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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柯一凉     嗟来的食txt下载     嗟来的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八章 两女

    咚咚咚,倩影从一个肃静的标志掠过,杨晴匆匆地踩在阅览室的地板上。

    频繁的声响激起了管理员的注意,懒洋洋的他霍地从座位上起来,叫道:“哎,同学,图书馆不可以追逐打闹。”

    然而话音刚落,杨晴已经飞速下了台阶,却见门口只有一位保安大叔闲得无聊,正在防盗磁检门来回踱步。

    人去无踪,杨晴不放弃,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肚子,苍白虚弱地跑过来,喘着气道:“呼,呼,大叔,刚才有没有一个这么高,脸黑黑的,呃,头发很短的,肩上还背着包的男生过去?他是我同学,老师有急事找他。”

    保安大叔指着大门口:“呶,呶,刚出去呢,应该没走多远。”

    “谢谢大叔。”杨晴高兴地一挑眉,磨磨牙继续坚持,拖着越来越沉重的大腿又跑出大门。

    嘀嘀,防盗磁检门登时响起了警报。

    保安追上去,喊住她:“哎,同学,回来,你还有书没登记呢!”

    杨晴闻言,低头往怀里一看,原来刚刚只顾上追离三,跑得太快缺氧以致脑袋空空的,居然忘了把拿来当掩护的书还回去。

    这个时候,假如换作赵婷,她绝对会不管不顾地把书丢向保安,而不像杨晴这样乖乖地放回桌上。

    “对不起,大叔。”杨晴道完歉,转过身冲了出去。

    从台阶俯视下,只见一身鲜亮薄荷绿裙的赵婷从广场小跑来,正恰巧迎面跟离三擦肩而过。杨晴大喜若望,手作喇叭状放在嘴边,话刚想喊出来,但瞧着进进出出的学生,一时间难为情,如鲠般卡在喉咙里,试了几次都放不开,直到看见离三快要从赵婷身边走过时,一想到今天为了他遭的罪,杨晴厚着脸皮大喊大叫。

    “赵婷!”

    回去拿相机的赵婷,顺便换了一双便于行动的鞋,她从离三身边路过的刹那,便听见熟悉的声音,抬眼一看,杨晴正在18级的台阶上挥手叫喊。

    “赵婷,就是他,你快拦住他,不要让他跑了!”

    赵婷猛然一激灵,立刻扭过身,像从衣兜里掏出抢进行暗杀的黑手党杀手,习惯性地摆成拍摄的手型,镜头如枪口般迅速精准地对向离三,不等对不对焦,她不停地按动如同扳机的快门。

    咔咔咔。

    听到如子弹出膛般的声音,离三健硕的腿部肌肉瞬间发劲,爆发出无穷的力量,他像逃脱追杀一样,两脚生风,犹如躲避枪杀的麋鹿般矫健如飞,只留给赵婷一个越来越小的背影。

    “喂,你给我站住!”

    镜头无法捕捉到离三的正脸,焦急的赵婷连草帽飞到地上都不顾捡起来,一边豁出命地使劲追,一边借着熟练的手感启动连拍功能,而后便如子弹砰砰出膛似的,相机再次咔咔地疯狂拍着离三大步奔跑的照片。

    广场上依偎在男友怀里的女生好奇地问:“他们在干什么?”

    “她们应该是在做flash逐帧动画的作业吧,我记得大二的时候有这个作业。”男友漫不经心地解释着,手偷偷摸摸地骚动起来。

    女友指向快要消失在视线中的离三,怀疑道:“那他们怎么越拉越远,你看,那个男的都跑没影了?”

    男友一时语塞,他的确想不明白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事实上,离三也根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跑,只是出于直觉,不过三轮车还锁在车库,他必须得回去,可现在那两个所图不详的女人应该还在,这个时候,自己应该去哪呢?

    思前想后,离三想到了孙大爷,他的两条肌肉发达的大腿,很听使唤地向解放小区飞奔,彻底将赵婷甩了个没影。

    “哈,哈。”

    赵婷实在跟不上了,她此时感觉到两条腿像捆了十斤的沙袋,一点儿拖不动,而且呼吸变得急促沉重,鼻翼不停地一翕一动,两眼在明媚的阳光下发黑,整个人摇摇晃晃像喝醉酒,仿佛马上要栽在地上。

    “赵婷,你没事吧?”杨晴已经拾起了草帽赶到赵婷身边,抓住她皮肤发烫的手臂扶着。

    赵婷弯着腰,一只手放在膝盖上能感应腿在打颤,她无力地扬了扬手臂:“没……没事,呼,呼,他跑得太快了。”

    “没有拍到吗?”杨晴心里一紧。

    “不确定,要找个地方看看效果。”

    “我们到旁边的咖啡厅休息一下吧。”

    “嗯。”

    “来,我扶你。”杨晴瞧她用力地在点头,搀着她往自己身上靠,小步地走向图书馆附近新开设的一家咖啡厅。

    叮铃,门推开之际,碰响了挂在上面的铃铛。此刻音响里正播着陶的《melody》:

    “……melody,脑海中的旋律转个不停。

    爱过你,有太多话忘了要告诉你。

    melody,无数动人音符在我生命。

    爱过你,失去你我才知道要珍惜……”

    在前台的是勤学俭工的女学生,样貌清纯,她甜甜道:“欢迎光临,请问两位喝点什么?”

    “两杯卡布奇诺,不加糖。”杨晴递上一张大红。

    “打包吗?”

    “这里喝吧。”

    “好的。”女学生飞快地为她找了零,连同小票呈回去。“请进去坐一下,稍等一会。”

    坐了一阵子,杨晴呷了一口咖啡:“赵婷,你好点了吗?”

    “好多了。”赵婷轻呼了一口气。

    杨晴急道:“快看一下照片。”

    赵婷点点头,翻起刚刚拍摄的照片,然而令她大失所望,几乎每一张都或多或少带有模糊残影,有几张甚至因为逆光拍成了一团黑。

    杨晴坐在她对面,急切道:“怎么样?”

    赵婷耸了耸肩,吐了吐舌头道:“白忙活了。”

    杨晴露出遗憾的神情,后仰靠在椅背上,双手举得高高的,郁闷地呼了一口气。

    “嘻嘻,不全白忙活。”赵婷快速地翻阅到一组照片,忽然露出一个神神秘秘的诡笑。

    杨晴轻蹙秀眉,疑惑地看向赵婷。

    赵婷一只眼睁开一只眼闭着在看取景器,仿佛看到了什么好东西,越看,笑容便越像平常浏览香江八卦娱乐杂志里明星的各种**绯闻,要多猥琐就有多猥琐。

    “你在看什么啊,什么东西这么好看?”杨晴瞧她一心看照片,又困惑又好奇,伸手想抢相机。

    “没什么,没什么。”

    赵婷赶紧关了单反收起来,脸上露出一副做贼心虚的表情,言不由衷道:“我是觉得啊,今天还是有收获的,你看我们现在不是知道他在图书馆嘛,以后常来蹲点就是了,不信拍不到他。”

    杨晴白了她一眼:“可你刚才笑得好奸诈啊。”

    赵婷摸了摸两腮,神情天真道:“有吗?”

    杨晴愈发觉得有猫腻,右手一伸:“照片给我看一下。”

    “没什么好看的,都拍糊了。”赵婷还之以真诚的微笑,睫毛眨动着透露出诚意。

    杨晴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手伸到赵婷面前动了动:“给我。”

    赵婷拗不过杨晴,嘟着嘴着把相机递给她,脸上十分的幽怨。

    杨晴白了一眼,眼盯着取景器翻看了几张,确实如赵婷说的,没有一张拍到离三的正脸,要么是背影,要么是侧影,而且重影模糊,可回想起她刚刚莫名奇怪的笑,泛起了嘀咕,纳闷地想:“这些照片到底哪里好笑了?”

    正准备张口问,赵婷急忙转移话题:“哎,晴格格,听说高丘今年也要参加鹊桥会?”

第八十九章 三男

    “高丘?”

    杨晴顿时扫兴,紧蹙秀眉,嘟囔着:“你听谁说的?”

    耶,成功转移注意力!赵婷心里松了口气,又有点得意,笑嘻嘻道:“秋莲呗。她今年也参加。”

    杨晴不解道:“她,不能吧,她不是一向眼界很高,不屑到这种聚会吗?”

    赵婷扯了扯嘴,摆出一副鄙视的表情,带着幸灾乐祸又诋毁的口吻说:“嘁,高什么高呀,还不是靠她爸爸。可她爸爸明年就要退二线了,到时候就算她想参加,她哪有资格受邀请呢。这次,只怕是她最后一次了,再要想下一次,估计就得托关系了。嘿嘿,所以你看她这些天,里里外外大包小包的,看来是想趁机会找一个靠得住的夫家。”

    “难怪!”

    杨晴搁下相机,她的注意力彻底给赵婷拉到8月22日在外滩和平饭店一年一度举办的鹊桥会。

    “秋莲怎么知道有邀请他?”

    赵婷摊摊手:“打听呗。”

    “打听这个干嘛?”

    “还能干嘛,其中一个候选呗。高丘他爸爸前年不是提到了副区长嘛,听我叔叔说,市里的领导对他非常器重,很有可能再进一步。你说这么一个有潜力的二代,秋莲能不考虑?”

    杨晴诚恳道:“那我真希望秋莲她能如愿以偿,赶紧嫁了他吧,省得以后再来烦我。”

    “晴格格,这可就难咯。他这个人,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小心眼加死心眼。”

    赵婷一边戴上草帽,一边歪着嘴笑说,“你想想呐,他能从高一开始就不让任何男生接触你,连说一会儿话讨论个题都不让,可他呢,每次下课都死气八赖赖在你前面要么后面,总爱腆着脸,喊你‘晴晴’,咦,现在一想都浑身冒鸡皮疙瘩,恶心!”

    杨晴被逗得噗嗤发笑,继而厌恶道:“别提他啦,不然等会儿我喝不了咖啡!”

    ”也不知道他干嘛非得这样。“

    赵婷捂住嘴,悄声地说:“哎,还记得那次高二换座位不?那回他坐你后排,肯定是收买老班了,不然以他的个头凭什么坐我们后面。然后呢“

    她掰着指头数道:“就是为了追你呢,什么玫瑰啊,五角星啊,千纸鹤啊,各种不知道从哪里抄来的情诗,噫,还有唱得跑调的歌。”说着,故意扯着公鸭般的嗓子,模仿地哼唱了几句,“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弃……”

    杨晴轻拍了下作怪的赵婷,又气又笑道:“好啦,别唱了,难听死了。”

    “唉,有时候也挺佩服他的,我自己算了算,不提你拒绝了多少回,就说我替你挡的,至少有三四十回了,高中的时候都快招他恨了,要不是是你闺蜜,恐怕把我撕碎嚼烂的心都有啦。”赵婷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嫌弃道,“那个眼神,噫,杨晴,还好你没搭理他,这人啊有病,简直是变”

    “好啦,赵婷,不要再提他了,提他就心烦。”

    杨晴细长的勺子敲了敲杯壁,嘟嘴打断说:“还是说说七夕鹊桥会吧,说真的,你不提起来我还真忘了,我爸叫我今年无论如何一定要参加。”

    “我也是。”

    她们交谈间,没有注意到斜后方的角落,有一双炽热的眼睛直盯盯窥伺着杨晴。

    “高丘,不要看了,跟变态似的。”

    江少龙面对高丘这样副厅级**,照样微嘲,当然,他有这个资本。且不论他们的父亲是一个战壕里活下来的老战友,转业以后又同在一个地方工作生活了二十多年,这种老交情,掺杂的不仅仅是利益而已,更多的像一种近乎血肉兄弟的感情。

    自然而然,这种情感延续到他们二代上,从小,他跟高丘就可以说是穿在一个裤裆的哥们,而且关键的是,他爸在市里任副秘书长,虽然跟高丘他爸同级,然而手中的权力、站的高度却不能相提并论。

    “看自己的女人,有什么变不变态的。”高丘移开视线,面朝着玩世不恭的江少龙。

    江少龙对他哥们这脸皮颇为无语,翻了翻白眼,打击道:“你小子能不能正常点,民政局又没有戳你跟她的钢印,希尔顿又没有你跟她的酒席,她算你哪门子的老婆,嘁,别忘了,你可是连她手都没牵过呢!”

    “你不懂,我和晴晴是纯粹无暇的柏拉图式爱情,我们的感情是纯洁的,不会有你想得那种龌龊的肉欲。”高丘嘴上是这么说,但双目紧紧凝视着杨晴娉婷的身姿,伸出舌头不自觉地舔了舔干薄的嘴唇,眼睛里充满了占有欲。

    江少龙摇头叹气,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的发小到底中了杨晴什么邪,自从高一开学在校门口邂逅开始,似乎这小子便深深地痴迷上了当时打扮得不像现在这么时尚的杨晴,疯狂地追求她,给她送零食,给她送衣服,警告接近她的男生,收买亲近她的女生

    他扭头又瞥了眼高丘,见他一直把咖啡杯放在嘴边不喝,心里就纳了闷,杨晴把你丫的都拒绝了三百五十七回,甚至为了躲避你还调换过班,结果明明历史地理什么都不懂的一个文科白痴,居然还黏糊上去跑到文科班,还大言不惭,不知羞耻地扯什么恋爱理论、追爱套路,说什么存在她的每一秒呼吸,等到她不适应没有自己的一天。

    每每想到这里,江少龙都忍不住打一个寒颤,一直想着要不要偷偷告诉高叔,请他带高丘去看看心理医生?

    “就因为这,你才去那个无聊的鹊桥会?”江少龙瘪瘪嘴,“但不是哥们打击你,我就没见过这两妞出席过鹊桥会,这次你去了估计还是白搭。”

    高丘放下杯子,诡笑道:“不,这次她们一定会去的。”

    “喔?”江少龙右眉一挑,诧异道。“你又知道了?”

    高丘冷笑道:“我说少龙,你能不能不要总把心思放在泡妞上,多关注关注圈子里的事。今年这次鹊桥会,不一般,听说有大人物要来。”

    “多大的人物?”江少龙尽管平日游手好闲,但至少的敏感性还是有的。“都有谁?”

    高丘悄声说:“目前知道有叶、许、谢、林、沈、李、方。”

    江少龙冷吸一口气,难以置信道:“怎么京城、粤东、香江的贵人像约定好了赶趟,这次是?”

    “沈家失踪的三小姐回来了。”

    高丘把自己打听的消息透露出,并说出自己的猜测。“失踪那会儿,小道上谣传她是怀了野种和人私了奔,想必这次出席应该想自鉴清白,澄清是非。毕竟沈家说什么都是要脸的家族,很重门楣家声。”

    江少龙更好奇道:“可叶家呢,它向来在京城活动,怎么来凑江口的热闹?”

    高丘沉吟了一下,说道:“我爸说,叶家这些年尽管宦海得意,但自从辽出了华辰这摊子事,虽然保下了公司,可把主事的人赶到了美利坚,这公司眼下群龙无首,他们家在生意上可少了一大助力。叶家,这些年以来一直想补上这一环,给老虎补上一翅膀。这次南下,八成是向南边的示好,也是找找有没有机会强强联合,至于许家嘛,作为东道主当然要表示欢迎。”

    “嘁,什么东道主,许家跟叶家的关系,连我这门外汉都知道,瞒得了谁。”

    江少龙打了趣,认真道:“不过我倒好奇谢家,话说沈家露面,李家来也正常,毕竟姻亲,可谢、林就看不懂了,他们不是一个在江浙,一个在湘南吗?”

    高丘语气不确定道:“听说是谢、林有一位要南下。”

    “我怎么没听到动静,你听谁说?”江少龙狐疑道。

    高丘略带鄙视地瞅了占着好资源不会利用的发小,附耳说:“当然是我爸跟你爸聊的时候偷听的,据说这次来是带着任务。”

    “原来如此,那我懂了,是来撑场面来了。”

    江少龙虽说看样子流里流气,是一个花花公子,但在他父亲的熏陶下政治敏感不低,一下子想到了根,当即乐道:“那这次鹊桥会热闹了,估计满城轰动,一票难求啊。”

    转瞬间又叹了口气,无奈道:“嗨呀,惨啦,估计这次我也躲不了,我妈铁定让我参加了。唉,以前起码还能坐前几桌,这回来了这些个大人物,肯定得坐冷板凳了。”

    高丘轻笑道:“还冷板凳,多少人想进去站着都没机会,也多亏了江伯伯,不然以我爸目前的情况,这次我能进这个门都悬!”

    “那这下她不参加也得参加了。”瞄了眼已经起身的杨晴,江少龙羡慕地酸溜溜道。“赵婷呢,她会来吗?”

    高丘拿着咖啡杯,像喝酒撞杯庆祝般,碰了江少龙的杯子,慢慢道:“**不离十,就算晴晴不愿意,难道杨伯伯这么精明的商人,会愿意错过跟几任封疆大吏打照面的机会!”

    江少龙登时来了精神,他兴奋地手臂勾住高丘的肩,笑着说:“成,那这个鹊桥会咱俩都不寂寞了。诶,对啦,刚才杨晴追的人是谁啊?”

    话落,保持笑容的高丘脸刹那间阴沉下来,眉毛紧缩,手握成拳攥得紧紧的,生气道:“不知道。”

    江少龙吹了个口哨,戏谑道:“别是……”

    砰!

    高丘重重地一拳砸在桌上,顷刻间强烈的震动让杯子溅出一丝咖啡,他满不在意其他客人投来的种种目光,从微微抖动的牙齿缝间,隐忍着愤怒地说:“不可能,也不准有,晴晴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语气愤怒,态度强硬,着实把神态放松的江少龙吓了一跳,侧着身,张着嘴,睁大了眼直视他。

    高丘磨了一阵牙,恶狠狠的凶光才渐渐从眼眶中淡出,他轻吐了口气,转眼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面带微笑低声道:“我有内线,她说晴晴没有男朋友,我也不准她一个男性朋友。”

    ……

    她们为什么要追我呢?

    刚刚发出咔咔声的机器跟我中学班上家庭条件最富裕称得上县里首富的一个人同学,曾经在唯一一次春游的时候带的相机很像。

    她们好像对拍到我的照片很积极?

    我有什么特殊的价值?我不过是一个冒名只有个学生证的农民工罢了,她们是天上飞的白天鹅,我是地上的癞蛤蟆,既吃不着,也不想吃,根本没交集。

    有,也只是见过一面,我只跟刚刚追逐的女生,在孙大爷那见过。

    “等等。”

    离三嘟囔着站住,在他不经意间杂碎的无用记忆里,他似乎想起了一个夜晚,有一个人,在夜里也追过他。

    她们是同一个人?她们……

    像打了败仗灰溜溜溃败下来的离三,此时此刻,无数的猜想不解萦绕在高速运转的大脑里,他面对的是从未遭遇过的

    来自两位女人不明动机的热情。

    他真的很不理解,他仅仅像癞蛤蟆在河边吃了点飞舞的虫子,不害庄稼,默默着,怎么就偏偏招惹了两只天鹅呢!

    离三暂停了思考,向打开窗的保安室里问道:“吴师傅,孙大爷在吗?”

    “老孙他不在,今天他轮休,在家休息吧。”

    家?

    瞬间,孙大爷躺在闷热幽暗小窝的样子,附现在离三的脑海里。他用手背揩去下巴凝着的汗,今天据说有36、37摄氏。

    仰望着瓦蓝色纯净的天,刻意地看向耀眼火红的太阳,不出三四秒,离三本能地低下头,眼前一阵发黑。

    在这片明亮中,他的眸里藏着黑暗。

    而在富饶的江口城市,同样存在着一个个难以想象不常见的黑窟蚁穴,离三,他跟孙大爷,一样生活在阴影里,在夹缝里生存。

    叮铃叮铃。

    学校第四节课结束的电铃响起,声音似曾相识,如工地一般,学生们也像工人,从教学楼里快步地走着、奔着,步伐轻快,说说笑笑。

    阳光映照在他们的脸上,灿烂非凡,没有忧愁,没有烦恼,那都是生活在欺骗着人,那里有悲伤,那里有痛苦,快乐的日子会来,忧郁的日子更长,一切都是瞬息,只有苦难一直延续。

    无忧无虑的笑,这种东西从来没有在离三的脸上出现过,他往往是打倒了门牙向肚子里咽,那个笑,很苦,是苦难中坚强的样子。

    因为伟大的背后,总是苦难。

    离三默默地转过渺小又伟岸的身躯,与孤影一块行走。

    忽地,一团巨大厚重的云团遮天蔽日而来,挡住了明亮,朝着离三徐徐飘来,仿佛偌大无边的天正压向他。

第九十章 为谁勇冠(上)

    十一点四十五分左右,按古法叫午时三刻,砍头大抵在这个时辰动手,阴衰阳盛,不是没有道理。

    此时,当空的日头火辣辣,地上一片金光,高温中空气若隐若现地扭曲,像燃起的火焰在风掀起的热浪中抖动。此时此景,怕是阴差鬼怪都要找地方避暑。

    离三头顶着火球,走得一头的汗。他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手背湿漉漉地便放在眉骨的位置,挡住刺眼的光,慢慢向黑屋子走去。

    嗯,孙大爷在吃饭?从眼睛里,离三在不远处清楚地望见巢穴般的住窝前,孙大爷打着赤膊,坐在小马扎上,正打开凹凸不平略微腐锈的铝制饭盒,看起来准备吃饭。

    “大爷,吃饭呢?”离三打了声招呼。

    孙大爷拿出一块馒头,高兴道:“噢,离三啊,你怎么这会儿想到我这了?”

    “我也不知道,走着走着就走到您这了。”

    离三说着,眼睛里的瞳孔瞬间一缩,只见孙大爷的手上、饭盒里,搁着的几块白面馒头外表乌黑,立刻想到自己几次与孙大爷一块捡垃圾的时候,他偶尔会从丢弃的饼干盒倒出细碎的面渣舔食。

    “大爷,您怎么吃这个?”离三震惊道。

    “嗯,怎么了?”

    孙大爷疑惑地瞥了眼,又低下头继续,看起来不是一两次,像吃惯了似的,一点儿不介意馍馍上黑黑脏脏的东西,他用手拍了拍,然后咬下几口,狼吞虎咽地把一馒头塞进嘴里,然后端起一水瓢啜饮起来,咕噜咕噜,水合着馒头一块给咽了下去。

    离三一言不发,凝视着孙大爷手里的馍馍和水瓢,顷刻间,眼前一层淡淡的湿雾飘浮,鼻子发酸,紧接着他的心,不由地一紧一缩,揪心而难受,又想到这位老人,曾经是一名光荣的战士,他咬牙切齿着,强忍着使自己看起来轻松,拼命地挤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大爷,光是馒头配凉水怎么行,来,这是我婶给我烙的饼,特香,来,您也尝尝。”离三从怀里取出早间刘婶特意为他烙的豫南大饼。忙不迭解开包捆着的毛巾,撕扯下四分之三递了过去。

    “不用,不用,大爷快吃饱了,吃不下了。”老人咀嚼着馒头摇头,婉拒道。

    离三一边强塞给孙大爷,一边说:“不,大爷,您一定得尝尝。”

    “不行,不行,你这娃娃自个留着吃,你读书,该多吃点,不然容易饿着。”孙大爷强硬地推拒道。

    “你就拿着吧大爷,你看,我这还有很多呢,都够我晚上再吃一顿了。”

    “不咯,人老啦,饭量小。”孙大爷拍了拍自己露出肋骨痕迹的肚子。

    “大爷,那您尝尝这滋味吧,这烙饼挺香的,尝尝滋味。”离三从四分之三中撕下一片来。

    “好,那大爷就尝尝味道。”孙大爷清楚他的心思,勉为其难地收下。

    离三看着孙大爷小心地撕扯下一小块,极其宝贝地放入嘴里,像品尝什么美妙般含在口中,舍不得吞下。

    孙大爷夸赞道:“嗯,味道真不错。”

    “是吗,好吃,您多吃点。”离三借着由头,又撕扯下一块递了出去。

    孙大爷阻拦道:“诶,我吃饱了,这些留着你自己吃吧。”

    “大爷,您吃那点东西哪能吃饱啊?”

    “吃的饱,吃的饱,呵呵,你没来之前,大爷饭盒里的菜都吃完了呢。”孙大爷从饭盒里捏出一小短截的菜叶。

    离三定睛一瞧,感觉菜叶的颜色不对劲,鼻子轻轻一嗅,隐隐觉得饭盒里飘散着一股淡淡的腐烂味,他不会想到,这顿孙大爷的午餐,就像在地里刨食,是他从附近的饭店、社区的垃圾桶里精挑细选来的,而像这样的一餐,他一天偶尔两顿,运气好,从学校的食堂里多捡了点剩菜剩饭,不仅仅可以吃三顿,还能有鱼有肉,有骨头。

    然而,这个秘密,除了孙大爷,只有他肚子里的寄生虫知道。

    孙大爷举起水瓢:“吃饼容易干,喝水不?”

    “不渴,大爷,来,要不您在吃点,婶烙的饼多,我一个人吃下去,浪费。”离三没有说实话,这些饼是刘婶为他精心准备了两天的干粮。

    这是第四回他劝孙大爷,可每次,孙大爷都直接不接茬,只是笑着婉拒。离三叹了口气,明白这也强迫不来,便慢慢地打消了念头,一边自顾自地吃,一边移向别处看。

    不经意间,他惊异地发现孙大爷旁边的一张马扎上摆满了勋章,在阳光底下闪闪发光,格外得耀眼引人。

    离三心想,这些勋章,似乎和上一次的有些不同?

    “这些都是伟人的勋章。”

    孙大爷非常坦率,他把马扎拉到离三的面前,让一枚枚以伟人为主题的勋章展现给他。

    离三扬了扬眉,这里面的一些,他在李家村的时候,见过不少相似的纪念章,因而一下子便认出一枚纪念章里背后蕴含的故事,比如左下角第一枚,便是伟人到安源。

    “大爷,您收集的可真不少,比我外公的还多。”

    银、铜、铁、锡、铅金属质地的勋章露出不同的色泽,塑料制的像章仿佛把离三又拉回到小时候戴着外公给的像章去县初中上课的情景。

    “呵呵。”

    孙大爷吃下最后一口饼,拍了拍手掌,笑了笑准备起身,忽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眼前发黑,脚下发软无力,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去,看情况是要跌倒。

    “大爷!”离三反应得很及时,在孙大爷侧着快要栽倒的刹那,扑了过去扶住他的肩膀手臂,却一不留神把马扎上放的柜子给碰倒了。

    咣当,马扎倒在地上,随即,木柜砰地掉在地上,其中的一角结结实实地磕在地上,翻滚了两圈才躺在了地上,里面的东西在翻滚中掉落了出来。

    离三关心道:“大爷,您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孙大爷深深地吸了几口热气,摆摆手道:“没事,没事,学校里的好心的校医给我看过,说是人老了血压有点低,呵呵,没想到蹲了这么久会这样。”

    “那您赶紧坐下。”离三连忙弯下身,想把马扎翻正。

    然而,手刚刚碰到马扎,却忽然发现一个似曾相识很熟悉的东西,他下意识地脸转过去瞥了一眼,就见一枚四周是光芒,中间图案是古战士横刀立马的襟绶勋章,顿时一怔,因为他认识这枚勋章,他的外公也有一枚一模一样的,按外公的说法,这叫忠勇勋章,是kmt奖励**基层士兵的,为什么孙大爷会有一枚,他不是华野解放军吗?

    “怎么啦?”孙大爷瞧离三一直弯着腰,询问道。

    “没什么,大爷。”

    尽管心中疑虑,想追问它的来历,但想法立马给压了下去。离三小心翼翼地把孙大爷搀扶到马扎坐了下来,然后双手捧着水瓢递给他说:“大爷,您先喝口水,我帮您把东西收拾一下。”

    话毕,离三半跪着把散落在周围的伟人像章捡起来,一手抓了一把,同时伸手拾起木柜,把像章一个个放进抽屉,直到再次看见那枚忠勇勋章,他的手微微一顿,接着想把它放进一个精致的盒子里。

    老人叫了一声:“不用收进去,正好大爷也好久没看了,一块瞧瞧。。”

    离三转过头,惊异地看向他。

    孙大爷从地上捡起柜子,手指轻轻地触碰搁在里面的勋章,从绶带到勋章面慢慢地滑落,眼神扑闪,一颗苍老年迈的心不断地在回忆起年轻往事。过了很久,他叹了口气,从沉思的状态中回过神来,面向离三问:“你认识这枚勋章?”

    离三如实地点点头:“忠勤勋章,我外公也有一枚。”

    “你外公是**?”

    离三摇摇头:“他是从战场上拣获的。”

    “是吗?”

    孙大爷面色微微黯淡,他沉默了片刻,又问:“你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我会有这枚勋章?”

    不想是不可能的,离三掩盖不了自己的好奇心,老实地再点点头。

    孙大爷颠了颠手里的勋章,讲解道:“这种勋章,是44年的时候奖励给像拼死杀敌、坚守阵地这类**基层士兵的,不过kmt的军队从来苛待士兵,像这种的勋章并没有真正多少发放给了基层,都是连以上的军官比较多,呵,可笑的是有的军官压根没上过战场。”

    大笑罢,孙大爷用干枯如柴的手,像是用劲全身的力气,缓缓地才把第一个抽屉打开,他从里面又拿出了两个盒子放在腿上,然后把木柜置于马扎腿边。

    “那你知道这枚是什么勋章吗?”孙大爷捏着勋章的绶带展示给离三看。

    离三摇摇头:“没见过,不认识。”

    孙大爷摸着四周是火,中间图案是书和剑的银质勋章,喃喃道:“这枚是忠勤勋章,是我给**服役十九年得来的,那年还是我们师长亲自给我们戴的。”

    “大爷,你到底是?!”离三的神情既错愕又震惊,比看见孙大爷中午那顿饭更加夸张。

    “先等等,等我说完这最后一枚。”

    咔哒,孙大爷取出之前单独看过的那一枚旌旗迎风飘扬,四周是云彩他抚摸了三下,语气略微沉重地说:“这枚是云麾勋章,虽然只有九等,但一般的战士基本上是得不到它的。这……这枚是我刚从军那会儿,在赣西剿……在赣西战斗的时候,在谭家桥,是叫谭家桥那个地方”

    简单的叙述,却好几次断断续续,声音低若蚊蝇,语速慢吞吞的。

    老人的表情伴随着一阵痛苦一阵伤心,沧桑又悲伤地变化着,他的眼睛里闪动着泪点,直直地看向缄默不语的离三,用缅怀的口吻说道:“把红军的几个人打……打死了,它是奖励我的军功。”

    果然!离三抿了抿嘴,张口问:“大爷,您以前是**?”

    孙大爷幽幽道:“是,在47年以前都是,直到孟良崮战役给俘虏了,就不是了。”

    离三猛地一惊;“您是74师?”

第九十一章 为谁勇冠(中)

    “那年我刚满十六【1】,天不像这会儿这么明朗,已经下了三天的雨,田里的稻子都给淹了,大水把全村人的屋子都‘吃’了,蛇在上面游来游去,有爬到树上的乡亲也有给咬死,我爹、我娘还有我兄弟三个细伢子,什么都没带出来,就把命带出来,一路逃难,一边树叶泥巴合成泥团子,一边防着有灾民把我俩弟拐了或卖咯,或……或宰喽,那时候,人真饿的能吃人。再后来,不行了,一家人说什么都不行啦,我两个弟小,饿得已经没人形了,我娘……我娘……”

    孙大爷眼眶微红,眼泪盈盈,苦涩饥饿的辛酸记忆使他的嘴唇一颤一颤,一位八十多岁高龄的老大爷哭得像一个小孩,委屈,难受,极其的无助。

    “为了仨崽子,偷偷割了自己几块肉煮了锅汤,结果自己血流多了,着了寒病倒了,最后说啥也走不动了,为……为……为不拖累我们,她……她跳河溺死了。爹哭,我们哭,没有力气哭了,干嚎了几声都饿得发晕,好在……好在走到了一个大村子,刚好有人在招兵,两枚大洋两个窝窝头一条命,当时我记得我问爹,‘他们既然有钱可以拉壮丁,干嘛不把钱买粮救救咱娘呢?’爹没说,不过我瞧出来,他眼里是有恨,有怒,但更多的是胆小。”

    离三安慰道:“大爷,我觉得他是顾虑着您还有您的两个兄弟。”

    孙大爷抽了抽泣,仰起头,感慨道:“是啊,那年岁,没有爹,我们仨细伢子是活不成的,不是饿死,就是害死。可那时候,继续跟爹逃难,那我俩兄弟,还有我都没有活路。”

    “所以我就跟爹说,爹啊,与其大伙一起死,不如把我这条命卖了好了。我爹说什么都不准我去,我劝他,不行啊,我不去全家人都要死啦。我去的话,两块大洋两个窝窝,你们三个可以挺一阵的,就算死也只就死我一个,何况打仗谁说得准,当时我想,没准仗打下来我还能活着呢,顺便捞个骑马的官当当。呵呵,现在看来,我做的没错,我活着,他们也活着。”

    看着老人掰指头算这笔人命帐,离三震惊之余,不再平静的心海不断翻腾,在哀叹民生之多艰,在同情老人之苦难,同时对孙大爷愈发的充满尊敬,一时间淡忘了他云麾勋章的来历。

    是啊,他的确曾为**卖命,他的枪下或许有革命的英魂,可他这么做,也确实是为了糊口。人可以一日无信仰,不可以一日不吃饭,人连肚子都填不了饱,哪有多少愿意讲国家大义,愿意谈崇高信仰,说实在的,当年的打仗,上面人为政权,下面人为肚子。

    “您就是这样入的74师?”

    离三心生不解道:“可74师是解放的时候精整,原先不是74军吗?”

    孙大爷静了一会儿,情绪有所调整,点点头说:“没错,一开始没有74师,至少47年前只有74军,我也没有一开始就进了74军,我进的是南昌新编独十四旅,那是一支杂牌,听说是一个司令的侄子(刘峙)组建的,兵全是像我这样的新兵蛋子,肩上扛的是汉阳造(汉阳八八式步枪,1935年生产的中正式步枪逐步替代之),倒是子弹充足,够把枪管打热乎了。”

    “那您又怎么进的74军?”离三听得兴趣正浓。

    “这就不得不提一个人喽。”孙大爷变得认真,语气里透着一股令人难以捉摸的尊敬,他缓缓道:“他就是咱的团长,王扬威。”

    离三挑眉道:“王扬威!”

    孙大爷刻意地回忆,但这片略有模糊,他不确定说:“嗯,是他,他……他……他好像是32年的时候调过来当团长,团长他很爱自己的兵,也很会练兵,还很会打仗。当初在宜……是叫一个‘宜黄’的县城,我们给那会儿叫‘红军’的解放军包围了,是团长主张留下,说出去就是死,守城还能活,我们信团长,就一直坚持了二十多天吧,还别说,红军打不下来就撤了,虽然减员了不少人,但和其它撤退给红军追击的部队一比,简直没法比。似乎凭这个,团长后来升了,升了个旅长,而我们这些团里剩的兵,也并了过去,成了什么补充第一旅。”

    “后来嘛”

    孙大爷看了看手里的云麾勋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倾吐而出。

    “就是这枚军功章的来历,在谭家桥那个地方,跟红军打了一个遭遇战,后来问了人才知道它是十军团。那时候也是运气好,十七八岁正八经开枪没打死过人,结果躲子弹的时候慌张地藏在一块岩石下,胡乱开了几枪倒把他们的一个连的连长给……给打中了,我杀了人,而且立了功。”

    “可你信吗?”孙大爷睁大着两眼,紧紧盯着他,像是在询问他,更像是在拷问自己,“我当时真没有想杀人,也没有想杀他们立功,我就是开个枪放个响,糊弄着过去,打胜了领饷吃饭,打败了赶紧逃命,但我从来没想过我开枪去杀了人。”

    离三一言不发,他看着老人表情挣扎地说完这段,猜想他内心是十分内疚的。

    眼眸里映着离三的影,老人眼角的皱纹抽动了几下,他哀叹道:“可我还是杀了人,而且杀了人之后,我居然觉得并不坏,因为他们没有杀了我,借这个我不仅多赏了一碗饭,多给了5块大洋(当时民国的军队普遍吸兵血,克扣士兵的伙食),还被旅长的警卫员叫到马前当众夸奖了一番,说替我邀功,还高兴地给我取了一个名字。”

    离三回想起老人在朝鲜战争获得的奖状上的名字,惊异道:“‘勇冠’?”

    “勇者无敌,功冠三军!”

    孙大爷说完便默然,他此时思绪涌动,时隔了几十年的一幕彷如在昨天,渐渐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一匹骏马,马上一位浓眉大眼、虎气十足的将军,严肃的神情在胜利之后松动地开始出现谨慎的笑容。他手持着马鞭,面向自己的亲信问道:“就是他打死了x团长?”

    亲信瞥了孙勇冠这个稚气未脱的娃娃一眼,心里明白在前敌指挥所的王扬威肯定看在眼里,他问自己,不过是一场战役结束以后的小剧场,用来放松精神。亲信始终保持着王扬威最喜欢的姿态,立正笔直,敬了个军礼,大声回道:“是,旅长!”

    王扬威喔了一声,微微前倾俯下身,瞧了瞧当时满脸脏兮兮的孙勇冠,微笑道:“娃娃,叫什么名啊,多大啦?”

    孙勇冠面对着一旅之长,又是在马上居高临下,不免怯场,慌慌张张,头脑空白,也不知怎么想的,学起了刚才亲信的动作,啪的一跺脚立定,举错了手敬了个不像样的礼,听上去还奶声奶气:“报……报告旅长,我……我叫孙二饭,十七了。”

    噗嗤,王扬威乐了,稀奇道:“你爹怎么给取了这个名啊?”

    注意到一旁的亲信警卫面露笑意,孙勇冠倒一点儿不替自己的名字扭捏,大声道:“报……报告旅长,我爹想让我吃饱饭,他说,上顿要吃饱,下顿也吃饱。”

    王扬威拧起眉头,直起腰板,摆摆手说:“不行,不行,你这个名,给农民合适,但你现在是个兵,还是我手下的兵,我绝不允许手底下有成天只想着吃饱饭的兵。嗯,我给你换个名!”

    孙勇冠好奇道:“旅长你给我取名字?”

    王扬威两腿一踢马肚子,驱马在原地打着一个又一个圈,古有七步八叉,今有他十圈一名,他有了数,勒紧了马缰绳驻足,指着他说:“勇冠三军,嗯,你就叫勇冠好了。”

    “勇冠?”孙勇冠当时斗大字不认识,疑惑道。“旅长,哪个‘勇’,哪个‘冠’啊?”

    王扬威把马鞭扔向一旁的亲信,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笔还有小本子,在马背上依旧写出两个龙飞凤舞的字。他一边写,一边说:“勇者无敌,功冠三军,娃娃,以后不要当一个想吃饱饭的兵,你将来得给老子打出威风了,对得起取的这名,当一个打胜仗的兵,听明白没有!”

    孙勇冠接过他递来的纸条,打开看着上面的字,呢喃道:“勇冠,勇冠……”

    亲信忍不住地提醒道:“旅长问你话呢!”

    孙勇冠猛地一激灵,他啪地立定,使劲昂了昂胸口,仗着吃饱了饭有劲,底气十足道:“是,旅长,我一定当个打胜仗的兵。”

    “警卫员,给他笔还有纸。”

    王扬威凝望着激动不已的孙勇冠,板着脸说:“士兵孙勇冠,限你一个礼拜学会写你的名字,否则,军法从事!”

    “是,旅长!”

    从“二饭”到“勇冠”,他渐渐地发生了质变,从此以后,屡次投入到敢死队,南征北战随着74军大小战役打了无数,身创十几处,不计生死,为的就是对得起这两个字,为的就是对得起王扬威的知遇之恩。

第九十二章 为谁勇冠(下)

    “……三六年,几战下来,我升到了步兵排排长,管着40个大头兵。”

    离三惊讶道:“排长?您的战功,当个连长都绰绰有余。”

    “呵呵,连长一般是给军校的娃娃军官,或者给团营的狗腿子配的,哪轮得到我这种泥腿子,就算再立几次战功也没用,全让人冒充顶去了,能得的实惠就只有手头多一两枚袁大头。所以总是很少有人愿意卖死命,都有小心思,听到枪声就躲,看到逃兵就追。”

    孙大爷十分地健谈,即便过去了几十年,对当年的事情始终记忆犹新。

    “不过我不在乎这条命,尤其是三五年鬼子占领了东三省,那时候我一门心思只想干小日本,不想搞窝里斗。这种想法,排里、连里、营里,很多人都有,谁都不愿意枪口对着自己人,尤其是东北来的,一听ccp抗日,有的半夜里偷偷摸摸跑出兵营,‘叛变’了。”

    离三问:“大爷,这种情况多吗?”

    “多,怎么不多。他常凯申执意要剿共,而王师长呢,一直是服从命令,于是按调令我们开进驻扎在了南郑、西乡,整编补充,准备配合东北军。哪想到枪声没在陕北响,倒在西安先放了,捅出一个‘西安事变’(12月12日),不过更好,常凯申给软禁了,要和谈,两边总算消停了,休战了。”

    离三问:“之后没有再有什么摩擦吗?”

    “小冲突有,但常凯申的心已经不在红军上,那时他正找张汉卿跟东北军的麻烦。我记得听副营长、连长私底下聊,说是少帅送常凯申回南京给扣了,东北军现在群龙无首,城里已经闹过好几次火拼,死了不少人。再后来,常凯申一纸调令,把他们分调缩编,削弱肢解,一个我在华野的战友,他之前就是东调的东北军一员,常凯申特意把他们派到前线跟小日本打。”

    “这是借刀杀人。”离三说。

    “嘿,对,可是”

    孙大爷露出了一个看得很开的表情:“甭管借不借刀,我们当时脑子里就想着杀小日本,特别是七七事变,部队里接到命令,立马登上火车开往沪市参战,我记得在火车上,连里几个排都在唱《大刀进行曲》,没完没了没日没夜地唱,一直唱到下了火车。我们刚下就被命令急行军,到了晚上还没休整,就接到指令去罗店换下打残的11师,于是又马不停蹄地赶到罗店。”

    “刚到的时候,应该是九、十点,对面静悄悄的,都猜鬼子们肯定睡着了。我当时是在151旅,全旅的人都嚷嚷马上打,我们旅长也请战,师长准了,还把我们旅作为主力,没想到这一打,结果打出了一个‘歼敌500’的大新闻,常凯申都下了嘉奖令,可把我们兴奋的,连里的人都觉得小鬼子不过如此,都是一个脑袋俩肩膀,谁怕谁啊!”

    孙大爷兴奋讲着,突然一顿,发出一声叹息:“不过到底是低估了鬼子的战斗力,其实主要是装备。当时,来夺我们阵地的富得流油,天上不仅有飞机,地上还有铁疙瘩(坦克),我们在前线,往往要牺牲七八个人才能用燃油瓶弄毁一辆……最可气的是,他、m的,这帮狗杂种见跟我们正面交手吃了亏,竟然放毒气弹。”

    一提“毒气弹”,孙大爷的眼里陡生怒光,他咬牙切齿道:“毒气弹这玩意,当时谁也不认识,也没听有人提过这茬,以为鬼子在布**阵,立马有一个排的战士冲了进去。结果,就听着里面的惨叫声,那声音惨呐,鬼哭狼嚎,听得人,没几秒,都倒了。那个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运气,我因为上一次夺阵地受了伤,给安排到后方,要不然,我也得死在这畜生东西上……”

    孙大爷谈兴正浓,他逐渐地向离三吐露自己在抗战中的事,当提到南京保卫战中,在神女峰的阵线目睹二十多个女孩给鬼子压上前排当盾牌,不忍心冲女孩开枪的战士一个个被鬼子打中。

    然而,日本鬼子到底是心狠手辣,当着他们的面前用刺刀捅死了她们,说到这里,老人的情绪格外的激动外露,他的愤怒似乎不减当年,脱口大骂,脏话连连,像失去了理智冷静似的愈发强烈地咒骂泯灭人性的小日本,又捶足顿胸,时而为自己束手无策感到自责,时而为死去的无辜感到悲痛。

    此刻的他,在离三的眼中,仿佛在演绎当时溃退逃散的士兵心中的一切,耻辱、恐惧、失落、愤怒、痛苦、绝望、无助,在残酷战争血与火磨出来的老人,用真实朴素的语言把离三带入了那场沉重悲痛的战争中。

    离三流泪了,但远比孙大爷要少,他已经泪流满面,嘴唇哆嗦得接下来的话都有些含糊不清,双手抱额,不断地一遍又一遍重复南京地狱般的故事,这是他铭记难忘的耻辱与悲伤,同样是民族铭记难忘的耻辱与悲痛。

    “从南京退下来,我的排只剩下三个人,本来应该有七八个重伤的,可……可师里不准带他们,要保证速度。排里的弟兄,眼睁睁地看着我,苦苦央求让我冲他们的脑门一人一子弹,我……你说我怎么下不去手啊,他们都是我的兵啊,最年轻的一个也不过是十七岁的娃娃。可我真该开枪,真的,我真该开枪啊!这样他们就不会给狗、日的小日本屠杀了。”

    望着离三这张年轻的面孔,激动的孙大爷不自禁地看成了他排里的娃娃兵。骄阳当空,逆着光的离三,在他的眼中是一片黑茫茫的,他仿佛看到了自己不忍痛下杀手,却死在残忍屠杀折磨下的娃娃兵从地狱爬了出来,用离三犀利尖锐的目光无形地质问自己,当初为什么不给他来个痛快?

    “兕子,是兕子。”孙大爷瞪大了眼珠,转而捶胸痛哭道,“对不起啊,兕子,是我不好,你孙大爷应该答应你的,我应该开枪给你一个痛快……”

    “大爷,您别太激动。”离三上前抓住他的胳膊,一手不断地抚摸他的后背。

    “呜呜,我应该开枪,我不该王、八蛋心软了,呜呜,不该让你惨死在狗杂种手里的,呜呜!”

    咯噔,孙大爷从马扎上起身,膝盖重重跪在地上,紧紧地抓着离三的衣服,泫然泪下,嘴边流出了口水。这是一个侵略战争中出生入死保家卫国的军人,但在面对无力回天时,在面对人间惨剧时,即便这么长的时间也久久无法释怀,他忍耐于内心的煎熬内疚,在这一刻终于爆发而出。

    “我本可以带一个小孩走,不,是两个,那条小船能接好几个孩子走啊,为什么我没有带啊!”

    离三握住孙大爷的手,望着他涕泗横流的脸,听他嚎啕痛哭,心如刀割,抿着嘴没有说话。

    孙大爷嗓子都哭哑了,沙哑地哭道:“……我是罪人呐,我是罪人呐,为什么赶不走狗、日的小日本,为什么保不下南京的父老乡亲!”

    于无声中,离三的眼泪落了下来,他沉重地摇摇头,宽慰道:“大爷,您不是罪人。”

    孙大爷抽抽泣泣,他在被离三扶起的时候,迷茫地抬起头,无助地看着他,呢喃道:“我不是罪人吗?”

    离三说道:“您不是杀了鬼子给他们报仇吗?”

    “对,对,我杀了鬼子,我杀了很多鬼子……”

第九十三章 罪人,还是英雄?

    烈日西移,影子像一根时针,转动着方位。

    在离三有意的引导下,孙大爷的情绪渐渐地平缓,他在讲述自己在接下来抗战中的表现时,越来越开朗,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自己打仗,讲在鄂北打武汉会战,讲自己在湘南打长沙会战,尤其是对一场小战役的描述

    “后……后来,部队增员扩充,我还有排里的兄弟划到了153旅305团,跟着张旅长一块打鬼子……在张古山,张旅长要组了一支敢死队,我想都不想就报名了。他带着我们绕过深山老林,直插小日本的腚眼。”

    “这一战,打得小鬼子措手不及,制高点一下子落到我们手里。可小鬼子哪那么轻易让给你,于是飞机大炮狂轰乱炸,从山下上来一波接一波冲锋。我们一看小日本这么不要命,就更不愿意把阵地让给他们,失了以后我们就重新去抢,抢到了我们就死命守,打了五天五夜”

    孙大爷颤颤抖抖地说:“遍地都是尸体,敢死队500多号人没多少活着的了,都牺牲了,有的甚至给飞机炸得尸体没有完整的,只见着手啊,腿啊。我呢,让担架拿出来的时候才发现,胳膊、腿给打中了几发‘蚊子叮’,往外淌血。好在师部念在敢死队有功,特意在伤兵营安排了大夫给我们治疗。”(根据战后74军的状况报告,51师参战4个团,伤亡5个团长,51师伤亡3000余人。)

    离三感慨道:“听您这么说,74军真了不起啊。”

    “那是,哪里有鬼子,哪里就有74军,74军就是一支打小日本的铁军。小日本听到74军的名头,都得抖三抖。”

    两腮的热泪在高温中蒸发,阑干的痕迹残留在老人的脸上。不过他的情绪不再消极,反而兴奋、激扬,昂起骄傲的下巴自豪地讲。

    “不管是长沙、上高还是常德,部队里都传着一句话‘跟着王扬威,就有鬼子打。’大小战打下来,死在我手里的差不多一百多个,够本啦,哪天即便死在战场上也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弟兄们啦。可真奇怪啊,想死的人死不了,不想死的人偏偏死了。八年下来,营长、连长换了一茬,愣是我这一个排长活的好好的,直到小日本投降,照样管着40个大头兵,不过,都是生面孔。”

    往事如烟,再谈也无甚避讳。孙大爷继续说着抗战的故事,离三听的同时不断的插入一些问题,两人谈得起劲。

    “……整编以后,虽然是一个师编制,但人足足有3万,都是抗战下来其他各部队的精锐,装备配的全是洋码子的美械,既轻巧,火力又猛,穿的是黄皮,戴的是硬钢盔,跟其它的部队一比,我们简直是地主老财,所以打心眼里我们看不起任何部队。而其它的部队呢,也对我们不服气,这也是74师一开始在孟良崮给包饺子了没有援军的原因之一,心气太傲,跟人不和。”

    离三好奇道:“不是说74师在孟良崮遭全歼吗?”

    孙大爷不遮不掩,直言说:“没有,没有全歼,这种说法应该是为了打击士气,因为之前整编74师在山东打了好几个胜仗,不是常凯申都说了,十个74师能平定天下嘛,而华野花几天的工夫把你得意的74师彻底消灭了,就像老虎拔了牙,耀武扬威不起来啦。不过实际啊,有不少伤兵是给华野俘虏了,我就是在垛庄让6纵俘虏的。”

    离三喃喃道:“好像就丢了垛庄,74师才退无可退,不得不困守孟良崮?”

    “那时候压根谁都没想过会退,唉,主要是太骄傲了,一开始派出去跟华野交手取得了不小的胜利,以为解放军就是泥捏的,只配在杂牌军耍耍威风,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也根本不把那群给解放军打惨的友军放在眼里,完全是当成一把尖刀,一股脑地扎进了孟良崮。”

    “部署在垛庄,张师长拢共才安排了一个团,其中还有一些管后勤的新兵,还有些伤员。”

    孙大爷回顾说:“可到了地方才发现,孟良崮这地方山险路窄,汽车、重炮都带不上去,村里的老百姓全都把骡子拉走躲进山里,既问不了路,也套不到情报。这样,非但我们不能利用大炮火力作掩护进攻,而且像瞎子一样在孟良崮迷了路,找不到水源。”

    “嗨,一开始,我们没觉着,时间久了肯定是非常不利,何况华野有老百姓当耳目,我们团刚奉命驻扎垛庄看管物资装备,他们马上就能知道垛庄守备空虚,夜里就派了6纵搞突袭,打了个措手不及。”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离三凝视着他,等待他往下说。

    “人心向背啊,其实我们刚到垛庄就感觉到了,逃走的老百姓不仅在路边埋了地雷,而且把水井的绳子割断了,叫我们交上火打得激烈的时候,没法用水给发红的枪管降温,结果成了烧火棍没法用。再有华野的人受伤,立刻会有民兵组成的救援队冒死把伤员抬下来,当然,他们的的确确当得起老百姓这么干。”

    离三投来询问的目光。

    孙大爷的心情变得沉甸甸,语气略显内疚道:“我们的团长眼见阵地失守,援军又迟迟不到,敌众我寡,人数悬殊的太大,那么多解放军嗷嗷地扑过来,顾东顾不了西,顾头顾不了腚,我们的两翼很快遭到了重创。于是就下命令,让我们专门打民兵跟老百姓,逼解放军回撤,保护老百姓,拖延时间。”

    “艹!这他、m的是什么命令,哪有打仗乱杀老百姓的,这跟小日本有什么区别,我当时下不去手,我也不让我排里的弟兄动手,可拦不住其他排的人,他们拿机枪挺突突地扫射老百姓,结果你知道解放军干了啥吗?”

    “什么?”

    “他们用身体给老百姓挡子弹,机枪一排一排地扫,他们一个一个地倒,但是他们本来不用送命的,可他们宁愿自己死了,也要救老百姓。看到这幕,我当时是羞愤的,我们用这种方法逼退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坚守阵地,可我宁愿选择战死,也绝做不出这事。”

    离三犹豫了一下,刚要张口,孙勇冠忽然间身体后仰,头朝上叹出一口气:“可为了胜利,哪里有什么不能干的!”

    离三一怔,看向老人,只见他眼角流下两行清泪。

    孙勇冠沉默了,就算赢得了胜利,也赢不得民心。民心向往和平,抗战胜利了,他本来想退伍回乡,寻找他爹跟兄弟,或者回去务农,他已经厌倦了战争,更厌倦了中国人打中国人,可是内战注定不休,国家注定只能由一个党一个主义统治,而人民更希望给一个为了他们的政府卖命。

    在战俘营,一直为国家勇冠三军的他动摇了,他到底该为谁而打仗呢?是为了饥饿以后的温饱,是为了毙敌之后的名利,间或是为了侵略之时的民族?

    坐在地上接受思想教育时,他在开小差,在自己的脑子里展开一场辩论,到底是回家务农,还是“投降叛变”。

    孙大爷想了很久,他想起了自己也是穷苦出身,想起了他从没有作为穷苦老百姓的一员为自己打过仗,他这辈子,除了抗日打的明白,其它都是糊涂战。既然如此,那便随民心打仗吧,民心朝向哪,他就打向哪。

    于是乎,他把枪口转向了昔日的战友和部队,又像第一次枪杀了红十军团下的一个连长和政委那样,战战兢兢地开了第一枪,杀了第一个人**,延续了他“勇冠”的使命。

    “被俘虏了,长官问我愿意跟他们解放全国,还是想回家种田,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一些,我愿意战斗,便入了9纵21师73团。呵呵,当时,华野几个纵队可是争着抢着要74师的兵。”

    离三举起大拇指夸赞道:“说明您这种兵是宝贝。”

    “是啊,我们不但敢打能打,而且素质经验也高出一截。比妨说我给我营长指连排里的毛病,一瞧能瞧出一个毛病,说他们进攻的信号太简单排长指挥进攻,前进时高举帽子,后退时放下帽子,这种方式太简单,不能适应战场上迅速变化的情况。后来处了一段时间,营长看我挺能耐,提了个班长,又管着不少大头兵。可好巧不巧,跟部队出去打的第一战,打泉城的时候,恰恰是我们团俘虏了给我取名字的王扬威军长,他当时好大的官啊,一个上将,为此荣获了‘泉城第一团’的美誉,呵呵,想不到昔日的上司成了我的军功章。”

    孙大爷至今仍感觉是上天捉弄他,不知道该不该笑。

    “第二战,到碾庄打黄军团……47年,我是从金陵出发往北打,49年,我是往金陵进发向南打,你觉不觉得这是一种因果循环呐?”

    离三凝视着老人,心里不觉想起一首诗的上阙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

    “对了,李三,你读过不少的书,我能问你一件事吗?”孙大爷面容严肃,直勾勾地看向离三,两只浑浊的眼睛放着光。

    “您说?”离三奇怪地与他对视。

    “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地狱?”

    离三一怔,他想不明白孙大爷为什么突然问他这个,但看见他眼眶里充满的焦急不安,离三不得不认认真真地思考,他抬眼悄悄地观察老人的脸色,他到底是希望自己答“有”,还是“没有”,这是他少有顾忌着别人的想法。

    一时的安静中,他隐隐地闻到了从屋子里飘出来的一阵佛香味。他皱了皱眉毛,支支吾吾说:“可能有吧。”

    孙大爷紧张地看着他,神经兮兮地问:“那你觉得我会不会下地狱?”

    离三语塞,一言难发。

    孙大爷看他不说话,自言自语道:“我杀过日本鬼子,杀过美国鬼子,也……也杀过老百姓,你觉得,我死后是会进地狱,还是会上西天?”

    手上沾着同胞无辜的鲜血越来越多,人或许在战争年代对此麻木,可等老了,再回首,却难以忘怀,感慨中是无愧多,还是内疚多?

    像孙大爷,肯定内疚难受过多些。

    离三望向孙大爷哆嗦的两只手,看向左边的几枚**勋章,看向右边的几枚抗美援朝纪念章,炽热的阳光尽管再猛烈,貌似消散不去孙大爷脸上的阴霾郁闷,他彷如陷入了魔障。

    离三于心不忍,沉吟了一会儿,劝道:“大爷,有没有地狱,我说不清。但我外公,他和您一样,杀过鬼子,也杀过无辜,他总是会念叨一句话。”

    “什么话?”

    “杀尽恶人千千万,盖世魔头慈悲佛。。”

    “可我杀过好人呐。”

    “杀过好人,难道就一定是恶人吗?”

    “杀了好人,难道不是罪人吗?”孙大爷眼光闪烁。

    “战争里没有罪与恶,不管怎样,您都是一个英雄。”离三拍了拍他的手背,“无论您再自责,再有错误,那您也是一个有瑕疵的英雄,但始终是一个英雄。”

    “我是英雄?”

    离三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是英雄,就不会下地狱吗?”

    “这我说不清,我只能说清一件事,那就是英雄,一定能活在人心里。”

    朗朗乾坤,光天化日,阳光照耀得孙大爷落魄的眼睛闪出一丝泪光,他喉咙蠕动了几下,从牙缝里久久地才挤了一声:“谢谢。

第九十四章 人才强国,更应爱国

    “……9纵后来改名成二十七军,我归属81师242团,当侦察班班长。打完南京以后,按命令随部队进发宁沪杭,解放沪市,上面有特殊指示,要求不允许使用重武器,不允许破坏城市,而且严申‘三项纪律八大注意’,不允许私闯民房,不允许侵扰居民……”

    “等打进了沪市,部队按部署驻扎在南京路。那天夜里,我印象特别深刻,整条街,明晃晃的都是灯,这个位置,有非常洋气又非常富贵的楼宅,那个位置,有一家高得不得了的饭店,这种场面,我是半辈子都没见过,走一路,把我看得眼都花了,难怪团长、政委说它是资本家的阵地。”

    孙大爷在离三百般的安慰下,重新振作起精神,继续娓娓相告,叙述他不为人知的几段往事。

    “……当时是两三点了,政委说全体在马路上睡觉,我立马抱着枪,脑袋一着地砖,躺下就睡着了,嘿,不瞒你说,那是我这辈子睡的最踏实的一天,因为我知道,沪市解放啦,要和平啦,大家伙,老百姓都能过安生的日子,跟着ccp建立新中国,可他娘的,美国鬼子又不消停,于是50年,本来我该是退伍了,没想到退伍延迟了,派到朝鲜一个叫‘平津’的地方跟他们硬碰硬地干了一仗……”

    听着孙大爷的戎马生涯,离三既感觉新鲜,又觉得恍惚,他想不明白,到底面前的老人经历了什么,使他在本该退休养老的年纪,却依然干着保安,而且像一个拾荒老人捡拾垃圾。

    “大爷,您是几几年退的伍?”

    孙大爷记不清时间了,模模糊糊道:“五七年,刚从前线回来2年后吧(1957年大裁减)。当时我年纪不小啦,响应政策主动要求的。”

    “复员的时候没有给您安排工作吗?”

    孙大爷听出来离三似乎在为自己的境遇抱不平,他摇头说:“孩子,不要瞎想,党和政府对我很好,退伍后给我安排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工作,再说,就算是亏待了我什么,我也不会有怨言,兵嘛,必须服从组织安排,哪能因为流了血立了功就跟组织讨价还价。”

    说着,他的语气微微激昂道:“何况,我也不在乎,命都心甘情愿交给国家了,谁还会在乎这些?不在乎。在乎的话谁还愿意冲锋陷阵,谁对得起死去的战友!”

    离三瞥了一眼小黑屋,难受道:“可是您现在……”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孙大爷目光坚定地看着他:“对啦,之前一直没有问你,李三,你现在是大几的学生啊?”

    离三一怔,默然地低下头纠结,他不知道该不该把实情说出来,说了怕节外生枝,即便他相信会隐瞒,可他毕竟与花红衣有约在先,不能添无端的麻烦,可是不说,他心里内疚,孙大爷这么坦诚,自己却藏头露尾,遮遮掩掩。

    他反复地琢磨了下,违心地说道:“大二了。”

    “大二,也就是说还有两年才毕业。”孙大爷眨了眨眼睛,“那你这样兼职打工,一个月能挣多少?”

    离三一时语塞,他哪里知道大学生干什么兼职,兼职能赚多少,只好照工地的标准说:“六百吧。”

    “六百?”

    在一个半小时传单赚10块的当时,就算从早到晚收一堆破烂,一天也挣不下多少,而明珠大学不包括学杂费、生活费,一年的学费就要七千,还不包括课本费等等。

    孙大爷望着离三,和善的目光里带了几丝的怜悯和欣赏。

    “很辛苦吧,孩子?”

    “不苦,吃着苦长大的,习惯了。”离三微笑着。

    “好,好,艰苦奋斗。”孙大爷不无赞赏道,“孩子啊,记住喽,不要因为一时的困难就放弃了,尤其是像你这么勤奋刻苦的孩子,千万千万不要因为一时困难就想着辍学,要记得你现在可是你们家翻身的希望。”

    家?

    离三苦笑着接话说:“您放心,我不会放弃的。”

    “你毕业以后有什么打算?”孙大爷问的越来越偏,“是考公务员,是找工作啊,还是读研究生啊?”

    离三看了眼老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没有表现出不耐烦不配合,而且对这个问题,他自认为可以说实话。

    “考研吧。”

    这个选择,是在书店的时候就确立的。当时,和徐汗青签的合同里白纸黑字明明白白,他信守承诺,所以到现在,一直还做着徐汗青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各种超纲偏门又高深多元的题目,涉及的范围,从企业社会责任、资产管理、道德职业标准到财务报表分析、固定收益证券分析等等。

    有时候,除了出些属于金融机构研究部的分析师的模拟考题,要么对宏观政策、产业走向分析预测,要么对各个行业领域及个股的分析预测。也因为这种突破性、高难度的测试,不得不逼迫着离三到图书馆闭关修炼。

    “研究生啊?”孙大爷略感意外。

    离三诚恳道:“想做的太多,懂的却太少,所以想再充实一下。”

    “这样也好,学问到火候啦,见识也多啦,能做的就更多更大。”孙大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何况有津贴政策,又有奖学金,像你这么勤奋的学生,肯定能拿到手,不错,不错。”

    离三试探道:“大爷,您对研究生有了解?”

    “不晓得,只是觉得研究生,肯定比大学生有文化,有学问。他们一个个更是人才,像‘两弹一星’不就是一帮非常有学问的人才搞出来的嘛,将来你有了学问,也一定能为咱们国家干出一番大事。”

    孙大爷话锋一转,问道:“李三,你想读什么学问?”

    “金融学,大爷。”

    “金融学?”孙大爷对此一窍不通,但他依旧兴致勃勃地问:“学好了,能帮国家吗?”

    “用好的话,能。”

    “好啊,金融学人才,国家进步也要你这种人才。”

    孙大爷满意地颔首,说完轻轻地拍了拍离三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叮嘱说:“要好好学,努力学知道吗,将来学好了,用这些知识报效国家,让国家变强,这样别人就不敢欺负我们了。”

    国家?

    凭什么!

    凭什么我要报效它,他赐予了我什么?当他读书,一个穷人家的孩子读书,可教育要去了他一年田地收成里的大半,要去了李婶献血的钱和命,当他看病,一个人世间的血亲看病,可治病要去了他全部的积蓄,要去了他寒窗苦读考来的录取通知书,也要去了他的泪水与将来。

    凭什么!除了苦难,除了贫穷,非但没有恩赐,反而向我伸手索要更多。

    离三抿了抿嘴唇,强忍着把气咽了下去,故作沉思。

    “怎么了,孩子,大爷有哪里说错吗?”

    离三露出极为勉强的笑容,答道:“没,大爷,只是我觉得,这种事,离我很遥远,现在我连生活都过不好,哪里有时间爱国。”

    孙大爷霍地站起来,眼睛圆瞪,目光亮堂堂地盯着离三,“怎么能这么说呢,生活差不差,跟爱国有啥关系!”

    离三呼出一口气,控制住情绪,他缓缓地说:“大爷,我只是觉得自己连自己都顾不上,哪里顾得上国家。”

    孙大爷紧紧地抓住离三的胳膊,手攥紧了他的袖子:“国家不需要你来顾,国家只需要你来爱。发自内心地爱,等你有能力,自然你就会想为国家做点什么。”

    离三咧嘴笑了笑,回避道:“大爷,您太高看我了,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学生。”

    “能力大不大,跟爱不爱国没关系。你爱国,你存在的每一天就都在为国家而活。”

    孙大爷神情严肃凝重,从离三的身上、话里他没有感觉到一丝半点的使命感,心里一沉,于是开导说:“是,现在的报纸上、电视上、广播上啊,大爷看了,知道有的人总喜欢抱怨,抱怨这,抱怨那,可他们怎么不想想旧社会是什么样,不想想常凯申下的社会是什么样。就像你,在我那个时候,根本没有机会读书,能不当一个乞儿就不错了。”

    “记住喽,没有ccp,就没有新中国。没有新中国,哪来我们的好日子。是党给我们这么好的日子,虽然我们过得不那么有钱,很穷,可再穷也起码吃得起三顿饭,有一个窝能够睡觉,难道这不是进步吗?”

    离三为之一怔。

    孙大爷依然喋喋不休,劝说道:“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跟学校里、系里班上的其他学生一比,生活难,压力大,遭遇苦,别人踏出一步,你往往要迈出十步,觉得不公平不痛快。可孩子,这怨不得谁,怨不了老天,怨不了国家,更怨不得你爹妈,只是还没有进步到那种程度,只是还没有进步到全面小康。”

    “等什么时候富起来啦,什么时候小康啦,按党说的,吃好,喝好,住好,有教育能读书,有医院能治病,有保障能养老,那个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像你一样的孩子家庭,日子都会慢慢好起来的,就像我当年解放沪市一样,有着盼头,有着希望。但最最关键的是,要心里装下爱国,装着它,去参与建设,去学习强国,才能进步,才能跟国家一块进步,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孙大爷眼含热泪,他用颤抖着的手轻轻地拍了拍离三的手背,郑重地说:

    “大爷看好你,你将来肯定是一个人才。人才,就是比普通人有才,也就应该比他们有担当,有责任,更要好好为国家做贡献,像我那个时候当兵,为国家勇冠卖性命,而现在你呢,不单单为自己读书,也要记住自己在为国家读书。”

    听了许久,离三一声不吭,他抬头望了一眼瑰丽橘黄的彩霞,面无表情道:“大爷,太阳落下了,我该回去了。”

    “走啦,再坐会儿吧?”

    孙勇冠颤颤巍巍地从马扎上起来,一向精神饱满的他,在耗了心神对说了一通以后,蕴藏在他神色中的矍铄消散一空,瘦削的身体,沧桑的面庞,后背微微凸起的驼峰,让人刹那间方才想起,大爷已经是一位89岁高龄的老人。

    “大爷,您没事吧?”离三搀着他的胳膊,小心地托他站起来。手上,能明显地感觉到老人在哆嗦。

    “没事,就是有点累。这人老了,不中用啦。”孙大爷摇了摇头,说话微弱。

    离三柔声道:“您哪不中用,是下午太阳太毒了,足足照了四个小时,连我刚起来都有点发晕,何况是您。”

    “是吗?”

    “大爷,你还是先坐会儿。”离三搀扶着老人坐下,趁机背过手,把整包的烙饼偷偷放在小木柜上。

    孙大爷扯出一个笑容,略微勉强,一块心病藏在其间直到刚才,离三始终没有流露出他对国家的看法,但这足以看出他的态度冷漠。

    老人略显无奈,那个物资短缺又激情澎湃的时代,终究成了历史的一笔。随着门户大开,琳琅满目的商品、逐渐上涨的物价、日益焦虑的压力,疲于奔命的人,可拿信仰裹不了腹,理论主义搁在一边,道义法律抛在一旁,以前战争年代讲有国才有家,到了现在倒有家才有国。

    这算自私吗,这算利己吗?

    老人没有怪罪他,毕竟连一些入了党、有公职的人思想上都不定爱党爱国,何况一个念着书不谙世事的娃娃。再说了,他自己不也是抗战之后才搞清楚的!

    孙大爷想了想,他打算另找时间和他谈谈,因为他打心底认定了离三将来会是一个人才,是报纸上登的、电视上报的“科教兴国”、“人才强国”里要的人才。国家进步要人才,他也希望人才能爱自己的国家,而不是爱国家的政策。

    孙大爷谆谆叮嘱道:“孩子,好好读书,不要总想着学费的事,多把时间放在学习上,别因为挣钱给耽搁了。”

    离三当老人在劝勉他,点头说:“大爷,我会的。”

    孙大爷拉着离三的胳膊,满是老茧粗糙的手轻拍他的手背,连连道:“你会有出息的,我看好你,我看好你,孩子。”

    离三觉得奇怪,但压在心里,毫无厌烦地继续点头。

    等送走了离三,孤零地伫立在小黑屋前招手的孙大爷回过身,晃晃悠悠,步履蹒跚地走了回去,俯下身刚要拾起地上的小木柜,立马发现了显眼的毛巾,他摇着头笑呵呵。

    “他是个好孩子。”

    孙大爷露出喜悦之色,他慢慢地坐在马扎上,眉毛眼睛一松一动,一动不动地养了一会儿精神,立刻睁开了眼睛,目光坚定,像是在休息间在心里做出了一个什么不动摇的决定。

    他默默地拉开木柜子的第三个抽屉,里面躺着一本破破旧旧的农行存折。存折里夹着厚厚一叠的存根,他取了出来,先是看了看这俩个月前后几次往银行里存在的帐,每一张存根都写着三百元整,接着他又翻了翻存折,瞅了瞅余下的数额。

    孙大爷失望地低下了头,两眼无神,难过道:“不够,不够啊,怎么办?”

    连说了好几遍,他突然抬起头回望小黑屋,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能帮助他。然而,他立刻打消了念头,合上存折咬咬牙说:“我自己再试一试,以后把每个月的任务定在两千。”

    这个时候,老人保安的工资只有500,他要靠捡垃圾挣1500。

第九十五章 小赌

    “……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想要飞呀飞却飞也飞不高,我寻寻觅觅寻寻觅觅一个温暖的怀抱,这样的要求算不算太高!“

    回来的不早不晚,恰巧苏铁胆又在空地上引吭高歌。

    离三踩着清亮的歌声,在墨一般的夜空上,身影从一排排的安全警示标识牌前掠过,但脚下的路已然不同,不再是二月初来时的碎石路面,不会不平,不会咯吱作响,平坦的路结实,使人踏着踏实。

    “当我尝尽人情冷暖,当你决定为了你的理想燃烧,生活的压力与生命的尊严,哪一个重要。”

    深意的歌词,深情的歌喉,深挚的歌声,为一路满是钢筋、水泥、砂石的工地带来了活力,坚硬冰冷的钢筋似乎有了温度,灰黑粘稠的水泥似乎有了色彩,整座高楼,饱含着他四个月血汗,凝聚着工地将近一年的心血,随着高亢的声音触摸到夏季深邃的天空。

    嘎吱。

    离三放下手刹,从车上下来,就见马开合眉飞色舞,手舞足蹈,与围坐着的李土根他们侃天侃地侃大山着。

    “聊什么,这么起劲?”他问道。

    “喔,离三兄弟,回来啦。“李土根从烟盒里抖落出一根烟,递了过去,”嘿嘿,这不是眼瞅半个月额们这活就干完了,可以歇工一阵子了嘛,大伙在合计是回家帮农,还是留城里打份小工?“

    “噢,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歇工?”离三诧异道,“黄世仁前段时间不还像赶驴子似的,催我们去二期帮忙,这会儿突然变卦了?“

    “么办法,他不干也不行。”李土根暗暗比画了大拇指,悄悄地说,“离三兄弟,这事还得谢你,说实话,到底是文化人,就是能出主意有办法,不然……”

    离三打断道:“诶,土子,别跑偏了,跟我有甚关系?”

    “嘿,咋能跟你么关系,谦虚了不是。”李土根扯起嘴笑咧咧道,“还记得你上回给木工的兄弟支的招不?“

    “嗯,记得,怎么,去找政府有效果了?”

    “呵,可不是!”

    李土根一拍大腿,喜上眉梢,乐道:”你当天讲了,额头天就激将着他去找你说的那个劳动监察保障大队,想不到人非但接了案子,而且是痛痛快快,又麻麻利利地给办了。这不,今天早上就领着木匠找黄世仁去了,同时啊,噗嗤,额还把前面这边遭的罪受的苦,让木匠啊添油加醋又说了一通,想不到还真成了,黄世仁立马服软,乖乖地就取消了额们的兼职,又改回以前的。“

    “这口气黄世仁咽的下去?”离三挑了下眉。

    “咽不下去能咋地,黄世仁还能吞了木匠啊,”李土根哼了一声。“他啊,无非就仗着管咱们的钱袋,欺负欺负老实人,以为可以当泥捏,可不想想,人被你赶出工地,都不是你的人了,还怕个球!“

    马开合附和李土根,认真道:“对,就是这个理,不能老实就活该给欺负。“

    “也是。那好,到底歇一阵是歇多久,有个准数没有?”离三说。

    李土根掐着指头算计:“这事啊,额问师傅啦,他说得看隔壁二期的进度咧。那额寻思那边四十多号,就算没日没夜的干,怎么着也得一个月哈,嘿,这歇工的日子可有点长呐,都够弟兄们回趟家见见老婆孩子,顺便忙活夏收哩!”

    ”土子,你打算呢,也是回趟村?“

    “不回,不回,回去干啥,跟额大耕两亩地?”李土根撇撇嘴,又转瞬笑嘻嘻道,“额这回啊,继续跟着师傅,他说沪市这个地方啊,居民住的多,而楼房盖的久,总有这户啊那户啊,下水管坏了,马桶堵了,这都是发钱的机会,额跟着当个小工,挣多少钱其次,关键是学门水电的手艺。“

    离三调侃道:“行啊,土子,你这可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

    “哪里,哪里,就图多个手艺,技多不压身,嘿嘿。”李土根挠挠头。

    马开合插话道:“对了,离三,你这一个月啥打算,昨天听你说,可能要呆一个地方?“

    “就是跟你讲过的那个上大路的图书馆。“离三把头一拐,朝向马开合,”这事,正巧我也要请你帮个忙。“

    马开合拍了拍胸膛,信誓旦旦道:“尽管说,一定帮。”

    “既然是歇工,那我打算在那边呆上几天。这阵子,小厨房这边的采购可要麻烦你了。”

    马开合满口答应:“这算嘛事,你尽管去吧。正好我有这想法,想借你的三轮车到四处溜达。毕竟在工地干了这么久,还没见过外面是什么个世界。”

    离三不言多谢,手轻轻地拍了拍马开合的肩膀。

    “一阵?一阵是多久,离三兄弟,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李土根关切道。

    “不长,一天到晚就会回来,我还有不少饭票存着。”

    马开合说道:“行,那你去的时候记得喊我一块,我顺便记下路,这样也好我有空,改天溜达到那边顺道载你回来。”

    离三张口想拒绝,思索了片刻,说道:“好,你来的话,回去我骑车载你。”

    “好啊,怎么说咱们俩也算是在沪市兜兜风了,哈哈。”

    马开合嬉笑间,却忽地见离三看向迎面而来的赵文斌、林灿、丁文清,顺着目光看去,他们三人满脸是包,短袖袖口裸露出的皮肤一块一块的红肿,像凸起的山包一样,周围依稀能见几道狠厉的抓痕。

    “他们怎么给蚊子咬成这样?”离三一脸的惊疑。

    “正常,这会儿大热天,工地毒蚊子多的是,像他们这样细皮嫩肉的大学生,蚊子就爱吸他们的血,可看不上我们这些粗皮糙肉。”

    瞧着马开合越来越邪气的笑容,离三越发觉得不对劲,他们这些大学生住的都是给公司职工搭建的工棚,那里虽然不能说环境有多好,但至少比自己住的宿舍要多一个电风扇,而且床铺挂着蚊帐,有的甚至点着蚊香,抹上花露水,按理更不应该招蚊子讨食才对。

    “是吗?”离三明知故问道。

    “可不是,蚊子挑食的很,可能吸不惯咱们大老粗的血。”

    马开合暗想,这算是他们为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付出点血的代价,谁让那天躲在柱子后面的是他,不是离三,他可不像离三那般丈夫大气,他小气得很,睚眦必报,而且他自认小人,向来不学君子那套动口,他直接动手。

    而现在,望着他们一个个顶着浓浓的黑眼圈,无精打采,幕后黑手的马开合又顺便动嘴,出声讥笑:“离三,你瞧瞧这三人,有意思,哈哈,真有意思,给蚊子咬的像三颗猪头!“

    他笑的肆无忌惮,声音传入到丁文清的耳朵里,无疑于给他叮得发钟的脸颊再扇一巴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马开合怒道:“你嘴里放什么臭屁!”

    马开合继续拌嘴:“是屁你们还接,这么爱吃屁?”他说着又瞥了眼叮咬更严重的赵文斌,调侃道:“其实你爱吃屁可以不用找我,我这是人屁,宝贝着,你这样的还是吃你旁边人的吧,他放出来更像猪屁,因为他长得像头猪,哈哈!“

    “你笑什么!”

    赵文斌忍不住地挠了挠痒处,顿时手臂上又多出一道抓痕。蚊子真够毒的,任凭它抹了多少天的“三九”,硬硬的疙瘩犹如凸起的山包连成了一片,周边的皮肤又因应激性过敏而泛红,瘙痒不止,以致于最近的心情一直不好,郁闷烦躁。

    这时,耳闻见像马开合这种向来打心底瞧不起的民工的嗤笑,宛如一颗冒火的火柴掉进了浇上油的干柴里,一下子火光冲天。

    “你刚刚说什么,有胆子再说一遍!”他几乎丧失理智,越过林灿、丁文清,俯下身,面对面快要贴在马开合的脸上,瞪视着这张幸灾乐祸的脸,呼哧着热气,爆粗道:“老子艹你吗个嘴,老子……”

    话未说完,他又论起拳头搞偷袭,然而马开合出乎意料地不躲不闪,不退不让,冷笑着大吼道:“赵文斌,有钱还债了没有!“

    林灿当场一激灵,忙抓住赵文斌的手腕,一边把他拽回来,一边劝道:“文斌,不要冲动。”

    马开合撇撇嘴,不无嚣张往前一步凑到赵文斌前面,拍了拍自己的脸说:“想打我?行啊,你要是把欠我的钱还请了,你尽管随意招呼,我站着让你打。”

    “你!”赵文斌在丁文清、林灿的拉扯下又往前走了两步,“不就是欠你几个臭钱,不要太嚣张!”

    “嚣张?欠账还欠,是天经地义。”马开合抠了抠耳朵,继续刺激着赵文斌暴怒的神经,“你不欠我钱,我能怎么对你嚣张。“

    “老子不还,你能把我怎么着!”赵文斌脖子扭了扭。

    “不还?”马开合大叫道,“大伙,这三个人,诶,你们这些天都是见证人,都知道欠着咱钱。刚才你们听见了,他们说这钱不还给我!”

    “啥咧,欠钱不认账,哪个王八羔子说的!”

    “瓜娃子,想赖账,信不信老子一杆杆夺死你!“

    顷刻间,工地上的其他人瞧戴红帽的欺负戴黄帽的,纷纷涌来上去助阵。一时间,形势倒转,原本三对一,突然成了三对十三,离三退到一旁,直挺挺地站着,满脸好奇,双手抱胸站着,悠悠地看好戏。

    丁文清磨着牙硬气了一把,梗脖子道:“这是我们跟他的事,跟你们有个屁关系,哪凉快哪呆着去!”

    “说啥咧,哪凉快哪去!”

    李仲牛眼睛瞪得跟牛眼般大,推了一把同样瞪眼的丁文清,“额就想着这凉快,你能把额怎么滴!”

    丁文清被推搡了一下,瞬间原形毕露,面对气势汹汹、又壮又莽的大汉们,外强中干的他再一次露出一副秀才的软弱,惊慌地看向他的两个同伴,只见林灿同他一样神情紧张,只有赵文斌还有点残余的勇气强自出头。

    “你……你们造反啊,不想干啦,想被开除吗!”

    赵文斌始终认为,即便自己不过区区一个实习的施工员助理,但再怎么说也是跟公司签订过合同的,这些劳什子的大老粗怎么能跟他比,说话行事依旧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

    然而,他不懂,混了四个月还是没有摸准农民工的脉,其实工人们一直是以和为贵,能忍则忍,更老实本分的甚至逢人不管年纪,张口闭口都喊领导,哪怕面对的是一个小小的施工员,也是笑脸相迎,平时不轻易得罪,可这不等于他们就是泥巴做的任人揉捏,何况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

    “开除?就你这瓜娃子,你开除谁啊!”一个操川音的青年骂咧的同时,不客气削了丁文清的脑袋一下。

    “就是,能耐就开除个试试。”李仲牛又推了赵文斌一把,扭过头冲旁边的人挤眉弄眼。

    “哈哈!”一旁的人纷纷大笑以壮声势。

    “草!”赵文斌感觉受到侮辱,强烈的自尊心使他彻底地失去了冷静,浑然不顾面前多少人,抡起拳头便冲人打。

    马开合不二话,上前朝赵文斌的腿猛踹了一脚,直接把人踹踉跄了,接着又踹了一脚,咄咄道:“怎么,这个月发工资了,有钱还了是不是?”

    “文斌,文斌。”林灿急急忙忙地双手架着赵文斌两条胳膊,费力气把他拉回来。

    “你欠我八百,”马开合指了指林灿,又指了指丁文清,“你呢,欠我一千二,至于你”

    指向赵文斌的食指摆动着,他轻轻地抬起脚,作势又要踢人,吓得林灿赶紧将赵文斌往回拉。

    “你欠我最多,一千五。怎么滴,一个几万块钱培养出的大学生,连这点钱都想赖着不还了是吧?成,那这事就得跟领导说道说道了。”马开合发出嗤嗤的嘲笑声。

    赵文斌面红耳赤,像一头激怒的猛虎咆哮道:“你去说啊,老子大不了不在这干了!”

    “你不干就不干,他娘冲他吵吵啥!”东北来的汉子却受不了墨迹,喜欢直来直去。“不过走之前,你得把这钱还他了,不然你哪也走不了!”

    望着热火朝天的催债场面,离三拉住助阵起哄的李土根,问道:“土子,怎么回事,他们怎么欠开合钱了?”

    李土根有一说一道:“之前开合坐庄,跟他们一杠三,玩的是……是二十一,对,二十一点,这玩意儿额不懂,新花样吧。”

    “赌的很大?”

    “大,大得很!一把十块,封顶一百。”李土根说,“一开始他们赢了开合不少,结果后来反倒输了不少。”

    “何止不少,都快把他们的裤裆输光哩!”李超转回头,搭茬道。“打了足足十来张欠条,把两个月的工钱都赔进去了。”

    离三挑眉噢了一声,心里微微地好奇,马开合他除了神神叨叨会相面,还会赌?

第九十六章 赌徒(上)

    “喂,你们仨,说好了月初的时候还钱,没还不合适吧?“

    马开合挑柿子捡软的捏,凝视着面色煞白的丁文清。

    丁文清咽了咽口水,艰涩道:“不合适。”

    马开合指了指围成一圈的工友,“这大家伙一帮人给我面子,帮着讨债,你们不表示,不合适吧?“

    丁文清吓得小鸡啄米般地点着头,又回过味,赶紧飞速地摇头:“不合适。”

    “那还摇什么头,赶紧表示呐!”马开合扬起下巴,凶神恶煞,匪气十足。

    丁文清哆嗦着手伸进裤兜,两手一出,兜里的钱全部抓在了手里,他左右转了下头说:“林……林灿,文……文斌,我这里还有七十,你们那边有……有多少?”

    赵文斌梗着脖子,继续强撑道:“没有,命有一条,有能耐把命给我”

    忽然,离三魁梧高大的模样跃入他的眼中,一时间,像是在深山老林里碰上豺狼虎豹,他猛然打了个寒颤,舌头打着转,硬气的话卡在温软的喉咙里像鱼刺般吐出不来。

    “欠债,就得还钱。你们是大学生,不会不还农民的钱吧。”离三语气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然而,对于赵文斌、林灿,心上不知不觉感觉担上千斤重的压力,他们双肩颤抖,宛如缴枪投降的散兵流勇,把身上全部的钱都掏个干净,而且一句狠话一个响屁都不敢多放,仿佛漏出点声音,就是死刑。

    离三此刻俨然山寨的山大王,剽悍粗犷,他一言不发,直面着打怵的三人,从他们的手里抽走钱,一边递给马开合,一边说:“开合,你点点,满不满意,不满意,就再榨榨,大学生的油水,肥腻。”

    丁文清委屈道:“我们没钱了,钱都给你们了,再逼只能把饭票给你们了,那我们就没饭吃没法活了。”

    “我……我们没油水了,这些钱是最后一点了。”林灿抿了抿发颤的嘴唇,搓着手,“要不,等下个月,等下个月十五号发工资,我……我们一定把钱都还上,你看行不行?”

    ”行吧,看在这次你们又凑了两百的份上,就不为难你们,赶紧滚吧,把剩下的记得凑齐了,不然没你们好果子吃!“

    马开合用手指沾了点口水,一五一十,五块,十块,二十五十,高兴着清点从林灿他们身上榨来的欠款。

    “来,哥几个,麻烦给这仨让个路,让他们走。”

    话音刚落,人群慢慢地开了一个口子,林灿他们低着头,缩着脖子,在工人们或戏谑或鄙视的目光下,犹如过街的老鼠灰溜溜地逃走。

    “好啦,没事了,钱讨着了,大伙散了吧!”有人呼喊了声。“别聚一块,到时候给黄世仁瞅见,又要说个好歹!”

    “哎,哎,大伙先别散,先别散,我马开合今天得感谢大家伙捧场出力。”

    马开合高举着攥有一把两百元的手,大声道:“这样,咱也不是小气的人,虽然要回来的不多,但要好好酬谢各位。我决定,等会儿到外边的店里,给大伙提两箱雪花,怎么样!“

    李仲牛欢呼道:“好,这主意好!”

    “开合仗义,咱们今晚喝酒!”

    在群情激昂中,马开合侧着头,“离三,要麻烦借你三轮车用用。”

    “我跟你一块去吧。”离三说道。

    “那感情好!”

    ……

    嘎吱,嘎吱。

    链轮里的齿轮旋转,三个车轮合力向前,车在昏暗的小路上行驶。道路两侧,摆满了流动小摊,有张挂着“精武鸭头”、有凉粉面皮,有卖串串香,也有馄饨的摊,在夜幕的衬托下,摊上白晃晃的灯光,像潜游在幽暗深海里的灯笼鱼发出的微光,与忽明忽暗黯淡的几盏路灯交相辉映,令本该漆黑寂寥的夜街变得热闹明亮。

    “看不出来,你竟然还是个’赌神‘啊!”

    89年香江拍的赌片,在时隔10年后,离三在陕北僻壤的李家村,在一次放映队下乡放电影的时候难得地碰上。那次的观影,给他的脑海里留下深深的印象,他记忆犹新的不是高进精湛近神的赌术,也不是王祖贤、张敏不同气质的美女倩影,而是香江竞天高的大厦住楼,是香江繁华辉煌的商业街区,是香江夜不落豪贵的发达气息。

    那只有一遍的《赌神》,留给了离三一个可堪执念的追求考到大城市去,不是燕京,便是沪市。

    此时,当时的愿望也完成了一半,他以一名农民工的身份游荡徘徊在沪市的一隅一角。

    “会两手,会两手,混口饭吃。”马开合嬉皮笑脸地回答道。

    离三调侃道:“你这饭看来吃的不少啊。

    “嘿嘿,现在不多吃了,也就平时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能吃三年?”

    “哪,夸张夸张,我一般没有那么大的胃口,就算有敞开肚皮吃也吃不下,顶多一个月,而且怕黑吃黑。”

    “那三个学生是够白的。”

    马开合眯着眼说:“一张白纸才好染黑,也算给他们一点教训,代他们爹妈告诉他,不要沾上赌博。”

    “这次的教训估计他们会记住,想来不会再钻你的套了。”离三幽幽道。

    马开合咋舌道:“你怎么知道设的是套?”

    “我都听土子讲了,这几天啊,就是你安排他们陪你演戏,自己故意在设的赌局上坐庄输了不少钱,勾引着他们,然后放长线钓住他们。”

    “他这大嘴巴,咋什么都往外说!”

    “你别急,这事是我看出来,逼着他说的。”离三按住他的肩膀,轻拍了拍。

    马开合惊疑道:“你看出来?”

    “你平时不显山不显水的,有这身赌术也没见掺和打牌,突然摆出个赌局,还摆在他们宿舍门口,这么明显的‘欲擒故纵’,我能看不出来。”

    马开合见被看穿,挠挠头笑说:“看来做的太明显了。”

    离三告诫道:“开合,教训归教训,但别玩的过火了,他们只是孩子。”

    “都二十多了还孩子,那我们算什么,他爹妈?”马开合撇撇嘴。

    “花朵在温室里呆惯了,沐的不是骤雨中的水,浴的不是暴风后的光,偶尔出个焦芽败种,很正常,没必要置气。“

    “既然你这么说,好吧,放心,接下来我会注意分寸。”马开合耸了耸肩,摊摊手,”其实吧,我也想怎么着,只是瞧他们几次三番地找茬心里不痛快,找个由头压一压他们,让他们避远远的,不要再招惹我马三爷。”

    马开合从口袋里摸出几张欠条,上面的格式是按离三教的,虽然简单,但具有法律效力。

    离三回头瞄了眼,虽然觉得法子欠妥当,但从动机上他很同意,他一样不喜欢有人无缘无故找麻烦。

    只是一码归一码,他还是要劝:“以后能不赌就不赌,虽然坐庄赢的几率大,不过不是十拿九稳。”

    马开合得意地摇摇头说:“对付有的人,的确说不好,可对付他们这仨,准没问题。”

    离三惊奇道:“这么有把握?”

    “因为我出千了。”

    “出千?”

    马开合耸耸肩,无奈的口气大有“出千非我意”之感:“这已经是一种习惯了。”

    “为什么?”

    “因为我摊上了一个好师父呗。”

第九十七章 赌徒(下)

    “你不是问我这名字是谁取的,就是我那师父。我跟他,是在黔贵的灶王庙认识,当时他打扮的就像一个超凡脱俗的道士,虽然样子邋遢了点,道袍旧了点,一双鞋前面还破了洞,但看起来正经极了,笑一笑更是慈眉善目,给人一种信赖的感觉。”

    马开合背靠在隔板上,双手轻松地放在弯曲的双膝间,抬着头仰望深邃的星空,回忆着过往。

    “当时,嘁,也不知道是不是得了失心疯,我啊在师父从庙里出来,一路上尾随,他往左,我就往左,他往右,我就往右,现在想想,或许是因为大半年没好好见过个活天,或许是因为他偷吃了我架在火堆上的狗肉,或许两者都有,总之一直跟着他,怎么甩也甩不掉,就跟影子似的。后来跟烦了,跟厌了,师父居然又笑了,问我愿不愿意当他徒弟。”

    “让让,让让。”

    离三的三轮车是私家侦探老张兜了三圈淮海路,偶然间从一个废旧回收站花一辆崭新的钱淘的二手,车链子、车轮子七成新,刹车灵光得很,车把上还挂着一支黄铜光泽的摇铃。

    叮铃,叮铃,摇铃甩动了几下,他才拐过头问:“然后,就答应了,不怕是人贩子把你拐了?”

    “不怕,又不是第一次了。再说,我又不是狗,狗引诱走可以宰了吃肉,那时候我都快十八了,卖给人当儿子都怕大,最多就是打断腿打断手当乞丐,不过我没往那处想,毕竟眼前的是一个快半截土的糟老头。”

    双腿放直,背慢慢地往下滑,马开合眼神迷离,过了半刻才悠悠地回神,脸上留着笑,流着泪。

    “一开始这师父待我很好,像《西游记》里唐僧送孙悟空虎皮裙,他也给我了一身道帽法衣布鞋,活脱脱一个道童。跟着他,就像电视里演的出家人,云游四方,风餐露宿,靠的全是画符法事,挣的只够我们俩粗茶淡饭,但大多时候是没生意,都是喝西北风,那会儿师父爱面子会说,这叫‘辟谷’。”

    离三忍不住地笑道:“辟谷?哈哈,你师父修行高深啊!”

    “可不,嘴里要没有点道行,怎么能整天神神叨叨,忽忽悠悠就化到缘呢!”

    马开合损了自个师父一嘴,又说道:“不过水平高不全能成功,总有失灵落魄的时候,这叫‘天道轮回,报应不爽’。结果倒好,十八岁正长身体的时候,没少跟师父挨饿,有一回实在挨不下去了,于是他就教了这一入云手,我就是那时起学的赌术。”

    “你的师父看来也是逼不得已,非到了忍饥挨饿到极点的时候,才使上这手。”离三觉得奇怪,“只是他为什么不亲自来,非让你这个徒弟代劳?”

    “诶,说到点子上。当时他正准备教我,我也纳闷地问了句,可你猜他怎么说,他说这种世俗习染,像恶浪滔天,黑云障日,沾上的人心性不正,修行不足,不知不觉会趋向败途,最后败损阴德,阳身命陨。”

    “那不更应该让师父出马,他道行岂不比你高!”

    “嘿,这就是老神棍的厉害,当你跟他扯这套的时候,他一句‘有事,弟子服其劳’,接着就摇晃着脑袋跟以前读书人似的,跟我掰扯了十几个弟子替老师的故事,又讲自己福寿不多,颐养天年得多积善存德,不能再沾这恶习,而我呢年轻,损一损多念点道德经就补回来了……”

    马开合立马直起身板,拍了下坐板,“还说了其它的,反正说的是头头是道,嘴皮子利索的很,总之就必须我去。得,去就去吧,难为他信任我,把只剩下的几个钱都给了我,只是没想到,这一举倒活活坑了自己。”

    “坑,有多坑?”

    “天大的坑,女娲石都补不了。怎么说呢,也许你都可能没见过听过。”

    马开合冷笑道:“这老神棍啊,每次等我好不容易违背次良心,坐庄出个千赢三瓜两枣的,结果说的好好一个出家人,倒是他享福,中午吃一顿海鲜爆肚,下午就吃火锅烧酒,前脚去个洗浴城,后脚就敢跑娘们的怀里,最气的是,说赌钱损阴德,可到后来自己也赌上,赌得凶也就算了了,可赌得还特别臭,债主来讨账总让我怀疑这赌术千术是不是他教的。”

    “呵呵,也是托他的福,渐渐我的赌术千术精湛不少,因为他欠的钱实在太多,欠钱的主儿一次比一次来头更大,记得是当时遇上的是当地一位立旗子的大哥,有三四十号小弟,开设了游戏厅、地下赌庄,跟这样的主用赌来还债,赌术千术不过关,轻的发现了剁手指剁手,严重的干脆绑架卖器官,幸亏一次次下来没出意外,胆量见识跟着上来了。”

    离三扬了扬眉:“他这么坑你,你还愿意跟着他?”

    “唉,他到底是我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虽然做事挺连累徒弟我,但我一直觉得他这么做有他的道理。这不是因为他是我师父,就想替他圆着,是真的,我跟着他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在教我赌术前,他从来没在我面前表现过这样的荒唐怪诞,当然,偶尔我以为他是原形毕露,露了真相,可再见面再相处,又发现不对劲,有着深意。”

    “什么深意?”离三问。

    “比如赌,要控制住自己的**,要锻炼出自制力,很多烂赌鬼犯赌瘾,恰恰就是没有这一点。再比如,自制力之上要再加个底线,赌输了没关系,赌场里输赢是再正常不过,关键是能不能在输了一些以后能及时地自控,不被‘下一把一定能翻盘翻本’的念头牵着鼻子走,反过来一直赢,把把赚,也一样要及时收手。不然”

    马开合摊摊手:“就算钱不找你的麻烦,人一定会找你的麻烦,不划算。”

    控制自己的**与情绪,用这种办法,离三失笑道:“的确有点意思,只是学道的教弟子赌术,闻所未闻。”

    “是啊,后来没想通,到桑拿房堵住他的门问,‘为什么总是要靠赌靠坑赚钱,难道得道之人不应该是积善成德,替人消灾解难,划去业孽吗?’”

    马开合学着语气样子说:“而他说,‘时候未到。’那我问什么时候才算到,他说有缘人未至。我又问他,‘怎样的人算有缘人,是您常说的德智体美四好吗?’你猜我师父怎么说?”

    “估计和你想的相反。”

    马开合叼着烟,咧嘴笑说:“对,他骂我是一个笨徒弟,怎么到现在还没悟。所谓的‘四好’,就是好倒霉、好有钱、好愚蠢、好欺骗,这样的有缘人,再运用恰当的术法,才能像‘蓝神仙’那样。”

    “你信他说的?”离三瞥了他一眼。

    “信,很奇怪是不是?但就是这么奇怪,我从来不认为老神棍只是个装神弄鬼的假道士,至少他从来没有害过我,虽然总是借钱欠债让我还,可他传授我一身的旁门左道,却一直以来在引我入正道。”

    马开合郑重其事道:“而且自打他老人家莫名其妙地就仙逝,独独留下我自己一个人继续闯荡。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两年多下来,别说,他的话一有空就停下来琢磨,就像《论语》似的,细嚼慢咽总会悟到点什么。”

    “你跟着我,也许跟错了。我单没钱一条,就做不了你的有缘人。”

    “不,你是四条全不占,哈哈!”

    马开合收敛笑容,忽地严肃道:“不过我觉得老神棍没表面说的这么肤浅,一样有他的道理,就好像故意把我逼在绝路的赌局上,这种不赢就死,似乎锻炼出敢于一次性全押的胆量。之前,一直觉得是锻炼我的赌胆,以及临危应变的赌术,如今一想,他只是让我尝尝赌命的感觉,明白修道里的改命搏命是什么样?”

    嘎吱,车停在杂货铺,离三屁股贴着车座没立刻下来,他回头问:“什么样?”

    “天堂地狱一瞬间。”

    “看来你修成正果,在天堂呆的不少时间吧?”离三拍了拍马开合肩膀,示意下来。

    “咱信道,去的是天庭,不去天堂。”

    马开合翻下车厢,上下摸索了一遍全身,犯着烟瘾又赶上抽烟的忧郁情绪,没有烟就像渴了没有水似的,他大声吵杂货铺喊:“老板娘,来包红塔山,再搬两筐雪花,明天给你送回来!”

    “好勒!”老板娘热情地答应,招呼一起看店的女儿递来红塔山。

    马开合撕开一包香烟,从里面取出一根递给离三,又直接牙咬着过滤嘴叼着,然后蹭蹭按了下打火机,火苗忽闪忽闪。

    点着烟,离三吸了一口,烟雾慢慢地从鼻子里呼出,“天庭,可不是像我们这样的,说上去就上去的。”

    “所以得赌,得逆天改命。”马开合指了指天,又指了指离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呐!”

    吞云吐雾间,离三看着老板娘往车里搁两筐啤酒,平淡地说:“你不是刚说,从赌博里悟到要自控吗,这会儿又改全押了!”

    “像咱们这样的,难道还有第二回吗,赌,只能是一场豪赌!”

    “真希望你师父还在世,这样好请他算一卦。”离三轻笑了下。

    “算算我这条命,虽然我不信。”

第九十八章 阚成败,人生豪迈

    “君侯此言差矣!君侯言道,虎女不配犬子,可记得令兄玄德公昔年在甘露寺招亲之故耳?”

    桌上的收音机清晰地播放着秦腔折子戏《夜走麦城》,苍劲雄浑的腔调伴随关云长一声“大胆”,而后娓娓地唱出戏词里所含滔天的愤怒和满怀的傲气

    “闻言怒发三千丈,虎女岂配犬儿郎!这荆州本是某执掌,哪一个大胆敢夺荆襄?我若不念诸葛亮,斩尔的首级悬挂营房!”

    徐汗青仰躺在藤摇椅上,晃哧晃哧地摇动着手里的蒲扇驱赶蚊群,他惬意地听曲,不时清嗓跟着哼了一句:“关、张、赵、马、黄?翼德乃我三弟;那赵云跟随大哥多年,即我弟也;马超世代簪缨,可以算得;惟有那黄忠,乃长沙一降将,焉能与关某同列?此爵不受!”

    徐汗青哼哼唧唧,收音机里正播“关羽刮骨疗毒”的片段,他听得正迷,藤摇椅咯吱咯吱地晃动更厉害。踏踏,高亢的戏腔声里隐隐约约听到生人的脚步声,而且越来越响,似乎离他越来越近。

    他缓缓地睁开半阖的眼睛,只见渐渐昏暗的街道有一个人影掠来,在藏青的夜色下他又谦恭地伫立在老人的对面,十指相扣放于腹前。

    徐汗青抬起头一探视:“谁啊?”

    “徐老。”

    来人更进一步,皮鞋踏进光里锃光瓦亮,他的半张脸同时露了出来。圆脸,宽鼻,淡眉,棕黄的皮肤上蒙上一层风尘仆仆的疲乏,脸色憔悴,眼袋黑又肿,藏满了似有心事的忧郁。

    “是你啊。”徐汗青身体后仰,露出一副拒人千里的神情。

    “徐老,不请自来,打搅您了。”他开口说话,声音带有一股已不太明显的山西口音,不紧不慢,语气里透着尊敬。

    徐汗青眼一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他脸色尴尬,搓了搓手,罕见地不干脆,犹犹豫豫。

    徐汗青板着脸,不高兴地逼问:“谁告诉你的?”

    来人张张嘴:“徐老……”

    徐汗青冷笑道:“哼,不用说了,我知道了。呵呵,好啊,到底是耳根子软,心可够硬的,儿子居然卖老子充交情。阚成败,很好,你们俩感情好啊,比我们父子都亲啊,要不这样,干脆你当他老子,要么儿子吧!”

    阚成败急忙为朋友解释道:“徐老,您别怪小徐总,他也是被我缠得实在没办法,不情不愿才说出您的下落。但您放心,今天以后,我再不会像这次如此冒昧地打扰您了。”

    “说吧,什么事找老头子我?”徐汗青把收音机的声音调大,接着双手抱胸。“如果是贷款的事,你就免开尊口吧。”

    阚成败话还没说,徐汗青当头就给一棒,打得他支支吾吾,半天站在旁边光张嘴,说不出话来。

    “怎么不说话?难得啊,阚总平时面对媒体,可是相当得豪气万丈,一条英雄好汉啊,让老头子都不得不佩服!”徐汗青看似无意地瞥了他一眼,打着蒲扇扇风说,“怎么现在成小脚的媳妇,扭扭捏捏的!”

    阚成败被话一激,他底子里的不服输、不低头的劲儿涌了上来,驱散掉了近期的困境所产生的无力感,重振精神,直面老人恳切道:“我想向您借20个亿周转,用成王在津门、燕京、沪市项目的股权……”

    徐汗青压根不给他说长的机会,极为罕见地不讲待客之道,插话打断他:“你的成王不是宣称今年实现了120亿的销售额吗,这可是万科加上富力的总和,已经是地产绝对的第一了。怎么这个时候跑到老头子跟前哭起穷来,要借钱了?”

    话里有刺,阚成败感觉受到侮辱,他的自尊心使他萌生一股念头士可杀不可辱驱使着即刻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然而肩膀上担的压力压得他两条腿迈不开,木木地站在原地,脸胀胀的,憋红了,像一只红气球。

    是啊,个人荣辱,和成王的命运,自己万里长征就差一步辉煌的事业相比,现实犹如一枚细针扎破了他,让骄傲如他泄了气,腰虽然挺直着,但话不像他一直在媒体采访上说的很硬气。

    徐汗青模仿阚成败去年在中房网论坛口气,调侃道:“‘我们的中长期战略是要做全国第一,也就是要超过在座诸位,包括王总’,阚总,当时的豪言壮语哪去啦,是被宏观调控压得开始难受了吧?”

    “一年,徐老,您给我一年的时间,只需要这一年,我有把握把公司的财务风险消化掉,”阚成败先伸出一根手指,后又重新比划了个数字,“到时候您不仅能收回这20亿,而且您在今后成王的项目中至少拿这个数的比例回报。”

    “你回去吧,我是不会借给你的。”徐汗青冷冰冰地说,做了个“请”的手势,下逐客令了。

    阚成败显然在其它的地方遭遇过同样的挫折,终于,他当着一位在商界德高望重的前辈,像没长大的孩子发泄委屈道:“徐老,这样一笔互利的生意,你们为什么都不肯做呢?难道就因为我一时狂傲,惹恼了你们?可感情归感情,生意归生意,莫非做生意全凭个人好恶作决定吗!”

    “做了这么久的商人,怎么还不明白,从来就没有什么感情和生意之分,都是个人问题!”

    徐汗青收起了轻蔑,他摆出认真的态度,以一副长者的姿态说道:“钱是我的,我想怎么花都是我个人的问题,就好像你把你的事业同你的尊严连在一起一样,理性和感性永远是一对连体双胞胎,都是个人问题。阚成败,老头子不借给你钱,我有很多个人的理由,如果你想听,我现在退休了有的是时间,刚好缺的是人来听教,你愿意听听吗?”

    阚成败不卑不亢道:“洗耳恭听。”

    “没错,你刚才说中了一点!“

    ”从我个人感情上来讲,我非常的讨厌你,当然,也包括和你一样功利性、目的性强的商人。你们总是贪得无厌,成了一方的鸡头,又想着当区域、当全国的龙头,总想在市场多吃多占,想在行业里做老大,为此不惜打破了规矩,盲目提速扩张,不惜高投入,高负债,打破一个产业当前阶段良性发展区间,强自突破天花板。“

    “你们就是一群豺狼,一群强盗,把一个本该是社会效益与经济利益两头并重的产业,硬生生囤积哄抬炒作等老把戏,把拿来住的房子说成做成是投资品,你知不知你们这样做是在用将来十年、二十年的房价水平提前预支了,这是在透支咱们国家的未来,是在吸咱们人民的血,不义而富且贵,你是混蛋,你们简直是忘八蛋,比清朝苛捐杂税县官还不如!”

    阚成败梗起脖子,不服气道:“徐老,我不是混蛋,我是一个企业家,企业家的本分就是赚钱。你说的这些,是,我承认你的部分意见,但我也反对你的部分说法,难道我就没有贡献吗?几千家几万家地产公司,包括我的成王,哪一个不是在响应政策推进城市化,哪一个不是在满足居民的住房需求,提供他们更好的居住条件,哪一个不是为国家创造财富,为地方创造税收、就业,创造gdp!”

    “企业家,你是企业家!?”

    徐汗青啪地一声重重拍在藤摇椅椅把上,怒目圆瞪地盯着他,眼里冒火,训斥道:“那我问你,企业家的使命是什么,企业家的担当是什么,企业家的责任又是什么?!“

    阚成败张大着嘴巴,说不出话,他显然没有预料到徐汗青发这么大的脾气。

    ”依我看啊,你们只是一群彻彻底底的商人,娘希匹,国家政策是怎么要求你们的,总理做的政府工作报告是怎么说的,建经济适用房,建安置房,建廉租房,建更多给低收入的老百姓,保障他们的居住,而你们呢,全部都耳旁风过了,见财起意,盖高档写字楼,盖高级公寓,高级宾馆,高档酒店,盖别墅,盖洋楼,盖高尔夫球场,你们的良心全让狗吃了,黑透了,心里就一点儿装不下老百姓?”

    阚成败怏怏道:“徐老,顾了这头就少了那头啊。让一部分先富起来,这话可是……”

    “卖爹卖娘,你不要歪曲总设计师的话!”徐汗青气得把蒲扇用力地甩向他,指着他的鼻子厉声道。“是让一部分先富起来,可也不是让后富的人必须穷,更不允许你们先富变花样地剥削!”

    “徐老,这话你就不对了。我不管你认我是商人也好,企业家也罢,总之我没有在剥削,纯粹是在做生意,而且是做土地房子的生意。“

    阚成败皱了皱眉,”市场近年来的现状是供需两旺,消费者的购买预期非常高,业主们愿意买甚至多买几套,我们没有理由停止生产吧,我们这么做只是做了符合市场规律的事情而已。”

    “而已?好一个而已,姓任的说‘没有责任给穷人盖房子’,姓潘的说‘给已经有房子建房子’,到你这就是‘符合市场规律’,哼哼,好的很呐!”

    徐汗青横眉冷对道:“既然你讲市场规律,那就讲市场规律。十四大确立了市场经济体制的目标,十二年的时间,制度机制在完善在健全,在摸着石头,这个紧要关头我绝不允许有害群之马乱钻进去,肆意妄为。哼,结果很好啊,钢铁有建龙,电解铝有守行,正愁房地产没有人头砍了挂城楼示众,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阚成败即便如今遭难落魄,但怎么说也是津门地产的龙头老大,他也有自己的尊严,也顾及自己的颜面,像现在这样被人指着鼻子骂的,要不是面前这位徐汗青实在惹不起,他还真有冲冠一怒的念头,但他已不是年少轻狂的他了,牢狱之灾让他学会了忍耐,那晚小餐馆的道歉让他明白了敬畏,他没有咆哮,也没有转身。

    他忍了半晌,闷哼道:“凭什么!”

    “凭什么?就凭你是一个中国的商人。”徐汗青面容严肃地说。

    “难道中国的商人就该这样,这是什么王八蛋道理!”阚成败听罢,愤怒委屈屈辱涌上心头,嗓门抬高了好几个调,甚至压过了收音机里的戏腔。

    徐汗青教训道:“什么王八蛋,你忘了这个道理才是王八蛋!记住,你是中国人。在中国,不管你是企业家也好,是商人也罢,总之是中国人,就先学会做中国的人。”

    “我是中国人,但我是商人,不是善人。”

    阚成败歇斯底里道:“我跟您不一样,您是德高望重的红色企业家,您为国家的改革建设做贡献我没意见。可凭什么一定要把国家的意志强加我一个商人的身上,把社会的责任强加在我的肩上,我一个民营企业就想合法地经营自己的生意,我得的土地都是拍卖合法所得,我集的资金都是银行正规手续所得,我和他们不一样,我至少不钻营取巧,我堂堂正正挣这一笔暴利。”

    “再说,地价、房价不是我一个人办得到的,是他们一块抬高的,凭什么他们不死,偏要置我于死地?不是说市场经济吗,不是讲资源配置吗,我的企业,银行只需要再给我多贷一年的时间,政府只要多延误一会儿出让金的时间,我一定能转危为安,把成王遍插各地。”

    徐汗青的胸口激烈地上下起伏,他的怒气日益激增,噌地从藤摇椅站起来,怒斥道:“你说的是什么屁话,既想要赚钱,又不想担责任,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

    阚成败胳膊一抬,手在半空挥舞了一圈,咬牙切齿道:“在西边就可以!”

    “你在中国,你,你们,你们房地产都是在中国的领土,用中国土地盖房子,别给我讲西方资本主义的商业。它在两次世界大战以后,就已经不是殖民初的清教主义商业伦理了,它是一种帝国主义的强盗文化,征服文化,奉行的是弱肉强食的达尔文主义文化,是一种为己不顾国,为私不顾公,为钱不顾人的文化,我们要坚持在地化,要坚持中国自古以来有祖宗形成的商业文化,那就是兼济天下!不管在徽商、晋商、粤商,还是近代宁波帮等等,这都是头一等的。到了如今现代,身处在一个马克思主义的国家,尤其是我你这样的商人,更要把老百姓揣进心坎里。”

    徐汗青郑重道:“如果谁的心里没有老百姓,没有党和国家,谁终将失败,终将灭亡。因为这不仅仅是战略上的失败,更是民心上的失败。”

    “所以您才不肯借,一定要杀我的头?”阚成败倒退了几步,眼角含泪的脸藏在幽暗中,他试图坚强多说几句话,然而老人的斥责像一块布堵住了他的嘴,他尝试拿开,但当他开口时却发现无话可说。

    徐汗青挥挥手,再次示意他离开:“既然你给你的公司取名‘成王’,那就好好在失败的时候做个体面的败寇,束手就擒吧!”

    阚成败笔直的背这一刻终于支撑不住,弯了下来,面色难看得像一个沧桑的老人,嘴角、眼角不停地抽动,像是在哭,像是在笑,哭笑不得间他双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哈了一口气,之前颓丧的样子一扫而去,坚毅霸道又重出江湖。

    “我命由我不由天!徐老,您说得对,但您说错了我。我是一个逐利的商人,可我没黑透,我的心还是红的!”

    阚成败极为尊严地说出这一句话,拾起地上的蒲扇,冲徐汗青鞠了一个躬递还过去,姿态就像当年他刚从牢里出来向他的昔日上司道歉一样,诚心诚恳,接着告辞,转身留下一个功败垂成而萧瑟的背影。

    此时,收音机正唱到关云长败走麦城的独白:“想当年立马横刀风云眼底,杀庞德擒于禁威震华夷。某今日困麦城身临绝地,一着错反受这群丑相欺。”

    “慢着!”

    阚成败顷刻扭过头,落寞地看着他。

    徐汗青拧了拧眉,叹了口气说:“罢了,冲你刚才那句话,也看在你以前的老上级打电话恳求我的面上,好,我可以帮你,但不要想我把钱直接借你,我只给你安排一条路。”

    阚成败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回过精神,他期盼地望着老人,进前一步焦急道:“什么路?”

    徐汗青把自己早做好的打算坦白道:“我可以安排一个上市顾问团过段时间考察你的公司,协助你到香江上市,但最后成与不成,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谢谢您。”阚成败面部抽搐着,强忍着泪他再次向徐汗青鞠了一个躬,比九十度更多。

    “兄王!大哥!失荆州负重托岂能无愧?纵有这擎天手难以挽回。关羽呀!大错铸成不容后悔,雄心壮志不化灰卷土重来会有期。”

    踩着这铿锵的戏腔,阚成败大步迈开,缓缓地在黑茫茫中沿街走着。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都是弄潮儿啊。”徐汗青感叹了一声,摇着蒲扇重新躺在藤摇椅哼哼。

    轰隆轰隆,一辆亮着前照灯的车在引擎轰鸣中沿街驶离。

    “他是谁?”离三从店里出来,好奇一问。

第九十九章 第二堂课(上)

    “问路的,半道上走岔路了,想找人寻一条明路。”

    徐汗青表现的平平淡淡,眼都懒得多看,向后一仰,躺在藤摇椅,轻轻摇起蒲扇。

    “是吗?”

    离三心里泛起嘀咕,尽管老人刻意表现地轻松,但他的眉宇仍然紧皱着,似乎锁着一座火山,随时爆发出愠怒的岩浆。

    “您要注意身体,我先回去了。”他劝慰了一句。

    “回来,你回来!”徐汗青像爷爷辈向蹒跚学步的孙子,冲他招招手。

    离三转过背,侧目一瞥,”您有什么事吗?“

    徐汗青拿着蒲扇虚戳了戳店内:“去,到里面搬条板凳,陪老头子噶三胡(方言:聊天)会儿。”

    粗粗一算时间富余,离三便照老人的指示端来一条长板凳。红色的凳面,因为服役长年纪大,已经面容衰老,开裂的裂痕现在像一道道皱纹布在上面。

    刚一坐下,老板凳便摇摇晃晃,吱吱作响。

    徐汗青拧了拧收音机旋钮降下音量,没着急开口,而是摇着蒲扇,两眼直勾勾看向他,看了约莫一分钟,才问:“你那份报告什么时候弄好?”

    徐汗青指的报告,是两个月之前下棋的时候,向离三专门吩咐的一份研报,关于股市改制。这段时间,他频频去图书馆查阅资料、翻阅杂志,正是为此。

    “估计您还要再等段时间,工地最近加进度抢工,挪不出太多空来。”

    为表敬意也迁就徐汗青,离三的头低过老人,微微弯着背,凝视着,嘴角稍稍向下,苦笑道。

    “哼,不要找借口了。想不干一件事,总有一万个借口,想干成一件事,根本不需要理由,你啊,就是不把老头子当回事。”徐汗青撇撇嘴,故作不高兴。

    离三自忖理屈,加重语气,强调道:“半个月以后,一定完成。”

    话一落,然而徐汗青一反刚才的催促埋怨,收起怒,化成笑,手臂大力一挥:“哈哈,不急,你就算一个月以后都行。”

    离三摸了摸鼻子,饶是适应了老人的古怪脾性,也琢磨不透他反复的性格。

    “像盖你们这样的楼,每平多少钱?”徐汗青不等他反应,又抛出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但隐隐有他的用意。

    离三摇摇头:“不知道,我们管盖不管卖。”

    “噗嗤,怎么跟强盗似的,管杀不管埋。”

    徐汗青伸出指头,哈哈一笑。末了,他调笑道:“沪市的房价涨得快啊,今年每平少说也该有**千了,按你的工资,要多少年买成一套?【1】”

    “买房?”莫名其妙的问题令离三一时脑袋发懵。

    “嗯,没有这念头?”徐汗青哂笑道,“当初不是你这个傻小子愣在34层大厦前,哼哼高啊高啊,怎么,都没想过买房!”

    “为什么一定得买房?”离三装憨道。

    摇动蒲扇的手顿了顿,徐汗青没好气道:“小子,你是装傻,还是真傻,难道你不知道房子对于国人意味着什么吗?“

    离三收敛起憨笑着的脸,面色逐渐地严肃认真,他不是很清楚,但他明白如果土地对于农民,意味着生命与根,那么房子对于国人而言,意味着的是安身立命,安身就是居有所屋,立命便是扎下根

    就像竹边笋一般,一个人,有了房子,便有了婆娘,有了婆娘便有了孩子,一个房子里面能装着一个家庭。

    而房的多少,屋的精陋,宅的广狭,地的贵贱,同样意味着一个家庭的地位与等级。

    “富者有弥望之田,贫者无立锥之地“,两千多年土地封建所有制培育对房子的情结,不是废除了便抹灭了,它根深蒂固,而且在都市化的进程中,扎在思想里的根愈发地往里延伸。

    买房,买房,不单是朱门的**,更是寒门的愿望。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他们便会欢颜。

    “即便房价将来不涨,就算不吃不喝,一百平的,一百年吧。”

    离三摸了摸下巴,苦笑道:“如果是坟地,应该勉强些,拼命一辈子能住进去。”

    “坟地?”

    徐汗青噗嗤一笑,继而哈哈大笑,笑得双肩得一抖一抖,显然想不到离三会如此幽默诙谐。笑了一阵,他慢慢地收住声,忽而脸色一变,思维再次跳跃:“现在网上,对于房子有一种讨论。有人说现在的房价上涨是合理的,也有人说现在的房地产泡沫正在膨胀,你觉得呢?”

    “大爷,我只是一个盖楼的工人,不是建房的老板,”离三摊了摊手,“我只知道,房子的需求越来越旺,我,还有工地的工友们不缺有房子盖,不缺有钱挣。”

    “哼,那是你们赶上了好时候,总理亲自为你们农民工讨要工钱,搁以前那会儿的烂账,你们恐怕血给吸的连骨头都不剩。”

    “那我就不懂别的了。”

    徐汗青不耐烦地说:“扯!看了那么多书,就没有几本让你看出端倪的?小子,别藏着掩着,赶紧给老头子抖落抖落。

    离三沉吟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从金融风险上来说,资产价格膨胀,必然存在泡沫,但从商品供需关系和成本角度分析,也可以解释成没有泡沫。”

    “别给我叨叨扯两面,我最讨厌这种话,说了等于没说。”徐汗青白了他一眼,他最讨厌的就是人给出模棱两可的答案,因为这是一个回旋的技巧。

    “大爷,别急,我没说完。”

    离三自顾自道:“房地产行业,是一个资本密集型的实体经济产业,有些书因为它涉及到土地等资源和信贷等资本,把它称作房地产金融行业。在我看来,都可以……”

    “而界定有没有泡沫,从需求端角度来看,一般满足消费者住房需求,即房子拿来住,那它应该属于实体经济的一部分,但当它一般性满足投资者投机需求,引发供给端价值观扭曲,导致供给体系中呈现出贫富两极分化,表现出短期趋利的金融资本特点,它就渐渐地脱离了实体经济,处于土地资源资本化的状态,成为金融产品及其衍生品的一部分,就具备高收益高风险的特性……”

第一百章 第二堂课(下)

    “……就目前来说,我倾向于房地产是夹在住房需求和投资需求之间,因人而异。”

    离三从口袋里取出烟,从里面拿出一根,在烟盒上敲了三下。

    徐汗青瞄了下他手里的烟,又挪开视线,问道:“为什么他们不投资别的,偏偏投资房地产呢?”

    “有很多原因,我觉得第一点,是储蓄多,消费少。改革开放有26年,家庭联产承包、村社企业、乡镇企业、民营企业等等民间资本发展壮大,生活水平提高了,财富也越来越多地增加,越来越多地藏于老百姓,尤其是城市居民,银行储蓄达到了一个可观的数值,国家从温饱线迈进了小康线,但在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上的‘取’和‘用’面临了问题。”

    见徐汗青的反应,离三把卷烟又塞回盒里。

    “当时,寄希望于国有企业解决‘取’的问题,但国有企业改革了数次依旧无法解决效率效益的问题,因而退出了一些完全竞争领域行业,交由民营企业接办,寄希望于它们联合解决内需问题。但实际情况是,城市居民的衣食其实已经不缺,而民营企业设备、技术等问题导致低端供给,中高端供给不足,缺就缺在提供更丰富的物质多样化选择。”

    “而在消费观念上,西方具有商品拜物教等**浪费特点的消费主义意识形态,虽然正在利用广播、电视、报纸占领主导地位,但部分消费者,特别是乡村居民的消费理念,依旧保持着中国传统农业消费理念,节俭朴素,多赚钱少花钱,当然也有部分已经转变成多赚钱多花钱的行为,但还是刚才的问题,中高端供给跟不上,外资外企进入国内市场受限制,钱也很难花出去。”

    离三顿了顿,继续娓娓相告:“这第二点,就是储蓄少,投资少。这里储蓄少,我说的不是是四大国有银行的储户存款总量,它是相当大的,这里的是指个人储蓄平均较少,而投资少的意思,是投资渠道少,投资产品少,投资知识少,投资服务少,所以才出现了‘长春君子兰’事件,一株君子兰售价10万块,那时候可是84年,可相当于现在百来万不止,而这个事情,又和16世纪的荷兰郁金香不无相似啊。”

    “而且,在法律上界定不清晰的民间借贷,都恰恰说明了投资少的问题。再打个比方,假如您现在有20万,家里已经有吃有喝,有车有房,家庭幸福,子孙满堂,这时候您有一个投资的冲动,要您把钱投一个地方钱生钱,您会想到哪儿?”

    徐汗青含笑说:“钱太少了,一般人没有生意经,没有渠道,能想到的无非是股票、储蓄、借贷,当然,现在多了一个炒房。”

    离三扬了扬手臂:“是啊,而且在住宅制度改革以后,房屋私有化蔚然成风,而那时银行对于个人信贷消费有优惠,政策上也鼓励个人去买房。在面对这种投资少、消费少的情况下,恰恰经过了二十六年改革开放有一定投资能力有一定规模的储蓄,碰巧又赶上了这么好的政策,房子自然而然成了一种投资品,特别是股市处于今年这种低迷的地步,起不了分流的作用,只会更加集中于房地产上。”

    “更何况,这里面不凡有把握商机的人,善于投机的人,他们即便没有学过什么经济学,可丰富的经商与人生阅历一定会发现,土地资源,特别是正在高速发展以后将处于经济政治文化很重要的城市,是非常稀缺的。”

    “这个近的从香江,远的从纽约可以看出来,按弗里德曼的‘核心-边缘’理论,工业化成熟阶段,无论是经济政治、文化教育、科学技术、社会保障、人才流动都会聚集在核心区域,接着人口会由边缘,也就是三四线城市向一二线城市涌入,在这个城市发展和包容的环节,土地非常稀缺也就非常昂贵。”

    徐汗青伸出两根手指,一高一低弄出一个口子说:“这也是地产、房产的价值与价格,就如同心理预期和现实状况一样差距那多大,而投资就是赚取这一部分。”

    离三语气沉重地说:“所以在报纸上有的人乱放炮,说由于政府的土地政策将在2005年出现土地荒,极大增加房企土地成本,反而助推了房价,放言说‘房价继续上涨,而且会大涨’。”

    徐汗青面不改色,又问:“你说的人具体有谁,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

    “这很难说具体有谁,只能说有一些利益的个体团体可以因为房地产金融的兴盛获得大量的超额利润,因此毫无关联却事实上形成一个利益集团。”

    离三伸出一根手指,朝前虚点了一下:“毕竟有利益,就有获益者和失利者,有共同利益,就会有利益团体集团。”

    说着,他掰扯自己一根一根手指说:“排除一些新自由主义的精英人士由于立场问题主动地呐喊,房地产的上下游,主要冶金如钢铁、建筑材料如水泥玻璃、能源如煤、油、电,以及运输、金融、餐饮、劳务等,而且关键的是,这符合城市追求短期高速发展,实现城市化、都市化的目标,利用土地出让金带来的财政盈余,增加固定资产投资,增多城市基础设施和相关公共服务业持续投入,某些城市的党委政府也不会拒绝,因为符合他们的利益。”

    “噢,什么利益?”徐汗青挑了挑眉,他想不到离三竟看得这么深。

    “政治利益,其中很多是出于政绩,而政绩的倾向选择,一般有两个方面,用总书记从‘十大关系’延伸出的‘统筹兼顾五个关系’,就是社会利益与经济利益,换个词,就是民生与资本。“

    ”到底是重视环境、生态等等的亲民生,还是重视投资、建设等等的亲资本,从目前来说,已经有‘亲民生’的权威提法了,但观念转变是一个曲折而漫长的过程。”

    徐汗青装糊涂,明知故问道:“喔,哪来的提法,老头子怎么没听说啊?”

    离三白了一眼,根本不信面前的老人听不明白。

    徐汗青若有若无地微笑着,抬抬手示意他继续说,同时竖起耳朵倾听。

    “去年,中央明确提出‘坚持以人为本,树立全面、协调、可持续发展观、促进经济社会和人的全面发展’的科学发展观,但很不巧,零三年爆发了萨斯,前两个季度的经济受到冲击,增长速度下滑到百分之6.7,就在国际舆论普遍看衰中国经济的时候,按当时说法,gdp一个点创造100个就业岗位,去年统计的全国人口有12.9亿,很明显,gdp不能掉,那么需要倚仗什么来支撑着中国度过这次经济的转折?”

    “什么?”徐汗青配合地一问。

    离三手指扇动了一下,慢条斯理地说:“一外一内。一是借入世之威启动沿海外贸,通过‘中国制造’强劲拉动,二是激发以房地产为关键的内需市场热情。“

    “由此在年底,gdp增长率攀升回9.1%,最终还是变成了以‘亲资本’化解危机。但这也带出了去年到今年年初的问题,那就是部分产业、部分区域经济过热。所以等疫情得到控制,经济得以恢复,中央紧急采取紧缩性货币政策和严格的土地资源控制政策等宏观调控,来平抑固定资产投资及房地产投资过热的趋势,力图使不完善不充分的市场经济回归理性。”

    徐汗青紧绷着脸听他说完,稍稍展颜,突然莫名地笑起来戏谑地问:“小子,说的头头是是,还说不知道?”

    “略懂,略懂而已。”离三谦虚道。

    徐汗青身体微向前倾,半认真半开玩笑说:“假如你有个5亿10亿,想不想进这个行当?”

    离三一怔,他从来没有想过离他遥远的事,他看向徐汗青,见他在耐心地等待着答案,不由地认真对待这个问题,大拇指轻轻地摩擦食指沉吟。

    老人不催促,盯着他,周围迅速地安静下来,耳边又响起已经调低音量的收音机传出的戏曲: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算就了汉家业鼎足三分。

    官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东西征南北剿博古通今。

    周文王访姜尚周室大振,诸葛亮怎比得前辈的先生。

    闲无事在敌楼亮一亮琴音,哈哈哈?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在老人的目光注视下,离三坚决地点了点头。

    “什么,你这个司马懿!”徐汗青破口大骂。

第一百零一章 有女当嫁眼前男

    “果真有这么个条件,你真地想掺和一脚?”

    徐汗青眯着眼,身体后仰,背靠在藤椅。顷刻间,藤椅咯吱咯吱地前后摇晃,老人打着蒲扇,看似轻松淡然,但观察入微的离三,却察觉到先前以老顽童姿态示人的徐汗青,此时无形中散发出一股磅礴的上位者气势。

    “问你的话呢!”他猛睁开眼,双目犹如紫电雷霆涌现,灼灼的精光投向离三。

    离三不躲不避,直直地对视着老人,从容道:“真如您说的有五亿十亿,就不是简简单单地掺和,而是分一杯羹。”

    “这羹就这么香甜这么诱人,让你都棋盘上拱卒的气势吗?”

    “正是因为士卒卑贱贫穷,一往无前的时候才更容易被诱惑吸引。”

    徐汗青登时没了笑容,他的手紧紧地握住扇柄,脸色渐渐地铁青异常。

    眼前的年轻人,还是自己相处多时认识的人吗?

    他还是大排档语出惊人,发誓“以实业为剑脊”的秀才吗?

    他还是冷雨夜孤身一人,勇当“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猛士吗?

    他还是棋盘上有粗有细,表现“明知山有虎”的大丈夫吗?

    徐汗青喟叹了一口气,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殊不知,一文钱也能难倒好汉。离三有这样的念头,调查过他前前后后履历档案的老人,心里最清楚,看来他低估了地产的暴利对商人的吸引力,又或者高估了这位出身贫寒的孩子心中的沟壑,他也许只想当一名富贵还乡锦衣不夜行的项羽。

    一时间,他佝偻着背苍老了很多,失望之色布满面容,在怀疑离三雄心的同时也在怀疑自己的眼光。

    “想当司马懿就直说。”

    “司马懿?”

    手指在右脸颊上轻轻地划了几下,离三凝视着脸色难看的老人,或多或少地猜出“司马懿”隐射着什么。

    俗话,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为富贵者为巨贾,夺国富民利者为巨鳄。只是离三想不明白,为什么老人对于房地产的厌恶超乎想象,似乎自己一个简单的点头一个简单的回答,徐汗青再看自己就犹如不可雕的朽木,非常失望。

    徐汗青阴沉着脸,打趣道:“怎么,嫌不好听,那要不改叫‘曹操’?”

    “您就这么反感房地产?”离三好奇道。

    徐汗青反问道:“那你为什么执意要进房地产?”

    “因为人生能有几回搏,大爷,人这一生,能遇到几次像房地产一样的康波【1】。”离三无比郑重道。

    徐汗青顿了顿,缄默不语。

    “我看出来您非常地讨厌房地产,但无论如何,我都不想欺骗您。是的,没错,楼市房市的过度投机,的确会催生出巨大的泡沫经济,蕴含着可怕的风险危机,可难道这样,就不能允许人去争取这次机会嘛!您应该听过,‘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即便我违心附和您撒谎说不进房地产,可现实呢!”

    离三摊摊手,“这一锅鲜嫩多汁的排骨,谁也不愿意流口水,眼睁睁看别人吃。就算我没有能力掺和进一脚,可我当着你实话实说,在将来的某天,说不定我也是寻找房地产产业链的一环,在建材、建筑、装修等等中找到合适的位置。因为正如我说的,这是一次康波,搭载这趟东风的人,是有机会,不,是很大机会跨过阶层的门槛,往上跃。”

    “呵呵。”

    徐汗青苦笑一声,连连摇头:“看来不是你们坏啦,而是老头子我食古不化,眼光不行喽。”

    “也许您的境界,不是一个普通的商人能够匹敌的。”

    离三如实道:“作为一个商人,逐利才是他们终极目的。而摆在目前的现实是,从事房地产或与之相关的行当是当前最有钱途,这个‘qian’是金钱的钱。”

    徐汗青冷笑几声:“呵呵,这个钱的确好赚啊,拿掉土地的40%,建安的50%(房地产投资主要有土地购置和建安支出两块大头),还有10%的税费,再加上一些权钱交易的费用,然后呢偷工减料、偷税漏税、私改规划、层层转包,利益能有20%-30%,的确好赚啊,所以你呢,也趋之若鹜想赚这个热钱?”

    “不,大爷,您误会了。我说进房地产这个行当,可不一定得按这套潜规则办。”

    离三从板凳上站起来,遥指向自己工地的方向,“就像军阀里同样有爱国的将领,在地产里总有一股清流。”

    徐汗青笑他的天真:“清流?哼,这么浑的水里,就算你洁身自好,照旧慢慢地会同流合污的。”

    “不,不会,我要做,便不做只盖楼的。”

    “那你做什么?”

    离三张开双臂,畅想道:“可以的话,我还想搞管楼,精致物业、精细服务兼精美宅邸。”

    徐汗青眼前一亮,嘴上却撇了撇,故意道:“傻小子,没到睡觉呢做什么美梦,忘了这会儿正调控嘛!”

    “这些都是暂时的。您应该知道,即便宏观调控严格地管控着房价,禁止土地非法出让交易,禁止违规违法批地批建,但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总归会在货币政策或者财政政策一头保持平衡,形成一紧一松,不可能始终是双紧的状态,这样不利于国家经济运行发展,会伤害到各个行业各个领域各个阶层。”

    离三信誓旦旦道:“所以调控从长远来看非但效果有限,而且会起反作用,推波助澜。只要卡住脖子的手稍稍一放松,房价就会释放出成倍的上涨,就像弹簧压到了一定程度会出现反弹似的。”

    徐汗青板着的面孔有些松动,稍微和善了一些,但仍哼了一口气,感慨道:“那不还是看政府对这方面的调控缺乏经验,又怯于使用行政手段干预市场经济招惹非议。”

    “您说的有道理。现在的正常倾向,是以西方主流经济学主张的‘有效需求’管理,侧重在需求端,即抑制消费者的购房预期、投资动机所造成的投机行为,而在供给端上,虽然也采取了土地、货币等政策措施,但没有结合市场手段进行产业结构调整,平衡中低高供给输出体系,这依旧为宏观调控效应消减之后造成极大的隐患。”

    “而且,从目前国内的投资消费形势来看,往是投资冷时,消费更冷,投资热时,消费偏冷,当年前总理之所以对住房制度进行改革,想必这一点您一定明白。”

    “唉,这都是有历史原因的,是制度成本。”

    徐汗青的脸色渐渐转好,他点点头坐回藤摇椅,把收音机彻底一关。

    “房改最关键的一步,是前总理定的调子。可谁知道,前总理当时的担子有多重!刚赴任的时候就面临‘三角债’,收拾好一堆烂摊子以后又必须在他一任上把先前积攒的疑难杂症理出头绪整出病因,挨个治,又要为下面开一个好头,找到一条能为后世扬弃的道路。”

    “他难啊,又流年不利,巧赶上了金融危机,恰恰那个时候我们国家自己也不好受,两大过剩(林毅夫教授提出90年代末出现了资本过剩、产能过剩),三大赤字(93-94年出现严重的经济危机,外汇、财政、金融三大赤字),三驾马车(出口、投资、消费)老的老,小的小,根本带不动车跑,对岸分裂分子又猖狂抛出‘两国论’,关系紧张,国内又贪腐不断,民怨沸腾,中央领导们都很困难,但依旧咬着牙挺过来了。”

    “怎么挺呢?”

    “对外,我们是耻辱的,忍辱负重签订了一份‘亲资本’协议,能够让咱们的产品劳务渐渐地涌向国外,换取那薄得不能再薄的外汇利润,一千万双袜子才换一架波音飞机,卖国,剥削,被骂就被骂吧,领导们在乎的是党、国家、人民,不在乎个人身后的荣辱。”

    “而对内,怎么才能以某种有效的方式刺激内需呢?只有房子,老百姓已经有彩电了,已经有电冰箱了,已经有摩托车小汽车了,他们还没有更好的房子住,所以房地产一开始的使命在这,它不仅仅是在于经济上有作用,它有它的政治任务,明白吗,小子!”

    离三默默地点头,徐汗青顿了顿又继续说。

    “所以,这个行当不是他们可以胡作非为的,想怎么炒就怎么炒,一点儿不顾老百姓,要摆正自己的位置,认清自己的使命,而且国家也不容许这种情况出现。是,城市化的发展是需要依靠房地产,尤其是土地,因为一直沿用的就是粤东,主要是以鹏城、蛇口、莞城等地的经验加以发展,但其中就没有失败教训和错误示范吗?”

    “有!88-93年的海南不就是这个例子吗,那句子怎么说来着,‘天之涯,地之角,琼海烂尾的楼’,这也是一个十足的教训,证实了不能让他们盲目利用杠杆,粗放式的发展,更不能不顾民生问题,这是一条底线,也是一个钢丝线,绷断了对谁都没好处。”

    徐汗青用力地晃了晃拿蒲扇的手,语重心长地说:“房地产公司也是企业,是企业就应该承担起企业所该担当的责任,不能老是拿稳增长、增就业、创税收当免死金牌,要有民族企业振兴的使命感,要把‘三个有利于’真真实实、实实在在地落实落好,否则国家为什么要支持你们这些无责任、无情怀、无使命的‘三无’企业,而不改支持另一些规模虽然小的企业和它们的企业家呢?”

    离三抬眼看了看老人,平日里孩子般的率性倒每次让他感动不适应,这才是第三次从老人这儿听到像一个长者的教导,他一言不发,双手放在膝盖上不加敷衍出神地倾听。

    徐汗青收起了严肃的面容,换上轻松的语气问默然的离三:“除了房地产,你就没想过其它行业吗?”

    离三回想起铁本、建龙等等民营企业折戟的新闻,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睛朝向地上也不知道看向何处,心神专一思考了片刻,得益于他在图书馆看了杂七杂八的书,能大概地寻摸产业的类目方向,忽然灵光一现,脑子里浮现出《通信基础知识》的封面,继而闪过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搞ict(信息与通讯技术)。

    随即,他摇着头,含着笑,把这个荒诞的念头隐藏了起来。

    徐汗青等了一会儿,见他一言不发,想着是啊,才二十岁出头的小伙,才刚来沪市,只是看了不少书,做了不少题,又能想出什么呢!

    他一下子低下头,无奈地感慨道:“可惜啊,你们这样的后生错过了一个相对宽松自由的环境,如今逐渐泾渭分明,主次分清,该谁插的进手就由谁插,民营资本的天花板在这次宏观调控,应该有了定调,留给你们的眼下倒也不多了。”

    离三听明白他的话外音,面露自信微笑着说:“楚河汉界都划分好了,那刘邦怎么一统天下的?”

    徐汗青瞪大了眼望着自信十分的他,嘴角抽动一下,幽幽地打击他:“小子,不要太天真了,别忘了06年外资外企在入世协议下有更多的自由涌入到国内,你觉得才起步的民营企业能够与之抗衡吗?能不像‘八国联军’那样,杀你个丢盔弃甲出城投降已经算是不容易了,到时候,给民营资本生存活动的空间只怕越来越少。”

    离三噗嗤一笑,乐得捧腹。

    徐汗青搞糊涂了,气呼呼地说:“还笑?你笑什么!”

    离三言辞凿凿地说:“他们在国内无非是想找代工厂,跨国建立中华区,合资以华制华,您别忘了,汉初创的时候,不也有白马之围、和亲之耻吗?耻辱是暂时的耻辱,迟早我们会强盛起来,迟早我们会有一些人走出去的,虽然不是当前。”

    “为什么不是现在?tcl、海尔都已经先后闯向世界了。”

    “从日本崛起的经验来看,工贸技或是贸工技,凡是不把技术研发放首位的企业,在如今的国际市场里是占不到多少便宜的,更不必说此后要适应国际更高的标准、某国更健全的法制、不同的商业文化,这都会让企业‘水土不服’,严重的话可能会是‘高原反应’。”

    离三坚决道:“我们还是先卧薪尝胆吧,艰苦奋斗,自力更生,钻研国际先进技术,获取国际专利标准,构建国际水平管理,打造国际人才平台,推进国际高端交流,赶超国际创新动能,只有在这个立足点之上,我们才能再说‘走出去’,才有底气去改变不平衡的国际秩序。”

    徐汗青含笑不语,心里同时生出一股遗憾,不禁抱怨起自己那几个老大不小的兔崽子不中用,白活了这么些年,居然连一个孙女都没给自己生出来,只有外孙女,要不然他就能像当年的吕翁,把吕雉嫁给刘邦。

第一百零二章 自修教室游记(一)

    七月流火,亦如流星,拖着长尾耀眼夺目,划过深邃的星空,与二十多天的日夜一同留在了过去。

    7月31号,就在前一天,一期的工程终于在多方的检查下圆满地竣工。

    当晚,工地上欢天喜地,黄世仁难得地豪爽,大手一挥把排挡饭摊包圆,一条街上摆了二十桌,烹煮烧烤,啤酒原浆,吃的尽兴,喝的过瘾,上上下下简直像在过年,就差没有点炮仗放烟花。

    可事实上,工地确确实实需要补过一个新年,因为七八十号的工人去年春节依然在工地加班加点地忙活,只是每人一分钟五毛抠着省着给远在故乡的家人,打了个电话,只是在寒冷彻骨的冬天,在广播喇叭播放春晚节目中,尝了点年味。

    而如今,这个年假终于到来,工人们如愿地可以歇上差不多一个月。

    他们有的,一帮子人早早委托个代表,到报刊亭、杂货铺交代买好了汽车票、火车票,归心似箭般地打包好了行李,把一年下来积攒的钱藏在上衣里子里,藏在裤子内兜里,然后美美地睡上一觉等来天动身,但在梦里,他们已经回家,见到自己的爹妈,抱着自己的妻儿,幻想在自家的田里务农夏收,幻想在自家的热炕上吃饭睡觉。

    有的,离家离村距离远的,舍不得掏钱买票的便在工地的附近转悠,或去中介所打听,看看哪个工地招临时工,打上十天半个月多挣一笔钱。

    也有的,更多的是青年人,他们闲散在工地里,既不愿意回偏僻落后的村里,也不乐意没完没了的打工,他们逗留在城市里,就像池塘上的浮萍,在无所事事中随意漂泊,像秦明几个,飘到网吧挥霍自己大笔的青春与工钱。

    而还有的

    在天未亮人未醒的清晨,咯吱咯吱从床上骨碌地起床。

    感觉到床身微微地震动晃荡,马开合眯了眯眼睛,辗转个身往地下一探,只见离三已经穿好衣服鞋子,从床底下拉出脸盆。

    “这么早就走啊?”他小声地哼唧道。

    离三环视了一圈睡的深沉的室友,小声回了句:“嗯。”

    “我跟你一块?”

    “你要想的话,可以。”离三来者不拒。

    “那你等下子!”

    马开合顿时振作精神,猛地起身,麻利地穿好裤子,三下两除二地像灵活的猴子般,伴随着吱吱摇晃的声音,噔噔两脚从没有楼梯的双层铁架床上下来。

    李仲牛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间埋怨道:“哎,谁啊,动作这么吵,呜呜!”

    打着赤膊的马开合把毛巾甩在肩上,端起脸盆,嘴唇翕动着哼唧戏文,摇摇晃晃地走出屋,径自到洗漱台跟离三一块刷牙洗脸。

    唰唰,用着冷酸灵刷了三分钟,离三灌了口水,在嘴里咕咕地翻滚,接着噗嗤吐了出去。

    就在这时,刘师傅揭开布帘,一边手擦着带有油污的厨房围裙,一边打招呼:“呦,是离三啊,这么早就起来啦!”

    “刘大叔,您起的也早啊。”离三微笑道。

    刘师傅指了指屋内,“呵呵,是啊,是啊,赶着堵你们的嘴。诶,正好,你婶子已经做好饭了,洗完了赶紧趁热来吃。”

    刷完牙,抹把脸,离三、马开合回到宿舍里再出来,端着碗筷并肩到了小厨房。

    门边上摆着一张折叠椅,上面放了一碗稀饭,一碟辣子雪菜,一盘五个馒头,刘师傅正坐边上,小块小块地撕扯馒头,浸泡在搪瓷碗里的稀饭,就着一口辣子雪菜吃进嘴里。顷刻间,他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就像盛开的菊花瓣,释放着活力。

    “来啦,坐坐。”

    刘师傅放下筷子,拉来两条塑料椅招呼离三、马开合,随即转身向旮旯角落里正在用大锅勺不断捣鼓热气腾腾稀饭的刘婶。

    他操着豫南话嚷嚷道:“婆娘,赶紧先别整锅里的,快,快给离三他们把稀饭满上,再把俺特意准备的鸡蛋拿来。”

    瞧见刘婶从稀饭锅里捞出一个白亮亮的去皮鸡蛋,正要往离三的碗里倒入,离三迅速地把碗收了收,诧异道:“婶子,这鸡蛋是?”

    “嗨,这是你刘叔养的鸡这些天下的蛋,除了卖的一篮,特意留了两个嘱咐俺煮了给你补补营养。来,来,刘婶打进你碗里。”刘婶说着,一把抢下离三的碗,不由分说地直接把稀饭连同鸡蛋倒入碗里。

    “婶子,这……这,那我得给你们鸡蛋钱。”

    离三刚把手伸进口袋摸钱,刘师傅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大大咧咧道:“诶,两鸡蛋才值多少钱,别计较,别计较,放宽心吃,这是俺的一点心意。”

    离三难为道:“可……”

    刘婶劝道:“没事,听他的,吃好了,又不是50、60年的时候,现在鸡蛋已经不稀奇了。”

    “对对,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来来,坐,就着白馍馍,辣雪菜吃。”刘师傅拉着离三、马开合坐下。

    离三拿起筷子,又放下:“刘大叔,我有个事想跟您说说。”

    “啥事?”刘师傅小口咀嚼着馒头,咕噜又喝下一口热稀饭。

    “是这样,这些天我有些事得在外头,一时半会可能忙不来采购,所以我想啊,能不能”

    话未说完,刘师傅摆摆手,满不在乎地应承道:“嗨,俺当嘛事,就这啊,没事,尽管该忙啥忙啥,采购的事你就甭操心啦,大叔一个人就行,根本不算事!”

    “不,不,刘大叔,这使不得,怎么能让您单独干呢。”离三拍了拍刘师傅的手背,“您误会啦,其实我想啊找一个人这段时间替替我,呶,这个人眼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同桌吃饭的这人。”

    “刘师傅,嘿嘿,我叫马开合,安皖宣城人。”

    马开合为人做事通晓人情世故,他非常自然又熟练地摸出备好的红塔山,当着刘师傅的面拆开外包装,撕开口子恭恭敬敬地把第一根烟递给他。

    “刘师傅,您掐根烟。”

    刘师傅接过烟,放在鼻间嗅了嗅,“嗯,好烟。”惊喜地夸赞了一句,便珍惜着搁在右耳夹着。

    马开合把烟拍在桌上,大方道:“刘师傅,抽嘛,抽完还有呢。”

    “一根就够哩。”

    刘师傅不由多看了眼马开合,对他的初步印象非常好,又想着是离三主动介绍来,便更加地放心,轻松自在地取下悬在腰间的烟杆,在手里转了转说:“俺习惯抽这儿。”

    离三说道:“刘大叔,时间不会太长,过不了一会儿我就回来,毕竟总不能麻烦我这兄弟。”

    刘师傅一贯的好说话,用和善的口吻轻描淡写道:“小事,都是小事,只要不耽误了工夫就行。不过就算耽误了也没关系,迟一会儿开饭又不是没有的事,你们说是吧!”

    “放心,刘大叔,我这兄弟人机灵,这两天我把该交代的都给他交代了,保准不会出岔子给您添麻烦。”

    “诶,能有嘛麻烦,小事,都是小事!”

    刘师傅含着烟嘴,从烟袋里取出些许烟丝放进烟锅里,嚓地划了一根火柴点着烟锅,同时嘴吧唧吧唧地吸吮,慢慢地嘴边飘浮起一阵烟雾。

    “嗯,三儿,那今天啊,先试着,你带着他给我拉10袋面粉,三筐白菜,两筐土豆。”

    不等离三开口,马开合满口答应道:“成,刘师傅!”

    “好,呵呵,吃饭,吃饭,吃完就赶紧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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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5352/ 第一时间欣赏嗟来的食最新章节! 作者:南柯一凉所写的《嗟来的食》为转载作品,嗟来的食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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嗟来的食介绍:
他是陕北李家村的庄稼汉,却不姓李,唤作离三。他没有姓,因为下乡知青的父亲丢下娘俩,跑回城了。很久,他成年,娘病死了,生在黄土坡的他前往繁华,寻找自己的姓。一路看来,城市森林里弱肉强食,弱者嘴里的总是——嗟来之食。跪着吃?吃下去肚子要痛的。站着吧,两条腿生来是站立和行走,不是用来跪的。嗟来的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嗟来的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嗟来的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