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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柯一凉     嗟来的食txt下载     嗟来的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说剑

    欢迎宴,工地里虽然办不了大鱼大肉,但至少七个桌,每一桌有像样的六道菜,两荤三素,算上中间放的一盆香气喷喷的康师傅牛肉面。

    啤酒略少,一桌只有一打十二瓶,不过对于平日吃馍馍喝菜汤的他们,已经是饕大餐、琼浆玉酿了。

    离三、马开合相邻坐在靠角落的一桌,跟他们一起的五个人是其它队组的老人,三个赣江,两个安皖的,看面相挺忠厚老实,全木木讷讷,彼此之间不怎么交流,一味地闷着头喝酒。由此,桌上的气氛一片清冷。

    离三端着搪瓷碗往里夹方便面,一筷子一筷子又吸溜进嘴里,就像那五人一样是个闷葫芦。

    跟他不同,马开合机灵热情,趁着同桌的相互喝酒的工夫,见缝插针,拿玻璃瓶装的雪花往桌上一敲。

    砰,立刻打破了沉闷死寂的氛围,引起一桌人的侧目。

    马开合见状,不怯场、不羞涩,站起身,双手捧起酒瓶,“各位,我叫马开合,来自安皖,上工地来完全是图个生计,挣钱娶媳妇盖房子……”

    一提“安皖”俩字,又听到熟悉的口音,两个正在夹菜的安皖人筷子一停,比之前稍用心地听着。

    “各位年岁有比我大、有比我小。在这里,我该叫哥的叫哥,该叫弟的叫弟,是我叔伯辈的叫叔伯。不过,各位要觉得我高攀你们家亲戚了,那我改口称呼你们叫前辈,因为你们在工地呆的时间比我长。”

    “安皖的,安皖哪人啊?”听马开合操的是安皖口音,他们二人倍感亲切。

    “亳州滴,前辈你哪人?”

    “哎呀,叫什么子前辈,都是出来讨碗饭吃,叫声工友就成。”

    其中一安皖人口音比他明显偏重一些,“咱是宣城的!”

    “哎呀,宣城的,老乡啊!”

    一有人搭腔,马开合拿着酒瓶,毫不客气地碰了碰杯,对嘴喝了小半瓶,不打酒嗝,也不犯晕,“今天在这桌,能认识你们两个老乡,这酒我喝得值。”

    说完,又主动地找另一个老乡碰杯,咕噜咕噜几口下肚,酒还剩下三分之一。

    “刚才这两位老哥,他们一开口说话,我就知道他们准是老乡。他们喝我的酒,那是看在安皖人的份上,给我这个面子。但我觉着怎么着也不能冷落了另外三位老哥,因为你们可也是我的工友。”

    絮叨着,马开合举杯道,“几位,看在工友的份上,我们干一杯?”

    酒瓶伸向三个赣江人那边,他们三人见马开合豪爽,也卖面子。“成!”当即啪嗒一碰瓶,咕噜喝下一口。

    马开合一口气喝光瓶里所剩,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酒瓶倒悬而下,示意瓶内空空连泡沫都没了,接着又开了一瓶酒,给桌上的几位一一倒上。

    “工友,工友,在一个工地的那都是朋友。为什么?因为大家都是穷山沟沟难养活,逼着我们走南闯北出来挣钱,这叫志同道合。今天,我马开合有幸结交你们几位,不得不说是我的造化。来,看在工友的份上,我们再干一杯。”

    离三端坐在位子上,不掺和,不介入,默默一人夹菜,喝闷酒。

    马开合瞥了眼,又收回来,“来来,咱们喝!”

    饮尽,又给自己的空杯满上,浑然不顾气泡涌出杯沿,端起来起哄跟他们碰杯,“缘分呐,相聚在这里就说明你我之间有缘。那既然你我之间这样的投缘,几位老哥,酒这玩意儿是不是他、m就不能少喝。来,再走一个。”

    饭桌上逐渐热闹起来,赣江的、安皖的纷纷自报家门,几人逐渐熟络,开始称兄道弟,谈天说地,一会儿聊自己的经历,一会儿听别人的故事。

    然而,离三依旧一个人,夹菜喝酒,像个透明人似的杵着,但他一点儿没觉着不自在,惬意得很。

    马开合放下塑料杯,手肘有意地轻撞离三的手臂,侧过头望向他,“之前听他们叫你离三?李离三,姓氏平凡,名字不凡。”

    “我不姓李。”

    “那就更了不得了。”

    “喔,何以见得?”

    “人如其名。”

    “大开大合,开合之势,你的名儿也不错。”离三转过头。

    “承蒙夸奖,主要取名字的人高明。”马开合目光闪烁,一笑而过,“叫你离三兄弟,没问题吧?”

    离三掰碎了花生壳,取出里面两粒干瘪的花生扔进嘴里,目视无人,耳不闻声,默然不语,一副生人勿进的冷漠。

    马开合夹口菜没往嘴里放,眼中的精光如离弦的箭矢直射离三,死死地钉在他这靶子上,一声不响。

    他,看上去和马开合所认识的陕西人并无两样

    农民的相,有着跟田地一样的性。一样的敦厚老实、面善木讷,一样的不苟言笑,生冷直楞,既不擅长交际,也不乐意交流,寡言少语,闷头不说。子曰:智者乐山,仁者乐水,可乐田的是什么者?

    无农不稳,可以叫忍者吧。

    吃苦耐劳、忍气吞声、忍饥挨饿、忍辱求全、忍耻苟活,把重农之下老秦人的样子活得一直相似着。

    面朝黄土背朝天,肩负苛捐人劳役,像青牛那样执拗地耕着荒田,像倔驴那样犯犟拖拉着石磨,像虎狼那样凶悍去冲锋陷阵。大抵是只有这样的农民,依仗他,大秦才得以一扫**,席卷八荒;几千年,历代王朝才得以继承汉统,延续国祚;华夏才得以于山河破碎、蛮夷肆虐而国将不国中,依旧大一统、不分裂。

    陕西人,是这样农民的缩影,也由此多少朝多少代的国将都定在这儿,有多少君王多少陵建在这儿。也难怪有的陕西人骨子里很傲,估计是以为自己沾了帝王龙气,蒙了贵胄阴德,终有一日会文武来朝,成就一番霸业,因而总是不言不语里就鼻子翘得高高的,完全一副天老大自己老、二的拽样,或许李自成当年打入北京估计就这鸟样,只可惜他们一辈子迈不进北平,到不了长城当好汉。

    因为他们是土生土长的农民,人守着土,心里守着巴掌大的天地,自给自足,可不像隔壁的邻居晋西人,货通天下,财流四方,他们是地地道道、实实在在的农民,自然比哪里的人都有着农民的劣根性,即便有段时间在工人阶级先锋队的带领下进步了,可那踏出去的一步,尚不及沿海开放闲散的一脚。

    终归是陕西偏远,偏僻得故步自封,画地为牢,那李家村又是陕北的偏远角,离三他是不是更像根正苗红、正儿八经的陕西人?显然,在马开合的心里,不是。

    橘子的种栽在淮南长成柑橘,生在淮北出了枳橘,除去天时地理,归根结底还是种的问题。翻篇二十四史,哪一篇“太祖”、“高祖”不是龙子凤蛋,不是神光异象,因此种非常的重要,有种的种愈发了不得,而面前的人可能便是之一。

    望着离三面容之上那双幽深的眼睛,自全身能感觉到他笼罩着一层诱人不禁咋舌的神秘感,不可名状。然而当人难以压抑想偷偷摸摸瞧上几眼,却忽有一股不容侵犯的气势直射人眼,让人打内心里望而生畏,不敢直视。

    不做声,便是回答。只是马开合不识趣,他啜了口酒,腆着脸跟离三敬酒:“南方才子北方将,陕西‘冷’娃排两行。想不到今天,离三兄弟你倒让我开了眼,重新认识了什么叫陕西冷娃。”

    离三依旧不搭腔,碰了一杯饮尽,神情木然,视线移向满桌的狼藉。良久,看得似乎出了神,默默然,但举手投足,包括搁下酒杯,便是回答。因为酒逢知己千杯少,有的人,一杯或许有点多了。

    “离三兄弟,初来相识,多点戒心是应该的,更何况我是不请自来,主动到此。不过明人不说暗话,我之所以会舍下同乡投奔这里,完全因为你。”

    “开门见山吧。”不斜视还罢,离三一瞥,龙眼虎目,精神气惊得马开合犹如骇鹿,心肝不由一阵抖颤。

    马开合放下筷子,目光炯炯:“所谓开门见山,此为第一。开天辟地,神骨四吉。为我取名的人曾我指教一二,而你的面相便是他……”

    离三郑重地说:“我不信面相,也不信救世主,更不靠神仙皇帝。”

    “面相不是迷信,它是科学。”

    “赛先生(science)还会看面相?”

    “科学也是种玄学,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马开合一本正经地说。

    离三配合地问:“那你从我的面相看出了什么?”

    “一座青山。”

    “青山?”

    马开合神神秘秘地说:“人生何处不青山的‘青山’,从黄土地突兀而起。”

    离三挑眉,嘴角扬起一道弧,主动跟马开合碰了杯酒,微笑说:“你觉得山有多高?”

    马开合双手端着酒杯很是恭敬,他满饮此杯后压低声音说:“比青云高一点,前途不可限量。”

    “前途不可限量?”离三盯着马开合,自嘲说,“那天庭里的神仙,连神通广大的孙悟空一开始不过封个弼马温,像我这么一座山,又能成哪路神仙?山神吗?”

    他的坐姿端是沉稳,他的目光端是锐利,尽收眼里的马开合莫名其妙地感觉到毛骨悚然,浑身的鸡皮疙瘩陡生,他手突然抽搐了一下,咽了咽喉咙缓缓说:“不一般,当真不一般。文殊(文殊菩萨以仗剑骑狮示人)青锋,智慧宝剑。离三兄弟,你这柄剑出鞘的锋利,出鞘的凛凛,杀气四溢,寒光渗人,可是这样的宝剑容易伤人伤己,容易过刚则断,容易沉沙滋锈啊!”

    “战场上拼刺刀多,剑可不轻易出鞘,它是威严。”离三不紧不慢地说,“收鞘才是最好。”

    马开合一怔,半分钟之后,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赶紧喝上一口酒压压惊,直到自觉舌头不再打转,能捋直了讲话:“对,对,君子藏身于器,待时而动,谋定而起,乘势而达。收鞘好,收入剑鞘便是识时务,便是俊杰。”

    离三眼神飘忽,不在看他,目光愿望,喃喃道:“穷且益坚,只是俊杰吗?”

    马开合好奇地问:“那你想?”

    离三摆摆手,含糊道:“从刚才到现在,你一直掏心窝子跟我讲话,其实这很不好。不了解人的过往,别轻易交心交底。”

    “那还不是兄弟你这把利刃的寒光刺得我心窝疼,我不得不不说些真话挠挠心窝。”马开合抿了口酒,胳膊肘抵在桌面支着脑袋,人侧着身看向离三。

    离三摇了摇空空的酒瓶子:“酒不多了,还是下次挑个酒局坐下再说吧。”

    酒是太少了,话到投机的二人,总不至于靠半瓶酒坐而论道,慷慨激昂。这不合适,也不宜时,因为此时工头站起来,要演讲了。

第十七章 咱农民工!

    “哎,哎,大伙都静静,都静静,下面工头有些话要说,大家伙鼓个掌欢迎!”

    一下子,说说笑笑的众人顿了顿,放下筷子酒瓶,目光齐刷刷地望向首席,手热烈地啪啪拍着,掌声雷动。

    陈国立应声而起,举着酒杯,面向几十号人,颇有老大派头,边压了压手,边连连说了三个好。

    “嗯,看你们一桌桌盘里精光、瓶里空囊,想必大伙今晚吃得尽兴吧?”他老练地说了一句场面话。

    “尽兴!“大伙能说不尽兴嘛。

    陈国立颔首嗯了一声,”哎,那几个新来的,跟老人喝的怎么样!“

    “好!”李仲牛等人喊道。

    “那行,吃好,喝好,聊好,这说明今天的欢迎宴,办得不错,非常不错!”

    陈国立一挥手臂,乘兴灌了一口,“欢迎宴这个东西,嗯,别的工地我不清楚有没有搞,但我清楚,我这里必须得搞。为啥啊?因为这是我陈国立的规矩。有人会纳闷,啥规矩啊,工地哪有摆酒请工人的规矩啊?诶,偏偏陈国立就有了,因为我得找机会谢谢大家伙。“

    “谢啥?谢你们这些老人、新人,打我陈国立自立门户,拉起杆子单干起,就围在我的身边。像老孔,93年跟的我,像老赵,95年,最久的,钢筋组的小李,人年轻跟我一块出村,在外面打拼了十来年。这让我明白一个道理,知道是啥道理不?“

    陈国立一一指了指同桌的老相识,望着一张张熟面孔,抬起头,再看了看其他桌的一张张生面孔,“那就是再英雄的好汉,也得有三个人来帮。刘邦,韩信萧何张良,刘备,关羽张飞诸葛亮,那时代,这时代,一样!假如没有人帮我,我陈国立这个人能混成今天这气候!屁,没有他们这些老台柱,没有你们这些年轻人添砖加瓦,我陈国立绝不可能有这模样!“

    “所以,我得在心里刻下一道烙印,给自个提一个醒,做人做事,千万不能忘了他们对我的大忠大义,千万不能。这个欢迎宴,就是一个规矩。每次一个工地开工,都要办欢迎宴,不仅欢迎新人来到我的工地,更要一直感谢你们这些不去投别人、帮别人,而是帮我、投我的人。没有你们,我陈国立有坐在这里的机会吗?没有!“

    李工长、赵工长、孔工长等5个工长带头鼓掌,底下的几十号人随之鼓掌。

    陈国立嘬上一口酒,“嗯,欢迎宴吃到现在这个点,其实差不多可以散席了。但在撤桌之前,我陈国立有一些心里话,趁着酒兴,要跟你们说道说道。什么话呢?”

    “掰着指头算了算,算上今天,咱们在这个工地呆了有半年六个月多了,时间够长,建的楼有好几幢,新建的也有三层的影子了。不过再细算,把我以前打工包工的日头都加在一块,我陈国立在工地呆了有整整十七年。十七年是怎么个年光?跟你们这些半大小子兴许一个年纪。”

    “有这年龄,所以我能有资格,腰杆挺得直跟你们这些”新兵蛋、子“讲一些你们要很久才琢磨出的话。哪些话呢?”

    陈国立一拍桌子,激动道:“那就是咱们农民工的日子是越来越好了,咱们农民工的日子是越来越有奔头了。为啥?你们可能会问,工头,为啥,有什么由头吗!有,而且不止一个。”

    “比妨说,你们以后不再像咱**十年代打工,成天提心吊胆,怕哪天给逮到派出所,送到收容所去。诶,大家伙千万别误会,以为我老陈干了什么伤天害理违法的事!没有,老老实实一件坏事都没干过,只是因为当时啊,咱手里没有介绍信,没有身份证,没有暂住证,三证都没有,当他娘的当成盲流。整天咱就得像偷食的夜耗子,躲猫猫地打着短工,那边一百,这边五十。可是现在呢”

    “不用啦!多亏了前些日子报纸里的一个青年,因为他,规矩改了,没人敢乱抓出门没带证的,所里也不敢乱遣送没证的。这意味什么?意味咱们农民工,再也不用当见不得人的夜耗子,不必东躲西藏,不必提心吊胆,可以以后踏踏实实、放心大胆地卖力气,挣大钱!”

    “工头说的是,放手挣大钱!”底下人振臂高呼,一呼百应。

    “自然,还不止这些。再比如,你们这些从村里刚出来,可以问问前面这三桌的老人,问问他们,他们当时睡的是啥地儿?我告诉你们,都一样,就是大通铺!大通铺是啥?有谁哪天凉快,可以跨过几条街,去桥墩下看看,一眼就明白啥叫大通铺。”

    回忆至此,陈国立看看自己,再看看偌大的工地,他心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竟一时间感动得眼睛通红,泪光流转。

    “我记得,我当时旁边睡的是小李,我们俩一个三十多,一个二十多跟十几个工人一块睡一张木板上,床单啊被褥啊啥都没有,盖的是旧报纸,垫的是红砖头。诶,小李,还记不记得那满屋子的臭味?”

    陈国立说着,碰了碰听得一样饱含热泪的李工长,瞧他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劲点头。

    “还记不记得从夜里打到白天的呼噜,从夜里一直嗡嗡到白天的蚊子!”

    李工长激动地继续点头,陈国立同样激动地继续说着,“哪像现在这般地步,简直是人窝跟猪圈的分别!更别说了,咱农民工往后挣得钱多了,挣得地多了!”

    “为啥?”

    陈国立举起双手,在半空中指指点点初见雏形的住楼,自问自答:“大伙可以仔细地瞧瞧,这边,是不是工地,那边呢,是不是工地,是不是都在盖楼,是不是都得像咱这样的工人盖起来。那大伙再仔细想想,仅仅一个区的一个街道的这么一个小地儿,就有大大小小的工地。放眼下一个沪市,那得有多少人住洋楼住高楼,那得有多少像咱这样的工地搞起来,帮他们盖起来,这是不是钱,这每年是不是都有钱。跟以前呆在穷窝窝里守着那点田一比,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不扯不着边的,就光咱账上记得那一个个,半年都攒了多少,没有万八千,也该有五六千了吧。这,咱那个年代打零工的比不了,跟你们守在土里伺候庄稼的老乡比,比得了吗?”

    “没法比!”陈国立摆摆手,斩钉截铁,“当他们还在为娶婆娘、盖楼房挠头跺脚,想半天除了借,也凑不出一个子儿,而你们这帮老少爷们,一回去,啪,把一袋子里装的满满的钱往媒婆面前一扔,改明儿你家门槛就让几个村的媒婆踏破了,信不!”

    登时,哄堂大笑,满桌的人拍手称快,笑声不断,脸上尽是兴奋得意之色,新来的则摩拳擦掌,恨不能赶紧开工。

    “所以今后,千万你不要跟我说,‘工头,俺爹妈让我回家割麦收庄稼’、‘工头,俺媳妇让我回家传宗接代’,千万别给我叨叨这些,也别说你爹妈往死了求你回农村。哼,实话跟你们讲,这些年,我只见过从农村往外跑的,还真没见过几个从城里往农村回的。”

    陈国立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而且,大伙,我敢保证,将来不止在沪市,不止在江宁、江浙的农民工越来越多,或许你可以到其它省城乃至县城,都能见到外出农民工的影子。”

    “所以,我的伙计们,要记住我说的这句话,咱们农民工的日子会越来越好了,咱们农民工会越来越有奔头!”

第十八章 人看书,农民工非人哉?

    “艹!“

    刚才的不愉快,令赵文斌悒郁不振。早早躺在床上,被子蒙着头,死死闭上眼强迫自己睡去。

    然而,外面的喧闹,以及紧接而至的吆五喝六,比起刺眼的灯光、硬实的木板床,更使他心情不畅,久久不能入眠。

    翻来覆去,辗转反侧,终于,忍无可忍的赵文斌一揭被子,猛地一起身。

    嘎吱,木板发着闷响,不结实的高低床摇摇晃晃。

    “靠,一群土老帽,喝个酒,打个牌,吗、的吵成这样。”

    “嘿嘿,文斌,早跟你讲了,在这里这么早睡,肯定睡不着。”林灿放下二级建筑师的考试材料。

    “嘁!”赵文斌白了眼屋外,移回视线时,不经意间有东西从余光里闪过。“哎,文斌,你看那床上是什么?”

    “哪张?”林灿仰起头,恰巧与俯下头的赵文斌打个照面,四眼相对。

    “就刚才拦着我们揍那个嘴碎的高个。”赵文斌一想起来,心里窝着的火又烧起来。

    林灿抱有同感,又出于好奇,不禁走上前。顿时,他挑眉惊呼:“是本书诶!”

    “书,什么书?”赵文斌犹如只王八,伸长了脖子,远远看去。

    好奇愈浓,林灿不顾规矩,把书拿在眼前,“我艹,金融学!”

    ”什么!“

    赵文斌飞快地一掀被子,从上铺嘎吱嘎吱地蹬下来,顾不上穿鞋,直接趿拉着过来。

    “黄达是谁啊?”林灿望着封面上编著者的名字,土木工程出身的他,显然丈八和尚摸不着头脑。

    赵文斌沉默着,从林灿手里接过书,随意地翻动了几页,利率的风险结构、金融范畴的形成与发展等章节从他眼前一一掠过,上面复杂陌生的信息知识,远远不是他这么一个工科生能管窥而得一斑的。

    但他紧皱着眉头,即便视如天书,依然硬着头皮。切,一个农民工能看的东西,我一个大学生能看不懂?

    然而,识文断字不文盲的他,认得纸上的每一个字,可是连在一起,就不一定。也许利息利率他懂,但利率的五种理论,摆在他面前,再看两三遍,始终是门外看门内。

    “文斌,你应该看得懂吧?平时你在班里成绩就不错。”林灿冷不丁一问。

    赵文斌急忙掩住慌张的神色,微微心虚道:“当然,看还是看得懂一些的,又没有多难。”

    “诶,文斌,你再看看这箱子。嘶,好重啊!”林灿边说,边拉出床底下的两口箱子。“你说里面装的是什么?”

    “等等,林灿。”

    赵文斌一瞧林灿竟大胆地开箱,当即抓住他的肩膀,劝阻道:“随便翻别人的东西,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刚上大学那会儿我们不也干过吗!再说,他们现在又不在,看完放回去不就得了!”

    林灿神经大条,像他在魔兽争霸打下boss摸宝时一样,兴奋地搓了搓手,然后打开。

    他一揭开上面的白布,冷吸一口气,“嘶,文斌,你看看这些,都是书!”

    “嚯!”

    他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拿出一本红皮封面的《货币银行学》,疑惑又嗤笑着,“诶,文斌,你说这破穷打工的,能看得懂这书?”

    “穷打工的是不是都能看得懂这书,我说不准。但是”

    忽地,从两人的背后传来喜怒难辨的声音。瞬间,偷偷摸摸的他们,如做贼般给吓得一哆嗦,怯怯地侧过身。

    只见几个健步,来者离三,脸上裹挟着肃杀之气,直挺挺地站在他们的面前。登时,宛如暴雨将至的乌云般,遮天蔽日,把照射二人的灯光一丝不漏地挡住。

    “可以肯定,至少穷打工的也明白不该随便翻别人的东西。”他两眼熠熠,精光闪烁中,隐约带着杀机,彷如云间的闷雷紫电,若隐若现,直让对视的两人不能自我地颤抖起来。

    “呦,偷翻别人东西都做得出来,看来我得重新认识你们。”

    马开合眼疾手快,他一把抢回赵文斌捏在手里的书。一瞅书,再冲失色的二人挤眉,“啊,是吧,大学生?”

    “这……这……”

    被一双透发着森然凛冽的眼睛盯着,林灿心如擂鼓般重锤着胸膛,震颤蔓延至全身。正当他一头发懵,不知所为,一只大手出现在眼皮底下,像在暗示把手里的《货币银行学》还给他。

    颤颤巍巍,他克制着哆嗦不止的手,把书还了回去。再抬眼,又对上离三噬人的凶光,林灿像受惊无处逃窜的猫,炸开了毛,赶紧低下头避开视线,慌里慌张地提起手臂,一边竭力推开离三,一边结舌道:“让”

    话未说完,向前推的手立刻感觉到一股强大的阻力,但见离三纹丝不动地杵在原地,林灿的嗓子眼一下抖了三抖,讪讪客气道:“请,请让一下。”

    与他并肩站的赵文斌,遭受相似的压迫感同样煎熬不堪,喘不过气来,不过好在打板子哆嗦的牙能挤出话来,“你,你们想干嘛,想打架嘛!不就,不就是把你书,书拿来看一下,怎么,看一下,会,会死啊!”

    “死?我可干不出来,只是要你们给个说法。”离三眯着眼,面容冷峻。

    林灿脑袋空空,下意识问:“说,什么说法?”

    “说个屁法,老子大学生看你个民工,需要什么说法!”赵文斌以骂壮胆,竟见奇效,不再打颤心畏。

    “狗日的,你小子就是欠打!”马开合一旁听着都忍不住,火冒三丈,抡起拳头想打。

    “哈,总算露出狐狸尾了。你们就是看不惯我们是大学生,想干仗教训我们是吧!”赵文斌冷笑,轻拍了拍脸,往马开合那边凑了凑,嬉戏道:“来啊,有本事打我。信不信我告到工头那,让你们马上卷铺盖滚蛋,从哪来回哪去。”

    啪!

    离三不废话,直接对赵文斌伸来的脸便是一巴掌,“打人打脸,打脸打双。另一边转过来,我要讨完说法。”

    赵文斌浑如呆鹅,捂着五指红印的脸颊,眼睛瞪了一会儿,骤然大吼道:“艹,你敢打我。我爸妈都没打过我!”

    说着,陷入癫狂的他,不顾强弱悬殊,抡起拳头朝离三的腹部袭击。

    说时迟,那时快,离三五指化爪,像鹰击脱兔,一下抓住赵文斌速度慢又绵软无力的拳头,轻轻一扭便翻了他的手腕,疼痛感随之侵入他的神经,他不由自主地啊啊叫疼。

    “你呢,你的说法呢?”

    离三冷冰冰地看向惊愕的林灿,随即手上稍稍再用劲,仿佛在捏一枚生鸡蛋似的,脆弱的外壳在一点一点地挤裂,一阵接一阵的痛楚不断地袭上赵文斌的周身。

    “啊!”

    赵文斌急忙用另一只手想掰开离三的手,又抓又挠,浑似小孩般,指甲在他的手背上刮出几个血道子,可相比于自己感受的酸麻疼痛,简直是蚊子叮咬,不值一提。

    “啊!”他的拳头,像含苞待放的花朵,在离三的握力下,一根一根手指如花瓣,渐渐绽放。

    骨头咯咯作响,赵文斌给疼得嗷嗷直叫,“放手,快放手,骨头……骨头要断了。”

    “你的说法呢?”离三瞥向呆若木鸡的林灿。

    “我……我,我说你妈!拳头就是说法,我早看你不爽了,来打架啊!”

    林灿正想动手,就在这时

    “你们在干什么!”

    微醺的李工长,在李土根的搀扶下,站在门口。

    他一瞅见双方摩擦,大吼道:“撒手,都撒手!”

    离三尚未撤手,马开合先声夺人,抢占大义道,“工长,刚这俩大学生做贼,偷翻离三的行李,给我们当场发现。可他们不但不认错,还想跟我们动手。”

    “嗯!”李工长闻言酒醒,“有这一回事?”

    “那还有假,你瞧瞧那边的床,箱子,都是他们翻的。”马开合悄声说,“所以工长,这么就饶了他们,不是便宜他们了!”

    “那也不能动手!”

    回了句马开合,李工长径直走到离三边,拍了拍他的手,“放心,我是这个队组的头,站得住理,我会给你们的做主。现在,先把手放下。”

    离三卖李工长一个面子,迅速地收回手,退到了一侧。眼睛骨碌一转,看着痛得呻吟的赵文斌、哆嗦告状的林灿,扬起嘴唇,微微轻蔑地笑了笑,一声不吭。

    “啊,我感觉我的骨头断了。”

    “工长,管管你的人。他,他刚才……想杀了我们!”

    瞥向离三,李工长狐疑道:“他们拿了你什么东西?”

    不等被害人说话,林灿立马跳出来,不忿道:“不就是拿了你一本书看嘛!”

    “书,什么书?”李工长道。

    马开合把两本书递过去,“他撒谎,明明是两本。”

    书一换手,李工长定睛一瞧,封面硕大的字,金融学,货币银行学。顷刻间,他瞳孔一张,诧异道:“这书,你在看?”

    “怎么可能,他一民工,根本看不懂这书,估计连上面的字都认不全!”赵文斌倒打一耙,恶狠狠地诋毁,“依我看,八成是从哪个地儿捡的,兴许顺来的也不一定……”

    “滚你的!农民工咋啦,谁规定就兴你们大学生读书,不能农民工看这书,谁说的!”

    李工长毫不留情面,劈头盖脸便骂了一通赵文斌、林灿。但,也只能如此,说到底他顶多是个工组长,像林灿、赵文斌的实习生,他管不着,更开不了。当然,像他,最多就欺负欺负没依没靠、没根没底的实习生,搁施工员,给他八个胆子,他都不敢这么开骂。

    望着给骂哭的俩大学生,李工长厌恶地摆摆手,“行了,事既然发生了,你们两个不适合在这屋呆了。那这样,土根,今晚安排他们到隔壁屋去睡,把新来的两人换过来。等明天,我自己再跟工头说说情况,看他的意思。”

    “站住!”

    马开合拦住两人,不悦道:“工长,这也太便宜他们了!”

    李土根跟离三同一个村,自然打抱不平。“是啊,师傅,咋能这么就放过他们?传出去,还以为额们怕了这些大学生呢!”

    李工长侧脸望向离三,目光中透着征询的意思。

    “我刚才已经讨了半个说法,希望工长能帮我讨回另外半个。”离三轻笑着,朝马开合使了使眼色。

    “成,我就不咸吃萝卜淡操心,”

    马开合侧着让出条路,在与赵文斌擦肩的时候,口花花地讥笑道:“嘿,也省心,省得我得替他们爹妈干活,帮着好好教训教训儿子。”

    “你!”赵文斌怒睁着眼。

    “瞪什么瞪,还想讨打不成!”马开合气势汹汹,回瞪了回去。

    “算了,文斌,我们赶紧收拾东西,搬吧。”林灿犹如落败的公鸡,拽了拽赵文斌的胳膊,强自拖拉着他收拾床上的东西。

    “还好我外甥、外甥女将来要考一本的大学,应该不会是他们这副德性。”

    李工长摇头失笑,把目光移到他手里的书。不知是何驱使,他翻了翻几页,低头一目三行地阅读,嘴里不时发出嘶嘶的惊疑声。

    “怎么了,师傅?”李土根奇怪道。

    书翻至一半,李工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郑重小心地把书合上,当即正视着离三,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眼前的人。

    不一会儿,他问:“跟我交句底。这书,你真能看懂?”

    “为什么工长这么觉着,觉着我们农民工不可能看得懂?我倒觉得,没什么奇怪。都是人,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再带个脑子,五大三粗,一样攻书!”

第十九章 两口箱子

    “工长,书能给我吗?”

    离三指了指他的两本在李工长手上的书,“要把它放回去。”

    一经提醒,李工长从恍惚中回神,“喔,给你。”

    书一递给离三,离三便径自蹲下来。瞄了眼地上开着的箱子,手一拉覆盖在书籍上防尘的白布,将它扯到一边。

    刹那间,满满堆放在箱子里的各色书本像鱼饵般,暴露在三人眼前。他们的双眸立刻如鱼一样愿者上钩,死死地看着最上面线装《资治通鉴》、《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等等古籍抄本。

    瞬间,李工长扬了扬眉,暗赞道,好家伙,藏龙卧虎,这么多书。

    马开合则猛张开眼睛,眉目间的惊异,像飞石点水,点点涟漪泛到了脸上,一脸的难以相信。

    宝贝,都是宝贝!

    跟着师傅,从南到北闯荡江湖的马开合,掌过风水,看过阳宅,见过阴宅,趟过穴墓,摸过不下千件的玩意儿,才练就了一双鉴宝的眼睛。虽然不及师傅,怎么着也是一个古董店斋首席的水平。

    刚一眼,当看见右下角那本《范文宣公文集》时,心跳加速,血脉喷涌,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没错的,纵然没近距离端详辨别过,可那品相的封面,年代味十足,论不上孤本,起码是一珍书。

    再瞧瞧,垂涎欲滴,马开合不禁咽了咽口水。里面的那一本本,倘若都成真,那价值

    凝望着离三的项背,马开合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原以为看透了他三四分的面目,想不到竟连一二分都如此神秘。

    他怎么会有这些?莫非祖上是……

    马开合想岔了,离三的祖上,祖祖辈辈都不过农民尔尔。这些古籍善本的老物件,都是最有出息的外公,东西南北,一趟趟,用一生攒下的。

    离三抚摸着,轻轻地拭去书面上微微沾染的尘土,每一本都或读或记了几遍,都是外公敦促着学。睹物思人,他不免伤感。过了一会儿,他才感慨万千地叹了口气,细细地收拾,而后合上箱子,又打开另一口箱子。

    啥,还有,还两口箱子!

    又一次,密密麻麻,数量之多,看得李工长目瞪口呆,流汗涔涔,一时间酒醒了大半。

    “土根,他是你同乡?”他咋舌道。

    “是啊。”李土根从小厌学,初中辍业,他很难理解师傅的心情。

    “他上过学吧?”

    李土根想不通师傅的用意,但照实说:“是啊,额离村的时候,他在县高中呢。”

    “那咋不上学呢!看他这样,学习成绩肯定不差。”李工长好奇道。

    “这,”李土根犹豫了下,“大学他好像考上了,当时家家户户放鞭炮庆祝,只是后来他没上。”

    “为啥,咋大学考上了都没上?”李工长似乎比当事人还急,急眼道。

    “是……是额婶子她,她……”李土根支支吾吾。

    “土子!”离三依着顺序,把《金融学》插到右侧正数第三本的位置,放在曹龙骐主编的《金融学》上面。

    给离三冷不防一打断,李土根急忙变脸,改口说:“嘿嘿,师傅,来,额给您介绍,他们这次都是新人。这个,就是刚跟您说的,额们同村的,叫离三,那个,跟额关系不差,叫马马”

    “马开合。”

    马开合笑脸相迎,仿佛变戏法般,又凭空掏出一包档次略弱于硬利群的玉溪烟,分别孝敬给李工长师徒。

    李工长接过烟,目光却停留在离三的身上,“离三?这名字够怪的。”喃喃着,借花献佛,把烟递过去,“会抽烟吗?”

    “抽。”离三拿在鼻间嗅了嗅,“不过抽不起香烟,都抽土烟。”

    “是嘛!那这么说,你还是一个叼烟袋的秀才,想不到工地里会有你这号人物。”李工长为人和善,他亲自为离三点火。

    烟慢慢地发红,离三眯着眼吸了一口,呼出时,话也脱口:“不不,工长太抬举我了,秀才可要过了府试,像我这种只念过高中的,充其量就是个童生,勉强认识几个字!”

    “嚯,这会儿谦虚起来了,那刚才是谁说‘五大三粗,一样攻书’的!你呀,就不要打哈哈糊弄人,虽然我看不懂刚才你那书上的道道,可眼睛起码不瞎,就你那俩大箱,怕是五个大学生都不敢说看过,说是秀才那都是说轻的!”

    “工长,要不我们坐着聊?”马开合招呼着,“离三,图昆哥,坐床上说。”

    “诶,不要再叫工长啦,听得我都觉得自个快四五十了。”

    李工长指着自己这张饱经风霜、粗糙黝黑的老脸,自嘲道:“其实别看我面相老,今年我才刚迈三十六的坎儿,没比你们俩愣头青大多少。所以啊,你们要不嫌弃的话,跟喊工头陈叔一样,就叫我一声李哥,或者四哥都行。”

    “师傅,这可不成,这不差辈!”李土根一听,急了。“他们都喊你哥,额喊你师傅,那我不是”

    李工长教训道:“不是什么!又不是矮一辈,顶多跟你平,正好压压你,省得你尾巴翘天上。”

    “可……可师傅,那额以后这帮人该……咋带!”李土根吞吞吐吐地嘟哝着。

    马开合圆场道:“工长,咱看不如算了,怎么能管你……”

    离三唤道:“四哥。”

    “哎!还是他这性子干脆爽快,对我的脾气。”

    李工长满意地点点头,伸手拍了拍离三的胳膊。啪,手刚一碰到他结实的肌肉,不住惊异,边有意地摸了摸,边说:“嘶,好家伙,这胳膊健肉,难怪刚才两个大学生跟软柿子似的,合着你是孔夫子挂腰刀,能文能武啊!”

    “有一股子力气而已。农民嘛,没有身子骨撑着,怎么下地干活。”离三把烟屁股摁在脚底板,掐灭了。

    李工长一愣,叹息道:“呵呵,也是,当年如果我有你这副身板,估摸着也下地干活,指不定跟不了工头到外面打工,或许现在还埋在田里饬庄稼呢!”

    “师傅,你这话说的,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得亏谢老天爷没赐你这样的身板,不然你那钢筋砌墙的绝活哪学啊,又咋能成了钢筋组的头儿呢,把钱挣得哗哗的!”

    李工长摆摆手,苦笑道:“土根,你不懂的,师傅我宁愿用这门手艺,死也要换他这一身身板。不然,哪能留村里种田!”

    “种田?嘿,师傅,刚您没听工头在席上说,这年是额们农民工的年,出来打工,可比窝村里的庄稼汉子富多啦,咋到了你这儿,反过来想回穷沟沟里?”

    “种田不好吗?我十八十九要是有这副力气,爷奶爹妈姐仨三代人,就不用都指望我高考了。每天跟他们一块早起晚归,下田里播种、耕田、插秧、收割,辛苦归辛苦,可自在,不用再像读书那会儿,读了有那么多心眼,读完有那么多痛苦。”

    李工长打了个酒隔,面红耳赤,眼睛不知是醉的,还是哭的,渐渐通红,“可是,哈哈,我没有力气,连劈柴都嫌废木头。结果倒好,书也没念出个名堂,倒是人变得跟个开了瓤(rang)的倭瓜,脑袋空空的,除了张嘴吃饭、拉屎擦纸啥也不会……”

    “四……四哥,你……”马开合见他动情,想开口宽慰,忽而注意到离三看向自己,微微摇着头暗示不要出声。

    接着,离三指了指虚掩的门,“开合,你去把门带上,顺便跟屋外还在打牌的室友说下,让他们等会儿再回来。”

    “慢着,土根!”李工长叫住李土根,脸转向离三,“你小子,是不是看四哥今天酒喝高了,憋不住心里话,想成心四哥倒苦水,看笑话吧!”

    离三说:“四哥,虽然中午见一面,现在见一面,才两次见面,但你既然让我们叫你‘四哥’,说明咱们还算投缘是不是?”

    “是啊,才第二次见面。”

    李工长喃喃着,忽地捶了离三胸口一拳,“成,反正在心里憋了十多年,难受又憋屈,是该找些人聊聊。既然不嫌耳朵吵吵,那四哥就说,你们呐,就当听故事随便听听得了。”

    “哎,师傅,等等,额去关门。”李土根飞速地关上门,又兴冲冲地点了一支烟,如吃瓜看戏的群众,一边抽,一边等故事。

    李工长双手磨了磨大腿,纠结了一阵,慢慢地开口:“你们知不知道为什么我要你们管我叫四哥不?因为我跟这个‘四’有个缘法。”

    “在家里,我排行老四,也是老幺,前头三个都是姐姐,我自然成了独苗。在家里,上至外公外婆爷爷姥姥,下至三个姐姐,没人不宝贵我的。”

    “当然,不止是因为农村的传统,男丁以后要撑住门梁、传宗接代,更要紧的是我爹妈生我生的玄乎。当时,我妈怀我的时候,刚好是村子里头搞结扎节育的前一阵,家家户户没有妇女主任上门,还能接着生多胎。偏偏,赶巧了,十月怀胎,打我从娘胎里出来的第二天,从公社来消息,村里就不准再随随便便怀胎生育。因为这,我姥姥觉着我就是老李家命中注定的香火种,说我这叫侥天之幸,一家人可不得更疼我嘛!”

    咚咚咚!

    突然,门外有人重重地敲着门,打断了李工长的思绪。

    他罕见地发火,冲外面喊:“次你、娘!给老子到外面憋着,什么时候老子说可以进来,你们这帮私呀咯仔(死了、爹的种)再给老子进来,搓打门娘咯。”

第四章 君若清路尘 妾若浊水泥

    夜深,漆黑的屋子里,一盏煤油灯闪烁着光。

    地上,放着两口大箱子,左边的一口,已经给堆在木架上的书籍填满。

    离三站在书架子前,取出用废旧报纸作书皮的一本本,像《逻辑学基础》、《逻辑基础》,有的是关于逻辑学,也有大学必修的《高等数学》、《线性代性》等高数教材,另外文学、哲学、法学,换成古代的竹简,五车肯定是拉不完的。

    如今,却一本接一本的,给筛选一遍后,整齐地放进右边的箱子里。这些,都是离三的宝贝,都是他费尽心思,像大海淘金般,从广阔无垠的书海里,用扣扣搜搜省下的口粮钱买了一些,拿勤勤恳恳挣的血汗钱换了一些,也有些是像挖矿,挖出来的

    为了省下几个钱给李婶看病,离三很少买书了,只是隔三差五,跑到臭气熏天的废品回收站,从一堆又一堆的垃圾里去淘,偶尔能淘出几本。

    摸着粗糙的书皮,里面包裹的每一本书,离三得的都来之不易,他其实都省不得扔,可他只有两口箱子,装不下四个架子。所以,他宁可只带两套换洗的衣服裤子,甚至把肥大的冬装都扔了,也一定多腾出点空间,多放几本书。

    “三儿?”

    顺着声音,离三转过头,只见沈清曼披着微湿的长发,宛如出水的芙蓉,款款而来,朝他走来,月夜油灯下,美,难以言语。

    一年多的相处,尽管慢慢适应了沈清曼的秀丽脱尘,但血气方刚的离三,还是忍不住地偷看。一看,沈清曼笑靥时的梨涡,便勾魂夺魄,看得他两眼睁睁,出神地蹲在地上。

    “三儿。”沈清曼唤道。

    离三惊醒,发现沈清曼正盯着他,立马羞得垂头,目不敢视,把视线挪到别处,心虚道:姐,明天就走了,你怎么不早点休息?”

    “明天要走了,离开前,姐想再在这屋子里,跟你聊聊,可以吗?”

    见离三点头,沈清曼悠悠地走到炕上坐下,拍了拍旁边的位置,“三儿,坐着说。”

    “姐,我行李还没收拾好。”离三婉拒道。

    沈清曼掩嘴笑了笑,凝视着离三的侧脸,把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悉数印入眼帘。秋波盈盈,看了几息,她徐徐地垂下头,晃动自己的脚,两手来回摩挲炕上的床单,像是随口一说道:“三儿,还记得当初跟姐洞房的时候吗?”

    离三愣了一下,手停在半空,他默不作声,只是点着头,继续低眉,瞧了眼最后几本收拾进行李里的像高鸿业的《西方经济学》之类的经济学教材,确认无误以后,他盖上箱子扣上锁。

    他不说话,沈清曼也不恼,扬起头,自言自语:“我记得,当时好像你是喝醉了酒,进了屋非要上炕,我一点儿不依,噗嗤,还从枕头下面抽出剪子,跟你对峙。哎,三儿,记得那场面吗,你就在你现在的位置,我呢,也就在这儿,你呀我啊,大眼瞪小眼,僵了有几分钟吧。”

    “那还不是开始妈逼我认你姐给气的,赶上又给人多灌了几杯高粱酒,兴头上。”

    提起往事,离三这五大三粗的汉子也害起臊,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反击道:“不过姐,你也好不到哪。记得拜堂吗,你居然敢行礼的时候掀红盖头,还,还掐我手。”

    “那你就报复,当众把姐搂在怀里亲,扛在肩上回屋啊!”

    沈清曼的话头里,没有一点怪罪,反而她一回味,觉得又好笑,又有点可惜,可惜生米没有煮成熟饭。忽地,动了这念头的沈清曼,不想还罢,越想,心里越不自禁地幻想假戏真做以后的事,想着种种可能,想到没准现在孩子都有了。

    沈清曼想到出神,竟冷不防道:“三儿,如果你跟姐真做了夫妻,估计我们现在都有孩儿了。”

    离三一激灵,回道:“姐,我们是假夫妻,干姐弟。”

    一听,沈清曼似乎不满意他的反应,眉宇微凝,贝齿咬唇,内心纠结了片刻,问道:“三儿,那你有没有想过跟姐做真夫妻?!”

    “怎么”

    话正呼之欲出,但对上沈清曼的黛眉明眸,离三一怔。是啊,自己想过吗?想过。他想起自沈清曼来的头天起,有那么几天,他会做起以前从未有的春、梦,那个女人的模样,就像沈清曼。

    看他迟疑的神态,答案显而易见。沈清曼扬起笑:“你想过,对吗?”

    身体抖了一抖,离三别过头,不敢直视着沈清曼。他难得犹犹豫豫不果决,嘴轻微地砸吧着,想干脆说谎,却明白是在违背自己的心,违背自己的原则。思索了很久,绷直了背的离三,叹了口气,弯下腰,从牙缝里憋出个字。

    “想。”

    声音如振翅的蚊蝇,却如惊雷般,震得沈清曼内心波涛汹涌。她激动地哆嗦了下,身子前倾,两眼死死地盯住离三,急切地说道:“那三儿,我们干脆结婚吧。不,姐的意思,是跟你做夫妻,姐想过了,姐想跟你在这里当一对神仙眷侣!”

    离三如遭雷劈,头脑发白,目瞪口呆,说不出话。

    “难道你不想吗?难道你不是也想娶姐吗!难道……”

    既然坦白,索性告白。沈清曼顾不上矜持,越说越激动:“其实姐,想了很久很久,只是姐不想耽误你,姐不能自私,不能再像干妈那样拖着你。你应该走,这里的池塘容不下你,它到底是农村,是农民的土地,你不该留下来,你应该去闯,去江湖里。”

    离三默然,径直走到炕前,坐在她的旁边,呢喃道:“姐。”

    “三儿!”

    沈清曼面朝着他,揪住自己的心房,拧眉痛苦说:“姐知道,姐都知道,你一直在想。虽然你生活在山沟里,可无一刻不再仰望星空。姐懂你,你渴望踏出黄土,渴望踏上星空。而姐也相信,你一定可以!”

    说完,沈清曼控制不住情绪,眼泪抑不住地下落,滴在自己的手背上,也滴在离三握住她的手。她感觉到手上一阵温暖,猛然抬起头,只见离三温柔地望着自己,她再也难以克制,忽地扑向他,哭道:“只是,你能……你能答应姐吗,能在你的野心里,给姐留点位置吗?”

    “姐!”

    顷刻间,离三不能自我,近乎咆哮般吼叫着:“我喜欢你,我日日夜夜都想娶你,让你当我的婆娘!”

    沈清曼不禁一抹红霞浮上脸颊,由耳垂到玉颈渐渐蔓延。“是吗?”沈清曼朱唇微启,缓缓地抬起头。此时,暴雨梨花后的面容,格外楚楚可人。她眉梢轻挑,暗含羞涩,“那我们就做夫妻,姐守着你,一辈子守着你,好吗?”

    “姐,我想,可我不能。”

    “为什么!”沈清曼眨动着睫毛,不可思议地瞪着离三。“你是嫌姐会成你的累赘?”

    离三内疚地对视她,凝噎思索了一会儿,吃力地解释:“不,姐,你说错了,真正是累赘的应该是我。你忘了吗!离开了这里,你就不再是那个刷锅做饭的沈清曼了,而是沈家的千金。它会许你更好的未来,它不会许你再跟我吃苦,而我也不许你再吃苦,明白吗!”

    沈清曼面色苍白,她终于从男女情爱中,清醒了。

    在这里,他只是种田的离三,她只是居家的沈清曼。出了这里,她是沿海的白天鹅,而他只是外来的丑小鸭,而且真是一只丑陋的鸭子,毕竟它破壳而出的是一枚鸭蛋。鸭子不与鹅相配,这是常识。更何况,即便天鹅之间,也不能比目双飞不顾门第。门当户对,从来不是贬义词,攀龙附凤,难道会是褒义词?

    人们向往平等的爱情,坚信抽象的它冲破地位、财富种种的桎梏。可一杆秤上两头的砝码一样重,才叫平等。而能当作砝码的,标的砝码质量的,各执一词,但里面绝不包括穷。

    非但如此,贫穷所带来的自卑,同样会使来势汹汹的爱情变成苦情。尽管离三没经历过,可他的生父貌似是,尽管他不担心自己,可他不放心爱情。

    一经提醒,沈清曼这才想起,她原来在沪市,还有一个家。她冷笑了一下,恨得咬牙切齿,把离三搂得更紧,毅然道:“三儿,姐实话跟你说,那个家已经不要姐了,那里已经没有姐的位置了……”

    “姐,不是这样子的。他们没有抛弃你,其实……”

    离三踯躅于说与不说,摇摆不定间,瞥了眼含情脉脉的沈清曼。他心一横,一咬牙,说道:“姐,其实,我有件事一直瞒着你。”

第十一章 南面称王

    看沪市一路的风光,一直从地上到地下。

    入了地铁站,随大流拾级而下,穿梭通道,排队等过门卡。

    平生第一次坐地铁,未见地铁的模样,光是宏大的站厅,靓丽的设计,足以他们哇哇地惊叹,兴奋地指指点点。没有注意到

    拥挤的人潮中,也有冲他们指指点点,暗笑乡巴佬没见过世面。

    可没见过世面的一干人,哪有机会见世面?

    沪市的一号线在他们七八岁地里撒欢的年纪(1993年),便通了车。之后的地铁二号线、地铁三号线,在十五六岁,正是他们当牛做马(2000年),伺候庄稼。

    再当他们十七十八、十九二十,陕北的第一条地铁,依然没有。存在即合理,许是不合理。

    毕竟,沪市的发展,配得上地铁的速度,至于穷乡僻壤…

    咣当,咣当。

    李土根等六人,坐在车厢两侧的座位。初来乍到的他们,对一切感觉稀奇,好奇地打量这节装修简约、现代的车厢,以致触碰一下扶手,都会啧啧称叹。

    离三,依旧离群,他择了一处不碍眼的角落站着,双手抱胸,闭目小憩。

    咣当,咣当。

    过了几站,空荡荡的车厢,像水缸似的,逐渐给如川的人流填满,拥挤不堪,肩碰肩,脚碰脚。

    这个时候,幸福,便是侥幸抢到座位。然而,截然相反,坐着的人一点儿不幸福,脸上的表情跟吃了苍蝇似的,一个个掩鼻晃手,而坐在李土根旁边的一个女孩子更甚,居然夸张到都掏出口罩,对他们的气息竟反感到如此。

    “噫,伊拉哪能坐地铁额!”

    “哎呦,臭死啦。”

    李土根一览面前乘客的各种嘴脸,他强自撑着,坐视不理。

    只是,再厚的脸皮,终究不是城墙,而冷漠厌恶的目光,胜似千刀万剐。

    渐渐地,若隐若现像刀尖的眼神,洞穿李土根的脸,扎进他外强中干的心,刺痛得他不自禁地低下头,偷偷地捏起衣领,嗅了又嗅。

    没味儿啊!要有,也是淡淡的汗臭。走了一段路,难免会有,可为什么他们的反应会这么大?

    李土根想不明白,他在沪市呆了整整三年都不会明白他们憎恶乡下人的气味,是发自他们的内心,就像进步青年笑话辜鸿铭的辫子,同样发自他们的内心

    不过,就像辜氏的辫子是有形,就算李土根有味儿,它是外放的,心地美便如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

    但眼前这些脸色不善的人,他们的辫子是无形的,他们看不着,也闻不见自己身上的臭味,因为都藏在心里。那颗心,假如做成臭豆腐,吃起来嫌臭,都变质腐烂了。

    李土根不懂,所以他如坐针毡,而且时间越长,屁股像给针扎了更痛。他冷汗涔涔,心虚地向左看了眼同排坐的同村人,瞧他们一个个人畜无害的样子,既不难堪,也不羞愧,丝毫没有让座的意思,李土根不由地坐立不安起来。

    “仲牛,超子,额们把位子让给人坐。”李土根微微抬起贴着椅面的屁股。

    李仲牛,人如其名,性子跟牛相似,憨厚,但死犟固执,绕不过弯来。他一听李土根无缘无故让自个挪座,嘟囔道:“凭啥!凭啥让给他们,拉屎蹲坑都讲个先来后到,这位子可是额先占的,不让!”

    “咋能不让呢!就凭现在额们在人家的地界上,客随主便,得守沪市的规矩,女士优先晓得不!”

    “不晓得!”

    “嗨呀,瞧瞧内(那)人!”

    李土根指向一个耳戴mp3摇头晃脑的时尚女孩,又指了指旁边一个臃肿肥胖正冒热汗的中年人。

    “咋啦?”李仲牛疑惑道。

    李土根心慌意乱,瞎编了个借口,“你看他们的身子骨多虚啊,尤其那胖子。呶,像他们这种城市人呐,都不硬朗,耐不住站,万一呆会儿站出啥麻烦来,那可得停车,多耽误额们的工夫。”

    “是吗?”李仲牛半信半疑。

    “那还有假,额还能骗你吗!”李土根拉了拉李仲牛的臂弯,又拍了拍李超的大腿,催促道,“赶紧的,站起来换他们。”

    “哎呦,总算把位子让出来,真是滴,把位子都熏臭咧。”

    “就是说。”

    “……”

    看着一个个顶替他们坐下的人,不由自主地从口袋从包里摸出诸如摩托罗拉e39、摩托罗拉v3的手机,李土根不由地夸赞自己的审时度势,竟有点沾沾自喜,心道:看他们这几千几千的手机,这里头肯定有买得上房子的主儿,指不定哪天看上自个盖的房子买了,算起来也是自己的主顾。给自己的衣食父母让个座,有什么不可以的!

    李土根一边自我安慰,一边朝离三那挤去,只见他前面正有一个姿色一般还浓妆艳抹的女人,居然偷偷摸摸,暗自骚扰,弄得退无可退的离三面色铁青,横眉冷对。

    “哎,让让啊,额到额师父那里去。”

    李土根一挤动,把女人挤到别处,嬉皮笑脸凑到离三身边,吹了个口哨,“兄弟,那娘们够可以的啊!”

    “你刚才叫谁?”离三问。

    “叫你啊。”

    “你叫我什么,师父?”离三一本正经道,“我没有收过你当徒弟。”

    “嘿,不是嘛,兄弟你看你多招妖精喜欢,呶,她还在看你呢。”李土根边嘴上啧啧,边指向投来幽怨目光的女人。

    他继续打趣道,“想不到,兄弟是块唐僧肉,只是脸黑了点,不然有当小白鸭的本钱。”

    “什么意思?”离三整了整给弄皱弄乱的衣服。

    “嘿嘿,没什么意思,一种职业。”

    说话间,李土根直勾勾地瞧向扔在偷看他们的女人,伸出舌头,在两排牙齿间来回舔蹭,神情极其猥琐下流。

    “可惜额大没赏这碗饭吃。”

    离三瞥了眼,瞬间,脑子里响起翻书的声音,一眨眼便灵光一现,停留在《子不语》的“鸭嬖”上。再眨一眼,他收回眼神,不搭理,但不是不懂,是懂了才装糊涂。

    此时,车厢里的广播响起。

    “叮!列车运行前方是许家汇站,有在许家汇站下车的乘客,请您提前做好准备。”

    “哎,都别傻站着,下车,在这里下车!”李土根赶忙招呼同村的人。

    话落,他没闲着,给离三搭把手,自信满满地一手想举起箱子,忽地一抬,里面全是书的箱子重若千斤,刚起来便落下。“离三兄弟,你这箱子装的都啥,咋这么沉!”

    “我来吧。”离三伸出手。

    “不不,额来。”

    李土根两手握住把儿,使出力气抬起,而后用身体在拥挤的人群里挤出一条道,同时叫喊着:“让让啊,让让啊!”

    其实,他不必喊,在动身下站的时候,乘客早早自觉地往四周避让,像躲泔水似的,谁都不愿意大白天新换的衣服上沾上一星半点的气味,令人作呕。

    李土根自然明白他们的用意,于是当七人统统下了站,左顾右盼瞧没有管理员,随即怒气冲冲地朝列车啐了一口,指天画地,用一段熟练的不能再熟练的陕西脏话,发泄一路上心胸里的不快。

    “娘的,这帮欺软怕硬的孙子,到头不还是乖乖给你爷爷让路!”

    ……

    转车坐3号线,车厢里的人不少,但跟1号线不同的是,这节车厢里,不管是坐着,间或站着,都是同道中人,全是土里土气没呼吸过城市空气的新兵蛋、子,因而气氛相对轻松和谐,没之前那么多讨厌计较,和和气气,彼此搭讪,相互间递烟。

    烟虽不名贵,但妙在五花八门,安皖的,陕北的,赣西的,湘南的,包罗万象,你递一根,我敬一根,烟逢知己千根少,但全守着禁止吸烟的规矩,有的塞烟盒,有的嗅嗅卡耳边。

    再然后,一出声,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一帮同地的不同人相继熟络起来,姓名、家乡、工作,只要想问,他们不藏着掩着,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也不会编瞎话糊弄。但没人追究那么深,本就是随便唠唠,打发时间。

    这里头,当属一个自称从安皖农村来的青年最多话。他年方二十,理一杨梅头,皮肤黝黑,满脸胡渣,非但掩不住五官的清秀端正,反倒平添了几分浪子的不羁,再搭上那双一说话便晶莹灵动的桃花眼,使他看上去少些阳刚,略显阴柔。

    或许,缺什么在意什么。

    他从人群里,一眼便注意到躲在角落的颇为阳刚的离三,瞧着他的脸不免好奇,便捅了捅李土根,“那人是你拉来的老乡?”

    “嗯,咋啦,是不是觉着额这老乡特别?”李土根伸出拇指,冲离三比划了比划。

    青年不敢冒昧,窃窃地掠过李土根,装成不经意的样子看向离三。机缘巧合,他们的视线对在一起,四目相对。

    陡然间,神经兮兮的青年似乎灵敏异常,像从离三的眼中感知到什么,浑身一哆嗦,不敢再直视,别过头,心里七上八下,慌张之余格外惊讶,了不得,了不得,面如平湖,胸有惊雷,两眼如炬,贵不可言。

    “哎,问你话呢,他咋样!”李土根推了推正发呆的青年。

    “哦,哦,特别,是挺特别的。”青年微微地点头,“诶,大哥,您给我说说他呗。”

    “说,那该怎么说,能说的海了去了。要真额说,有一点是废话也得说,那就是额兄弟,就不是一般人!他啊……”

    倾听着零星碎语,青年按耐不住,往前迈了几步,离离三稍稍近点。定睛一瞧,仔仔细细地审视他的神、容、面、额、眉、目、鼻、口。

    一息间,他仿佛感觉不到呼吸,整个人几乎窒息,目瞪口呆,两眼里闪烁震撼的光芒,扑通狂跳不止的心,激动地呐喊:天地人,青云竖,一字王,出黄土!

    李土根以为青年听入迷,露出一副有荣与焉的样子,“俗话说的好,‘良马配好鞍’,你知不知道,像额兄弟,他娶的媳妇那可叫一个天仙模样。你想想,要是额兄弟不了得,哪里能降得住那样的红颜祸水!”

    “不过可惜呀,时候不对,额弟妹回家探亲了,没机会让你小子开开眼,明白啥叫沉鱼落雁。”李土根遗憾地摇摇头。

    “他!”青年猛地一把拽住李土根的胳膊,面红耳赤,像是喝了不下百瓶的美酒,“他叫什么名字!”

    李土根诧异,如实说:“离,离三啊!”

    “姓呢?”

    “没姓,大家伙就叫他离三。”

    青年心头一震,面露惊愕,心里疯狂地念叨:离者,为光为明、为战为争……离者,丽也,南方之卦也,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重明以丽乎正,乃化成天下……

    天下?

    圣人南面听天下,帝王南面称天下。

    南面?

    青年当即低下头,浑身战栗。

第二十章 工长的名及背负

    这么一吆喝,动静戛然而止。

    李工长拍了拍裤兜,摸出一盒红双喜,往上抖出一支烟,牙咬着过滤嘴叼在嘴里。

    “师傅,那帮人没眼力劲,你犯不着对他们生气。”

    一想屋里住的多是李家村的,李土根急忙凑上去,“来,点上火,消消气。”他腆着脸,边搪塞,边给李工长点着火。

    李工长默然地点点头,抽了一口。慢慢地,一缕烟雾自他口鼻里徐徐飘出,吞云吐雾间,他幽幽地说。

    “后来啊,我满岁了,按乡里的规矩,人该抓周了。四哥我,刚出生机灵,挺争气的,爬啊爬啊,一抓抓到一支笔、一本书,立马我爷奶高兴坏了,觉着是老天爷送老李家一读书种子,将来准有大出息。因为这,当属最高兴的我爷,马上下主意改名,不兴用土名碍了运道,非要走山路走水路,走了四五天,特意跑到龙虎山,找道士求赐个名字。”

    “让你们唤四哥,就有这出处。本来,道士取的是‘天四’。”

    马开合意动,大拇指在其余四指点了点,掐掐算算,“四哥,这名字行啊,既合着你家里尊卑的行次,又应衬文曲星的星位。”

    “啥,啥星位?”李土根挠挠头,一脸迷糊。

    啪,倒是李工长,一拍大腿,激动往马开合前头进了几步,“对,你说得很对!是这意思,我爷从道士问的就是这意思,说是老天爷吧我送到你们老李家当老四,命里将来能出世个文曲星,因为文曲星就是北斗的第四颗星。”

    “唉!”李工长叹了口气,“只是啊,我爷说名儿不行,‘四’听起来像死,这不是咒老天爷死吗,觉着不吉利,有冒犯天威的意思,就让道士改,结果一推二推,改成了‘天甲’,说是文曲星是主科甲星,又说以前的科举头榜叫甲榜,科举前列叫甲第,取这样的名字有讨喜盼望的意思,希望将来能步步高中,高居甲等。”

    “所以啊,四哥我又叫李天甲。这个名字,打从小学到高中,我一直喜欢,为它足足用了一页纸练签名,就为写的好看,对得起它。事实上,我也真没有对不起它过,没有对不起过我爷扛两袋白面给我讨来的这个名字!”

    李天甲戳了戳自己的胸口,目光坚定,却想到了什么,转瞬消沉下来,面带苦色,愁眉满目,喉咙蠕动了一下,想说说不出,如鲠在喉。

    直到猛吸了一口烟,苦涩的尼古丁令人暂时的麻醉,李天甲忘却了痛苦,喃喃道:“直到我面对着高考这道坎儿”

    话音落,一句话寥寥的几个字,像锯子般割裂着他的心,他的脸色煞白,哆嗦不止的手一不留神,把夹在指间的烟掰成了两截。

    “不是四哥吹自己,当年在高中,四哥说不上是数一数二,至少前二十是有的。可……可……”

    李天甲垂头丧脑,抿抿嘴,苦笑着,“可临门一脚,他娘的竟然射偏了。寒窗十年,别说是什么重点大学,连个省城里的学院都进不了门。可笑的是,平时比老子差的那几个,居然一个个考上了。你们可能想不到,那时候你四哥关在屋里,闹啊哭啊,骂啊叫啊,到最后跟死了似的,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像具干尸。是姥姥,是她劝的我一宿,说这是运道不在我身上,老天爷他突然打了个盹,把哈欠打在我身上。家里人,村里人,同学老师,都觉得邪气,我也纳闷,不服气,更不甘心,考呗,再考一次,准能考上!”

    “可是,可是”

    颤音越来越明显,隐隐能听出哭腔,李天甲用力地翕动着鼻翼,辛酸泪在坚毅的眼眶里滚了又滚,“结果呢,整整三年啊,三年啊,贼老天打了三年的盹!这盹,害得我家倾家荡产,还得向外借债给我复习,害得我仨姐成天让她们娘家人数落耍白眼,害得这个叫‘天甲’的青年人,脑子像开了瓤的倭瓜似的,除了读书一无是处,连下田种地都是糟蹋秧苗,吃喝拉撒,呼吸空气都是浪费粮食。”

    “但苦的是,三年啦,眼瞅着当年念中专的同学都分配了工作,而我这个高中生,毕业了却一事无成……到头来,反而害得我爹妈为了拼命挣钱给我复习,烙下一身的病根,更害得我爷爷临终前自责不该改我的名字,愧疚是自己坏了我的运道妨了我的命,到死都没有合上眼。”

    李天甲心痛地又抓又挠自己的头发,头皮都红了一片。接着他哭,但并非挠疼了抓痛了,是心在滴血,龇牙咧嘴,涕泗横流,口水从他的嘴角流下来,像米浆似的挂了下来。

    “后来,爹妈累趴下了,不得已,靠着我三个姐姐顶着娘家人的压力,隔三差五地接济,才不至于饿死爹妈,跟废物一般的我。不会种田,不懂放牛,不会喂鸡,不懂养鸭,呵呵,什么都不会,一点儿都不会,你们是不是觉得很可笑,一个农民家的孩子居然一点儿农活都不会!到最后,还是我三个姐姐,到处求人家找门路,把我硬塞进村里的烧窑里搬砖,勉强糊弄口饭吃。”

    “可你们知道吗?就算活得这么窝囊,活得都不是个男人,不是个儿子,不是个弟弟,我爹妈,我仨姐,一直以来没有恨过我,嫌弃过我不争气,没有怨过我不能像村里其他考上大学的一样,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哈哈,哈哈!”

    李天甲忽地发了疯癫,双肩颤抖,他手指指着自己的脸,强扯起嘴角,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比哭笑更难看。

    “哈哈,这哪是文曲星!”

    啪,他猛然扇了自己一巴掌,眼睛、眉毛、鼻子、嘴挤成了一块,“分明就是老李家的灾星,扫把星,是老李家倒了十八辈的楣啊,生下我这么个祸种,祸害了三代啊!”

    说着,正当李天甲扬起右手扇向右脸,啪,离三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死死地不让他再动,面无表情道:“四哥,难道你这几年,书没有认真读,试没有认真考吗?”

    “没有,怎么可能,爹妈豁出命供我,我能不认真?我恨不得整天都是白天,整天都能不睡觉,从早学到晚,从晚学到早。三年,人有多少个三年,可我就是三年面着壁过来的!”

    李天甲情绪激动,甩开离三的手,霍地站起来,“这样的日子,比蹲大牢还难受,你们不明白,你们不会明白的!”

    “四哥,我们是不明白,可我们听着就感觉难受,何况是把你努力一直看在眼里的家人呢!”

    离三站起来,拍了拍李天甲的肩膀,“所以你刚才也说了,他们不怨你不怪你,因为有时候,过程比结果更能让人明白。况且,一个结果代表不了一生,人的一生可以有很多个结果。”

    李天甲捶了离三一下,泣极转笑,“哈哈,到底是考上大学的秀才,看事说话,一下子就到根上。”

    又忽地,他伤感地哀叹道:“唉,不比我,人迟钝,但后来才琢磨出点味道。是啊,高考考不上,还可以干别的嘛,活人还能让它憋死了!”

    李土根羡慕道:“高考啥呀师傅!你看你现在,手下管着二三十号人,工钱比起那些个大学生,不高出个个头来?要额说,你跟着工头是跟对咧!”

    “是啊,要不是陈老哥回村招工的时候,点醒我说,‘成天惦记个独木桥干啥,桥那么窄,可天地宽阔着呢!’因为这句话,你四哥我,是村里独一个跟着工头到外面找饭吃的。”

    李天甲抹了一把眼泪鼻涕,又抽了一支烟,吸了几口,平复了心情,他回忆道:“可饭一开始不是那么好吃的,也不尽是人吃的,是给猪狗吃的。刚开始,工头跟我到的是鹏城,听听这名字多好,鹏程万里,又靠江海,扶摇而上九万里啊!可我们小地方来的穷打工呢,就像是遭人厌的麻雀,啄点小米就给人当成‘盲流’。”

    “在那里,苦都是轻的,罪才够多。最落魄的时候,喝口冷水都塞牙缝。”李天甲伸出三根指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捡垃圾堆里的剩菜剩饭,睡桥洞下面的大通铺,给人追过、给人撵走,从哪走哪都自卑低头,从哪走哪都得摇尾巴做狗,求他们赏坨屎吃。”

    “就这样,到了这念头这岁月,终于容咱们缓口气,不用趴着改跪着,跪着求人赏碗饭吃。”

    李天甲看了看离三,又望了望李土根、马开合,“就这么跪啊,跪啊,饭没有吃饱,却悟出个道理。其实,土根说的不对,工头说的似乎也不全。天是那么阔,可看的,不过是一只坐井里看巴掌大天儿的癞蛤蟆,那天属于别人,但不属于我。我知道自个有几斤几两,我能吃蚊子、能吃苍蝇,能做梦想吃天鹅肉,但那都是井里,一出了井呢?我他娘这只癞蛤蟆,就是吃条虫都得学狗,叫三声汪汪汪。”

    马开合以手扶额,一些艰辛苦涩的回忆令他无不感同身受都说强者高处不胜寒,敌人很多,但弱者就少吗?敌人多,坏人更多他有感而发,眼眶逐渐地通红,眨动着丹凤眼,有一种我见犹怜的错觉。

    李土根同样听得目瞪口呆,看着李天甲,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感到陌生,重新从上到下打量这位穿着军训淘汰下来的训练服的男人,他是自己的师傅吗?

    离三舔了舔干涩的双唇,手指交叉并拢,目光里闪烁着说不出道不明的光。北得其龙,南得其凤,咱就是条狗。在村里吃屎,行了千里来城市,莫非只是换个口味,跟屎差不多的垃圾吗?

    “独木桥要走。”

    李天甲搓了搓手,之前激昂的语调转而以低沉而沧桑的嗓音娓娓相告。

    “是,虽然它又窄又险,而且千军万马跟你抢着过,可始终是要过。过不去,再不济有无数人,一块干瞪着眼陪你,但过去了呢,现在不谈什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至少一个人能容纳的天地,大了,宽了,不是癞蛤蟆能比的。最最关键的是,这样的独木桥,像我们这样的人半辈子、一辈子,又能走上几回?”

    “没有几回,那阳光道,更是没有。一想啊,与其天天眼巴巴做白日梦,梦自己上阳光道,倒不如走几趟独木桥,咱再自己回来造一条道。所以啊,虽然咱就一穷打工,可再不济也比乡里我那几个姐夫、姐姐强。让他们砸锅卖铁,或许都没能力供他们的娃读好念好,上县里乃至市里的高中,可我省一省,吃穿留点,偶尔抽烟喝酒,省总是能省出来的。”

    李天甲掰指头,边算计,边说:“供大外甥,供二外甥,供仨个外甥女,不但要念最好的高中,还要上辅导班,不因为别的,就因为在他们这个年纪,读书就是他们最能看得见、最能摸得着的独木桥。只要能撑着他们走过去,我这个做舅舅的不求什么人成龙成凤,做大官赚大钱,只求起码比我这落魄的舅舅强就知足了。”

    “这,就是咱现在的命,就是咱后半辈子的念,是咱欠三个姐姐、欠爹妈、欠爷奶、欠我李家祖宗的债。四哥必须让咱李家出一个大学生,四哥必须把他们供上大学,读到哪供到哪,哪怕读到国外去,老子割血卖肉也咬牙给他们撑着,不把他们送出独木桥绝不罢休,除非哪天我累趴下死了!”

    “土子,给我两根好烟。”离三比比手,李土根一回神,忙把剩下不多的利群拿出来。

    他把烟递给李天甲,“四哥,烟没了,再抽一根。”

    李天甲不客气接过,他们俩由马开合、李土根帮忙燃着。

    烟一缕一缕徐徐冉起,香烟捏在离三的指间,他嘬了一口,思索着。

    好风凭借力,送人上青云。没风,腿走麻了也要爬上去。不然,一辈子耕的田,在你眼里,它只是庄稼地,一辈子看的天,在你脑里,它只是日月星。可从天上观,这田可不单单是庄稼地,它也是发财池,这天可不单单有日月星,它还有银河系。

    放眼看世界,眼力有多宽,人非生而知之,比你懂世界的,或许生的比你好,兴许连你的出身都不如。但他就是比你看得更透彻。这,有的靠知识,有的靠见识,有的靠赏识,有的靠卓识,还有就是结识。想得到它们,一开始的反倒要先有胆识。

    “四哥,我敬重你。”离三由衷地说。

    “敬重啥啊,应该是我看重你!不然我不会让你们轻易喊我四哥,就因为你,因为你小子能拿出这样的书,还看着这样的书,还看懂,我佩服你,我打心里佩服!而且,服气,知道为啥不?”

    “为啥。”

    李天甲朝离三竖了竖大拇指,又指了指门外,“和你一比,像屋外这些从村里走到工地里的,可能就是他们一辈子唯一能迈过的独木桥,活到老或许混成你四哥这样,没什么出息。”

    “可你不同。”李天甲摇了摇头,“你反而跟咱工头很像,都是自己撞南墙,为自己寻桥问路,既不求佛,也不拜仙,一步一步下去先苦后甜。虽然,我不敢猜你以后能走到哪一步,但肯定,你小子绝不是这个工地能够容得下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诶,土根,那啥电视剧啊,什么金鳞……”

    “师傅,是电视剧《风云》啊,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李土根补充道。

    “什么龙啊,一条虫,一条四处找草吃的虫,都不知道猴年马月哪天能结蛹化蝶。”离三嘴角溢出一抹笑容,看起来又傻又憨,典型的胸无大志的老实人。

    “那就先留下来,跟着四哥干钢筋。”

    李天甲豪爽道:“我明天会跟工头讲的,把你们两个调到我这个队组,跟土子他们一块搞钢筋。虽然,我不清楚你们干得利不利索,但工地上的活,只要有人肯教,只要你们肯学,肯定能学成,最主要的是,我看你们顺眼,教得舒坦多了。”

    “成,师傅。”马开合怕李天甲反悔,开腔改口。

    “哎哎,别叫师傅,还是叫声四哥,听着顺耳多了。”

第二十一章 给我的路,只有独木

    盛宴以后,杯盘狼藉。打扫干净,大家伙的热情劲儿,随着酒的催发,渐渐为一天积攒的困乏所取代,各自作鸟兽状四散,回巢栖息,独留下今天值班守夜的弟兄。

    他们提着手电筒,明亮的光在漆黑的夜里照射,落地的光圈比天际的昏月又圆又皎洁。斗转星移,地上的月,在黑不溜秋的工地里慢慢地移。

    汪汪,汪汪。

    工地里没有一点儿冰冷嘈杂的机器声,倒是犬吠声在寂静中若有若无地响起,像极了村头里哪户不安生的狗在乱叫。一时间,幢幢有着骨架尚无血肉的住楼,偌大空旷堆积着各色建材的工地,以及偏居一方以及黑灯瞎火的工棚,在万籁俱寂中,恍恍惚惚如工人记忆里相熟的农村。

    汪汪,黑鼻叫得越发的响,兴许是突然来了几个新人,多了几种生人的味道给刺激的,也或许是餐桌的残羹剩饭飘着味,飘飘忽忽飘到灵敏的狗鼻子,勾引得它异常活跃。

    但不管怎样,狗叫声,宛如腐草下的萤火,时而有时而无,静不下来,就一阵接一阵地传向隔了老远的工棚这儿,闹腾得好生要安歇的工人们辗转翻身,床板随之咯吱咯吱发出声,竟莫名有了共鸣,再加上宿舍里不可避免的鼾声,演奏出一首月下的协奏曲。

    呼,呼。

    夜深人静,两眼朦朦胧胧,闭着是一片黑,但脑袋却一直清醒。独在异乡,尤其是第一次,睡下是不易的,睡不着才是正常的。而睡不着,又容易胡思乱想,东想想西想想,更不容易做梦,做不了梦,意识就在静躁之间徘徊回荡,像个人在小巷里来回踱步。

    一般这时,他们一开始回想都格外有序,想想今天的所见所闻,比妨遇见什么人,看见什么事,有什么喜怒,有什么哀乐,渐渐地,犹如无头的苍蝇,忽而遐想过去,忽而幻想将来,其间好坏各半,忧喜交加,没个因果,没个逻辑,想哪是哪。但最后,总归人踱步也会累,想同样会累,终于困了,留着欢喜,或者,留着悲伤,沉沉地入眠。

    但也有的思绪活跃到睡不着的,比起瞎想,更喜欢小声嘀咕。

    “仲牛,仲牛,睡了吗?”

    “狗剩,二娃,怎么都睡了。”

    等一一快问了个遍,总算有个浅睡的给嚷嚷醒了,他心里来气,冲发声的那边发火,“瞎嚷嚷什么,还睡不睡觉!”

    李超被人一喝,立马像受惊的老鼠钻回洞,心虚地安静了片刻,等再也没了动静,又自言自语,声音细小得如蚊蝇,嗡嗡振翅。

    “……你说这名额分的,也忒稀里糊涂了,额们村六个,才给了离三一个。他,额就认了,可凭啥她上铺那瓜娃子也能选中!”

    牢骚抱怨不断,一直萦绕在离三的耳畔边,把他从轻微的睡眠中唤醒。难得,一般沾枕头便睡的离三,难得失眠。

    但似乎不为捷足先登,当上钢筋小工,也不为李天甲的啧啧夸赞,而是李天甲酒后的那一番吐露的真言,仿佛奔腾澎湃的激流,不仅冲击他胸中的沟壑,而且在心的幽谷里回旋,久久难以平静。

    路,敢问在何方?

    这不是他第一次的呐喊,在黄土地,在李家村,在李婶病倒,一家重担压在十三岁幼嫩的他肩上,那才是第一次他在光天化日下,与其说呐喊,不如说是质问。因为他茫然,虽拔剑四顾,有力有气,心却不知所向

    直到语文课本上,遇到了迅儿哥,一接触他那句其实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一下子,他有了一丝的顿悟,大道如青天,重合的是走人多的,比如高考,因世情,因国情,因人情,隋唐到现今,无数寒门子弟一个个,前仆后继都在走同一归路,可人生多歧路,难免分分离离,各自走各自的路,你不愿意探险就走寻常路,你甘愿冒险就走不常路,甚至,你可以走绝路,或许置之死地而后生。

    路很多,他的路是什么?

    因为迅哥儿给了他第一次答案,离三觉着能给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无数次,为此他到图书馆取下他的一本本著作散文,疯狂地寻找路的出处,就像一个迷路的人满头大汗,四处寻问路。最终,他果然找到了一句新的什么是路?就是从没有路的地方践踏出来的,从只有荆棘的地方开辟出来的。

    这就是他的路吗?披荆斩棘。

    这就是他的道吗?负芒披苇。

    困难重重,可再险峻重重,困难又在哪个方向?离三不禁困惑,一个日头接一个日头,苦思冥想。时而年轻气盛,有好高骛远的志向,怀不切实际的抱负,时而畏缩如鼠,有安土重迁的羁绊,有当牛做马的奴性,但都付诸岁月汪流,来不及摸着石头走,就在春夏秋冬,随一年的四季,穿上单衣脱下,穿上棉衣脱下,而任何一刻的不平凡同也褪下,离三重归了平凡。

    是,他的路就是平凡,一条平凡之路。

    十五岁,他坚定了下来,人走的,人没走的,但至少要走出一条成功路,或有岔路,或有歪路,也或有不平路,可他就是要走出一条路。

    于是乎,忙着打小工补贴家用而荒废学业的他,某天某晚,半夜从熄灯宿舍出来,静悄悄地溜到那充满着屎尿、弥漫着骚臭味的厕所,借3瓦灯泡的橙黄色,翻动一页且一页,窝着一年复一年。对于离三,书中没有黄金屋,书中没有颜如玉,书更没有香味,有的只是尿骚怪味。

    然而,臭气熏天里,弥漫的是沼气,是易燃易爆炸的气体。砰,经离三心头复燃起的星星之火一点,立刻一发不可收拾,不再是窝囊地残害花花草草的野火,而是温暖他在炎凉冷暖中的心火。

    任东西南北风,任雨打风吹,火种不熄,一直向前,一直向前,那条路开始清晰了,如临深渊,他要走过的就是深渊。而那条路,也许是看过,才更清楚,比李天甲更清楚,为什么自己偏偏要走独木桥,因为他的前半生,只有独木桥。

    通往自个的姓,是。

    通往成功的路,是。

    通往沈清曼的路,也是。

    毕竟,他只是一个农民,不是华西村这样富余的农村娃,是穷乡到僻壤的山沟娃。山沟嘛,不就是要爬,不就是要翻,不翻山越岭,不跋山涉水,不走羊肠小路,不走铁链飞索,否则他能到哪,他哪也不能去。在山沟沟里,他就是一条山狗,有一个穷穷的鼻子,出了山,它顺着富贵的味儿,千里奔乞。

    想着想着,两行清泪不禁从合着的眼里流出,但离三没发觉。千头万绪早已化成了睡意,迷离中,最后的最后,在似醒似睡的状态下,他希望着,希望自己能从平凡的农民工不骄不躁地开始,不气不馁成为一名不平凡的农民工。

    年轻,精力足,一顿不踏实的睡眠并不影响第二天的劳动。

    第二日,清晨6:14,东方既白,白得跟鱼肚似的,距离开工还有16分钟。

    洗漱台前扎堆满了人,一个接一个拧水龙头接水。

    厨房在最左侧的一间,早餐照旧排队领。

    咣当,咣当,刘师傅手里的铁勺,就是开饭的信号。

    他的面前,一张木桌上放的是一锅热腾腾的白面馒头,一张放的是一盆冒热气的稀饭。门口,已是大排长龙,饿着肚子的工人拿着碗筷探头探脑,眼巴巴等着轮到自己。

    工地的早饭是定额的,一人三勺稀饭、两个馒头。但凡吃完觉得垫不饱肚子的,可以到外面的早餐摊儿。

    离三起得很早,精气神不会因为少了一觉就萎靡不振。他早早地起来,跟马开合一块洗漱,领了饭蹲在一块地儿跟李天甲、李土根他们一块吃着。

    “哎哎,你们是地主的少爷,还是哪家的娘们,哪有人像你们这样吃!”

    李土根发现李仲牛、李超他们竟小口小口呷吃着,拿筷子铛铛敲起碗,“额给你们做一遍,看着啊,好好学学。”

    说完,他立马行动起来,不像刚来的新人一样把馒头搁稀饭里,也不像他们一样慢慢吮吸着,而是悠悠地在粥面上吹吹凉,接着双唇紧贴在碗的边沿,猛地张嘴按顺时针转动着碗。

    吸溜吸溜,等转上一圈以后,李土根碗里连米带水已经一起被吞咽下肚了。

    “瞧明白了吗!都学着点,按你们刚才的吃法,至少得多花四分钟。”李土根伸出四根手指,语气夸张。“知道四分钟意味着啥不!”

    见他们一个个懵懵懂懂,李土根瘪瘪嘴,“等哪天你们来不及吃饭,做工做到一半肚皮发饿的时候,就明白了。”

    “好了,土根,让他们慢慢适应,自己琢磨。”

    李天甲转头看向离三、马开合,见他们的搪瓷碗一样已经空空,里面没剩下一粒米,欣慰地点点头。

    “行,土根,一会儿你带他们到棚里熟悉下情况,到时候我再过去跟你们俩讲。”

    “成,师傅!”

第二十二章 不对路

    “呦,图昆,这么早就上工啊?”

    “哎呦,哪,赵工长,你可比额早呢。抽烟不?”李土根迎面碰上赵工长,客客气气地递了根烟。

    “大清早,就抽你的烟,合适吗,别你师傅又恼你了。”赵工长说是一套,做是一套,他不单拿,还从李土根的烟盒里多拿了一根,搁在耳边。

    赵工长得了便宜,还不卖好。他一瞅烟盒的牌子,脸色一变,“嘶,俺说图昆呐,咋你档次低了呢,就大前门啊?”

    “嗨,甭提了,赵工长,这不为了额几个同乡,稍稍手头就紧了嘛!”李土根打着哈哈,又恭敬着给点上烟。

    “嗯,那是该好好打点打点。”赵工长吸了一口,大前门的味儿令他眉头皱了皱,微微不高兴,“这仨都是你老乡啊?”

    “不不,这些是,那个不是。”

    李土根指了指离三一干人,借口说:“嘿嘿,赵工长,要没事,额得先走咧。额师傅叮嘱了,让额带仨新人先到地方熟一熟,好等会儿上手。”

    “行行,去吧!”赵工长再抽一口,嫌弃地砸吧嘴。

    “哎!”

    李土根背转过身,笑脸立马拉下来,翻翻白眼,暗自地啐了一口,嘀咕道:“娘咧,真倒霉,大清早就遇着煞星。”

    “图昆,他是谁啊?”李仲牛偷偷瞄了瞄赵工长,见他把烟直接扔在地上。

    “木工组的工长,诨号赵钱孙,一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老爱蹭额们这些人的烟啊酒啊。”

    李土根说着,拍了拍李仲牛,“嘿,别瞅了,别让他记住你,不然有你苦头吃。记住咯,往后啊,大家伙见着都赶紧躲远远的,不要给盯上。这家伙属蚊子,甭管你穷不穷,都要吸你一管血出来。”

    李超疑惑道:“可额瞧你刚对他挺……”

    “废话,他他娘是木工组的头,额们钢筋组是续人家的活儿干的,他们要是故意马虎干不好,连累的可是额们!”

    李土根无奈地叹口气,甩了甩手,“行了行了,说了你们也不懂。反正啊,听额的准吃不了。”

    他边说,边把李仲牛、李超几个人,带到两幢住楼之间,那里排着一列队伍,再旁边是一辆辆手推车。

    “嗯,就这了,你们先好好干,千万别给额丢脸!”

    “诶,图昆。”李仲牛匆匆地拉住准备离开的李土根。

    “咋咧?”

    “不是,那到底额们得干这活多久啊,啥时候额们也能跟你、跟离三一样,也干钢筋呐?”李仲牛睁大了牛眼,满目期许。

    “是啊,是啊,额们都想知道。”李超等人异口同声。

    “这你问额,额又问谁啊。额又不是工长,不然,你,你,你,你,老子早拉你们进组。”李土根叉着腰,“这样,你们呐,平常的时候都备包好烟,人放聪明点,留意着其它组里老师傅老人啊,看上了人手艺,就跟娶媳妇似的,黏着他缠着他,总该能学个几手。”

    一个、两个嘟哝道:“那得多大功夫?再说,有钢筋挣得多吗!”

    “咋不多,就刚木工,那挣的就不比钢筋少。”李土根瞅了眼天色,“不多说了,总之啊,手艺是求过来的,不是人送过来的。行了,你们自己琢磨吧,额上工去了。”

    话落,李土根冲离三、马开合,及另外一新人招招手,拐个弯往钢筋下料的工棚去。背后,有无数双充满嫉妒羡慕的眼睛注视着,每个人都恨不得取代他们的位置。

    但是,工地是现实的,有多大的能耐,干多大的活儿。没干过木工,没干过水电,没有金刚钻,在工地可来揽不到瓷器活。

    然而,总归什么都不会,却不能说空有一身的力气,应该庆幸自己四肢健全,能够施展十成十的蛮力气,从搬砖、运泥浆、抬脚手架等等,虽然挣得是最廉价的辛苦钱,时不时还得警惕工地里拉来其他的临工顶替,但贵在能者多劳,多劳多得。

    不过相比较钢筋,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就是工棚。”

    李土根指了指几根柱子上盖的几片生锈的铁皮盖子,又指了指对面。

    “对面是仓库,平日里放额们多做出来的钢筋,要么雨天的时候继续赶工下料。但说真话,这钢筋,可比村里养鸡要麻烦多,不但得分清楚各自的筐,还要像护小鸡仔似的,不能让它们挨了风雨,受潮生锈哩。”

    “走,额带你们到工棚里转转,认认今后的家伙事,都是额们的饭碗。”

    李土根边走,边说:“呶,这台叫弯箍机,专门用来弯曲钢筋,造箍筋的。”说着,他又拍了拍就近的一台,“这个啊,是套丝机,专门给钢筋外面搞螺纹的。”

    “还有这个……那个……”

    李土根一一给离三等人介绍,另外像专门搞冷拉的冷拉设备、像专门调直和切断的机器。

    “呦,图昆,这就是工长点的3个人吧!”

    就在这时,钢筋组的工人用完早餐,相继地到工棚里。

    “早啊,吴师傅。”李土根点头致敬。

    忽然,有一青年阴阳怪气道:“图昆,听说这仨人里有俩是跟你一块的。”

    “是啊,咋啦,梁二柱子,你有啥意见?”

    梁二柱子是赣西的,跟他一起来的工地,两人之间也不因为什么,也说不出什么,总之尿不到一个壶里,偶尔说句话都有火药味。彼此间,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的关系越来越不融洽,基本见面连招呼都懒地打,冷面别头,最为平常。

    梁二柱子歪着嘴,双指搓动道:“没啥意见,只是觉着你该给他们说说规矩,至少给俺们这些老人,一点见面礼,意思意思吧。”

    “啥见面礼,额咋不晓得有这规矩呢!是你定的,还是额师傅定的?”李土根冷笑道。

    “哎,俺说,你是不是觉着有工长替你撑腰,就牛皮啦!”梁二柱子迎面往前,拽天拽地的,没睁眼瞧李土根。“嘁,别人不知道,你那后面仨跟班不知道,可俺清楚得很哩。当年,是谁跟跟屁虫似的,绕着工长后头套近乎,前一句师傅长,后一句师傅短的……”

    李土根登时来火,回道:“你他娘早上狗嘴里吃了啥,怎么尽在放屁!”

    “呦,不跟你吃一样的嘛!嘿,那你不也在放屁。”梁二柱子邪笑着拌嘴。

    “你!”李土根火冒三丈。

    见情势不对,离三一把拉住李土根,“土子,别一般见识。狗咬人,难道你还咬狗吗!”

    李土根先是一愣,望向一脸平静的离三,躁动的心一下子冷了下来,转眼清醒,反而嬉皮笑脸,讥笑道:“嘿,对呀,老子人干嘛理你这条疯狗。”

    “不过,额说呢,怎么梁二柱子一大早在放屁,合着是昨晚吃老子的剩菜剩饭吃撑了,憋不住,哈哈!”他加倍冷嘲热讽。

    梁二柱子一听,怒形于色,大吼道:“老子”

    “诶,大清早活还没干,咋先吵起来了呢!”

    吴师傅喝止道:“是嫌早饭吃的太饱?那都住嘴,把力气都给咱留在干活上。赶紧的,趁着工长没回来,梁子,图昆,都各干各的事,不要吵吵!”

    梁二柱子怒瞪了眼李土根,“你给俺急着。”又掠过他的肩,瞧了瞧刚刚维护他的离三,“你小子,欠老子一包烟。”

    “滚球吧,一根你都甭想拿到!”李土根骂道。

    吴师傅观察仔细,见梁二柱子脸色越发铁青,担心一个闪失就打起架来,他急切道:“梁子,还不干活!”

    梁二柱子恶狠狠地盯着得意洋洋的李土根,磨了磨牙,终于,在吴师傅加重语气地呼唤下,他哼了一声,扭身离开,“你们给俺记着。”

    “图昆哥,他是谁,怎么看跟你有仇?”马开合这时好奇地问道。

    “梁二柱子,工地里赣西一伙的小头头,爱惹事,爱面子,打架斗殴,欺生敲人,要不是工头、工长看同是老乡的份上,又念在他干活利索熟练,不然早他娘让他卷铺盖滚蛋。至于他跟额,仇,没有,冤家倒一定的,梁子多得很,从刚进来就结了,不过没现在厉害。”

    李土根瞥了眼梁二柱子的背影,“额估摸着,他是嫉妒师傅当年选了额当徒弟,把他打发给吴师傅当学徒气的。这人,就一缺心眼,哎,算了,不提他,还是接着刚刚的说。”

    与此同时,梁二柱子同样侧着脸,斜视李土根,“吗的,以为找了几个同村的到工地,老子就怕他要卖他面子,没门!”

    吴师傅疑惑道:“诶,我说你梁子有完没完,人图昆来工地,手脚一向勤快,跟工地里人也亲热,咋就单单你对着来劲呢!”

    “师傅,你不晓得。这孙子太欺负人,仗着跟工长的关系,往组里塞了俩跟他一块的,把原本说好了进组的一俺老乡挤下去了。你说说,俺能不来气,俺能不替老乡出口气!”

    “住嘴,这事是能乱说的!什么挤到名额,进组的事完全看工头、工长的意思,你咋地说好……”

    “他就是抢了。”梁二柱子转过头,阴阴地看向李土根他们。

    “……大致就这些。离三、开合兄弟,你们呐就先在这儿随便看看,呆会儿等师傅回来,他会仔细地跟你们掰扯。”

    李土根把手搭在另一个新人的肩上,把他拉到一侧:“至于你嘛,工棚里的老人没空,你就先跟着额吧。”

    那人木讷地答应了声:“哎!”

    “离三、开合兄弟,你们俩在这站会儿,额带他去上工了啊!”李土根领着新人到一台空闲出来的套丝机器旁,手把手地开始教他。

    环顾四周,需要加工、制作的钢筋摆满过道,十几个工人按照钉在木板上的图纸,分工有序地各干各的,作工有条不紊,冷拉、调直、切割等等十分熟练,全神贯注,丝毫不为工棚里来了三张新面孔而分心,俨然像一群工作热情、感情麻木的机器。

第二十三章 人各有命,富贵在你

    仓库里,游荡着三个人。

    李天甲一如既往,黄色安全帽,一贯的军训服。他走在离三、马开合的前头,一一细说钢筋里的门道。

    “钢筋工,钢筋工,无非是倒腾钢筋的工人。掰直、截断、套丝、弯曲……绑扎,学会了,今后这碗饭你就端平了,吃上了。不过学之前,咱不要心急吃豆腐,烫了嘴,先得见识见识这机器做出的钢筋啊,到底什么样,明白有什么用。”

    他说着,从右手边堆放齐整的一堆里,取出一根受力筋,“这个啊,就叫受力筋,是专门用在梁啊柱啊上面,没有它,房子即便盖起来,也跟纸牌似的,撑不过几阵风。”

    “至于这架力筋……”

    仓库不大,却容纳了工程基本所需的诸如受力筋、箍筋、架力筋、分布筋几类构型,但囤积的量只有一两天,兴许半天就要用去一多半。

    李天甲介绍完,立定在分布筋堆积的地方。“认识钢筋各自的用处,可以涨点见识外,关键关键是给看图认图打点基础,一眼能瞧明白这里得啥构件。当然啦,要是你们单单只想学个上料绑扎,要么干脆就绑扎,那四哥前番的话就是扯淡,闲浪费唾沫星子。”

    他转回头,看了看离三、马开合,“不过四哥看你们两个,不是单纯就想学点皮毛吧?”

    “四哥乐意多教,那再好不过。我们不怕贪多,反正嚼的烂。”离三莞尔一笑,“只是四哥,你刚说看图认图,它究竟什么用?”

    “嘿嘿,你知不知道为啥四哥我,能当上钢筋组的工长?知道是凭啥当的?”

    “反正不会是走工头的关系,我瞧工头不像是任人唯亲的人,一定是四哥有啥真本事?”马开合说了句没用的大实话,却无声息间拍了两个人的马屁。

    李天甲似乎很受用,他哈哈大笑着,“那肯定,没有点别的硬本领,光凭着作料绑扎哪能降服住钢筋组里的老人。实话说吧,四哥能当头,靠的就是这看图认图。不过得再往深一点,用行家的话说,就是翻样。”

    “翻样?”离三细细地咀嚼着。

    “翻样呀,说起来简单。就甲方啊,会把图纸给咱们工头。我呢,跟老赵、老孔几个,一块按照这图纸上的设计,得又快又准地算出大概的工作量。你比方说,工程用多少钢筋啊,钢筋得都做成啥形状,再多挤出点时间,还能算出整个活儿大概得用多少人,花多长时间。”

    李天甲如数家珍,滔滔不绝。

    “……总之啊,想当工头,没有翻样的本事,也得找几个懂翻样的人,不然就是盲人抓虾,肯定做不大。”

    “这么一听,我们两个更要感谢四哥。本以为只弄点皮毛,没想到能学到一手裁缝的手艺。”离三说道。

    李天甲性子直,绕不过弯弯,疑惑道:“裁缝的手艺,啥意思?”

    “不瞒四哥说,我以前在村里那会儿打猎谋生。当时,一般完好的皮毛能卖个好价钱,不过扯了裂了、不完整,那价得跌个几成。”

    离三回顾着打猎的生活,“可是啊,我留意到收购这类皮毛的人,他们往往有一手裁缝的好手艺,能把皮毛制成半成品,这种拉到集市里转手一卖,价格就是另一码,比不完整的要高。现在,四哥你不就是像裁缝,教我们这类打猎的更好的本事嘛!”

    “啥裁缝啊,咱就一张飞,可使不了绣花针。”李天甲说了句俏皮。

    “不过,当‘兵’打仗这看图认图的本事倒有。而且,四哥希望你们两个今后也要学会,不为着什么飞黄腾达,这么远的咱扯不上,就说翻样,比起苦哈哈地在大晒天绑扎钢筋,不仅多挣钱,还地位高,工头都不得不仰仗你。”

    说话间,李天甲神采奕奕,脸上不免有得意之色。

    “也就是凭这手,工头才放心把这么一个组交给四哥,四哥才有底气让下面的一个个服气。所以啊,你们想不想学?”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自然,不想当老板的打工,不是好打工。

    离三点点头,感谢道:“四哥愿意教,我们求之不得啊。”

    “得,别跟四哥客套。”李天甲从衣兜里摸出一张折皱不堪的纸,递给离三。“打开瞧瞧。”

    离三展开,入的第一眼是“钢筋配筋表”五个醒目的粗体标题,视线下移,φ10100/200(2),φ10100/200(4)……表格下方里密密麻麻填有各类型号的钢筋。里面的数字,都看得明白,但是符号,没接触的门外汉,非常陌生。

    “不用刻意想。”

    瞧离三一项项看着,李天甲忍不住烟瘾,取下夹在耳边的烟,拿到鼻间嗅了几下。

    他将将享受了一番,擦了擦鼻子,“你还没有入行,一时半会大多都看不懂。不过有的嘛,倒可以直接说。比如单上,是不是标了钢筋的直径,9、10、12、14之类,一般工地上的也就用这几种……”

    “四哥,这低碳钢、中碳钢,中碳钢跟高碳钢以什么来区别?”离三指着单子,针对上面疑惑不明的地方,向李天甲请教,态度恭谨,说话客气。

    一问一答之间,李天甲的脸上溢满笑容,看离三的目光里尽是满意,嘴上更是频频夸赞他讲得不错。

    “一般工地常用的,有两种模样。一种就像这样的,有螺纹,另一种是开合旁的那堆,光圆光圆的,摸起来还跟娘们的脸蛋似的滑溜滑溜的。”

    李天甲回答完最后一问,亢奋之余,才发觉喉咙说了许久有些发干,”就先说到这里,有些啊,没有必要着急弄懂。翻样这活儿,是讲究经验跟知识。以后上手了,照你们的脑壳,慢慢肯定能全学会。“

    他望了望外面的日头,”现在,时间也不早了,接下来四哥带你们到工棚演示一下机器该怎么用,这个才是你们的立足之本。到底是钢筋工嘛,不会钢筋那咋成!“

    离三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在表单上。刚刚一番东问西问李天甲,说不上了如指掌,但也摸到了冰山的一角,再看例如φ8200(2),大脑很快便作出反应,嘴唇张开,喃喃着:“直径8,间距为200,双肢箍。“

    啪,李天甲见离三学魔障了,拍了下他的肩。

    “怎么了,四哥?”离三敛回眼神,抬起头好奇。

    “暂时啊先别琢磨,如果还有啥不懂的,等下班。下班以后,四哥这脑袋瓜子里仅有的,你只要不嫌弃,统统可以学去。”

    李天甲面露难色,略显愧疚。一旁的马开合看在眼里,心里直呼离三不简单。从前,只见过被请教的端着架子矜持自满,但凡从嘴缝里挤出一点经验门道,请教的人哪个不得态度恭谨,可偏偏轮到离三,反而调了个个,倒是没教完的李天甲恨不得掏心挖肺,倾囊相授。

    不简单,马开合凝视着离三的侧脸,心里又嘀咕了下,转瞬接腔调侃道:“四哥,你这样我可得替图昆报个不平了。听他说,他为了求你指点,那可是花了刘备请诸葛亮,三顾茅庐了才成的!”

    “土根跟你都说了?哈哈,既然你个小崽子心里门清,就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李天甲笑骂着,“你们,可真是一包烟不掏、一次腿没跑,就从我这里白学了全部的本事。不比土根,像你说的,三顾茅庐,硬生生装乖卖好,孝敬了四哥足足一个月才求来的。所以,待会儿回去以后,口风都严实点,千万不要让土根知道,背地里说我作师傅的偏心。”

    “这,要不四哥,干脆我跟开合啊,都按土子的弟子礼来,不能让四哥你吃亏,也让土子没有别的想法。“

    说完,离三转脸向马开合,“你觉得呢?”

    瞧这么一件小事都做的周全,滴水不漏,马开合讶异的同时,心领神会道:“是啊,四哥,你把看家的本领都给咱,咱可不能白要。”

    “诶,几包烟钱罢了,四哥不在乎。之所以乐意教给你们,按武侠里写的,完全是看在咱们对上眼了,意气相投,根本不为了别的,不然怎么对得起你们喊我‘四哥’呢!”

    离三深情真挚地说:“一行有一行的门道,不拜师学艺,凭着一脑子楞劲儿想把这行撞出个门清来,那得花多少心思时间。而四哥你愿意这样教我们,不止是仗义,可是说是恩义了。”

    “对,对,恩义!”马开合附和着。

    “诶,就别兴着吹我了。啥仗义恩义的,无非就是钢筋这一点儿活,不值一提。说实话,除了翻样,就钢筋,它拢共才多少东西,无非就是下料和绑扎嘛。即便没有我教,顶多你们做工的时候眼珠子多看,脑子多动,再耗点时间在工棚里做久了,里面的东西自个琢磨,迟早能慢慢琢磨个透。”

    “四哥客气了。这些东西对我哥开合这种刚进工地的新人来说,宝贵得很呐。至少我们不用跟其他人一样,两眼一抹黑摸着石头趟河。”

    “嘿,开合,你瞧瞧,这就是秀才的嘴呐,说话一套一套,没几句就把四哥捧得心都飘起来了,哈哈!“

    李天甲哈哈大笑起来,“不过,别以为吹你四哥,把我吹飘飘然了就能让我肚子里的墨水多出来!唉,四哥压箱底的宝贝就只有这些,和工头他比起来,呵呵,简直就像伟人说的,龙王跟乞丐比宝,太滑稽喽!“

    一提及陈国立,马开合能看出李天甲的眼里充满了崇拜,他不禁奇怪

    因为从他不多而深刻的印象里,长着国字脸的工头,面相上看起来忠厚,可鼻如刀削,口阔声豺,眉目之间隐藏着狡黠叵测,微凸且坚的额头在疤痕褶子下慢慢磨光菱角,失了壮志,多了贪婪。尤其,按道理,本该老实持重的浓眉,竟在他的脸上显得小气浮躁,浑然不似离三这般的大气冲天。

    马开合故作一惊,试探问:“工头他本事大着?”

    ”瞧你这话问的,你以为工头跟四哥一样只会一个钢筋的活儿?“李天甲摆摆手,”要真这样,工地这么多个弟兄不早散伙了,哪有眼下这副吃饱和暖的光景!“

    “听土子路上说,工地上好些机器、材料都是工头掏钱先垫的,底气十足。“离三说。

    “是啊,土根没说错,工地上不少的家当,都是工头花十几年工夫辛辛苦苦,一点一点攒出来的。也因为这,也不止是这,工头才能到今天这气候。俗话说的好,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饭。如果你没有吃饱饭的能耐,吃饭都可能咽死你。”

    李天甲的语气中流露出敬佩之情,毕竟他一路跟着工头,见证了陈国立从无到有,由小做大的过程,而且一直是他的老班底,老底柱。

    “但工头不一样,他就是一个敞开吃的种。你们想想,工地七八十号人,领着这些人干,不但得把工地里里外外的整清爽喽,而且对老板们给的各种图纸,要看得懂不含糊。除了这些,既得琢磨怎么使用工人,让底下人服你听你,又得琢磨怎么伺候老板,让上面人给饭吃。这就是当工头要做的份儿,呵呵,这里头的学问大着呢!“

    马开合吹捧李天甲一句,“可是四哥,我觉着你懂得也不少,跟工头没两样。”

    “这话说的,不废话吗!好歹我也跟工头走南闯北十多年了,就算是块榆木头都能长芽冒尖了。”

    李天甲摊了摊手,“可木头,哪能跟工头比,他才是遮阴挡雨的苍天大树。且不说工头这些年挣下的施工队的家当,单单说出他的身家,就不是我这样的人能攀扯的。”

    “四哥,这话怎么说?”离三问道。

    李天甲神神秘秘道:“嗯,可以跟你们讲的,不过啊,你们自己听着就行,千万别传出去。”

    他们俩面面相觑,都点点头答应,李天甲压低声:“其实工头他已经是沪市城里人,在沪市这边可有两套房子,孩子老婆也跟着脱了赣西的农村户口,转到城里了。“

    “四哥,我虽然头一回来沪市,但之前听人讲过,现在想做沪市人可没那么容易。”

    离三格外惊奇,因为他曾听沈清曼随口提过。据她说,沪市前几年的政策变动,户口不再是买房便能入,而是有指标限制,全年似乎只纳1.6万人,当中还有一部分要出给引进的高新技术人才,因此能落沪市的户就更少了。

    “嗨,主要是工头人精明,会打算。他在00年的时候就买了一套松江60平的房子,当时有一个政策,叫什么蓝印户口的,掏钱就能入。这个工头也特意指点过我,叫我别寄钱给老家修缮老屋,从银行贷出款子买套房,搁城里升值。可惜呦,当时四哥人傻又倔,心里总惦记自家外甥、外甥女的学费,就没心思借钱买房……”

    蓝印户口?这事李天甲不提,离三倒忘了沈清曼也跟他说过。通俗的讲,就是买了房的业主,可以另外花钱,一般一人二到四万不等就可以入户口,但在02年4月1日起,各地区开始渐渐取消。

    “唉!”

    李天甲一想到这事,气不打一处来,后悔自己不听工头的好意,竟白白错过了当城里人,尤其是沪市人的机会。他越想越难受,狠狠地拍了自己的脑门几下才泄了气。

    “后来是真真没想到,房价会涨得这么厉害,政策也跟着改了,不允许花钱再入户了,害得你四哥我想从赣江农村变成城里人,再也没了门路。唉,现在想想,四哥我当真是被驴子给踢傻了,要不按工头提醒的,咬咬牙当年也买一套50平的,到现在,咱就能以收养的名义,拉个读书上进的外甥、外甥女过来,让他们有机会上沪市的高中!”

    李天甲越说越火大,在自己的大腿上重重地拍打,又恼得直跺脚,来回踱了一会儿步,渐渐露出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情。

    “嗨,还真别抱怨别人比你富贵,也别怪老天不公没给你机会,关键是自个没琢磨明白人家为什么能比你富贵。就比方说工头吧,他觉着沪市这几年的行情还得往死里涨,于是前些年又托关系,借贷买了一套徐家汇80平的房子,光自己贴的钱就有70来万。“

    “而且人又瞅准了将来盖房子的活多,挣的也多,就推了一些店铺的施工单子,全都改接楼房的活儿。唉,这就是眼光啊,富人有富命,穷人有穷病,不是没有道理的!”对于陈国立,李天甲难以用言语形容对他的崇拜,因为在改命。

    人各有命,有些人天生就大富大贵,这个“天生”,阴阳怪气点可以说是生个好人家,怪里怪气点可以讲是投了个好胎,因而他们的成功,在嫉妒的眼里,与生俱来不算本事,而当属理所应然,因为谁让他们有个好今生。

    也因此,自诩投坏胎的他们,求不来便各安天命,今生修不来的命禄福缘,有的人便寄托来世,给轮回钻了空子,乃至像祥林嫂捐了门槛,情愿千人踏万人迈,所求仅仅是临终咽气前能拼个概率,仗着微末的阴德求个好的转世,不入畜牲道,也不重回人道又当一回畜牲。

    但往往,也不尽然。

    有的就知命不认命,只因奇思幻想里的某一天梦见了龙,哪怕倾家荡产都学一身屠龙术。这一屠龙,有始有终,有个异想天开的终点,有个微不足道的起点,一路上,伴随着冷嘲热讽。然而,谁又会想到,风云际变

    心中有“龙”的草芥屠夫,一直在耳旁风中咬牙切齿地坚持,磨刀霍霍,终于那一夜雷电交加,鱼龙在天舞空,他横空出世,名满神州。

    他们是生来的好命吗?只是努力着,奋斗着,等来的必然。

    “等这一单干下来,我估摸着等收到尾款以后,工头铁定会跟开发商打个商量,谈个内部协议暗地里以内部价买一套……”

    李天甲发觉自己多嘴说了不该说的,忙收住嘴,再三叮嘱他们,“这些事情,我也是看在投缘才跟你们讲讲。平时就连土子我都没跟他提,你们可千万别在工地上瞎嚷嚷。要是被工头听了风声,那影响就不好了。”

    “四哥放心,我和他嘴上都有把门。”马开合满口答应。

    李天甲笑着说:“开合,你也别抻着脸了,将来或许你命里会有这一天。好了,跟你们闲扯了这么多,浪费了不少时间。我看还是加紧回工棚,尽快教会你们俩个怎么使机器才是要紧的!”

    “是是,四哥话说的在理。船到桥头自然直,既然咱现在吃的是钢筋的饭,就不想别的,先把吃饭的家伙学精了,再谈以后。”马开合嬉皮笑脸,快步随李天甲一并往仓库外走。

    离三面无表情,与他们并肩走着,心里在想,人人常宽慰自己,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可这话他是越听越别扭,一场富贵,难道有别人送你不成,不都是自己拼来的?

    就算是不义而富且贵,不义也是自己做,命怎么注定!

一些在开篇前的话

    《嗟来的食》是一部以2004年起始的现实题材撰写的小说,因此场景内容以及人物描述上,会使广大95后乃至00后的年轻读者们感到陌生又新奇,毕竟距离2019年有相隔15年之久,比妨2005-2006年在学校盛行一时的服装发型、言行举止,在此时看来,无异于是一种非主流,但从当时新兴的网络空间来看,是属于最潮流最时尚的亚文化青年的狂欢符号之一。

    但时光荏苒,白驹过隙,这些符号,又逐渐地老化过时,有的被取代,有的被重塑,有的被淘汰,其中为人所乐道的多是扬名一时、富甲一方的豪绅巨贾、资本大鳄他们踏着改革的浪潮,乘着开放的顺风,在转轨期间,在合法与非法的灰色边缘疯狂来回,快人一步甚至几步积累到人生中的第一桶金,但可惜时也命也,成就他们的也是埋葬他们的,他们最终一个个倒在了粗放式超越式爆发式的财富追求,在不切实际中,以某种方式迅速坠入凡尘。

    在40年间,能够活下来、活出精彩的这般人物,掰起指头一一数来,已经为数不多。他们是参与历史的人,也是创造历史的人,更是推动历史的人,他们或许每人都在另一平行空间为其他人所替代,但回顾今朝的历史长流,他们的存在无可替代,每一个神话每一个噩梦,都流传在人口,传播在书海,记录在视频。

    本书以背景浅薄如草芥的小人物开篇,借时代变幻莫测的风云,力图刻画出04年以来市井人们的社会心理,力求叙述自04年以来社会的重大事件,希望能正确、客观以正能量为目标向读者传播主流价值。

    这段时间,有无数的企业是其间发迹发展。盛大、四大门户(搜狐、新浪、网易、腾讯)、bat等网络公司,度过了99年的网络泡沫开始焕发新一轮的生机;联想、tcl、海尔等传统老牌的企业雄心勃发,扛起民族企业品牌的大旗,浩浩荡荡地闯入世界舞台;万科、碧桂园等房地产企业正在度过一年难熬的资金凛冬,它们都在避顺驰的后尘……

    这些都是宝贵的财富,就像历史是过去的新闻,新闻是将来的历史,新闻记下了它们的一笔笔,随之浸入历史这口洗砚池。

    另外,笔者想通过主角,向广大的读者老爷们倾诉表达一些个人的看法见解,抛砖引玉,叙述一些事件,解释一些现象。

    因为,网络上一直纷争不断的议题,其实在04年乃至更早前已经埋下,只是渐渐地生根发芽,长出了花。追根溯源,会稍微更清楚究竟为什么会出现你所抱怨你所不满的东西?它的背景,它的根源,会是什么?

    其次,笔者写这本书,是想为己为像如我一般青春茫然的大众读者,呐喊之余沉下心思考

    为什么我们不是享受的一代,而是奋斗的一代?

    为什么我们不是潇洒的一代,而是苟且的一代?

    这些都留在书里吧,在此,我只想告读者:不要怨这个时代,这是一个坏时代,也是一个好时代。

    事实上,恰恰是这些年间改革开放一天一个新气象,仿佛昨天还是平房,今朝已是洋楼,不到未来多久就又变成别墅,这使生存生活在此年间的你我感觉到难以适应的变化,如同才用上功能性手机,似乎眨眼间,我们就进入了智能手机,明明3g的时代才经历了不到10年,4g都已经使用了几年,而5g已即将来临。

    这种不适应,使人们尚来不及回顾过去,就得被动地接受现实,并在此基础上展望未来。而能够适应的,恰如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他们终将会成为所敬佩所羡慕的那些阶层金字塔顶端的人物。就如同

    大家都是马拉松运动员,跑在一条不断变长变宽的跑道上,跑步的速度没有跟上其他选手的步伐,没有跟上跑道变长的速度,自然而然落于后方,看不见尽头,瞧不见希望,以致于越跑越没劲,越没劲越落后,最终的结果是自落于时代,却满腹牢骚地怪时代。

    而奔跑速度等于或大于跑道的,不断地向前跑的,则自然而然脱颖而出。

    本书的主角,他的成长轨迹,可能要快一些,因为不仅仅他所处的时代快,也是当今时代快阅读的要求,不得不让笔者尽快地完成主角的积累期,但也请各位读者做好准备,这个“快”,是有度的,不会是跃变式。

    再者,就是更新时间以及更新篇幅

    希望能请大家谅解,笔者工作之余开书,追求质量,极可能慢工出细活。

    但至少,1天1更,1更的字数会在3千-4千,4千的话多是两章。

    如有什么指摘地方,还请不吝赐教。能改之处,笔者当尽力。

第二十四章 找茬

    四月开花季,乍寒的料峭风变得柔和,不再像二、三月份耍着刀子割肉刺骨。

    阳光不甚毒辣,照在人身上倍感暖意。工地里从淮南来的脱下几天未洗、沾染着汗臭的“棉毛裤”,另外那些从大西北地区大老远来的也脱下“衬裤”,至于东北那嘎达,一样脱下“线裤”。

    归根结底,他们脱的,和豫南来的同胞没两样,都是秋裤。说到底,五湖四海,在寒冷交迫时,穿的其实是一条裤子。

    不仅秋裤,工地上有的还会脱下很久没洗的棉袄棉衣,只穿一件单衣,一条单裤。他们卷上裤腿,挽起袖口,两眼、两手、两腿,乃至身体的其它部位,悉数活动着投入到盖房建楼。

    工人,从前是农民的他们,就像勤恳在地里种庄稼,正在机器的轰鸣下干得热火朝天。

    白天,忙碌的身影多是钢筋工、木工、力工,到了夜里,等混凝土车一开进来,打灰工与砼工(tong,混凝土工的别称)的活最为多。

    越忙越热,挂满脸的汗径自流下,曾几何时,这汗,这汗里的无机盐,落在的是他们承包的田。肥水不流外人田,辛辛苦苦大半年,毋论丰收,抑或欠收,自给自足。

    然而丢下镰刀、举起锤头的他们,如今吃穿住行,尽管哪一样也都从汗水里得,但那一排排、一幢幢他们用汗水修筑的洋房住宅,却不像收成时的麦子,归他们。兴许一辈子,几代人,也轮不到他们。

    而跟他们无缘无分的,又何止这些楼房。

    无缘,是没可能,无分,是没福分。为生存,他们顽强地活着,犹如四下寻食的工蚁,卑微渺小却支撑蚁穴。只是,工蚁五月寿便获解脱,生而为人的他们要多久?

    咕咕,咕咕。

    拉直机,伴随着嘈杂的声音,作业着。

    离三戴着粗麻手套,小心翼翼地向机器推送弯曲的钢筋。不一会儿,两只手套上沾上一层厚厚的油污。

    咕咕,钢筋从他手里间慢慢地移动,摩擦得手套发热,上面的油仿佛给烧沸了,手像浸入了滚烫的油锅。不单单如此,偶尔,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钢筋上那些细小的薄刺,在滑动中,隐隐透过手套,割着他的手掌。

    也幸亏,他这双手,推石磨蹭过皮,割麦子流过血,打猎劈柴、种田耕地,无不把老茧变得更粗糙,无不对炎热酸痛更加地忍耐。

    咔,用拉直机里拉得笔直的钢筋,马开合宛如刽子手,手握着铁钳利落地夹断,然后抓起七米长、十二毫米粗的钢筋,放到一旁堆积的钢筋里,稳稳当当。

    咕,咔,机器运转匀速,他们好似机器的一部分,像齿轮般跟上节奏,一根一根,一上手至少三四百斤,一撒手可能就一下午。

    “喂喂,新来的,你们咋地回事?做事也忒墨迹点!”

    梁二柱子站在工棚里,望着工棚外夕阳斜照的离三、马开合,在无风的傍晚,说着风凉话。

    “想搁老子刚上手那会儿,光一个人,就比你们俩多。喂,你们到底行不行,不行就赶紧拉倒!”

    “梁二柱子,你说啥呢!”李土根把围在脖子上的毛巾取下,擦了一把脸上凝满的汗珠。

    “说啥,当然说实话呗。瞧瞧,也不知道是谁的人,这干活太慢了,下工了都没干完。”梁二柱子靠在机器边,抖着腿。

    李土根冷笑道:“呦,嫌弃他们速度慢呐!成,你这么牛咧咧,不如自己亲手上,露一手给额瞧瞧,让额见识见识你啥速度。”

    “凭啥!凭啥他们干慢了,就不兴说哩,就因为他们是你老乡?“跟梁二柱子聚一块的打赤膊的一人,站出来助阵。

    “透呀嘛!梁杆子,你说啥呢!”李土根一听赣西组团针对他同乡,一天的酷热积攒的燥火,一下子掩不住,爆发出来。

    “嘿,跟二柱子一样说实话吧。咋啦,仗着有工长不让咱说啊。嘿,咱偏要说。”

    梁杆子撇撇嘴,无视李土根的怒瞪,招招手起哄道:“诶,大伙来评评。同样三点上工,呶,瞅瞅,瞅瞅他们,有谁见过这样没完成量的,见过吗!”

    “呦,又是你们俩!”

    就在这时,领着一组完成今天任务的李天甲,悠悠地回来。

    他从老远便听到争吵声,走近了一瞧又是熟悉的面孔,又是一样的刺儿头,双手负背,笑眯眯道:“这是当上工长啦,还是我让你们暂代啦?”

    梁二柱子嘴硬着,“都没有,我只是看不惯有人干活慢。”

    “噢,看不惯?”李天甲看向梁杆子,“你也是这意思?”

    梁杆子一瞧是工长,欺软怕硬的性子一下子暴露,缩了缩头,讪笑说:“不,是,工长,我也是这意思。这不这点我寻思想快下班,可那俩孙……那俩人干活慢,不拖着弟兄们不下班吗?”

    “呦,你来寻思?这工地,工头不寻思,这工棚,我不寻思,倒是你梁杆子费心啦,天天寻思。”李天甲脸上的笑容更甚,可在梁二柱子、梁杆子他们眼里,恰恰相反,阴冷的很,冷得他连打了两个冷颤。

    “工长,二柱子不是这意思。”梁杆子哆嗦着说。

    梁二柱子连连点头:“是,是,他没这意思。”

    李天甲脸色陡然一变,“没这意思,你他吗的咋呼啥!”说着,他上前就是一脚,踹得梁二柱子踉踉跄跄,又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拉扯到跟前,破口大骂道:“老子才是工长,娘咧,什么时候轮到你个小娃娃管!还嫌慢,也不撒尿照照,自己刚来啥样。就你那游手好闲,他们俩刚上工这劲儿就比你强。”

    “再说,你懂个卵子!”

    他冲梁二柱子怒目一瞪,转向工棚里投目来的众人,又笑着脸,欢喜道:“他们的量,半天就做完了。中午吃饭的时候,跟老子提过一嘴,给我吓了一跳,以为在吹牛。结果来一看,嘿,还真他娘全做完了,还憨憨地问咱下午再干啥。大伙,咱能说你俩小子真是个人才,活干完了就下午歇着吧,能这么说吗?”

    “不能吧。”李天甲摊摊手,朝仍然干活的离三、马开合指了指,“所以啊,我给那俩家伙,又多定了咱们一天的量。大伙瞧瞧,他们现在堆了有多少!”

    “原来是这样。”

    “1天,那可不少啦。”

    “可不是,瞧那量,估计差不多啦。”

    众人窃窃私语着,再看看离三、马开合的身影,不由地收起了小觑轻视,回头又看看慌了手脚的梁二柱子,彼此熟悉的不好直言什么,但眼神里,若有若无地埋藏小心思。

    “是这样,工长你不会包庇他们才这么说的吧?”梁二柱子有话说话,质疑道。

    李天甲一听,便听明白。“咋啦,你觉着是我点了他们的名,就一定会照顾他们?”

    梁二柱子嘴倔:“我没这么说,我只是没见着。”

    “都搁仓库里了,要不陪你瞅瞅?”李天甲气笑了。

    “工长,梁子他不懂事,没弄明白就瞎嚷嚷,可他本心不坏,只是心急了点。你看,要不算了?”身为梁二柱子的师傅,吴师傅挺身而出,为他求情收场。

    “成,吴师傅这么说,咱得卖你个面子。不过呢”

    李天甲松开他的衣服,提脚踢在梁二柱子的腿肚子上,“咱也不能光看着。你!嫌人慢,等急的话,那你就赶紧搭把手啊,帮忙抬钢筋去,别他、娘闲站着风吹屁股。”

    “搬搬,都是工友,该帮忙,该帮忙。”梁杆子胆子小,顺着杆子就往下爬。

    梁二柱子则抻着脖子,在众目睽睽下给这么教训,但好面子的他敢怒不敢言,双拳紧紧攥着,一直到吴师傅狠狠地看向他,他才不情不愿地跑过去,帮马开合、离三他们抬运起钢筋,来回四五根钢筋一趟。

    “大家伙也都别闲看着,趁着下工的点还有会儿,都过去搭把手,把钢筋抬进工棚里。”李天甲发号施令,让但凡有空都上去帮忙。

    离三并肩和李天甲一样运钢筋,边走边说:“对不住,四哥,活慢了,连累大家了。”

    “诶,别听梁二柱子鬼扯,机器就这么快,难不成吼一嗓子还能变快不成。”

    哐的一声放下钢筋,李天甲拍了拍手,夸奖道:“倒是你和开合干的不错。好家伙,才上手没几天就干完了这么大量的活。嗯,学的不赖,真有你们的。”

    “主要是四哥教的好。”离三反夸了一句。

    “打住打住,高帽子就别往四哥头上戴,咱就适合戴戴土老帽。”

    李天甲说说笑笑完,忽地问道:“奇怪,你们咋惹到梁二柱子他们的?”

    马开合回答道:“按图昆哥说的,他跟梁二柱子不对付,可能因为我们俩是他招的,也不对付我们。”

    “嗯,依这小子的性格,是有这可能。”李天甲沉吟了片刻,“是这样的话,那你们以后得小心点,这小子干事挺出格的,别有什么落到你们头上。”

    离三点点头。

    叮铃叮铃,下工的电铃响了。

    李天甲一拍离三的肩膀,“走,忙完了吃饭去!”

第二十五章 那微弱的灯光

    六点半下工,拖着疲乏的身体,一个个饥肠辘辘,肚子空空。

    晚上,照例是四笼蒸馒头,两锅青菜土豆汤,吃的下去已经咽进肚子里。

    觉得张不开嘴、下不了咽的,就会呼朋引伴,三三两两一聚,翘着下巴鼻朝天,摆出一副地主阔少的得意色,看样子是去吃什么山珍海味。

    “走,甭吃这糙饭烂菜,咱们喝酒吃肉去。”

    喊归喊,实际上,不过顺着工地前的小路拐个弯,到前边的凉粉摊、小炒摊点上一份。

    也有会做人的,低调非常,不声不响溜出工地,到外面的饭摊搓上一顿,或许再喝一瓶冰双鹿,接着装没事人一样慢悠悠又溜回来,愣谁都猜不到他肚子里的油水,似乎比其他人肥腻得多。

    总之,民以食为天,不管吃什么,吃一解决,剩下的只有地上的事,而睡觉是最大的事

    劳碌了一天,身子骨再硬朗也得休息缓缓,但不一定都能沾了枕头立马就睡。眼下这会儿,工地正在浇筑水泥,砂石、水泥在混凝土搅拌机搅拌所发出的嘈杂声,没几个人能承受,大多数在等消停会儿再睡。

    至于中间空出来的时间,大家伙都想法设法地熬过去。

    只是,工地上既没有电视机,也没有收音机,斗大字很难认一麻袋的他们又看不懂小说,看得见、看得懂的,大概只有工棚前空地上的那一片夜空。

    然而天公不作美,今夜黑漆漆,肉眼可见的只有浮云里的一轮浅浅的残月。

    云很淡,不值得看,倒是那月,抬眼间使他们不自禁陷入一种虚幻,仿佛回到了乌黑的村里,置身自家前院里,一样如以前坐在门口纳凉。

    举头望明月。低头缘何思故乡?大抵日落而息的庄稼人,在缺灯少电的农耕时代,闲来无事跟他一块望月亮的都是家人。而现在,他离故乡离家远远的,恍惚之间,一种熟悉的感觉不免牵动起记挂。

    但整夜没事,总不能一直看月亮。

    夜里没活的工人,都在动用自己的五官、四肢,打发时间。

    “一对三。”“管上,对五。”有的在打牌。

    “像这么大的碗,在家里,俺能喝这么十来碗烧酒。”有的在侃大山。

    “哎呦,赵工长他们木工组不讲究,又把木料搁在路中间,差点没把咱绊倒。”有的在抱怨。

    其中,也有得空清闲,脑子的活路一轻松,突然渴望看书的从陕西带来的满满两大箱子的书,一小半是外公传下的,一多半是那个男人留下的。据说他下乡来李家村的时候,背的行囊里装的就是这些毒草。

    关键他不止带,而且在夜里还悄悄看,不但看,有时借机到城里,更会把脑袋提在裤腰带上,冒险淘回来几本,《基督山伯爵》、《三个火枪手》等,都是他熟练地运用“地道战”、“麻雀战”,成功躲过一次次的明搜暗查。

    最可气的是,他还耍了心眼

    蒙骗村里的父老乡亲,说是给他们诵读语录,可到头,他给讲的,全都是这些。

    李家村有阅历的叔伯辈,对他是又爱又恨。而在李家村近三十年的记忆里,也不可以没有他。没有他,当时同一辈的他们,就听不到《双城记》、《悲惨世界》、《茶花女》之类的悲喜故事,但也因为他,李家村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得替他兜着藏书的事,一个个都提着心、吊着胆怕被连坐打发去批斗劳改。

    同样,这是这个人作为父亲,留给离三唯二的东西,另一件是苦难。不过他没有狭隘,书照样读,也因此爱上读书。

    剩下的一多半,就是离三费时费力攒下的。有的是从县里的图书馆、从学校的阅览室、从大大小小拢共二十七名教师那抄的,有的是省吃俭用,咬牙跺脚,横了横心从书店里买的,比较稀罕的像高鸿业的《现代西方经济学》,是他央求着老班邮订的,还有一些,是每逢在垃圾回收站打零工,用自己的工时小心翼翼换的。

    当然,里面不包括他离开秦川山河两天前买的二十七本,也不包括他将来从每月工地发的生活钱所购置的。

    学而时习之,温故而知新,那么多书,现在的得空了,离三读书的冲动如涌入堤坝决口的洪涝,强烈到一发不可收拾,难以压抑。

    “土子,工地的灯一般亮到几点?”

    离三这会儿,跟马开合、李土根蹲在一块,翻着李天甲开小灶偷给他们的图纸,一点一点地学看图。

    李土根正搔着头,纠结问题。一听离三问话,回答说:“八点啊,咋啦?”

    八点吗?离三心里嘀咕,宿舍里的灯仅仅能维持到八点,八点以后该怎么办?

    也许可以买一盏手电筒,也或许不用花钱。离三想着,“值班只能轮?”

    “那咋可能!人有三急,谁没有一个急的时候。有事啊,可以找其他人替嘛。嗯,你干啥这么问,是不是值班那天你有事?”

    李土根热情到:“有事,兄弟你就说事。额没问题,那天额帮你值了。”

    “不能一直帮人?”

    离三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比图纸上的问题,更让李土根稀里糊涂。他疑惑道:“哪有这样傻的人咧!又不发钱,说是休半天,顶多歇仨四小时,完了下午得接着干重活,干不好还得扣半天工钱,哪有傻人乐意多值的。”

    离三点点头,那干脆买一堆蜡烛,熄灯了摸黑出去,蹲个角落也行,正好天气在转暖,倒也凑合,但就算夜里冷一些也不打紧,想来身体能撑得住。

    “土子,附近哪里有杂货店?”离三问道。

    “呃,有的有的,在西街……”李土根手指着一个方向,突然瞧离三站起身,惊疑道:“哎,离三兄弟,你干嘛去!”

    “我去买点东西。”

    下了决定,离三毫不犹豫往大门口走,一只脚已经踏出了工地。

    汪汪,此时,拴在门口的黑鼻闻不惯他的生人味,上蹿下跳晃动着铁链,汪汪,汪汪,犬吠不止。

    对于黑鼻来说,离三是陌生的,对于离三来说,工地外的一切同样陌生。来了有四天,这回算头一回迈出工地的门。

    但他又不像黑鼻那样警惕,那么躁动,他的心静如古井,泛不起一点波澜,即便是呼吸几口沪市的空气,也没有一点自卑的颤动。

    正对面,矗立着两根电线杆,中间有一盏路灯,灯没亮,或是坏了,或是天暗的还不够彻底。

    然而,当他往前刚走几步,呼咋呼炸,路灯微微地闪烁着,眼前一道黑影伴随周遭的亮光出现,他蓦然回首,那灯一点不阑珊。

    忽闪忽闪,每一次的发光就像一粒雨滴滴在他一泓幽泉的心,泛起涟漪,分外激动,因为

    他可以省下蜡烛的钱,买更多的书。

第二十六章 蚯蚓与蛆(上)

    学会了冷拉、调直、切断、套丝、弯曲、除锈,接下来学绑扎。学之前,更要先学的是怎么省力气搬钢筋。

    四月,时间正好,日头不晒,钢筋即使在太阳底下晾了半天,表面摸上去也是暖呼呼,一点儿不烫手,不比夏季酷烈的日子,整一条钢筋能烤得仿佛一根烧火棍,手指一碰都能烫得无意识地缩回,更别提要肩膀扛着这样的三四根。

    而等入了冬,天一凉,冷风呼啸,把大地的暑气吹得散尽,漫天遍地里寒气习习,将热腾的“地龙”吹了个凉透。这个时候,人又巴巴地想起盛夏的好,能当汤婆子,不像现在,迎来的是一根根钻心凉的冰棍子,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

    抬钢筋也不光有温度上的难处,它外表的螺纹暗刺,细小却锋利,在衣服上磨一阵能磨扯坏了。虽然有人心疼衣服,但心疼归心疼,谁也不愿意光膀子学货郎担扁担肩挑着,磨下一层皮。

    风和日丽,和其他干活的钢筋工一样,离三的肩膀、脖子各绑了两条破布毛巾。一般工人扛四五根,他一趟是九根。

    往楼上抬,注意脚下,楼梯都是一截截钢管搭成的,上去的都要吆喝两嗓子,他也不例外。

    “让让,麻烦让让。”

    凡是一经过这里的,无论工龄几何、经验多深,都好似趟人生这一汪深浅莫测的溪流,全身的精力都集中起来,手扶着粗糙的墙面,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头不能晕,眼不能花,沉着应战。

    单骑闯了几层楼梯,总算是上去了,弄得满头流汗、满身发烧。

    没办法,小公司的工地,没有大中型企业的阔气,没有升人的电梯,升物的吊车也偶尔不用。他们是人,有时候就当机器。

    万幸过去一周,没听说有工伤的坏消息。都平安,白天平安,夜了也平安;昨天是平安,今天正平安,明天将平安;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人人平安,一切随遇而安。岁月静好,人匆匆,人头上长的那片“林”也郁郁葱葱

    抓了抓过眉遮耳的乱发,觉得隔三差五洗头麻烦,离三便问李土根:“附近哪里有理发店?”

    “有一家,那家额常光顾,就是离这远,隔两条街。”

    碰巧背对着他们的梁二柱子正和室友们打牌,他一听见,满肚子坏水泛滥,开始盘算该怎么报当众挨骂的仇。鼠目转睛了一阵子,他突然一脸坏笑,轻推了一把右手边的年青,凑近了轻声嘀咕:“吴能,你不是今晚……”

    一聊完,吴能抬头看向离三,冲他招呼了一声:“哎!你也去洗头?”

    “不,我去剪头。”

    “嘿,都一个意思。打算找什么价格的?”

    “尽量能便宜就便宜。”

    “瞧你抠搜的劲,第一次去不给自己挑个好的?”那年青瘪瘪嘴,说话带几分嫌弃。“别怪我没提醒你,便宜的手艺都不怎么滴,整得也不好看,到时候挑错了可没理说。”

    “美丑我不挑,都一样。”

    “庸俗,忒庸俗,俺说你们这些嫩芽啊……”

    梁二柱子截住吴能的话,问他:“行啦行啦,吴能,就说愿不愿意一块吧?”

    “成吧,看在一个工地,又是‘同道中人’,省得你个嫩芽给人坑了。”没正经读过一天书的吴能多看了几本小说,竟能活用成语。同道中人,可不是同一条道上的。

    “喂,你怎么样?”梁二柱子搁下牌,转过身问向离三。

    “离这远吗?”

    “不远,三四分钟准到。。”

    离三微笑道:“行,麻烦你带路了。”

    “那你等等,等我这副牌打完。”这局牌也没打多久,吴能最多出了三张就输钱了。他面色不虞,心里有气,把牌甩在桌上,抄起所剩不多的票子起身,喊了一句:“走吧。”

    “哎,吴能,又去找你的凤啊?要俺说,你就甭去了,丢俺们鲁东人(yin)的脸,那么孬,嘿,才两分钟就无能喽。”

    同乡的调侃,淹没在混凝土搅拌机的轰鸣声,离三压根没听清。

    ……

    一条街上,昏暗的路灯照不清来往人的模样。

    一个巷口,却向外散射出比路灯更亮的光,粉的,红的,紫的,颜色妖艳,暧昧诱惑。

    站在光下的,是一群夜里找食的流莺。她们一个个浓妆艳抹,衣着暴露,露肩、露腿,最裸露的是身前两摊肉。

    “帅哥,洗头吗?”

    无论是多大的年纪,长相多埋汰,只要是男人,从不挑食,搔首舞姿都去搭讪。风一吹过,从她们身上飘出的香水味,很快扩散到四处,刺鼻异常。风尘味,许还混合着她们唇齿间的尼古丁味。

    离三不禁疑惑:“这里有理发店?”

    “怎么没有!这里,嘿,可是有名的洗头按摩一巷子。”吴能说着,笑容逐渐猥琐。

    摆脱了站街女的纠缠,他疑心越来越重,但还是跟着吴能走进了小巷。巷子很窄,右边是一堵墙,它在灯光的映照下粉红发紫。

    左边是一家家紧挨着开张的洗头店,店门多是玻璃门,从外往里一瞧,一眼就能看见座位上坐着的各色穿着打扮的女人,矮的高的、瘦的胖的,无所不有。

    她们有的在补妆,有的在揽客,但离三没发现有一个是在理发。便再看了眼玻璃门上贴的各种时尚发型的海报,未免有一种挂羊头卖狗肉的感觉。

    “吴哥!”

    踩着白高跟的凤儿挽住吴能的胳膊,一面拉扯近,一面态度热乎地说:“你可算来了!”

    “凤儿,是不是两三天没来,俺想嘞!”吴能的占着凤儿的便宜,口花花地说些荤话。

    “吴哥,你不知道。刚才你没来前有俩人就想找我,要不是念着你的好,这会儿你可得找别人哩。”

    “嘿嘿,好情妹妹。今个晚上,俺非好好收拾你。”

    “走,房间都预备着呢。”凤儿由着他占便宜,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俩人紧紧依偎着就往一家店里走。

    离三见状,终于确定自己被戏耍了一番,他摇摇头露出自嘲的笑,转身准备离开,却被长相不差的一女给拉住。

    那女的抓住他的胳膊还死死不放,一面往他身上倒,一面眨着眼说:“呦,平时没见过你呀,头回来吧?嘻嘻,看着长得蛮帅的,也挺壮实的,这样吧,给你打个折扣,一晚上四十?”

    离三被这种亲近搞得浑身不自在,他微微用力拿开那女人的手,婉拒道:“不好意思,我来错地方了。”

    “姐姐我都懂的,第一次嘛,呵呵!”女人显然是看上了离三,她的手尽管被离三抓了下来,却很快又拉住了他。“一回生两回熟,来多了就习惯了。帅哥,就别不好意思了,一晚上才四十,姐姐今天可是赔了本呢!”

    离三往后一退,保持了两三步的距离,他伸直手说:“我要找的是理头发的店。”

    女人还以为他因为头一回害臊拉不下脸,于是乎揶揄说:“呦,来这里理发?是要姐姐给你下面理理吗?”

    在旁边看热闹的姐妹听得一乐,几乎同一时间噗嗤一笑,有一个和她熟悉的姐妹更是捧腹大笑说:“哎,小兰姐,生面孔啊,这一看就是个毛没长齐的,是该给他好好理理下面。”

    也有操着方言不怕事大的说:“什么理发啊,小兰,他是根本没看上你。”说着那晃动水桶腰的阿姨向离三招了招手,声音洪亮道:“哎,小子,是第一回吧。来,让阿姨疼你,事后按规矩俺再补你一个红包。”

    掉进了盘丝洞,相中他的英气俊朗、雄健壮硕的蜘蛛精,不得个个张牙舞爪的。

    其中一个性子急地直白道:“这样的,姐儿倒贴都值!喂,帅哥,有相好的吗?没相好,要不就便宜姐儿我。你放心,姐儿可温柔了,伺候你这样的,姐乐意呢,准让你舒舒服服的。”

    更有的在围观之余,还不忘招揽生意,跟人眉来眼去,一遇到有意的,一张口就做起买卖:“…五十一次,八十四十分钟内随便弄,一百……一晚的话,少说也要一百三,套钱另算。”

    面对众人的戏谑讥讽,离三付之一笑,而且昂首正步,每一步都恰当好处地踩在她们奚落讥讽的每一笑声,脸上既无一点羞愧,也没半分羞赧,而是像天地包容万物兴衰那般的沉稳从容,看向花枝招展的蜘蛛精,一本正经地问:“剪个平头,多少钱?”

    诚恳认真的语气,不似玩笑的回答,大出她们的所料。

    离三重复了一遍:“剪个平头,多少钱?”

    人有好奇之心,尤其对那些异乎常规难以遇上的往往多看几眼、多听几句,纵然是流莺,也不例外。可以说,人之始,性奇也。

    但好奇的劲儿总归要消退,就像再美美若貂蝉昭君,多看也难免会有看倦的时候。她们对这样正经的回答,渐渐地失去取笑打趣的念头,慢慢地在他一次又一次提问下,心底里,仿佛被水钻钻穿了眼,正不断有一股股羞耻感如水柱喷涌而出。

    “理个平头多少钱!”

    不再是哗众取宠、看热闹眼里的笑话,它听上去是多么的刺耳扎心,唤醒她们在堕落沉沦中丧失的道德感,使她们一想起自己的不光彩,打着厚厚粉底的妆容都遮掩不住不自然的反应。

    她们笑他,有意的,是一种取笑;他问她们,无意的,是一种讥笑。反反复复,那一句句仿佛一下下鼓捶,捶得她们的脸皮,砰的一声如鼓皮穿了一个大洞,体无完肤。

    仁之端,是恻隐的话,礼之本,那当是羞耻。

    “神经病!”

    “七叶子(方言:愣头青),甭跟他搭理!”

    “你个损崽脑壳坏是不……”

    她们像遇到苍蝇似的避之不及,一个接一个放出脏话粗话。离三闻若未闻,望着那些逃窜的暗娼流莺,她们像被驱赶的蚊子苍蝇,嗡嗡振响,又围在那群客人周边不依不饶,死缠烂打,他不由地失望

    秦淮江畔、八大胡同,那些扬州瘦马,那些花魁娘子,还有更低一等的烟花土娼,仿佛重现在眼前。

    有何差异呢?

    想来想去,应该是女权的有无与多少。

    在稼穑未兴,以采集为生的时候,一个种群的繁衍生息,形成了母系社会、女权部落,她们有着独立地位。

    但当春种秋收,围绕农田施劳苦做,在生理上占据优势的男性注定是社会生产的主力,渐渐男女有别,曾以繁衍权享有地位的女人慢慢屈服于生存,成了田地的附庸,男人的附属,以致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土地田产私有,让财产依附田地、生产依赖男人的女性渐渐沦为可交换的商品,灾荒年间甚至有过典妻卖女。与之而来,在经济形成的政治、文化的压迫与束缚也开始愈演愈烈,比常言的红颜祸水,更加洪水滔滔。

    但它粉饰得极佳,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古代时以男人为主的知识分子群体手里攥的是“道”。他们可以在书本典籍中树立他们心仪的形象,在宗法礼教中塑造他们心目的典型,制造舆论,传播他们心中的好女人。而女人呢,她们早在一套“男尊女卑”的天理中灭去了人欲,没有了话语权,她们不能够呐喊,不容许抵抗。

    再说,抵抗又能怎样?她们学的就是三从四德,不是四书五经,哪怕学会了八股制义,庙堂上又何来她们的位置?

    也许公主能罕见地有她们的跋扈,可是给她们底气的不是女权,而是皇权。

    更可惜这世道,灰姑娘多,公主少。即便是公主,又何尝不是一群被圈禁在权力圈当作羔羊豢养着,拿来装饰门第、炫耀豪富、彰显地位、认同尊位的“吉祥物”,在议和中,她们的爱情婚姻,同样叫天不应,叫地不理。

    直到

    直到热血洒江边,牺牲多壮志,终于换到了一声真正的“妇女能顶半边天”。自此,女人干体力活,干脑力活,干她们保障自己生存的活。不再阿附他人,自力更生,由此得以独立,由此她们的个性得以解放,由此她们的权利得以争取。

    可眼下,有这么一批人,竟主动地将古时多少女性梦寐以求的权利一一放弃,又投身于几千年来无数女人强颜卖笑的污秽勾当,成了遭人唾弃的行尸走肉,甚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堕落此道,其乐融融。

    究竟为什么?

    思绪仿若泉流般潺潺流得很快,离三却才走过了第三家,距巷口还有几步路。就在这时

    “请问是你要理发?”

第二十七章 蚯蚓与蛆(中)

    冒然叫住离三的,从年龄上看,是一个小姑娘,纯真可爱。

    而且,与巷子里那些流莺不同,她穿的朴素,一件宽松的圆领短袖衫,搭下身洗得有些发白的牛仔裤,从上到下让人不时觉得寒酸土气,着实不足以招蜂引蝶。

    况且,她的气质更酿不成勾人心魄的夜香。反而,像是一株误栽种在罂粟花丛里的水仙,令离三眼前一亮,仿佛在一片靡靡花味当中嗅到了深掩下的丝丝清新芳香。

    “您好,我叫阿香,是那家理发店的老板。”

    阿香娇憨的脸没藏住心底的羞怯,手指略微颤抖,指向巷口往里正数的第二家,上面挂有“阿香美发”的招牌。

    “刚才听是您说剪头发?”

    对视她的眼睛,目光里的真挚让人难生出怀疑,离三点点头说:“剪个平头,多少钱?”

    “平头五块。”阿香摊开手掌,伸直五根手指。

    “行。”离三欣然而往,推门而入,一下将十五平的店面装修一览而尽。

    店门口摆的三张坐垫是红的折叠椅,用于客人等候时坐的,搁在西南角。它的背面靠墙角,置放着一台洗头床。东北方则有一架陶瓷烫发机,再后面是一木柜,上面陈列着各种瓶瓶罐罐。正中间,三座并成一排的镜台,每座镜台上镶嵌的单面镜里都映有一张黑色的转椅。

    很难想象在一个花街柳巷中,竟会有一家麻雀般小却五脏俱全的理发店。

    “能耐啊阿香,比我还会拉客,这礼拜是第三个了吧!”最右侧的转椅上,正坐着一个染紫烫卷的女人,她嘴里叼着烟翘起二郎腿,一手攥着一摞纸钞,一手点着。

    阿香一惊:“咦!陈凤,你还没走?”

    转椅一动,陈凤面朝门口,两眼一瞅见阿香背后站的离三,笑着打趣:“呦!还是一个蛮俊的帅哥。行,你生意做得越红火了。哎,我说是不是该帮忙照顾照顾姐妹的生意?”

    “嗨,帅哥,要不要我给你洗这个头?”陈凤向离三抛了媚眼挑逗,又咬着唇身体前倾,明显故意让身子任他白白观赏。

    “陈凤,你干什么呀!”

    阿香瞧陈凤又故技重施,放浪勾搭她的客人,气得一跺脚,几步冲到她的面前,却看她依旧嬉皮笑脸,一点儿不惭愧羞耻,不禁不满道:“赶紧上你的夜班去!”

    “凶什么凶啊。”陈凤把烟几乎喷在阿香的脸上,见她咬着嘴唇,隐忍着没有发作,愣了一下,噗嗤一笑。

    她慢慢地直起腿从座位上起来,神情换了一副,朝咬紧牙根忍气的阿香赔笑“咯咯,好啦,阿香,跟你闹着玩呢!怎么,还当真生气呀?成,那等我下了班再和你聊。”

    说完,扭着腰臀缓缓往外面走,一边走,一边不忘回头向离三抛媚眼,说话略带一丝暧昧的口吻:“帅哥,想我给你洗头的话就去xx洗浴中心。我是二十七号,看在阿香的面上,小费就免了。”

    “陈凤!”

    在一阵格格的笑声中,窝着火的阿香顾忌离三的存在,拿陈凤一点办法没有。

    她叹了口气,忙笑脸盈盈面向离三,抱歉道:“不好意思,先生。陈凤她是我同乡的姐妹,野惯了,嘴巴大爱瞎说话,您别介意。”

    离三轻笑说:“没关系。”

    “先生,请先到那边躺下洗个头。”

    阿香松了一口气,招呼他躺在洗头床上,接着打开冷热水开关,试了试水温,觉得合适后将花洒对准他的头冲洗,同时不忘贴心地问一句:“先生,水凉不凉?”

    “刚刚好。”

    得了答复,阿香加快打湿他的头发,旋即关了开关,两手撕开一包海飞丝的袋装,将洗头膏挤在手掌上,紧接着往浸湿的头发上轻轻涂抹,渐渐搓出泡沫,然后缓缓用劲,又是挠又是抓。

    “先生,这里痒不痒?”

    “不痒,谢谢。”

    “那这里抓得疼不疼?”

    “不疼,谢谢。”

    离三的客气劲使阿香笑出声,她说:“先生您真奇怪。”

    “怎么说?”

    阿香一边轻挠他的头,一边说:“您张口谢谢,闭口谢谢,弄得我怪不好意思。其实您不必这么客气。”

    “那你也不要称呼我‘您’了,我就是一农民工,听你用‘您’、‘先生’,不适应。”

    “那我就管你叫大哥,你就叫我‘阿香’吧。”

    凝视离三,见他安静地躺着,脸上、眼中不像之前两名农民工拘谨不安。阿香微张开嘴,心里觉得他特别

    同样是外来务工,这周的第一位客人老实巴交,经常在她不刻意的触碰下变得紧张害羞,和他聊天总是吭吭哧哧,一句流畅的话都说不出来。在阿香看来,憨憨的他木讷呆愣,表现得不自信,爱下意识低头,躲避视线。

    然而,离三没有。而且他不像第二位有着二流子的习性,沉稳安静,聊天不油腔滑调,不“姐儿”、“妹儿”的自来熟,说话也不脏话连篇,把“他、妈的”、“草、你妈”这种当口头禅。他看上去实在谦和,脸上没有那副天老大自己老二的拽样,叫人多看几眼,虽然只看出他的平凡,却越瞧越舒服,越瞧越顺眼。

    然而绝不止于此,在这项需要察言观色的理发行当干了有三年的阿香,她直觉上感觉他不一般,但假如让她道个子午寅丑,还说不出一条来。

    头搓了三四分钟,仰面的离三问道:“请问可以冲掉了吗?”

    阿香一经提醒,才发觉搓的时间太久,她赶紧停下手,面露愧色说:“喔,不好意思。”

    她忙开了花洒,又试了试水温,等水热了些开始冲洗。一面力道轻柔地冲洗,一面连声抱歉:“对不起,大哥。”

    “没事,我是看你洗这么久,还以为是我的头太脏了。”离三调侃自己一句,替她化解尴尬。

    “没有,大哥,你的头挺干净的。”阿香噗嗤一笑,接着关掉开关,从洗头床边上的草筐里取出一条对折的毛巾,上面飘着淡淡的洗衣粉气味。

    “只是不洗头,干的不好剪。”她一边回答,一边打开轻放在他的头上,轻轻擦拭。借着擦的工夫,她渐渐回味出一点她身上的不同,可依旧说不出道不明。

    擦得差不多了,阿香把擦拭用的毛巾放进另一个草篓里:“大哥,你坐中间位置可以吗?”

    “行。”

    离三坐下以后,与镜子里满头长发的自己对视,他摸了摸自己的胡茬,扬起嘴角,想到这样长的头发,当年陕西窑洞那会儿,李婶不嫌弃,沈清曼也会嫌弃着替他清理。

    那一年多,离三没有再找过村里的剃头匠,他的头发都是沈清曼理,用的是一把锈了磨磨了再锈的剪子和刮刀,从疼到不疼,从马虎到精致。不过现在,她走了有一周了,走的时候把剪子刮刀全带走,可能很久没有她为自己剪。

    念想,是刹那的一念之间便想她。

    裹着一条深蓝色理发围布的他,注视镜子中只露出一段脖子、一颗脑袋的自己,满头的乱发,满头的乱绪,剪不断的是他对沈清曼无比的思念。

    阿香梳了梳他两边的头发,看向镜子,看向**的头发下那张英挺的面庞,她多嘴一提:“其实大哥,按你的脸型,理一个像贝克汉姆那样的油头或背头,绝对好看。”

    “不用了,还是平头吧,便宜。”

    “大哥,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理成肯定更帅。”阿香从镜台抽屉里取出电推子、牙剪等工具。“那要不我给你理个板寸头吧,也很适合你,也是平头的价钱,大哥你觉得呢?”

    “板寸头,她也说过适合我。”离三轻声呢喃了一句,定睛瞧镜子里的自己。“行,板寸头。你也别因为我吃亏,该多少钱就多少。”

    “不骗你大哥,价钱一样,都是5块。”阿香轻推电推子的开关。

    嗡嗡嗡,离三的耳畔边响起电推子的声音。

    “大哥,你跟同龄的那些工人可真不一样。”阿香一丝不苟地忙活着,她推掉鬓角的头发。

    离三眉目向上扬:“噢,哪里不一样?”

    “你比他们自信。”

    “是吗,我怎么没这感觉?”

    “大哥,我说这话不是故意恭维你。不瞒你说,我从学徒干起有三年多了,见过的人不算少,接待最多的就是大哥你们这种人,但他们都比不上你。就比如‘便宜’,他们中有的一提起,声音很小,人不自觉就低头,不敢看人,像是一说‘便宜’就被人比下去似的。也有的反常,一听见‘便宜’跟扎了刺似的,像丢了多大的面子,总大吵大嚷掰扯自己口袋里的几个钱,巴不得告诉店里人他有钱。

    阿香仔细饬着他的头发,抽空说:“这两种人,我以前的老板,她说他们这叫自卑。”

    “你觉得我没有?”

    “反正大哥你我没看出来。”

    “不不,每个人都会有自卑的时候,你只是没看见我这一面。”

    “呀,我老板也是这么说的!”

    阿香惊道:“她说,自卑谁都有,不只我们这些刚进城里的农村人,暴发了有钱的反而更严重。他们老嫌弃自己以前是农村的,最恨的就是有人提他土。听说有一次,有这么一个人到店里消费,帮他理发的那个师傅喜欢笑,他就以为人在笑他土,立马动火甩了人三嘴巴子,又从包里拿出一大把现金要店里的人给他往最贵的做,不过”

    离三看她越说,笑得越厉害,诧异道:“不过怎么了?”

    “不过他是个秃子,谢了顶,就鬓角后脑勺还留着一搓头发,哪里做的了贵的,哈哈!”

    阿香怕自己一激动刮伤离三,关掉以后才大笑,“也就老板机灵,说给安排护发,其实就是用海飞丝洗了一个头,却对他说成是用了进口高档的护发剂,结果他不但愿意出钱,离开的时候还高高兴兴的。打这次以后,每次来总嚷嚷着要护发,可臭美啦!”

    “你也不要太笑他,臭美总好过自卑。”

    离三没有笑,他心里无奈,臭美至少珍重自己,保护自己,自卑却是轻贱自己,伤害自己,相比较更容易酿出更多的悲剧。

    “呀!”阿香一惊,眼睛瞪得溜圆似灯笼,双瞳里的异彩像灯火一闪一闪通亮。

    “怎么,你老板又这么说过?”

    “对,赵姐说过。”

    “赵姐,你以前的老板?”

    “对啊!我以前就在她店里当洗头妹,女的,人特有能耐,心肠又好。幸好有她,不然我一个乡里来的丫头,哪里能像现在自己当老板。”

    阿香一提起赵姐,就特容易激动,她手上的动作停了又挺,眼眶微红,哽咽道:“其实一开始,我从赣西跑来这,没想过会有今天,就只是不想我爹妈逼我嫁人。”

    离三凝视着镜子里的阿香,无不怜惜道:“你不想随随便便地嫁人?”

    阿香关了电推子,眼眶里隐隐闪着泪光:“不想,也更不想再让他们强逼我,当年他们就强逼过我。其实,如果我是个男的该多好,没准他们就愿意砸锅卖铁供我上大学。大哥,也许你觉得我吹牛,但那年我的的确确考上了二本,学校就在杭城,是师范。填报志愿那天,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自己将来能成老师。可是,他们说家里穷,我又是女的,嫁人就行了,不需要上大学,书要给弟弟上。”

    离三凝视着镜中动情的阿香,安安静静地当个好听众,听她继续说。

    “大哥,虽然我不知道赣西到底是穷还是富,但我们那个地方,我敢肯定是真的穷。百来户的村,十户人家九家供不起一个大学生,有好多个因为缴不起学费白白错过了。”

    阿香用手背手掌揩了揩眼泪,“那年,我弟弟念高二,如果我不跑出来打工多挣点钱,真的,我爹妈就真的会把我嫁了人,赚一份彩礼供我弟弟念书。”

    阿香凝噎,擦了擦眼角泪花说:“我不想这样,我想嫁个我喜欢的男人,我不想凑合着过一生,更不想被爹妈当牲口似的卖了。所以我跑出来,我要自己给自己挣个幸福。”

    离三怕她越说越伤心,有意转个话题:“那个赵姐她待你很好?”

    “嗯,嗯,当然好。当时我一个人刚进城,人生地不熟,也没有个伴儿,幸亏是遇上赵姐,是她好心收留我。不但免我吃住,给我工作,还允许我跟师傅学手艺。”

    “她人的确好。”离三说道。

    “是啊是啊!”

    阿香一想起赵姐,她便心潮澎湃。“她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贵人,要没有赵姐,我现在没准也成这巷子里的其他人……根本不会有这样的好日子。”

    她抽噎了一声,接着说:“在那里我就想在赵姐手底下打一辈子的工,哪怕领的是学徒的工钱也没关系。可她对我太好,说我手艺学得不错,可店里不缺理发师,再让我呆着反而亏待我,就推荐我到她朋友新开张的店里当美发师,工资一个月开一千五,比一些上过大学的都高。”

    “那又怎么想着出来开店?”离三问道。

    说起这茬,阿香当即转悲为喜,露出灿烂无比的笑容,唇角上扬的弧线透露出自信骄傲:“赵姐说:‘水往低处流,人得往高处走。’我在她朋友店里又干了一年多,平时偷偷学习怎么经营,再省吃俭用攒了一笔能开店的钱,就越来越想开店自己当老板,今年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头脑一热就干出来了。”

    离三不解道:“那怎么想到选在这里开店?”

    阿香的脸上流露出尴尬,弱弱道:“当时光想着开店了,出来的时候也没想太多,结果自己一动手才知道成本多高。好地段的租金贵,好装修的费用高,单花它们两项,剩下的钱,我算是绝对不够置办陶瓷烫发机之类的设备。那这生意只能做洗剪吹,像给人烫发美发根本没法做,那生意就少了一大截。这一合计,再扣除水电费,可能还不如重回店里呢。”

    “所以这里的租金便宜,把店开这里?”离三神秘一笑。

    “这里不是我租的。”阿香面露难色,垂下头心虚说,“说实话,我的钱就够置办设备搞个简修,租一般地的开店,连押一付六也做不到。”

    离三拖着长音:“那这店”

    阿香支支吾吾说:“是我拉伙找的人出的,就……就刚才大哥你遇见的陈凤。”

    “她?”

    “对,这地方是她租的。”历练了三年嘴巴的阿香也会见人说鬼话,可她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面对着离三居然有一股想把心底话全掏空的感觉。

    离三夸奖道:“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挺好的,点选得不错。虽然开在这里不见得会有一些人来,但起码巷子里的会很愿意。毕竟她们吃的都是‘美丽’的饭,爱美心会比一般人更重,总会来光顾你的店。”

    看着镜子里的离三,见他丝毫没露出一点鄙夷的神态,坦荡自然,说话语气也带着真诚,没有半分开玩笑,阿香一时间愣了出神。

    阿香喃喃着:“好,好……”

    “好了,板寸头是这样吗?嗯,很怪。”看着镜子里一半短、一半长的头发,离三哭笑不得。“看着不习惯。不好意思,你还是帮我理成平头吧。”

    “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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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5352/ 第一时间欣赏嗟来的食最新章节! 作者:南柯一凉所写的《嗟来的食》为转载作品,嗟来的食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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嗟来的食介绍:
他是陕北李家村的庄稼汉,却不姓李,唤作离三。他没有姓,因为下乡知青的父亲丢下娘俩,跑回城了。很久,他成年,娘病死了,生在黄土坡的他前往繁华,寻找自己的姓。一路看来,城市森林里弱肉强食,弱者嘴里的总是——嗟来之食。跪着吃?吃下去肚子要痛的。站着吧,两条腿生来是站立和行走,不是用来跪的。嗟来的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嗟来的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嗟来的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