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清场,放大哥
突如其来的凌厉霸道的一脚始料未及,气氛紧张的现场顿时蒙上层阴森阵阵的阴影,密布的乌云中响彻干雷。
“常哥!”
众人漫不经心的一眨眼,往日在弟兄们武力值堪称第二的常德子,重重瘫在地上无力地摆出一个“大”字,连闷哼的力气都没有,兀自昏迷。
同一场子的两个跟班小弟,震骇的同时匆匆去扶大哥一把,而刚刚傻愣愣站在刘哥后头的几个弟兄,惊讶之余血脉里奔涌着一股难以阻遏的怒火,熊熊燃烧着心底愤怒的干柴。
刘哥第一时间立在原地,既不打前阵充急先锋,替常德子出头解气,又不缩头缩尾制止,打压自己人的士气。他面色煞气一团,阴郁的表情久久不散,牙根紧咬着,磨出石子在玻璃上刮蹭的尖锐声。
“哈!”
瞧着一下子冲出三四个齐齐对向离三,杨晴惊慌地捂住了嘴,双手紧紧相握,担忧与不安哽在喉咙发不出音。
打就好了,不要打的……即便赵婷幸灾乐祸,但总归念及离三的救命之恩,冥冥中揪心了一下,暗自替他祈祷。
然而,在陕北县城里打了不少群架,初来乍到到了沪市,又稀里糊涂地惹上一场,离三虽然从来不觉得暴力逞能有什么值得炫耀,有什么可以依仗,但至少,他借着这身武艺拳脚,打得半夜趁黑溜进自家院里吃牛的野狼剥皮拆骨,打得县城为虎作伥半路要钱要物的流氓混子退避三里,也打得东北远游的苟威赫赫威风的十三太保满地找牙。
如今,面对同样人多欺负人少的阵势,经验让离三从容不惧,本事让离三自信依然。
陡然,他往前一步,迎面一记看似又凶又快的直拳直冲面门,但在习惯了对战迅捷的虎狼眼中,一切仿若慢动作的节拍,因而有余力有工夫地余光一扫,洞察左右前后出手的喽,飞快地在一照面中,大脑下意识地做出了最优的应对方案,敏感的肌肉记忆立刻活跃。
后脚微不可察的一垫步,结实的双臂从腰肋下迅速上抬,粗壮的肌肉块像两枚圆形的盾牌,斜向侧来的勾拳顺势一插一挡,充满着力气的拳头立刻偏移了方向,硬生生被内劲推向外侧。
形意拳,两仪式!
简简单单的纯粹桩功,在离三的微妙应用下,变成了一种有效的格挡技艺。但他没有松懈,没有忘记迎面而来的拳头正一步一步逼近他的脸。
吱。
前脚脚尖蓄势待发,南拳北腿,头路出马一条鞭。
“嘘!”
宛若李小龙附体般,出力吸气,配合拳术独到的呼吸,离三看似怪叫一声,正腿的脚面毫不客气地正中青年毫不防备的裆部,两条之间直线最短,而人体周身下阴脆弱。
“啊!”
伴随石头撞鸡蛋的惨痛声,离三借着垫步提供的力,屈膝一蹬,两条腿犹如一根笔直修长而挥舞有力的长棍,横向着向两侧踢出,双飞谭腿,七路凤凰双展翅,凤翔而人飞。
砰,左右两个痞里痞气的青年来不及反应,只觉得天地上下颠倒,原本立地的身体莫名其妙地直飞而出,砸在地上。转瞬间,胸膛火辣辣的痛楚,压过摔落地面的疼痛,直冲他们的五脏六腑,豆子般大小的冷汗涔涔而流,一股呕吐难忍的感觉直逼大脑皮层。
“都停下!”
亲眼见识了离三的手段,刘哥脸色大变,急忙地把不识抬举的几个小弟拉住,忍着哆嗦战栗的心强自镇定,像护小鸡仔似的将小弟们拉到身后,面朝着孤傲而犀利的老鹰。
“离三,怎么回事!”
提前回工地喊人的马开合,与李土根、李天甲说说笑笑间,注意到陌生的面孔环绕着离三,立马撒开腿赶路。
“球势子,多打少?”李土根凝着眉头,捂起袖口,“是不是欺负额李家村没人!”
眼见呼啦啦来了三个帮手,连一个都奈何不得的刘哥,更是有苦难说,艰涩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兄弟,打架未免太伤和气了吧。”
“离三兄弟,咋地回事,那些撒万货是不是想弄人?”李土根双手叉腰,瞪大了眼。
“他们找麻烦,可惜打不过我。”
语气平平淡淡,离三轻飘飘一说,完全忽视脸色煞白的刘哥,侧头望向目瞪口呆的老秦,提醒道:“老板,人到了,你那边可以烤了。”
“喔,噢!”
老秦如梦初醒,连点头说:“是,是,马上就上,马上就上,你们稍等,你们先坐。”
“四哥,你们先坐着吃着,这件事我处理。”
离三从旁边拉出一张塑料椅,慢慢地坐下,一面从口袋里掏出烟,一面瞅向脸色青白交替的刘哥。
“现在什么说法?”他手拿着烟,在刘哥呆滞的眼前晃了晃,“一根烟的时候,说不出来,帐一笔勾销,人我也带走。”
刘哥双腿发软,微微屈膝,不禁矮上一个个头,咽了咽口水,不知不觉低声道:“兄……兄弟,这件事,不是哥哥不愿意爽快,是哥哥也不过一看场跑腿的,做不了这个主啊。”
啪嗒,打火机喷口冒出长而亮的火苗,点点燃着烟卷,离三笑眯眯道:“顺着‘做主’往下说。”
“做……做主,做主。”刘哥颤抖着喃喃,“兄……兄弟,你想‘做主’怎么说?”
离三吞云吐雾,显了显挂着灰的烟卷,“烟已经半根,你看着办吧。”
“明白,我明白。哥哥,不,我这就找一个做主的跟您谈。”
刘哥惊慌失措,哆嗦的两手插进左右裤兜,整条裤子在晚风中瑟瑟发抖。
叮叮,手指重重地摁在号码键上,片刻间,刘哥变得迟疑犹豫,他担心虎哥一知情骂自己办事不利嫌弃废物,在他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不好混,然而,一对上离三似笑非笑的神情,注意到烟卷越来越短,什么后果下场立即抛之脑后。
死道友不死贫道,死大哥不死自己。说到底,什么是大哥,不就是用来出头的嘛,不然自己为什么跟在屁股后头当小弟。
“嗯,谁啊?”
“大哥,是我,刘芒。”
“什么事?”
“那,是这样。张弛底下一人托我给您带个话……”
第179章 吃东西要给钱
刘芒站立不安了良久,两眼巴巴地四处张望,终于盼星星盼月亮,把罩着自己的靠山,军爷的嫡系虎哥等来。
只见这位光头大耳的虎哥,面红耳热,步伐混乱,摇晃晃、醉醺醺地从马路横穿而过,一面走,一面打着饱嗝。想都不必想,刘芒一下便猜准虎哥刚刚从自己的姘头那里活动出来,眼瞅衣衫不整,上身的衬衫扣子一排有三四个没扣,袒胸露乳,胸膛上的爪痕若隐若现,脸颊上的唇印清晰可见。
“虎哥!”刘芒如见救命稻草般,弯曲伏低的腰杆瞬间挺直,有了主心骨自是不一样。
“他吗的,怎么搞的,收俩个学生的帐墨迹成这样,娘的!”
虎哥尽管一顿饭喝了一斤老白干,神智依然清楚,他劈头盖脸骂道:“不就是两个孩子的钱,有啥难收的,有啥可怕的,还让人给熊了,丢不丢人,害不害臊!”
刘芒辩解道:“大哥,熊人可是个能人。呶,你瞧那边,常德子他们一工夫给撂倒了仨……”
“仨咋咧,你们十多个还打不过他一个?扯淡吧!”
虎哥一挥手臂,满不在乎又满是愤怒道:“老实说,你们是不是怕他是张弛的人?老子跟你讲,呸,怕个卵。他张弛再咋地能耐,不就是地主爷的狗腿子嘛,那他吗都是后娘养的,能跟咱们比嘛?我,刘虎,可是北洋帮军爷的嫡系!”
“这……这不是怕打不过,到时候丢了虎哥,还有军爷的脸面嘛。”
刘芒无力又无奈地摆摆纹着狰狞又惊骇的苍黑龙纹,弱弱道:“对面这小子,是个硬茬,八成是张弛的‘双花红棍’。”
“真j8扯犊子,你他吗不会就当是个屁。娘咧,咱咋以前没瞅出来,你个肌肉膀子孬成这样,艹!”
虎哥瞥了眼安然在座位上的离三,黑煞着脸怒斥:“哼,要不是念在你是我堂弟的份上,又平时办事得利,老子非扇你几个耳光不可。”
“是是,堂哥,我给堂哥你丢人了。那……这场子,您看”
刘芒心虚不已,应承着认错,紧接着使了使眼色,瞄向离三,“人还在前面等着呢。”
“慌什么,让他等着。你,正好,去叫这摊子的人给老子整点啤酒,烤串,娘的,你嫂子最近减肥,什么清汤鸟蛋的,没吃饱肚子正饿着,快点,让人多整点窑子鸡翅鸡肉。”
“行,我这就去弄。”刘芒一转身,双手叉腰气焰重复嚣张,凶神恶煞地指天指地,指挥道:“哎,老秦,给我大哥他们整……”
刘虎左右摸了摸两撇胡子,两眼不正看离三,轻视不屑道:“喂,小子,挺有范的,我都站着你就坐着。”
“不有趴着的吗,你跟他们比比?”离三一手放在椅把上,随手指了指躺在地上至今昏迷的常德子。
“说话挺横的。”
刘虎扬起嘴角,冷笑一声。他不慌不忙,余光顺着围观的人群一一扫去,忽地一把抄起就近的塑料椅,同时凶光暴起,恶狠如夜叉般狰狞可怖的模样直面着窃窃私语的群众。
“看什么看,是想留着吃串,还是想留着一块尝尝挨打的滋味!”
不似虎啸更像猪叫的厉吼,犹如平湖里的一枚手雷,瞬间吓退了一干凑热闹不嫌事情大的观众。
“哼!”
刘虎随意吐了口痰,也不在意浆糊般的浓痰差点落在赵文斌的脸上,他懒散地坐在椅上,抖动着双腿,迷眼再看向离三,一副浑然不惧胸有成竹的样子,令刘虎渐渐收取小觑之心,稍稍认真。
“喂,小子,就是你插的手让我弟兄今天干不了活?”
只见离三不答不说,面不改色地对视着刘虎,他面色凝重,严肃又狠厉。
“你他吗到底懂不懂事,知不知道你家张弛见到我,也得低头喊我声‘虎哥’,你算什么玩意儿,石头缝里蹦的猴子,真当自己是孙悟空?麻溜地,给你一个机会,赶紧滚犊子,别装逼,真看不过眼,替他们把钱还了。”
望着一脸横肉鲁莽粗暴的刘虎,离三尚且未动,一旁吃着串的李土根坐不住,啪地一声一拍桌子,嗖地站起来,即便面对着是两倍于自己的人,丝毫不带犹豫,回怼道:“瞎叨啥,不服就干,看额不把嘴给你扇扯咧(把你的嘴打烂)!”
“土子,坐下,跟四哥、开合好好吃,这边还不用你们掺和!”
离三侧头,勾了勾嘴唇,和刘虎的目中无人不同,他压根不把刘虎放在心上。
“图昆,坐下。”马开合按住李土根,强压他坐下。“你放心,离三从来不会逞能,他是有把握才这样。咱们呐,静观其变,实在不成,再上不迟。”
说归说,但尽管是岁数最大行事沉稳的李天甲,一样如马开合、李土根,心不在焉地吃着烤串,两眼直勾勾地看向正紧张对峙的两人,然而,一旦视线触及到离三宽大的肩膀,伟岸的背影,再焦虑的心灵逐渐回复平静,仿佛有一股魔力。
“难道他打的电话,没跟你说清楚?”离三说道。
“说了,老子没认真听。什么狗屁利息,本金的,老子告诉你,一点儿都不能少,一个子都不能落,别不识抬举。有没有在道上混过,红口白牙之前说好的,该多少就多少,况且老子算仁义的啦,才20%,告诉你吧,平日里对别人我可是不下40%根本不理人,只是看在他们是年轻学生,信用高才借,哪想到”
刘虎嗤笑了下,“这帮兔崽子不经榨,就几块破表三台手机,就顶个零头。好啦,好啦,不跟你废话了,咱痛快点,给钱放人,不给钱放屁!”
离三眯着眼,正思索依旧是武力解决,还是想其它的招,而最合适的,莫过于口袋里装的一张名片,里面写着花红衣,那个开着蓝色三叉戟玛莎拉蒂彪悍女人的号码。
“这里什么情况,是谁报的警!”
突然间,杨晴偷偷拨打唤来的警察,好巧不巧,在火药味正浓的当口冲了进来,瞬间将沉重的气氛推到了另一个**。
“你他吗不讲究,把警察叫来了?”刘虎虎目一瞪,嘴张着像是吃人。
离三淡然道:“你觉得我有必要叫警察吗?”
“不是你是谁,哼,你以为叫来警察,这事就能了?”刘哥威胁道,“小子,这篓子你捅大了。”
“嗯,刘虎,又是你。”穿着制服的派出所民警一眼便认出常进常出的主,“这个月第几次啦,怎么回事?地上躺的几个人什么情况,那俩年轻人,你们扣着想干什么!”
“呦,警察同志,瞧您说的,这警莫非就不能是我报的?”刘虎撒谎一点儿不留痕迹。
“少胡扯,是不是又是你们的人聚众闹事,老实交代。”两个民警似乎生了刻板印象,马上给刘虎他们上了坏人的标签。
“听听,听听,民警你们这可冤枉我了。我呀,才是原告。呶,闹事的是他们,你们不知道啊,刚刚这两人喝酒喝多了,非嫌我们这边吵跑过来装逼,这不,推搡了几把,大伙都喝了酒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就把他们给揍了。”
刘虎指向离三,嘿然道:“你们要是不信,可以问问他,他就是这俩小子叫来的帮手。你看看,这帮手他一来可是把我弟兄直接打倒了仨,本着相亲相爱,睦邻友好,咱就不一般见识,刚刚准备私了和谈,谈到补偿哥几个医疗费,精神损失费呢。”
“是这样吗?”民警怀疑地扫了眼鬼扯的刘虎,看向一边久久不说话的离三。
“不是!”
杨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不顾赵婷强硬的拉扯劝说,执意地挺身而出,撕扯刘虎编织的谎话。
“是我报的警。”
娘的,原来是个娘们。
蹭的一下,怒火在刘虎的眼中燃起万丈,他生气的同时流露出贪婪猥琐的神情,还是一个漂亮俊俏的娘们,嘿,等着,等派出所里出来,让你好好跟哥哥赔个不是。
“行,什么话先不要说了,回派出所一个一个说。”
民警果断而干脆,也不听三言两语,直接提溜回去再审。
“哎,那个,你还端着盘子干什么,一块回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这个刘虎是一块的。”
“等等,警察同志。”
离三顿足,注意到一脸忧愁数落着老秦的老板娘,心思缜密洞悉人情的他,一眼明白烤了这么多的串,今天老板可谓是赔本血亏,于是迎上两位民警不解的目光,他幽幽地说:“警察同志,我们都知道吃东西得付钱,刚刚这俩人吃饭没给钱。”
第180章 你找,她找,我也找(上)
“你说什么,小子,付钱?等等,我没听错吧,让老子付钱?”
刘虎张开手掌,贴在耳边,上身前倾,侧耳的同时露出不可一世的嚣张嘴脸,嬉皮笑脸道:“你可真有种啊!”
“威胁什么,信不信把你拷上戴所里。”
从警车里出来的两个民警,一个中年,一个青年。说话的青年面相稚嫩,看似入行不久,正义感尚未在复杂而波折的社会中摧残抹灭,保持着初高中躲被窝熬夜看武侠所憧憬的侠义大道。
中年的民警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刘虎,“那盘子里的烤串先让老板打包。你,把钱给人结了。”
“什么,什么啊,警察同志,你千万别听他们一面之词,钱我明明早付了,不信你可以问这摊的老板,看他怎么说。”
刘虎狡辩中,笑眯眯的眼睛在转头的瞬间,变得凶狠无比。
中年民警本着少一事的态度,轻描淡写道:“是吗?既然付了,那就赶紧的,上车到派出所。”
然而,被要求“袖手旁观”的马开合终于无法无动于衷,他操着地道的安皖口音,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同志,你光听他的一面之词,怎么不干脆问问老板。”
“嗯,你是什么人,这跟你什么事?”中年民警见有人顶撞自己,皱着眉头,面色不悦。“莫非你跟他们中一边一伙,哎,小蔡,这还有一个漏网的,一块带所里。”
“警察同志,法律赋予你们逮捕的权利,可没给予你们随便抓人的权力。”
离三突然站了出来,直面中年民警,一本正经道:“他就是一个和你们一样有正义感的围观群众。呵呵,什么时候,警察还不让眼睛雪亮的群众反应点情况。”
“你能耐什么。”中年民警从腰间取出锃亮坚固的手铐,准备报复性地铐上离三。
“离……”
马开合情急下刚要张嘴,却细微地察觉到戴上手铐的离三,他暴露在自己眼底的右手伸出一根食指,左右小幅度地摆动了四下,暗示着他,以及李土根、李天甲稍安勿躁。
李土根不管不顾地冲上前,浑身的胆气在面对中年民警的一身警服,俗话民不与官斗,未战便怯了三分,只敢小声悄悄道:“离三兄弟。”
中年民警向徒弟小蔡使了使眼色,“嚯,你看看,是一块的,都”
离三打断道:“警察同志,你们开来的车能载多少人。要我看,还是赶快去派出所吧,又不是什么凶杀案,也别浪费你们、我们的时间。”
“师父,他说的有道理,我们开来的车容不下这么多人。”小蔡附耳低声道。
中年民警指了几个人,说道:“那行吧,只带目击的报案人,还有主要的涉案人。”
被押送往派出所的刘芒,向并肩的刘虎窃语道:“堂哥,咱们没必要把派出所放眼里。您不如打一通电话,请人干脆……”
刘虎剜了眼,恨恨道:“吗的,还不是让你个办事不利的蠢货害的!打电话?你脑子锈抖啦,让人知道收个保护费收到局子里,在军爷那边老子还有什么脸面混!”
“堂……堂哥,我这不是运道不好,碰巧遇到个道上的硬茬子嘛。”刘芒缩了缩脑袋,羞于吱声。
“闭嘴。”
刘虎蠕动了下嘴巴,打算再骂几句出出气,忽地两眼一滞,贪婪的目光定格在赵婷、杨晴两位姣好面容的女生上,立马心生邪念,猥琐地阴笑着,拔腿舍弃下外强中干的刘芒,兴冲冲地奔向她们即将搭乘的警车。
小蔡眼疾手快,瞧刘虎故意往杨晴的身上蹭,一把推开,警告道:“干什么,老实点!”
“嘿嘿,小警察,这不是按你说的,赶紧上车嘛。你瞧,这车上还可以再坐一个,我就上这车。”刘虎抖眉说。
“你当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去,到后面那辆车。”
小蔡对这个油嘴滑舌又身负前科的刘虎极不待见,像驱赶苍蝇般打发,同时冲漫步慢行的离三招招手:“哎,你,你和她们坐我这辆车。”
刘虎看美人非但不入自己怀中,反跑到仇视的家伙手里,急眼道:“哎,警察同志!”
“少废话,磨蹭什么,给我上车。”小蔡又推了一把刘虎,催促道。
“行啊,小警察,年轻气盛,挺仗义。”
刘虎眯着眼,骨碌转动的眼眸从藏匿着情绪的细缝里看人,目光死死盯着胸前的警号,在心里随便想了三四种报复的方法,不觉解气又得意。
“将来肯定有前途。”他在句末的“前途”上加重了音。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祝你前途似锦,哈哈。”刘虎说完,不给小蔡追问的机会,直接钻入车内。
小蔡凝着眉头:“吗的,这次的事别让我查出什么,不然有你好看。”
砰,车门紧关。
刘虎放松地背靠在略僵硬的车座,不适地来回磨蹭,接着自顾自从口袋里取出精包装的硬中华,取出三根。
正当刘芒满心欢喜以为堂哥原谅自个这次,伸手恭恭敬敬地要接他递来的烟,不成想,刘虎直接无视,掠过他伸在半空的手,径自丢给坐在驾驶座和副驾驶座的两名民警,其中一位,恰恰是初生牛犊怒怼了刘虎的小蔡的师父。
“哎,我说老唐,你这个徒弟在所里怎么混的,这么没有眼力劲。”刘虎点上烟,惬意地享受着尼古丁的迷醉。
民警老唐摇下车窗,手臂托在门上,悠悠地吸了口烟,抱怨道:“嗨,别提了,今年分配来的,左塞右塞实在没人愿意,所长硬塞给我的。你看,他这些月跟着,我油水都少了一半,上班都不敢随便翘,真是活见鬼。”
刘虎用小指捞了捞耳朵,不耐烦道:“先不聊这个,改天请你去洗浴桑拿再听你唠叨。说说这件事,到了所里会怎么办?”
“当然老规矩,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老唐注意到刘虎掩饰不住的不高兴,有意提醒,“你呀也别不饶人,不想想这个月为你的事,有多少人报案。要不是念在你跟咱们所里的交情关系,早压不住往局里捅了。”
刘虎冷笑道:“哼,这话说的,你当我局里没人吗?”
“那我管不着,总之啊,你要真想教训一下前面车里的人,就打个电话说几声,你也知道,所里有个副所长他不吃你这套,虽然坐了冷板凳,但到底泥菩萨有三分火气,刚巧今天他值班,别说我没提醒你。”
“行,那我就打个电话,请咱们的张所长、李指导员晚上出来聚聚,打个牌唱个通宵。”
“嘿,这好事,算上我一个。”老唐随意地将烟蒂扔向窗外,搓了搓手,兴奋不已。“这些天让小蔡缠着,都抽不出身来,借这次释放释放。”
“放心,不会忘了你老唐的。”
刘虎砸吧着嘴,从老唐的手里接过手机,快速地依循记忆拨通了平日里经常联系的两个辖区派出所的头头。
“喂,张所,是谁?听声音还听不出来吗!是我,对,老虎!是这样……”
第181章 你找,她找,我也找(下)
滚动的车轮压在柏油路上,持续的警笛声呼啸而过。
离三漫不经心地单臂支肘,靠在车窗上手托住脸颊,腕上的银色手铐已经给民警小蔡解开。他的见义勇为,或者说,他为大排档的老板挺身而出索要饭钱的举动,深深地得到了小蔡的尊重和好感。
他坐在后座右侧的位置,身旁正中央是浑身僵硬略显紧张的杨晴,她低垂着头脸上蒙上淡淡的红晕,似羞似嗔,双手揪着一缕长发轻轻地盘绕在手指上,而最左侧,是出入同行的闺蜜赵婷,她自然而然陪同杨晴一块到派出所。
“哎,警察同志,看你这么年轻,刚当警察是吗?”
赵婷从小便梦想像重案六组那般当一名威风凛凛、正义铁面的女警察,然而来自家庭现实的压力迫使她选择了可正可邪的笔杆子行当,但并有彻底地湮灭她的憧憬,反而越是藏在心里,越是爆发出强烈的渴求。
而现在,近距离眼见到警服,内心无比欢跃,仿佛一只麻雀在枝头叽喳地来回蹦跳。
“干警察会不会很累?像电视剧里演的追捕罪犯、嫌疑犯,你有没有参与过……”
不到两三分钟,无数个压抑很久的问题像一枚枚子弹,在赵婷这张酷似马克沁重机枪的嘴迸发而出。
小蔡撇撇嘴,犹豫了一会儿,忽地自嘲道:“反正跟学校讲的不一样,情况更复杂吧,就像今天你们这起。”
“什么意思?”杨晴抬起头,露出不解的脸色。
“严格说,都按程序都按法律,要求的都是对事不对人,甭管天王老子,都‘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是”
小蔡微微心寒,难过又沮丧道:“有的时候,人情这方面,就让一些人对人不对事。就像你们这回,其实在现场就能解决,多大的事,又不复杂,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是什么事,根本不是寻衅滋事,打架斗殴,那个东北虎,我不是不知道,放高利贷的,手下一帮出狱的劳改犯催债讨钱。”
“那两个学生模样的,不像他们说的,主动惹事对吧?”他问道。
“他们这样的身板,给他们十个胆,也鼓不起气。”离三对着窗外飞逝的景物,闲暇地说着俏皮话。
杨晴激动道:“那既然你们都知道,为什么不当场处理呢。就算不接受我们的证词,当时围观的还有不少人,他们都可以作证的。”
“所以不是才都带回所里。”小蔡冷笑了句,又无奈地摇摇头,“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们,你们这回可能要倒霉了,碰上这个东北虎。他啊,在这块关系复杂着,盘根错节,跟我所里的所长、指导员交情硬的很。一般犯的事,跟喝水似的压根无所谓,连拘留都没有过,直接消了案子放走。”
“怎么会这样,难道就没有人管管吗!”
警匪勾结的耳闻令赵婷瞪圆了眼睛,一副不可思议,完全打破了她心目中警察的公正形象。
“管?拿什么……”
小蔡并不像他师父说的那般的愣头青,他只是依托这层外衣伪装保护,不然单凭他平日里的作风早就冷落坐板凳了。
“嗨,跟你们说这些不痛快干什么,算了,总之,一回到所里,趁着还是副所长值班,我会尽量快点把你们的事情解决,从轻从快,也不拘谁也不罚谁,口头教育你们就赶紧打的从所里出去,千万不要给那头东北虎缠上,他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让他看成是仇人,那麻烦就大了。”
“怎么这样!”赵婷不满地吼了声。
“对了,你,呆会儿进所里态度端正客气点,不要像刚才那样见谁怼谁,得罪了所长、指导员,拘留肯定逃不了了。”
小蔡瞄了眼前视镜里映着的离三,见他依旧心不在焉,出于好意多加提醒了一句。
同样看向离三的,还有一旁的杨晴,她暗自为离三捏了把汗,转头轻声说:“赵婷,这件事,你看你能不能让你叔叔帮个忙?”
“帮忙,帮什么忙?”赵婷对视着淡淡忧虑的杨晴,“我们只是报警而已,他们不太可能牵连到我们吧。”
“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你的叔叔不是市里建委的主任吗,肯定能联系上宝山公安的领导,你让他帮帮忙。”
“帮谁?帮那两个欠债的学生,还是帮”
赵婷注意到闺蜜脸上的不自然,瞬间领会,登时像炸了毛的猫似的,尖声刺耳道:“不行,我才懒地帮他呢。他不是很强嘛,一个打四五个都不成问题,还会怕那帮人。不,不行,我绝不帮他。”
杨晴劝道:“赵婷,怎么说他总归救了我们一次。既然他不愿意到公司实习,那干脆不如这次算报恩好了。”
赵婷嘟着嘴,仍旧绕不开心结,不肯松口。
“再说了,难道善良正义的赵婷格格,难道就这么坐视着这样非法不合理的事情发生吗?”杨晴激将道。
“好……好吧,哼,这次就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勉为其难,找我叔叔吧。不过事先说好,我也不敢打包票,叔叔一定肯帮这个忙。”
“你先打电话吧。”
……
“哎,老虎。”
来电的是四分钟前刚刚通完话的指导员,他语气十分平静道:“跟你说个事。这回这件事你得再找找人,有点难办,我跟张哥出不了这头。”
“咦,李哥,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什么叫你们出不了这头,什么叫事情难办,不就两丫头片子,仨不自量力的兔崽子嘛?”
“嗨,也不知道是谁的关系,有人把电话打到区局里的方局了,他管着这块,刚刚打了个手机让我认真严格地处理这件事。你说,我能随便得罪了这位吗?”
“方局,是那个副局长对吧。”刘虎挠了挠额头,听到回复个“是”,仰面朝上,语气轻松道:“呦,李哥,看你说的,你还会怕这个方局,谁不知道你可是市里李局的亲戚。”
“关键这个方局他软硬不吃,处不到一块。要为这事,又捅到局会议上,你说我跟张哥的面子往哪放。这样,这事你自己来,你又不是没有陈局的电话,给他打一个,那样我们好奉旨办事。”
“行行,先这样,我挂断了。离派出所还多久,我赶紧联系下。”
刘虎阴沉着脸,内心不断地咒骂这个欺软怕硬的墙头草,但面上笑眯眯,沉得住气,只是愠怒地自言自语道:“是谁找的人呢?呵呵,八成是张弛,也就是他请托了。可以呀,难怪这小崽子这么嚣张,合着想靠张弛出头。行,那老子今天让你掌掌眼,见识什么叫人外有人。”
“老虎,不就几个娃娃,至于上火气找这个找那个,都找上陈局啦。”老唐明问实劝道。
“现在,可不是那几个娃娃,是张弛跟咱要斗上一斗,既然他都出招了,我可不能不还啊。”
“唉。”
老唐叹了口气,偷偷地盖上了处于通话状态的手机。
“都听到了。”
小蔡收起手机,望着不远处熟悉的单位模样,叹了口气:“放心,呆会儿我尽量帮你们斡旋,不让他们冤枉你。”
“这也太无法无天了吧,还有法律嘛!”赵婷不甘又不忿道,“我要写新闻,我要投稿曝光他们。”
“他们要是没这层,敢这么明目张胆放高利贷?”小蔡垂头丧气道,“说实话,这还只是东北虎自己的,他背后可有一个更大的家伙,一般人根本惹不起,像你们姑娘小有背景的,他们也放不在心上。”
杨晴坐立不安道:“这……这,要不,我跟我爸爸说下,请他……”
“不好意思。”
离三转回头,正视着小蔡的侧影,从胸前的衣兜里取出一张金光的名片,认真道:“可以借你的手机打个电话吗?”
第182章 到底是什么神仙下凡
手机里甜美软糯的声音,近在咫尺的杨晴听得真切清晰,充满想象力的自己不禁在脑中勾勒出这个号码主人的模样线条,至少长得不差,慵懒的语调里透着暧昧诱惑,妖媚,抑或妖冶?像离三这么一个身份的人,会是怎样的女人看上他?
电视桥段里有权有势的孤寡寂寞的“富婆”?
偷偷瞄了眼气定神闲的离三,纳闷疑惑的她心中泛着嘀咕,左思右想想不出个所以然,就连停车刹那的振动也打断不了她飘忽到万里的思绪。
“下车吧。”
小菜拉起手刹,打开车门,先一步地下车,扭头回看,只见离三随后而来,步伐稳健,腰杆笔直,神态自若,与平日里头一回进派出所的一般外来务工完全不一样,既不紧张,也不慌忙,看样子胸有成竹。
刚刚他打给谁,他这样的人难道还能认识什么大人物?
小蔡自我否定地摇摇头,立刻抹消心头怪诞又离奇的想法,再一反身,忽然间,眼前两道熟悉的人影映入眼帘,迎面露着笑脸的竟是快马加鞭赶来的所长、指导员,他的心里一突,觉着气氛诡异不对劲。
“哎,老张,老李。”
刘虎外八字走得虎虎生威,仿佛回自己家般轻松畅意。
张所长双手反剪,热切的目光从离三移向刘虎,横眉冷对道:“什么‘老张‘、’老李‘,严肃一点,刘虎,这里是派出所,是执法之地,不容半点人情!”
严厉的训斥出乎刘虎的意料,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恍惚间呆站在一边。
平日里没少给刘虎通风报信的李指导员,此刻也一板一眼,铁面无私道:“老唐,把这些个寻衅滋事、打架斗殴的坏分子带所里好好讯问,依法办事。”
老唐紧皱着眉毛,脸部不受控地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他别过头,与一样活见鬼的徒弟小蔡面面相觑,眼神交流间,都是一个意思,什么情况?什么情况?什么情况!
费解的不单单是几个对所里猫腻了如指掌的民警,连涉世未深的杨晴、赵婷都明显看到,眼前的所长、指导员不似车上小蔡说的,跟刘虎穿的像一条裤子,反而像是在同塌而眠的亲兄弟急急忙忙分裤子撇关系,而且神色紧张,目光若有若无地总朝向淡然的离三,复杂又敬畏。
刘虎回过神,却缺乏敏感,没有留意到场合不同寻常的氛围,依旧牛气冲天,大咧道:”喂,老李,开什么玩笑,你他吗今天喝酒喝高了吧,赶紧把那仨小子给我铐起来……“
“吵什么吵,你们那点破事我还不知道,车上老唐已经跟我汇报过了,这个民事再简单不过,你,还有你的那些弟兄,统统给我到里面好好交代,快走。”
李指导员说的大公无私,头头是道,然而正气凛然的脸上,刹那间做出了一个微妙的挤眼动作,暗示其中的玄机。
算了,卖你这个面子,给你们在手下面前耍耍威风。刘虎冷笑了声,睥睨了下离三,从鼻子哼出气,蔑视地往前走。
“老虎,你装什么,客气点。”李指导员一瞧这态度,惊惶地悄声提醒。
刘虎不以为然道:“客气什么,一农民工客气个屁,赶紧地,几分钟解决掉,我预订的场子咱们马上过去。”
“农民工个……咻,收敛点,这个人没你想象的这么简单,背景深着呢!”李指导员想回头却不敢回头,深怕暴露。
“什么,他还背景深?”
刘虎准备冷嘲热讽几句,但看到李指导员的神情不似作伪,他半信半疑地回头,就见通常趾高气昂的李所,略带谄媚地试探道:“请问你就是李三吧?”
离三从小到大,见到最大的官当属自家的村高官,遇到最有气派场面的便是每逢早操学校广播时的校长讲话,来到沪市,正儿八经知道的认识的第一位官,就是面前穿着一身洁净警服的所长,换做以前,或许一介良民的自己,会像一般人一样毕恭毕敬地你问我答,如实回话,然而跟花红衣,跟徐汗青处久了,视眼开阔的自己,显然对人上气度非凡,一律平等而相待。
“我就是。”他声音洪亮,底气十足。
嗓门之响,张所长一米八三的块头虎躯一震,如临大敌的他强挤出笑容,一副低三下四的小人模样,主动地上前几步,掠过小蔡径自上前,竟”屈尊“地主动抬起手,紧紧抓住离三的手握了又握,笑道:”李三先生,事情的经过我们已经严格仔细地调查清楚,确认不是你们的责任,你,还有那四个人都可以回去,如果有空的话可以交给我们一份事故报告,不写也可以。“
“就这么回去了?”赵文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迷迷糊糊的他伸直了舌头。
“当然,你们是无辜的,自然可以回去。”张所大手一挥,爽快道。
离三显然不吃这套,婉拒道:“还是再坐坐吧,他们是受害者,该向所长你这样正直的警察说说情况,讨一个公道。”
林灿诉苦道:“对,警察,他们放高利贷,他们……”
“啊,这件事我多少有调查。这个利息,他借给你们的是年利息30%,没有超出36%的界限,我们公安不好……”张所咬了咬牙,小心伺候不敢得罪。
“哈哈,坦白了,也交代了。”
蓦然间,李指导员冲到门口,手里挥舞着一叠醒目的纸钞,一张张都是鲜艳的大百红。他丝毫不耽误一刻时间,直截了当地说:“他们这群人太不像话,竟然贼喊追贼,明明自己挑的事,还栽赃到你们身上。呵呵,李三先生,在我们的说服教育下,他们领头的人愿意主动地承担此次事件的全部责任,另外,愿意以私了的方式赔偿你那两位朋友。看,一共是三千七百元整,他希望能够彼此间的帐一笔勾销。”
“一笔勾销?我跟他们的,还是他们,”离三指了指鼻青脸肿狼狈异常的赵文斌、林灿,“跟里面的帐?”
李指导员连连回答:“都有,都有。”
离三不假思索地取走钱,笑道:“行,事情既然解决了,我们就回去吧。”
“好,好,你要是有急事的话,要不我们让刚刚送你来的小蔡再送你回去?”
“不必了,正常人还是正常走吧,只是”
离三的转身,令以为送走瘟神的张所、李指导员刚松了口气,猛地血压急速上升,紧张不安。
”对,不需要提醒,两位领导肯定也知道寻衅滋事,打架斗殴应该怎么判?“
“知道,知道,放心,我们会秉公办事,不会冤枉一个人,也不会放过一个人。”张所义正言辞地保证道。
“还有,”离三不厌其烦道,“在来派出所之前,他们在一家流动的烧烤摊消费还有给钱,希望两位领导能够说服教育,不要让摊主白白损失。”
“一定,一定。”
张所保证的同时,急匆匆从口袋里摸出自己开来的私家车,钥匙扣一甩甩到小蔡的怀里,嘱咐道:“小蔡啊,开着我的车,送他们回去。”
小蔡一脸懵然,再回首看向离三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复杂非常。
“好了,都散了,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干什么去!”
张所的笑脸一塌,面色阴沉,抽着李指导员递来的烟,唉声叹气。
“老张,别叹气了,遇到这人,谁也没辙。走,赶紧进去吧,老虎还等咱们一个解释呢。”
李指导员不是对托关系走后门请求网开一面陌生,他早已司空见惯,只是他一个屁大的芝麻绿豆的官平生还是第一次接到这么大身位的电话,就像一尊小庙里整天敲钟拜佛,结果有一天真有金光闪闪的大佛从天而降,这种震撼与敬畏,令他激动的同时更多的是心颤与恐惧。
“解释?解释个屁!他他吗惹了这么大的人物,还想把咱们俩拖下水,老子现在恨不得直接毙了他。”
张所窝的一肚子气彻底发泄而出,“艹,怎么就不直接干死这些个王八蛋,凭那位的背景,就算打死了我也敢把他放出来。”
李指导员苦笑连连,沉默不语。
“他吗的,今天三个电话,前一个不说,就顶头的方局,第二个,娘的,沪市警备区参谋长,第三个,更狠,沪市政法委一把手的电话,乖乖,后面两个都是什么神仙人物,怎么一晚上都下凡了!”
“老张,不如说,被咱们不小心铐起来的人,到底何方神仙?”
第183章 推脱
怎么回事?
这么轻易就放出来了?
觉得匪夷所思的赵婷,完全摸不清头绪,她望着离三高挺的背影,抿了抿嘴,恨恨地冲到他面前,张开双臂。
“喂,站住!”她边拦边说,“你还没有说到底怎么回事?凭什么他们问都不问就放你走!”
离三视若无物,丝毫不搭理,而是扭身朝向一样稀里糊涂的小蔡,客气道:“这位同志,我就不上车了。麻烦请你送她们两个女孩子回学校吧,大晚上的,两个人回去不安全。”
杨晴猛地一抬头,语气迫切道:“那你呢?”
“我当然回刚刚的大排档,我那还有几个朋友在等我呢。”离三并不打算隐瞒行踪,直说去向。
“我们也去大排档。”
一说完,杨晴注意到离三眼部的细微动作,瞧他微微眯成一丝细缝,温和的笑容里隐藏着冷漠疏远,夹杂一丝反感。
她连忙摆摆手,解释道:“不要误会,我们……我们的自行车还停在大排档,拿了以后就回学校。”
离三的眉毛一抖,转而看向一路上耷拉着脑袋的赵文斌、林灿,他们像极了犯了大错心虚的孩子,一声不吭,尽量保持着不为注意的微薄存在感,心底十分害怕投目而视,尤其是平时蔑视看不起的离三。
“你们呢?”
离三信奉着与人为善,虽然赵文斌他们几次挑衅交恶,但大丈夫气概的他自然有容人之量,并不计较在自己眼中纯粹是不入流的小孩子伎俩。
“一辆车坐不下这么多人,还是带他们一块吧。”
置于离三面前的,是一辆锃亮漆黑犹如钢铁猛兽的大奔,车头明显的三叉星立标银光透亮。它安安静静地窝在停车位里,此时此刻,在小蔡摁下遥控的刹那,车头的两盏大灯犹如苏醒时的虎眼,一眨一眨闪烁着光。
“可是……所长让我送你……”
小蔡琢磨不出离三的底细,但至少,他有一个清晰的底线,就是这人不可貌相,非一般人对待。即便往日里不屑于所长、指导员他们的阳奉阴违,只是某些情况下,世故实际上是一种保护。
“不,不用了,我们自己回去。”
林灿自知理亏,愧疚又羞怯,慢吞吞道:“走吧,文斌,我们赶快去找文清。”
“喂,他帮了你们这么大的忙,你们都不先说声谢谢嘛!”赵婷双手托胸,拧眉不满。
“不用了,你们走吧。”
离三并非不讲人情,不等两个人道谢,而是观察灵敏的自己早早注意到倔强的赵文斌,咬牙切齿了老半天,却两个简简单单的“谢谢”都从嘴里憋不出来,他略感失望,但不放在心上,大大方方。
“下次在遇到这种事,你们好自为之。”他不忘在离别前再警告一番。
“嘁,假仗义。”
之前让道谢的是赵婷,现在暗骂离三的也是赵婷,她现在不如来之前那样一边倒地厌恶,内心矛盾,有两股潮流相互对冲。
“喂,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赵婷穷追不舍地问道:“到底为什么他们会放了你?你不是说你就是一个工人嘛,哪里有认识的人可以帮你!”
话音刚落,杨晴、小蔡同时望向离三,目光恳切,一样渴求答案。
“像我这样的人,又能认识谁呢?”
离三摊摊手,“我不过是跟朋友报个平安罢了。这事倒应该感谢你们,听刚才那一通电话,像是有熟人认识公安能发挥影响的,估计派出所的两位领导都是在卖你们的面子。”
“是吗?”
赵婷上身前倾,双手叉腰,浑然不在意此时的动作显得多亲密。
咔,离三刻意又轻松地避让,一开副驾驶的车门,钻入到里面便枕在松软的靠背上,闭目假寐,佯装睡觉,沉默不语。
“你!”
赵婷气得跺脚,想掰开车门将离三拉出来,不依不饶地纠缠逼着回答,然而,坐过花红衣御驾的离三,在第一次摸索了一番以后已经初步地掌握了关门的技巧。
“上车吧,赵婷。”杨晴拉扯道。
强烈的求知欲促使着赵婷放下彼此间的间隙,她不屈不挠道:“哼,不告诉我,那我在车上一直烦你。”
叮铃,叮铃。
甘愿装聋作哑当电灯泡的小蔡,早早进入到要不吃不喝起码十年二十年才买得起的奔驰,从未有过的新鲜感让他一时间没有注意到口袋里嗡嗡振动的手机,两手在方向盘上摸了又摸,像是一个二十多年的老处男如狼似渴地摩挲心仪女人的皮肤,浑身不自禁地蹦跳出一粒粒的鸡皮疙瘩。
“同志,你电话响了。”离三好意地提醒。
“是嘛!”
小蔡恍然大悟,他不敢耽误地连忙掏出,眼睛用心地一瞅,上面的一串号码既陌生,又似曾相识,隐约间他愣了片刻,终于回想起来。
“噢,好像是你刚刚打出的号,现在回打回来了。”
他不管不问,径自按下接听键,紧接着把崭新的爱立信递到离三面前。
看来不是白帮这个忙……离三含笑着叹口气,把手机放在耳畔边,轻声道:“喂。”
“怎么样,人从派出所出来没有?”
另边,照旧一袭大红旗袍的花红衣站在摩天大厦的顶层,独自站在巨大的透明玻璃窗前,一手举着盛有贵腐酒的高脚杯,一手两指捏着手指的两侧,姣好的面容直面向天际昏沉而残缺的斜月,秋水荡漾的眼睛里深邃无比。
离三听到后座“砰”的一声,察觉到赵婷、杨晴坐在后面,放低了声音说:“出来了,正回去呢。今天这事,多谢帮忙。”
“那你应该怎么谢我呢?”
花红衣微微抬高手臂,琥珀般的色调点缀着苍白的月光,浓郁的蜂蜜、杏脯、和桃子的果香,包裹着一层灰霉的气味,犹如水泡的朽木一般的香气,飘散弥漫在琼鼻与朱唇间。
“不如按我之前说的,当我的司机,给我开车怎么样?”
“不好意思,花姐,这份恩情可能要暂记了,我现在已经给别的人当司机了。”
说着,离三侧转过身,瞥了眼尚未知情的杨晴,视线交汇,四目相对。
第184章 接受
“别人的,谁的?”
花红衣将电话副机插回座机上,开了免提,磁性又大气的声音回荡在隔音效果极佳的办公室内。
“你不会是不愿意,故意敷衍吧?”她涂着嫣红的指甲,轻轻地刮擦着高脚杯的杯沿,甜腻迷人的笑容里增添着难以描述的风情与活泼,像是杂糅了妙龄豆蔻的清纯可人,与妩媚少妇的温婉醉人。
“我这人从不敷衍。”
离三直勾勾地看着杨晴,看得对视的她不自禁地低下头,害羞地避开视线,然后坦诚道:“钧天。”
“钧天地产?”
花红衣手上一顿,轻微的动作引得杯中的贵腐酒水面泛起一阵涟漪。她忽地笑靥,不知道是恭喜抑或恼怒,总之娇滴滴地轻笑了会儿,方才收敛地回答:“怎么突然会到钧天当司机,是老杨物色到的你,还是你物色到了老杨?”
“我这种身份,哪里有条件挑肥拣瘦。”离三自谦道,“纯粹是一场机缘巧合,我似乎救了他们公司的千金大小姐。”
“是这样啊”
花红衣搁下手中摇晃的酒杯,从桌上拾起抽惯的薄荷好彩烟,细长的烟身在她的双指间,拨弄了两下火机,蹭的一声点燃的同时,她抬头望着金碧辉煌中晶莹剔透的水晶吊灯,娉婷款款地徘徊在偌大空旷的大厅内。
“不过杨家报恩,就让你当他们家的司机,未免太小气了。要不要花姐替你多争取一点?”
“我觉得挺合适,一件小事换一个职位,不差了。”离三婉拒道。
“救人对你来说,的确是小事。”
花红衣浅浅道:“你救了我勉勉强强才肯吃顿饭住个酒店,这杨小姐,救下了总不该高过我,不然,岂不是暗比我是‘忘恩负义’的人嘛?”
女人,莫不是一种天生攀比的动物,就连报恩也要分个高低……离三既无奈,也无话,沉默了片刻,幽幽回复:“何况无福之人难消多恩。”
“是美人恩吧?”花红衣调笑道。
“她可没有你的美。”离三忽地说了一句看似轻浮的话。
“呵呵,想不到能从老实人的嘴里听到一句讨喜的话。”花红衣话锋一转,“可是你别以为说花姐一句好,就可以算了这笔人情。你要知道,跟你作对的那个老虎,可不是背景空白的小赤佬,他靠山跟我,可有不小的渊源。这次,我算是胳膊肘往外拐了。”
“就因为我晓得人情很大,不能随便当个司机敷衍你。”
离三顺着花红衣的话,继续客客气气地拒绝道:“还是暂记吧,等稍微更有能力,再听候一次调遣。”
“还是不肯嘛?”
连番的拒绝,竟没有让花红衣感到拂了面子,心里窝气,她反而越来越欣赏这个听起来低声下气实际上内有脊梁的男子大丈夫,内心连道,这才是自己要找的人,够硬气,不折不弯。
她违心地,最后一次试探道:“可你要明白,在我这里当司机可不止是司机,但在钧天,就算救了杨小姐一命,你始终是一个司机,而已。”
“我这个人,现在也就适合干个司机。”离三再次推辞道,“没有其它的能力多做别的事。”
花红衣亦不纠缠,也不愤怒,理解道:“既然你这么说,行吧,这个人情我就记着,等哪天你稍微发达了,我可就上门讨了,那时你可不要再说能力不行了。”
“行。”
离三干脆而果断,他挂下电话的刹那,人紧接着侧头,向着偷偷摸摸侧耳聆听的赵婷、杨晴瞥了瞥眼,问道:“之前在图书馆你说的那个实习司机的位置,算数吗?”
“当……”
杨晴正准备回答,赵婷突然出声打断道:“算什么数。我们不是帮过你了吗,怎么还厚脸皮要我们报答啊!”
“赵婷!”杨晴抱以歉意地冲离三苦笑,转头皱眉地望着逞口舌之快发小家子气的闺蜜。
赵婷瞪了离三一眼,委屈地嘟囔道:“难道不是嘛!”
“如果你们把两个人的恩情算作是一个人,那也是行的。”
杨晴急切道:“不,不要误会,她是她的,我是我的。嗯,之前的作数,明……后天吧,后天你可以到公司那边见我哥,他会给你安排的。”
“谢谢。”离三态度诚恳地致谢。
“嘁,刚刚在图书馆还装得清高,不屑一顾,现在怎么啦,突然发现面前两个人背景不低,想借着机会攀交是吧?”
赵婷怀着无限的恶意,揣度着离三的人品,喋喋不休道:“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可我要警告你,这一恩算……”
“赵婷,不要再胡说了,真是的。”
离三坦诚道:“其实你朋友有一点说的没错,我现在的确需要这样一个工作。”
赵婷别过头,心里得意地撇撇嘴:“哼,我就说呢。”
杨晴听得心里发慌发燥,善良的她害怕尖酸锐利的话伤害到自认为重自尊的离三,不好意思地转个话题道:“那个,我等会儿把公司的地址,后天你到了那儿,会有人帮你安排好的。”
“谢谢。”
……
“喂,杨晴,你怎么还看他呢?”
赵婷双手扶着自行车,臂弯轻轻地撞了撞发呆木然的杨晴。
“赵婷,你说,到底是什么样的环境,才能出现他这样一个人?”杨晴目光痴痴道。
“噗,晴格格,你这语气,你不会喜欢上那个民”
赵婷后面“民工”两字还没说出口,就在杨晴的瞪视下咽回嘴里,不得不扭捏地改口说:“看你这副凶巴巴的样子,肯定是喜欢上他啦!”
“对,我就是喜欢了。”杨晴莞尔一笑。
“呀,晴格格,你开什么玩笑!”
赵婷信以为真,激动又震惊,她语无伦次地劝道:“你一个名牌大学生,想跟他一个民,嗯,一个半建筑工人谈恋爱,你在想什么,你觉得他跟泥般配吗?你觉得你们两个会有未来吗?我可告诉你,晴格格,你别因为一出英雄救美,又一次狐假虎威,脑子一热耽误了自己,到时候我可不想到看见自己的闺蜜演一出狗血的爱情悲剧!”
杨晴白了眼:“你也知道是开玩笑啊。”
“呼,看来你的脑子没有烧坏了。”赵婷拍了拍胸脯,心有余悸道。
“你想多了,就算我愿意,我爸我哥也不会同意的。”
杨晴蹬上自行车,一脚踢开车梯子。
“走吧,回学校去吧,路上顺便给我哥打一个电话,我要把他的事跟我哥说清楚,别安排错了。”
“不就是一个司机的差事,还安排什么?”
“呵,我哥这人做事不靠谱,还是再提醒下好。况且,刚才一闹,晚饭还没吃呢,正好蹭他一顿饭。”
第185章 不必要的警告
“妹妹,我就不明白你到底想什么呢,请一个学生给你开车?”
“你不是有驾照嘛,爸鹊桥会的时候也答应给你买辆代步的车。你至于嘛!怎么着,电视剧还是小说看多啦,千金大小姐一定要配个开车的司机?”
坐在弗兰克斯西餐厅用餐的杨骏,梳理的斜刘海修饰圆脸,他身穿ea7蓝色针织t恤衫,手腕上戴着一块欧米茄机械男表,手指间更是把弄着他的蛤蟆镜。
杨晴打下戳她额头的手指,气鼓鼓地嘟嘴嗔怒道:“哥,你要再敢戳我头,我就把你这一个礼拜没去公司上班的事跟爸说,看他回来以后怎么收拾你!”
杨骏没有为餐厅里的冷气冻着,倒被杨晴的告状吓得一激灵,随即换了个脸,涎着脸说:“妹妹,千万别冤枉你哥啊,我堂堂投资发展部副总经理怎么可能一周没去上班,我只是到各地去物色人才,咳咳,给我当司机的人才,这不有个叫李三的,我就看中他啦……”
“行了行了,哥,你就别编下去了,这些话我听得都替你难为情。反正你不务正业、花天酒地又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也懒得再跟爸提。可是你必须答应我啊,虽然编在公司,可除了重要会议、重要场合真缺人手,非得用他不可,平常的时候你可不准用他,他的一切行动都得听我的。”
说话间,杨晴从爱马仕凯莉包里取出一部小灵通递给杨骏。
杨骏瞅了眼,满脸嫌弃,抱怨道:“我说妹妹,你要实在不想送哥礼物的话,可以不送,没必要送个小灵通恶心你哥吧!”
“谁说送你的,这是我给李三用的,不然我以后怎么联系他!”
杨晴见杨柯杰一脸委屈且心酸地接过小灵通,不客气道:“还有哥,你交给他的时候,不准跟他提小灵通是我给他的,你得说成是你让公司配的。”
“妹妹,你脑子瓦特啦!又是送手机,又不准我使唤他,还让我批准他下午一点到四点能去图书馆。诶,妹妹,你这是报答救命之恩啊,还是给公司请了一个祖宗啊?”
“他算是我恩人,难道供着不行吗!”
杨晴甩了脸色,鼻哼了声,再次提醒道:“说好啦,后天他来公司,你千万别放我鸽子啊。”
“行,行,看在我妹妹的面上,我让我邓姐去招呼行了吧。”
……
“……第七,上班穿西装……再提醒你几句,你是杨总的专职司机,你的考勤和你一起来的那人有点不同。平常的时候你也是8点上班,但至于下班是不是7点要看杨总的意思,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吧?”
女人的衣襟右侧佩戴着一枚写有“邓丽霞人事专员”的工号牌,她瞟了一眼点头示意明白的离三。邓丽霞满意地笑着转身,一边踩着高跟鞋,蹬蹬领他往杨柯杰所处的办公室,一边瞥了眼离三说。
“另外,如遇到像早出、出差等一些特殊时间用车的,你就不必回公司打卡了,直接由杨总负责签到和签退。不过,”邓丽霞在杨柯杰的办公室门口停步,话锋一转笑说:“既然你是杨总的司机,想来应该是正常上下班。”
离三卧蚕眉一扬,询问道:“邓姐,为什么这么说呢?”
“这个嘛,等你进去以后,估计杨总会亲自跟你讲的,我就不多此一举了。”邓丽霞转身背对着离三,轻敲门三下,只听得里面传来一声“进来”后,她扭动门把手轻推开,朝离三说:“李三是吧,等你跟杨总聊完出来,我再带你到你工作的地方熟悉下环境。好了,进去吧,我在门口等你出来。”
“那就麻烦邓姐了。”离三再一次冲邓丽霞笑一笑,走进办公室。
望着离三的背影,邓丽霞慢慢带上门,嘀咕道:“真想不通这些有钱公子哥,平时上下班不都是自己开车的,聘什么司机。嘁,为此还买了一台奔驰s350,败家子。”
……
如约而至,离三在两天后出现在高耸的大厦门口,他一身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衣着,与穿入的正装工作族们格格不入,然而,非但没有招惹白眼与暗笑,反而令旁观者大跌眼镜。
“……第七,上班的时候必须穿西装……另外,你是杨总的专职司机,而且是实习的,你的考勤跟一般人不一样。上班的时候往常是早上7点半,工时半天,也就是中午下班,以此类推,下午12点半,也是半天,但要注意一点,遇到突发情况,或者杨总的特殊命令,几点下班就看他的意思,这个你懂吧?”
女人的衣襟右侧佩戴着一枚写有“邓丽霞人事部经理”的工号牌,她瞟了一眼点头示意明白的离三。邓丽霞满意地笑着转身,一边踩着高跟鞋,蹬蹬领他往杨骏所处的办公室,一边瞥了眼离三说。
“公司考勤一律使用指纹机打卡。当然,因为你比较特殊,杨总直接管着由他亲自负责你签到和签退。”
邓丽霞在杨骏的办公室门口停步,话锋一转笑说:“不过放心,既然你是杨总的司机,想来应该是正常上下班。”
离三卧蚕眉一扬,询问道:“邓姐,为什么这么说呢?”
“这个嘛,等你进去以后,估计杨总会亲自跟你讲的,我就不多此一举了。”
邓丽霞转身背对着离三,轻敲门三下,只听得里面传来一声“进来”后,她扭动门把手轻推开:“李三是吧,等你跟杨总聊完出来,我再带你到你工作的地方熟悉下环境。好了,进去吧,我在门口等你出来。”
“那就麻烦邓姐了。”离三再一次冲邓丽霞笑一笑,走进办公室。
望着离三的背影,邓丽霞慢慢带上门,嘀咕道:“真想不通这些有钱公子哥,平时上下班不都是自己开车的,聘什么司机。嘁,为此还专门买了一台奔驰s350。”
……
“杨总。”
杨骏端坐在转椅上,他不像平时呆公司里那般,在这个点继续玩他的梦幻西游,他难得这个月第一回翻开一份去年的项目计划书。在上面,杨骏装模作样地用派克笔勾勾圈圈划重点、注批语,看上去很忙。
“杨总。”
离三又叫了一声,但杨骏依然没有理会离三,他在效仿他父亲对待新来下属的那一套,让离三在距办公桌四五步远的位置站着,故意晾离三差不多十五分钟左右。此期间,有大约十四五张纸左右的项目方案被杨骏涂涂改改,上面写着一些与内容毫不相干的东西,例如
他在第五页写到“米其林”、“德兴馆”、“老饭店”、“老正兴菜馆”几个吃饭的地儿。他在老饭店的下面打了个勾,又很快划掉,改成在米其林吃顿中午饭。
接着,他又在第七页写上“苏荷”、“菲比”几家酒吧以及几个在沪市也算有名的夜店,然后翻开自己手机的通讯录,把通讯录里一个个备注为“xx夜店小雅”、“xx酒吧蕾丝姐”的女人名写在纸的空白处,便开始像他以前念书那阵子做单项选择题或者搭配连线题一样,将星期几,某某宾馆、酒店、夜店、酒吧、ktv以及某某风尘女人写在一起,以此把自己的夜生活安排得妥妥当当。
终于,等杨骏把星期一到星期日统统安排好,他才放下笔,缓缓抬起头,尽量摆出和他父亲那般的威严,装腔作势地跟离三说:“来了很久了吧?”
“没有,杨总。”
见离三双手相握负于前,很是恭敬地向杨骏简短地回复,杨骏对离三的态度满意地点点头,客气道:“坐,坐下说,别站着。”
离三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没有上前坐的意思,推拒道:“不了,杨总,我还是站着说吧。”
“哦,那好。”杨骏瞧离三这么上道,手搓了搓下巴,拿眼上下打量了离三一番,随意地说道:“我这次特意叫你李三过来,除了想见一见你这个人以外,最主要的是想交代你一些事情。”
“杨总吩咐。”离三识趣地为杨骏接下来的说话来个启下的铺垫,使他不至于自己一个人唱独角戏。
“是这样的啊,我之所以聘用你这么一个专职司机,是因为这个司机在一些重要的会议场合、私人公开的宴会、接送来宾顾客等等地方我用得上,而这就是你的职责。除此之外,在平常的时候,你就不用负责我的接送,我习惯自己开车。”
杨骏停顿下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所以你这个司机其实没有多少事情,除了个别特殊的情况要用车的,一般来说你可能比那些要值班站岗的保安还要轻松。但你也应该知道,没有什么公司会养闲人,所以在平时,我要给你一个额外的任务,就是负责我妹妹的出行。”
离三一听到“妹妹”二字,不禁想起有点婴儿肥的杨晴,右眉眉梢被惊得一挑,问道:“杨总的妹妹?”
杨骏拉开最底下的抽屉,从里面取出杨晴交给他的那部小灵通,眼神里的不满、嫉妒之色稍纵即逝,把小灵通摆在桌面上。
“没错,就是那个把你推荐给我的杨晴。她今年读大三,下半年开始要实习了,可能随时随地需要用车,不过她是新手不太熟练,考虑到安全就打算聘用你,所以,接下来没特殊情况的话,你的工作就是负责她的出行,明白吗?”
说着,指了指桌上的小灵通,继续道:“还有,呶,这是我让采购科给你配的,一旦我妹妹要用车,她会拨这个号联系你,而你必须做到随叫随到不许迟到,under,哦,我忘了你们是听不懂英语的。总之,你的工作就两条,第一,听我的吩咐开车,第二,听我妹妹的吩咐开车,明白吗?明白的话,把这个小灵通拿走。”
“明白。”
即使被杨骏不经意的嘲弄,离三并不在意。脸上波澜不惊的他上前拿过小灵通及充电线以后,看向杨骏似乎在问他还要交代什么。
“公事我交代清楚了,那接下来我有点私事要跟你说。”杨骏搓了搓手,认真地说道:“你救我妹妹的这件事,她已经跟我讲了。对于推荐你当司机作报答,我们杨家不单不会忘恩负义拒绝反对,反而我作为哥哥的觉得我妹妹这个恩报得太小气。所以,我在这里再给你补充几条……”
离三推辞道:“杨总,我看就不必了。能得到这份工作,我就很满足了。不需要再……”
“嗳,别客气,这是你应得的,啊!”
杨骏摆摆手,打断道:“首先,我听杨晴讲你喜欢下午一点到四点呆图书馆,嗯,懂上进,这很好,我支持,想必过来的时候,邓姐跟你说过了,就是你只需要工作半天,当然,如果我和我妹妹没有用着车的时候,你也可以偷闲,可以开车到图书馆,至于油钱,照样公司报销。”
“这第二,就是你的工资,虽然是半天,但我会按全额付你工资。此外,在你工作一段时间以后,看你的表现,我会适当把你的工资再提高一部分。而第三嘛,我妹妹之前也跟你透露过,你也放心,等有合适的时机,我会把你调到其它部门的岗位去,给你一个发展的空间,这点我可以保证。”
“谢谢杨总。”
离三搭这话的时候,古井无波,脸上没有露出杨骏所想的喜出外望或感恩戴德的模样。
杨骏看在眼里,心里不免生出一丝恼怒,拧眉不悦道:“嗯,不用,不过也请你记住,这是我对你救我妹妹的报答,但恩是恩,可我不希望它没有底线,更不希望你因此有什么非分之想。毕竟我妹妹她还年轻,她对于一些人一些事缺乏辨别能力……”
“杨总,你可能误会了。我跟你妹妹并不怎么熟,除了救了她一次以外,似乎没有什么交际。所以你也不用担心,你妹妹会跟我发生什么。”
离三瞄了眼,眼眶里划过深邃瞳孔的寒光乍现,顷刻间森森寒意直刺夸夸其言的杨骏心房,吓得对视的他一时间话咽在喉咙说不出,当即笑眯眯,以憨厚老实的面相掩饰而去。
“如果杨总没有其它事情的话,那我先出去了。”
怔了一下的杨骏回过神,不知所措地回道:“呃,那你出去吧,把门带上。”
“好的。”
第186章 学车
“……兄弟,其实你根本不需要这么用心去考科目一。科目一这些杂七杂八什么交通法规、什么标志标线的,记不住考不出无所谓,反正我都托人打点好了。一包软中华或硬利群,一个人,保证你能一次性过。”
说话的是马开合推荐的在驾校里当教练的老乡,按他说的称呼他一声“孙教练”或者“教练”就行。不过,离三在第一次与他见面的时候,一包烟抽下来就差不多到了烟逢聊友一包少的程度,他便破例让离三叫他“孙哥”。
“那就谢孙哥了。”
离三之所以能和孙哥说得亲切,主要还是孙哥他祖上是正儿八经由陕西逃难进的安皖,他的血里起码是流淌有四分之一陕西人的血。虽然他不会说陕西话,可是他依旧继承了陕西人淳朴好客的性子。
“呵呵,李三,别客气,你也算是我半个老乡,再说了,你还是二眼推荐过来的人。这样一来,孙哥想不多照顾你几分都不行。”
孙哥的岁数不小,有四十多,听他说他之前是干黑车司机的,拉一趟活挣得比开出租的每个客人至少要饶四五块,有的甚至组团人多的还要饶到十块的。不过到后来,似乎打击黑车查得比较严,罚款厉害不说,车还会被拖走押着,得交了罚金才能开回来。
不过据孙哥笑称的,天无绝人之路。再后来,他机缘巧合之下载了一个要在这块儿开驾校的老板,载他溜外环线仅仅花了十多分钟便到目的地,这就被老板看上这身开车技聘作教练。
“客气,客气。”
孙哥从运动裤里取出一包早上学员拿给他给他贿赂监考官的软中华,拆了包装给离三递上一根,自己也抽上一根,一边吐吸,一边跟离三说:“现在你科目一已经过了,可以自个直接开车到路上了。我说李三,之前我教你的东西还记得不?”
孙哥把教练车车门打开,坐在副驾驶座上看向在驾驶座上调座位的离三,一直见离三左右各自看了一眼已经调好的后视镜,接着看到他系上安全带以后,这才出声问道:“接下来要点火上路了,你该怎么办?”
咔哒一声,离三点上火,脚踩离合、脚刹,挂挡拉手刹,轻车熟路地打转向灯、鸣喇叭,以一档的速度缓缓上路。五码左右,挂二档,十五到二十码之间,挂上三档。他左手熟练地摆弄方向盘,右手随时准备着升档降档。
“嗯,学得不错,照你这速度学下去,我敢说你半个月肯定能考出来。”孙哥一想到之前带离三到场地里练科目二的时候,他貌似也只花了三四天、七八个小时就掌握六个项目,现在又瞧他路考也没什么大问题,觉得这钱赚得又快又容易,不免对已经上手的离三又生几点好感。
“打转向灯变更车道。”孙哥发号施令之后,开始跟离三闲扯起来。“你学车是为了当司机,其实要我说,每个来学车的不管他们干的是什么,实际上都在干司机的活。你想啊,在家里,你或许要给你爹妈、给你老婆孩子当司机,而去工作呢,你必须要学会给同事、给领导、给客户当司机。诶,这样一想,是不是觉得这车你以后不学还真不行,它或许将来就跟普通话一样是必学的,不然就好像不能跟人交流一样。”
离三把档挂到四档,里程表上速度被踩到五十码左右。他双眼仿若雷达一般不断地在前方、左右后视镜瞅了一眼,同时跟孙哥回复道:“马路、公路修得这么平坦、这么多,不会只给这么点车开的。以后,买车开车的肯定会越来越多,到时候,孙哥,你估计要忙不过来了。”
“诶,有道理,有道理。毕竟这轿车不是我爹那个时候骑的自行车,要上牌,也要驾照,而且你要是没人教的话,还不一定学得会。”孙哥弹了弹烟灰,吧嗒抽上一口,笑道:“最关键的是,现在跟以前不同啦,以前那个时候我爹妈结婚,自行车、手表、缝纫机这三大件兴许还凑不齐,可现在啊,你要是没有车子、房子、票子,人家姑娘压根不愿意跟你结婚。”
孙哥意犹未尽地继续说:“等车慢慢多起来咯,估计要不了多久,人家姑娘没几个稀罕跟着没车的男人,毕竟我看那些电视剧里演的,什么夫妻同患难啊,什么男女相恩爱啊,在钱、车、房面前都不是事。这个年代啊,有的人怕是瞧不上四十八条腿的安稳生活,只瞧得上一条又粗又硬的大腿。哎,兄弟,你说为什么会这样呢?”
离三没有接话茬,而是透过前挡风玻璃,望见右侧站在人行横道上冲来往车辆招手的一个人。那个人略微弯下腰,一手捂住自己的肚子,一手不断地举起来摇晃,估摸着应该是突发什么病着急上医院。
“孙哥,那边有个人好像想打个顺风车,你看我们要不要停车载他一程?”离三把档位已经降到三档,速度保持在最低时速,任由汽车慢腾腾地在马路上行驶。
“别别别,兄弟,赶紧挂挡转方向盘离他远点,千万别被他盯上缠上,不然我们可要遭殃了。”孙哥一个激灵从后仰的副驾驶座直起身,急得语无伦次地跟离三说,让他立马往左开避过那个人。
“孙哥,那个人有问题?”离三重新把档位挂到四档,避过由左侧超车过来的大众宝来车,加速往前开。
“当然有问题,而且是大问题。幸亏你还懂得问我一声,不然你直接凑上去可要给你和我惹上一身麻烦咯!”孙哥重新躺在靠椅上,以手扶额来回摸了几把,悻悻地说道:“你知道他站在那招手干什么吗?”
“我看他的样子,像是身体不舒服,想打车去医院吧?”离三憨笑道。
“屁咧,他要真想去医院,前面一百多米不到就有个车站。他只要坐上91路的车再过十几站,就能到第三人民医院了。所以,你觉不觉得他这样很可疑?”孙哥拿手指了指教练车经过的那个车站,斜视着离三说道。
见离三默默地点头,若头所思,孙哥接着指了指不远处又有一个再向马路上过往车辆招手的人,自信地说道:“这些人不是很可疑,而是绝对有问题。我怀疑这个跟刚才那个都是托儿。”
离三惊得挑眉,目视前方的刹那瞥了一眼孙哥,问道:“托儿?”
“对,就是跟那帮戴白帽、穿蓝衣的管交通人合起伙来挣罚款的人。这些托儿可以算得上是鱼饵,老是跟中队、大队里的里面的‘鱼钩’勾搭在一起,专门来钓你和我这种开车的肥鱼。然后等把开车的给钓着了,立马就狠狠地宰上他们一刀,让他放放血。”
孙哥说的时候留意到离三脸上的不以为然,心底担心他以后遇到同样的事情可能被“钓鱼”,便特意语气加重地警告道:“所以啊,你以后开车出去,千万记住咯,遇到像这样在路边冲你招手找你搭个便车的,无论如何,你都不能载他,明白吗!”
离三挑的眉毛往下一蹙,拧成一团,瞄向孙哥狐疑地问他:“孙哥,不会吧,只不过是顺手搭个人给他省几步路,助人为乐的事,不至于有这种歪门邪道等着好人吧?”
“没听过‘好人不长命,恶人活千年’嘛!好人怎么了,这个世道,诶,好人活该就没有好下场。呵呵,不说远点,就说这事吧,你以为我一开始也信这里头有这个鬼,没有,其实我跟你一样刚一听说也不信,可后来不信不行啊,因为你身边有人还真出过这事!”
孙哥喉咙一蠕动,一口痰从他嘴里吐到车窗外,他拿起一瓶拧开的矿泉水喝了一口,接着往下说。
“就,就上个礼拜,我有个已经考出驾照的学员就中了这招。哼,这帮孙子安排一个跟刚才那俩差不多的人,一样假装一副有急事的样子求搭别人的顺风车。而我那个学员人好啊,就主动帮了一把。可没想到刚把他载到目的地,他故意塞给我那学员十块说当车钱,跟我那学员拉扯磨叽了一会儿,结果呢,当场被特意在那个点蹲着执法的那些人逮个正着。”
离三把车开慢点,腾出工夫转头偏向孙哥,问道:“逮到就罚钱?”
“那可不是,罚了一万多块钱才让你走。不然,车扣下,人放走,什么时候交钱,什么时候给车。嘿,跟买车时候一模一样,一手交钱,一手交车!”孙哥一边说,一边拿大拇指、食指比划一万块钱的厚度,讥笑道。
“这不是土匪嘛!”
“咋能叫土匪呢,兄弟,没看过《王保长传奇》吧,他们这叫保安团!”孙哥又喝上一口水,感慨说:“反正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从朋友出了这档子事以后,我是不敢自己或让别人再做这种事了。没办法,虽然做好事不留名我觉着成,可要是做了好事还给人留个恶名,我可受不了这委屈。”
“就没人管?”
“呵,怎么管?整个沪市上上下下各县区,谁都(tian,通腆)着脸说自己清楚,可谁敢拍胸口保证自己没搞过这个。哼,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即便有些乌鸦现在不黑,也迟早会被乌烟瘴气熏都熏黑了。”
第187章 明天记得来
吱,车胎伴随着刹车,逐渐减速中在柏油路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诶,李三,干嘛停车,平时不都再往前一段吗?”
教练孙哥原本优哉游哉地坐在副驾驶座,双手抱胸后靠着小憩,在突如其来减速的惯性下,上身不由自主地往前一倾。
“孙哥,看到一个熟人。”
离三手脚协调熟练地操纵教练车,规规矩矩又轻而易举地侧方停车,接着不忘开启双闪。
“就这里下,不妨碍你吧?”他一边拉手刹,一边抱以歉意望向教练。
“嘿,这算什么事,想哪里下就哪里下呗。”孙哥咧嘴一笑,满不在意。
“那行,谢谢孙哥了。”离三说着,解开安全带。
孙哥嘱咐道:“哎,对了,明天接着学车,时间地点一样,到时候我过来接你。”
“好。”
话音落下,紧随其来是轻轻的关门声。
“大爷!”
从车里钻出的离三甫一挺直,朝向铺满石砖的人行道上的一个熟悉的背影喊道。
噔噔,他步伐轻快,动作迅捷,与前面的孙勇冠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只见在夜影树翳里迈步蹒跚的老人,闻声忽地顿足,颤颤巍巍中把头一转,路灯射出的亮光径自照在他的脸上,映入离三震惊的双目中。
老人依旧是一脸的鱼尾纹,一条一条的皱纹曲折不均宛如墙上斑驳的印迹,而皮肤又像掉落光洁滑腻的漆面,变得粗糙而布满沧桑,点点老人斑,则仿佛是岁月在脸颊上泼上的不可磨灭的污点。
然而,即便这样的衰老,这样的年迈,在以前,离三从未发觉大爷一举一动间是一个已经年纪八十有余的老人,那时,他双目灼灼,炯炯有神,身子板虽然瘦削却硬朗健康,整个人散发着一股不显老不服老的精气神,可是现在,从离三的眼中,他看到的孙大爷,不再有弥勒佛般的欢喜微笑,面无表情,犹如是木刻似的,消去了全部的哀乐,空心而又空洞,死气沉沉。
“大爷?”离三进步上前,担忧道。
“喔,是李三啊。”
以往隔着一条马路都看得清楚的孙大爷,而今莫名其妙地需要等离三凑到跟前,站在他面前一步之遥才恍然大悟。
“你这是又去图书馆呐?”他说话同样有点不利索,些许含糊中带着结巴。
离三不作回答,而是揪心忧虑地凝视才隔了四五天不见的老人,深深地打量,从头到脚,又从下到上,看他没有穿平时的保安制服,穿着一身黑灰的中山装,脖间围着一条离三小学一样佩戴的红领巾,右手提着一个薄薄的白塑料袋子。
“大爷,您从哪里回来?”离三反问道。
“我?”
孙勇冠笑吟吟道:“去外面办点小事,你看办好了就回来。”
晚风徐徐,离三隐隐看到老人胸前未曾吹干的汗迹,他微微抬头,当清楚无比地注意到额头上的汗珠,也不忙着聊天,扭身侧头,转向一旁传来引擎轰鸣的教练车。
“孙哥,能麻烦车再借我开一段吗?”他大声喊道。
“咦?”
教练摇下车窗,脖子伸直,面带疑惑地探头而去,定睛一看离三,以及老人,会心一笑道:“行,再开一段。”
离三挥了挥手示意感谢,转而询问道:“大爷,我开车带你回学校吧?”
“车,李三你有车了?”孙勇冠眨了眨老眼,难以置信道,“不是三轮车啦?”
“大爷,您误会了。这不是我的车,是驾校教练的车,我最近啊一直在学车。”
“是这样。那还是算了,不麻烦别人,我还是走回去吧。”
“这里离学校还有段路,看您出的满头汗,还是坐车吧。”离三一劝再劝道,“再说也不麻烦,本来也是要停到校门口的,只是碰巧遇到您,我这才下来。”
“我今天请假没有值班,得回小区屋里睡一晚上。”老人推辞道。
“您就跟我上车,来回也多不了一公里。”
说完,离三搀扶着孙勇冠,软磨硬泡终于强拉着老人登上了车。
……
“李三,你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了啥?”
之前离三强拉硬拽着老人上车,此刻,老人强求软声地让离三留下。一老一少两人一人一个小马扎,晚夜的漆黑密布整个社区,独独铜丝缠绕着铁皮木板的矮屋没有灯光的怜悯,黑茫茫中人眼往没有门的洞里一望,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晦暗。
离三手拿着孙大爷好意递来的蒲扇,有心地扇动着,刻意将微微凉爽的风扇向老人,就像昔日在李家村李婶为离三驱赶蚊虫一样,此时他一样关心又孝敬地替长者驱蚊。
噗噗,蒲扇小幅度地左右摆动着,而持有它的离三,却沉默得如这方的幽静,久久不语,洗耳恭听。
“说白了,你读书上学,到毕业工作,跟我当年卖命讨饭一样,为的就是生存。”
孙勇冠咽了咽喉咙,慢吞吞道:“但现在比那个时候好多了,你也比大爷强多了,懂知识有文化,生存是肯定没有问题。”
离三斩钉截铁道:“大爷,我不要生存,我希望生活。”
“生活?”孙勇冠迷糊道,“两个有区别吗,我还真不清楚?”
“地上的蚂蚁是生存,垃圾堆里的猫狗也是生存,可城市里的人,得活得像一个人,生为活人,不是活物。”
“原来这就是生活,对,是这个意思,大爷当年从军就是从生存跳到你说的这个‘生活’。”
生存,生活,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对应着马斯洛需求理论五级,而此时的离三,仅仅位于最底层的“生理”,温饱尚且难以维系,又哪里有多余的精力有多余的时间去追求尊重、自我实现,然而,即便再被剥削的人,也有微乎其微的力量振作而奋斗。
正如离三始终坚信的,一双能欣赏日出灿烂的眼睛,必然目睹黑夜的绝望。
“可是,我觉得,咱们更应该看的是生命,是一生。”
孙勇冠自言自语道:“你千万不要怪大爷嗦,也不要嫌大爷没文化。我虽然识字不多,但至少在部队呆过扫盲班,在学校里也看过一些书,虽然不多,也不深,可大爷的年纪摆在这里,有时候半辈子活下来,几十年的回忆好歹抵半本书。”
“你看我这样的人,没有财,没有名,眼睛一闭一睁不管多少年,自个的名字在入土的那边除了墓碑上刻着,能过个一两年再唤出声的怕是一个人都没有。本来是这样,本来是这样,可李三呐,不一样啦,虽然像大爷这样的人,你算一个或许会记住,但是少,可换一茬想,想我总算是一个地道的革命战士,抗过日,打老常,援朝鲜,揍美鬼,这一辈子,没亲人纪念可一有国庆,庆祝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自己就觉得自己没有白活在这个世上。”
“这也许就是书里经常提的,生命的意义,你说是不是?”
“大爷。”离三张张嘴,不知道从何回答。
孙勇冠抱着某种坚定的信念,像一名不算优秀却尽职尽责的导师,掏心挖肺地希望影响到前面聪慧的学生。
“李三,记得认识你的时候你说你从陕北来,那你一定会唱《东方红》吧?”
“大爷,我唱不全。”
孙勇冠语气真诚,再三恳求道:“能唱给大爷听听,听听地道的味道?”
“东方红,太阳升……”
唱了一会儿,唱到第二遍的“为了建设新中国,呼儿嗨哟,领导我们向前进”,面容疲倦的孙勇冠猛地打开半阖的惺忪昏眼,一把抓住离三的手腕迫切地问道:“李三,你明天能来这里吗,能来吗?”
本已经跟教练约好学车,但离三隐约从老人的话里听到恳切,不免心软地答应:“来,明天我一定来。”
孙勇冠充满力量地再三强调道:“好,那就好,得来,一定得来,而且得早点来。”
第188章 光没了
夜色染空,昏月烛照,本就乌黑一片的社区旮旯,逼仄,萧瑟,偏僻中又增添一抹黑颜色的忧伤。
孙勇冠静静地坐着,旁边马扎上的人已经不见踪影,十五分钟前自己尚能依稀认出一个离去的黑影轮廓,而现在,老人的花眼里,仿佛除非喧嚣的风,死寂的暗,什么都看不见。
“能说的只有这些。”他嘴巴翕动喃喃出小声。
嘎吱,两条瘦如麻杆的腿,好似经人拨弄,竟摇摇晃晃摆个不停。孙勇冠颤颤巍巍地起身,脆弱松动的老骨头嘎嘣直响,他驼着微微凸起的背,再也无力支撑腰杆,任由它垂落,垂落,仿佛背上背着一个沉甸甸的锅盖,压弯了腰。
“可能做的,还能更多。”
老人步履艰难,踏出一步就像抽空将近一半吸进的气力,他两条白眉浸没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上扬,上下同步地,在一蹙一展间,左右脚向前,继续向前,一直将矮小的整个身子钻入到犹如黑洞般深不见底的铁皮屋里,他的走路,他的举手,任何的动作全然吞没在黑漆漆的夜色里。
叮铃当啷,一阵翻腾寻找的响动从矮屋里向外扩散。
“找到了。”
啪嗒,孙勇冠顺手又找到了手电筒,这是他唯一的照明工具,两块六元的大电池支撑他在漫漫长夜度过一个又一个充满蚊蝇闷热的夜晚,如今,电筒里依然有电,因而便有光。
光直直地照在纸片上,上面的内容突兀地浮现在老人的眼帘,那是一串数字,不多不少,是一个手机号码的数量。
零四年,手机大多数是国外的舶来品,爱立信、诺基亚、摩托罗拉三足鼎立,依靠着金不换的品牌从而价格不菲,那个时候,没有智能机,留存在人们脑子里的流行概念还停在“功能机”、“24K纯金宝石手机”,又或者鹏城盛行的“三防山寨机”。
它们性能不一,但能通电话,能发短信,而且附带几个有趣的游戏,可产于国内贴着哪个劳什子不出名的国产牌,价格低廉,在一些不懂行市的人眼里,简直跟白送没有区别。
然而,对于一个一日三餐都可能是捡泔水剩菜的孙勇冠来说,别说是山寨机,就是公用电话的IC卡,他也是忍痛在一年前买了张。此刻,他正内心忧虑地把卡插入到卡槽内,一边担心着IC卡无缘无故地过期不能使用,一边坚决地按纸片上的数字摁下号码键。
“嘟,嘟……嘟,嘟……”
持续拨打了五六秒,听筒里忽地传来一名语气温柔的男声,“孙爸,您终于肯给干儿打这个电话了!您最近怎么样,身体还健朗吗?要我说,您还是不要在学校干保安,干儿接您回家享福好不好……”
老人一言不发,面带微笑,眼中含泪地聆听与他渊源颇深的这位干儿由衷的关心,他喉咙蠕动哽咽地一时间说不出一字一句他想要说的话。
“孙爸,咱这病还有得医,干儿这儿认识大把的名医,他们有办法能治好您。”电话里的男声说着说着,显然沉不住气,他似乎对孙勇冠的生活状态了如执掌,一下便戳中了要害。
“果然你个细伢子,还是派人跟着我。说,是不是那个吴磊?”老人说话的语气里半分责怪都没有,有的只有欣慰与感动。
“您是怎么瞧出来的?”
“甭管怎么瞧出来,既然你晓得我怎么样,那省得多废话。”老人保持着军人时期的干练果断的作风,直截了当,开门见山。“细伢子,孙爸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您……您说,不管难易,不管一件还是一百件,干儿都帮您办。”回话斩钉截铁,却隐约有点点的凝噎。
“我想托你……”
嘀嘀,嘈杂的喇叭鸣笛声在公路上响彻,轰鸣的引擎撕心裂肺着,为飞速奔驰的快车呐喊助威。
咣当,孙勇冠得到了答复,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挂上电话反过身便笨拙艰难地离开,人生中他竟头一回干出一次奢侈的事,当年千般舍不得花十块钱买的IC卡依然插在卡槽当中,他似乎一点儿没留意,又或许,已经一点儿不在意。
“他一定会来,一定会来。”
孙勇冠从公用电话亭走了十几步,又立刻顿足,犹犹豫豫地左顾右盼,一会儿望着公用电话亭,一会儿看向灯火通明的社区。
思量间,他又重返回公用电话亭,把刚刚离三聊天告诉他的手机号摁了一遍。
“嘟嘟……嘟嘟……”
叮铃,叮铃。
离三匆匆地跟教练孙哥请了个假,刚挂断半晌手机便再次振动,他接通一问:“喂,请问您是哪位?”
“是我,李三。”孙勇冠强撑着虚弱的嗓子,大声道。
“孙大爷?”离三眉宇微皱,疑惑不已。“孙大爷您怎么打来电话?”
“喔,就是突然想提醒你一句,明天一定要记得来啊,千万不要忘了。”
孙勇冠千叮咛万嘱咐道:“……还有,最好早上来,早上来阳气足。”
“孙大爷,您放心,明天一早我准时来,我呀再给您带几张上次工地的婶子烙的饼,让您当早饭。”
“人来就行。”
“人来就好。”
两声相隔间,孙勇冠已经重回到黑不见底的矮屋,一个人借着忽闪忽暗的手电筒,挣扎又焦急地从一个大木柜里翻出一块白布包裹着的东西,他打开的刹那,这只陪伴他数年的手电筒突然熄灭,一丝一点的光都消散在黑寂里。
然而,老人没有停止动作,他的双手摸索着包裹,慢慢一点一点地揭开,双手十指往里一抓,松软的触觉顿时传到他的掌心,他小心翼翼地提起一件质地精细如衣服的物件,一手在上面摩挲了几下,忽然,手电筒抽搐一般地又忽闪出几下亮光。
就在这争分夺秒的片刻,孙勇冠仿佛回到了战争纷飞的年代,深夜脱了衣服的自己刚躺下,一个集合号便催促着光腚的他急急忙忙在十几秒穿好了衣服裤子,此时此刻,他颤抖的双臂,无力的双腿,再次充满了力量,使他焕发出昨日的青春,重复了壮年时的模样。
咻,他平了平衣服裤子的褶皱,十几年第一次穿的端庄的老人,憔悴的眼神有一瞬间迸发出尖锐犀利的光,他直勾勾地盯着墙面上唯一贴的人像,那是他梦寐着到燕京**去看而一直未如愿的画像。
现在,老人盯着它,使劲地抬起紧皱枯槁般的胳膊,敬了个尽可能正规的军礼。
霎那间,微闪的暗光彻底消失,老古董的手电筒,它没电了。
第189章 薄云天
离三来的时候,日头刚刚挂在半空,旭日的余晖在高耸入云的大厦遮挡下,仿佛水流给一刀两断般。
眼下七点整,不在雾蒙蒙的地上,离三如约而至,尽管心里有疑惑,但更多的是不安,他从孙大爷怪异的语气里感受到当年李婶一样的口吻,在他们生命终结的岔路,会莫名地充满着哀伤与死气,似乎在感慨与此方世界隔绝的不舍。
死,从没有一个活着的告诉世人,它的末路又在何方?
怀揣着不详的预感,他一步一步踏着沉重的步伐,面无表情地望向一点一点正在揭开谜底的前方。
那里,确实与平常不同。毫无人烟以前只有主人孙勇冠、客人离三光顾,而今天,面前不远犹如两尊门神一左一右护法的黑衣人不说,再往前眺望,一个披麻戴孝的中年男子,胳膊上绑着一条白系带,整个人面容枯槁,仿佛丢了魂似的在默默抽着烟。
在他的一旁,有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摘下黑色的墨镜,取下黑纱手套,光洁纤细的手微张地轻触憔悴的男子,好似将炙热的体温渗入到他心底最深处的寒霜,给予一缕阳光的温暖。
烟雾缭绕间,他空洞的眼睛,伴随老气横秋的脸微微摆动,左眼的余光忽地扫到离三的身影,骤然,不露声色的自己脸上细微一变,阴鸷的目光果如锐利凶悍的鹰隼般死死盯着离三。
不是一般人,这是离三觉得最无可争议的事实,普通人谁又是保镖,又是美人,又是香车,这样的阵势,他只在几年前沈家人迎接沈清曼见过,然而,那个显然是中心的人物,其身上的气质,远远超脱于沈叔,非但使人一眼便觉得贵不可言,更令自己发觉,他不带感情的面容上一笔一画间流露丝丝的桀骜倨傲,然而,又顺理成章,没有任何的不妥。
他是一个大人物。
离三下了结论,猛地纳闷,他认识孙大爷?
“云天,那个人,是不是就是电话里孙爸提的学生?”女人乖巧顺从地循着男人的目光一探。
“是他。”被称作“云天”的男人,张口间一缕白烟飘然而出,他粗粗地看了眼模样轮廓,“果真不是一般的种。”
女人仿佛没来由地信服,一下子好奇。
“素雪,我们过去。”
说着,他舔了舔嘴唇,步履稳健地大步迈开,从两个保镖身边擦肩而过,与此同时,朝夕相处了多年的素雪,一边挽着他臂弯款款相随,一边替代着他的嘴,主动道:“你就是‘李三’同学吗?”
“你们是孙大爷的亲戚?”离三微微地皱下眉,语气不由多了三分尖锐。“或者更亲近的子女?”
素雪风姿绰约,举手投足都有一股蜜桃成熟般的魅力,回答道:“看来是。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孙爸的儿媳妇,这位是我的先生,也就是——”
“呼!”
离三痛苦地闭上眼,在确认关系的刹那,那一身扎眼的孝服瞬间透露了再明显不过的事实,如他所想的一样,这位年及八十多历经峥嵘岁月的革命老兵,他流淌的爱国热血,此时此刻,如一朵艳过的蔷薇,终究凋谢。
“之前没有提大爷提起过你们。”
离三,出乎素雪的意料,他竟不似自己见过的人,一双不输于爱人的锐目,居然不为自己的花容呆滞也罢,惊艳也罢,毫无贪念毫无**,完全视自己为无物,而是炯炯有神地正眼对眼对视,从深邃的瞳孔中,心思敏锐的她,注意到满腔的怒火在燃烧。
素雪灵巧聪慧,片刻便猜到离三滔天的恨意从何处来,张张嘴打算解释,却让一直缄默不语的爱人抢了先,他抬起手臂,客气道:“我是他的义子。既然,你称呼孙爸‘大爷’,那不嫌弃,你可以唤我叫‘薄叔’,或者不想占便宜论同辈,叫我‘云天’。”
“薄云天?”
离三不怒反笑,憨相中收敛了全部的杀气,他不问不顾地暗讽道:“‘义薄云天’,少个‘义’,是不是就是‘义子’里丢的。”
闻言,两尊秦琼、尉迟迥样的门神默契十足地各迈左右脚,撑得西装有棱有角的健硕肌肉,在裸露出短袖的两条手臂上可见一斑,上面一条条血管犹如大江大河,虎踞龙盘在上,隐隐约约跳动着,里面的血液在高速的流转,酝酿着一记恐怖未知的力量。
“站住(站住)!”
离三的脸上,恢复到了当年上山杀狼的神情,他眯着眼警告,竟不经意与薄云天异口同声,登时,他勾了勾唇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略微认真地审视第一眼印象不差的,在他眼里无疑是娃娃大小的青年。
“非常谢谢你能这样误会我,因为这样,我才真正地明白,我义父临终前的嘱托有多么重要。”
薄云天伸出自己的手,“也让我看得出,你对我义父真正的感情。你,值得跟我握手。”
然而,离三冷冷地瞧着薄云天,瞧也不瞧身后两个威武的保镖。
这个孩子,他有点狂。
近距离观察的素雪,能清楚地感觉到他肢体语言里的诉说,这名只有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完全不把跟随薄云天多年凶名在外的亲卫放在眼里,顿时对他的高看降低了几分,现在想来,之前的对视,单纯是一个年轻人毫无经验习惯目空一切的盛气。
“是大爷不愿意?”
离三言简意赅道:“还是你不愿意?”
“哈哈。”薄云天苦笑着摇摇头,“你这话问的真好,子欲养,而亲不就,是到底他不愿意,还是我不愿意?”
离三质问道:“大爷不愿意,总有方法。你不愿意,一点儿希望都没有。”
“有什么话,呆会儿车上再说吧。”
薄云天扬起头,仰望蔚蓝的天空红日灿烂,他闭着眼,深呼吸着同时心里感到钻心的疼痛,他松动忧郁悲伤的眉毛,罕见地露出今天第二次的笑容,那是秋老虎的阳光都无法融化的苦冰,已经凝结在悲凉的心窝里。
“大爷有什么嘱托,这里说掉吧。”离三拒绝道。
“难道你就不想见他最后一面,在焚化前最后一面?”
第190章 有一种力量,总让人感动
两辆黑色的凯迪拉克,一前一后并排成直线,兀自在车流不息的城市路段上行驶。
素雪,第一次出人意料地坐在驾驶位上,第一次素手亲自把控着方向盘,而她平时陪同薄云天的后座位置,此时离三古铜色的面容映入在前视镜中。
“抽一根?”
薄云天随手递来一包拆封的包装精美豪华的烟盒,盖子翻开展露出一支支散发浓郁烟草味的卷烟。
“我有。”
离三自给自足,从口袋里轻车熟路地摸烟,点火,将衔在嘴里的二十不到大洋买来的红双喜燃着,同时一回生二回熟地习惯性摁下车窗按钮。
咯咯,车窗自动下滑间,离三侧歪着头,在突如的愤怒渐渐给迎面来的冷风吹散,听闻到孙勇冠去世噩耗的自己,终于在压抑的安静中撕裂开外表的伪装,他再一次感受到当年李婶撒手玉陨时的痛苦与悲伤,虽然理智不断地反复提醒着尼古丁迷醉的大脑,孙大爷不是亲人,然而,他是一名值得缅怀的军人——
真正的军人,而今日,他的血,不再流淌,不在岁月中流逝,彻底地枯竭。
“哼。”
离三鼻子一痒,忍不住地抽泣了下,紧蹙拧成一团的眉毛衬托着满脸的凝重,乌云密布之下的两眼,目光扑闪,仿佛云层里来去无踪驰骋的雷霆闪电,点点滴滴的光泽里凝聚着复杂而不可名状的感情。
薄云天攥紧了拳头,又松开,再次攥紧,再次松开,他如离三一样,或者说,如所有历经磨难的人一样,内敛得将全部的情绪隐藏地不为人知,密不透风。
“这个是义父千叮万嘱的,是他老人家最后的心意。”他取来一封油纸信封,棕黄的封皮上什么都没有。
信口没有密封,敞开着似乎欢迎离三的探索。他一言不发,伸手从里面摸出了一张纸片,定睛一瞧,是一张个十百千万上填了一串数字的支票,底下的签名里写着银钩铁画的名字,赫然是自报家门的薄云天。
“这是什么?”
对视着离三质询的眼色,薄云天解释道:“这钱是我的,但意思是义父的。”
“大爷有说为什么给我吗?”离三动容道。
“他没有,但我能清清楚楚地告诉你,这是一笔资助,他老人家未尽的资助。”薄云天的手在半空挥舞了几下。
“资助?”
“没错,就像他把积蓄散尽,把辛辛苦苦捡垃圾当保安吃剩菜一个硬币一个硬币舍下的钱,全拿出来支教一样,这笔钱,它是希望供你读书的,明白吗?”
离三两眼睁睁,忽地瞳孔里尽是震惊,他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孙勇冠和蔼可亲的面容,刹那间又跳跃到每一个日夜与他在社区附近固定的垃圾点相遇的情景,这位在战场流血不惜命的战士,他在所承受的苦难中,居然仍燃烧着血,将希望与热情灌输到其他人冰冷的梦里。
支教?
难怪昨天看他脖子上围着红领巾,离三心里嗫嚅着,他捏着支票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两只眼眸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左转右动,不安,难过,掺入到了已经滚动的热泪当中。
“昨天,是教师节。他按惯例,又把三个月攒的钱捐给他现在援助的学生。”
薄云天又双手捧着一个木柜,是离三先前见过那个放置老人一生戎马荣誉勋章的木柜。
“本本义父原先以为可以加把劲,继续攒钱,将他们包括你在内,像之前的我一样供完。可他没有想到自己日子到了。临终前,一分都没有,按咱老家的规矩都会备一笔棺材本,可义父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套寿衣,跟一块木板。”
离三挑眉惊讶道:“你?”
“意外吗?”
薄云天莞尔一笑,“你是义父最后一个资助的人,而我,是他第一个资助的人。”
离三重新把支票递回来:“我其实并不需要这笔钱,我希望它可以给之前大爷援助的其它学生。”
“不必客气,他们自有安排。素雪管理的基金会,以后会代义父一直支持到他们大学毕业为止。”
“基金会?”
“没错,基金会。”
薄云天摇头讪笑:“也许你不相信,创立它的目的是想帮义父卸担子,以后以他的名义我出面支教,也算是遂了他老人家的愿。可想不到,义父执意各尽各责,他自己的心意自己来,就像不愿意接受我给他的生活条件,他也不愿意我替他慈善支教,他希望自己来。”
“很像他。”离三五味杂陈,不知道是喜是悲。
薄云天斩钉截铁道:“所以希望你不要推辞,就算是帮我一个忙,我不希望义父他死后留有这么一个遗憾,他已经活得很累很不容易。”
离三沉吟了片刻,默默地点点头。
“还有,义父也叮嘱了另一件事,是希望请你帮他一个忙。”薄云天强调道,“一个小小的忙。”
“我能为他做什么?”
“他希望你能为他写一副挽联。”
“挽联?”
薄云天一面摩挲着木盒,一面喃喃道:“义父希望出殡的那天,迎头的是你写给他的挽联,他觉得,你送给他的挽联极好。”
“去了你带我去的地方就写?”
“义父要尽早入土为安,以慰他的在天之灵。”薄云天又补充道,“也聊表一点我无以为报的恩情,你放心,我不是一个记忆差的人。”
“你不用说这些。而且,”离三甩了甩手中不得不接受的支票,“馈赠理应回报。”
“那么,你有想好写什么吗?”薄云天关注道,“我希望你能提前透露。”
“也许会跟他以前军人的身份有关吧。”
“军人?‘杀敌在前方,英名留后世’,不错是不错——”
薄云天抽出第一个抽屉,里面装着是离三知道的各枚勋章。他展示在离三的面前,紧接着越过第二个径自抽出第三个,同时建议道:“但我希望你能再好好想想。又或许,我愿意跟你透露些我记忆里的义父,不同于军人的他。”
离三会心,平静道:“你是说大爷支教的事?”
薄云天信手一抓,从第三个抽屉里便抓起一把的银行票根,而在如雪花般堆积的纸堆里,突然深藏于其中的三四本练习簿露出它的冰山一角。
第189章 赎罪
“其实我知道的也不过寥寥一点,有的是陪义父唠嗑记下的,有的是当年义父同事闲聊说的,有的……”
薄云天讲述发自内心尊敬的孙大爷时,他原本翘着的二郎腿已经放下,人笔直地杵着,仿佛在打开圣洁的东西触碰神圣的物件,将一堆存根覆盖的笔记本取出一本,哗啦哗啦地翻动着:
“义父大裁军回来,到了当地的一家工厂车间当锅炉工,一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直到八零年,那个时候,他还是孑然一身,没有婆姨没有子女,其实,不管是村里,还是厂里,已经给他说合了好几个,可是没有一个谈下,当然,不是义父眼界高看不上,他自己跟我说,转业回来都四十好几,哪有什么资格嫌弃别人,别人不嫌弃他这个半入土的糟老头就上高香了,他只是不愿意,他最大的心愿还是希望能找回失散了许多年的父亲兄弟,可是,都过去了十多年,他们在战火灾年里,到底是死是活,谁也不清楚。”
“所以,他也就这么单着省着,没有给我找到义母,孤苦伶仃地活到了五十多岁,终于,这个时候有人劝他要传宗接代,按后来跟他聊,他自己动摇了,不过得等到了拜访完战友再说,也就是这一年,我遇上了义父。”
离三静静地听着,同时一心二用地翻阅老人的笔记本,上面的字迹笨拙、潦草,数字更是写到了6以后,七**统统更替为“61”、“62”、“63”,他与孙大爷相识相熟,非常清楚这是老人惯用的书写方式。这个时候再看,再次看到这三个陌生而熟悉的数字用法,在老人离世的消息中,勾勾画画宛如深深的沟壑,而回忆的悲伤则像泉水般点点滴滴地溢满出来。
“第一次见到义父,是81年,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呢?因为那年那月,离过年剩下七八天,因为义父来了,因为他用自己的储蓄跟肉票,给战死了老爷们的孤儿寡们买来了猪肉,也买来了包肉的面粉,终于,在腊冬下雪的天气里,连饭都吃不上三顿的家里烧着柴下了顿饺子,那是我第一次正儿八经吃从供销社里提来的,不是大晚上溜集市顺来的猪尾巴。”
薄云天边回忆,边转动着手里的卷烟,而后他举起放在鼻间,轻轻嗅了一口。
“那顿是我有生以来吃的最幸福的一顿,是现在即便吃多少的山珍海味都比不上的。更何况后来,这顿饭又关系到我现在的一切。义父当时没注意问我娘,怎么这么大的孩子不上学,后来转头一想,这没男人的家里穷得都揭不开锅,哪里还有钱供我上学。当时,我年岁不小但想得简单,总以为义父可以接我们到他家里,没想到义父他根本不占这个‘便宜’,他直接就决定出钱供我读书,自然,也不只是我,还有其它牺牲战友的孩子。”
“所以你认他做‘义父’?”离三问道。
“难道这样不该吗?”
薄云天摩挲着他最喜爱的一枚勋章,正是老人珍藏隐瞒的云麾勋章。
“从那以后,我成了义父供着的第一个学生,是村子里唯一一个17岁大字不识没读书的奇葩,却是从小学到高中,连续跳级竟然稀里糊涂在22岁的时候,考上了大学,成了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大学生,也是义父供着的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
“大爷会感到欣慰,他向来是一个坚信“知识能够改变命运”的人,你这样的成功,给他带来更多的信念,继续坚持下去。”
离三说着,一目一行扫过如同账目般加减乘除,精确到一毛的结余、所得,精确到每页的最右上角标注着每月捐款的目标,精确到每天赚钱的数额,精确到每笔捐款流向的对象。上面的每一个数字,稀松潦草的笔迹中是一种无私大爱,是一种执着信念,粗粗地一算,单单八一到九零年里,每年孙大爷至少可以捐出3000块。
三千,在现在又值得多少?
“大爷不是在豫南老家,怎么会来到这里?”离三询问道。
“厂子黄了破产清算,像义父这样的工人,将近二十多年的工龄两千块便买断了。偌大个人一下子没了业也没有钱,住的屋子还是厂子里分配的七十年盖的筒子楼。”
薄云天弹了弹指甲,感同身受地语气艰涩道:
“当时,还有六七个战友的孩子,义父需要供着读书。于是工龄买断的钱,他一分都没有给自己,更别提说亲了,全一毛一角支援前线,到后来,弹尽粮绝了,他还是没有找到工作,不是嫌他老,就是嫌他没有文化,可义父当兵就是有一股莽劲和不服输的倔牛脾气,一个人,就像他说你的一样,也是一辆三轮车,搞客运生意,像以前上海滩黄包车拉客,他不仅拉人,而且拉货,一次几毛,来回几趟,一天下来挣下几块十几块。”
离三入目之处,能够从捐款的变化差额间,感觉到孙大爷十几年的衰老。之前八十年代,他精力尚存,廉颇未老,一笔笔都有三千以上的数目,然而到了九十年代,英雄迟暮,再坚实再硬朗的体魄也经不起岁月的摧残,又加上战争遗留下的创伤,身体难免大不如前,捐款的数目缩减的越来越少,而精确的每月目的也缩得越来越小,至于捐款的对象,从原来的七八间,渐渐缩减到四间,三间,直至他逝世前,一直坚持的一座中学。
最后一笔,历历在目,赫然是离三自觉一定参与其中的那饭盒里的八百块,那是孙大爷捡垃圾淘废品,省吃俭用积攒下的。
“又为什么会干保安?”他心里有一个答案,但不确定。
“保安是我给义父找的,他当时其实已经干不动了,而我呢,完全有能力接他去享清福了,可迎他到沪市,结果他当面问我,有没有能力帮他找一份工作,他觉得他可以再干干,虽然连蹬三轮的都干不动了,但他看工厂里都会招值班看夜的,他觉得这份工作他还可以干,让我试试帮忙。”
薄云天自我哂笑,无奈地摇摇头:“也许你不信,可不管你信不信,软的硬的,直接间接的,我都试过,最后还是得为义父找一个心仪又合适他养老的工作,这个学校环境不差,而且他们的领导跟我有一番交情,不至于有严苛的待遇,而且偶尔徇私为他专门安排一些医疗体检、值班轮空也相对容易。”
“那你觉得为什么大爷会‘固执’地再三支教呢?”
离三抛出一个别扭而奇怪的问题,“如果是帮助战友遗孀孩子,那么资助完就可以结束,是养成了习惯吗?”
“这个答案,在这本笔记本里。”
薄云天认真道:“这也是我为什么跟你讲这些,又为什么让你看这些的原因,我希望你能在看过以后,发挥你的聪明才智,斟酌一下能为义父写一副他真正满意的挽联。”
果然没有别的目的吗?是养儿防老,干脆支教培育几个苗子,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传宗接代?
离三面无表情,翻开新的一本笔记本,很快地,他陷入了沉默。
不单单是大爷怜惜同情上不起学的孩子,觉得贫穷唯有知识可以改变命运,希望能够进献绵薄之力尽可能帮助,而是他居然在赎自认为有的罪。
不禁回想,他确实说过,在撤离金陵的时候,他曾见死不救,没有狠下心救下一个落水的女子哀嚎着双手举高的婴儿,他确实说过,在向北大战的时候,他曾铁石心肠,命令自己排的弟兄,不论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无论无辜与否,统统射杀,宁可杀错也不放过。
那些年,他曾经无意识,或者逼不得已地残害了许多村子,可事实上他都照做没有反抗,而反抗他的人里,或许就有他的同乡,但绝对都是他的同胞,而死的无名中,有一种人它有着名字,叫作孩子——他最无助的乞求宽恕——便是对那些枪下最无辜的孩子,也许,老人始终没有忘记这些孩子,没有放下对这些孩子造下的罪孽。
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么杀人一命得下多少层地狱才能偿付。而现在,孙大爷,孙勇冠,到底坠入地狱,还是升入天堂。
一时间,灵光乍现,兴许这样一幅挽联,孙大爷的在天之灵,会得以满意。
第192章 人心
“曾也涂炭万灵,是否万不得已。。”
薄云天亲手为他磨墨后,便站在离三的边上,张目以待,而上号的安皖泾县的小岭宣纸,那笔走龙蛇写的一个个大字的确没有对不起这纸,也没有对不起握在离三指间的,自己花了百万拍卖来的前清乾隆的御笔。
“亦在积德存善,是否心甘情愿”
他喃喃着,只见离三气定神闲地写完,又不急不慢地斟酌了几秒,颇有大家风范地将笔浸入到一样珍贵无比的墨砚中,沾染而后抬手起笔,由浑厚有劲仿效颜真卿《颜勤礼碑》意境神韵的楷书,忽而骤然疾笔,潦草中直抒胸臆,看似无迹可寻但笔画勾转间,一股问苍茫大地的浩然磅礴的正气冲天跃纸,凝聚在上的只有四个横字——
功过人心。
好,好,好,薄云天暗地赞叹,不单单是对挽联上的内容心满意足,也是一个书法爱好者对于这一笔一画蕴含火候的感慨,像这样的字,没有天赋没有十年如一日的浸淫苦修,没有名师高徒的教导,是成不了这番的气候。
薄云天不舍地移动视线,欣赏的目光由字转向人,他终于慢慢地看清楚义父临终前近乎托孤一样地郑重把他交代自己,到底出乎什么?简单,无外乎才。渐渐地,他的耳畔边再次回响老人的话,要对他多加的照顾,不要吝啬几个钱,就当是孝顺自己让自己瞑目,希望能供到眼前的人觉得他读够了为止。
“义父,他到底?”
薄云天记得他当时的回问,不是他舍不得这点钱资助,而是他猜不透两人的关系,万一,这个人是老人唯一真正血缘联系的亲人,薄云天当时便发下誓言,无论如何会代老人照顾好这个遗血。
然而,他并不是,老人只是回答:“他将来会是一个和你一样的人物,只是可惜,他没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帮助你。”
老人至死的那一刻,始终坚信着离三将来肯定是一个人物,而且认定是一个大人物之后,他便一直希望能以生前死后用自己一点一滴微不足道的事例感化他,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做一个爱国的大人物。
“好好把它粘好,出殡那天摆在最前面。”薄云天郑重地交代守候在一旁宁静的素雪。
呼。
离三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回到了八月那个图书馆的日子,书写一番后的他,精神犹如蚕茧抽丝般损耗了大半,他面对着水晶棺里的孙勇冠,越发沉重的心情悲凉彻骨,眨着深处滴流着酸楚热泪的眼睛,径直地望着化妆一番有点血色但依旧苍白的面容,那份苍凉,并非太阳暴晒的黝黑可以遮蔽,不是透明密封的水晶棺便可以隔绝。
里面躺着的,是一段历史,是一个普通人不平凡的一生。孙勇冠,孙大爷年轻是一个为了吃、为了名的战士,后来思想改造力争保家卫国当一名甘当牺牲的勇者,马放南山解甲归田,又因为一个突发的念头,却坚持了二十多年的支教,蹬三轮、捡垃圾,究竟是什么样的信念使他坚持?
“先生,您要的火盆我给您端来了。”
工作人员遵照薄云天的吩咐,端来来一个燃烧着火的铜盘。虽然老人没有火化出殡,但生前没有敬孝而自责的薄云天,打算提前在坟墓之前,先在水晶棺孝顺他,按照义父临终前的嘱托,他要焚烧一些纸,然而不是冥币的纸钱。
“义父,您安息吧。”
薄云天眼角微微抽搐,不忍却狠心地将木匣第三层里的几本笔记本,嘶啦扯下一页纸,顶着压力与悲痛,将它默默地扔进火堆里,就像飘进的是一张纸钱,可当着薄云天的面,这一页页撒下去的,更像是一片一片无人歌颂无人知晓记录着功德的圣纸。
“这是义父的吩咐,它希望这几本东西能跟他一块去了。”薄云天深怕离三恼怒不解,刻意解释道。
“是大爷的性格。”
离三扯动着嘴角,露出一个微苦的笑容,他膝盖弯曲同样半蹲着,从薄云天的手里接过翻阅过一遍又一遍的笔记本,紧咬着牙痛苦地撕碎记录完好的纸张,把碎片一片两片,三片四片地洒进熊熊的烈火。
火蹿动着,飘着淡淡的黑烟,铜盆里翻滚着灰烬,同样的,正在焚毁着老人留存在世上足以见证他流芳百世的“日记”,可谁又会把这样的日记公布,这就违背了老人施德的本意,也是成全更高的境界,无名,无所为有名,也许,他本就不期待在世上留下什么,就像死前他躺在一块木板上。
优雅地恭立在两人背后的素雪,杏眼凝视着他们的背影,女子的柔软感性,使她微微红肿的眼睛再一次流出了滢滢的泪花。离三,薄云天,一个是老人第一个资助的,而另一个是老人最后一个资助的,他们就像浓缩了老人后半生支教的一生,就像木匣里第一第二层的勋功章、纪念章记录着老人的前半生戎马辉煌。
“对了,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薄云天捧着木匣,“本来我打算偷偷藏在心里,但现在,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说。按义父的遗嘱,这个木匣,包括里面的勋章,想入土陪葬。不过,我想给自己留一个随身的念想,没有什么比里面的勋章更代表的,我想拿一枚,这我不是想经你同不同意,我只是问你,你要不要留一枚?”
看着薄云天手里攥着云麾勋章,离三沉默了片刻,“那枚渡江战役纪念章。”
他之所以选这枚,是因为有它,他才有幸看到老人伟大的冰山一角。他打算留它做个念想,同样也是一种与灵魂惺惺相惜的媒介,替老人看着自己,看着自己是如何走下去,即便不能完全如他的意,但尽力地希望顺他的愿——
爱国。
“盖上吧。”
薄云天瞥了眼伺候在旁的工作人员,目视着他用一个铁盖小心翼翼地合上铜盘,不让里面的一片灰飘零在外,任燃烧的笔记本连同封面一块化为似落红的灰烬,等火化,等义父的骨灰再合葬在一起。
在他看来,这样不是对死人的不敬,而是一种生人的慰藉。
“义父,云天辜负了您老的栽培,没有让您享受到一点的福。”
薄云天低沉道:“您生前不愿意接受我的钱,但希望您去了另一个地,不要拒绝。等会儿,等每年,我会亲自给你烧过去,几千万几亿太少,那里货币贬值的厉害,我给您寄几百亿去,再给您寄个干娘,让您享享您没享的清福,也希望在天国,没有孤儿,没有留守困难上不起学的孩子,这样这钱您老就可以花在自己的身上。”
砰,砰,砰,说完,薄云天毫不犹豫,对着水晶棺重重地磕上三个响头,在坚硬的花岗石上。
“李三,你那副挽联写的很好,我欠你一个人情。”
薄云天再抬首,失控哀伤的神色重归旧日,严肃刻板,敛下了所有的情绪,犹如面无表情的活死人。
“我刚刚想了下,我是这么想的,你看可不可以你毕业以后,干脆就到我这里来。素雪这个基金会,本意就是为义父创的,听义父说你学的是经济学,那正好她这个基金会我就全权托付给你打理,学以致用,希望在你的手里能蒸蒸日上,可以更好更多地资助孩子们,让他们能上学,能知识改变命运。”
“谢谢你的好意,但是——”
离三毅然决绝道:“我拒绝。”
因为有一个信念,在火的燃烧中,扎根在了离三腊冬寒霜的心里。他多了一个新的目标,他想自己创办一个有着这么一个目标的基金会,当然,在将来不远的日子里,已经步入正轨如日中天的他,面对着无数的新闻媒体,面对着无数的业界同仁,在话筒前非但讲述了孙勇冠的故事,也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初心,他铭记着也行动着,不过,不同于薄云天资助贫困儿童上学难,他则创立了一个老兵基金会,专门为退伍的老红军、为像孙勇冠一样的革命战士,同样为以前现在乃至将来为国家流血牺牲卖力出血的退役军人们志愿服务的基金会。
这个基金会的名字,就叫“勇冠”,勇冠三军,勇气可嘉,这嘉奖,理应长久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