板,侬的一把刀老快咯。‘”
有人纳闷道:“图昆,这有啥好笑的?”
“诶呀,你们咋跟闷瓜似的不开窍啊,都明显着,笑他们沪市人又抠又作呗!你瞧,你瞧瞧。”
李土根挤眉弄眼。
“瞧见他们手里的杂志没!额跟你们讲,他们沪市人精明着呢,这一本就值几块钱,买它们的这些人,都是打着算盘细算过的。经常上班看几块钱的,等到了公司,悄悄地跟其他人换一换,要么干脆顺几本,等下班了又能看几块的,往往是送一本呐,能拿回来四五本呢,而且说得好听,叫‘变废为宝’!嘿嘿,是不是比额们陕西人精明?”
正说着,恰巧有一个咯吱窝夹一本《意林》的中年人从他们身边经过,一听匆忙地把杂志卷起来塞进公文包。顿时,引起了李土根他们嘻嘻哈哈、肆无忌惮的笑声。
中年人恨恨地瞪了他们一眼,上了车。
“看,那老小子估计给额说中,心虚嘞!”李土根眉开眼笑,“走,闲话不说,额们赶紧上车!”
咣当咣当,硬币进了投币箱。
离三的行李最多,他没有跟一干人一块坐到后排,就站在后门出口处,两口箱子搁在两腿之间,他的两只脚像一对钳子紧紧夹住它们不动弹。同时,他的手臂绕过杆子,腾出手来吃着从路边摊上买的俩白面馒头。
现在,不比十年后,没人会厉声喝止,不允许在车上吃东西。因为除了司机,人人有份,所以法不责众。
此刻,公交车浑似一个移动的早餐食堂,刺鼻的醋味、怪异的韭菜味、浓重的肉包子在车内飘逸。
瞧人模狗样的白领们一个个吃得正欢,打上车一直拘束着的李家村人,随之壮起胆子,无所顾忌地吃起早餐。
“……之前病毒来的时候,不像今儿这样。上车是不准吃东西的,说是容易滋生啥细菌病毒的。而且每天,车上都得喷上好几次消毒水,味道怪怪的,跟杀虫的农药似的,说是能杀病毒。但这样,那段时间坐公交的人还是少,只有,呶,像他们买不起车的就只有坐公交的命……另外,到了星期六星期天,你要是有胆出来敢坐车,基本上跟包车的待遇一样。就像额上回,壮着胆子随便上了一辆,嘿,是跟平时不太一样,甭提多自在!”
“为啥?为啥不自在?”
“你刚来,不晓得这沪市人的好歹。以前,额在市区里甭管坐哪趟车,这些个孙子,呸,都他娘的狗眼看人低,觉着额们乡下人贱。”
李土根口沫横飞,说话的嗓门很大,丝毫不在意车里有沪市人。
“可没成想,有个叫萨斯的玩意儿过来,这病毒可把这帮孙子吓坏了,一个个又是戴口罩,又是喷农药,再看额什么都没有,照样上车,照旧干活,看额是又敬又怕,跟瞧神仙似的。从那时,诶,额才明白,原来这帮人,就是一群欺软怕硬的主儿!”
话落,离三很清楚地留意到车里的一些人,有意无意地瞥了瞥李土根,脸色多少透露出一丝不忿。
“小赤佬!”
骂人的是刚才遭李土根戏弄的中年人,想来他为报一箭之仇,打刚才没少在嘴里叨叨“乡下人”、“外来工”、“小赤佬”几个词。
李土根谈兴高,满不在乎有谁不满,大大咧咧道:“所以,千万不要看低了自个,不要因为他们,觉着额们从穷沟沟来,从农村来,就天生比别人矮那么一头,觉着他们骂额们“乡下人”,还真他、娘没骂错。但额跟你们讲,屁,全是扯淡,他们其实跟额们一样,也是乡下人,知道为啥不!”
“为啥?”
“因为沪市就是两个圈,像额们刚来的地,就是外面这个圈,这种人他们爱门缝中间看人,把人看扁喽。但他们想不到啊,最里面那个圈圈,住市区里的人爱在门梁往下看,把所有人都看低喽,就是心傲,压根都不承认外面圈的人是沪市人,也压根没把他们当自己人看。他们呀,其实跟额们陕西人没啥两样。“
“可要额说,沪市人真不如额们陕西人,至少额们拿老乡当老乡,他们倒好,非自家人欺负自家人,非划个道道,什么内三线,外三线,定个城里人、郊区人,吵吵嚷嚷比谁穷比谁富,嘿,你们说有意思没意思,狗咬狗!”
通过窗户,望着现代化的大都市,离三扬起嘴。
以前讲阶级,划分农民阶级、划分资产阶级、划定无产阶级,那是为革命,那是为治国,那是为理想。现在不以阶级、斗争为纲了,阶级意识没了,阶层结构倒方兴未艾。富的看不起穷的,城市的看不起农村的,城乡差别出来,城乡对立起来,莫非这就是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所为之奋斗的?
这国,是华夏人的国;这城,是华夏人的城。这城市化的繁华,农村人如何享受不得?
为什么要在城市人的奚落下忍耐苟且,难道农民的血管里流着的不是和城里人一样的炎黄血脉,难道农民生长的不是和城里人一样的蓝天红旗下?
眼睛盯着窗外,一一从眼前掠过的,不止是闻所未见的东方明珠塔,那左右陪衬的大厦高楼一样令人心潮澎湃。
更何况,视线所及之处,无一不是高楼大厦、住宅洋楼,随便一幢,搁在秦川的小县城,便是人间奇观。
即便再过了三站,高达十几层的写字楼、商品住宅依然一览,不能尽。
离三收回了灼灼的目光,他仰起头,望向车顶,脑子里只想起了一句话一本满是外公注解、押在他箱子里的诗词集他不自禁地吟诵起那首民谣。
“上有骷髅山,下有八宝山,离天三尺三,人过要低头,马过要下鞍。”
“那么,我得低头?”
呢喃着,离三下意识地挺直了已经绷得紧紧的腰板,横眉肃穆,心里毅然决然地起誓。
“不低头!”
第十一章 南面称王
看沪市一路的风光,一直从地上到地下。
入了地铁站,随大流拾级而下,穿梭通道,排队等过门卡。
平生第一次坐地铁,未见地铁的模样,光是宏大的站厅,靓丽的设计,足以他们哇哇地惊叹,兴奋地指指点点。没有注意到
拥挤的人潮中,也有冲他们指指点点,暗笑乡巴佬没见过世面。
可没见过世面的一干人,哪有机会见世面?
沪市的一号线在他们七八岁地里撒欢的年纪(1993年),便通了车。之后的地铁二号线、地铁三号线,在十五六岁,正是他们当牛做马(2000年),伺候庄稼。
再当他们十七十八、十九二十,陕北的第一条地铁,依然没有。存在即合理,许是不合理。
毕竟,沪市的发展,配得上地铁的速度,至于穷乡僻壤…
咣当,咣当。
李土根等六人,坐在车厢两侧的座位。初来乍到的他们,对一切感觉稀奇,好奇地打量这节装修简约、现代的车厢,以致触碰一下扶手,都会啧啧称叹。
离三,依旧离群,他择了一处不碍眼的角落站着,双手抱胸,闭目小憩。
咣当,咣当。
过了几站,空荡荡的车厢,像水缸似的,逐渐给如川的人流填满,拥挤不堪,肩碰肩,脚碰脚。
这个时候,幸福,便是侥幸抢到座位。然而,截然相反,坐着的人一点儿不幸福,脸上的表情跟吃了苍蝇似的,一个个掩鼻晃手,而坐在李土根旁边的一个女孩子更甚,居然夸张到都掏出口罩,对他们的气息竟反感到如此。
“噫,伊拉哪能坐地铁额!”
“哎呦,臭死啦。”
李土根一览面前乘客的各种嘴脸,他强自撑着,坐视不理。
只是,再厚的脸皮,终究不是城墙,而冷漠厌恶的目光,胜似千刀万剐。
渐渐地,若隐若现像刀尖的眼神,洞穿李土根的脸,扎进他外强中干的心,刺痛得他不自禁地低下头,偷偷地捏起衣领,嗅了又嗅。
没味儿啊!要有,也是淡淡的汗臭。走了一段路,难免会有,可为什么他们的反应会这么大?
李土根想不明白,他在沪市呆了整整三年都不会明白他们憎恶乡下人的气味,是发自他们的内心,就像进步青年笑话辜鸿铭的辫子,同样发自他们的内心
不过,就像辜氏的辫子是有形,就算李土根有味儿,它是外放的,心地美便如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
但眼前这些脸色不善的人,他们的辫子是无形的,他们看不着,也闻不见自己身上的臭味,因为都藏在心里。那颗心,假如做成臭豆腐,吃起来嫌臭,都变质腐烂了。
李土根不懂,所以他如坐针毡,而且时间越长,屁股像给针扎了更痛。他冷汗涔涔,心虚地向左看了眼同排坐的同村人,瞧他们一个个人畜无害的样子,既不难堪,也不羞愧,丝毫没有让座的意思,李土根不由地坐立不安起来。
“仲牛,超子,额们把位子让给人坐。”李土根微微抬起贴着椅面的屁股。
李仲牛,人如其名,性子跟牛相似,憨厚,但死犟固执,绕不过弯来。他一听李土根无缘无故让自个挪座,嘟囔道:“凭啥!凭啥让给他们,拉屎蹲坑都讲个先来后到,这位子可是额先占的,不让!”
“咋能不让呢!就凭现在额们在人家的地界上,客随主便,得守沪市的规矩,女士优先晓得不!”
“不晓得!”
“嗨呀,瞧瞧内(那)人!”
李土根指向一个耳戴mp3摇头晃脑的时尚女孩,又指了指旁边一个臃肿肥胖正冒热汗的中年人。
“咋啦?”李仲牛疑惑道。
李土根心慌意乱,瞎编了个借口,“你看他们的身子骨多虚啊,尤其那胖子。呶,像他们这种城市人呐,都不硬朗,耐不住站,万一呆会儿站出啥麻烦来,那可得停车,多耽误额们的工夫。”
“是吗?”李仲牛半信半疑。
“那还有假,额还能骗你吗!”李土根拉了拉李仲牛的臂弯,又拍了拍李超的大腿,催促道,“赶紧的,站起来换他们。”
“哎呦,总算把位子让出来,真是滴,把位子都熏臭咧。”
“就是说。”
“……”
看着一个个顶替他们坐下的人,不由自主地从口袋从包里摸出诸如摩托罗拉e39、摩托罗拉v3的手机,李土根不由地夸赞自己的审时度势,竟有点沾沾自喜,心道:看他们这几千几千的手机,这里头肯定有买得上房子的主儿,指不定哪天看上自个盖的房子买了,算起来也是自己的主顾。给自己的衣食父母让个座,有什么不可以的!
李土根一边自我安慰,一边朝离三那挤去,只见他前面正有一个姿色一般还浓妆艳抹的女人,不断地上下其手,暗自骚扰着他,弄得退无可退的离三面色铁青,横眉冷对。
“哎,让让啊,额到额师父那里去。”
李土根一挤动,把女人挤到别处,嬉皮笑脸凑到离三身边,吹了个口哨,“兄弟,那娘们够骚的啊!”
“你刚才叫谁?”离三问。
“叫你啊。”
“你叫我什么,师父?”离三一本正经道,“我没有收过你当徒弟。”
“嘿,不是嘛,兄弟你看你多招妖精喜欢,呶,她还在看你呢。”李土根边嘴上啧啧,边指向投来幽怨目光的女人。
他继续打趣道,“想不到,兄弟是块唐僧肉,只是脸黑了点,不然有当小白鸭的本钱。”
“什么意思?”离三整了整给弄皱弄乱的衣服。
“嘿嘿,没什么意思,一种职业,专门服务女性、关心女性、爱护女性,高收入,事还少。”
说话间,李土根直勾勾地瞧向扔在偷看他们的女人,伸出舌头,在两排牙齿间来回舔蹭,神情极其猥琐下流。
“可惜额大没赏这碗饭吃。”
离三瞥了眼,瞬间,脑子里响起翻书的声音,一眨眼便灵光一现,停留在《子不语》的“鸭嬖”上。再眨一眼,他收回眼神,不搭理,但不是不懂,是懂了才装糊涂。
此时,车厢里的广播响起。
“叮!列车运行前方是许家汇站,有在许家汇站下车的乘客,请您提前做好准备。”
“哎,都别傻站着,下车,在这里下车!”李土根赶忙招呼同村的人。
话落,他没闲着,给离三搭把手,自信满满地一手想举起箱子,忽地一抬,里面全是书的箱子重若千斤,刚起来便落下。“离三兄弟,你这箱子装的都啥,咋这么沉!”
“我来吧。”离三伸出手。
“不不,额来。”
李土根两手握住把儿,使出力气抬起,而后用身体在拥挤的人群里挤出一条道,同时叫喊着:“让让啊,让让啊!”
其实,他不必喊,在动身下站的时候,乘客早早自觉地往四周避让,像躲泔水似的,谁都不愿意大白天新换的衣服上沾上一星半点的气味,令人作呕。
李土根自然明白他们的用意,于是当七人统统下了站,左顾右盼瞧没有管理员,随即怒气冲冲地朝列车啐了一口,指天画地,用一段熟练的不能再熟练的陕西脏话,发泄一路上心胸里的不快。
“娘的,这帮欺软怕硬的孙子,到头不还是乖乖给你爷爷让路!”
……
转车坐3号线,车厢里的人不少,但跟1号线不同的是,这节车厢里,不管是坐着,间或站着,都是同道中人,全是土里土气没呼吸过城市空气的新兵蛋、子,因而气氛相对轻松和谐,没之前那么多讨厌计较,和和气气,彼此搭讪,相互间递烟。
烟虽不名贵,但妙在五花八门,安皖的,陕北的,赣西的,湘南的,包罗万象,你递一根,我敬一根,烟逢知己千根少,但全守着禁止吸烟的规矩,有的塞烟盒,有的嗅嗅卡耳边。
再然后,一出声,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一帮同地的不同人相继熟络起来,姓名、家乡、工作,只要想问,他们不藏着掩着,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也不会编瞎话糊弄。但没人追究那么深,本就是随便唠唠,打发时间。
这里头,当属一个自称从安皖农村来的青年最多话。他年方二十,理一杨梅头,皮肤黝黑,满脸胡渣,非但掩不住五官的清秀端正,反倒平添了几分浪子的不羁,再搭上那双一说话便晶莹灵动的桃花眼,使他看上去少些阳刚,略显阴柔。
或许,缺什么在意什么。
他从人群里,一眼便注意到躲在角落的颇为阳刚的离三,瞧着他的脸不免好奇,便捅了捅李土根,“那人是你拉来的老乡?”
“嗯,咋啦,是不是觉着额这老乡特别?”李土根伸出拇指,冲离三比划了比划。
青年不敢冒昧,窃窃地掠过李土根,装成不经意的样子看向离三。机缘巧合,他们的视线对在一起,四目相对。
陡然间,神经兮兮的青年似乎灵敏异常,像从离三的眼中感知到什么,浑身一哆嗦,不敢再直视,别过头,心里七上八下,慌张之余格外惊讶,了不得,了不得,面如平湖,胸有惊雷,两眼如炬,贵不可言。
“哎,问你话呢,他咋样!”李土根推了推正发呆的青年。
“哦,哦,特别,是挺特别的。”青年微微地点头,“诶,大哥,您给我说说他呗。”
“说,那该怎么说,能说的海了去了。要真额说,有一点是废话也得说,那就是额兄弟,就不是一般人!他啊……”
倾听着零星碎语,青年按耐不住,往前迈了几步,离离三稍稍近点。定睛一瞧,仔仔细细地审视他的神、容、面、额、眉、目、鼻、口。
一息间,他仿佛感觉不到呼吸,整个人几乎窒息,目瞪口呆,两眼里闪烁震撼的光芒,扑通狂跳不止的心,激动地呐喊:天地人,青云竖,一字王,出黄土!
李土根以为青年听入迷,露出一副有荣与焉的样子,“俗话说的好,‘良马配好鞍’,你知不知道,像额兄弟,他娶的媳妇那可叫一个天仙模样。你想想,要是额兄弟不了得,哪里能降得住那样的红颜祸水!”
“不过可惜呀,时候不对,额弟妹回家探亲了,没机会让你小子开开眼,明白啥叫沉鱼落雁。”李土根遗憾地摇摇头。
“他!”青年猛地一把拽住李土根的胳膊,面红耳赤,像是吃了不下百瓶的春药,“他叫什么名字!”
李土根诧异,如实说:“离,离三啊!”
“姓呢?”
“没姓,大家伙就叫他离三。”
青年心头一震,面露惊愕,心里疯狂地念叨:离者,为光为明、为战为争……离者,丽也,南方之卦也,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重明以丽乎正,乃化成天下……
天下?
圣人南面听天下,帝王南面称天下。
南面?
青年当即低下头,浑身战栗。
第十二章 以前镰刀,今后锤
下了地铁,一行人里多了一张生面孔。
青年看了离三三次,换来一次比一次的震撼,随之心里一次比一次坚定,毅然决然地告别老乡,打定主意非加入他们。
瞧着像尾巴一样黏在身后,李土根既警惕,又纳闷:“哎,你,干嘛呢,跟着额们干啥!”
“嘿嘿,大哥,俺叫马开合,刚才在地铁上,听称呼是叫图昆大哥吧?”
他狗、日的,倒挺富裕,一出手就是一包三十的硬利群,为人也大方,发烟都不带眨眼手抖。
“嗯,没错,额就是图昆。咋咧,刚聊的还不够,想再聊会儿?”
李土根认准了他有事,毫不客气,接了一支放耳边,又接了一支插口袋,再讨了一支,才是叼在嘴里。
“嘿嘿,不是。”马开合手快,手心捏着的火机立即启开,冒火给李土根点上。“嗨!这不,刚在地铁里,听说你们这边工地工钱那个,高?”
李土根扬起眉,故作姿态,嘬口烟,嗯了一声。
“嘿嘿,是这样,图昆大哥,你们这发财的路,能顺便捎兄弟一程不?”马开合低声下气道。
李土根看了眼左右,把手臂一挥,“那不行,额只招额同村滴,你不是。”
“不是,天下皆兄弟,四海一家亲。图昆大哥,几百年前兴许俺们同一个祖宗生的,再说咱不都是出村穷打工的,来这里讨口饭吃,不都遭当地人嫌弃,明里暗里骂咱们乡巴佬、臭要饭的……”
马开合舌灿莲花,“你瞧瞧他们那么排外,那咱们这些外来的不得更加把亲近,抱成团彼此照应啊。”
“嘿,你小子有点歪理啊!”李土根笑骂道。
“关键理里面不还带着情分嘛!”马开合边说,边把所剩无几的烟一股脑强塞给李土根。
人精跟人精说话,往往比谁先老实。显然,在外混迹三年的李土根,挡不住马开合又吹又捧的糖衣炮弹,给伺候得飘飘然,忘乎所以,竟在随后的400米行程里,满口应承带他到工地。
离三在一旁冷瞧着,他隐隐约约觉着马开合不像是冲着工钱来的,从他说话间不住向自己飘忽的眼神,倒像是冲着他。其实,在车厢里,他便察觉这个人看自己的眼神不对劲,但没有杀气心机,只是有一点暧昧,仿佛女人相中了男人。
想着,耳畔边忽听见李土根说,“好了,到咧!”
离三终止了思考,抬起头,只见两面刷有“隆庆建筑有限公司”红字的白墙中间,不是经过的前一个工地的伸缩门,而是稍显简陋的一根红白相间长约4米的拦车杆,而且不是电动道闸控制,是依靠转轮的手动道闸。
寒碜,很他、娘的寒碜,关键是还没用,纯一摆设。虽然栏杆够长,可不够高,拦腰而已,梁上君子宁可跨栏,也不会蠢到爬墙,只是,到现在至少没外人敢跨隆庆的栏。
“汪汪!”
尚未迈出一步,墙内便传来犬吠。
“叫唤的狗叫黑鼻。夜里,就属它跟工地值班的人一块守夜。往后啊,你们跟大家伙一样得值班,早晚能跟它混熟。”
李土根带头,领着离三一干人跨过拦车杆。在门口,众人顺着李土根努嘴的方向看去,一只沾满污泥的黄狗拴在一块石墩上,口里流着哈喇子,摇曳像鸡毛掸子般杂乱的狗尾巴。
“走,额现在带你们去见工头,也是工地的副总。”李土根朝前带路,“有一点,事先跟你们打招呼,工头他人姓陈,名字叫啥你们就别多问,反正以后见着都机灵点,记得叫‘陈工头’或‘工头’,至于其它事儿,等到了他面前会说的,额就不费唾沫星子提了。”
沿途当中,许多指示牌排成一列,上面张贴的全是安全生产管理制度。再绕过一面活动牌,贴的是禁止、警告的内容,比妨禁止吸烟、必须戴安全帽云云。掠过指示牌,朝着这个方向,往前笔直走一百米左右,一个安置消防器材的临时点对面,就是临时搭建的工棚,也是他们往后住的地儿。
“那有两个工棚,左边的是给他们知识分子的,右边的是额们劳力的。”
李土根指向总共两层的工棚,介绍道:“第一层是给额们住的,这第二层嘛,是办公室、会议室还有工头住的地儿,他偶尔会在工地睡。”
“好了,上去要见工头了,都精神点,别紧张,工头看额面上,不会不收你们。”
噔噔一步踩两三个台阶,离三从余光中,瞥见工棚前面空地的露天洗漱台,脚没闲着往前走。
二楼会议室的门虚掩着,李土根小心地轻叩。
咚咚,咚咚。
“谁啊?”从屋里传来一个不轻不重的声音。
“嘿嘿,陈头,额图昆啊!按您的意思,从村里带了七个弟兄到工地讨生活。”
“进来吧。”
听到熟悉的赣江口音,李土根答应了一声,“哎!”随即弯着腰,推进门,而后立在门口站定,使了使眼色,“都一个个进来,排成一队。”
会议室面积不大,里头摆放二三十张折叠凳,最前方布置的是一张棕黄色的主席台,长度约莫四五个人坐下。陈工头现在在中间的位置坐着,他的左手边有两个青涩稚嫩的青年。
“七个人,嗯,人不算少。”陈工头戏谑道,“这个项目干完了,你小子说不定能成个工组长!”
“嘿嘿,这不都全仰仗您嘛!”李土根殷勤讨好,双手孝敬了一包华表烟。
陈工头接过烟,不着急拆封,敛住笑,扬手介绍说:“喏,介绍介绍,这两位是公司刚安排到工地的施工员。戴黄帽的,叫小林,戴红帽的,叫小赵。”
“呦,大学生,你好你好。抽烟不?”
多亏马开合路上塞了利群烟,没准备的李土根不至于慌神,他连忙取出两支递给他们,
“不,不,我们不抽的。”小林、小赵羞涩腼腆地推拒。
“不抽,学嘛,在工地哪能不抽烟啊!”陈工头笑眯眯地拍了拍两名大学生。
接着,他转向李土根,吩咐说:“右边的工棚暂时没有空房了,我跟你师傅商量了下,你们钢筋组空的宿舍腾出一张床,让他们先住下。记住啊,他们可不是工人,多护着他们点,不要让老油条踩着脖子敲脑壳,欺负他们啊!我不想像上个工地,甲方再把状告到我这来!”
“工头您这话说滴,么问题!”李土根一拍胸口打包票。
陈工头满意地点头,弹了弹烟灰说:“这就是你招的人?”
说完,把烟叼在嘴里,双手负背,慢悠悠地从李土根身边掠过,打量离三在内的六名李家村人,以及冒名的马开合。
“东家,东家……”从矮到高的一个个陕北汉子,操着厚重的口音说以往对雇主的尊称。
瞧他们一个个窝囊的损样,李土根掩住笑,面上动怒道:“都说了,叫工头!”
“工头,工头!”一干人异口同声。
“呦,这个小子个头够高的啊!”
离三人高马大,想不脱颖而出都难,他站着最后头。陈工头随意一瞅,眼前顿时放亮,快步走到队伍末尾,围着离三左兜半圈右半圈,边吸烟,边打量,像相马似的足足盯了十多秒,才开金口:“小伙子,多大啦?”
“二十。”离三背挺得笔直,一脸平静,不卑不亢。
“站姿不错。”
陈工头饶有兴趣,捏了一把离三的小臂,发觉肌群坚实硬邦,又拍了几下他的脊背,发觉宽阔粗壮,不禁多问了一句,“当过兵?”
“没有。”
陈工头斜了眼,顿时抬腿便踢,一脚踢在离三的腿肚子,但见他两腿紧绷着像两棵结实的大树,膝盖一点儿没弯曲。
“真没当过?”陈工头啧啧道。
“没有,额就一弄庄稼把式的农民。”
“也是,像你这样当兵,部队哪舍得放你回来。”
陈工头不理睬其他人的目光,喃喃了这一句,到门口反个身,把烟屁股摁在鞋板上碾灭,招招手唤李土根来,“行,你小子这次做的漂亮,就全先按小工的价收了,三个月试用,合格了补钱。土子,你没意见吧?”
“成,成,您肯给他们碗饭吃,那哪还有不成的!”
“行!现在离饭点还有点时间,你带他们到楼下安顿一下,再带他们熟悉下工地的情况。记住,别让他们瞎逛,等会儿老人下工吃饭,再让你师傅安排他们的去处吧。”
“马上。”李土根连连答应,领着一干人出去。
“小林、小赵,你们一块去。”
陈工头打发走俩学生,站在门口望着一个个背影从眼眸里走远,他目不转睛地看向离三,默然地沉浸在前半生的记忆,惋惜道:“这样的苗子,不当兵,可惜喽。”
转瞬间,又不由自嘲:“不过也是,当兵流血流汗能挣几个钱!”
他感慨着,想起十八从军之后的一幕幕,当时,他的血为保家卫国而流,如今,只为发财致富而流。
第九章 从此你南辕我北辙
从陕北到东南,一千多公里,有一座城市,迄今,一直矗立在风口浪尖之上。
十里洋场,那是旧名;东方魔都,方是新词。
沪市,偶尔,会西北望,望向陕西,彷如照镜子,拿落后、贫穷、封闭的城市来烛照自己的繁荣、发达与开放。
它高高在上,却从不拒人门外,升官发财请往此门,绕道走的人休怪。若要怨,怨自己没胆量。
它亦不怒自威,向来不咄咄逼人,悠闲自在但走别处,败逃走的人莫恼。若要恨,恨自己没本事。
至于剩下留下住下的,对沪市的观感,有以为是资本、是权势、是地位的围城,有觉得是爱情、是理想、是尊严的坟墓,有希望是野心、是成就、是**的沟壑。
但不管如何,站在山脚焉能品头论足高处的风光,首先,你必须居高临下。
而此时,身居底层的离三,踏在地图上标属沪市行政区的地界上,虽然第一次来,虽然第一次见,可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感觉与陕北的秦川县并无二样,一样可见贫穷,一样可见荒凉,尽管这里只是郊区,但起码,离三心里有了掂量。
原来,所谓遍地黄金的沪市,也有石头子。
从二楼的宾馆,离三透过玻璃窗,纵目观看了会儿火车站附近的街道两侧,他收回眼神,拉上窗帘,在嘈杂的摩托车鸣笛声中,躺在旅馆统一配置的白色床单,脑袋枕在双手上,侧着脸看向呼呼作响的热得快。
咔,门锁打开。
“三儿,吃饭吧。”
沈清曼出去买回快餐,她一双素手各提着一个塑料袋。
两个塑料袋里,有三个装菜装饭的泡沫盒。她一面取出泡沫盒,一面说:“附近的摊子都不新鲜,矮个里挑将军,特意选了一家看上去算最卫生的馆子买的。”
启开泡沫盒,家常菜,糖醋排骨、酸溜土豆丝、干煸豆角,一荤两素,十多块便能买到。
离三接过沈清曼递来的一次性筷子,直接掰开,两根相互磨了磨尖刺,不像沈清曼一样再浸泡在热水里,径自夹住一块油腻腻只有一点肉的排骨,便就着几口饭下了肚。
沈清曼斯斯文文,慢慢地小口吃着,一边吃,一边看向离三。和在李家村一样,他一直多扒饭、少吃菜。
曾经,刚住下,沈清曼没少嫌弃这幅饿鬼投胎的吃相,不过见多了,习惯了,同样看出了点什么他一口菜,往往要吃掉半碗的饭他是在有意多给李婶跟她留些菜。然而,这样无声息的疼人,在她踏入沪市的地界之后,又能有几回呢?
相顾无言,两人的情绪格外地低沉,桌上一直静悄悄的,安静得压迫他们的神经,可还是不说话。
不一会儿,一盒酸溜土豆丝,只剩几粒干辣椒,一盒糖醋排骨,就沾着一些糖汁,所剩最后几条干煸豆角,离三默默地就着最后一盒饭,风卷残云地干掉。
自始至终,到现在,两人一句话都没有交流,彼此对视着,仿佛千言万语,都已在眉目间细微中传达。
吃完最后一口饭,离三咀嚼了几下,沈清曼开始收拾起桌上的狼藉。
“姐,你什么时候回家?“离三放下筷子,协助着收拾。
沈清曼一怔,手随之一顿,目光无神地不知看向何处。数秒以后,她微微颤动地张开嘴,艰难地吐出字,“明天。”
啪嗒,离三的手一抖,筷子落在桌上。
“是,是吗。”他嘴角一抽一抽,倾尽全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到头比哭更难看。
看来,离三还是低估了离别愁绪的威力,尽管他早早在心底做好了准备,以为男子汉大丈夫能顶得住,事实上,他高估了自己的坚强,低估了自己的感情,尤其是值此分别之际爆发出的,再怎么粗胳膊粗腿,修炼外功,也招架不住内伤。
离三强忍着苦水在心扉里翻江倒海,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死犟死犟地全咽进了肚子里。表面上,他如湖般平静,却有几分如水般的冰冷刺骨。兴许只有这样,才能降下灼热冲动的零点零一度吧。
离三苦笑着,去拾起掉落的筷子,恰恰,似心有灵犀,沈清曼同时伸了手去。
望着伤神的他,沈清曼张张嘴,欲言又止,她不清楚能再说什么,该说的一路上都说干了嘴,可即便如此把真心掏出来,仍旧换不来挽留。
三儿,到底你为什么这么倔,跟头驴似的。明明你只要说一个“不”,一个简单不能再简单的“不”,难道我会狠心对你说“不”吗?不,如果我答的真是“不”,那也只会是“不离开”!
可是,你说了吗?你没有!沈清曼紧咬着嘴唇,连着暗自啜泣了三天的她已经哭不出眼泪。
“姐,明天,明天我送送你吧。”
话,彷如一只无情的手,轻轻地推了把悬崖上的沈清曼,她感觉自己正在下坠,心扑通一声,人也扑通一声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渊海,一点一点,她离那熠熠温暖的光华越来越远,视线黯淡,骤然的温差令她毛骨悚然,冷不防地打了个冷颤。
沈清曼忽地意识到,回沈家,在暗无天日的时光中,是否有机会能再见到眼前的他?
万一不能呢?沈清曼的信念彻底的动摇,她满脑子只剩下留下来,一去可能就不返了!
滴答滴答,墙壁上的钟表走着时间。
一秒一秒,每一秒对于沈清曼,都是煎熬。
她再也忍不住了,“三儿,姐,姐不想”
较第一次,离三说的斩钉截铁。“姐,明天我送你走!”但可想而知,离三的内心要承受多大的酸楚,以至于他不敢再面对沈清曼,立刻提起两塑料袋往屋外走,深怕多看一眼就会犹豫。
“三儿!”
沈清曼冲上去,揪住离三的衬衫,把脸贴在他的后背,干涸通红的眼睛竟又憋住一阵泪水,抽泣不止。
“三儿,你……你的心真硬,硬得让姐心疼。”
牙齿一磨,离三皱着眉,强自把怜惜掩在冷酷的外表下。
咝咝,沈清曼慢慢地松开被她已经抓得褶皱不堪的衬衫,抽噎着扬起头,看不见离三此时的神情。
“三儿,姐只能……只能再陪你呆一个晚上了。”
“嗯。”
“你去吧,你先去把垃圾拿出去吧。”
沈清曼轻推了下离三,看他踩着沉重的步伐出去,她心里已经决定了,一脸果决地从口袋里取出一个棕色的瓶子,上面的标签歪歪扭扭地写着“安眠药”的字眼听说是拐子特意送给他俩洞房的贺礼今天该是时候了,也正是时候
朝门口观察,趁着离三没回来,沈清曼异常冷静地倒掉杯里的水,将瓶里的一粒白色药丸掰成两半,接着手慢慢捏碎,化成粉状落入空杯里。
“姐,你明天要走了,我送你件东西吧。”
离三回来,立刻放倒自己的箱子,仔细地从书堆缝里搜找自己特意准备的东西。而同时,沈清曼偷偷地已经给两个杯子倒满了水。
“姐,你看。”离三站起来。
沈清曼顿时一惊,慌了神但不忘用身体挡住杯子,心虚地问:“什么东西?”内心则焦急似火,希望这团火能加快药粉的融化。
“你看。”
只见拿在离三手里的,是一串联着五颗珠子的手链,上面的珠子小巧精细,都是凤眼,各个抹上酥油,红润如玉。
“这是?”沈清曼疑惑道。
“这是外公留下来的凤眼菩提子,说是偶遇白马寺,从主持那儿讨来的。”离三把线头解开,温柔地绑在沈清曼的右手腕。
沈清曼握住离三的手,噙泪苦笑,原来,他连连念想都给我准备好了,真是个狠心的人啊!
细看沈清曼的笑弧向下,离三再明白不过,他双唇张了又合,哽咽着半天说不出话来,但他付诸行动,干脆利落,出手讯速地一手环住她不堪一握的蛮腰。
“凤眼菩提修持功德最为神妙,而这五枚,据外公说,是白马寺三代主持共持的念珠里的五颗,最具佛性,许能逢凶化吉。”
离三说着,见怀里的丽人挣脱而出,从桌上递来了一杯水。他接过,迎着沈清曼期许的目光,一饮而尽,接着说:“想着要分别了,也没有什么东西能留给姐作念想的,便借花献佛,把它拿出来。”
“三儿,姐也有东西,也想给你留作念想。”沈清曼拉着离三到床上坐着。
离三好奇道,“姐,什么东西?”
……
5:45,大概是旅馆最早的开门时间。一个人影从睡意朦胧的老板娘面前掠过,消失在门口。
再出现,沈清曼已经在青冥寂静的街上,一瘸一拐地走着。
前方的路口,有一辆不该出现在这个街边的纯白迈巴赫62s,车的旁边站着一个人。
“小姐。”
如果离三在场,一定能认出他就是在李家村让自己赶走的沈叔。此刻,沈叔穿着一身量身定制、做工精细的洋服西装,恭敬地鞠了一个躬。
“谢谢,沈叔。”沈清曼呢喃道。
“二小姐客气,都是老爷夫人的吩咐。”沈叔打开后车门,然后伸手去接沈清曼提的行李。
“这个行李我拿着。”沈清曼手一躲,没让他接手,兀自钻进车里。
砰,车门一关,沈叔匆匆上了车,“二小姐,是回家吗?”
“去大宅子吧,外公、爸妈、大伯、小姑他们,我好久都没见了。”
沈清曼靠在松软的椅背上,支肘撑着脑袋,斜视空无一人的街道,低声自语:“这里不久会有出大闹天宫的戏。”
“二小姐,你方才说什么?”坐在右前排的沈叔扭头询问。
“沈叔,你从小就疼我。你跟我讲实话,为什么前几次没有人来接我?”
第十三章 饭碗
叮叮叮,午饭的电铃准时响起。
从一幢幢钢筋水泥搭建的楼里,跑出来、走出来一群下点的工人,三三两两,踏水踩沙,蜂拥回宿舍里取了碗筷,径直飞奔向厨房。
门口,已经排成一列长长的纵队。
最前面,都是年轻人的面孔,他们一边焦急地等待,一边不耐烦地把碗筷敲得震天响。
“敲啥,敲啥,还想不想吃饭哩!”勤杂师傅掌着勺,咣当咣当地敲了敲铁盆。
“刘师傅,俺快饿死了,早儿就吃了一个馍馍。你老行行好,赶紧开饭吧。”排第一个的青年卷起衣服,拍了拍露出的肚子。
“急啥!”刘师傅瞪了眼,从他婆娘手里一一接过烧熟的菜汤热饭,搁在木桌上。
伙食很简单,一锅土豆青菜乱炖成的杂烩,一桶飘着焦味的米饭,还有几笼早上剩下发硬的馒头。
“咋又是冷馒头乱杂烩,一点儿肉也没有。”几个饥饿食肉的青年大失所望。
刘师傅火爆的脾气,他一摆手,“别磨磨唧唧,不吃拉倒,滚去吃你的小摊!”
“别介,别介啊,刘师傅,这月俺票子还没用完呢!”
每天,都会上演同样的戏码,像孩子似的发牢骚嫌弃,但最后照样吃着刘师傅做的饭菜,真香!
“票子。”刘师傅一手娴熟地打菜打饭,一手张开收票子。
票子,工地上的硬通货。每个月十五,工地上几十号的工人,要到刘师傅的小厨房,让刘婶登记再交钱领票,一张票子均价三块,跟外面摊子动辄五块十块比起来,显然廉价便宜,而且没用光能一直用下去。因为这,工地晚上打牌,有的干脆不用钱,直接赌饭票,有人有次,足足赢了半年的,结果工期只剩三个月。
离三他们没有票子,但下工刚回来的李土根他师傅,钢筋组工组长人爽快,跟刘师傅一打招呼,“刘师傅,这几人的饭钱算我账上。”
众人很诧异,一人三块,七个人就是二十一块。那在陕西,够他们到县城的馆子里吃两大碗足够垫肚子的羊肉泡馍了。
然而,搁这里,李仲牛几人低头看向搪瓷碗,焦黄的饭浸在一勺浑浊的菜汤里,心里憋屈,难以下咽。当中更有交运的,饭汤里多了一味下菜的佐料,只见汤面上浮着一只死苍蝇,眼尖的他们一时间酸水在胃里翻江倒海起来。
工长姓李,他上工从不洗头,蓬头垢发,下工有时手上沾灰带土,不很脏也不洗,捧着碗若无其事地吃着。
他一边咀嚼,一边说,“你们跟土根一样,都是从陕西来的,吃的面食多吧。吃饭吃的习惯吗?”
除了离三、马开合,其他人强颜欢笑,“行,行。”
“今天不是时候,工地里的馒头啊,刘师傅来不及做,就够对付老人的,你们新来的就将就着吃饭。”
“瞅啥瞅!”
李土根瞧见李仲牛、李超他们多少嫌弃抵触,把眼睛瞪得如牛眼,用筷子敲碗,“没看人离三兄弟吗,都楞憨着干啥,吃呀!”
侧目见离三狼吞虎咽,吃得正香,一个个面面相觑,有人抱怨,“图昆,这饭咋糊的呢,还没村里额娘烧的好。”
“球,你们咋地,地主家媳妇,娇贵啊!”李土根顿时脸色一黑,怒喝道:“娘的,别忘了自个都是田里出身,有啥地里种的没吃不到额们肚里!那年饥荒,野菜野草树皮不都吃了,吃这饭就吃不了?”
“可有……有苍……”
“一案子去(一边去),有苍蝇咋啦!有苍蝇是你的福气,额想加料都没地儿找!”
挨骂的几个抿着嘴,委屈非常。
李土根板着脸,“记住额们进城是干啥的!是卖力气挣钱的。不吃饭,一个个没力气,蔫得跟软柿子似的,怎么挣钱!”
生在乡村哪有娇贵一说,吃糠咽菜,吃得上饭便满足了,哪有脏不脏焦不焦。可偏偏,一个个乡巴佬,一路上把李土根无论夸大与否的全当了真,以为进了江口沪市马上有一番天地,满脑子填满了稀奇古怪的美好愿景,没想到刚刚吸上不同于陕西的江边空气,就给眼前的一碗饭狠狠地打醒
原来,城市里的饭碗,不是那么容易端的。城市里的饭,不尽是好吃的。
渐渐地,发热发胀的脑袋,一浇水顷刻间冷不丁哆嗦,瞬间回到现实,落差之大令他们垂头丧气。
独独离三,安之若素,一心吃着。他饭量大,在家的时候起码得吃两大碗裤带面。眼下伙食一餐是定量的,估计只够五六分饱。
众人瞧他吃得津津有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了他作表率,收起了失意,不再顾忌有没有藏石子、虫子,纷纷埋头扒饭。
李工长安抚道:“中午呐,你们先将就着。大餐啊在晚上,工地专门给这次新来的人开欢迎宴,那时,菜就不止这样了,丰盛着呢!”
李土根吃饭的速度很快,他喝下最后一口菜汤,摸出利群烟整包孝敬给李工长,小心请示说:“师傅,您看是不是现在就安排他们,也好明天能麻利地上工?”
“嚯,利群烟!土子你这次可大出血!”李工长轻嗅了一口烟草,把烟别在耳边,“是不是你小子猪鼻子插大葱,在他们面前装象装过了头,现在怕自己打保票的事黄了,丢人是吧!”
“师傅,你就别拿额寻开心哩!”李土根黝黑粗糙的脸一红,尴尬地挠头咧嘴笑着,一看样子就知被戳中心思。
李工长玩完玩笑,转而一板一眼说:“行吧,那有件事我就提前说道一下,让你们明白个状况。要不然出了什么岔子,你们没准会埋怨我的不是了。”
出于礼节,离三把剩下一口菜饭的碗放下,马开合有样学样,把吃到一半的碗放下。
李工长注意到他们俩的举动,看出是出于尊重,他欣慰地点头,摆摆手:“吃,没事,没吃完接着吃。边吃边听,没有关系。要知道,在工地里吃就是最大的事,除了拉撒睡,没有什么能比吃更要得的。知道为啥吗?”
“因为就像土子说的,咱们是来卖力气的,干苦活的,没有吃够用力气的饭,你们哪里能挣得动这钱,吃得消这碗行当哦!”
李工长说着往离三的碗里一看,“平时几两饭?”
“八两。”
“好家伙,半斤八两。工地里最多五两,你能吃得饱?”
“还成,肚子能不叫唤。”
一问一答,李工长从中感受到离三的质朴淳厚,不由对他生了几分好感,想抓起碗里的白面馒头,忽而想到满手的油垢污渍,马上改用筷子夹给他。
他笑眯眯道:“不嫌脏,就拿再顶顶。”
“哪能!”
离三不矫情不废话,端起碗让人把馒头搁里面,他不由分说抓起馒头,就着还剩下的一点菜汤老叶吃着。
李工长颔首,开腔道:“眼下啊,对你们最打紧的就是这个分工。明人不说暗话,咱丑话说在前头,你们不要以为都是土子招来的,又是同手同脚同时进的工地,就是干一样的活,这不可能!”
摘下戴着的橙色安全帽,他搁在身后供屁股垫着,“其实像你们这种新来的,啥都不会的,充其量就是一个小工,勤勤恳恳卖点力气,当个力工,像搬运啊,像守夜啊,多了累了不要发牢骚,说到底你没有手艺,所以月底领工钱的时候,除了记在账上年底结清的,千万不要觉着两三少,明白吗!”
“噗,两三百!”一人闻言,当场把吃进嘴里的一口饭全喷了出来。
李工长瞧了他一眼:“怎么,嫌多还是嫌少啊?”
“两三百,那不得值几百个鸡蛋钱!”那人兴奋道,“得几十只老母鸡生几十天,成,额准使吃奶的劲儿加把干。”
“哈哈,那行。不过,我这边刚好有比这个挣得多的。嘿,你们也算赶上时候,钢筋组里前几天走了三个钢筋工,临时招工找不到老手顶上。我啊跟工头商量后,打算从新人里当学徒,手把手教你们干钢筋……”
“这活咋干?”
“简单不简单,难不难,就是制作钢筋,绑扎钢筋,没入门肯定不行。”
李土根见机补充说,“也是你们运气好,知道不!在这工地,如果没有哪个师傅肯教你一个手艺,一个工地你混下来,到头只是个力工,啥也不会,就搬砖运输。这次额师傅收学徒,那相当于给你们机会学门压身的手艺,这可是千金不换的‘铁饭碗’!”
“是吗!那,那工长,啥时候选呐!”李仲牛迫切道。
“这样,看在土根的面上,就欢迎宴一结束,我串一趟你们的门,就从你们七个里选俩吧,肥水不流外人田。”
李工长点上烟,吐出一个烟圈,“还有一点我摆在前头说,没被选上的谁别怨谁,选上的也别姑爷娶亲敲锣打鼓,犯不着。记住喽,无论是做钢筋,还是当杂工,都各自有各自的活法,都各有有各自的累法。在工地,有门手艺的确挣得多,但在工地耍力气才是本。相信我一句,只要你干得活越多,钱自然而然挣得就越多。”
顷刻间,一团和气的场面骤然变得紧张尖锐。
众人,除了离三、马开合以外,心头火热,都盯上了钢筋工的位置,因而再看自己左右的人,双眸流动着警惕和猜忌,顾虑有人抢走属于自己的好饭碗。
其中,李仲牛按耐不住,急迫道:“那李师傅,到底咋样的人你才招他呢?”
“这事,等时候到了,你们自然会知道,不着急。倒是这会儿啊,你们赶紧吃完回宿舍收拾收拾。晚上的时候,希望你们在欢迎宴上,都放开点,好好认识认识每个组的老人,争取混个脸熟,对你没坏处。”
李工长倒没有和盘托出,打个哈哈避过话题:“好了,话也说了,休息也休息,我该上工地去了。土根,你带他们回宿舍吧,让他们把行李、被褥之类的都整理一遍,我估摸一会儿工头会去宿舍检查。”
“好勒!”
第十四章 民工是一种蔑称,不是职业
一间宿舍,8人住,4张上下床,其余什么都没有,既没有储物的柜子,也没有降温的风扇,甚至挡光的帘子也不过是一条破了几个洞的床单挂上的。
在这二三十平方的铁皮盒里,八个人凑在一块,三三两两的坐在上下铺侃天侃地。
嘎吱嘎吱,由横竖四根满是锈斑的铁柱焊成的床架子不稳固,人一点小动静就闹出大声音。离三睡在下铺,平躺在拼凑成一块的床板上,两眼望向上铺那块板,上面躺的是死乞白赖硬要睡这的马开合。
大伙七嘴八舌闲扯淡着,聊完稀奇的地铁,开始有的没的聊沪市的娘们,一个个手舞足蹈,眉飞色舞,手一边比划着今早但凡见过的女人的身段,嘴上一边口花花与米脂婆娘的姿色相对比。
小林、小赵两名新来的大学生分配跟离三一个屋,他们独守着一张床面积的小天地,与李家村来的这些人划江而治,完全游离在外,却一点儿不在乎,神情冷漠,态度疏远。
离三骨碌翻个身,床铺随之闷哼地响起嘎吱嘎吱的声音。
他侧躺在床上,问小林、小赵:“你们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自称“小赵”的赵文斌扶了扶眼镜,没有立刻回答离三的问题,他脸上露出一副局促不自然的神色,看上去有些难以启齿。跟他一同入职的林灿没多少心眼,如实回答:“宁绍学院。”
曾幻想上大学的离三,高三时把燕京、沪市、沿海省市的双工程院校、重点大学记了个遍。在他依稀的记忆里,宁绍学院似乎不在这个序列里。
“渣三批,你没听过很正常,”林灿贵有自知之明。
“三本怎么啦,三本也是大学,何况我们毕业拿的还是本科文凭。”赵文斌异常得敏感过激,他撇撇嘴不满林灿在外人,尤其在一帮盲流民工面前贬低自谦,“不像学院里某些学生,哪比我们还贵的学费,到手的不过专科文凭。”
“所以要不是看在文凭的份上,我爸妈宁愿让我复读,也不愿意掏六万块钱供我上这种大学!”
一想到四年下来的学费,林灿的心疼得直哆嗦,环视了一圈不能破得不能再破的宿舍,他为自己未来茫然而残酷的生活感到恐惧和失望,意志消沉,情绪低落。
“唉,只是哪里想得到,好不容易熬到毕业,一应聘就被分配到这里当什么实习生。这哪是分配,简直是发配,一个月还只是800,还不如我一个初中辍学的同学干大排档赚钱呢!”
“啥!你们一个月工资有800!”正聊得热火朝天的李超四人,一听赵文斌、林灿的工资,不免艳羡,交头接耳。
“听到了吗,八百,好冷松(好厉害),额家一年就算老天爷开眼也不过三千冒个尖,大学生都这么挣钱?”
“球,没听他说吗!为弄出他这一个大学生,他们家可掏了六万。哎,狗剩,你们家就算把裤裆裤头都当了,估摸着都没六万一个零头!”
“啥!六万?村长家的李珲买上摩托、盖上新房、娶上媳妇,摆满了荤素,统统加起来花了不就四万七八吗!六万,那不可得能在县城安个家,快快活活当城里人嘞!”
“哎呦贼老天不长眼噢!给额六万,那额必须比李珲这狗日还要过得舒舒服服!最不济,得娶到一个跟李三媳妇一样的天仙、貂蝉!”
“……”
众人议论纷纷,窃窃私语间不时偷瞄向赵文斌、林灿二人,目光里除了羡慕,也夹杂几分嘲笑。在他们眼里,六万块巨款就供一人上个学,太不值当了,花的太冤枉了。
赵文斌看不出他们的心思,不过他很不喜欢被当成猴子似的瞧着,特别是被自己瞧不起的人这么围观,更加讨厌必须被迫听着他们稀奇古怪、见识浅薄的笑话。
三批怎么了,再不济是大学生,总比他们土老帽强。
赵文斌心里不屑,撇撇嘴地说:“一个月八百算得了什么,跟我一班的同学有的在国企上班,有的在建筑公司工作,刚起步一个月少说有两三千。”
马开合听出他们语气里的高人一等,故意调侃问:“那你们怎么没去?”
林灿垂头丧气,郁闷地嘟哝:“你们懂什么,这些工作机会哪里会轮得到我们这种无权无势的,都是给关系户留的!”
“嘁,不就是仗着家里的关系走后门嘛!”
赵文斌颇有顾影自怜之感,“不就是花钱打点,把能套的关系全套牢,把能谈的交情全谈深。哼,都怪我爸妈不争气,没有别人家有钱有势,否则这些工作不都手到擒来嘛!
“唉,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啊!”
林灿深有同感,“我都不奢求我爸妈是什么企业老总、处长局长,只要一个小小的主任、科长,都不用在这里受苦,早早就托上关系,安排到哪里上班了。”
听着他们不谙世事的幼稚话,离三摇头失笑,笑容里透发着一股厌弃。
虽说一开始是羡慕,他也难以不羡慕
但凡有他们一半的家境,那么含辛茹苦抚养他的李婶,根本不必几次三番卖血,养他成人,供他上学,以致于卖掉了自己的健康生命。但凡哪怕有四分之一,也足以使他如愿燕京,有机会在四九城寻找“陈世美”,兴师问罪。
可是,他顽强活到二十都梦寐以求的东西,有的人一出生就有。
然而他们梦寐以求的,是投胎更好的与生俱来的。就为了差距,竟对生身父母大发牢骚,听上去似乎理所当然,都怪父母不中用,可他们的父母真不中用吗?
难道到了李婶这样为娘的地步,也是不中用吗?
离三无话可说,因为没用,太阳照样照常升起,不还是活着,活得卑微也是活着。
离三扪心自问,他年轻不懂事一样怨过李婶,恨她为什么生下他到人间受比其他人更多的苦。
之后,等跟着外公修了佛,他寻到了一个答案,满心以为自己前世定是一个恶人,此生必当历经磨难赎罪。
但修着修着,他上了学,无神论让他不再信奉释佛,那不过是不自救的人可悲可怜乞求虚无缥缈的力量的一套说辞。
渐渐地,在漫天黄沙中
他顿悟,从来没有什么神仙皇帝,也没有什么救世主,坐拥千百亩的地主不是天生是地主,身聚万贯财的富商不是注定是富商。他们中一代代也许祖宗十八代都是坐享其成,但至少祖宗的祖宗中有一代是在发愤改命,给下代挣座金山银山。
人就是这样,总是想着前人栽树,自己在大树底下好乘凉。没有苍天大树,他们会埋怨自己的父母,因为他们这一代人不能从父母那里不劳而获,而看着其他人不劳而获,轻轻松松地过一辈子,更会咒骂父母不争气。
他们自私,他们只在乎的是自己的这一辈子。
可他们不明白,生而为人,不能只顾自己的一辈子。
须知,活着,不仅是一世的活着,同样是世代的活着,远有祖宗,近有双亲,他们的懒惰与不逢大势留下的贫困与卑贱,总得有一辈或几代人扛起担子,肩负起来咬牙往前走。
人,横向的活法是一辈子,纵向的活法是代代人。
面对苟且,抑或闻达,前人选择了,过了残生,如今相同的选项重新摆在后人的面前,究竟是“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还是“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
事实上,到最后,总归得有一个人,几个人站出来挑着,由羊肠小道渐渐走向康庄大道。
这不就父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期许吗?他们是没能力,他们是很窝囊,可再贫穷,可再困难,他们至少扛起了家庭硬撑着天地,坚持到子女将来有能力接过棒子,砥砺前行。
所以,那些成天做着“官二代”、“富二代”、“拆二代”白日梦的人,把别人家的父母常挂嘴边,口口声声愤恨生错了娘胎,不过在为自己的坐吃等死、懒惰成性寻个借口,可他们不能这么做,不能这么想,那是在侮辱自己的父母,枉为人子!
离三没有因两人的偏颇之词,破坏了大学生在他心目中的形象,熟悉唯物辩证法的他能把我共性与个性、歪瓜裂枣与芝兰玉树的区别。但对于能说出这番话的人,离三本能地疏远轻视,视线随之由小林、小赵转移到上铺的木板,有意劝说:“那也不可能全都是关系户,总有几名真才实学、出类拔萃的?”
“当然有。像我之前遇到的一个土木出来的师兄,单凭造价师证、二级建筑师证挂靠在别的公司,一年就有五六万赚头,更别提他还在江浙有名的民企上班。据他说,今年他打算考一级建筑师呢!”
赵文斌面露羡慕,转而黯然消极,嘀咕说:“可要像师兄那样,起码得坚持熬到三十二、三十二岁才能发达。”
“呵,听你们的口气,还想一步登天呐!”马开合蹬蹬从上铺下来,心里原本还羡慕他们俩能上大学,但瞧他们这副德性,打心里厌恶和不屑,说的话听上去尖酸了些。
林灿、赵文斌一开始抱着不被孤立欺负的想法,对离三他们若即若离,却没有料到自己竟会遭几个民工的冷眼讥讽。
一时间,好面子的林灿受不了马开合的揶揄贬低,怒视他说:“我们这叫英雄没用武之地,拿人才当奴才使唤,窝在这工地里当什么施工员,浪费时间,还就这么点破工资!”
赵文斌帮腔道:“早知道我就考个研究生,等毕业出来兴许能找到一个更好的工作。不像现在,跟你们这帮人住在这里活受罪。”
“跟小爷在矿里脑袋别裤腰带上挖煤比起来,这也叫受罪?”马开合冷笑道,“呸,像你这类包衣(安徽方言:窝囊废)烂货就该塞回你、妈的肚皮里再生一次,叫你重新吃一回你妈的奶水做人!”
噗嗤!
赵文斌听李超四人在一旁偷笑,一股孩子气没褪尽的他难以忍受自己的自尊被侮辱,红脸赤脖,暴跳如雷说:“老子喝你、吗的奶!老子正儿八经大学毕业,你这个没文化的民工有什么资格说我!”
想不到如今,把文化切割成三六九等的学历、文凭,不单不欢迎交不起学费的任何人,还要残忍地把他们游街示众来彰显没文化的罪莫大焉。
离三不再看戏,他直起身子起床,拿强壮的身躯拦住赵文斌,把马开合挡在身后,人绷紧脸冷色道:“他有没有资格说这话,不在于比你有没有文化,而在于比你够不够成熟。显然,他够格。”
“滋滋,我收回刚才的话。”马开合来回摸自己的下巴,咧嘴轻蔑道,“把你塞回娘胎回炉重造,简直是要了你妈的老命!”
赵文斌拌嘴拌不过马开合,恼羞成怒的他大喊道:“我、抄、你……”
雄健的体格、魁梧的身姿、英武的面庞、锐利的目光,一下子让怒发冲冠的赵文斌头上顿浇了一盆冷水,叫他闻风丧胆,畏畏缩缩又退了回去。在旁的林灿眼疾手快,赶忙上前拉了一把,攥他回下铺坐下。
两人同仇敌忾,看离三、马开合的目光尽是仇怨与忌惮。转头望了望其余四人,迟钝的他们慢摆拍地发觉因为他们俩,此时的屋里早已硝烟四起。
见其余六人刻意疏远,林灿率先服了软,替赵文斌道歉,“文斌他刚刚说的都是气话,不是故意的,我代他跟你们道歉。”
“你让他自己说!”离三鹰视着他们。
面对如此犀利的逼视,色厉内茬的赵文斌哪有胆气,早早吓得不能言语,多亏林灿暗地里掐了掐他的大腿。
赵文斌瞬间回过神,强自镇定下来,然而双腿仍然哆哆嗦嗦。
“瞧,他看起来不像是说气话。”马开合煽风点火道。
“对,对不起。我刚刚说的……是……是气话。”
终于,赵文斌在离三强迫的压迫下难以强撑下去,他低头避过离三渗人的眼神,嗫嗫嚅嚅。
“你最好保证说的是气话。”
陈工头领着隔壁宿舍的3人走到屋子正中,瞪了脸色煞白的赵文斌、林灿二人一眼,回头瞟见离三面不改色,点头之余又将目光落在赵文斌、林灿身上,大发雷霆。
“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不管你具体指的是哪个人,但我警告你不要想把什么不好的词都往农民工身上扣,因为你扣不起,别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今天,既然你道了歉,那我和这些工长就当你是小孩子放屁不懂事,把这些当耳旁风略过了。”
“但是,假如下一次还让我看到、听到你骂农民工的这个不是那个不是,那我可不管你们是公司派来的实习生,统统给老子滚蛋,因为老子我也是一个农民工,你骂他们就是在骂我!”
赵文斌忍不住地打了个寒战,害怕得心肝一阵抽搐。
林灿也好不到哪去,他给陈工头盯得寒毛直竖,但他相对冷静机敏,当即再次向陈工头保证:“陈工头,文斌刚才说的的确是气话。我可以代他向您保证,他绝对没有半点歧视他们的意思。”
“对对,陈工头,我没有这意思,一场误会,一场误会。”赵文斌赶紧附和道。
“你们这些大学生,我在工地里见多了,说的比做的好听,你们还是拿行动说话吧。”
陈工头不搭理俩大学生,转头对离三一干人说:“你们几个跟我到去会议室。在开工前,我要给你们稍微讲讲这个工地里的规定和安排,再顺便给你们搞个简单的安全培训。这样,你们明天就可以上工地干活了。”
第十五章 工头
“工头!”
会议室里,一干人点头哈腰,毕恭毕敬。
“嗯,到齐了。诶,坐,都别拘束着,搬张椅子坐。”
陈工头招呼着,然而,他不坐下,没人敢坐下。
“都看我干嘛,坐啊!”陈工头笑眯眯道。
众人左右相视,像憨实的几个,如李仲牛便不再矫情客套,随手拉了一张就近的折叠椅。
嘎吱,地面刚滑出点声。瞬间,在他背后的李超,偷偷摸摸地踢了一脚。
李仲牛顿时回过头,瞪着滚圆如牛的眼睛,眼神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你狗、日的踢我干嘛!
旁边同村的人暗自提醒,“牛娃子,你丫不要命咧,人工头都没坐呢!”
李仲牛憨归憨,但不傻,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登时斜了眼好心提醒的同伴,扬起嘴,哂笑了一下。
立刻,变了脸色,直面着一脸笑意的陈工头,谄媚至极,一边把椅子继续拉来,一边说:“工头,您不坐,额们哪能坐呢!”说着,把住陈工头的臂弯,笑脸请他坐下。
一时间,陈工头抱以深意的微笑。同时,除了离三面无表情,马开合一脸不屑,其余人为之一振,顿感懊悔,娘的,怎么把这茬给忘了,竟让这小子捷足先登,巴结上工头。
怨悔着,恨不得一拍大腿叫出声。再看一副憨相的李仲牛,心里气得牙痒痒,贼你娘,瞧着老实巴交,想不到也一肚子油水。
陈工头置身事外,毫不在意他们之间的小算盘。他扬起手臂,手往下压了压,“哎,都坐啊!”
话音落,除了离三、马开合,以及李仲牛本人,几乎所有人都像吃了苍蝇似的,一个个面色难看,不情不愿地搬张椅子围坐在陈工头四周。不经意间,包括跟李仲牛要好的李超几人,一样狠狠地剜了眼装憨的人。
说到底,人能接受别人上进,独独不能接受身边人上进。
嘶。
陈工头撕开李土根送的中华烟包装,取出一支,眼随即瞄向缄默不语的一众人,“抽一根吗?”
“不不,工头,您的烟名贵,额们这些人哪能抽啊!”
“是啊是啊,工头,额们自个有烟。”
“诶,不要这么见外嘛!来,都抽一根。”
陈工头取一根丢一根,来了三回,接着把烟交给李仲牛,“你分一下。“
李仲牛喜上眉梢,飞快地进入角色,扮演起狗腿子,乐此不疲地照陈工头的吩咐,发烟的时候得意洋洋。
“招你们进来的那些个人,是不是跟你们通过气,叫你们碰到我,要么叫我陈工头,要么叫我工头?”陈工头翘起二郎腿。
不待人回答,他接着说:“唉,其实没必要这么严肃嘛,工头不工头的,都是工作上的称呼。要我说,照老规矩,你们平日里在工地,岁数跟我差不多或大的,可以管我叫老陈,岁数小的不嫌弃就管我叫陈叔,不要觉得攀什么亲戚、套什么近乎的。”
一包烟,一席话,在改革浪潮里摸爬滚打多年的陈国立,轻而易举地营造起一种轻松亲近的氛围。顿时,消除了与李仲牛、李超等人间的隔阂,令他们觉得没有一点儿架子,同样是两个肩膀一个脑袋,和村口整日散步的大爷大叔没区别。
“工,工头,额们真地能称您叔?“
“怎么不能!”
陈工头眼一睁,脸色认真,“这么说吧,打你们进我这个工地起,其实我陈国立就拿你们当自家人。只要你一天跟着我吃饭,就一天是我自家人。你们想想,有谁见过自家人成天喊人“工头”的嘛!”
有人弱弱地问:“可工头,万一,嘿嘿,额是说万一额们到其它工地……”
“那有什么关系。大路朝天,发财最先嘛!你们要是有天觉着到外面更挣钱,或者说啊,想像之前那俩宿舍的人一样,提出来想散伙单干的,放心,我老陈绝不反对,更不会故意使绊子,挡你们的财路。反而”
他靠在椅背上,眯着眼抽了口烟,享受齿间的烟丝味,“我还会摆一桌散伙饭请吃饭,提前祝你们成功。以后要再有缘分,哪天碰在一块了,当然,不嫌弃的话照样可以叫我一声国立叔,咱在聚一聚,一块高高兴兴地喝酒。”
那人一拍大腿,举起大拇指,“嗨,工头,你这话说的,真够敞亮仗义!成,俺刘龙飞就认准你,跟你干了!”
“对,额二牛也跟着工头,他指东,额不跑西,他指南,额不去北,是不是!”李仲牛附和着起哄。
一个个人头摆动,莫不答应,“是是是。”
离三坐在最外围,却清楚地观察陈工头说话时的一举一动,以及工友们接下来反应。不愧是领着几十号的老江湖,三言两语便树立起豪爽亲和的形象,假以时日,不难想今后这帮人,除了看在钱上服从他,打心里也敬服他。
然而冥冥之中,离三觉得古怪,但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在细微的洞察中,感觉陈工头挚诚的目光里,游移飘忽,闪烁着微末的狡黠。
“嗯,好,哈哈,谢谢你们这些娃子看得起陈叔啊!”陈国立挑挑眉,非常满意效果,“好,那接下来,我就再讲讲一些工地的情况,你们都听听,省得后面出了事一顿子牢骚怪话……”
“……这工地的活儿可不兴歇歇停停,每多花一天,就花一天的钱,而你们,就少一天上工的钱,月底就会少一些。所以啊,除了刮风下雨没办法,就像刚才说的,一般不放假,什么清明中秋劳什子,都不放!五一,十一啊,就看上面领导挑哪个日子来工地督查。都没有,继续开工,有一个,诶,咱就假前多点工作量,再给你们放假……”
过去一个多小时里,陈国立详细地给他们说明了下工地的情况,包括施工规模、施工工种、工资工伤、休假安排一系列。跟工地里的小包工头不一样,他不但说话大气亲切,而且详细讲究,像个教书先生似的,把东西掰开了揉碎了给众人听。
他这么做其实大可不必,一般直接把招来的人,丢进如大熔炉的工地里自己炼,是块好料就能炼成好钢,是块废料,活该成一块废钢。但陈国立不是,他有他的理由,正如他挂在嘴边的
“好不容易大家进了回城,不要把心眼停在自家的一亩三分田,还惦记今年种什么庄稼,有多少收成。大伙啊,不管今天,还是明天,偶尔低头看看自己的影子。要知道!你现在在城里,不是在村里,不能跟种田一样光顾着背朝天干苦力。在城里,你必须多抬头看看头上的天,好好琢磨怎么连人带影都能留在城市的太阳底下,晓得不!”
“晓得,晓得。”
尽管听得稀里糊涂,一个个都配合地点着头。可是,他们哪里明白,要把人留在沪市,面向江海,春暖花开,那影子里得藏着多少辛酸苦泪。
陈国立微微苦笑,转瞬即逝,继续说:“刚才跟你们讲了工地里上下班、加班守夜、值班轮班的安排,还有不同工种不同工钱,接下来,我们就说说工钱的事。”
一提工钱,这帮五大三粗一扫因为刚刚枯燥乏味而疲惫分心,陡然来了精神,猛睁开昏昏欲睡的眼,修好左进右出的耳朵。
“这第一嘛,是你们每个人,会按你们的工种,再以小工的工钱来发。这每个月啊,不会全发,四分之三都留在账上,剩下最多领二百二十一块当生活费,像一日三顿之类的花销,你们自己看着算。”
“诶,陈叔,那,那记在账上的钱,俺啥时候能领啊!”一个操河南口音的人问道。
“放心,这账上的工钱,都由你们的工组长记得清清楚楚,到时候一并报到会计那,等年终,要么竣工了一次性结清。”
陈国立吐了口烟,“还有,第二,就是放假,刚才跟你们讲了,真有放假的话那一定放。而且,别的工地我不知道,我反正会额外多贴五十给你们过节,不至于叫大伙过节了手头还紧巴着……至于杂七杂八,还有饭票,记得月初的时候想好吃多少顿,按时去厨房买小票,过后拒收。”
“陈叔,额有个结儿,不知道您能不能解?”李超举起手。
“噢,什么结儿,大不大?大的话,你陈叔可解不出来。”
“不……不大,就,就隔壁。”众人盯着李超,他紧张得微微结巴。
“陈叔,隔壁建的啥,额咋地瞧那墙上,有一面涂的跟工地一样,是什么,那字咋念来着?”他嗫嚅着,记忆里的字深刻,不过文盲的他不识字,说不出来。
“是裕泰,对吧?”陈国立拧了拧眉,神色异常。
“反正跟额们工地左边那面墙,刷的字一模一样。”
“这个呀,嗯,本来俩工地不同公司,不需要知道,不过既然你提了,那就跟你们说道说道。”
陈国立一松双指,烟屁股从半空落下,摔在地上,迸出火星。他一脚碾平,仰头从口鼻中呼出烟,“裕泰,按行业话,就是咱的业主,是它丢下活交给隆庆公司,而我呢,就是告姥姥求菩萨从隆庆要来咱们这活儿……所以这片地啊,不单单是隆庆承接这个项目,隔壁那边,一样是这个项目,不过是二期的地基工程,但跟咱没关系,咱们跟那边是江水不犯河水,各干各的,各挣各的钱。”
“对了,话说到这份上,我得再提个醒啊!千万不要拿它那边的规矩来跟我掰扯,否则一概不搭理外,我还要……”
“陈叔,额们省(xing)的,额们省的。”李仲牛等人忙表态道。
“你们记住就好。好了,最后咱们再唠唠安全培训。其实就几句话,你们不用太在意,平时多跟着别人做,自然就学会了。首先,记住三宝、四口、五临边……三宝是哪三宝,安全帽、安全带、安全网……”
说着,陈国立的脚边有六七个烟头,他的烟在之前便抽完了,现在抽的是李仲牛敬的猴王烟。他的嘴边飘出一缕烟雾,不紧不慢地说:“这些东西,能记多少记多少,记不住也没关系,反正跟着别人做准没错。”
“好了,时候不早了,这会就开到这里。”瞄了一眼腕表,琢磨说得差不多了,他挥挥手遣散他们。
“嘶!陈叔,你这表不会是金子做的吧?”离陈国立最近的李仲牛眼尖,留意到他的腕表竟金光闪闪。
“哎呀妈,还真是金子做的!”东北人嗓子一嚎,其他人纷纷围上去探头探脑,想一睹金表的尊容。
陈国立挡不住他们的热情,顺着他们卷起袖口,一块金黄锃亮的腕表暴露在众人眼前。
仔细一瞅,表盘上镶着的二十四颗钻看得李仲牛一愣一愣,他冷吸一口气:“陈叔,这白白亮亮的是啥?”
“这个叫钻石,一种很名贵的宝石。”
从语气里,听起来不值得一提,但从陈国立的脸上,眉间,可见众星捧月般的他多么得意。
什么表?马开合一时好奇,从座位后稍稍凑到前面,粗粗一看,那腕表,那钻石,一印入眼帘,心里立刻有了定数,他冷笑一下,坐回位子,摇头暗笑,我当什么!这种假表,小爷不知道诓了多少冤大头。就那表盘,合金铜做的,那钻石,塑料玻璃,还当宝贝似的。
想着,他不禁差点笑出声,赶紧两手捂住嘴,怪模怪样,引得离三好奇地看过来。
“额还从没见这么宝贵的表。陈叔,能不能给额摸摸?”李仲牛再次瞪着他牛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
陈国立手一伸,“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摸摸吧!”
“哎!”李仲牛喜出望外,他迫不及待地伸近了手,猛然一激灵,随即在衣服上擦了几遍,愣是擦得自个觉得干净,才敢沿着表镜小心地摸上一圈。
“滋滋,这么精贵的表,那得多少钱?”李仲牛屏着呼吸,咂舌不已。
“不贵,也就1888吧。”
陈国立昂起头,说话有点飘儿,“也是运气好,前些日子正赶上他们店里搞70年庆典,打优惠价买来的。告诉你,这表原价可得七八千呢!”
噗嗤!马开合终于没忍住,所幸没让给金光闪闪的假表迷惑住的众人觉察到,除了一旁老僧入定的离三。当然,他并非有马开合的眼力,更没有见识过哪怕是几百的表,但他貌似见过七八十万的表,就戴在沈清曼的手腕上,某天掉进了李家村唯一吃水的井里。
“额滴亲娘,七八千呐!”
“不就是一块走时间的表嘛,咋这么贵呢!”
“……”
众星捧月的滋味,陈国立很受用,但恭维吹捧的话听久了也厌。他袖口一拉,刻意摆出一副富贵于我如浮云的从容样,勉励众人,“不就是块表嘛!等你们以后努力像陈叔这样发达了,指不定脖子上还能多戴几条金链子!”
接着话锋一转,“好了,到下班点了,准备准备,工地的老人差不多回来了。之前不是说让你们新来的多跟老人接触接触,刚好现在下去跟他们碰面。记住喽,呆会儿在宴上自我介绍完了,末了一个人至少给我报出5个人名来,不然不准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