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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柯一凉     嗟来的食txt下载     嗟来的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八章 蚯蚓与蛆(下)

    “不是不是,还没理好呢。”

    阿香忙重启电推子,嗡嗡推着他的头发。一边推,一边道歉:“不好意思,大哥,你刚刚那番话说的太有道理了,我不知不觉就出神了。”

    离三大笑说:“哈哈,我还以为板寸头会是这样。”

    “大哥,店里的生意还真像你说的一样。”

    阿香绕着耳朵推掉离三鬓角的一块,然后从桌上拾起海绵揉擦。

    “光顾我的一般都是她们,有的成了回头客,还会领自己的姐妹过来。像大哥你这种路过理发的人,我开张到现在只有七个。其实说实话,我还是想服务你们。”

    “来的都是客。不要在意她们做过什么,做服务最重要的就是态度。和她们相处要平等交心,这样你的生意自然会越来越红火。”

    “呀,你说的跟陈凤一样。”阿香很是意外。

    “是吗?”

    “嗯。她说好几条街的人宁愿不去自己街边的店里美发,也跑来我这里,就是觉得呆在我这才像一个求美的正常女人,不会觉得自己那么不堪,比较轻松。”

    “这说明你从心底没有看不起她们。”离三说道。

    阿香一手拿梳子,一手拿剪刀,细心地修剪他的头发:“呵呵,其实一开始心里还是挺膈应的,总觉得如果不是自己钱少,才不会来这里开店。对她们,一开始挺嫌弃她们这种人,打心眼里瞧不起,觉得她们就像人骂的那样,‘臭婊子’、‘**。不过几个月相处下来,却真的不是我想的那样。”

    “你觉得她们是什么样?”

    阿香眉头轻蹙,感叹道:“唉,她们其实命苦,都不容易!”

    她顿了顿,“这些巷子里的人,她们有的九几年就从乡村来沪市里头,那个时候工作的地方少,而且又抓盲流,又有下岗,她们刚来什么都不会,什么也干不了。如果没有同乡的引荐,到哪里都可能找不着工。说实话,她们没有我的幸运,刚一进城就遇上贵人,给一个好活儿。”

    “据一个姐妹说,她刚进城的时候,就在一餐馆里干洗碗刷筷,从白天洗到晚上,手洗到褪了皮,一天只有二十。另外啊,还有一个,好像是在服装厂缝缝补补,一个月白天黑夜,一天算上加班得有十四五个钟头,结果到手的工资才只有城里的三分之一,而且一有招城里人,替下的准是她们。”

    嫁夫,生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这样的日子对农村里的某些女人来说,早已丧失了兴趣。

    她们像村里的男人一样,厌倦了乡土,厌倦了一眼望到头慢悠悠的生活,心向往城市,满脑子只有进城的冲动,哪怕没有本钱,没有手艺,没有学历,可一想到白日梦中城里的灯红酒绿,那份欲念便驱使着她们不顾一切地冲出乡村。

    但当两只脚都迈进去了,她们却在大街小巷、车水马龙中迷失,只会瞎转悠。

    转悠来转悠去,非常的难堪,她们原本是向往城市的物质丰富,可进了物质的围城中才发觉没有自己的一席位置,才发现,原来乡里的一口饭,在城里竟然贵得吃不起。穿金戴银的梦,只能是彻底地破碎,眼下最要紧的是生存。

    生存逼迫着她们像流浪到城街里的山狗,四处寻食。

    兜兜转转,她们或许饿了好几天,或许吃厌了垃圾桶,在看不见希望的深渊底从守望,终于到绝望,心灰意冷,难免会在一丝骨肉香气的诱惑下发了狂,不在意肉是否有毒。

    “乡下进城不容易,看的见、看不见的苦都要咽下。”坚强如离三他莫名地心酸,他久久才语气沉重地说,仿佛说给阿香听,又好像说给自己听。

    “她们里面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叫喜儿的。她二十六七,大我五六岁,六年前来的沪市,而且带了一个孩子。她孩子很可爱,可身体弱难养活,一般的活赚的钱根本不够看病的,她后来就干起了那个。我开张刚有一段时间,她总会一闲来我店里跟我商量兼职,帮洗一次头给一块。”

    “后来我才知道,她一天洗头挣的五块钱,就是她一天的饭钱,四块面包,一瓶自来水。再后来几天,我就再也没见着她了,一开始以为她是活多没时间,可当福利院的人来抱走孩子才知道,她是杀了她乡下的老公逃到城里的,前几天刚被抓到,抓到的时候诊断得了艾滋。”

    阿香鼻子“咝咝”抽吸欲出的鼻涕,她用颤抖的嘴唇伤心地说着。

    “其实,她老公该杀。她老公就是一个赌鬼,在村子里面什么都不干,游手好闲,只会赌钱,经常赌输了就回家毒打她。打完之后,就拿家里的东西低价卖了继续赌,不到一年,背了一身债还不了,债主找上他家,他竟然要拿她跟她孩子抵债。终于,喜儿忍不下去了,拿了一包耗子药偷放进他酒瓶里药死他,跑进了城里。”

    故事说完,潸然泪下,阿香抬起手,用手背抹去滑落而下的泪水,她哽咽说:“大哥,她们是真不容易,会干她这行的哪个都不容易。我也因为喜儿,才觉得干她们那个的不一定是脏,而是这个世道太脏。”

    听到有关她们的点点滴滴,离三想起了养活他的李婶,她虽然没进过城受苦,可在村里遭的难已经够多了。她们同为女性,同样在困难中受苦。

    对此,他不无同情,默默呢喃着李婶常念诵的《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当然,也不是全部都不情愿。比妨前些天跟好几个聊天,她们都说干这行多好,不用干活,不用加班,钱来的容易又快,而且赚得还多。万一运气好傍上哪个大款,就算当小三,也是吃香喝辣,穿金戴银。呸!没脸没皮的,我打心眼里瞧不起的这样的,虽然当初我也有过这念头”

    阿香一副恨其不争的神情,用一种哀其不幸的口气说:“在赵姐店里的时候,总有这样的人来美发,每次看她们穿的漂漂亮亮,身上一件件都是名牌,心里羡慕她们,什么都不用干就有这样的生活。幸好赵姐点醒了我,她说:‘别看她们现在风光,那都是她们拿一生换的,一点儿不划算。’她让我安心学手艺,踏实过日子。”

    生活丰富多彩,灰白、黑暗也是颜色。离三沉思了一会儿,心想:“谁都有选择的权利,可不是谁都有几个好的选项,它只有坏,还有更坏。”

    咔嚓咔嚓,剪刀动,头发落,理发围布上积了一堆毛发。

    阿香停下动作,认真地审视离三的发型,左右来回打量了三次,满意地放下梳子、剪刀,抓起棕黄的海绵,擦拭掉落在鼻梁、耳朵、后颈的碎发。

    “现在想想,她们过的日子那的确说不上是日子。糟蹋自己赚钱,这饭能吃多久?再说了,万一她们措施做得不好,容易得病,那病姑娘一沾上那可是一辈子都毁了。”阿香一想到她见过的病症,不觉冷吸一口气。

    通过镜子注视短寸的自己,五官的端正硬朗被衬托得愈发凸显,离三不禁赞赏沈清曼的审美,也夸赞阿香的手艺:“剪得真好。”

    阿香一边拆解围巾,一边格格地笑:“我干过的两家店里老板都夸我手艺好,所以我才有信心自己开店,再说生意就算黄了,大不了再回去打工。”

    她抖了抖理发围布,任那一堆堆的碎发掉落在地上,“大哥,你去那躺着,我再给洗洗干净。”

    离三躺在洗头床上,直视她的脸问:“有想过招工吗?”

    阿香一面搓洗他的头,一面骄傲地说:“是想招个女工来着。最近来做烫卷的不少,也有不少巷子里的姐妹帮忙介绍,来的人越来越多。光我一个人,又是洗头又是烫发的,忙不过来。”

    “你可以试试像喜儿那样招个女学徒。”

    阿香笑得愈发灿烂:“已经招了一个,这几天就来上班。我想考核她一阵子,等合格了就收下来教她手艺。”

    “招到第一个,就能招第二个。招的多,说明生意就好,那店迟早可以开得越来越大。阿香,你这么干,就不只是赚钱了,也是和你那赵姐一样,再做善事。”

    离三描绘的光景让阿香乐得合不拢嘴,但她自谦说:“哪里敢想这样的事。大哥,我现在想的就是赶紧把本钱先赚回来。”

    望着那张与她年纪相仿的面孔,阿香觉得他不仅沉稳温和,而且和他聊天让人感觉到一种在偌大的沪市里少有的平等。这种平等,不是出于两人之间的出身、职业、地位的对等,而源自离三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中包含着一种包容,一种与人为善的性格,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这些,或许是阿香从他身上所能察觉到的不平凡。

    “大哥,欢迎下次再来。”

    “一定。”

    这两个字说完,离三推门而出。他重新被巷子里缤纷的粉紫光笼罩着,歪斜的影子追随他同行,又学他在巷子外的一盏路灯下停下,模仿他抬头望一眼城市里的光。

    那闪耀着的光,刺眼,就像烈日里的一道道强光,既能照得所有人都晕了眼,又何尝不能照得乡村来的女人眼前发黑。她们渴望融入这座城市,就像破土而出的蚯蚓,歆羡着星星的明亮。可她们不应该乱钻乱动,尤其是不该把黑不溜秋通往深渊当成了路。

    那是一条不正不明的路,一步一步下去只会越陷越深,一错再错,到头寻见的不是星的璀璨,而是如夜的漆黑。但错已至此,再回头又怎得复返!

    满天群星,漫天灿烂,蚯蚓在底层泯然消失,人生终为了什么,变得如此凄惨?

    翌日城里,放了阳光,也进了苍蝇,它生了一窝卵

    孵出一群蛆。

第二十九章 苍蝇聒噪

    工地的工人,作业的时候几乎不说话。

    因为说话,在他们眼里,既影响效率,又浪费时间。

    而如今,工地最讲究的就是时间和效率,就像**十年代从蛇口流行的,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另外,说话同样浪费力气。比方抬搬物件上楼,人原本是一鼓作气,噔噔几个台阶上去。可一说了话,那沉着的一口气,可能轻易就由眼、嘴、鼻这些窟窿洞里泄出,就得多耗一口气扛上去。

    而在工地,体力就是本钱,就是立足的根。

    所以,经常是只闻轰隆隆的机器声,听不着闲言碎语。

    但偶尔,躁动不安分的年青人,面对枯燥的机械式工作,会像是拖着木犁的耕牛,哞哞叫唤几声。大呼小叫、插科打诨,也只有朝气的他们可以,毕竟身体结实有的是壮力气,就算呼扯啊呀的乱喊,也能一口气提回嗓子眼。

    但喊归喊,一会儿也杳无人言,因为机器隔三差五的声音太过嘈杂轰鸣,一下子便盖住了他们的。

    咚咚,轰轰,等机器歇了,人跟着歇了,三三两两聚在一团,但说话的也不多。有时咀嚼的细微声,便是彼此的交流。

    这并不奇怪,搁在中午不奇怪,搁在晚上一样不奇怪。

    农村来的见闻,或许都比不上他们吃坏肚子的次数。就算是有,这么长的时间,多长的家长里短、村中轶事终将会说干了口水,说渴了喉咙。

    即便再有,有的大多是老一辈人口口相传的故事神话,而且讲的平淡无味,远远不及老人的那股子味道。

    当然,也有几个出众的嘴皮子利索的

    “俺上个工地住着一人,有一次手给砸了,流了不少血。急急忙忙,给大伙送进了诊所。他包扎的时候,俺问他,咋这么不小心伤了。他说是那个跟他一块抬的龟儿子不讲究,说好了喊口号一块扔,结果一二,没等仨,他球的一松手,把手给砸底下了。俺疑惑啊,问跟他一块抬的。可你们猜怎么着?那货说,哪来的三儿,做梦啊,丫的只有一二!”

    像这样,无非是把上一个工地说过的故事,照搬到这个工地给生面孔再重复一遍,听一遍倒稀奇,多听一两遍还是厌了。可单调烦闷的生活、疲乏困倦的精神,没有点新鲜娱乐怎行!

    所以,工地里一有什么新鲜的事出炉,对于凑热闹的他们,无异于一根掷在地上的骨头,引得他们饿狗扑食,一拥而上。有的刻意装矜持,明明想听却故意离得远,可又竖起耳朵向人堆里凑,面无表情,把笑声往肚子里装。

    但其实,换一种方式,改了不用口,用广播广而告之,效果便差得多。因为大伙都听得着,听的内容又一样,就觉着不稀奇,没什么价值传播,一会儿能像广播过耳的声音,让内容在记忆里作一回过客。

    坏就坏在,一些没什么笑点的小事,是从不牢靠的嘴里传的。

    传的人,要老实忠厚还好,一五一十复述的基本能记住的,不能记住的不会乱说,就算人问起也会答“不知道”,然而要赶上一张伶牙俐齿的嘴,那说的便天花乱坠,添油加醋,什么细节都能给补齐。

    离三这件事,便是如此。

    吴能,向来轻浮爱口花花编瞎话。以往一直是滔滔不绝,描述欢愉的经过,描绘床上的风、骚,这回深夜归来,却不提好汉当晚勇,一反常态,谈起了离三,把他找理发店的乐子分享给同寝的老乡弟兄。

    “就昨个晚上,跟俺去的那货……啥!你问哪?就那儿!对,俺领他去的时候,一见着姑娘的面,你们猜怎么着?他、娘咧怂球,被娘们瞅一下就直哆嗦,被娘们摸一下就犯头晕,咦,真孬……”

    光成了他们一寝室一晚上睡不着的笑料还不算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吃午饭工夫,吴能、梁二柱子他们像是淘了什么贵重的宝贝,逢人便说,并享受着这种被人围着追问的热情。

    东扯西扯,话头就像一捆线团越扯越长,越扯越乱,乱得跟之前似乎是两码事。

    “哎,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嗨,就是工地里的李三呗!你不知道?我告诉你,他昨天去西桥街那个巷子里啦……”

    “哪个巷子?噢,那巷子啊!怎么,他被警察抓了?”

    “没,没有,没被抓也没去嫖。他呀,哈哈,他居然让婊、子给他理发!”

    “理发啥服务?新推出的?”

    “就理发!就是咔嚓咔嚓剪头发!”

    “哈哈!找婊、子剪头发,他、娘的,他怎么不干脆给婊、子立牌坊算了!哎,后来怎么啦?”

    “后来……后来……哦,后来还真有一个娘们愿意给他剪。剪到一半的时候,他就问那婊、子,‘你剪得不错啊,从哪学的?’那女的就回答:‘俺剪过村里的狗、剔过猪的毛,你的头发巧了,和它们一样。’哈哈!”

    讲不下去的就编,讲完了也编,编的有得好笑,有的不好笑,好笑的继续传下去,不好笑的改进了也传下去。

    一传五,五传十,工地里几十号人,谁都在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毕竟难得出一个身边的新鲜事。

    但越传,传的越不像样。

    “哎,你听说了没有?”一个年轻人胳膊肘子轻碰了碰离三,故作神秘地问他。

    “听说什么?”

    “啊,你没听说啊!这事工地里可全都知道。”

    那人瞧离三一脸的疑惑,不似作假,他像寻到宝贝似的立马往离三身边凑,压低了声音说,“工地里有个叫李三的,你认不认识?”

    离三在工地里用的名叫“李三”,他点点头说:“认识。”

    “呀!你们认识?”他惊呼一声,“哎,那你知不知道他昨天到西桥街那个洗头巷啦?”

    见离三又点点头,他眼睛渐渐睁大,上身不断往前倾,声音也跟着高了一调,“那你知不知道他去那边干嘛?”

    “不是去剪头发了吗?”

    “屁咧,剪什么头发啊!他竟然让那里的婊、子给他……”

    离三听着编织他的离奇笑话,脸上却未曾显露一丝半点的愤怒,反而嘴角上扬,但不是一抹冷笑,而是弧度微小的一丝宽容的微笑。

    那人斜着眼观察他,看他既不捧腹大笑,也不哈哈大笑,总之笑得不厉害,奇怪道:“怎么,不好笑吗?”

    回过头一想,想他兴许跟李三早就认识,准是不好意思当着人面笑,因而变得索然无味,不再把离三当作宝贝,起身就离开。

    恰恰此时,李土根风风火火地跑过来,后面相跟着马开合。

    “离三兄弟,你咋还沉得住啊!”李土根上气来不及接下气。

    离三搁下洗干净的搪瓷碗和木筷,语气平平道:“怎么了?”

    “咋,你还不知道?”李土根惊讶道。

    “知道什么?”

    “嗨呀,就是工地上传你昨晚的事啊!说你不是个男人,下面不行,又说你是个傻孬,上面不行,反正里里外外,都在坏你的名声哩!“

    李土根激动异常,唾沫横飞,“离三兄弟,额们不是外人,同村同脉的兄弟,你给额一实话,到底传的是真是假?”

    离三擦了擦脸上李土根喷的唾沫星子,然后指了指自己的短寸,“那里面有一家真的店,我只是去剪了个头发。”

    说着,他啧啧地推荐说:“瞧,剪的是还不错吧,像个样子。你们呐,今后嫌头上毛糙糙不想洗,趁早也去那剪了。”

    “嗨,都啥时候了,就先别聊剪头了,说说这乱子怎么平吧!”李土根眼瞅着一脸平静的离三,急得双手在腿上不停地搓,牙同时磨来磨去,咯咯作响。

    “平?”离三不急不慌,显然不把非议当一回事,从容一笑。

    娘咧,兄弟是真仙啊,这当口还姜太公钓鱼,沉得住气。李土根咋舌之余,琢磨道:”是啊,得平啊!兄弟你不晓得,这事可关乎着额们陕西男人的脸,绝不能由着工地上乱传这事,那不等于耐人扇额们的耳光嘛!不成,一定得平,而且,额想这里头,不光光是吴能那蔫坏的二痞子,八成跟梁二柱子那帮人伙穿一条裤子,给兄弟你下套哩!”

    这时,李仲牛匆匆跑来,嘴上嚷嚷:“图昆,图昆,探清楚了,探清楚了!“

    “咋,是不是狗、日的梁二柱子搞的名堂!”李土根鼻里呼着怒气。

    李仲牛喘着粗气,“对,是他,就是他这个撒万货(不是好人),他现在正逢人说李三的坏呢!“

    李土根阴沉着脸,冷声冷气道:“好啊,还真真让额给想中了。娘的,梁二柱子心精啊,叫吴能骗兄弟你到巷子里,然后坏蔫嚼舌头造你的谣,贼他娘,太欺负人嘞!”

    “图昆,这事不能算了。你说,咋办,额们咋拾掇他们!“李仲牛同样怒气冲冲,一副荣辱与共的样子。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大抵今时今日的秦川人,同秦风里说着的老秦人,骨子里的性格是一模一样的。他们同根同脉,同仇敌忾。

    李土根“嗖”的一声当即站直,“天老子的,有离三兄弟压茬(方言:压阵),还咋拾掇,就干他娘的,让见识见识陕北人的厉害!”

    “慢着,土子!”离三慢慢地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

    “咋咧,离三兄弟,你是想到啥更好的主意整治他们?”李土根眨着眼,“给额们说说,这里就属你最有脑瓜最有能耐。”

    离三拍了拍李土根的肩,“我没有什么主意,有也只有一条,就是让它传下去。”

    “啥!让它传?”李土根怔怔地看着离三,见他身处在笑话中心却居然一点儿不羞不恼,皱着眉毛不解。

    “土子,这件事别放心上,更不要做什么。做了,反而容易出乱子。”

    离三双手叉腰,淡然道:“就以不变应万变,由他去吧。”

    “由他去?咋能由他去呢,离三兄弟!这不成,这万万不成,这事额跟他梁二柱子么完!”

    李土根生气归生气,但脑子没有给火气蒸热糊了,他明白离三的意思,事情是不能闹大了,闹大了万一收不了场,吃亏的还是自己。只是,他们有理,他们有理谁怕谁啊!

    “离三兄弟,要不这样,你就甭出面,让额来。额呆会儿就把村里人聚齐嘞,今晚就旧账新账一块算,跟他们好好掰扯掰扯。不然,这帮牛牛娃非扎势(方言:嚣张)不可,明儿得骑到额们头上哈把丝(拉屎),那可羞先人嘞!”

    李土根拍了拍自己的脸面,“额丢不起这人!”他当即反身,瞧架势是准备立马行动。

    “土子!”离三叫住李土根,轻笑问:“工地里的人知道离三这名字吗?”

    李土根一怔,下意识回答:“没吧,除了李家村出来的,估摸着就师傅叫得出。看吴能、梁二柱子在工地里传的,不都传李三嘛!”

    “那就对头喽。”离三往前一走,人挡着他说,“土子,就按我说的,先别急着算账,等过一段时间。”

    “嘶,兄弟,这为啥,你刚就说‘以不变应万变’,这倒究(方言:到底究竟)是为啥,你把额弄糊涂了。”

    “土子,还记不记得李寡妇?”

    “李寡妇?李寡妇是谁?”李土根被问得稀里糊涂,一时半刻想不起她是谁。

    “你自己好好想想,但总之啊,都不要乱动,动就容易生乱,那你就不是帮,而是祸害了。”

    离三再三又叮嘱了一句,转身便走,留给李土根、马开合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哎呀,休息的差不多了,我该上工了。”

    捉摸不透的李仲牛没有定计,回过头看李土根,“土根,那额们咋办,到底办还是不办啊?”

    “咋办,凉拌呗!”

    李土根没好气地头一拐,望着离三渐行渐远的背影,一跺脚,啪的一声狠狠拍了自己的大腿,垂头嘀咕:“呵,额可成剃头担子一头热哩!但也怪嘞,离三兄弟好像变了,不像是李家村那会儿!”

    “可不是,要真搁村里,就算给梁二柱子十几个狗胆,也不敢冲了李三的太岁,不嫌活腻歪!”李仲牛附和着。

    “嘿,怪玄乎的,李寡妇,这是啥人啊?”李土根挠了挠脑壳,“牛娃,李寡妇你认识吗!”

    “不知道啊,谁啊?”李仲牛一样稀里糊涂。

    李土根暗暗地想:嗯,这保准是离三兄弟出的招。

    “哎,离……兄弟,‘李寡妇’是谁啊!她咋地能治他们!”李土根越想越觉得,越觉得越心痒痒,他急匆匆往前跑。

    马开合缓缓地站起来,从刚才,到现在,他只听只看不说话,一直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倾听他的一言一句。但陷入这样无端的诋毁讥笑,像李仲牛、李土根这类的匹夫早已暴起,恨不得流血五步。然而,他却不急躁奋起,不畏缩逃避,而是从容不惊,不理且看它。

    这份气度,这份脸皮,更深了解的马开合,打心底生出无比的赞赏

    强者,嘲讽耻笑是他一路的伴奏。

    说“苟富贵,勿相忘”的陈胜,黔首耕田被笑;

    说“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的刘邦,屡战屡败被笑;

    说“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的刘秀,骑牛上阵被笑;

    说“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曹操,宦家阉后被笑;

    说“肃清万里,总齐八荒”的司马懿,妇装中风被笑;

    等等连王侯皇帝,都逃不脱在不入流时受人讥笑,何况一个农民工呢?

    那又如何?万里的长风鹏正举,九皋的鹤鸣声闻天。

    一些鼠目寸光,再蹦也只在树枝间来回的燕雀斥(yan)而已。他们的声音,就算能穿得过树叶,也穿不过树林,就算穿得过树林,也穿不透鸿鹄大鹏所飞的高空。

    到头来,他们一时的笑,仅仅苍蝇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聒噪罢了(liao)。

第三十章 忘了难忘

    夜晚人歇,工棚前的空地,多了许多彻底没事的人。没事,便又扯起有关离三的各种版本。

    笑自然在所难免,但也有不满足人前背后笑,他们想找出当事人,当面奚落一番。

    “算了,这事怪丢人滴,多少给人留点脸。”有人看不下去,劝阻说。

    “怎么能算哩!”

    也有不依不饶的,不知分寸的年轻人均多,坚持要找,特意跟着吴能、梁二柱子,结果找了半天,也没见离三的人影。

    这时,有人怀疑了:“是不是假的?”

    吴能立马站出来反驳:“肯定是觉着丢人躲起来了。”

    大家都觉得后者更有理,于是耐着性子明天继续找,反正人跑不了,准在工地里。

    上班的时候,工人依旧卯足了劲儿加油干,下工时分,抽空打听“李三”下落的大有人在。可是,李家村的人不说,马开合不说,李天甲不说,任梁二柱子他们有心找,可就是找不到人。

    “梁二柱子,到底是不是真的啊,工地有这号人吗!”

    质疑声多了,梁二柱子气急败坏道:“咱没说谎,那人是李土根的同乡,他还托关系让进了钢筋组呢!走,问李土根去!”

    “啥,李三?跟额这次从村来滴,就没人叫这名的!”李土根面对兴师动众的二十多人,眼不眨,心不慌。

    梁二柱子感觉到越来越多的人瞧他的眼神不对,充满怀疑,顿时气得脖子跟脸通红,“放屁,人明明第一天上工吗的就跟在你后头,你咋说瞎话!说,是不是你把他藏起来了?”

    李土根冷笑一声,回呛道:“藏?没这号人老子藏球子!倒是你,天老子的,跟额有仇就直着来,像个小媳妇似的编瞎话嚼舌头,也不怕摔了大男人们的面子!”

    “搓打门娘,人一定是给你藏!”梁二柱子抻长了脖子,扯开嗓子喊,“大伙,俺可没胡说,人给他们陕北的藏喽!”

    “滚球子,没这人额藏个屁!”李土根啐了一口痰,昂起下巴。“要不,额俩打个赌?”

    梁杆子赶紧拉住作势答应的梁二柱子,把他的口封住,小心地问道:“赌,赌啥?”

    李土根蔑笑了下,两手举得高高的,“哎,大伙静静诶!这样,额这人不像他们小气,就先不怪罪他们晌午嘴烂口毒,诋毁额们陕西人。现在啊,既然他们非说工地里有李三这么个同乡,成啊,那就找啊!找没找到,这事不就白了。反正他要是一个工人,还在陈头跟额师傅下呆着,哪能不干活,肯定出来干钢筋。到时,大伙可以找找嘛!“

    “是啊,是啊!”围观凑热闹的异口同声地附和。

    李土根见状,心里笑嘻嘻,按离三教的,接着起哄:“是吧。那额就跟他们赌这个,就赌这个人找没找得到。咋样,梁二柱子,你说有这人,还他娘地用他污蔑额陕西人,那你有种赌吗!“

    “赌啊,有啥不敢,赌什么!”梁二柱子扒拉开梁杆子的手,大吼道。

    李土根的脸上露出胜券在握的神情,“嘿,额陕西人度量大,也不占你便宜,也不给工头师傅添乱子,简单,谁输了,就请谁一帮人摆一席,请个牛栏山,咋样?”

    梁二柱子狞笑道:“成,老子非喝哭你们!”

    李土根起哄道:“那就定了。不过,有句话得提前说,就是这个找人的时间啊,可不能说一直就一直,你得给额一个期限,不然你找不着一直拖,那额这顿酒还喝不喝,是不是,大伙!”

    “对,对!”李家村的人分散扎在人堆里,率先叫出来,其他看热闹的一样相应,纷纷攥着拳头举起手助威。

    “梁二柱子,人图昆说得对,得有一个期限呐!”

    “行,你说多长!”梁二柱子自认为赢定了,自信满满道。

    李土根暗想盘算得逞,“一个月,敢吗!“

    “他娘的,有什么不敢,这小子只要搞钢筋,老子就能揪出来。”

    梁二柱子转回头,大手一挥,跟一片人讲:“哼,到时候,大伙都记得来看,一块笑笑这个缩头的乌龟。”

    “好!”

    应承归应承,上班那会儿,哪有时间到工棚围观,也就托在钢筋工作的朋友同乡帮忙留意着。然而,一天接一天过去,人到底是没找到,不少工人暗暗地觉着或许就是瞎编的。

    但其实,离三一直都在工地,只不过他人和马开合一块在楼房绑扎钢筋。因为好巧不巧,这几天天气预报着下雨,尽管从前几天的天气看,很难相信明后有雨,可没辙,那是清明前后。

    清明的天气是怪的很,前一阵子可能又是红日又是晴空,下一秒就湿蒙蒙要下雨。但凡有雨,绑扎的进度就要加快,因为钢筋淋过雨就会生锈,要抢在水锈前浇筑,不然就不是返工那么简单,得重新耗费一批钢筋,这都是钱。

    因此,按陈国立的意思,钢筋组得加班加点,抓紧把后边的进度超前做了。这些天,钢筋队组的活儿很重,梁二柱子也忙着绑扎,心里虽然急,可根本顾不上这一茬。况且,乌云密布,在阴天里干活,这种环境,愣谁也难以辨认谁是谁。

    慢慢地,两天过去了,工地翻了底朝天,找了几遍也找不出“李三”,大多数工人全当是梁二柱子、吴能他们编的,一笑而过,再没兴趣找离三。

    李土根兴奋极了,吃饭的时候问:“哎,离三兄弟,两天一过,咋就跟么事一样,大伙都不议论了?”

    “新鲜没了,自然就不传了。”

    风波就在新鲜劲儿一点一点消散中不声不响地化解了。

    也许再过几天,或者几周,或者一个月以后,等梁二柱子愿赌服输,请李家村的人喝牛栏山的时候,工地的人才回想起,噢,还有这事!

    若有人重提这件事,差不多就像人们再讲关二爷过五关斩六将似的,久远得不知是什么时候发生似的,也忘了故事是真是假。

    就像李寡妇,她的本家也是李家村。丈夫不幸去了,从婆家就搬回娘家,没有娃娃,安安稳稳和老娘一起过。按辈分,离三应该称呼她一声“李二婶子”,但全村上下都叫她“李寡妇”。

    这么喊她,不是幸灾乐祸戳她的痛处,也不是点醒她注意自己的身份,而是发自内心地敬佩她。因为她赡养的老娘,不是生她的妈,而是她婆婆,她家里的爹娘早在她出嫁十多年就去了。她把婆婆接到李家村住在自己那口窑洞,把丈夫那屋子好窑,不吝啬腾出来给小叔作了婚房。

    她被村里人一直唤“李寡妇”,而不叫李二婶子。因为李家村的婶子很多,但“寡妇”就她一个。但不是说村里就没有寡妇,只是李寡妇把她寡妇能做的都尽到了。名节全了,孝义全了,妇德全了,要说没全的,也就是不幸没有个后。

    然而,就像她这样一辈子受村里敬重的人物,死了就一两年的工夫,村里那思念、那敬重渐渐地淡了许多。

    那些她的故事不改嫁照顾她婆婆、省吃俭用接济她叔子、舍生忘死跳水救孩子村里面上年纪的有的记得,有的不记得,还有很多故事兴许都不记得了,而与她不相干的李土根、李仲牛,显然全忘了。

    然而,假如她果真有子女,他们会铭记吗?

    就算是清明节,活着的人即便按照习俗,带上纸扎,带上香火,上山祭祀,却那大排长队的人群里,有多少脑海涌现死者的生前,怀揣哀思在纪念?

    或许有很多是真心,不远万里也回祖墓坟茔,但难保另一些不是随波逐流,哪怕与死者在世有多么深的感情。

    因为死了,阴阳两隔了,纵使有形的东西也同他割裂,就连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身体都不再属于他,又何况是感情这虚无缥缈的东西?

    他们来到坟前,在阴沉沉的天色下,面对坟土哪塌了一块或几块的坟茔,看正对面墓碑上的青苔,看周遭遍地丛生的杂草,麻木,视而不见。他们来,不像是祭亲思怀,倒像是在做一场仪式。

    烧铜钱纸、烧纸钞、烧扎彩、燃红烛、点线香、洒黄酒……

    事实上,的确是一种仪式。

    但这一系列的形式,是为了留给生者充分的时间,让他们暂且把世俗琐事搁置一旁,能全身心回忆起死者生时的片刻记忆,将为时间掩盖深藏的那股哀思,渐渐地释放出来。

    它需要时间,因为生活这壶热水,倒进人这一杯碗里太多次了,几乎无时不刻不再冲泡对死者怀念的这点儿茶叶。

    起初一泡二泡,清香有余但伴随苦涩,接着三泡四泡,苦涩少了却带着流连,然而次数多了,茶叶没换,那茶杯里能喝到的滋味,迟早成了开水的平淡味,没有悲,没有喜,尽管里面飘着茶叶,人还记得名字。

    等仪式做完,时间到了,上坟的人假如品茗不出茶香,可以说,那杯茶水淡得没有味了,也可以说,生人与死者之间的那段感情,兴许断了。又或者,时间不够。

    不过,他们不会因此多留片刻,会如过江的鲫鱼随下山的大流回阳间的家。

    毕竟死去的人岁月无限,而活着的,时间不太长。更何况人死了,不能复生,与他共有的一段即将消逝的感情,莫非能重燃?

    当然可以重燃。

    铭记下与死者生前的点点滴滴,毋论清明,时不时挑拣出来勤勤擦洗,就会像重沏了一壶新茶,旧的滋味尚存,新的茶香或能四溢。所以

    清明节,离三即便不回陕西,即便不回村子,他不去两座山,不到两座坟,不能磕头,不能上香,但他其实依旧过着节,只是化繁为简,少了形式,回归本质。

    这几天下班以后,他不再一如既往蹲在路灯下看书,他打着伞,满脑子想的都是与他外公、母亲的事。

    事太多,外公他想了两天,而母亲他想了三天。有时候想到了外公,顺带就会想着李婶;有时候想到了李婶,顺带也会想着外公。

    他不但想,还会记下来,因为他怕忘了,哪怕一件事他都不甘遗忘。

    正如此,当离三打着一把伞,蹲在地上回想往事,他丝毫没有注意到他旁边竟站着一名老人。

    老人同样撑着伞,一把大黑伞,把路灯忽闪的光拦截在外,伞下一片黑,看不出老人长的什么模样,只是他的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格外明亮,像盏灯笼,从刚才到现在,一直照在离三的身影。

    一开始,并不特别留意,只是一瞥眼间的好奇,瞧离三的打扮,不像是一个勤工俭学的学生。

    从经验看,应该是一个工人。老人对此笑了笑,笑容挂在他慈祥而苍老的脸上,弧笑不断上扬,皱纹也不断上扯,就像波浪起伏拍打海岸似的。

    “你是附近工地的?”

    突兀的一问打扰到离三的思绪,他停下笔转过身,同时抬起头,眼见一把大黑伞遮住了人的脸,不过他还是从那只撑伞的手推断出,问话的是一名老人。

    “就在对面工地。”离三回答的时候带了一点尊敬。

    老人点着头:“难得,难得。瞧你写写记记的,都记着什么呀?”

    “记着一些事。”

    “应该都是你不想忘的吧?”

    离三好奇问:“您怎么知道是不想忘的?”

    “不是不想忘的,谁又会记在本子上呢!”

    老人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不无感慨说:“可惜啊,当初我离开的时候,不像你,记着写点什么。写下来好,写下来可以翻翻。”

    离三没有说话,老人也安静下来,两人就在一盏忽明忽暗的路灯下,一个蹲着,一个站着,一个低头,一个抬头,气氛略显得沉闷,直至黑不溜秋的街道里响起一声接一声的溅水声。

    “呦!接我的车到了。”

    尽管萍水相逢,离三对年迈的老人始终保持着一份不做作的敬意。他腰杆笔直地站立着,目送老人蹒跚的背影,亲切地说一句客套话:“您慢走。”

    老人叹了口气:“你继续好好记,不要像我,等老了,想记起一些事也记不起来了,懊悔!”

    “老爷,外面凉。”

    只见司机从车屁股后头是熠熠发光的三叉星出来,连伞也顾不得打,急匆匆地接过老人手里的大黑伞,接着拉开车门,恭敬地弯着腰退到一边。

    离三看不出这车,跟之前沈叔那车孰轻孰重,总之于他一般贵重。这个老人不一般,他心里闪过一念头,老人已经矮着头已经进了车里,他也不在意,随即背转过身,继续蹲下来记他外公的往事。

    “爷爷,那人您认识?”副驾驶座的人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的离三,扭头问向老人。

    “不认识。”老人摇摇头,笑了笑。

    “爷爷,您还是回去住吧。您在这儿,一大家子人肯定都不放心。”

    “不了,就住老宅里。”

    “可是爷爷,这边的治安不太好,而且老宅好多年没翻修了……”

    老人不再理会,他自己心里想的,他自己最清楚只有在老宅,他才能睹物思人,触景生情,想起他几十年前青春时的许多平凡事,那时,他的青春很少年。

第三十一章 万丈高楼呀 平地起(上)

    铁丝、铅丝钩、小撬棒,离三拿着它们,在三层高的楼面上绑扎钢筋,扭转着铁丝在十字的钢筋打个结扣,把它们捆牢。

    从早干到中午,歇过日头最毒辣的两三点,三十多个钢筋工又投入到其中,令一条条钢筋纵横交错成网状。

    “大伙再加把劲啊!”

    陈国立双手负背,慢悠悠地陪同着监工、施工员一道督查着工程。按计划,今天要浇筑上混凝土,随行的技术员、测量员在做浇筑前的检查工作,看做工合不合格,需不需要返工,但一般走个过场,人毕竟是好吃好喝供你像大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了。

    工人们加班加点,继续留在楼层上作业,附在身上的汗从太阳由东到西,渐渐给和煦的晚风吹干成了盐巴,些许白色颗粒甚至附在衣服上。

    离下班早过了四十分钟,工人的热情头,早早地消失殆尽,一个个在9米高的楼上磨着洋工,彼此闲聊打趣,几个饥肠辘辘的更是长了狗鼻子,隐隐闻到一百多米开外的饭菜味。

    “啥味啊,真香!”

    离三擦了擦额头凝着汗,落日的余晖洒下金粉,照在他的脸上,侧面因逆光披上了一层黑纱,蒙住了他晒成古铜的肤色。多少天了,皮肤上黄土地所赋予小麦的金黄色,逐渐褪色,换染了一层由钢、铁、碳、土等掺杂成的金属质感的“油漆”,粗糙又刚硬。

    “行,下工吧!”陈国立打手一挥。

    “下工,下工了!”

    几个离陈国立近的工友拍拍屁股起身,边跑边冲其他工人嚷嚷。

    “噢,噢,下工喽!”

    其余原本懒洋洋的人,精神顿时一振,拔腿便跑,跟着闹哄哄从楼梯下去。

    噔噔,蹬蹬,一截一截钢管搭成的简易楼梯,止不住地给脚踏出清脆的声响。而一旁的吊篮,久久没有传来伸缩声。

    也难怪,没人敢,在工地里,宁愿多走几层楼,但没谁除了不得已外,尝试多坐几回吊篮。

    “下工回来啦!”

    迎面打招呼的,是接手晚上准备作业的砼工。他们一个个吃过晚饭,或用手指剔着牙,或用舌头舔着,看神情对今晚的饭菜很是满意。

    “呦,今晚啥菜啊?”

    他们拍了拍充实的肚子,“今个吃白菜猪肉炖粉条!”

    有人起劲道:“对,今个太阳打西边出来。刘师傅炖了粉条,里面还有猪肉呢,赶紧去,晚了只能捞着白菜哩!”

    几个二十刚出头的小年轻抵不住馋,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咽了咽喉咙,一下子飞奔了起来,三三两两的在斜晖下追逐打闹。

    他们一边穿梭过人群,一边叫喊:“晚上吃白菜猪肉炖粉条,去迟了就没猪肉咯!”

    “嗳,那个鳖孙别挡俺的道,俺今天非要吃到猪肉不可!”

    “得排前头去,太后头,估计又是啥也捞不着!”

    在他们的鼓动下,干了一天活的工人被这股朝气感染,沉重的步伐变得轻盈起来,疲惫的身体再次充满了力量。渐渐地,三四十岁的壮劳力当中,开始有人回返青春年少时那般,和年轻人竞赛跑。

    跑着,跑着,伴随滚滚烟尘跟郎朗笑声,把身在异乡里的陌生、疏离与孤独,暂时抛在脑后。

    “弄啥哩,弄啥哩,都给俺排好哩,排好哩!”

    刘师傅掌着一大勺,见工人排的队零零散散、嘈杂无序,当即敲了几下冒着热气的铝制圆桶。

    伴随着咣当咣当的清脆声,乌压压一片人安静下来,他大声吆喝:“哪个龟、孙要还在乱蹦球,嗳嗳,说你个鳖、孙呢,瞎插啥队,娘咧!”

    “嘿嘿,大爷。”

    今晚的白菜猪肉炖粉条,让工地上上下下的人都对刘师傅客气了几分,都希望着好声好气能多换刘师傅一勺半勺的。

    刘师傅撇撇嘴:“得得得,你们平时俺不知道?一个个都是端着碗吃饭,放下筷子骂俺!”

    “嘿嘿,哪敢啊。”刚就给刘师傅吹胡子瞪眼骂成鳖孙的工人,捧着空碗,筷子上戳有两个馒头,一脸讨好殷勤的孙子相。

    ”别对着俺笑,又不是漂亮的娘们,笑的跟鬼见愁似的。“刘师傅埋汰着,勺里给的不多不少,不偏不倚,每人一个搪瓷碗,都只有一勺,是肉是菜,是多是少,一切随缘。

    年轻人点头哈腰腆着脸,“大爷,俺是信阳那旮沓的,和您是豫南老乡,您看就多给俺一勺……半勺也成……”

    “半勺,中啊,看在老乡的份上,俺不废话,直接做主给你再满上一勺,给你小子当散伙饭,省得工头打发你走之前,怨俺没给你吃饱饭。”

    刘师傅捞起一勺伴白菜的粉条,咧开嘴露出里面一口的黄牙,慈眉善目地说:“咋样,还要不要?”

    河南小伙瞬间胆寒,脸色蔫得苍白,摇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把盛有一勺粉条的碗护在肋下,苦笑说:“大爷,不要咧,俺不要咧。”

    “不要就滚蛋,别给俺堵在这哩!”

    刘师傅举着勺子的手作势下挥,假装要敲河南小伙的脑壳,吓得他撒腿逃跑,跑的时候,小声嘀咕着:“老鳖(吝啬)。”

    刘师傅人老,耳朵可不聋,听得清清楚楚,立马怒骂道:你个鳖孙说啥,再哔哔句,小心俺代你爹摆置摆置(收拾)你!”

    “下一个!”

    刘师傅喊这话时,怒气看样子没全消,谁也不愿这个节骨眼凑上去闻火药,担心少不了他一顿数落,也害怕连带着那飘香的白菜猪肉炖粉条会克扣一些。

    离三满不在乎,他迎上怒气冲冲的勤杂大爷,劝慰说:“大爷,您消消气,别跟嘴碎的一般见识,气坏了自己的身体,吃亏的还是自己。”

    “噢,是离三啊!”刚才还是雷阵雨的刘师傅,碰上离三就转了晴。他紧缩的额纹,像泡开的木耳舒缓而开,“嗨,这帮孙子没大没小,就是欠摆置!”

    “唉,不说啦,刚下工饿着了吧?”

    刘师傅亲切地问了句,当即将勺子里的粉条重新倒回桶里,特意花了点心思给他捞上有三块猪肉的白菜粉条,而且那猪肉块大肥实,和前头排队的简直没法比。

    刘师傅干脆利落地倒进离三碗里,小声地说:“剁的时候,留了几块大的专门给你的。”

    离三从一旁抓了两个馒头,憨笑说:“大爷,太谢谢了!”

    “谢啥,都是照规矩办事!“刘师傅狡黠地眨了眨眼,“何况要谢,也是大爷谢你。那狗皮膏药够神的,几帖下去,想不到俺疼了这么多年的风湿感觉好哩!“

    “碰巧,碰巧,膏药都是外公做的,当年他腿上也落了像您一样的病根。”

    “诶,不管怎么说,俺都得好好谢谢你!”

    刘师傅将勺子在桶内壁咣当敲几下,抖落掉黏在勺子上的粉条,亲切道:“可俺也没啥拿来谢你的,也就在规矩里头多偏向你点,让你吃着点别人没有的好。好哩,你去旁边吃吧,大爷要继续忙嘞!”

    “哎,大爷您忙。”

    离三握着俩热馒头,一碗盛满的猪肉白菜炖粉条,绕开人的视线,径自走向老地方,那里就聚着李天甲、马开合跟李土根。

    “四哥。”离三问候了一句,便找了个落脚地蹲下身闷头吃饭。

    “今天还老规矩?”李天甲凑近离三,扯下馒头的一块就着粉条吃进嘴里。

    离三吸溜了一口粉条,边咀嚼,边由喉咙发出一声:“嗯”。

    “今天迟了可有两三刻钟。”李土根捏着另一个馒头刚碰到唇,取下来说。

    离三一改平常吃饭的速度,狼吞虎咽,根本不带嚼地吃下两个馒头,碗里的猪肉炖粉条也所剩无几。

    他蠕动了下喉咙,“只是迟了两三刻,又不是没了一晚上,其它干快了就能省出时间来。”

    “成,有股子疯劲!”

    李天甲抹了一把嘴边的油渍,啧啧道:“不过啊,偶尔缓缓精神也没事。过几天就五一啦,按工头往年的规矩,不管有没雨,工地一般都放三天假,你可以计划着干点事。”

    “是吗!”离三挑了下眉,空的搪瓷碗搁在地上,两根筷子又平行搁在碗沿上。“四哥,我还真有一个事想问问你?”

    李天甲刚站起身,一听又蹲下来。“喔?有什么尽管问!”

    离三递给李天甲一支红梅,接着取出火柴盒,从里掏出一根火柴,嚓,嚓,划出火来给他先点上,又护着火给自己点上。

    四哥,你来这地界比我时间长,对附近应该挺熟悉的吧?”他一面摇火柴歇火,一面叼着烟说。

    李天甲没着急抽上一口,他先是点头后是摇头,很实诚地说:“四哥来的是久,可大半的年景都在工地上过,顶多对工地附近的三条街熟,再往外,跟你这个后生的没区别,都睁眼捉瞎。”

    他瞥了眼离三,“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说着轻轻抽了一口。

    “箱子里的书,看得差不多,想找个能弄书的地方。可这不是一天到晚都在工地,偶尔抽个空上趟图书馆怕是不成。”

    “都看完啦!”李天甲夹烟的手指头抖了抖,烟灰掉了一地。“两大口箱子?“

    一缕淡淡的烟雾从鼻间飘出,离三悠悠地说:“所以想在附近找找书店或者书摊。可是人生地不熟的,恐怕要找起来,跟无头苍蝇一样,就想着先问问四哥你,看看你印象里有这样的地方?”

    “你小子,真行啊!别人都是烟瘾牌瘾的,好嘛,就属你最特别,嘿,有书瘾!”

    李天甲轻捶了他的胸口一下,砸吧了下嘴,“书摊书店,让四哥好好想想。”

    沉吟了一会儿,思索当中赶巧李土根洗完碗筷路过,李天甲当即一拍大腿,“对了!这事,没有比土根更适合问的。”

    “土根,来。”

    李天甲招手将李土根唤来,又转头跟离三讲:“他这小子,最近不知道怎么瞎逛,这几天尽从外面拿来不少的好东西。有什么《连城诀》、《射雕英雄传》,我看问他准能说出个什么。”

    “师傅,你唤额啥事?”李土根迷糊地摸了摸后脑勺。

    ”土根!“李天甲瞪大着眼睛,摆出一副严刑逼供才有的凶煞脸孔,吓得李土根以为犯错了事要挨批,冷不丁缩了缩脖子。

    额是犯啥事惹着师傅了?没有啊,不就是吃了梁二柱子一顿酒席嘛!

    想不通的李土根舌头哆嗦着,听说话有点底气不足。“师傅,你找额倒究干啥?“

    “你小子这段时间到外面溜达得够勤快的,说说,你那些书都是从哪淘的?”

    合着是这事,李土根吐了口气,不假思索地回话说:“师傅,这你要去问开合。这些书,都是他给找来的。”

    话落,离三的目光投向正在洗漱台冲洗碗筷的马开合。

    “你知道工地附近哪有有书摊或者书店吗?”

    离三走到马开合身旁,拧开水龙头,两手在碗内壁不断揉搓。

    “三条街里,我知道的,也就一个书摊和一家书店。”

    马开合不问缘由,一边揉搓着碗,一边回答:“那个书摊在向阳三号街,老摆在一家卖牛杂粉店门前,但我劝你就别白费心去一趟,那摊子铁定是没有你要看的,都就是一些琐碎的小说。倒二号街还有一家书店,可那里边我估摸着也没你想要的。”

    “在哪?”

    “真去?”马开合对视着离三,见他满脸认真,“那你心里要做好准备,别抱太大希望,毕竟这附近,那种书店我看连你箱子里的书只怕都没有,更别提另一些你想找的。”

    “总归去找找看,不行再做打算。”离三把碗放水槽上,双手捧着冲刷而下的水,冲自己的脸上又泼又擦,接着拿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一把。

    “什么打算?”

    “实在不行的话,五一的时候去一趟市区找找,正好发下来的生活补贴攒了三月,买一些书不成问题。顺便再找找图书馆,以后大不了多跟守夜的弟兄倒一趟班,算起来来回刚好一次借还的。”

    “换班?不用吧,守过夜的好几个可都欠着你呢!只要你一提嘴,那些个平时念你好的谁好意思不替你。”

    “这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我不也想隔三差五借盏大灯看书嘛!”

    离三一手拿着碗,一手拿着筷,朝马开合抱以一笑:“谢啦!”

    马开合摆摆手说:“谢什么!”

    “谢你告诉我,不然肯定得白花一些时间找。”离三迈出前脚,“好啦,不早了,那我先走了。”

    “今天都这个点了,还看?”

    “习惯了。”离三挥挥手,便头也不回地说,“走了!”

    看他慢行,马开合的脚下像扎了根的树挪不动,而目光像离了弦的箭移不开,视线直钉在光照下离三那明暗相间的背影,不禁纳闷

    他的腰杆咋能这么直,像是能把天捅出一个窟窿来!

第三十二章 万丈高楼呀 平地起(中)

    “查到李离三这个人了吗?”

    “沈叔,李离三可能是假名。我托公安系统的朋友查过,陕北没有一个叫李离三的人。”

    “小姐这段时间还有和他联系吗?”

    手机屏幕散着微弱的光,仅仅照亮沈叔的右脸庞,他鬓角白中带黑,脸颊隐隐可见几条如鱼鳞般的褶痕,但鱼纹交织处红润亮泽,看起来气血充足,健朗康泰。

    没有。小姐自从回来,闭门谢客,很少主动与人来往,就连以前交好的冯、张、唐几位小姐的邀约,也总是托故不去。”

    电话的那头传来一阵清脆爽朗的女声,语气中却带着几丝担忧。

    “沈叔,我觉得小姐变了很多,跟失踪前大不一样……”

    “小姐的事,是我们作下人的能议论的吗!你只需要记住自己的职责,保护好小姐的人身安全。”

    沈叔措词严厉,毫不客气地打断,并以命令的口吻吩咐:”还有,最近你要多注意点小姐接触的异性,明白吗!”

    “沈叔,这是?”

    “尤其是给我继续留意那个李离三,千万不要让他有任何的机会和小姐私下接触。”沈叔捏了捏微蹙的眉头,万分郑重地叮嘱,“一旦有他的行踪或者消息,一定及时报告我,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立秋明白。但是小姐如果执意跟他碰面,我该怎么办?是否像对付其他骚扰小姐的人一样处理?”

    “你处理不了。”沈叔仰头叹了口气。

    许立秋一怔,听沈叔的口风,是认定自己战胜不了这个男人,他到底是何方神圣?自己怎么也曾是女子特战队的一员,虽然不是佼佼者,但对付寻常几个表面彪悍的大汉不成问题。除非

    想到了什么的许立秋,睁大了眼,难道小姐喜欢的这人有……

    ”如果真出现这种情况,你要确保的只有一点,绝对不允许小姐被他带走。“

    沈叔说着,脑海里又闪过沈家的保镖与离三搏斗的画面,他握住手机的手不由地战栗。

    说实话,见过大江大浪的他有生以来,还从没见过像离三这样又快、又猛、又狠的拳脚。

    一时间,那场打斗仿佛重现在他眼前。

    匪夷所思,明明隔着最近的保镖也有三四米远,可离三他只是右脚一蹬,整个人就像使了遁地术一般,缩地成寸,一眨眼就跃到保镖的面前,而其一瞬间的出招,威势不亚于猛虎出山。

    仅仅一回合,仅仅一挪步一腾移,在矫捷地避过保镖下意识的出拳,同时以攻代守,仅仅一脚之力,就把硬朗健壮的保镖踹断了三根肋骨,事后检查其中一根险些插入肺部。

    当时送去医院的时候,主治医师问沈叔,他是被多少钝器打成这样的?

    沈叔翕动着干裂的嘴唇,小声回答:“一个人。”

    “一个人?”主治医师瞪大了他那双看病二十多年的老眼,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他半信半疑地又问:“人怎么打伤的?”

    “踹的。”

    “踹的!踹了几脚?”

    “一脚。”

    “一脚?”主治医师的眼睛瞪得已经不能再大,大到已经极限了,他冷吸了一口气,“这得什么人的一脚!”

    看主治医生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沈叔是一肚子的苦水说不出,其实他能感觉到,这一脚,只是离三的下马威而已。

    可就是这区区的下马威,就将沈家费心思招来的强大精干的一个个,打成了外强中干。哪怕这么说,会令当时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保镖寒心,可寒心又怎么样,事实压倒一切雄辩。

    一个保镖前一秒直挺挺站着的,后一秒,在凌厉的两脚之威下,不堪一击。一勾腿一侧踢,便让荣获全国自由搏击冠军的高手硬生生横着躺下,送进医院才得知轻微脑震荡,小腿侧骨骨折。

    按他昏死前的说法,离三使的这叫内劲。

    内劲是什么,不习武的沈叔不清楚它的厉害。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让他至今不忘什么叫霸道。

    前两个人狼狈地倒下,剩下的三个保镖谨慎了许多,不敢轻易出击单打独斗,他们面面相觑,默契配合,发挥人数上和经验上的优势,果断站成三角,形成包围圈将离三围困住,任他双腿再强的力量,近身颤抖不给他留下摆动的空间,再加上以多打少,恐怕接下来得应了那句“双拳难敌四手”。

    然而离三抉择果断,将结实的身体当成强硬的盾牌,硬挨了轻量级拳手的一记刺拳,硬冲出了包围圈,接着且战且退,连连躲闪后退,那一刻,他的退便是进,他的守便是攻。

    攻守转换之间,重磅的拳头又多次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身上,麦黄的皮肤已经一阵紫一阵青,但即便多处受创,他却能越战越勇,越战越巧。那架势,沈叔咨询过一些内行,他们说这个人,是高手!

    离三自然是高手,而且是一个武功与智慧结合的强手。

    他见三人成阵,于是装成疲惫不堪、摇摇欲坠,故意露出破绽引诱人上钩,摸准了他们一人里必定有贪功心切,擅自行动露出马脚。

    “这个功劳是我的啦!”那人作势来了一下气大力沉的鞭腿。

    其余的两人不甘抢功,着急地一样不顾防守,一人挥舞出一发硬邦邦的拳头。

    但是,他们想不到离三完全是以命搏命的姿态,他舍身硬扛住他们的攻势,腾出余力毅然反击,犹如犹如毒虺露牙,一下子掰断一个人的关节,又不留情地肩肘手合气,一处发力,打得其中一人当场捧腹晕眩。

    就在最后一人反应过来,再施拳脚的时候,离三手快,当即比画出一个以柔克刚的太极,轻描淡写的推手借势借力,就将他一个重达一百七十斤的汉子倒地在三米远,咳了一声便晕了过去。

    当时亲眼目睹的沈叔,当场像遭雷击般怔住了。而更令他震惊的,是狂风黄沙下离三的身影

    他宛如一柄寒霜彻骨的宝剑,冷得即便是久经风浪的他也不得不心肝直颤,但最让他无法介怀的,是他那一道直射而出的目光,它是一道剑芒,刺得沈叔自己不得不低头,不敢直视。

    至今回想,依然寒毛直竖,沈叔叮嘱道:”必要时,可以动用沈家的牌子请警戍区帮忙。但一定注意,千万不能单独跟他发生任何的冲突和摩擦,更不要跟他动武,明白吗!“

    电话的另一头沉默半晌才答复:“立秋明白!”

    “就这样吧,嘟。”

    沈叔挂断电话,却突然想起什么,立即输入号码,“帮我到军区里查一个人,看看他没有没入伍从军。他叫李离三或者李三,对,不管有没有,查清楚以后都跟我联系。”

    挂断,沈叔轻吁了一口气,心里庆幸自己多想了一步,想着离三如若真的藏在军队当中,一定得想尽办法、动用各种资源把他扼杀在摇篮里,绝不能给他有任何大放光彩的机会。

    因为沈叔太明白了,像离三这种搁在猛将如云的战争年代,铁定是拔尖的人才,简直太适合在军区里,肯定能成各大军区的香饽饽。就算上面没有靠山,再不济都有两毛四的水平,况且他这样的性格头脑,指不定能扛上一颗、两颗金豆。

    然而,沈叔怎么都想象不到,军区里没有藏着这条龙,而在偏远郊区的一处工地,卧着一头老虎。

    只是,离三似乎没有意识到,他是不是天赋异禀,除了皇天后土,谁也不晓得,但能不能天道酬勤,至少除了老天爷,他自己心里也清楚。

    幼年时,他便半主动半被动,跟着外公习武耍把式。但没有武侠小说里写的那么玄乎,有什么洗髓伐经、什么打熬身体、什么药浴灌顶,他甚至偶尔吃一顿肉长长身体,也得跟山里的野猪、山猹、山鸡等斗智斗勇,更别提深山老林里还栖息着豺狼虎豹。

    他也没有所谓的大机缘,像《说唐》里的罗士信、李元霸那样,能拜入名师高人门下,他使的拳脚功夫不过是照猫画虎,照他外公指的路子耍的把式。可以说,他的耐力是在山里奔跑练出来的,他的气力是对着大树击打磨出来的。

    要说他童年不幸里幸运的,那也是他虽然没有父亲,却有一个酷似严父的外公。

    想当年,才有个人形娃娃样的他刚穿上开裆裤,就被外公狠心扔进了寒冷彻骨的河水里,一心想爬上岸又被踢了下去,被逼着在水里游泳,在水里打拳,在水里闭气,在水里潜着。当他能够忍受了,外公却殁了,却迎面而来的是一个比外公更狠心的生存所赋予的煎熬。

    他需要上学,李婶需要治病。

    就这样,将将根骨长好的年青被迫当牛做马,总在收成的时候,得绑着粮食,到三百里开外的县城贩卖,卖了置了一些药材;总在春耕的时候,得绑着耕犁,为自个家的三五亩地松土种地;总在欠收的时候,得绑着粗绳,挨家挨户代那些没驴的人家当个畜生,替他们拉磨面粉,补贴家用。

    一文钱难倒好汉,而试问还有多少在苟活温饱,还有多少在远望小康?

    煮酒论英雄,风雨里在小亭的曹刘,一个叛出宦官的衙内,一个编织草鞋的贵胄,一样脸皮厚心肠黑,他们逐鹿的都是中原江山,可出身更微末的刘大耳奔寻的路、历经的苦、费劲的心较曹何其多,一句“汉室贵胄”,莫非就是一个好出身?

    出身不能决定命运,但能决定起跑点。

    敢问生而不能存的人,有什么条件和别人家的孩子同一起跑线?

    生而不容易的人,又哪里还顾得上和同龄人在漫漫人生路上赛跑,和他们赛跑着的是饥寒交加的贫困、是靠天靠山的穷沟。一旦跟不上速度,他们面对的便只有死。

    这样的他们,除了黄皮肤、华夏话,又何曾像一个炎黄子孙骄傲地活着?

    陕北有个词,叫“活人”,意思不单是活下去,更要活的像一个人。

    而动物的活法,是生存,他,离三,是人,不要生存,要生活。

    就这么活人着,练就了一身腱子肉,却当不起戏文里唱的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豪杰,也不是时不利兮骓不逝的败寇,事实上离三只不过是被生计所迫的庄稼把式,累出了一身的蛮力气。但不懂的乡亲,误以为他是壮士武夫。

    可是,离三从到头尾报的出名、叫的出字的“武林绝学”,也就是上初一那会儿,跟退伍回来的一名独臂军人学了一阵子军体拳,至今保留在离三拳脚里,但不是当兵两三年退伍的那种花拳绣腿,而是招招致命的杀人术。

    除此以外,只有几本当年被外公拿去垫桌脚的,却没有封面的残卷。离三闲来没事,拿他当五禽戏、八段锦练着玩。

    说是练着玩,可若是有练过形意拳的内行在场,一眼就能认出离三现在在仓库空地上练的这套拳,就是形意五行中的崩拳,而且是号称“打遍天下”的半步崩拳。

    步走尺寸,垫步纵力,发劲快步,践步如飞,形意以**,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肩与胯合,肘与膝合,手与足合,他的足、脚、膝、、腰、脊、背、臂、肘、手蓄势成架,浑如一张张弛有度的牛筋石弓。

    吐纳一息间,离三形神合一、以意导气,以力发劲,后腿一蹬,猛然前冲,猝然崩颤,拳到力发,势如破竹,摧枯拉朽,大有乘风破浪、披荆斩棘的胆魄。

    精神聚一,刚柔并济,在十米来回间施展同一套五行拳,收放自如,随曲就伸,拳拳挥之带风,招招出之闻响。在工地混泥土机器搅拌的轰鸣声下,他心无杂念着耍着,耍了只是运动前的热身。

    接下来,离三做了五组一共两百五十个俯卧撑。其中五十个,他双腿并拢,挺胸收腹,屈肘弯曲使胸膛贴近离地1米,一分钟左右便要做足。接着气不喘、色不改,双手慢慢往里收至比两肩还窄,继续收腹屈肘,上下起伏,做得是大汗淋漓,做得是肌肉紧绷,短短两分钟内又做足一百个。

    呼吸了不过几口气,离三又忙着左右两侧交替继续俯卧撑。左右开弓,他控制着自己的呼吸频率与动作速率近乎不差,满头的大汗随身体的摆动自额头摇摇欲坠,飞溅落在沙土上。滴答滴答,刚滴下浸湿又转瞬蒸发,一百个做完,胸膛下的沙土倒湿得发硬发黑。

    不到六分钟的俯卧撑不过是他一个小时的前戏。一个多月里,每隔三四天,全身痒痒的离三都要操练操练自己发霉的身体。这一个小时对于他,勉强不叫自己倒退罢了。

    舒展舒展愈渐流汗发热的身体,离三下蹲沿着仓库还算平坦的空地,绕着一圈又一圈做蛙跳。影子随跳动跟着跳动,满身是汗的离三屈膝像一只癞蛤蟆似的蹦跳着。

    他抬头望去,那盏平日里窝在它底下读书的路灯至今暗着。与此同时,这个时候,市区里的各大夜场、酒吧、ktv、会所等娱乐场所此时却灯火通明。

    夜沪市,夜未央,七八点以后的沪市才是真正的沪市,混迹过市区的陈国立最有感触这位成长在动荡穷困的年代,成熟在喊口号兴斗争的时期的转业军人,幸亏在军队这个大熔炉里淬炼了几年,懂得用“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来形容它,也得亏在沪市这个大染缸里漂洗了几年,懂得用“流光溢彩,繁花似锦”来赞美它。

    只是那令人迷醉的灯光照不到这片尚在开发的地段,倒是几个工地里的大多数来自五湖四海的农民工,和都市里穿行的白领、精英一样,也在同一时间寻欢作乐。

    和古时相近,今人所乐之一,依然落在“酒”上,只是区别大概在于是喝洋酒,还是啤酒。

    雅俗有别,贵贱由命,像洋酒这样的舶来品,对工地这帮糙汉,像琼浆玉酿似的吸引力的确很大,可一看标出的价格,立马战战兢兢,只怕口腹之欲瞬间烟消云散。

    目欲为色,耳欲为声,口欲为味,人欲则为贪。

    然而,这帮在村里就安于现状的他们,即便有那么一刻的野心勃勃,敢破釜沉舟来到城里,却照样狗改不了吃屎,很少不饱食终日,无所事事。

    毕竟连屎都吃得下去,它们这群山里流浪来的野狗哪里会挑剔城市垃圾堆旁的烂肉?当然已经心满意足了。

    可是,哪有狗不想着吃肉,哪有人不想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离三是想,所以,他正拖着重达三十斤的废铜烂铁,在仓库空地上来回跑圈。

    跑至十圈一千五百米,他期盼的那盏路灯忽闪忽闪地亮起微光,望向它,不禁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今天看书的时间不多了!

三十三章 万丈高楼呀 平地起(下)

    在工地,上工少有闲话,都留到下工一吐为快。

    闲聊没完没了,能聊家长里短,能聊故事见闻,能聊吃饭挣钱,有时候寂寞难忍,这群在工地里起码要干上一年左右的雄性们,和军营里血气方刚的士兵一样,对女人充满了幻想与饥渴,谈什么都能把话题拐到女人及她们的某些部位。

    说到底,工地实在太过封闭,偏偏陈国立又不爱招女工,所以整个工地上下除了刘师傅的婆娘,几乎见不着女人的影子,都是带把的爷们,这可把他们之中一些不管是开没开过苞的都憋坏了,就差没给掉漆的墙壁上“油漆”了。

    当然,某些按耐不住的寻花问柳不算。

    在工地,扑克同样是打不厌的,有太多的打法能让人换花样打,时而温瓯跑的快,时而南苏掼蛋,时而粤南牛牛。除了耍耍牌瘾,还能挣钱,而且是凭本事运气挣钱。

    因此,在工棚前面的脚地上,老有工人喜欢支起折叠桌,有的闲聊,有的打牌,有的一面打牌一面闲聊。其中一桌,位置离洗漱台差不多有五六步远,坐在位子上的三个人,都是离三认不出的生面孔,倒是斜对面坐的是熟面孔,他同村的李仲牛。

    哗哗哗,水龙头出来的水冲进搪瓷盆里。

    离三赤条条的,浑身上下就穿着一条裤衩站在洗漱台前,抡起毛巾,把盆里的水往自己打满肥皂的上身泼。泼了几下,水滴顺着他的脸、他的胸膛往下流,接着晚风冷飕飕一吹,全身凉嗖嗖得舒服。

    “嘿嘿,这把要是再赢,今晚俺可就赚三十嘞。”

    一个看模样大约四十的中年人,背对着离三,他一脚踩在凳面上,另一条腿不停地晃悠,手摸了摸赤脚片子,神情颇为得意。也确实该得意,光今天晚上,他赚的就有好几张棕色的伍圆,而这把,他又抓了一手好牌,赢是**不离十。

    坐在他右手边的,一边理牌,一边嘟囔:“嘿,老孙,你今天的手气够邪乎的!”

    “是挺邪门,连着三把,把把王炸带炸弹。”

    坐老孙左手边的歪着脑袋,耷拉肩膀,看上去有些散漫。“哎,老孙,你该不会出老千吧?”

    “啥!手气旺就是出老千,这是嘛道理!”

    一听怀疑他作弊,老孙出牌的手顿了顿,瞪大着眼看向交好的牌友,冲他们发火说:“我说老王,你好歹跟俺老孙打了这么久的牌,俺啥牌品你还不清楚?”

    老王瘪瘪嘴,发酸说:“那也不该把把这样啊!”

    “咋滴!听你的意思,还觉着俺出千?”

    老孙当即一拍桌子,举起手作赌誓状,“好,那俺发誓。小李,老王,亮子,你们都给俺作个见证。要是俺当真出老千的话,那俺就是他、娘是后娘养的,生……”

    “嗳,老王他不是输红了眼瞎说糊话嘛!老孙,快把手搁下,别扫了打牌的兴。”

    亮子抓住老孙的手使劲拉下来,“你老孙什么人,我亮子是晓得了。好了,好了,继续打牌,这把我叫地主!”

    “我也叫!”老王接茬。

    “我叫!”老孙一喊,当了地主。

    一开局,他往桌上摔了三带一,同时说:“老王,别人可以跟俺冲,你可不成,也不想想上周是谁赢俺最多滴。今个这回,哎,叫冤有头,债有主。”

    “管上!”老王掏出根烟,叼在嘴上。“那这债还的是不是忒狠了点,打了两周,额愣是倒贴你10块钱!”

    老孙摆摆手示意不跟,“嘿,这叫有得必有失,有赚必有亏!再说嘞,俺挣你们这点儿牌钱也不多,去一趟西桥街,一晚上俺还得搭进去些钱呢。“

    亮子猥琐一笑,调侃说:“五一快来嘞,咱们有三天假,现在老王你赢了又不少。诶,是不是哪天要去找你的小霞啊?“

    一旁看牌的李仲牛两眼迷糊,小声说:“小霞?”

    “就是老孙的姘头!”老王说着打了一副连对。

    老孙用手指叩了叩桌面,“去,去,那时候俺才不找小霞呢,不划算。”

    亮子好奇问:“咋地不划算?”

    “嗨,你咋不好好想想!五一放假喽,那么多工人闲咯,不得都有空去洗头店花花。俺估摸这几天她得涨价。所以等过完节再去,那个时候冷冷清清,价肯定回去。现在嘛,嘿嘿,俺还是多从你们这里赢点钱,攒起来等五一以后多去她那边花。管上!“

    “洗头……那是啥地儿啊?”李仲牛憨实得着实可爱。

    老孙一脸猥琐相,看向单纯的李仲牛:“俺说牛娃子,你都在这里呆了一个月咯,咋洗头店都没听说?”

    亮子狐疑道:“是啊,前阵子不是图昆跟梁二柱子就因为这闹的,后来你不跟着图昆一块还吃了梁二柱子的酒席嘛!“

    李仲牛羞窘得垂下头,支支吾吾:“原……原来叔说的是那啊。”

    “咋咧,是不是心里想整整?”老王揶揄道:“正好,老孙,到时候你就喊小李跟你做个伴!”

    就在李仲牛被三个打荤腔的老人逗笑着,面红耳赤,全身像火烧一般。与此同时,离三将装满水的搪瓷盆举过头顶,手一翻转,哗的一声,倾盆的水径直浇在他的身上。

    借着黑夜的遮挡,他拧了拧毛巾,开始擦拭湿透的全身。他洗澡讲究,不像其他人对付着光冲个凉,整个过程看上去花了不少时间,事实上才不过三五分钟。

    虽然这么洗,不能说一丝不垢,但至少能把两三天流汗又不洗的身体,少点肮脏变干净些。而且相比较而言,工地里另外的人,他们磨磨蹭蹭花十多分钟,也不一定有离三三五分钟洗的洁净,因为他们只是不赶时间。

    时间,对工地里的人来说,是精准而模糊的。

    精准在于,他能清楚自己工作了多长的时间。而模糊在于,他不能预想自己休息多久的时间。

    毕竟,打工的人,时间哪有多少能由得了自己支配。比妨离三呆的工地,请他的工友说出工地几点休息,他们只会“呀”一惊,“嗯”一想,却含糊说一句“下工以后”。

    随后抛之脑后,并不关注,依旧在扑克、闲聊、睡觉……一直熬到熄灯,躺在床上合上眼,等明天六点三十前再睁开眼,如此往复。

    但于离三,显然不是。

    嘟嘟嘟,路边偶然有车辆往来,传来鸣笛声。

    嗡嗡嗡,头上老是有蚊群飞舞,响起振翅声。

    灯光依旧忽明忽暗,他像一块磐石蹲在灯下,岿然不动。唯三动的,是他翻阅书卷的手,是他紧盯书面的眼,还有他思索问题的脑。

    “小胡啊!”

    离三全然不知,不远处的一片阴影里,有一辆车,车里有两双眼睛透过窗在望着他。

    “老爷。”答应老人的小胡其实不小,四十来岁,瘦削的脸上有一对坚毅的眼睛,第一眼便让人觉得他沉稳踏实。

    “他好像忘带了火。”此刻,离三在清明节遇到的那位老人,正端坐在车里。

    他见离三正叼着烟,一只手左摸摸、右摸摸却半天找不着火,便从口袋里取出一盒福星火柴交给小胡,嘱咐道:“小胡,麻烦你下趟车给他,顺便问问他愿不愿意到车上坐坐?”

    小胡闻言不禁动容,跟了老人有整整十五个年头的他,还是第四回遇到老人主动邀请一个籍籍无名的毛头小子。距离上一次,是担负起老人的安保工作第十三个年头,那时老人接见的年轻人,如今已在尔虞我诈的商海中凤凰涅,凭借保健品和网络游戏重新屹立在巨人之巅。

    老人直勾勾地盯着离三的侧影,“如果他不愿意,你代我好好问问他,最近有什么地方有困难?问完什么都不用答应,直接回来。”

    小胡顿时错愕,他太明白老人这句话所充满的含量,以至于惊讶布满了他沉稳的脸上,微张着嘴喘了几口粗气,几息之后回过神来。

    “是,老爷。”言简意赅的回答后,小胡接过火柴盒,当即下了车门,往离三那走去。

    “要火吗?”他说。

    离三顺着声音的方向抬起头,仰视站在他旁边这位西装笔挺的大叔,皱着眉头很疑惑。

    “要火吗?”小胡第二次问话,手里的火柴盒同时递到他面前。

    离三展颜笑了一笑,把搁在耳朵旁的纸烟取下,叼着划了一根火柴。咔嚓,火苗将烟纸烤得翻卷了起来,渐渐焦黑。随即,他把火柴甩熄灭,把火柴盒递还给小胡,同时说:“谢谢。”

    “客气。”小胡把火柴盒揣进兜里,指向停靠着的车。“年轻人,有位老人想请你到车里聊一聊。”

    望向那漆黑一片,连车的轮廓也看不清,隐隐只见到车轱辘,离三疑惑道:“请问他认识我?”

    小胡迟疑了片刻,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很难回答。

    离三倒看出端倪,拒绝道:“我认识的人里,买得起一个车轱辘的都没有。不好意思,请代我向那位老人说声抱歉。”

    说着离三站起了身,眼神里开始变得警惕。他撒了谎,他认识的人里有一个买得起何止一个轱辘,那个人可还请得起保镖。再看眼小胡,离三已经有点怀疑他是不是沈叔这次带来的保镖。

    多年枪林弹雨中活下来的小胡,立刻敏锐地发觉到他泄出的一丝杀气,他张开双臂,面目和善道:“别误会,我不是你的敌人。”

    “他不姓沈?”

    小胡真诚地回道:“不是。”

    “真不好意思。”离三一愣,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

    小胡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难处,问道:“有姓沈的人找你的麻烦?”

    “不好意思,这是我的私事。”离三抽了一口烟,放松身体又蹲了下去,继续看书,也不看人,表现得极其无礼。

    “你是建筑工人?”小胡打量着离三的穿着,一想到老人让他询问面前人的困难,他如实照做。

    离三点了点头。

    小胡讶异地扬了扬眉,问了一句自己想问的话:“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好奇这样的灯下,是什么样的人会在看书?”

    “那位老人也是好奇这个?”离三反问道。

    “是我好奇,可能他也好奇吧。”小胡拿不定主意,话里含含糊糊。

    离三冲他笑了笑,“现在你看到了,是我在看书。”

    小胡闲聊了几句,消解了彼此之间因为误会造成的紧张感。他着手老人的第二个问题:“当工人吃了不少苦吧,你现在有没有什么困难?”

    离三婉拒道:“我们只有一面之缘。”

    “有的人,相处了一辈子也不一定认清,”小胡瞪大了他那双澄净的眼睛。“有的人一面之缘就全看透了。”

    离三沉默了半晌,点点头表示同意。

    “是里面的人一次说的。”小胡不敢贪功,如实讲道。

    “你很诚实。”

    “那你能和老实人坦诚吗?”

    “我说了他会帮我吗?”离三露出玩味的笑。

    小胡遗憾道:“这我无法回答,本来你可以问问他,只是你拒绝了。”

    说这话的时候,小胡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竟不经意叹了一口气,看离三的目光里也透露着惋惜。他不得不惋惜,因为他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位年青人可不是什么苦中作乐的二代,只是一个实实在在有点小奋斗的农民工而已。

    尽管看样子刻苦用功,想通过知识改变命运,但就刚刚的几句话里,离三错失了一个就算读几十年都难遇的机会。这个机会,仅仅是出于贵人的一个好奇的念头,但对于出身草芥的离三来说,无异于青云直上的大机缘,就像《小偷公司》里讲的:“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

    然而,离三不像趋之若鹜想拜访老人的那些人,他说不去就不去,白白和梦寐都求不得的机遇失之交臂。

    为此,小胡越看他,越替他觉得可惜,因为他也是农民出身,天生对劳苦大众有一种同情与亲近。

    “有,现在就有一个。”离三的脸被小胡的影子覆盖着。“不过得请你帮忙。”

    “我?我能帮到你什么忙?”小胡纳闷道。

    “麻烦你让让,你挡住了我的光。”

    小胡一怔,这才发现自己走得太近,把他看书的灯光给遮住。他忙撤到一旁,道了一声歉以后最后一次问:“真的是没有,还是不说?”

    离三莞尔一笑,注意力从小胡的身上,重新回到书上,一声不响。

    见状,身为局外人的小胡不由地替他着起急,就差跳脚点出老人的一些身份光环,所幸口风严的他还是忍耐住了,只是多嘴再提醒一句:“真的想好了?兴许说了以后会有什么惊喜也不是不可能。”

    离三连头也不抬,不紧不慢、语气平平地说:“谢谢你送我火柴,也麻烦你替我向他说一声谢谢,谢谢他的火柴。“

    “光谢谢,没有别的?”小胡情绪激动。

    “也有。”

    小胡怔了怔,“什么?”

    离三从10块钱的烟盒里掏出两支均价不过5毛的烟,朝小胡那递过去。“烟不是很好,不介意寒碜的话请你,还有那位老人尝尝。”

    “哈哈,哈哈!”

    听完小胡的叙述,老人笑得非但合不拢嘴,眼留不住泪,而且脸像一朵盛开的菊花,满面的皱纹都舒展开,一条条里都藏着笑意。

    笑了一阵,老人接过小胡递来的火柴盒,用笑得发颤的手指取出一根火柴,轻轻地划了一根。

    一瞬间,火光照得黑乎乎的车里微亮。

    老人用火柴将烟点燃,笑吟吟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心里有火,就给光,的确有点多此一举。”

    “老爷,医生说您不能抽烟。”小胡一看到老人作势要吸烟,顿时就后悔把烟交到他手里。

    “诶,小胡,我就闻闻味而已,你别犯急。”

    老人将火柴甩灭,“这烟啊,又不全是要抽。当年主席不也讲了,他有烟瘾,但没那么大,别看一天说有五十根,其实很多根本没抽过。”

    小胡听老人又回忆他跟着伟人的岁月,也不打搅,附和道:“那他老人家拿来干什么?”

    老人嗅了嗅燃着的烟草味:“思考者他有沉思的姿态,每个人思考也有每个人思考的样子。”

    “这烟,就是思考的道具。你看那小伙子不就是这样?”说着,老人指了指灯下的离三,只见他双指夹着烟,烟灰挂了一串,烟雾轻轻飘浮,却根本没抽。

    “老爷,这年轻人有意思。”小胡由衷地说。

    “有意思吧。”老人结果还是抽了一口,他吐了个烟圈。“有点意思,才可能不平凡。”

    时间,慢慢地流逝。

    熄灯时,工棚里永远会少两个人,一个在跟黑鼻一块儿守夜,另一个在路灯下蹲着看会书一本中国金融出版社出版的《证券投资学》,有283页纸这么厚,现在还剩下57页,跟密密麻麻的笔记结合着,离三算是看了第四遍。

    “老爷,不早了,十点了,您要注意身体啊。”

    望着那依然手不释卷的侧影,老人微微一笑,“那样的老灯,最多只亮到十一点。”

    “老爷,您怎么知道?”小胡诧异地问。

    “我知道,我太知道了。”

    老人缅怀着抬起头,鼻间除了闻到烟味,隐隐又嗅到了花香。

    梅花香自苦寒来,今夜有暗香徐来。

第三十四章 应付主义

    天蒙蒙亮,白光慢慢地揭开青灰的被窝,把红日拽了出来。

    六点一分,洗漱台前的水龙头,哗哗不停,一排长蛇似的队伍松散着排着,人有好些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气。

    “哎,吴能,咋啦这是?看上去像软了的柿子?

    梁杆子一瞅他像是被抽干了水分蔫坏的秧苗,软手软脚,无精打采,打趣道:““嘿,该不会昨个又上哪个娘们肚皮,把自己整虚了吧!”

    “去你、娘!梁杆子你别脱裤子乱放屁,老子可是他、妈累坏的!”吴能伸了伸腰,打了个哈气,“这几天也不晓得工头咋想的,放着那么多正事不干,偏要咱们到大门口装啥门,完了还要除铁锈刷油漆,可把老子累坏了。”

    梁杆子往吴能凑了凑近,窃窃私语说:“听说是有啥子大官这几天要来俺们工地检查,把大老板都可惊动了。”

    吴能一听,昏沉的脑袋登时来了精神,愈发小声地问:“真有这回事儿,俺还以为是梁二柱子瞎编的?”

    梁二杆子附耳说:“俺也是听俺师傅说的。说人家来咱工地检查啥安全,说是一查出毛病,人放一句话出来,就得跟村里杀猪的刀,咔嚓一声,像宰猪似的把俺们工地给宰喽。那时候,别说工期了,估计连工地都没了。”

    “真滴?”

    “那还有假!没瞧见昨个工头跟着大老板在工地上转悠着,八成是叮嘱着事,估计今天还得再来。”

    “是吗?”吴能睁大了眼睛。

    “咋不是!俺师傅偷跟俺说,他今天就给点名嘞,早上得陪工头去见大老板……”

    俩人交头接耳的同时,围坐在一圈的离三他们三人,此时在静静地听李天甲在讲。

    “这几天计划有变,你们几个,跟大家伙一样,都不忙活钢筋了,都跟着我一块把棚里那堆机器检查检查,小毛病的能立马修的立马修,一时半分修修不好毛病的,提前打声招呼,工地先当它报废处理几天。”

    李土根不禁迷糊,依着陈国立以前的脾性,哪里会想着照顾机器设备,除非到了逼不得已,实在损坏到影响施工进度的时候,否则谁也不会操零碎心,浪费一星半点的工夫为工人的安全生产考虑。

    “师傅,这次工地来啥人了?”李土根于是问道。

    “不该知道的别瞎问。”

    李天甲口很严实,不该说的一个字也漏不出嘴缝。

    “总之,这几天都打起精神头来,不许开小差,尤其是土根你,这次千万别马马虎虎找不痛快,都上点心,不然到时候撞上工头的枪口,那就不是没一天的工钱这么简单的。”

    离三点点头:“放心吧,四哥,我们都有数。”

    “嗯。还有,离三你可以放心好了,梁二柱子这回让我派去帮老赵了,不在组里,他还是找不了你麻烦。”

    话刚落,不远处急急匆匆跑来孔工长,他气还没捋顺,大喘气着断断续续说:“老李,你咋还没吃完呢!快,工头可还等着咱们一块迎接张总呢!”

    ……

    才过去两三天,工地的门口已经焕然一新。之前是拦车杆,现在是平移门。门的两侧,两面重新粉刷过的白墙散发着一股刺鼻劣质的油漆味,飘逸在格外鲜艳的红漆字裕泰地产、隆庆建筑。

    望了眼红字,粗脖子上戴一大金链子的张总,甩了甩他腕上的劳力士金表,抬头瞥了眼迎候的陈国立,以及一众的工长。

    他问:“人都在这啦?”

    “都在,按张总的意思,都叫来了。”陈国立当即回答。

    张总嗯了一声,手反剪在背后,大步掠过众人,径自走进了门边才转过身,“行,那场面话咱也省得费口舌说,直接入正题吧。其实这话,前个昨个都讲过,还是那句话,老陈该怎么吩咐的,你们就怎么做。”

    陈国立小心地跟在他后面,搓了搓手,脸上一副讨好人的模样:“是是,张总,你放心,他们肯定照做。”答应着,他忙使了使眼色,暗示着自己的老弟兄。

    “老陈啊,今天就还是按早商量好的办,所有队组做事都手脚麻利、心眼尖细一点,千万别给我整出什么幺蛾子,不然就让他连带一组统统给我滚蛋,听明白吗!”

    李天甲皱了皱眉头,心里不舒服,但形势比人强,靠人家吃饭又不受人家脸色的?

    他和其他的工长一样,嘴上附和着:“一定,一定。”

    “行,那现在,都赶紧的,各自马上回去盯紧点自己的人,别他、m让人偷懒耽误老子的大事。”张总手一挥,打发他们走。

    “老陈啊!”张总看着他们离开,身边留下陈国立,还有这趟陪同来的两个人,手臂上都纹着龙虎的刺青。

    “张总,你抽烟。”

    陈国立忙不迭掏出一盒没动过的九五之尊拆开,恭恭敬敬地递到他的面前。俗话说,人前显贵,人后受罪,辛苦十多年攒下这副家当,那在李土根、李天甲眼里是风风光光,但在张总面前,无疑是跪着要饭的。

    这个张总,是打从温瓯来的大老板,据说当年靠着几条渔船起的家,后来携大款在沪市的股市大海里捞了不少金银珠宝,由此爆发了,特意设了一家建筑公司,在偌大的沪市纯粹没有名堂,可在偏小的宝山却小有名气。

    十多年,在海风海水里打熬的他,养尊处优了这么久,晒黑的皮肤慢慢变白,枯瘦嶙峋的身子渐渐肥硕,从他圆圆鼓鼓,像怀胎多月的肚子就能看出,这些年山珍海味吃了肯定不少,而烟嘛,一定也见识过比九五之尊更名贵的。

    张总挑剔了看了眼,丝毫提不起兴趣,他扬了扬傲慢的下巴,对随从甩了一个眼色。

    随从心领神会,当即从公文包取出一个铁皮盒,上面的洋码牌子翻译来叫威利牌,里面的mini雪茄任张总挑选一根夹在手中。

    叮,随从机灵地点上火。

    张总叼着雪茄凑过去,让火焰慢慢地烤着雪茄,就像此刻的他正拿时间炙烤着眼前的陈国立。

    陈国立为了掩饰尴尬,自己抽出一支,啪啪火机点了三下,这才点着。他吸了一口,“张总,你就放心吧。这几天我盯着呢,绝对没有问题,保证明天不会给来督查的领导看出任何毛病。”

    “嗯。”张总半阖着眼,声音由喉咙里闷哼一声。

    “老陈啊,我是信任你的,不过还得让你手下的工人再加把劲。”他缓缓地睁开眼,呼出一团烟雾,“明天那可是市里建委、劳动局的领导下来督查,陪同的是区局里的一把手,当然,照例少不了咱们的这回的金主,裕泰地产的小刘总。”

    ”虽说不一定就抽查咱们,可能到隔壁苟犊子的二期看看,但还得多加注意,不能有侥幸心理,万一工地整不好,给领导揪出一点小辫子给比下去,那人前一句话,嘿,老陈,就那么轻飘飘一句,就能像捏蚂蚁似的弄死老子。那我要是死了的话……”

    陈国立立即表态说:“张总,我跟您是一根绳的蚂蚱,您死了,我老陈哪能独活!”

    “所以老陈啊,今明两天,工地上都给我打起精神,睁开了眼盯紧喽,不准出半点儿岔子!”

    陈国立自信满满道:“张总,你就放心!我老陈在这行里的名声咋样,您一开始找上门想必也听说过。别的我不能保证,但要说……”

    张总摆了摆手,截住他的话说:“这种话就别说了。这样,区局子里递出来的消息,他们查的起码有三点,安全生产跟房屋质量事先让你一直准备着,现在,就差你手底下那几十多号工人怎么统一口径,应对领导问起你手下的事了。”

    “依张总的意思?”

    “有几件事,我要你今天去办。”

    张总伸出一根大拇指:“第一件事,呆会儿我叫的一货车会拉来七十多件统一的工装,放心,这衣服就当我接济你们的,全白送。你一会儿安排人,把这些个衣服统统发下去。等到明早,工地所有人都得给老子全穿上。别人问起来的时候,都得说是老子‘隆庆’的员工!”

    “这没问题,弟兄们白挠张总您一件衣服,那肯定乐意。”

    “第二件事,今晚我会安排了俩厨子到你工地住一宿,你给整理出一间单间让他们住下。”

    “厨子,张总,你这是?”

    “你懂什么!万一这几个领导一时兴起,想尝尝这儿的伙食,你那堆‘猪食’你们能吃,能让人领导吃吗!”

    陈国立强撑着笑,暗吞下不快连连说:“是,是,还是张总想的周到。”

    张总正眼不看他,我行我素,挥舞着手臂说:“好生伺候着他们。这俩人,是我高价从酒店里请来的。还有,明天我采购一批的菜肉一大清早都会运送到工地来,你找几个手脚勤快地都卸下来,让他们做菜。到时候,你,还有你一帮子人,都给我敞开肚皮吃。不过,万一领导要是问什么,吩咐你的人最好都放机灵点,该怎么回答都仔细想好喽,不会回答就不要回答!”

    “放心,我呆会儿就找几个头脑机灵的,吩咐着办。”

    “至于第三嘛,下午我还会再安排十几人到你们工地里,里面好一些都是熟练的老师傅,你这两天也安排下住处。”

    陈国立脸色一变,着急道:“张总,你这是什么意思!咱当时谈的时候不都说好了吗,现在可不兴这么塞人的!”

    “诶,老陈,你误会啦。这些人不是安插抢你的活,是我专程叫来充充门面的。”

    “门面?”陈国立纳闷道,“张总,咱七八十号人还不够有场面?”

    张总取下雪茄,对陈国立的小心眼冷笑了一下,“不够,想吃下二期的主体就不够。老子得多摆摆实力,让裕泰的小刘总见识见识咱隆庆的实力,好叫他识趣,把二期的项目乖乖地也交到咱手里,绝不能便宜了隔壁那狗犊子!”

    “张总,这……这事也成,只是您看是不是该把前一季度人工钱给”

    话未说完,瞬间两道凶横的目光直直地看向陈国立,但他没有退缩,硬着头皮说:“结了?我这还垫着不少的钱呢!”

    “老陈,你真是哪壶不提开哪壶!现在眼前要紧的是什么?是领导视察的事。其余的事,等视察完了再说。”

    陈国立张张嘴,呼之欲出的话给硬生生咽了回去,他强颜着同意。

    “怎么,老陈,工钱拖欠上你底下有人开始抱怨了?”张总警惕道。

    陈国立摇摇头:“这怎么可能,都是跟着我陈国立干了这么多年的,这铁打的金字招牌,他们一时半分怎么会抱怨。”

    张总眼里闪过了一丝不可名状的光,转瞬间他笑眯眯地遮掩过去:“没有就好,哈哈,没有就好。”

    “张总,人工费的事那就按你说的,视察完再聊。”

    陈国立见讨不回前一季度的款子,心里不忿,寻了个由头准备抽身离开。“张总,你要没其它吩咐,我就先回去召集人布置了。”

    张总抓月住他的手臂拉着,“哎哎,老陈,怎么,不给钱生气啦!你放心,这钱我拖不了你老陈的。没看去年的新闻,人首长可是亲自替农民工要回工钱。眼下,咱们沪市,还有隔壁江浙省、苏南省哪个不是抓紧办清欠工钱的事,你想我会傻到顶风办案,不给你们工钱吗?”

    陈国立愣了愣,喃喃说:“也是。”

    “所以老陈,你也别着急。难道我不给你款子我不着急吗!要是哪天,有哪个王八蛋跑到官府,举报老子欠了你们农民工的工钱,那这些头头脑脑能饶了我?”

    张总揽住陈国立的肩,亲热地拍了拍,“只是你得体谅体谅我,咱也不是没办法,今年的银根紧,想靠贷钱搞建筑不容易,得上下多打点点时间,而且咱也跟裕泰的小刘总问过好几回了,看能不能把款子再提前拨一笔,好解解你弟兄们的渴。”

    陈国立半信半疑地看着张总,假笑道:“那就拜托张总啦,这些钱可都是弟兄们的血汗钱,拖不得。”

    “行,行。”张总说着,把陈国立往自己这边拉近,同时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邪笑。

    陈国立狐疑地侧过头:“张总,您还有事?”

    “哎,老陈,别闭口‘张总’,张口‘张总’的,我在江湖上,人都叫我张弛,你也可以这么叫。”

    张弛冲随从招了招手,比划了一个夹烟的手势。顷刻间,随从再次打开威利的铁皮盒。

    张弛一言不发,从里面取出一根,竟亲自先递给了陈国立。

    “呦,张总,你这么客气,可是折我的寿。”

    这样诡异的举动,令陈国立百般琢磨也猜不透。心里莫名涌上的不安,使他没有第一时间配合着接过手,而是试探问了一句:“张总,您还有事?”

    张弛咧着嘴,唇角扬起一抹难以捉摸的诡笑,他摆摆手说:“不,不,没事,哈哈,是这样子。明天一早啊,我希望你能组织他们到工地上集中,我想再给他们提提醒。”

第三十五章 光明所至(上)

    “咳咳,想必你们底下有的人都听说了。”

    “没错,今天某个时候,会有大领导到咱们工地视察,顺便啊,这不过五一了嘛,他们也代表官府慰问下大家伙。这,咱们得感到荣幸,也得拿出十二分的热情欢迎他们。为啥呢?”

    陈国立站在工棚的空地上,手拿扩音器,对着一列列松散的队伍喊:“大伙想啊,人大领导,手头里多少大事啊,忙都忙不过来,却全撂下了,从市里大老远跑来城郊,跑到咱们的工地看咱们,那是不是给了咱们农民工的面子,那是不是咱们绝不能落了人大领导的脸?”

    “是啊,是啊!”下面的工人交头接耳道。

    “所以这里,在领导人没来之前,这回给咱们饭碗的张总,今天亲自要交代几句。你们呐,都给我上点心注意喽,到时候别遇到大领导小领导了,像脆了皮的饺子一戳全露馅了,平白给咱们工地惹了大麻烦!”

    陈国立把身体一侧,手一扬指向在太阳底下撑着伞的张弛。紧接着,他慢慢地后退,一边把舞台交给张总,一边用扩音器说道:“来,现在有请张总给咱们讲话。大家伙一起鼓个掌,表示欢迎。”

    退下去的时候,八面玲珑的陈国立并没有傻不拉几地就退到一旁,干听着,他摸爬滚打人场这么多年,做任何一件细微的事,都无不包含着人情世故。

    只见陈国立,当他在把扩音器恭敬地交给张弛的同时,立刻一举手便接过了随从为张弛打的伞,如影随形地又跟着张弛往前走,而且摆弄手势,不住地暗示底下的弟兄们热烈地鼓掌。

    啪啪啪,掌声雷动。

    张弛在一片掌声中慢悠悠地站定,他清了清嗓子张口,示意着要讲话啦,可以停止鼓掌了。

    他说道:“时间也不早了,指不定领导已经在来的路上。这里啊,话我就不多说了,说多了你们也记不住。打紧的,你们只需要记住几点。这第一嘛,就是他、娘的给老子笑,见到领导,谁都不准摆出一副哭丧像死了妈似的脸,都得给老子高兴着。”

    “这第二,领导来工地不光是看,也会抽空问你们几句话,问你姓什么叫什么,家几口人,为什么打工,这些啊你们都照实说。但是有一些啊,比如问起你是不是老子隆庆公司的员工,有没有签过合同,公司有没有给你们交过五险啊……这些问题,你们都得放心上点,都给老子答‘是’,明白吗!”

    底下雅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

    “明白吗!”张弛又吼了一嗓子。

    “明白,明白。”陈国立一激灵,赶忙答应着,又使了使眼色,摆了摆手势,很快,乌压压一片人声不齐地喊着“明白”,但事实上,什么叫员工,什么叫合同,什么叫五险,他们很多人心里并不明白,也不明白有什么用。

    “好,好。”张弛微笑着,“大伙这么肯配合,那我这做老总的也不亏待你们。瞧见那厨房里俩脖子粗新来的没,他们都是老子特意从五星级酒店请了特级厨师,今天中午就由他们做菜给你们吃,每个人一荤两素还有汤,饭菜统统管够。”

    “那感情好咧,谢谢张总!”有馋嘴的擦了擦流出来的口水,插话打断道。

    “嗯。不过啊”

    话给张弛拖长了音,慢慢地说:“那些领导要有人过来问,问你们平时吃的怎么样,你们得……”

    话未说完,人群里霍地又站起来一个人,大喊道:“当然得说今天的饭菜可真够差的!”

    “哎,咋能这么说呢?没听张总说,人可是大厨,他们烧的能差!”

    “你们懂个屁,这是吸引大官听咱的,后面还有话呢!”那人啐了一口唾沫,立刻装腔演戏道:“嘿,不行,今个饭菜忒难吃了,领导你们没来前几天,那是顿顿有馍有汤,还有肉吃,那味道才滋美,你们呐,来错时候啦,前几天来就好咧。咋样,张总、工头,咱这话可以不!?”

    啪啪,张弛听得眉开眼笑,拍了拍掌,“这个好,这个好,大伙都跟他学学,就照他这意思来。”

    “张总,啥学学,不就是装装样子糊弄人大官吗,谁不会啊!”另一个面孔眼红别人出了彩,从队列里站出来,拍胸膛保证说,“您放心,俺们这些农村出来滴,除了耕地种田,糊弄大官也是有经验哩!是吧,大伙?”

    “中!俺村子以前,不说省里市里来的官,就说来的京官,也少说三回五回了。不会睁眼说瞎话的本领,那村里的书记、村长还能饶了俺们不成!”

    张弛竖起大拇指高举着:“好,好!”

    离三望着一个个不甘落后的样子,隐隐发笑,干一件事,却撒着三百六十天的谎,与其纯粹应付着办事,但不如真真切切地随良心做事,每一天都用心干点正事,三百六十天,迟早能干出一点好事。可惜啊,智慧出,有大伪。

    “张总,我看也差不多了。”这时,陈国立附耳对张弛说,“是不是我们先到门口候着,让大伙散了都干活去?”

    ……

    “欢迎各位领导百忙之中,屈尊视察隆庆的工地。”

    张弛在门口恭恭敬敬地站着,迎面相见的第一位恰恰是自己的老相识。

    “呦,祝局,你好你好,近日别来无恙吧?”

    “好好。”

    正值盛年的住建局一把手祝立清点点头,一手托住张弛的臂肘,一手为身后的市区领导引荐:“赵主任、韩局,这位就是我在路上跟你们一直提的,隆庆建筑公司的总经理张弛,张总。”

    祝立清反手又给张弛介绍:“这位,是劳动局的韩局。张总,韩局他还兼着我们市农民工工作联席会议办公室副主任。”

    “您好您好,韩局,鄙人隆庆建筑的经理张弛,你管我叫小张就行。”张弛的背微躬着,双手握住眼前这四方脸的男人伸出的一只手,手上用力地摇晃着。

    “嗯。”韩康再看了一眼张弛,把手轻轻地抽了回来。

    祝局托着张弛的臂肘往前走,向他继续介绍:“至于这位赵主任,他是市建委分管质量安全、生产安全的主任。”

    “赵主任,您好您好。”张弛红润的脸上,此刻愈发地通红,握人的手也愈发得紧。摇了几下,张弛识趣地手松了松,让赵主任抽手而去。

    祝立清瞧张弛客客气气,非常上道,满意地点点头,敛下所有的神情,故作严肃地咳嗽了一声:“张总,赵主任、韩局坐车可坐了一两个小时,我看是不是该请赵主任、韩局找个地方,先坐坐休息一下啊!”

    张弛一怔,反应得也很快,忙不迭地张开手,连连说:“对对对,祝局说的是。赵主任,韩局,工地简陋了些,不介意的话,请一块到会议室里喝一杯粗茶。”

    赵建国瞥了眼同行的韩康,见他微微摇头,便对祝局说:“立清兄,今日我跟韩局的行程安排得都紧,上午视察完以后就要回区里开座谈会,我看喝茶就免了吧,直接进入工作吧。”

    “嗯,行。”祝立清点点头。

    他面向张弛:“张总,那就开始,带赵主任、韩局看看你的工地。”

    “好的,好的。”

    张弛一手抓住陈国立的手臂,将他拉到身旁,“各位领导,他是隆庆建筑公司专门负责和祥家园项目的副经理,叫陈国立,接下来就由他亲自带路,领几位到工地视察。”

    陈国立虽然没有跟市里的领导打过交道,可这几年也遇见过不少的区里来视察,经验多了便有了底,遇事根本没有慌张,沉着冷静地说:“几位领导,请跟我来。”

    督查的一行人,一共十三个人,有的来自住建局,有的来自劳动监察保障队,他们前前后后结成一支队伍,踏着轻松的步伐,慢步踩在砂砾遍地的路上,除了赵、韩,以及从市里跟随来的,其它的一个个略显漫不经心,眼神多少都有飘忽。

    “张总,人不少啊。这些工人,都是你们隆庆的?”

    “是的,韩局,他们都是隆庆的正式员工,是公司通过公开招聘,经过层层试用才签订协议的合同工,一个个跟公司都有劳动关系,每一个人都有五险保障。”

    韩康瞥了一眼张弛:“喔,是吗?”

    张弛抱着吹牛不交税,继续吹嘘:“没错,韩局。隆庆的牌子可能搁你们市里的领导,没怎么听说过,但那是扎根还不够深,创办经营的时间还不够长,所以在市一级还不怎么响亮,可单纯在宝山,那绝对是小有名堂,是一家正规有资质的合法公司,这点,祝局他们是最清楚的。”

    赵建国笑了笑:“张总不要紧张,韩局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例行问一问。你们也应该知道,最近对建筑行业啊……”

    “懂,懂,赵主任,干这行的哪能没听说。”张弛把预先准备的软中华呈在他们的面前,“不过,在这里我可以提前打个保票,隆庆是绝不会做电视新闻里播的那种为了节约成本、谋取利润,就把项目转包分给一些不靠谱没资质的施工队,更不会丧尽天良地剥削农民兄弟的血汗!”

    韩康再瞥了眼张弛,面无表情地脱离了队伍,往干活的人群里走,一下子拦住了一个长得年轻稚嫩的大小伙子。

    “年青人,你来这里工作多久了?”韩康亲热地问道。

    注视着四方脸上一股英气的韩康,马开合竟不紧张胆怯,“领导,您好。”

    “诶,我好不好是其次,关键是你好不好啊?”韩康笑问道,“来了几个月,感觉怎么样?”

    马开合利索地回答:“干了得有四个月了,一切都好。”

    说话干脆,语气肯定,再加上那土气却憨实的脸,高高在上位的韩康竟真察觉不到他有没有说谎。

    “嗯,干的不算长也不算短,那干活干的怎么样,加班多吗,挣的工资能领多少啊?”

    马开合偷偷瞧了眼陈国立,见他正冲自己使眼色,不禁笑说:“加班不多,工资倒挣的多。像我这样的,一个月少说七八百呢,比种地强多咧!”

    “那工钱有领着没?”

    “当然得领了,不领我哪能安心干活啊!”

    “全领了?”

    马开合张嘴欲说,一旁的李土根嘟嘟囔囔,小声嘀咕了句:“领,领个屁,说了半年又半年,都快一年没结清。”

    声音虽轻,韩康听不清但听出有人在牢骚,掠过马开合,往李土根在的人堆走去,“刚才是你们谁说话?”

    李土根猛地一哆嗦,吓得脸色一白,根本不敢回头。

    “刚才好像是你这边说话,说什么‘领’?”韩康往李土根的方向凑近,“领什么,是不是……”

    离三在李土根的对面,他突然站起来,说了一句:“领导,额说的是哪有全领,就领着三分之一。”

    张弛脸色唰地煞白,又忽地涨红,他眼冒火星地瞪着抢话的离三,看上去恨不得把他当场碎尸万段。

    韩康瞪了想辩解的张弛,转过头又看向离三:“喔!你们不是合同工吗?莫非每个月都没有全额发给你们?”

    张弛咬紧牙根强压下怒火,反身对一样惊骇的陈国立说:“老陈,怎么搞的,这个人怎么能这么说呢,不是存心给我找不痛快。”

    陈国立也感到一阵牙痛,“张总,我也不知道啊,那人我见过几回,人挺机灵的。”

    “那依你的意思,他会不会是故意的?”张弛阴沉着脸,眼眶里露着凶光。

    陈国立暗道倒霉,支支吾吾道:“这……我说不准。”

    “哼,这个人,我不想明天再见到他,叫他滚蛋。”张弛咬了咬牙,“另外,等会儿你得配合着我,赶紧想办法圆回来,不然工地万一出了事,你的工程款,哼哼。”

    然而,出乎张弛、陈国立的预料,离三没有存不存心,他不过是实事求是,想不违心地说一些实话。

    就像他回答韩康的,“领导您这就想岔了,工钱哪里能一次性都给了,没有这说法。”

    “张总,是这么一回事?”韩康转向张弛。

    张弛当即挽救着说:“对,对,韩局,这工钱不会全额都交给他们。”

    “喔,为什么?”

    “是这样的,韩局。工地里的工人他有时候吧,家离得这里比较近,来我们沪市打工,就是农闲的时候想多徒几个钱。可一旦村里农忙了,需要他们回家卖力气,那他们一晚上可能一溜烟人就跑了,压根不管你合同签了多久。”

    张弛面露难色,尽量兜转回来。

    “这种,韩局,你应该知道,干建筑的,千能万能,就是不能耽误工期,这一个人跑了,就可能拖好几天的工期,这一群人跑了,那包的那些工程,就得多耽搁时间。所以建筑这行,有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支一部分扣一部分,等到了年中或年末的时候,再一次性给结了。”

    “是这样?”

    “是这样子。”张弛斩钉截铁地回答,同时给一并干活的其它工人使眼色。

    一直打刚才偷偷留意的李天甲、李土根他们赶紧放下手头的活,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在韩康的身上,异口同声地说:“领导,干这行的都是这规矩。”

    同时,李天甲瞧见张弛、陈国立的脸色不对劲,赶忙围护着离三:“领导,他这人是刚来咱工地的,前后不到一个月,建筑这活里的规矩他不全懂,偏听偏信,您千万别被他的话整歪嘞。”

    韩康扫视了四周的人群,微笑说:“原来是这么个情况。”

    “韩局,就是这么个情况。他年轻,不懂行里的规矩。”张弛强颜欢笑,双手搓了搓。

    陈国立也违心说谎:“对,领导,是这个情况。他呀,不懂事,之前就为了工钱的事,跟我闹过别扭,我苦口婆心跟他掰碎了讲明了,还是不成,嘿嘿,属倔驴的。”

    “诶,刚入行嘛,就会这样子。一开始规矩没人教,一时半会琢磨不透,需要人点拨,我当年也不例外。”

    韩康多看了一眼离三,“年青人,希望下次我再到这个工地的时候,希望你能像刚才那些人一样学得通透。”

    赵建国会心一笑,“是啊,下个月或者下下个月,当韩局跟我再来的时候,能再看见你啊。”

    说完,他问向张弛:“你觉得呢,张总?”

    “哎,没问题,下次领导再来,我专门把他也喊来,请领导再考验考验他。”

    张弛皱了皱眉,又赶快露出笑脸,扬起手臂作了个请的手势,“来,领导,咱们继续,请到楼上再看看。”

    “张总。”陈国立拧着个脸,为刚才的不愉快感到尴尬。“听领导的意思,那这人?”

    趁着赵建国、韩康上台阶的工夫,张弛一面瞧向对此无动于衷的离三,一面愤愤道:“开除就免了,他这个月、下个月的工资,一分都别想有。”

    “哎!”陈国立愧色地答应了声,回过头,恶狠狠地瞪了眼李天甲,手指指点了下离三,看样子是恨上他了。

    李土根也瞧出来,工头将来准要给离三穿小鞋,内疚道:“离……离三兄弟,都怪额这张嘴,额……”

    离三拍了拍李土根的肩膀,从容道:“没事。来,继续干活。”

    就在这时,也不知道是谁,在不远处的一角,幽幽地说着酸话:“哼,脚踩着狗屎,算你走运。”

第三十六章 危也是机(上)

    一路上,两人像事先沟通好的,赵建国侧重在看,韩康侧重在问。

    噔噔,锃亮的皮鞋踩着钢筋才上了五楼,韩康已经问了二三十名工人,几个问题来来回回重复问了二三十遍,问的就连在旁遮掩补救的张弛、陈国立也觉得口干舌燥,像有一团火炙烤着喉咙。

    “……农民工兄弟,为沪市的发展建设做出了难以估量的贡献。像他们这样一帮可亲可爱的人,希望张总这样的企业家,能够多多关心照顾他们工作、生活的方方面面。”

    张弛嘴角一抽,领导果然都爱说场面话,照顾什么啊,给他们碗饭吃就得感恩戴德了,还怎么照顾。就一群蚂蚁,踩死了累坏了反正有的是新蚂蚁来接替,照顾根本没必要。

    他心想着,但脸上当即扬起一抹微笑,诚恳至极:“当然,当然,韩局。“

    韩康身体微微一侧:“赵主任,你看你有什么话要讲的?”

    “对,对,赵主任,请您垂询。虽说我们隆庆啊,以往的项目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重大的安全事故,但这不能说明我们今后就没有什么疏忽大意的地方。“

    应对了不下十来个数的抽查视察,张弛的嘴上功夫日益见涨,都快公式化了。

    “希望各位领导,要是发现了什么问题,请尽管提出来,我们一定会第一时间改正,防微杜渐。“

    赵建国的脸上有了些许的变化,就像懒了一阵子,喝了一杯咖啡忽地精神起来一般,他面朝张弛,满意地点点头:“工地很整洁,没有废物废料乱堆乱放。至于消防设施,也比较齐全,没有过期现象。另外电路方面……总之,大体上我还是很满意的。”

    张弛越听,心里越惊,不禁咋舌,天,我一步不离地跟着他,眼瞧他上楼,也没见他离开去过别的地方,怎么什么都知道?

    赵建国指向通往六层的简易台阶:“韩局、祝局、张总,我们再到上面看看吧。”

    “老陈,你带领导介绍一下。”

    张弛说着,渐渐地放慢了脚步,有意地落到了祝立清的身旁,悄悄地问:“祝哥,这赵主任有点怪。”

    祝立清一边小心地扶着扶架子,一边头拐向张弛:“怪?呵呵,张老弟,怎么这么说啊,咱们赵主任哪里怪了?”

    “他刚才不说话,我心里没底。现在他说话了,我心里更没底。”张弛偷偷瞄了眼赵主任。“哎,祝哥,你说我一直跟着赵主任,也没瞧他出过这栋楼,怎么我工地的情况他都知道?”

    “嘿,你懂什么!“祝立清轻笑一声,“人领导都防着视察的点预设路线,不希望看到事先预先布置的,不然怎么能摸清楚具体的情况。“

    “那赵主任他们?”张弛眨巴着眼睛,聆听教诲。

    祝立清手掩住嘴,向着张弛吹耳朵风,“实话跟你说吧,人领导就是把自己当目标,吸引着你们,私底下早就安排质量监测、技术业务科室的几个人到你工地随机抽查去了。“

    “嗨呀!”

    张弛一拍大腿,双手相互搓着,庆幸地舒口气:“还好咱事先有准备。嘿,那还得多亏祝哥你仗义,提前给我打了招呼,叫我从头到脚,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把工地检查个透。要不然,还真不一定能对付了他们这一招。”

    祝立清嗯了一声,得意地扬了扬眉毛。

    张弛立起一个大拇指,“祝哥,兄弟之间我就不在这里言谢了。这样,今天晚上我做东,老哥你赏脸到和平饭店一起喝上几盅,怎么样?”

    “今天就算了,我晚上跟你嫂子约好了,回家给孩子过生日。”

    “什么!侄子过生日?哎呦,老哥,你看我这生意忙的,竟然都忘了我大侄子今天生日,我的错,我的错。”

    张弛一拍脑门,激动说:“祝哥,干脆这样。我让人直接订和平饭店一大包间,叫他们好好装点装点,搞成一个像样的生日宴。到晚上的时候,我叫公司里的人开车去接你们吃饭,你觉着怎么样?”

    祝立清摇着头,却含笑:“这样不太好吧?就我们几个,太铺张浪费了吧。”

    “一点也不铺张,一点也不浪费,咱哥俩是兄弟,侄子过生日,做叔叔哪里能不疼侄子。”张弛勾搭着祝立清的肩,扯近了说,“祝哥,到了晚上那时候,老弟我一定准备一份生日礼物给他!”

    祝立清顿时眼前一亮,满意地点点头:“好,好。那你都这么说,做哥哥的就不客气了。到晚上,我就在家里等着你的车。”

    “行,老哥你等会儿就给嫂子打电话,叫她别操心在家里整了,安安心心到饭店吃。”张弛一拍胸膛保证道。

    就在这时,陈国立唤了一声:“祝局、张总,赵主任、韩局在叫你们,说是一块坐吊篮下去。”

    见赵建国、韩康冲他这边招手,张弛略弓着背一边挥手回应,一边问道:“哎!老陈,吊篮那你检查得没问题吧?”

    “张总,这你放心。里里面面,上上下下,大到悬吊平台,小到螺丝钉,检查了起码三回,保管没有问题。”

    “那好。”

    张弛点点头,刚迈出一步,又站定回过头,“诶,那这吊篮一般能载几个人下去?”

    陈国立确定无误地说:“张总,我们工地的电动吊篮额定载重是630千克,也就是说,不在高处作业的情况下,一般坐个五六人绝对没有问题。”

    “好,那我、祝局还有你,就一道下去。老陈,这个操作你应该没问题吧?”

    “张总,这你大可放心,电动吊篮的操作很简单,保证不会出岔。”陈国立坚定地说。

    听语气轻松,张弛、祝立清跟在赵建国、韩康的后头下去,依次站在悬吊平台上,几个人伸出一只或者两只手,紧紧握住平台上的护杆,眼睛时不时往隔了五层楼的地面瞟了瞟,两股隐隐有点打颤。

    陈国立粗看了一遍钢丝绳,请示道:“几位领导,是直接下到地面吗?”

    赵建国低头望了一眼下面的工地,身临高处的他略感不适,便摆摆手说:“不,停到4层,我们走路下去。”

    电动吊篮的上升或下降按钮,都是点动按钮。

    陈国立按下标志下降的绿色按钮,悬吊平台轰地一声,伴随着钢丝绳嗡嗡的伸缩声,吊篮徐徐地向下运行。咕咕,当吊篮即将下滑至4层的高度时,陈国立松开按钮,耳边却突然听见,吊篮下滑的咕咕声还在持续,他立刻骇然,左顾右盼,不禁大惊失色,悬吊平台没有停止,完了,机器坏了!

    从四层滑下的一刹那,张弛便敏感地察觉到不对劲,而当平台快要下滑到三层,他的心不由一紧,焦急道:“哎,老陈,你是不是太阳晒久了糊涂了,赵主任说的是四层停下,你怎么没有停!“

    陈国立慌了神,手足无措之间,他仓皇着脸结巴说:“不好啦,张总,机器出故障了。”

    “什么,出故障?出什么故障了!”

    “不知道啊,反正它……它停不下来了!”

    这个时候,哪怕外行的韩康也察觉出反常:“张总,怎么回事,四层不停,怎么快到三层还不停啊?”

    祝立清跟着着了急,他双手紧紧握着护栏,冲张弛大喊大叫:“张总,快让你的人把吊篮停下!”

    “陈国立,你他、娘的快想办法啊,给老子把机器停喽!”张弛两腿打着颤,他忍着哆嗦的唇齿,完完整整地说出了一句话。

    “张总,是不是机器出问题了!”赵建国最先明白过来,质问道。

    张弛在危急关头,仍不忘糊弄:“不,不,赵主任,只是点意外,很快就好。”糊弄完,脸一半铁青一半苍白地专项陈国立,两排牙齿哆嗦着,打颤道:“陈国立,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赶紧给老子停下来。”

    陈国立冷汗涔涔,心无定计,吞吞吐吐道:“张总,我……我……”

    十万紧急中,工地底下传来一声突兀的喊声:“工头,快按下黄色急停按钮!”

第三十七章 危也是机(下)

    这一声,突然,却彷如救命稻草,虽然稻草很细很脆,可能一拉扯就拽断,但总好过于自由落体。

    啪!

    按下急停按钮的一刹那,咚的一声,由于惯性,悬吊平台晃了几下,终于停在了两层三层之间。

    离三双手叉腰,人像一座孤山独峰,巍然屹立,腰杆子挺得直直的,犹如生在巅峰的青松,顶着那或生或死一瞬间的危机云潮,他横眉从容,以自信满满的口气斩钉截铁地指挥:“工头,用旁边的手动滑降,慢慢转动着向下落地。记住,慢慢地!”

    嗡,转轮把手每转动一圈,两头的钢丝绳便嗡地伸缩,悬吊平台随之跟着向下降落。嗡嗡,直至平台平稳地落了地,贴着了地面。

    第一个率先从里面出来的,是从惊魂未定的张弛。他软手软脚,急匆匆地跑出平台时,腿脚麻木地险些踉跄,人近乎是爬出平台。当发抖的脚踩到生硬的地上,他那颗受惊恐惧的心,才像一颗浮沉在水里的石子落到了底,倍感踏实。

    依次走出来的赵建国他们,一个个眼神惚惚,步子走得同样晃晃悠悠,尤其是祝立清,他踏出来的第一脚,腿就像没了骨头似的,瞬间软得弯了曲,踉踉跄跄所幸张弛机灵,赶忙上前搀扶着。

    劫后余生的祝立清却不理情,他粗暴地一把推开张弛,骂道:“张弛,怎么搞的,你想害死我们啊!”

    “张总,好一个安全啊。这么大的一个吊篮,这么重要的一个设备,你给的就是这么一个安全吗!”

    心有余悸的赵建国擦了擦额上的冷汗,立刻对着张弛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倾盆大雨式地宣泄批评。

    “……刚刚,刚刚如果没有他这位小同志,你知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将会闹出多么严重的安全事故!“

    张弛预感事态的严重,来不及擦额头上的冷汗,急嘴急舌,吐着唾沫星子忙道:“赵主任,您听我说,您听我说……”

    赵建国当着张弛的面,指着他的脸在半空猛戳,怒吼道:“你什么都不用说!停工,整顿,还有罚款!”

    “赵主任,不是,您听我说呀!”

    韩康板着脸道:“张总,认真配合整改吧!”

    百口莫辩之际,张弛却在惊慌中灵机一动,竟果真被他想出一歪主意。“赵主任,韩局,其实你们误会了,刚才那场意外,它根本不是意外!”

    韩康一听张弛想狡辩,登时火气上涌:“不是意外,那是什么?是蓄意吗,是你张弛存心想谋害我跟赵主任吗!”

    “不不,韩局,您误会了,我的意思是”

    张弛骨碌转了下眼珠,抬了抬安全帽,赔笑道:“刚才那个完全是我们工地有意组织的一场安全应急演练。”

    话音落,张弛立马跑向离三,一把揽住他的臂膀往领导面前拖,同时生拉硬扯地解释:“而他呢,就是我们公司此次演练专职聘用的维修员,专门就是负责检修像吊篮、升降机、电锯等等的机器设备,另外在公司定期召开的安全教育小班会、研讨会,同样由他负责向工地所有员工讲授安全知识,以及突发情况的应急措施。”

    赵建国望了望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张弛,看了看沉默不吭一脸憨实的离三,一时间也辨不出真假,疑惑道:“演练,刚才那个是演练?”

    “哈哈,可不是嘛,赵主任,您要不相信我,那您大可问问他。”

    张弛猛地把离三往前一拽,趁着空档的工夫,压低了嗓子对他轻声说:“小伙子,说好了你就是大功,要说不好,这工地可就陪着一起玩完。

    赵建国打量了一眼离三,将信将疑道:“年青人,他说的是这回事吗?你真的是维修员?”

    离三瞥了下还在向自己挤眉弄眼的张弛,尽管从原则上他希望说“不”,但论实际,这一张口决定的不只是他一个人,而且是工地大大小小几十口人的饭碗。

    他略一沉吟,点头说:“没错,我是维修员。”

    韩康记忆不差,一眼认出了离三,抖动浓眉,犀利地指出:”什么,不对吧?刚刚我明明看见你在干钢筋,怎么这会儿又变成维修员了?哼,你们俩是合计着想糊弄我跟赵主任吗!“

    “哪能糊弄韩局你和赵主任!这事,嗨,祝局他其实早就知道了,我事先跟他报备过。”张弛话头一转,转向问半晌不吭声的祝立清:“是吧,祝局?”

    报备?报备你个头!祝立清跟张弛打了多年的交道,他一撅屁股自己就知道放什么屁,明摆着就是找借口。戳那娘额逼,找死也拉着我垫背,祝立清内心暗骂了一句,但恨归恨,不论多年的交情,光是这些年的利益,他也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主动替他圆场度过这一难。

    不过,太他妈便宜这混小子了,不行,晚上得再敲他一笔。

    祝立清隐隐咬紧牙根,克制着不让积蓄的怒火喷涌而出,转而难以想象地化怒为笑。

    “没有错,赵主任,韩局,这场演练,张总他其实事先通知过我,让我替他向两位领导隐瞒着,亲临现场参与这次安全演习,从中能深刻地体验到农民工兄弟所从事工作的危险性与突发性,从而能引起更多的领导更高度地注意。”

    伴随着两条紧蹙的眉毛缓缓地舒展,祝立清的语气变得轻柔,使人一听便觉得他身心轻松,像是提前获悉。

    “哦,是这样?”赵建国此刻的神情,明明白白地像是告诉所有人,他的态度依旧半信半疑。

    韩康回想起祝立清在平台上的窘样,怀疑道:“那祝局为什么既然知道,可刚才的表现……”

    ”唉,没办法,我啊恐高症,就算事先知道,也怕。“祝立清勉强地解释。

    “那他怎么刚刚又在干钢筋?”韩康再问。

    张弛急中生智,“哦,是这样的,韩局。他这个维修员啊,是我们公司通过多次的业务大比试,精挑细选出来的干将,用于工地的。但这个工作,不是全日的,它是定期抽查,季度普查。所以一般的时候,他还是要在工地干活,不过这是兼职,可以多赚一笔外快。“

    赵建国摸了摸下巴:“那好,那我们就考考这位年青人,就让他当着我们的面,把刚才那台出故障的吊篮修好。韩局,祝局,你们的意思呢?”

    张弛一听,嗓子眼瞬间提到喉咙,差点控制不住地失声惊呼“不妙”,但他拼命地隐忍着,又不安地望向的离三,紧张得喉咙蠕动着,不好了,不好了,要露馅了!

    “行。”离三倒沉得住气,言简意赅。

    这声“行”之后,行不行,就在离三三分钟的倒腾维修之后,有了答案那个电动吊篮,就像从一个崴了脚、伤了骨头的病人痊愈了一般,重新活蹦乱跳,上蹿下跃。

    张弛的头跟着吊篮的升抬起,张弛的头跟着吊篮的降低下,他的笑脸,伴随悬吊平台的一上一下,宛如枯涩的干木耳浸了水,渐渐地泡开饱满了。他喜不自胜,轻拍陈国立的胸口,压不住声地说:“这小子行啊!老陈,你哪找的?人才,人才!”

    陈国立一想到项目不会泡汤,笑得也跟荷花似的:“哪里,哪里,主要是张总您慧眼。要不然,我还真不晓得工地有这么一号人才。”

    “刚才升降的时候,为什么停不下来?”赵建国考问到。

    “有几种原因,一种是可能交流接触器主触点没有脱开,一种是控制按钮损坏……”

    “平台倾斜呢?”

    “离心限速器弹簧松了,或者是电机制动器不灵敏……”

    见赵主任、韩局长问东问西,看离三回答游刃有余,张弛搓搓手,兴奋说:“多亏了这小子,多亏了这小子啊!老陈,既然是人才,那就得好好关照。这样,工资翻倍,多出来的一份就由我出。”

    “呼啦呼啦!”

    就在这时,忽地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呜呜的警笛声,声响越来越大,貌似那车离这里越来越近。

    刚才还一副怀疑、不停刁难离三的韩康,听到动静直起腰板问:“怎么回事,怎么有警笛声?”

    张弛心里一激动,差点忍不住要从喉咙喊出一声“好”。但所幸顾忌场合,他故作姿态,佯装焦急,明知故问道:“不会是发生事故了吧?”

    一个干事冒冒失失地闯进人的视线,慌里慌张地说:“不好了,隔壁工地吊篮倾斜,有三个工人被困在上面了!”

    “领导,隔壁出事了。”张弛又重复一遍,有意转移他们的注意。

    “什么!”赵建国眉头一皱,“韩局,我们赶紧去看看!”

    目送督查的一行人火急火燎奔赴别处,张弛的脸上终于不必再竭力掩饰难以压抑的喜悦,他哈哈大笑着说:“老陈,你马上通知你工地的人,就说老子今天高兴,晚上那门口的饭摊,我包下请他们吃一顿酒。”

    “张总,这……如果对面真出事了,我们这边摆酒庆贺,是不是影响不太好?”

    陈国立猜到张弛高兴请客的原因,虽然对他的幸灾乐祸感到不舒服,想到隔壁有几条性命或者垂危有点担心,但不知为何,忽然想起意外事故为自己可能带来的好处承接二期工程项目他竟打心底深处有点激动期冀,虽然这份希望或许是沾上血的。

    可是钱嘛,不是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张弛冷笑说:“去他、妈的影响!要是今天是老子白事,你信不信那狗犊子除了摆酒,他他娘还会在老子门前放烟花!”

    “不必说了,总之是老子乐意摆酒,你只管通知就是!”

    张弛摆摆手不给陈国立说话的机会:“还有,那个救了老子命跟项目的小伙子,他娘的,今天要是没他,咱们统统就白事了,嘿,哪还有闲工夫看那瘪犊子出事!老陈,呆会儿叫他到会议室一趟,就说老子要好好谢谢他,要给他发奖金!”

第三十八章 黑暗去了

    就像羊群无不爱草坪,但凡人,无不爱凑热闹。

    说到底,好奇之心,人皆有之,而在华夏,好奇凄惨悲戚,更甚。

    这种人看热闹,很少喜欢看羡煞旁人遭嫉妒的幸福,大多是满怀幸灾乐祸,像观望刑场斩首似的,通过好奇的眼,冷漠的光,向着那些即将成为命运这位刽子手的“刀下亡魂”,指指点点,絮絮叨叨。

    人说,叫周作人的这个人说,我从来不怕从最坏最心存恶意的方面去推测华夏人。

    现在,一听说隔壁可能闹出人命,工地里立刻收起来对风头的离三或妒忌、或惊奇、或羡慕、或佩服的情绪,一个个纷纷交头接耳,胡乱臆断猜想。

    “都叽叽歪歪什么呢,还不去外边看看,看看有什么能帮帮隔壁的!”

    张弛一声吆喝,犹如开了堤坝的闸放水,他们三三两两一溜烟地跑的没影,留下来凑离三热闹的,已经所剩无几。

    “行啊离三,真没想到你还会这手,藏得够深的啊!”

    深藏不露的离三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露了一手,把李天甲看得是一愣一愣。他回过来神,用因为激动而发颤的拳头,重重地捶在离三的肩膀,激动道:“啥时候会的,看起来挺能耐的?”

    “是……是啊,离三兄弟,你……你咋还会修这个哩?”李土根怔怔地盯着离三看,脸色呆滞,眼里尽是不可思议,说话更是舌头捋不直、说不清。

    马开合不像他们一样,一惊一乍,但也惊奇,向离三投去疑惑的目光。

    “呵呵,没什么能耐,四哥,皮毛功夫。”

    离三一面把扳手等器械收拾回工具箱里,一面说:“以前在陕西那会儿打工的时候,工地里用的多是别的地儿淘汰下来的,没几样不是老化的。平日里人多活又重,用久了,发生点磨损故障是常有的事,总容易出意外,经常割伤烫伤。我呢,当时就留心了下,偶尔抽空到图书馆翻了翻书,又跟学校里的电工请教会儿,想着这些设备哪天万一坏了失灵,自己能赶紧搭把手,快速处理,同样“

    “寻思靠着这点维修的粗糙手艺能在工地多兼一份职,多挣一笔钱。没想到修着修着,倒渐渐有了一些经验,马马虎虎能对付一些情况。”离三摸了摸自己的鼻梁,谦虚道。

    “嚯!”

    李天甲冷吸一口气,像是第一次见面似的重新打量起他:“难怪钢筋你这么快就上手,合着你小子之前就在工地干过,还是一个多面手,居然连维修这么精细的活都会。”

    “什么多面手,四哥,可别这么说。”

    离三苦笑着摇摇头,他何曾想过因为多面手而得到赞赏,他只是生存所迫,被迫着东学西学,就像孔子,“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为了挣学费医药费,为了还人情还钱债,离三就是这样想尽办法能多会多懂的东西。

    “我也就是图个技多,能多挣一份是一份。其实只是一个二把刀,里里外外只会这么几招,没多大的能耐。”

    “你看你,成,你小子想揣着低调。”

    李天甲嘿然一笑,“但一句谢谢四哥还得说,刚才要是没有你站出来,那几个人的命一没,咱们工地连带这七十多号人辛辛苦苦快一年的工钱恐怕都没着落了。就这,四哥大晚上要多敬你几杯,好好谢谢你!”

    “四哥,你这话说重了”

    就在此时,忽而不远处的工棚二楼响起传唤声:“喂,刚才那个修机器的,到会议室一趟,张总找你!”

    ……

    “老陈,你是怎么搞的。刚才要不是赶上工地恰巧藏了一个维修工,你知不知道这场意外后果会多严重!”

    面对张弛的兴师问罪,陈国立面露难色,尴尬道:“张总,我也不知道啊,按理说没道理啊,整个工地,我可是里里外外检查了有三遍了,该维修的都维修了,该报废的都贴‘报废’了。谁能想到这吊篮会出这事,这……这真的……”

    “你不用说了,负责检查吊篮的那几个立马给老子滚蛋!还有,结算工钱的时候这个月的工资扣光。娘、的,出了这事还想领老子的钱,做他、m的美梦。”

    陈国立一听“结算工资”,即便辞退几个农民工略感心痛,但脸上的喜盖住悲,他含笑着拿出一堆工程量单,说道:“张总,上两个季度的,人工总共五十万四千。这是清单,您要不审核一下,看多了还是少了?”

    张弛瞥了眼厚厚的工程量单,冷笑道:“老陈,你想什么呢。今天因为你的疏忽,差点把天捅出窟窿,现在你还有心思跟我要钱啊?”

    陈国立瞪大了眼,愤愤道:“这……张总,你这话就不对,事故归事故,工钱归工钱。何况昨天不都讲好了,等人领导视察走了以后,就把大伙去年半年度的人工费结了,怎么能说变了卦就变卦!“

    “是啊,是说给钱啊,可今天这事,老陈,你觉着你好意思跟我张口要五十万?”张弛摆明想借事故,压一压结清工钱的事。

    陈国立顿时急了眼:“张总,生意可不兴您这样做的。当初你请我干活的时候,可是“

    “诶,老陈,你先别急啊,我又没说不给你钱。我的意思啊,”张弛拍了拍陈国立的肩膀,和颜悦色,“因为这次的事啊,可能惹的祝局不愉快,今天晚上老子得放血让他满意,既然事情是你们这边出的,是不是得由你们担当一下?”

    “张总,您的意思,是想拖一些款子,这次先给祝局点安抚着?”陈国立混迹了多年也修成了人精,一下子便明白。

    张弛缓缓地坐在折叠椅上,翘起两郎腿,摇头晃脑:“诶,老陈啊,这次也是没办法,谁让好不不巧生了场事故呢?”

    会议室里气氛格外凝重,沉重得陈国立的眉头也随之向下紧皱。

    “可是张总,事故不没发生吗,你和我,不还好好地站着坐着?“

    张弛抽着雪茄,“可要是发生了呢?“

    他把一堆本需要审核的工程量单材料扔在木制讲台前,啪的一声手拍在硬邦邦的木板上,青黑着脸说:“张总,揪着这事可没意思。这做买卖,可是贵在一个‘诚’字。”

    “哎,老陈,你别着急啊!我没说不给你结清,只是你也要体谅我的难处啊。”

    张弛仰起头,向半空轻吐了一口烟:“这做建筑承包工程的,哪处不得花钱。上下要打点着,哪处大爷小鬼不得伺候着。再说了,大头上,除了你们人工占大头,该掏钱给材料商一部分吧,不然那些个钢筋、混凝土、水泥谁给啊,总不能你们变出来吧?”

    “张……”

    “老陈,你先听我说。”

    张弛截住陈国立的话:“最近出了很多的事,这裕泰他们家的财务出了点状况,不瞒你说,其实就是面铺太大,空了他们的钱袋,紧巴得慌,可他、娘的,却连累老子跟你们饿着。嘿,实话跟你讲,这次之所以能向他们成功讨来八十万的工程款……”

    张弛举起手,拍了三下自己的面颊,一下比一下重。他狞笑着:“是妈、的我这个总经理豁出脸,在人刘总面前装了三宿的孙子,从ktv一直娘、的装到洗浴中心,当着那帮小姐的面就差把我下面那玩意儿阉了能成奴才太监。可这么装,他也才抠搜搜挤出那么八十万,怎么能喂饱你、我还有材料商这三条狗呢!”

    天下无不是父母,听着不像孝顺,倒像“儿皇帝”认衣食爹妈,找了强人当靠山。那既然都唤了“爹”,再改口称呼“爷”也没什么大不了。这年头,天底下多的是大爷,而更多的是削尖了脑袋想当人孙子的。

    张弛摊摊手,故作无奈的神情说:“更要紧的是,那些材料商里给我供货的,有好几家都是人裕泰指定的货家。老陈,你想想,我敢短了他们的应付款吗?”

    陈国立终于怒火中烧,话里也带了三分火气:“张总,去年俩季度您就是这么说的。现在三月又三月,不至于钱都得让着材料商吧,也该留一笔聊了聊我们这笔账吧。”

    “唉,老陈,也怪我当时谈项目多喝了几杯,昏眼的时候没瞧出设计图要求的钢筋、混凝土这些,它裕泰他、妈的质量标准定这么高。嘿,这材料钱死贵死贵啊,可那姓刘的王八、犊子给的呢,每逢给的有时候还不够材料钱的,这你让我到哪说理去!”

    “那不对吧,张总。”

    陈国立冷笑,心想都在建筑行当里混,蒙谁呢!设计图上标的那些高标准材料,合着不是你们建筑公司跟设计院组团忽悠开发商。明面上写怎么地,背地里偷工减料用低标准,等混凝土一浇盖成楼,谁一眼看得出来。鬼六子,我帮你遮遮掩掩搞进一些废锈钢筋,靠、你娘不讲究,还想着拖钱。

    “那总不能为了材料,就活该让我跟弟兄们受委屈吧。况且今年这好几个月的工钱,你也都一点儿没结。就前些会儿,弟兄们怨气很重,都在议论纷纷,闹着要罢工,是我考虑到你的难处,在合同外主动帮着垫资了仨月的,否则这会儿恐怕他们早捅到政府那,就等着领导那怎么说来着,对,不准拖欠农民工工资!”

    张弛眼皮一跳,进而笑眯眯说:“老陈,我体谅你还有你下面农民工的难处,可谁又体会我的难处啊!大家出来闯江湖做生意,讲的是一团和气,互相帮忙,你就当再帮我一次,三十三万,先给你三十三万救救急,剩下的六月份一并结算”

    陈国立绝不妥协:“张总,不是我想跟你搞僵关系,是你现在连去年的款都不肯结清,这样做下去会让我还有手下人都没底,担心做完,张总你又像这次拖着欠着,恐怕到时候会让他们寒心没劲头的,就算是这一季度再运材料来,我怕他们干劲不足,那些栋楼怕是长不了个头喽!”

    站在张弛左侧的跟班伸直手臂,恶狠狠道:“你敢威胁我大哥,别忘了刚才吊篮上是谁差点害死他!”

    陈国立大喝道:“孬逼、将的,你小子胡说什么。谁害死谁,你老子我不也在吊篮上!”

    咚咚咚!剑拔弩张之际,几声敲门响,宛如鸣金,屋内的刀光剑影倏忽消失。

    “哈哈,老陈啊,我这小兄弟刚出道,年纪轻不懂事,你多包涵啊。”

    弛将雪茄摁在烟灰缸,使劲地碾了又碾,又笑了笑说:“有关工钱的事,我们等会儿在继续。眼下救我们小伙子来了,我们理应先好好感谢他才是。”

    陈国立黑着脸,双手抱胸:“那是自然。”

    站在门口的,便是离三。当迈进会议室的第一步,敏锐的他察觉到氛围异样,但揣着明白故作茫然,一脸憨实地面向一众人:“张总、工头,你们找我?”

    张弛眼前一亮,拍着掌大笑说:“哈哈哈,救我跟老陈的人才来啦!”

    他看了看默不作声的陈国立,含笑地把威利牌的铁皮盒递过去:“哎,年青人,抽不抽烟啊?来,抽抽我这个。”

    离三摆摆手,推辞说:“张总,我农村来的,抽的多的就是红双喜。抽您这烟,我怕糟蹋了,也把嘴弄刁了,再抽红双喜就不是味了。”

    “臭小子,你懂什么,张总这烟可是好烟,叫雪茄,可名贵着。给你抽那可是看得起你。”

    陈国立话里头在教训离三,但手头上摸出了自己的半包利群烟,递过去:“算了,你还是别抽了,糟蹋张总的好意。”

    “诶,老陈,别这么说嘛,我倒觉得这小子不错。“

    张弛眯着眼,一把将陈国立的手臂拉了下来,同时扭头冲其中一个跟班吩咐:“哎,歪头,你马上,麻溜到外面杂货店给我恩人买两条红双喜回来。”

    歪头颔首,头一点不歪:“是,大哥。”

    看出离三又想推辞,张弛重重拍了他的手臂一下,继而轻轻拍了又拍:“别推辞,年青人,这是你应得的一点点奖励而已。”

    说话间,他脸上的笑容愈发的灿烂,却若隐若现着刀疤剑痕般的皱纹,隐隐散发出一股人的凉意,给人一种不容拒绝的感觉。

    离三望了望陈国立,只听他说:“张总让你拿着,你就拿着。”

    “那太谢谢张总了。”离三装憨道。

    张弛见状,咬着雪茄,一把伸手勾住离三的肩,拉着他反身面向陈国立,一边走,一边问诸如“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在工地做什么”种种亲近人的问题,离三一一作答。

    “为什么出来打工啊?”他又问。

    “挣得比种田要多。”

    张弛稀奇道:“噢,种田?那你这一手维修的本事,又是从哪学来的?”

    离三以回复李天甲的又重复了一遍:“张总,以前农闲的时候为图多挣几钱,就经常到工地里打杂工。那会儿工地机器都旧,总出故障,这不又想图俩个维修钱,自己琢磨试了一阵子,勉强算会一些简单的修理吧。”

    “自己自学出来的,好,好,也多亏你自学出来的本事,可把老子跟这项目的命给救回来了。要不然老子辛辛苦苦搞起来的工程,嚯,全他、娘地可能便宜了别人。”

    张弛貌似刻意忽视陈国立的存在,他径自坐在折叠椅上,接着拍拍他旁边的空椅示意离三坐下。“我得感谢你,真的,我得好好想想该怎么感谢你!”

    “这样,鉴于你刚才的表现,回来的路上,我已经决定让你们工头把你的工资调高一倍,多出来的钱就由公司出。”

    张弛又举出三根手指,“另外啊,我准备了三千块钱,当作这次你替咱们工地化解危机的奖金。哎,六子,把我皮包里的信封拿出来给李三。”

    离三丝毫不客气,视作理所当然,他双手接过信封,眼既不看它一眼瞧瞧,手也不打开它一缝数数,只欠身看向张弛说:“谢谢张总。”话毕,他又看向陈国立说:“谢谢工头。”

    张弛像是赌气,有意地分清楚他跟陈国立:“哎,先别着急感谢你工头。这纯属我一份心意,接下来老陈他怎么表示你对他的救命之情,老子就没兴趣知道。不过现在”

    张弛两臂放在左右折叠椅的椅背上,语气忽转严肃道:“老子感兴趣的是,那机器到底怎么故障的?”

    “张总!”陈国立情急之下霍地从折叠椅上站起来。

    离三看了眼陈国立,神情凝重。

    张弛保持着严肃的姿态,一板一眼地问责:“哼!是不是有人疏忽大意,没有检查清楚,遗漏了忘记修理造成的?李三,你尽管如实地说,千万不要因为什么工友情就包庇别人,也不要因为你们工头在这里就隐瞒,大胆地说,说出来我不但保你没事,而且……”

    陈国立闻言,怒极反笑,心想我说你他、妈怎么跑去亲近这小子,又是送烟又是送钱,原来在这里等我,想从他口里把吊篮的屎盆子扣我头上,逼着让步。

    他冷笑着,冷眼旁观张弛勾住离三的肩往身边扯近,可是一举一动没显露半分的不满,也没有一言一行打扰张弛的行动,就像一个局外人似的就这么看着。

    离三不懂其中的龃龉,他思索了半刻说:“张总,那个机器应该是有人故意破坏的。”

    “什么!有人搞破坏?”陈国立眉毛一挑,露出意外状。

    张弛瞪直眼,厉色道:“仔细说,说清楚点!”

    “我刚刚维修的时候,拆开来检修,发现之所以出现控按钮失灵的情况,是因为机器里面有很多的砂石。但按理说,前些日子工地里四处检查机器设备,我又昨天顺便检测了一遍吊篮的运行,如果当时机器里有那么多的砂石,吊篮肯定就出问题了,不可能拖到刚才那个时候……”

    “你说的是真的?”

    张弛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其实已经信服了离三的说法,也立刻锁定了罪魁祸首

    哼哼,狗犊子,找内鬼阴老子是吗?

    哈哈,没想到阴我不成,反被老子安排的阴了吧。哼,虽然老子手下留情,不让人弄出人命来,但当着市区里的领导出了这档子事,不说今后够不够格跟老子争工程,就你丫这公司,上下打点能保住命就烧高香喽。呵呵,跟老子斗,去你、娘的做梦吧,哈哈!

    ……

    “你们,都别送了,都别送了,就这再见吧。”

    从工地里出来,张弛挥手致别,转身顺势钻进路虎揽胜,对司机座的歪头说:“开车送我去和平饭店。”

    话刚落下,又自言自语喃喃:“妈、的,狗犊子今天这一手,害得祝立清那货差点跟老子翻脸。不行,今晚得想法稳住他,否则他一使起绊子,我这正大腿迈着就摔得更重了。”

    歪头不悦道:“大哥,姓祝的不讲究。这些年,吃咱们的酒店,住咱们的别墅,开咱们的汽车,玩咱们的女人,拿的卡也够多了。可他非但不收敛,两年来还变本加厉,要我看,不如给他点苦头尝尝,叫他知道知道咱们的厉害。”

    “歪头,过过嘴瘾算了,还得按着规矩来,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对当官的动粗。哼哼,他也不容易啊,快退休了才坐上这位置,不赶在退二线多捞点养老的钱,到时候权力一交,谁还会送钱给他。”

    张弛看得通透,“总之对付贪,无非多花点钱,比起麻烦,还算值得的。六子,叫你准备给我大侄子的生日礼物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大哥。”

    张弛嗯了一声,说:“对了,明天你通知公司财务,叫她给老陈的账号打三十六万七,来支付上年那群民工的一些工资。”

    六子提醒说:“大哥,您决定给?那三十六万,放出三四月,能赚……”

    “人老陈既然都拿罢工说事,我们也别太把关系搞僵,毕竟楼不是没盖好嘛!何况如今中央的领导发话清欠拖欠款,又他、m赶上到处民工荒,也就他这样手底有七八十号人,建制齐全又是熟练工人,好使唤也好用。以后如果咱们接下裕泰的二、三期工程,兴许还用得上他。”

    张弛眼看车窗外,轻声说:“况且老子还想着……”

第三十九章 神木

    我是马开合。

    到十五岁,一直是安皖宣城一个偏远山沟里一户人家的独子,父母双全,他们养活的了我,却供不起我念书。初中辍学,一直帮衬着家里农活,日子不好,但不坏。

    九八年,发洪水,田淹了,村毁了,人也遭了灾,独独我嘎爸(爸爸)遭了“祸”。他得了大肚子病(血吸虫病的俗称),什么都不懂的村里人怕传染,拦着当时哭哭喊喊的嘎妈和我,把他隔离去别地儿。

    等水退下来,他的死活没人知道。

    只知道住了十五年的房子,像碰碎的鸡蛋,木头瓦片碎了一地,自己的枕头、被子,甚至是把柴刀全给冲走了。

    无依无靠,无处睡觉,我嘎妈带着我回到她娘家,里面没有血浓于水的温暖,只有舅舅舅妈如洪水般的奚落冷眼。

    熬了三个月,我嘎妈终于经娘家人撮合,改嫁了,讨来的彩礼钱全让姥姥给舅舅盖新房。而我,一分没有,平白无故,嘎妈就这样离我远去。因为嫁的男人不愿意我认他爹,说是十五了,养的生怕养成一头白眼狼。

    于是十五岁那年,我,无父无母。

    那个时候,洪涝把村里各户的家、地都给“吞”了。他们自己的家都没了,谁会有心思顾及我这个无家可归的?

    那个时候,我除了我自己,什么都没有了。会的,除了认一筐字,识一地粮,别的什么都不懂。幸亏天无绝人之路,那会儿撞上黔贵打工回来的俩同乡,他们要招工。

    那个时候,村里往城市务工,没人熟人压根找不到门路。运气好,他们相中了我,还愿意包我车票钱。印象很深,那一次我跪下了,泪流满面有没有不清楚,但泣不成声是铁定的,因为出发那天,我的嗓子还沙哑着。

    一路上,我以为他们是好人,做什么都麻利乖巧,就想和他们交上干亲,结果到了站,竟真的实现了。有一刹那,我感觉,一块伤心的心田终于浇上高兴的泪水。

    他们给我办了一张假的身份证,许我认那个年长剽悍的叫“表舅”,对我一直挺照顾有佳的年青让我唤他“表哥”。双手接身份证那一刻,我无比地爱他们,因为他们给了我一个家,同样,我无比地恨我嘎妈,因为她夺了我一个家。

    接下来,“表舅”和“表哥”用好几辆大巴的路程,把我从黔贵火车站带到了一座矿场里,给矿长介绍的时候他们谎称我十八岁,我信任他们,木讷地点头称是。矿长看我是标准的农村娃,试了几下很有力气,合格留用了,给的工钱不高,两百,但包吃住。

    我满心欢喜,还没等领第一个月的工钱,就掰着指头,盘算着该给“表哥”、“表舅”买点啥。可没过五天,呜呜警笛响着,突然来了一群警察,他们好十几人围追堵截,竟把表哥表舅逮捕了,说他们是什么“矿洞诈骗谋杀案”的嫌疑人,还将我带回了警局调查录口供。

    那个时候,我才明白,面慈的不一定心真善。就像他们,他们招供说,居然想隔段时间把我杀了,谎称矿难找矿长讨一笔抚恤金。呵呵,我的命挺值钱的,能从厂里讨到一两万。

    就这样,我幸运地躲过命劫,留下了性命,可就是那两百块包吃住的饭碗丢了,原因是矿场停工整顿,禁止雇童工。

    失了业,一个安皖的人在黔贵的土地上,人生地不熟,沦落成一个流浪的小乞丐。所幸扒垃圾堆、偷鸡摸狗没干多久,又有一家煤矿厂暗地里重开起来,广纳群“贤”,招了我“屈才”当背煤童。

    发一个竹篓,里面能装大约一百斤的煤炭球。订这些煤球的都在五十里、一百里开外的乡下村庄,那边的山里,家家户户都以种烟烤烟发财,所以这煤球隔三差五就要,少不得拖延。

    也耽误不得,因为煤球堆在一块会自燃,能烧的竹篓滚烫滚烫像着了火。

    一开始跑,煤粉容易吸到嘴里、鼻子里,惹得我咳嗽流泪,后来习惯了,也就能顶着灰头黑脸,不要命地跑。

    借这个,我挣了钱,一趟几十里山路,一趟五毛钱。

    一天下来,我能挣6块,够买几块面包,对付着肚子吃完还能剩一两块,那时候,我梦想能趁热吃一碗三四块的螺蛳粉。

    可是始终都吃不到,因为有时候太饿了,可能前些时候攒的也都搭进去了,也就凑不足钱买一被褥,买一衣服,买一裤子,买一鞋子,什么都买不起,冻也就挨不住。

    黔贵的冬天,对于单薄衣服的自己,真冷。

    尽管在桥墩下,烤了火,我又找了很多干秸秆垫着,但冬天一来,还是瑟瑟发抖着被冻醒。可实在没有棉絮被子,也买不起,更不会做梦想着有人送我,咋办?

    偷。

    虽然土地教会了我敦厚,可皮糙肉厚一样经不住生存的鞭打。

    何况,天寒了我,人冷了我,我又何必拿我冻坏的脸贴他们热屁股呢?偷呗,不偷我会死,他们被偷却冷不死。

    于是,我有了被子,有了棉袄,有了棉裤,还能换着袜子穿。再然后,我十六岁第一次换了一双新鞋,据说还是大品牌,叫回力。

    再到后来,瘦的跟麻杆似的我,黑的跟煤炭似的我,竟然硬生生撑到了十七,而且在深山老林里,幸运地找到了一座灶君庙

    庙里的墙塌了一截,其它几面的墙皮也掉了,露出斑驳的砖块色。稳坐中央的灶君神像,它上面的屋顶裂了一道长长的缝,阴天时就老往里飘风灌雨。

    但跟桥墩一比,肯定只好不差。

    终于,我不用再睡桥墩了。我打算住这儿,花了半天的时间偷了一户人家一口正煮着菜汤的锅,捡了一些破烂,铺了一地的秸秆棉絮,吃睡在这,有了一个家的样子。

    很久很久,以背煤为生,靠偷窃为活,偷生,就是为能苟且地活着。多活一天,就多一天不让阎王爷派牛头马面捆了我下地府,因为我的罪,注定要走十八层的好几层。

    不清楚是不是应了“坏人活千年”的话,也不清楚是不是灶王爷看我可怜,迟迟阻止阎王爷来收了我,总之让我活到了遇上我师傅。

    打那以后,灶君庙这个家我才别了,从此四海又成了我的家。

    之后,等等,我为什么会想起这些,我不是在和离三他们三个吃饭吗?

    喝多了酒微醺的马开合回过神,直起驼着的背,他呆滞的双眼又闪烁有神。他记起来了,他自己是因为听见了久别的“煤”,才陷入了这沉沉的回忆。

    “……6月15日,国、家发改委调整了南方、华东、华中、华北4个区域电网的电价,电价总水平平均提高了2.2分。调整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为了解决电力企业成本增支问题,调动电力企业生产经营的积极性。那2.2分钱究竟能否有效调整煤电双方的心理平衡呢?有请专家……”

    此时,一台搁在木桌上的16寸彩电,里面正播着“煤电之争”的专题报道。

    然而,小饭馆里消费的升斗小民对此毫无兴趣,他们中的一人实在听不下去,放下筷子,冲忙活的老板娘直嚷嚷:“哎,老板娘!我说你把遥控板又放哪啦!给我换一个频道,那个……那个《大汉天子》就快播了。”

    “先看这个,这个要紧。”旁边一桌有一个中年人驳了一句。

    “要紧,要紧有啥用!你看了以后,电价就不涨啦?”那人朝中年人瞥了一眼,一把抢过老板娘递来的遥控器。他一边换台,一边大大咧咧说,“官府说涨,它就会涨,咱们老百姓能咋办?就受着呗,难道还能去大门口去苦去闹求别涨!”

    人很多就是这样,情愿活得糊里糊涂,不明不白。他们觉得,就算问清楚了为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该涨的总该涨,该跌的总该跌,自己茶米油盐的生活反正一样过得不好。反倒是因为知道的太多,那种没有希望的无力感,只会使生活也变得不舒服。

    中年人瘪瘪嘴说:“那听听总没错,至少国家涨的合理,多交钱的时候我也舒坦些。”

    “合理咋啦!合理我掏钱也不舒坦,还不如多看会儿电视去去火。”那人把频道摁到教育3台,王刚扮演的主父偃随即出现在清晰的画面中。

    他们得过且过,凑合着活,比起为什么生活这么紧巴,为什么挣的钱少花的钱多,兴许还不如问明白电视剧里男主角为什么会喜欢女主角。至于煤价的涨,他们,就和千百年前的老祖宗,一样承受着。

    “开合,你发呆想什么呢?”李天甲嚼着几粒花生米,凝视着他。

    “没……没什么,来,四哥,我们走一个。”马开合噙着泪跟李天甲碰了一杯,但那份心底沉痛的话,清醒的他却不会往气氛轻快的酒桌上说。

    搁下酒杯,啤酒喝入肠胃里时,眼泪便从眼眶里夺目而出。他止不住在想,到底那狂飙增涨的煤价里,掩藏着多少像他这样童年的凄惨。

第四十章 秀才造反

    “喝酒咋还哭了呢!”

    李土根眨巴微醺的眼,伸着稍弯的食指说:“是想到啥伤心事嘞?说!说出来,借着酒都说出来!”

    说完刚打一饱嗝,后背就感觉被人重重地拍了一巴掌。

    啪!

    李土根转过满是醉态的脸,瞧是李天甲的手,迷糊问:“师傅,你为啥打额?”

    “你洋唬啥?(你来劲什么)人愿意讲的自己会讲,你别瞎起哄!”

    李天甲打算多训斥他几句,却发觉李土根满脸酒红,死死撑着快垂下的眼皮,语气一软,轻轻责怪:“你看你喝那么多酒干嘛!喝得跟呆鹅似的,得亏明天就放假。”

    李土根耍起酒疯,手捧着空杯晃晃悠悠举向李天甲,“酒,酒额还能喝呢。来,师傅,额师徒再走一个!”

    离三攥住他的手腕,从他手里夺过酒杯,同时看向一旁的李天甲:“四哥,我看土子再呆下去就该耍酒疯了。要不你先带土子回去,我留下来陪陪开合?”

    “没事,没事,我酒喝得也不管筋(不行)了,正好一块走。”马开合抹了一把眼角的泪,作势站起来。

    李天甲摁住马开合的肩往下压,“不,开合,你再多留一会儿,让离三再陪你整点。”

    “四哥?”马开合诧异地望向他。

    “开合,喝酒这事啊,遇着像土根耍酒兴的,是坏事,可遇着有心事,那就是好事。”

    李天甲轻拍了拍马开合的肩,劝慰说:“留下多喝几杯,酒这玩意儿虽然喝多了不是啥好东西,容易倒酸水,可总比你肚子里憋的那股苦水要好受得多,再坐一会儿,让酒好好给你调剂调剂。”

    李天甲挽着李土根的胳膊,边将他扶起来,边说:“离三,工头给你的钱怪多的,放在这里不安全,我先替你拿回去。”

    “行。”

    李天甲接过信封,接着将李土根的手臂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娘、咧,这小子怪沉的!好了,离三,那你多陪陪开合,我先带土根回工地。”

    “行,四哥你慢走!”离三也不推辞。

    “我看还是算了!”僵着两腿的马开合动了起来,他转身打算跟着一块回去。

    “坐吧,酒还剩几瓶,喝完别浪费喽。”离三用开酒器起了啤酒瓶盖,“何况借这个机会,正好把上次没聊完的续上?”

    “聊上一次的?”马开合低落的情绪顿时冲淡了几分。

    “你不想吗?”离三把一瓶启封的啤酒递过去,“还是你忘了?”

    “忘了自个姓,也不会忘了这件事。”

    马开合一脸郑重认真,他为自己倒满了酒,便放下酒瓶端起塑料杯,“因为打第一眼我就觉得你是一个人才。这些天观察下来,越来越觉得自己没错,你肯定是。”

    离三举起酒杯向着他:“噢,怎么看出来?”

    “当然从眼睛里看人。”

    马开合咕噜咕噜灌下一杯酒,哈了一口气,笑呵呵道:“你还别不信,虽然我是比不上我师傅,可在道上也混了个诨号,咳,他们都叫‘二眼’。”

    “二眼?”

    马开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不似玩笑地说:“肉眼看人,慧眼看才,心眼看根。我这双眼睛,将将算得上二等,凑合能识得几个人才。”

    离三眉梢一扬,“人才?你这对珠子里的‘我’,是什么样的人才?”

    马开合几次端详离三的面容,眼神扑闪,沉吟半晌,感慨说:“恕我肉眼凡胎,道行太浅,勉强看出个文中猛士,卿相侠士。只知道你的命禄,又绝非久居人下。唉,惭愧,功力不到家,实在看不尽,看不透呐!”

    “若是一般马前卒,就不需要动你两只眼珠子了!”

    离三轻拍马开合的手背,笑说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功狗再有功,也是狗,沾腥带血,杀人如麻,注定上不了台。我想就像之前说的,最好这把剑一辈子也不出鞘,要亮,得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才值得。”

    “你说的这把剑,人杰握不动,得人主。”

    “谁主沉浮啊!”离三低沉地吟诵着一句诗。

    马开合冷吸一口气,追问道:“枭雄,奸雄,英雄?”说完,眼珠子在眼眶里跳动,他喃喃道:“嘶,离三,你将来走的可是一条血路啊!”

    离三坚定道:“亮什么样的剑,走什么样的路。我这柄剑,誓要拿大势作剑锋,拿政商作两刃,拿实业作剑脊,拿金融作剑柄,拿国际作剑环。”

    马开合手一抖,酒洒到了外面,脸上一片震惊。

    与此同时,旁听的有的人在沉默。

    “小家伙口气不小。”在他隔壁桌背对的老人一听,轻笑道。

    “当真是一把好剑。”马开合心驰神往,“只是打造这样一柄剑,会很难,会很苦,还很长!”

    离三把酒一口灌进肚中,坚定得多少匹马也拉不回来地说:“那也得走,不过现在得潜着。”

    “潜着好,潜龙勿用。”马开合一口把瓶盖咬开,替离三满上酒,又给自己倒满,“离三,我二眼今后就跟你,你指哪我打哪!”

    离三跟他碰了一杯,呷了一口,“不要跟着我,我可能不是你的领路人,跟在我的后面或许连汤都喝不着。二眼你还是跟我并肩走,做我的朋友,寥寥几个中的之一,我们一块上路。”

    “那从哪上路?”

    “书。”

    马开合惊讶道:“书?”

    “很奇怪?”离三啜了一口酒。

    “不奇怪。因为或许别人不知道,可睡在你上铺我清楚的很。每回夜里十一点,总是这个点你才从那路灯口回来。可容我多嘴问一句,你为了什么,究竟为了什么把劲儿用在书上,难道你信书,信知识转运?”

    “你觉得白费劲?”离三看他没有反驳,嘴轻轻一咧。

    “尽信书则满盘皆输,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才是读书。何必把大把大把的时间精力全耗在这上。”

    “那你说该放哪?”

    马开合被问得一愣,微张着嘴沉默了一会儿,“好钢得用在刀刃上,读书这块料多半打不成你说的这一把好剑。”

    “离三,古来有多少英雄好汉,枭雄王侯,远不说刘邦曹操,只说那朱重八、赵匡胤、张作霖他们,那哪一个不是从草莽江湖淌过来,又哪个是正儿八经靠读书混出名堂?强人强运,这强是靠打出来的,不是读出来的!像那些个什么名士风流,狗屁,哪个不是投机附庸之辈。我说这些,你还甭管信不信,可至少我敢打包票,这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人物,就真没有一个读书种子能有王霸的命!”

    “说得倒有点意思。”隔壁桌的老人莞尔一笑。

    “哈!”

    激动的马开合喝上一口酒,停顿了一下接着说:“秀才领兵,一事无成,这不是没有些道理。离三,也别怪我说话难听没有轻重。这书啊,读傻了就是彻头彻尾没用的书呆子,废了。可你就算能读活份喽,又能怎样,莫非能变文曲星成仙不成?到底就是个教书匠,最好是个泥瓦匠,给人添砖加瓦。嘿,这么一个人,难道你指望他带一帮子人烽火狼烟打天下吗?”

    “那你说的‘秀才’,都有谁呢?”离三昂起下巴,四目相对。

    “出名的,两个,黄巢,洪秀全!”

    “噗嗤!”离三赶紧别过头,忍不住地大笑一声,嘴里的酒立马喷在地上。

    面对着惊愕的马开合,离三扬了扬眉,连连发笑:“屡试不第的也能叫‘秀才’?在我眼里,他们充其量一个只是贩盐的走私商,一个只是愚昧的宗教狂,根本算不得秀才,因为秀才是要中榜了。”

    “只能说,他们都是落榜进不了城享不了富贵的农民知识分子,恰巧因缘际会,赶上时局弭乱揭竿而起,让他们成了气候,成了农民军的头头,在历史上留了一笔。可是,历史上即便没有他,也会有其它人站出来。”

    马开合劝说道:“那你的意思,是没有?那你这么读书……”

    离三摇摇头,伸出一根手指:“不,其实以秀才成事的有一个。”

    “谁?”马开合双手按住桌面,身体不由前倾,目光灼灼地看向离三,一脸的期待。

    离三不语,指腹沾了点酒水在桌上写了个字,然后两眼放光,紧紧地盯着马开合,目不斜视。

    马开合一瞅,忽地一哆嗦,全身上下就像扎在了冰窟里,冻得他僵硬了脸上那呆滞震惊的神色。半晌,他才仿佛从黄钟大吕的浩荡声中强自回神,却心肝仍旧迸跳欲裂。

    马开合瞠目结舌,结结巴巴:“你是说……”

    离三扬起手臂挥舞着,“书也是力量。当别人在资本原始积累的时候,我又何尝不是把书当作积累的一部分。关键在于不能本本,真理永远在大炮的射程里面。”

    “老爷,他说的‘秀才’是谁啊?”隔壁桌伺候倒酒的小胡一边斟酒,一边请教道。

    老人不作回答,脑海里慢慢地浮现出**的景象,他两指轻叩桌面,半阖着眼,稍顷才说:“这小子很有趣,记下他的样子。”

    小胡按吩咐看向离三,突然一惊,低声说:“老爷,就那个年轻人。”

第四十一章 盘龙卧虎呀 高楼顶(上)

    五一,立夏的天,闲暇的游客揣着火热的心,四面八方地涌向沪市。

    沪市,就像开门迎生意的雪糕店,在大热天里开开合合它的冰柜,任人品尝各色口味的冰点。

    富裕的,在黄埔的外滩、南京路步行街、城隍庙,在闵行的锦乐花园、七宝老街……吃着这样像哈根达斯的冰淇淋。

    次点的,便在长宁的中山公园、儿童交通公园,在静安的静安寺,在普陀的玉佛寺、真如寺……吃着大头火炬。

    而像离三,七点早起,步行在宝山僻壤处的一条二号街,罕见地手拿着一份煎饼果子,却像是在舔一根五毛钱的冰棍。

    冰棍的牌子,居住内环线的本地人可能闻所未闻,即便吃过一两次,也全然不放在心上,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曾经解了口渴,可也许羞于脱口而出,因为现如今他们含着吃着的都是哈根达斯、八喜冰、贝赛斯的冰淇淋。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从贫寒老区,发迹了而搬到了繁华市区,他们渐渐地淡忘了那里的人情景象,就像忘记了五毛钱冰棍的味道。在内环线人的眼里,那些不过是一群沾亲带故的穷旁支,同它们共享“沪市”这一个宗祠而已。

    然而,度假游逛的游客哪里懂里面的是非曲折。此刻,一些在一二三号街观光的外来游客,正怀揣着好奇与热情,左拍一张照,右留一张影,全然觉得自己已身临沪市当中。但是,欢喜的同时,更多的是惊奇。

    难以置信,在他们的想象中,以往一直以为寸土寸金的沪市,理应尽是高楼大厦,怎会想到地界上仍有一幢幢80年代方才有的老旧民宅,清一色的矮房,错乱的电线杆,也没有想到

    即便如此的老街道,一样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到沪市旅游的一个三口之家,一个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孩子,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两眼放光,激动地在母亲的怀里蹿动着,手指向那个方向嚷嚷。

    “爸,那边的书摊有卖奥特曼的碟片。我要,我要买!”

    孩子指的这个摊子,就是马开合说的那个摊子。

    摆摊的摊主是一个不嫌天热戴口罩的男子,他的右臂上纹着一条龙,穿的短袖没能彻底遮挡住。他握着一支笔,在和一位相中他碟片的买主谈价的同时,用笔在一本本子上写着什么。

    “行行行,就按你说的,三十五就三十五吧。”

    买主兴冲冲地付完钱,转过身迫不及待地钻入人群,正巧与离三擦肩而过。

    透过余光,离三注意到碟片的包装印有粤语繁体的《灯草》字样,又注意到他满脸猥琐,眼睛里充满着难以压抑的**。

    离三疑惑了瞟了一眼男子,见他混入到人潮中消失不见,也不太在意,很快把目光投向摊子上摆的东西。

    扫视一圈,摊上摆着各色各类的小说书籍,诸如《狂神》、《莲花宝鉴》、《我就是流氓》之类连载的小说,也有金庸、古龙、梁羽生等人的武侠小说。但正如马开合说的,摊子上没有离三要找的书。

    因此,他果断地转身返回二号街,打算到那家书店再碰碰运气,之前离三到那的时候,它还没有开门。

    现在,又一次回到店面门前,拉伸门仍旧没有升起。

    “小伙子,在等开门?”

    说话的是隔壁开杂货店的老板,离三第一次来,他提醒过这家书店的老板脾气古怪,从不在乎有无客人,也从不在意生意是赚是赔,有时候他会抽神经大半夜才开门,有时候他会发神经大清早就开张,纯粹看他心情。但起码有一点很正常,那便是书店从没不开张过。

    也因此,离三继续蹲在书店门口窝着,既不顾及墙上的白灰弄脏衣服,也不顾及来往的旁人频频投来的好奇,他闭目养神,难得有这么一天,回到了似乎在陕北清闲时晒太阳的日子。

    无所事事地消磨时光,难免觉得时间会走得很慢,甚至比慢腾腾移动的人流还要慢。

    离三在墙头蹲了有半个小时,但老板迟迟没有来,所幸杂货店老板心肠热,递给他自己烧的凉白开,不收钱。

    又过了三分钟,人在他的眼前走了一拨,他没有接着傻等,从打着补丁的书包里取出一本笔记本,翻开认真地扫视上面密密麻麻的概念、关系图。

    忽而,离三鼻间嗅到一股微弱的酸臭味,抬头正视前方,人潮中依稀可见一大一小俩个人。

    “……额孩子两天没吃过一点东西,行行好,给俩钱吧,让孩子能买点吃点……”

    无论大人还是小孩,皆是蓬头垢发,邋遢肮脏,一身衣服破烂不堪。

    大人面容削瘦,形容枯槁,一双眼睛似乎被饥饿折磨得茫然浑噩,他的一只袖口是空的,唯一的一只手死死攥住一侧咬着衣服、眼中无光的小孩。女孩脸上没有红艳艳,而是脏兮兮的,她被大人按在地上跟他一样向路边穿行的行人跪着乞讨。

    叮当叮当!

    摆在他们前面半米远的破烂油漆空桶里传来一声接一声硬币掉落的声音。

    “谢谢,谢谢。”大人毫不吝啬地冲伸手给钱的各位磕头,头邦邦地在水泥地上敲着。

    跟女孩年纪相仿的一个穿背带裤的男孩,从他母亲手里要了五块钱扔了进去,接着满脸天真地问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说话,她会做的只是眨着眼睛磕头,既感觉不到自卑,也察觉不到屈辱,懵懵懂懂也向男孩磕着响头。

    “原来是哑巴,真没劲!”

    男孩嘟哝了一句,转身跑回到母亲身边,牵着她的手,昂起下巴显露可爱状,“妈,你看我做得对不对?”

    男孩固然得到的是母亲满口的夸赞表扬,相反女孩,她会从她父亲那儿得到什么?

    是贫穷的仰视,间或尊严的俯视?

    同样是祖国的花朵,就算品种各异,将来绽放的花瓣五颜六色,可至少,能否栽种培育的土壤力求一致?

    是,我是贫穷,我是悲哀,可我也是那祖祖辈辈痛苦的希望,难道却一点儿发芽的可能也要扼杀!

    离三看着那女孩,便想起了曾经一日三餐只有一个馒头的自己。

    他摸了摸口袋,五一的时候,工地里特意发放了一次工资,只要工作一个月以后,都能领到半个月的工钱。他兜里揣着其中的一百,从中摸出四张五块,走到杂货店跟老板说:“老板,来两个面包。”

    老板看出离三的用意,他显然见惯了这种场面,好心劝他:“小伙子,你要给他买面包就行啦,千万别给钱。他们这种我见得多了,都是骗子。那个小孩我估计不是他亲生的,是他拿来博同情的,这样一天可能挣不少。兴许一个月下来,比我赚得还多。”

    离三笑了笑,径自走到油漆桶旁,里面已经有一些硬币纸币,面额不等,他蹲下身把买面包剩下的十八块全放进里面,然后伸出手,打算把面包递到小女孩手里。

    乞丐忙拦住了离三,低三下气说:“孩子手脏,别把你碰脏了。”说着,他从离三手里把面包接过,噙着泪把面包撕扯成小块,慢慢地交到小女孩那沾满淤泥的手上,同时叮嘱说:“慢点吃,小心噎着。”

    小女孩一开始被吓得跪缩成一团,像一只受惊的鸵鸟。当她一见递来的碎面包,她立马塞进嘴里,脸腮鼓囊囊,咀嚼着说:“谢……谢谢。”

    离三不多嘴说什么,不管大人是不是真乞丐,也不管他是不是真记挂孩子,离三自求心安,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够了。

    回到书店门口,原来的位置赫然站着一名老人,他头发雪白,看上去年纪不小,但面色红润,眉毛仍是黑的,下面的一对眼睛更是炯炯有神。

    “五一给工作的人都放了假,想不到还有一批乞丐倒还‘兢兢业业’,恪守岗位。”

    离三看了看嘲弄乞丐的老人,直视吃着面包的女孩,皱了皱眉毛,缓缓地说:“国家或许放了他们假,可生活没批。”

    老人的打扮跟路上的行人迥异,他穿着一身藏青色布衣,脚穿一双黑色布鞋,斜肩背着一个旧得已经褪色的布挎包,如果在在头上戴上一根枯树枝的话,和古装剧里仙风道骨的道士没两样。老人笑眯眯地看向离三,对他打量了一番,点点头说:“看不出来,你这小伙子倒挺善良。”

    离三望向额头已经磕得发青的乞丐,“善良谈不上,只希望自己假如真有时运不济,也像他们这样了,这个社会至少不会沦落到没人愿意施舍我碗饭吃。当然,我不希望有那么一天。”

    老人不想多谈这个沉重的话题,他瞟了一眼关着门的店面,“小伙子,你在等这家书店开门?”

    “您是这的老板?”离三心里头拿不定主意,“还是您也是来看书的?”

    “老头子我啊,也是来这里看看书,解解闷。”

    离三瞧老人伸伸懒腰,打着哈欠,接着跟他之前一样蹲在门口,像极了离三见过的陕西老人们坐门槛边晒太阳的模样,完全一改之前出尘的姿态,倒显得格外的悠哉惬意。

    “您经常来这儿看书?”离三觉着好奇,搭话道。

    “哪能啊!”

    老人挪着步子离离三更近,突然像一个老顽童冲他抱怨:“不过是呆家里实在闲得发闷,出来透透气,凑巧溜达到这里,就想顺便来看看书。”

    天气闷热,离三留意到老人额头凝汗,手上动作不停,不断拿衣角朝自个面门扇风,心有不忍,便把笔记本递到老人面前,“您要不介意,就拿这本本子当扇子吧。”

    老人接过笔记本,第一时间没有道谢,也没有不客气地直接当扇子,而是打开来,粗粗看了眼笔记里的内容,颇为惊讶。

    过了半晌,老人额头上的汗越来越多,有的已经滚到他的鼻子上,可他丝毫不在乎,而是继续再翻离三的笔记本,不时还会瞄一眼在旁憨笑的离三,想起了清明那天灯下的他,眼里的好奇和意外之色越来越重。

    见老人翻阅了很久,离三便问:“您懂这个?”

    老人直起腿站起来,白眉下的眼睛灼灼地审视着离三。看了几秒,他收回眼神,依然没有答离三问他话,表现得很自然,轻轻地合起册子,一边给自己扇风一边摇头反问离三:“懂什么?”

    离三觉得老人在装糊涂,追问道:“就是本子里记得这些金融投资的东西。”

    老人停止摇扇,又重新翻起笔记本,“嚯嚯,原来你这里头全是金融、投资的,怪不得上面有什么‘货币需求行为’、‘利率水平’的。嗨呀!小伙子,你可真行,还懂金融投资……”

    老人拉扯拉扯离三穿了很久而显破旧的短袖衫,诧异道:“可瞧你这打扮,看上去倒不像附近的学生,但要说是报纸里刊登的那些精英人士,也不太像。他们穿的都是西装而且打领带,嘶,你怎么看上去倒像是一个……一个农……”

    “我是个农民工”离三清楚老人支支吾吾的缘由,也不因此发恼,语气随和。

    “对,呵呵,我还真说不出口。”

    老人再次翻了几页离三做的笔记,突然向他请求:“小伙子,你既然懂这块东西,刚巧老头自己正遇到一个大难题,你看能不能帮我拿拿主意?”

    离三打算开口推脱,怎料老人先声夺人,语气里透着不容拒绝。

    “是这样,老头子我啊,去年一月存了一笔五万到银行里头,结果银行的人要把我搞成两年定期,说是这样利息高。我看利息高也就答应下来,可没想到今年家里头,孙子要出国念书,急着要钱用!“

    “我呢,就想把钱从银行里取出来,可取的时候,那人跟我说,没存够两年就改当活期算,这不是让老头子亏钱嘛。所以啊,我想了想,想贷一年款,等存款到期再还。这,你觉着老头子我到底是贷好,还是取好?”

    “您还记得去年那会儿你存的时候,银行人告诉你存款利息吗?”

    “他们说一年下来一百块能挣个两块两毛五呢,不过要是搞成活期,就只有七毛二!”

    离三一算定期利息率和活期利息率,发觉利率有点不太对劲,只是不清楚沪市各家银行的情况,心存疑虑:“那他有说贷款一年多少厘?”

    老人用手指比划了个六的数字,张大嘴夸张地说:“一年六厘哩!”

    一听贷款利率是6%,离三的眉毛拧成一团,问道:“老人家,你是哪个银行存的钱?”

    “这跟取钱贷款有关系吗?”

    离三一听老人的语气不像开玩笑,再看他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他尽管觉着古怪,但还是坦言相告:“您应该取出来,因为……“

    “嗳,老徐来了!“杂货店的老板探出头,发现正跟离三聊天的老人,一眼认出了他身份。

    老人立刻打了个招呼:“老马,早啊!”

    老板回了一个,眼往离三那一瞟,瞬间明白什么情况。

    他撇了撇嘴,对离三仗义地说话道:“嗨,我说老徐,你这老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改改,总喜欢装糊涂逗年轻小伙子。真是的,赶紧把门开开吧,这年轻人可在这里等了不少时间,你呀,也别再瞎糊弄了,赶紧做生意吧!”

第四十二章 盘龙卧虎呀 高楼顶(中)

    哗啦!

    拉伸门被推到顶上,离三跟着老人跨过门槛,走进书店。

    书店大致有二十六七平方,左侧放置三排书架,每个书架各有三层,每一层上都摆满一些不同的书。而右侧,则是结账的柜台,是木制正方的结构。

    老人把隔板打开,慢吞吞走进柜台内,接着轻车熟路地弯下腰按下主机的开关。

    哔的一声,有lenovo(联想)标志的电脑屏幕弹出开机程序,紧随而来的是机箱里的风扇转动着,嗡嗡不断。而机箱端口连着的另一头的“猫”,搁在电脑屏幕的旁边,上面格子里亮着绿光,忽闪忽闪的。

    “喏,喏,那三排书架,自己过去挑吧。挑着什么想看的就赶紧掏钱买,别想着逗留白看书!”

    老人移动鼠标,桌面上的箭头移动着移向宽带连接的快捷方式,双击一点,耐心等待拨号上网。

    “您忙。”离三客气了一句,朝第一排书架走去。

    书架离他四五步远,第一层摆着各色各类的中高考辅导书、试题集,例如《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新概念阅读》、《全国高考满分作文》,密密麻麻,能让一个差生望而却步。

    但是,下面的两三层,却又能吸引住他各种被家长称为”玩物丧志“,诸如《风云》系列、《机器猫》、《龙珠》、《老夫子》等漫画书东倒西歪地排列,从翻卷的书页看来经常被人翻动。

    掠过第一排,向第二排去。

    老人瞥了一眼他的侧影,嘴角扬起一个诡异的弧线,操纵鼠标点击同花顺,接着登录qq,慢慢地处理不停发“滴滴滴”响声的信息。

    离三粗略地扫视了第二个书架,比第一排更给人杂乱的感觉,上面的书排列得可谓乱七八糟,有几本厨艺的与养身放在一块,又如《朱自清散文集》、《张爱玲散文集》同《伊索寓言》这类儿童读物紧挨着。

    “最后一排别去了,那里没有你要找的。”

    老人停留在一个聊天界面,他的qq秀时装又是翅膀又是礼服的,似乎不是充值红钻免费穿的。跟他对聊的是系统免费赠送一身内衣的男子。

    滴滴滴,网络两头,两人在对聊着什么,从音响传出的声音一直响彻不停。

    嗒嗒,老人敲着键盘聊天,稍腾出空,不经意瞥见离三怔在原地,脸上一副吃惊的样子,竟吹着口哨调侃:“嘿嘿,都跟你讲了,不要去最后一排。

    望着那几本《人体、艺术摄影》的令人血脉喷张封面,离三扶额摇头,无奈地走回柜台。

    柜台前凹凸出三块木板充作杂志架,一览而观,上面的杂志显然过时《意林》、《知音》、《沪市故事》、《昕薇》都是几月前的,而《故事会》、《读者》更是一两年以前的,唯一能跟得上时髦的,只有墙壁上张贴的几张超级女生、周杰伦、东方神起等明星海报。

    老人坐在狭窄的空间里,两眼一直凝视着电脑屏幕,全神贯注于大盘行情、板块个股,丝毫没有注意到离三竟绕到了柜台后面,双肘正轻压在隔板上,也没有察觉到他的视线随着自己频频切换的窗口,一道细看沪深300、深证、沪指。

    离三看了一会儿,见电脑屏幕始终显示一只叫“齐安药业”的个股。

    老人一边看,一边喃喃说:“啧啧,图线做得真完美,瞧这金叉。”

    手在k线图上划动,老人同时碎碎念地分析个股的走势。半晌,眼盯着屏幕太久略有点发酸,老人眨了眨眼,两指按住鼻根向外转又向内挤,揉捏了一阵,接着一面伸个懒腰,一面转头看向购书区,只见空无一人,挑眉意外说:“走了?”

    弯曲的膝盖微直,屁股抬高了几公分,老人伸直脖子,从柜台向外张望,嘀咕道:“真走了?”

    顿时,老人摇头叹气,情绪失落,脸上充斥着惋惜。然而,转脸的一刹那,余光扫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哗的一声转椅一动,猛然背转过身看去,一道诡异的精光迎他而来。

    “啊!”

    老人吓得大叫了一声,继而恼羞成怒,气冲冲地跑到他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大喝道:“喂!你小赤佬干嘛站我后面,想打劫啊!”

    离三被人指着鼻子,一点儿不觉得不舒服,抱歉道:“吓着您啦?不好意思。”

    老人没好气地说:“行啦,行啦!看你样子肯定不买书,那就赶快走,别堵在这里挡老头子的财运!”

    “呵呵。”离三挠了挠头,傻笑着打马虎眼。

    老人看离三不走,一回想起他刚刚津津有味看屏幕的神态,顿时眼睛一眯,说:“你懂股票?”

    两大箱装的《证券投资学》等金融投资的书自然不是白花那么多昼夜,书里面的基本概念、理论框架、逻辑联系,还有实务范例中的趋势图象、分析操作、数学模型种种,可以说,只要他需要,它们就会像潜底的鱼儿扑腾浮出水面。

    只是不得不承认,第一次真正接触到股票这玩意儿,有那么一瞬间或一会儿他感觉到手足无措他会因不清楚个股的基本面而犹豫不自信,会因为缺乏经验依据支撑自己的判断而摇摆不果决,会因各种数据间相联系所隐藏的真假趋势而纠结恍惚。

    他就像一个刚学游泳的孩子,骚动着试一试潜泳,没想到刚跳进深不见底的海,被阴阳线、移动平均线、kdj、macd、量能等等的海水灌入耳鼻当中,竟有那么片刻他自觉空白的脑袋被填塞得满满的,连喘息的一点儿空隙也留不下,差点窒息。

    慢慢地,他感觉意识模糊,精神跟着涣散,最终空白昏沉的脑子里剩下的,就只有是涨、是跌还是横盘牛皮,是加仓、减仓、清仓、满仓或持仓观望。

    但也是一刹那,露出水面的他吐了一口水,此时的脑袋清醒非常,眼底下的茫然为决然所取代。难得他清楚自己的斤两,不好高骛远,深谙量力而行,不会因为读了几本书就自不量力,不会像赵括在纸上高谈阔论。他没有那些自诩“文化人”、“公共知识分子”的书生脾气,仗着读了一些别人的书就敢大放厥词,无理盲争。

    “不懂。”离三摇头,回答得很诚恳。

    “不懂还看!”

    离三咧着嘴憨笑说:“不懂,所以想看!”

    “嘁!”老人不屑地白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再也不看他,心思全投入到聊天当中。

    滴滴滴,一个聊天界面弹出消息,粗看内容便知是和老人交流齐安药业的股民。

    窗口里数十条的信息,千言万语就化作一个意思有搞头,加仓到重仓,乃至满仓就像预感到赌局上一定赢,直接梭哈!

    “长期均线金叉,kdj数值底部反复钝化,macd底部背离多次,量口朝喇叭口扩大。买进必涨!”

    老人看着最新的消息,没着急噼里啪啦敲字回复,他歪着脑袋斜视离三,戳了戳电脑屏幕说:“年轻人,你觉着这股老头子应该买不买?”

    离三反问一句:“您觉得呢?”

    “当然得买!”老人嘿嘿一笑,双唇开合间依稀可见里面的黄门牙。

    “您打算买多少?”

    老人伸出五根手指说:“五万。”

    离三喃喃两声“五万”,直视着老人,语出惊人,劝说:“我建议您不要买。”

    “什么!不买?你竟然说不买!”

    老人撇了撇嘴:“小赤佬,看不懂就别瞎说,这可是潜力股!”

    “您不要买,这趋势有诡异。”离三再看了一眼,愈发笃定,语气随之强硬几分。

    “诡异?屁!”

    唇角的弧线上扬又下落,老人像是气得发笑,厉声问他:“我问你,长期金叉向上什么意思?”

    四目相对,离三不紧不慢地说:“入场做多。”

    “量口朝喇叭口扩大呢?”

    “一样。”

    “嘁,那macd底部背离怎么看?”

    “低位反转,短期反弹。”

    “嘿!你竟然懂,怎么睁着眼胡说八道,不让老头子买?”

    老人眯着眼审视离三,“喔!我明白了,你是看老头子找到了一支发财的股票,嫉妒了吧!”

    听老人语气像是执意入场,离三于心不忍,解释说:“大爷,里面有局,有大庄在骗线。”

    “哈,骗线?你个小赤佬,你当老头子没长眼睛啊,这能有庄家骗线!”老人双手抱胸,脸上一副“浑然不信就要买”的神情。

    离三叹了口气,五万啊,他一个月几百的人,得不吃不喝将近八十四个月才能攒下,照以前完全足够为李婶安排在县城最好的医院住个一年半载。尽管这钱不是他的,但他依然心疼,何况这钱是一位老人的,他便更心疼。

    但是,忠言逆耳,可一可二不可再三,离三索性不再直言相劝,深怕激起老人的逆反做出错事,于是转睛一动,思索着:工地附近他找遍了,三条街里也见不着第二家书店的踪影。可是这家书店里,确如马开合所说的,没有他要的书。

    离三摸了摸满是胡渣的下巴,他想起当年在陕北算计县城书店老板,跟自己打着一个自觉必赢的赌,赌注便是订购书籍。一念及此,心想何不跟老人打一个赌,离三想着瞧了瞧老人,初步一看他的性子是直率急躁,不如激将法,这样或许既能帮到他忙,拉近关系,又能给自己今后看书谋到便宜。

    “那要不您跟我打个赌吧?”

    突兀的话,使老人的动作忽地一顿。他诧异地看向老人,只是他此刻的目光变得锐利非常,宛如狼顾鹰视,瘪瘪嘴问:“你这小赤佬又憋着什么坏心思,想跟老头子我打什么赌?”

    离三一本正经地说:“就赌刚才讲的齐安药业,您不仅不能入场,之前持仓的也一并借五一休市以后开盘出现的短暂拉升,全部清仓。”

    “哦?不入场,还清仓,亏你个小赤佬想得出来!”老人睁大眼睛,“还有,你怎么知道五一以后会有短暂的拉升?”

    “推测。”

    “仅凭猜测,你就敢这么信誓旦旦?”

    “是推测,不是猜测。”

    离三不想多加辩解,他斩钉截铁说:“总之到结果出来自然见分晓,怎样,您愿意跟我赌吗?”

    老人饶有兴趣地左看看他,右看看他,双眸里隐隐透发着一丝惊喜,嘴上却固执耍泼,“好,就算老头子真按你说的做了,那万一短线大涨,你岂不是害老头子白白错过发财,那这损失你打算怎么赔啊!”

    “我听隔壁杂货店的老板讲,说您一直在物色一个人替您看店。要不这样,假如这次您按我说的真赔了,那我就情愿给您免费打工。至于打几个月,那就看五万投进里面盈利多少,怎么样?”

    “不行!那要盈利不多,你岂不是打了一个月就能溜了,不成,我不赌!”

    老人得寸进尺,“这样,你要是输了,就得替我打两个月工,之后打多少再由盈利来定。不,不成,那要是老头子我输了,莫非我要替你去工地搬砖?”

    老头子活脱脱成了一副老顽童的模样,头摇得浑似拨浪鼓,“对,不赌,不赌。赌输了,老头子这条老命到时候说不准就搭给你啦,不值,不划算!”

    离三摆摆手,“您误会了,哪能让您豁出命。我只是希望您能帮我个忙?”

    “什么忙?”

    “希望您能联系上新华书店或其它规模大的书店,向它们讨一个书单,我想按书单订一些书,当然,书钱由我来出,您只需要到时候帮我看管一阵子,因为我填的地址可能会是您这里,那些书可能会邮寄到这里。”

    嘿,这小子是陕西那帮楞种嘛!好小子,算盘倒打得很精明嘛!

    老人浑浊的双眼登时溢出异彩,心里偷笑。但他口头上没当即答应,而是故作思索了一会儿,模棱两可为难说:“差点让你个小赤佬糊弄了!不行,你可还干着工地的活,哪里能有空兼我书店的活。再说到时候万一你耍赖,那老头子我也找不到地方和你说理!”

    “我给您写张字据!”

    “嘿!那行。”

    老人狡黠一笑,“哎,事先说好,到时候就算老头子要你凌晨一点起来开门,你也得来!”

    “成。”离三肯定道。

    “当然,我也不让你吃亏。”

    老人拿唇轻碰保温杯的水试了试温度,感觉合适又呷了一口浓茶,“假如你赌赢了的话,那老头子非但帮你搞定订书的事情,而且看在你别让赔钱的份上,兴许一高兴借你几本书看!”

    “藏书?”

    离三狐疑地看了眼老人,瞥了眼书架上的书,底气不足地推辞:“如果是那些,就不必了。”

    “不是那些,是老头子真正的藏书!”

    离三一听,点点头说:“行,那一言为定?”

    “一言什么为定!签字据,到时候谁也别想翻脸不认账!”

    ……

    “老先生,我先回去,三天以后我再来找您。”

    中午时分,离三跟老人打完招呼,转身离去。

    老人不再继续佯装盯电脑屏幕,他盯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轻笑说:“想不到还真是一块玲珑剔透的璞玉,洁白无瑕,就是少了些打熬镌刻,太心慈,但值得交个善缘,值得。”

    嘟嘟!

    放在布挎包的手机振动作响,老人拿出一看来电显示,上面赫然是“吴老头”三个字。老人一接听放在耳边,只听手机另一头传来雄浑而厚重的声音。

    “……徐老鬼,fpscc 9月成立,cfp今年也准备引进进来,这对咱们国家培养面向国际的金融人才梯队可是更进一步啊!”

    “长虹跟apex的案子,后续怎么样了?”

    老人看似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但在他这个层面,没什么及不及的,只有关不关注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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嗟来的食介绍:
他是陕北李家村的庄稼汉,却不姓李,唤作离三。他没有姓,因为下乡知青的父亲丢下娘俩,跑回城了。很久,他成年,娘病死了,生在黄土坡的他前往繁华,寻找自己的姓。一路看来,城市森林里弱肉强食,弱者嘴里的总是——嗟来之食。跪着吃?吃下去肚子要痛的。站着吧,两条腿生来是站立和行走,不是用来跪的。嗟来的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嗟来的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嗟来的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