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嗟来的食TXT下载嗟来的食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嗟来的食全文阅读

作者:南柯一凉     嗟来的食txt下载     嗟来的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三章 文青

    与离三相遇,大约在一个月前。

    陈中和平时一样,安安静静地呆在老位置。这次陶醉的,是穆齐尔的遗作《没有个性的人》。

    就像琼浆玉液,会使“醉侯”刘伶醉生梦死,书对于陈中,同样如此。

    他这个人,是一个不折不扣挑剔又狂热的文学爱好者,除了必修课,闲暇时光都在学海书崖里度过,没有交际,没有娱乐,完全像一个隐士一样独处,图书馆就是他的终南山。

    “我闭南楼看道书,幽帘清寂在仙居。”

    书架上的一本一本的诗词歌赋集、小说名著、文学评论、文史传记等,都是山上的一草一木,一云一花,构成了一个世界。

    在这方世界里,陈中常把自己看成是东方的“李白”,以及西方“歌德”的结合体。

    他喜欢书籍,喜欢书香,喜欢书声,他陶醉在文学作品,为了偶尔通宵达旦,他难得第一次不抗拒地走后门,依靠他舅舅的关系,为自己谋到一串学校图书馆的钥匙。

    从那时起,他真正地能秉烛夜游,十点闭馆以后照样穿梭自如。

    这天,他同样看了很久,沉迷其中的他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没有注意到四周已经是人走灯熄,却忽地留意到隔壁似乎传来微弱的动静。

    一下子,如梦初醒,他抬眼一看,才发现黑漆漆一片,只有手电筒发出明亮的光。然而,黑灯瞎火中,动静没有停下,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

    是画中仙,是狐仙,还是夜叉罗刹?

    读了许多遍《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的陈中,有点吃惊,但身为无神论的他,丝毫不怕,反而寻着声源的方向,缓缓向前。此时,书的乐趣,远远没有这动静有趣。

    到了门口,咯吱窝夹着手电筒,拿出一大串的钥匙试了三根,嘎吱,轻轻滴推门而入,接着关了手电筒,俯下身,踮脚踩在地板上,犹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轻声轻脚地接近猎物,毫无声息,摸着黑前行。

    不一会儿,视线里便捕捉到一处亮光,他深棕色的瞳孔顿时一缩,清晰地看见一个人一手拿手电筒,一手在光下正写些什么。

    陈中一怔,转瞬间露出促狭的笑容,立刻咳嗽了一声,打开手电照向坐着的人,同时张口喝道:“你是谁!这么晚了,鬼鬼祟祟想干什么?”

    那人两肩一抖,被突如其来的喝叫吓了一跳,但他没慌,也不像做贼的一般心虚,他冷静地转过头,手电筒的光照在他的脸上,赫然是从花红衣处得到学生证的离三。

    “你是谁?”他的皮肤古铜粗粝,一双刚硬的眼睛浑然有神地看向光源。

    陈中对离三的镇定自若感到诧异,狡黠一笑说:“我是保安,今天我值班巡夜。嘿,运气够好的,一出趟就遇上这么一个情况。说说,你究竟是谁,怎么进来的?”

    “看你偷偷摸摸的,是不是在干坏事!”他咄咄逼人的同时,脸上写满了自信,倒一点儿不害怕眼前的人真是小偷,更不担心他心生歹意,突然袭击。

    “你不是保安。”离三手臂架在椅背上,玩味地看着他。

    陈中笑眯眯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保安?”

    打来的灯光令离三的眼睛感到不舒服,他皱了皱眉微微别过头,同时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同样拿起手电照向陈中,微笑说:“好歹穿个保安服再冒充。”

    陈中低下头看了眼自己的短袖衫,然后抬起头,不爽地撇撇嘴:“我今天替别人的班,匆忙忘记穿了。”

    离三摇着头,斩钉截铁道:“替班?不可能,我从来没见过你这张脸。你到底是谁,怎么混进来的!”

    “嚯,你倒反过来问起我?”陈中手指向自己的鼻子,气笑了。“凭什么!”

    离三语气无比诚实道:“你运气不好,呵呵,正好撞上了我这个真正替班的保安。”

    陈中迟疑了一下,端详了他片刻,“你是保安?”瞬间冷笑道:“那你起码也穿一身制服再冒充!”

    “嗖!”

    还不等离三回答,陈中果断地出手,凌厉迅捷的一腿夹杂着风,眨眼间呼啸朝离三的侧腹沟踢去。

    说时迟,那时快,离三立刻弯曲手臂,仗着手肘的坚硬,强行招架住陈中一记强劲的鞭腿,同时后发制人,转守为攻,左手攥拳,猛地朝陈中踢来的腿打去。

    电光火石间,陈中伸缩小腿,像重新压扁的弹簧释放出第二下腿攻。砰的一声,皮鞋的鞋板正中离三硬邦的拳头。

    吱呀,离三倒退了半步,手背擦出了点血,皮外伤。而陈中,整整倒退了一步半,鞋底虽然没事,但整条腿像触电了似的发麻,而脚更像膈应到一块巨石般发疼。

    高下立判!

    离三甩了甩手,眼睛一眯,再次化拳,踩在地板上噔噔两步,老虎要发威了。

    “慢着!”

    陈中情知不是对手,嘴脸变得飞快,急忙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学生证,手臂向前平伸向他展示:“我叫陈中,是学生!”

    离三脚下一顿,扬起一抹笑容。

    陈中一只小眼一只大眼,瞪着离三,疑惑道:“你真的是保安?”

    离三被他的表情逗乐了:“不像吗?”

    陈中搔了搔下巴:“嘶,奇了怪,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身手!“

    离三不答反问道:“十点钟清场了,你怎么能留在这里?“

    ”这么好的身手,怎么不到军队里发光发热,偏偏窝在这里当保安?“陈中纳闷道。

    离三语气加重地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看见没,我是光明正大进来。”陈中看他恪尽职守,毫不隐瞒,他解下扣在腰间的钥匙串,提溜在手里打转。

    原来那天开门的是他,离三抖了抖眉,心里嘀咕着,表面却公事公办,入戏道:”光明正大,我看不见得吧。说,钥匙是从哪里拿的,不说清楚的话,跟我去保卫处交代。“

    “不用了,我打个电话给保卫处,让他跟你解释。”

    陈中拨通了号,没讲几句,便向电话里询问今晚轮值的保安是谁,然而对方给的回答使他的面色凝重,两眉紧蹙,说了一句“嗯,我知道了”,便挂断了电话。

    “你不是保安,你到底是谁?”陈中质问的同时,摆好了架势,以防万一。

    眼见身份被戳穿,为消除误会,离三也掏出学生证,苦笑道:“别冲动,我也是学生,我叫李三。”

    陈中看向他的学生证,反反复复地检查了两遍,气得冷笑道:“嚯,行啊,差点把你个李鬼当李逵了。“

    ”彼此彼此。“离三唇枪舌剑道。

    ”哼,有趣,还从来没有人胆肥敢这么耍我。“陈中摸了摸鼻子,苦笑不得,”行,说说,你是怎么偷偷进来的,诶,说实话,千万别说有钥匙,我不相信你也有这里的钥匙。”

    离三摊摊手,神色无奈,看样子就在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大家都偷摸在图书馆,何必呢。

    “说!”陈中却不轻饶,举起手机一面作势拨号,一面严肃道。“不说,我就把你举报到保卫处。”

    离三手指向桌子底:“我是趁闭馆前,躲到桌子底下。”

    “难怪在隔壁我听到‘吱吱’的声音,合着是这动静。”

    陈中喃喃了句,但依旧不肯轻易放过离三,打破砂锅问到底:“你又是怎么躲过管理员、学生清场的?我之前也试过,可他们总找到着,尝试了几回都失败。说,你是怎么办到的!”

    离三摸了摸鼻子,装憨傻笑。

    “招不招,不招的话,信不信我把你捅到校领导那,让你给全校通报批评,扬扬名?”

    “那你呢,不怕我捅到校领导那?”

    “我不怕,光脚不怕穿鞋的。”陈中耸耸肩,满是无所谓,随后眉毛一紧,坏笑着威胁说:“快说,别想再耍花样骗我,不然后果很严重。”

    离三叹了口气,坦白道:“首先,要调查清楚值班人员、巡夜的安排次序……然后掌握他们的动向习惯规律……”

    陈中不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脱口而出:“嚯,什么时间,什么阅览室,多少人,怎么个行动,你都了如指掌了。好家伙,要不是学生证上面有你照片名字,我还以为你是哪个部队退伍的侦察兵!”

    “你是国防生?”陈中双手抱胸,自我否定道:“不对,,明珠大学我记得不招国防生,再说国防生哪有你这样的身手。”

    “哎,你这么晚躲在这里干嘛!”陈中嘴巴张不停,活脱脱一话痨。

    “应该和你的目的一样。”离三抓起桌上的一本书摆了摆。

    “呦,这么巧!”

    陈中惊讶地一挑眉,将信将疑地用手电筒照向桌面,只见一摞书堆在其上,心想还真和我一样,态度立马大变,再看这个志同道合的同学略微顺眼。

    “让我瞅瞅你都看些什么书。”

    陈中放下了警惕,越过他兴致勃勃抄起书堆里的一本,一看封面,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查斯图斯特拉如是说》?”

    “这里面,我最喜欢一句,‘不能听命于自己者,就要受命于他人。’”

    陈中抑扬顿挫地朗诵了一句,便迫不及待地问他:“你喜欢哪一句?”

    离三呼了口气,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如实道:“‘如果你想走到高处,就要使用自己的两条腿!不要让别人把你抬到高处;不要坐在别人的背上和头上。’”

    两人相视一笑,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因为他们是何其的相似

    一个追求主宰自己的命运,一个追求自己的力量,看上去不同,却恰恰出奇地吻合。前者是目的,后者是手段,因为自己的命运必须由自己强有力的力量去主宰。

    “哇!”

    陈中又惊叫一声,眼放异彩,兴致浓浓地转移向书堆里的《哈姆雷特》。捧起书没有翻开,他虔诚地先说了一句著名的台词,伦敦腔十足:“toor notbe,that’s a question。”

    离三微张嘴,对面前这个重度文青的性情有点捉摸不透,呆呆地看着他。

    慢慢地放下书,他的视线继续向下,扫视了一遍离三摆在明面上的书,有西方的,有东方的,有古典的,有现代的。顷刻间,他面朝向离三,欣喜若狂地问:“你也喜欢文学?你喜欢什么文学?是古代文学,近代文学,现代文学,还是当代文学?你有没有看过……”

    离三笑了笑,居然和他聊了起来,而且这一聊,还停不下来。

    一会儿是欧美文学,一会儿是华夏文学,一会儿重温古典,一会儿畅谈当代,尽管陈中如机枪一般,从嘴里吐出川端康成、米兰昆德拉、芥川龙之介、马尔克斯一个个中外名人,有的甚至离三闻所未闻,一概不知,而且对于专业的文学流派划分及其代表人物、风格特点,更是一窍不通,然而他们的交流,却出奇地顺畅。

    这得益于离三惊人的信息捕捉、分析判断、归纳总结的能力,使得他在认真地倾听完陈中的描绘评述以后,能够依托自己的所见所闻,巧妙运用,往往在交流中语出惊人,有时一番奇思妙想的见地,着实让熟读各家观点的陈中眼前一亮,大呼受益。

    你来我往,一两个小时里,他们相谈甚欢,谈得依然津津有味,浑然不觉他们用来照明的两盏手电筒,随着时间的流逝,灯光渐渐微弱黯淡,也许是思想交锋出来的火花,已足以照耀整个阅览室。

    “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终止了关于“后现代主义与现代主义”的讨论,离三才发觉两人一直盘坐在地上谈天彻地,已经过去了个把小时,他慢慢地起了身,拍了拍屁股。

    “这就走了?”陈中意犹未尽,一向交友刁钻的他顿时生出相见恨晚的想法。

    离三一边收拾起桌上的东西,一边点头。

    “明天,不对,今天晚上还来吗?”

    离三露出歉意的神色,无奈道:“不行,我要工作,晚上来不了。”

    陈中以为他跟一般的学生一样兼着职,遗憾道:“是吗?”

    离三微笑说:“不过下一周肯定会来,因为我答应了别人一件事,需要不定期查资料。”

    “是吗!”

    陈中重新振作起来,高兴道:“那行,下次你过来,先到隔壁的‘人文社科’找我。我有钥匙,这样你就不用再躲在书桌底了,可以光明正大地呆着,也可以想到哪个阅览室就到哪个。”

    离三伸出自己的手说:“那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陈中握住他的手用力摇了三下。

    离三背起破旧的背包:“行,那我们下次再见。”

    陈中聊的时候毫无睡意,聊完却忽觉困意,他重重地打了个哈气,揉了揉垂下的眼皮,幽幽说:“我陪你出去吧,你没有小门的钥匙,这个点是出不去的。”

    “说起这事,我还要谢谢你。”

    “怎么说?”

    “上次要不是你,恐怕我只能等到天亮,等保安他们来开门,就不可能在五点前走了。”

    陈中惊呼道:“呵,我说那次怎么总觉得背后有人,原来是你啊!”

    两个人一边闲聊,一边往楼下走。走到小门口,离三告辞道:“我往东走。”

    “我往西走。”

    离三下了台阶,斜眼瞥了他一眼说:“再见。”

    陈中挥挥手:“再见。”

    三点的风微冷,徐徐地吹在分道扬镳的两人。

    后半夜的天空,没有月亮,不见太阳,不是墨的黑色,是寂静的蓝色。

    不打不相识的他们默契地抬头,都望了一眼无边的天,吐了口气,背转过身,各自踏上各自的归途。

    通往宿舍的路,平坦笔直,陈中骑着自行车,往常四分钟,或五分钟便到了。

    他下来的时候,惊讶地发现离三一道跟着下来。

    “你也骑车?”

    “嗯。”离三答应着进入停车库,在空荡中,循着记忆寻到自己的那辆卷着被褥,载着麻袋的三轮车。

    嘎吱,嘎吱,他踩着踏板,打着手电筒,从幽深的黑暗里骑了出来。

    “我明天反正没课,回去也没什么事,跟你再骑一段,路上在聊……”

    陈中回过头,刚张嘴想邀请一块同行,一眨眼,当看到离三座下的是一辆三轮车,又看到他身上的旧衣裳,顿时瞪大着眼睛,无语凝噎,目送着他费尽地蹬着三轮,骑向东校区。

    那里,有一个小河畔,有一个小树林,楼且破且旧,路且窄且弯,没有路灯,没有人烟,隐约间,陈中身临其境,耳畔边忽然听到知了聒噪地叫,青蛙烦躁地喊,水流潺潺地流,草叶瑟瑟地动,而离三的背影,佝偻着像一条狗,渐行渐远,渐渐地没入。

    那是通往工地的路,出了校门还要再过几条马路、几个巷子,曲折歧途,深邃寂静,然而跟人生的路没有选择一样,三点钟,又哪里有便捷的公交车,一辆脚下正骑的三轮车,已经心满意足。

    嘎吱,嘎吱,生锈的链条转动着,从一幢幢、一栋栋经过,里面的住户浅睡,或半熟睡的,不时流着哈喇子嗫嚅着:“哪个收破烂的,这么王八蛋,天没亮就忙活,还让不让人睡觉啦!”

第七十四章 偷梁

    “刘大叔,我回来了。”

    三轮上载着两大筐的土豆白菜,还有十几袋五十斤的面粉,离三从凹凸不平的沙子路,缓缓地骑向工棚旁的小厨房。

    刘大叔,就是一直偏袒离三,给他碗里多打饭菜的勤杂师傅。他是豫南人,五十出头,身体利索,独独阴风冷天那老寒腿频频发作,关节疼得有时候挪不开步,索性有离三他外公留下的狗皮膏药,下了四五帖便立杆见效,缓了病症。

    “回来哩!”刘大叔长着一张方方正正的脸,面相憨厚老实。他闻声迎了出去,一边上去搭把手,一边关切道:“又是起了大早出去吧。快,卸下东西以后,赶紧回去补一觉。”

    离三婉拒道:“没事,刘大叔,不急,现在人都起来了,我给你打下手吧。”

    “打甚么下手!不就多了五六十张嘴嘛,再不济不有你老婶,用不着,用不着。”刘大叔扛着一袋白面往屋里搬,同时往小厨里喊,“哎,俺说婆娘,你等哈出来啊!”

    “刘大叔,不用婶子,我搭把手。”离三轻抓住刘大叔的手,笑说道,“不耽误这会儿工夫,年轻人,一天两天晚睡早起根本没事,精神着呢!”

    “不中。你从昨个夜里就出去了,现在才回来,肯定累坏了,赶紧去歇着吧!”刘大叔,和其他的豫南人一样,倔驴脾气,认了理就难回头。

    “是啊,三儿,你大叔说得中,你还是赶紧歇着。”刘婶提着一笼热腾腾的大蒸笼往外走,“俺们这腿,自打贴了你那膏药,不酸不痛麻利多了,肯定忙腾地过来。”

    “婶子,我来吧。”离三赶忙上前,伸手帮刘婶拿蒸笼。

    刘婶身子侧到一边,不让他搭手,接着摇头说:“没事,没事,婶子提得动。”

    “三儿,你还跟俺俩客套啥!回去歇着吧,有事需要帮忙,俺肯定叫你。”刘大叔一把抓住离三强壮的胳膊,将他往宿舍方向撵。

    离三见状,勉勉强强收了手:“行,大叔,婶子,那我先回去了。你们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屋外喊我就成。”

    “去吧,去吧。”刘大叔吹胡子瞪眼的,像是离三不听他的话立马要发火。

    望着离三的背影,刘婶提了一句嘴:“哎,三儿,醒了记得过来,婶子给你还温着稀饭呢!”

    “哎!”

    离三冲他们挥挥手之后,便走进了自己的宿舍。踏门而入,满屋子的体臭味酸溜溜的,扑面而来。

    此时,睡在床铺上的其他人刚刚转醒,一个个伸着懒腰,睡眼惺忪,磨磨蹭蹭地拾起自己放在地上的锅碗瓢盆,有的只带了一条乌七八黑的毛巾和一个盆,看样子只想漱个口、擦把脸糊弄完事,再拿洗脸的盆去吃饭,而更有邋遢埋汰的,干脆端个盘直接去吃饭,丝毫不在意眼里有屎,身上有垢。

    工地的一般生活,便是如此。

    或许有人不刷牙不洗脸,或许有人不洗澡不洗脚,倒头就睡,翻身就起,说话喜欢粗声粗气,吃饭总是有声有响,但凡有人装点干净,装点斯文,人群对他就会有膈应,有疏远。

    可偏偏离三,便轻易地融入到这种氛围里,因为他的骨子里,心底里,依然种着农民的根,尽管读了这么多书,有了一肚子油墨水,但他没有文化人矫情嫌弃的通病,没有自视高人一等的清高,言行举止表现的依然是一个地地道道土里土气的农民工,谦逊,憨厚,乐群,踏实,因此,虽说工地上有人嫉妒他的好运,但或多或少跟他保持着或远或近的关系,起码表面上和他是点头之交。

    “呦,离三回来啦!”宿舍里顶先前赵文斌铺子的年青人和他擦肩而过。

    “嗯,回来了。”离三客客气气,点头示意。

    “额先走了。”李土根说完,紧随其后的马开合也不客套,打完招呼出去了。

    不到一会儿,刚刚满八人的屋子空落落的。床铺上还躺着的是李家村的两人,昨晚他们通宵浇筑混凝土刚回来歇下,此刻翻来覆去,不牢靠的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离三躺在铺着被褥的硬木板,两眼一闭,尽管日头越高,窗前越来越亮,屋子越来越热,工地越来越吵,可他竟然奇迹般地一着枕头,一动不动地僵尸躺着睡了下去。

    而其他两人,就没有离三一般的定力。耳边,轰轰隆隆,震耳欲聋的机器声从他们躺下的一刻起,一直响彻个不停,耳根子没法清净。

    辗转反侧,折腾了好几遍,纵然死闭着眼强迫自己,仍然睡意全无。

    终于,一人实在睡不着,干脆一骨碌起身。伴随不牢靠的床摆动的嘎吱声,他重重地拍了拍木板,恼火道:“额滴个神,背成马咧(方言:倒霉极了),这么吵,还咋地睡!”

    抖动打搅到被子蒙头的李超,登时不耐烦地一蹬腿直往上一踹,砰的一声踹在上铺的木板上,叫骂道:“牛剩子,你吵啥嘞,额好不容易眯着,让你给弄醒哩,贼你娘!”

    牛剩子很是苦恼,他头伸出木板向下看,抱怨说:“唉,额也没辙,外头那么吵,叫额怎么睡嘛!”辛苦了一晚上,两三点才收了工,谁不想倒头就睡,可外面嚯嚓轰隆的声音没完没了,就像在他耳边系了一串炮仗,噼里啪啦。

    李超大喝道:“那你想咋地啊,上天啊!别忘了工地就准额们歇半天,下午还得继续干活。所以甭屁话,赶紧巴拉地睡觉。”

    “球,要睡的着还叨唠啥呀!”牛剩子骂咧了一句,讨好似的和李超说:“哎,李超,要不陪额唠一会儿呗,没准唠着唠着额就睡了。”

    “要唠你自己唠,额累着,没空搭理你。”

    “哎,李超,你说陈叔为啥去隔壁了呢?”

    李超皱了皱眉,紧闭着眼喃喃道:“你问额,额问谁。”

    “要紧的是陈叔去隔壁也算了,为啥换回来个‘黄世仁’,他忒不是玩意儿了,还有他手下人,也不地道,都是散片儿!”

    牛剩子一想到顶替陈国立的新头,气得牙直痒痒。

    “以前陈叔那会儿,照规矩不都六七点下班嘛,呵,搁他,好家伙,凭啥两天的活儿挤一天让额们干!凭啥夜深了还得给他加班加点!娘的,他压根没把额们当人,就是当牲口使唤,可李超,你他、娘地见过驴拉磨,不给驴吃豆的吗?”

    “跟老子讲屁用,你有能耐就尥蹶子踢他!”李超被子蒙住脸,挡住直射来的光。

    牛剩子被说得一时无语,哽咽了片刻,眨眼间又想起另一件事,自言自语道:“诶,李超,你觉不觉着工地的水泥有毛病?昨个我倒水泥的时候,瞧那色泽不对劲,抓在手里粗细也不对,这里面一定有人做鬼,没准就是刚来的老皮干的,你说呢?”

    “额说这房子又不给你牛剩子整滴,你瞎操这闲蛋子心干啥!”李超一个翻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侧躺着,声音越说越小。“额们就挣个血汗钱,他们不缺额,不短额,就成嘞,还管嘛水泥不水泥的。”

    牛剩子经他一说,越想越来气:“他还没短额们呐!打他来工地,每月给额们发的生活费少了足足三成,呸,这他娘合着不是欺负额们嘛!”

    呼噜,呼噜,李超打起了呼噜,睡的正香,已经听不着牛剩子狂风骤雨似的怨言。

    “唉,他们就仗着我们老实,就欺负老实人。呵呵,成,睡吧,老实人都睡吧,活该被人欺负!”

    牛剩子伤心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努力将他的失落压在心头,脑海里不断做着各种各样虚幻的白日梦,有教训打骂“黄世仁”的、有一夜暴富美女成群的、有山珍海味湖吃海喝的

    懦弱者只有在自己的梦里,化身强者。

第七十五章 换柱

    下午,空气闷热,一丝儿风也没有,整个工地像座火焰山。

    衣襟、胸前一片汗湿的张弛行走在二期的工地上,回头问道:“黄刚,监理走了吗?”

    “还没呢,大哥。”

    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一块晃荡的不仅有陈国立,还有他的心腹,黄刚。他被安排到一期工程当项目经理,替了陈国立的班。这也没办法,他的建筑公司人员比较特殊,找不来一尊金光闪闪的大佛,手底下都是眼光浅见识短的货,没有一个比陈国立更懂行的,否则也不会当初搞一期的时候,对外宣称陈国立是项目经理。

    而现在,张弛又使了手段吞下了二期工程,手头无人可调的他只得依仗陈国立,把他调过来接手苟威铺开的摊子。当然,这里面张弛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一期在陈国立的管理下眼看竣工了,他筹划着指使黄刚,在一期里多谋些好处,贴补二期的摊子,至于钢筋老旧点,水泥劣质点,无所谓,反正底子打得好,竣工验收八成没有问题。

    “照常,吃喝玩拿一套就对付过去了。”陈国立拿着手里攥的毛巾抹了一把脸,呼了一口气。

    “老陈,你觉得这二期的分部工程验收能合格吗?”

    张弛眼下最关心的就是进度款的事。今年是一个银根紧的年份,中央强硬的宏观调控执行以来,金融方面特别是在银行上,惜贷催贷频频,对正儿八经的企业是个坏日头,可对他这个捞偏门却是个好形势,谁让他经手是放利利钱一行。

    “验收不成,进度款可就得等整改后再说了。”他蛮上心的,又补充了一句。

    “张总,不满你说,就算咱花了大价钱买通了这一阶段,可等竣工整体验收的时候,肯定不行。首先啊,这混凝土基础就不达标……”

    陈国立开始絮絮叨叨:“还有按你要求,这个梁柱,张总,不能像你这么搞。核心区箍筋缺斤少两是很要命的,更何况你是整个框架都没有,那就起不了抗震。这万一风吹草动,来个地震的,这楼指定是要塌的。”

    “这是哪?这是沪市,哪来的洪水地震,能不像纸片那么摆不就完了!”张弛冷笑道。身为建筑公司的经理,在这行干了两三年的他真应了那句要钱不要良心。

    “可这样糊弄不过监理、质监的人,他们又不是傻子,都懂行,一查一个准。兴许也不用费心查,就往地下室抬头那么一看,光顶板上面的裂缝,验收就够悬了。”

    陈国立着急了,他不得不急,因为这事关乎他在这行的招牌,这招牌就是他金不换的下蛋崽儿。

    “所以啊,张总,要不还是按我提的,咱整改整改?”他提醒道。

    张弛站定,两手叉腰,横目一瞪:“整改的钱你出吗?”

    陈国立顿时失声,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

    张弛一想到苟威五大三粗,搞工程时偷工减料,大把大把地捞钱,完全不顾后果,不由窝火,骂骂咧咧道:“妈、的,凭什么老子吃下他的盘子就得出钱替他背锅,我又不是他爹,可不帮他擦屁股上屎。哼,老陈,这事你别劝,我都不管,之前没接手的时候,地基验收合格的材料文件都有,那这个责任不应该我背,归他们裕泰。”

    陈国立有意提醒:“可张总,主体结构这块是我们……”

    张弛扬起嘴唇,一脸坏笑说:“一个死缓犯,多一个罪名,少一个罪名,也免不了他的死。”

    “你的意思?”陈国立不可思议地看着张弛,忽然惊醒,明白他这是要祸水东引。

    “老陈,你不装糊涂不行吗?”张弛这笑面突然一揭,凶相陡现。

    陈国立惊恐地看着他,害怕地点点头:“行,行。”

    张弛叼着烟嘴抽了一口烟,慢慢吐出的同时说:“总之,监理那边不用你管了,你只管把这房子按我的要求盖起来。其余的墙体漏水这些,怕什么,楼不倒就好了嘛。再说楼就算倒了,也赖不着咱们的事,查也肯定是狗犊子这王八羔子心黑,偷工减料,把地基弄不稳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轻轻地呼出去:“这根基不牢,地动山摇。我们续上做整体的哪晓得,不都是诚实守信,你信我,我信你,信了监理公司的鬼话,他们说的合格嘛!”

    假如不是知道内情,即便是陈国立,也差点信了张弛的胡话。他抽了抽嘴角,强颜欢笑说:“张总你不愧是大老板。”心里暗加了一句,心肠够黑的。

    张弛笑呵呵地拍了拍陈国立的胸口,意在提示:“等忙完了裕泰这活,我一定兑现承诺,如愿让你当隆庆的小股东兼副经理了。所以如今对你,我不像对外人藏着掩着。”

    “是,是,我和张总你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陈国立紧张不安,他小幅度地点点头,笑得很僵硬。

    张弛目不斜视,直勾勾地盯着陈国立,笑容满面。

    陈国立咽了咽口水,他吞吞吐吐地说:“那张总,既然你都打算收下我这片班底,那是不是你该考虑把上个进度的款子给结了?毕竟他们都是我辛辛苦苦十多年聚集的班底,跟着我吃了不少的苦,当然,以后肯定是跟着张总吃香喝辣。”

    “嘿,老陈,你从我这捞了不少了,有三成吧,”张弛扭头,一只大眼一只小眼瞅他,面色不善。“算算该有三四万。怎么,是想多从那三十人里再多匀点?”

    陈国立一听,脸色一变。张弛说的这三十人,不是假名顶替的,是实实在在的存在,都有身份证,然而他们已经不在工地了,统统在张弛介入二期工期时强行遣散打发了,可他们的劳务关系,陈国立一直偷偷保留着,而且已经依据三个月的工资单,悉数照发了工钱。

    但钱的流向,不是辛苦了一旬的工人,而是肥了张弛、陈国立他们的腰包。按张弛分法,有三成落进了陈国立的口袋,尽管他收得不情不愿,被逼无奈跟他们同流合污,弄虚作假,但偶然间,他为这蝇头小利有过高兴。

    毕竟,这笔钱,不是一次性的,只要工程继续,那便源源不断地流向他,只是,苦了陈国立底下的弟兄。

    因为事实上,两个工地,除了张弛公司的人,工地上的工人只有一百一十多号人,其中陈国立的占了三分之二。也由此,这一个月他工地的工作分配和时间安排发生了变化,每个人都兼着另一个工地的差事,从早要干到晚,却只有一个工地、一份工的钱。

    这件事,天知,地知,昧良心的陈国立做贼心虚,他无意识转了转头,吞吞吐吐地说:“张总,我不是这意思。我的意思是啊,这些天弟兄们干得都挺辛苦的,从早干到天黑,可工地现在这伙食,这生活费,我担心他们营养跟不上拖垮了身体,到头来不还是拖累了进度嘛。”

    “所以,我就是想请张总你”

    陈国立小心翼翼地说着,他瞧张弛面无表情,拿不定主意,可话已经说出来了,他想着没有收回的道理。

    “请你跟财务说说,能支出一部分分给大伙,这样也好让他们改善改善。”

    张弛摸了摸下巴,转睛沉吟了半晌,他斜眼看向等答复的陈国立,不好拂面子,委婉道:“既然老陈你这么说,这事可以商量。不过你也知道,如今的形势不太好,银行可不愿意往外借钱,现在谁有现金谁就是爷。”

    陈国立点头附和说:“是,是。”

    “我现在外面正放着款子,公司财务吃紧,就给这个数。”张弛张开手,伸直五根手指比画给他看。

    “五万?”陈国立一脸失望。

    张弛不高兴道:“怎么,嫌多啊?”

    陈国立一激灵,忙答应:“够,够了。”

    张弛嘱咐说:“对了,另外,那个离三,是个特殊,他的工资一定要双倍给全了,一分都不能少。”

    “好,好。”陈国立心里纳闷,嘴上一直连连答应。

    “还有,别亏待了他啊,照看住喽。”张弛走前又多交代了一句。

    照看?给他双饷,又给他美差,还要怎么照看,老子把他当爹一样白养着得了!陈国立心里埋怨,面上恭敬道:“不会,他好着呢,现在我让他……”

第七十六章 鼠肚

    晴空万里,日头毒辣,明媚的阳光下,是31摄氏的高温的施工层。

    在这副“钢筋铁骨”的建筑地上,钢筋、铁丝、构架遍地,像一条条烧烤串似的被烈日炙烤着。

    离三戴着粗糙的手套,将一组组匝丝绕到钢筋上,扎钩一钩,手一转,眨眼的工夫已经捆扎了十多个。他没有停歇,继续蹲着慢慢地挪动,每当眼前的扎好,立刻向下一个重复同样的动作。

    不到一会,刚刚湿淋又晒干的短袖衫,一着满身汗的皮肤,犹如浸泡在水里湿透了。

    呼,离三轻吸一口气,在烟尘飘散的空气中,鼻间仿佛能闻到钢筋烤熟的铁味。

    “这天也太热哩。”

    李土根蹲了快20分钟,满头的大汗,腿发麻得不听使唤地抖,他趁机直起脚,打算喝口水歇歇。

    嘎嘣,骨头响脆着,刚绷直了腿,随即而来一阵头晕眼花,李土根抿了抿干燥的嘴唇,立马拧开水壶,迫不及待地灌了几口水,咕咕,喉结急促地上蹿下跳。

    “师傅,您也喝口呗。”李土根不忘师恩,转过身把水壶递给一样忙碌的李天甲。

    李天甲不客气地接过水壶,狠狠地灌了自己一大口,润了润已经干得火辣辣的喉咙。他哈了一口气,喃喃道:“才六月天就这么热,七八月份那更不得了了。”

    “喂,这天酷暑,大伙做的时候别忘了喝水,不要中暑了!”李天甲站起身,高声地冲周围大喊。

    话音刚落,眼睛已经被汗水糊得看不清楚的马开合闻声起来,他晃了一下头,额头上、脸上、脖子上一片汗珠斜飞而落,滴在滚烫的地上前一秒在,后一秒便蒸发不见了。

    “六月的太阳红又红,照的赶工的(di)人呦渴又苦!

    不唱山曲不好受,唱起山曲想亲呦更难过。

    高高的楼上那个我

    离不开黄土就离不开穷呦

    我那亲妹妹在山头

    娇艳艳等我走!”

    随性随意的信天游从李土根嘴中唱出,曲调悠扬,高亢明快,他在吐露着自己的心声,也在唱诉工地的生活。

    事实上,论对故土对家乡的程度,陕北人很少不安土重迁。他们是母亲河的子女,有着几千年以孝为本传统的理念,寸步不离地守在亘古悠久的母亲河旁,侍奉中渐渐地衰老,又渐渐地长大,一代更替一代。

    然而,生存也好,**也罢,驱使着这么一帮人背井离乡,来到了长江边伺候起现代化、工业化、都市化,不过说到底不是亲生,是后娘养的,也就在这个兴隆的家里越发的没有地位,因为他们是农民工,既是农民,又是工人。

    农民工累,在其中的钢筋工更累。

    汗,如雨般挥洒,风掀起的一阵阵热浪打在人脸上,差点让人喘不过气来。他们有的从六七点开始干,已经干了五六个小时,但按照进度,他们还得再干一个多小时。

    离三打开外公遗留下的军水壶,小口小口地喝着,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声音

    “李师傅,柱子有一根竖筋上边到下边没有固定在箍筋上,你叫个人把他扎上吧。”

    和李天甲说话的,是前个月到实习的施工员小丁。他年纪轻轻,刚刚大学毕业,脸上还残留着一股书生稚气,行为做事缺乏一个考量。

    李天甲对施工方的人都客客气气,他坦言说:“小丁,你不懂,这多一根少一根影响不了验收的。”

    小丁固执地说:“李师傅,不管影不影响,总之你找个人扎好它。”

    李天甲皱了皱眉,尽量平和地和他说:“小丁啊,你还是不要太较真了。”

    “什么叫我较真,明明是你们工作态度有问题!”小丁喜怒形于色,他指天骂地道,“反正让你的人扎好它,不然我告到总工那去。”

    听了这话,李天甲连眼都懒地看他,翻了翻白眼,一边忙活起来,一边很随便甩下一句:“那你就去告好了。”

    小丁被李天甲轻视的态度激怒,像一头发怒的小狮子,兴匆匆地真跑去向总工告状。

    李天甲瞧在眼里,骂道:“有毛病!”

    “怎么了,四哥?”离三放下军水壶,好奇地看向他。

    “怎么了,不还是那小丁。哼,拔了塞子不淌水,死心眼,非要我找人绑扎一根竖筋。”李天甲一面说,一面眼睛往小丁跟总工那边瞄。

    李土根望向小丁的背影,不满道:“师傅,额看他就是成心的。上几回,不都再找额们的麻烦,耍耍他的威风嘛!”

    “办他!”马开合斩钉截铁地说完,扫了一眼纷纷看向他的几人,把这些天从小丁那得来的怨气发泄一通。“不管他是不是实习的,也忒不会做人嘞,总想在咱们头上立威,嘿,那我们也别客气,教教他怎么做人。”

    “离三,你觉得呢?”李天甲一向重视他的意见,现在看他沉默寡言,询问起来。

    离三指向垂头丧气回来的小丁,摇摇头说:“我看算了,他估计已经被训一顿了。”

    正如离三说得,小丁果真在总工那边挨了训,说他太较真,再这样较真下去,会和工人的关系处不好,就容易拖累了施工的进度。非但如此,他还被要求向李天甲道歉。

    只见小丁站在李天甲的身后,低着头不说话,看样子是难以开口。倒一旁看热闹的李土根、马开合联合起来冷嘲热讽,一人一句若有若无地讥笑他。

    “喔,你是叫额去?”李土根指着自己的鼻子,假装问小丁。

    “你哪配!他明明看的是工长,他是想让工长亲自去。”马开合这张嘴,颠倒黑白的功夫又见长。

    “那不成。”

    李土根假认真,他上前拉住小丁说:“哎,领导,还是我替我师傅去,嘿嘿。”

    小丁越听越羞恼,他剜了李土根一眼,攥得紧紧的拳头攥地更紧,哆哆嗦嗦地说了一句“李师傅,对不起。”撂下话,便扭过身灰溜溜地跑远了,连给李天甲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李土根呸了一声:“小屁孩,毛都没长齐,瑟个球!”

    “嘁,毫无诚意。”马开合扯扯嘴说。

    李天甲摆摆手说:“好了,好了,他也道歉了,这事就结了,都少说几句,继续干活吧。”

    离三望着不远处的小丁似乎正和两个人聊天,那两个人他一时没有印象,没放在心上,埋头继续干。

    “你们两个可害死我了。”

    小丁一脸不悦地看向和他同寝的两人,他们赫然是曾经与离三同个屋的赵文斌、林灿。小丁来的比他们晚,不清楚两个人与离三、马开合他们到底怎么结的怨,只是觉着都是大学生,偏听偏信了,以为林灿、赵文斌瘦了工人的欺负,于是意气用事,伺机想替室友报仇。

    他埋怨道:“知不知道刚才总工又批评了我,连带上周已经三次了!”

    “文清,这你不能怪我们啊,要怪你得怪那帮工人,他们太鸡贼啦!”赵文斌耸耸肩,摊摊手。

    林灿帮腔说:“是啊,文清。我们之前也跟你一样,看不惯他们游手好闲,跑总工那告状却挨了不少骂,你看看,结果吃力不讨好,这不把我们调出去管其他组了吗?”

    丁文清气道:“哼,现在我发觉你们说得太对了。这一帮人什么东西,大老粗,耍威风耍到我们大学生头上,就该好好教训教训,不然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林灿诚恳地说:“所以文清,我和文斌这才请你帮我们报仇嘛!”

    “哼,你们放心,我跟他们卯上了,一定找机会让孔哥开了他们!”丁文清恶狠狠地放下话。

    赵文斌不怀好意地说:“其实也没那么麻烦,文清,只要下班验收前出点事让经理他们看见不就行了?”

    林灿诧异道:“文斌,你有什么主意?”

    赵文斌早早憋了一肚子坏水,他露出一张意味深长的笑容,接着悄悄地说给竖起耳朵听的两人:“我们这样……”

第七十七章 鸡肠

    “咦?”

    一个戴蓝帽的监理员负责这块区域钢筋的进度,他刚刚闲溜达的时候,眼睛的余光似乎发觉一些状况。

    他极为负责,蹲了下来认真仔细地检查,果不出所料,他发现梁柱有好几处的匝丝拧得不过关,松动扎不实,他板着脸说了一句:“这段是谁负责的?”

    楼层上坐着的钢筋组一个个,在收工前说说笑笑,无人答应。

    监理员瞧没人搭理冷漠自个,他气得脸色发红,跺起脚冲一群嬉皮笑脸的黄帽工人大喊道:“这段是谁负责的!”

    丁文清在旁边看着,抽了抽嘴角隐忍着笑,急忙借机迎上去煽风点火,装糊涂地说:“孔哥,这么生气,出什么事啦?”

    “他吗的,这帮工人干的是什么狗屁活,瞧干成什么样子,哪个施工员负责这块的!”孔哥眼瞅发了半天的脾气才来个施工员,这种遭轻视不待见的感觉令他火气更盛。

    “孔……孔哥,就是我。”丁文清假做害怕道。

    “你?“孔哥见着丁文清活生生一个受气包的模样,不由地发泄道:”你他吗是怎么盯的,这钢筋绑的,这还是一个人干得出来的嘛!你们公司从哪找的工人,是不是从大街上临时拉来充数的。这种质量,不合格!快,叫你们工人马上返工,重头做。”

    丁文清面露难色,苦笑说:“孔哥,你有气别冲我发火啊,这事可赖不着我。”

    孔哥皱着眉责问道:“这事怎么跟你就没关系?你可是工地的施工员。”

    “嗨,孔哥,实习的,没人听呐,一个个压根不鸟我!”丁文清可怜兮兮地说,“其实吧,你说这问题我一早就发现了,而且还不止这一处。呶,你瞧瞧那,再瞧瞧这”

    他一边手搭着孔哥的肩指方向,一边无奈道。“都有这问题。可没办法啊,我跟他们讲了错了,可他们错了也不听我的,嗨,谁让我是实习的呢!”

    孔哥清楚施工方的管理员分工,他坚决不买账道:“不要跟我倒苦水。施工上的事,你应该去跟王工说啊。总之,这段钢筋没处理好,你们看着吧。”

    “孔哥,你就……就别难为我一个实习的。你在这行干得久,也清楚我……我大学刚毕业,人生面子薄,我没法管。”丁文清说这话的时候,耷拉着脑袋伤心落魄,眼眶里似乎淌着泪花,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孔哥一瞧他的可怜相,原本因被人忽视而窝火的心顿时软了下来,他拍了拍丁文清的肩膀,感同身受地说:“算了,这事我实习的时候也经历过,明白,的确不能全难为你。吗的,这帮工人真不咋样,我以前刚干这行的时候,和你现在差不多,没手段根本压不住他们。”

    丁文清抽了抽鼻翼,他微微哽咽道:“孔哥,那现在怎么办?”

    孔哥像护鸡仔的母鸡,心一横冷笑说:“能怎么办,带我找你们王工说说吧。”

    “那孔哥,你在王工那千万别我……我……”丁文清有口难言,吞吞吐吐。

    孔哥把木板夹夹在自己的咯吱窝,瞥了他一眼说:“放心吧。”

    经监理员简单一描述,了然大概的王工(一些工地上把总工程师称技术负责人),怒气冲冲地走到蹲坐着休息的工人堆里,手舞足蹈地骂道:“都给我站起来!”

    一听总工的语气不对劲,方才吵闹的人群一下子静下来,紧接着一个个忙不迭地唰唰站起来,低头哈腰地给王工他们打招呼。

    离三笔直着腰杆,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

    “王工,生这么大气啊,咱们是哪惹得你了?”李天甲客客气气地问。

    “你别套近乎。”

    王铭,王工是张弛公司里算得上在建筑方面有些真才实学的,他被委派来帮一窍不通的黄刚通通窍,因而对李天甲这个隶属包工头陈国立的工长完全不放在眼里,态度和以前在工地对待农民工一样,把他们看作是捧碗的乞丐。

    王铭点出孔哥告诉他的问题点,兴师问罪道:“那一段,那一段,还有那一段,这三段是你组里谁干的?”

    瞧他的神情不悦,李天甲心里一突,但竭力镇定地问:“噢,怎么啦,出啥问题了?”

    “你,还有你们,都跟我过来瞧瞧吧。”抛下这句话,王铭转过身,飘然到了指出问题的一处。

    李天甲到场粗粗一看,依他多年的经验还真没看出多大的毛病,便侧着脸望了望神色不悦的王铭,皱了皱眉头,又带着奇怪蹲下身仔细检查,立马发现有好些匝丝的结没扣利索,关节点有些松动。

    “怎么回事,咋扎得这么松?”

    “是不是没力气手脚软了!”

    同样察觉出纰漏的钢筋工们小声地嘀咕,议论纷纷。

    “都别吵了!”李天甲有大将风度,一声喝下,全场噤声。

    他回过头,阴沉着脸,眼睛在马开合、离三、李土根几人的身上逡巡,他心里再清楚不过,这几段是他们负责的,只是他始终想不明白,依自己对他们的了解,手艺不可能差到扭成这样的麻花。

    离三面无表情,他清楚里面有蹊跷,不相信是他们组里疏忽大意,可究竟是谁弄出来把戏,他思考着,目光直接投向了站在后排探头探脑的丁文清,陷入了深思。

    “总工,没错,是有问题。”李天甲纠结了片刻,无奈地承认道。

    “是有问题吧,哈,你这个工长是怎么带的班,你下面这群工人是怎么做的事,哼,上梁不正下梁歪!”王铭正眼不瞧李天甲他们,居高临下地训斥着,“说说,这一段是谁负责的?”

    李天甲摸了摸一个钢丝结,沉默不吭。

    “别跟我装哑巴说不知道,代班分工可是你划分的。”

    王铭等了几秒,见李天甲迟迟不说,冷笑道:“怎么,不说,想袒护他?好,你想袒护就袒护吧,那我就罚你好了,扣光两个月的工资,还有,你这个工长也别当了。”

    李土根的眼角刹那间抽了几下,他抿着嘴唇紧盯李天甲佝偻的背,眨眼工夫在心里做了殊死的争斗权衡,终于鼓足了勇气准备站出来,就在这时

    “慢着。”

    一直旁观的离三挺身而出,叫住了正准备散场的王铭一行人,他无比认真地高喊道:“不要难为工长,这几段是我负责的。”

    “你说什么呢,回去!”李天甲见势不妙,着急道。

    “是你负责的?”王铭用怀疑地眼神看着离三。

    离三重申道:“是我负责的。”

    王铭粗粗地打量了几眼,看他面生,便收回目光,不屑道:“你?呵呵,真够仗义的,行啊,不管是不是真是你,你既然愿意兜,那就兜好了,摘了帽子,到会计室结算工资,然后卷铺盖滚蛋吧!”

    “小项,记一下他名字。”他转头说道。

    现场预算员小刘上前,“你叫什么名字?”

    “离三。”

    现场预算员闻言,摁下圆珠笔,从名单表里开始找他的名字,喃喃着:“离三,找到了。”

    什么,什么名!

    一听是“离三”,王铭心尖一抖,两眼晃出幽幽的光,当即拐过头,死死地盯着面前这个不卑不亢、农民工打扮的年轻人,忽地想起来临来的时候,张弛在公司交代他的其中一点尽量不知不觉地照顾一个叫“离三”的人,千万别为难他。

    一开始,他还以为离三是张总的亲戚,特意安插在施工方里锻炼的,因此刚下工地便特意查了一遍人事材料,可是从上到下,连实习生的档案都查了遍,却一直没找着,这些天他正为这事发愁,愁到哪找这位正主,万万没想到这位正主居然此时就站在自己的面前,居然是一个农民工!

    这未免太诡异了,一个农民工,跟身价称千万的张弛可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凭什么值得张弛如此重视,叫自己务必小心对待?一时间,王铭捉摸不透,也顾不得琢磨。眼下,他要做的是照着张总的意思,小心伺候这位背景不清不楚的爷,不能得罪喽。

    至于打脸不打脸,面子不面子,王铭顾不得那么多,他抓住现场预算员的手,摇摇头说:“等等,先不要记。”

    丁文清躲在人群后正偷乐着,以为计谋得逞,好好出了口恶气,忽然一听王铭又改了主意,他大脑一瞬间空白,什……什么……什么个情况?

    离三诧异地看着王铭令人意外的举动,他恐怕想破脑袋都想不出,这回他仰仗了花红衣的势,而这股势,仅仅是前几天花红衣一通为他请假的电话而已。然而,就是这么个微不足道的电话,也是一千、一万个普普通通的人哪怕低声下气求也求不来的,毕竟它出自金口,一个贵人的口,那便是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包含的都是一种强大的势。

    形势比人强,权势更是如此,强到足以让张弛这头扎根沪市多年地头蛇都得盘着,何况是王铭这头蛇的爪牙。

    “总工,怎么了?”小刘奇怪道。

    王铭不理会,刚刚咄咄逼人的他,态度稍微软和些,他指着一个不合格的结,问离三:“这些真地都是你做的?”

    离三笑笑说:“对,这几段是我负责的。”

    “嗯,王工,你看,既然他都承认了,那就没错了,就按规定扣工资开除,然后抓紧让其他人返工吧。”监理工程师这段时间没少有吃有喝被王铭伺候得舒舒服服,念着好处便卖他个人情不上纲上线。

    “等等,我说是我负责,可我没说这些个结是拧的。”

    离三撂下这句话,就在众目睽睽下解开歪七歪八不均匀的扣,他拉出一根匝丝重新绕到钢筋上,只见手法灵活熟练,扎钩一钩,手一转,一个完美的结就成了。

    他扫视了一圈眼前穿的斯斯文文的人,肯定地说:“我的结是这样的,这些个我是拧不出来。”

    “你都说了这一段是你负的责,它不是你拧的还是谁拧的!”孔哥越俎代庖,说了离三一句,说话还挺冲。

    “那得问施工员啦,是他盯着这段的。”

    起了疑心的离三眼睛发着光,目光在人群里来来回回地转悠,陡然聚焦在神色慌张的丁文清身上。

    “总工,工长,你们想,没有他说检查合格,大家哪里会收工坐着休息呢?”

    丁文清一听有人把矛头对准他,脸色唰地变白,他怎么也没料到引火竟会烧了自己。

    “对啊,这姓丁的小伙子管着咱们,有错他肯定会揪出来!”马开合机灵地起了一句,然后朝左右挤眉弄眼,暗示大家伙起哄。

    李土根扯着大嗓门喊:”是啊,拧成这样,他咋看不出来,除非是故意的!“

    “放屁!”丁文清做贼心虚道,“你才故意呢!”

    王铭、监理等人觉着有些道理,半信半疑地侧过头。

    “丁文清,你负责这区域,到底怎么回事啊?”王铭有意地指责道。

    面对众人把目光投向自己,手足无措之际,丁文清回答得断断续续,慌里慌张:“没……没有,我……我没有说合格收工,那个人放……放屁,明明就是他们偷懒耍滑,自己……”

    “够了!”

    王铭大吼一声,看了眼离三,随即怒视着丁文清,厉声责骂道:“你不要再说了!什么他们偷懒耍滑,你这种话我这些天听了不止有一两次,全是扯淡,要我看那,不是他们的错,其实是你自己偷懒耍滑吧!”

    当着一群人的面被总工训得面红耳赤,丁文清哆哆嗦嗦低声说:“总工,不……不是的,我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哼,你这个年轻人,不老实,还狡辩。”

    “总工,我……”丁文清想要辩解,然而没想到迎来的是更加严厉的批评。

    “你什么你!”

    王铭眼睛瞪得老大,怒视着他,那眼珠子像是两团炙热的火球,刺眼得丁文清不敢直视。

    “我……我……”

    丁文清结结巴巴着,眼眶里滚着泪,他感到既委屈又心酸,就算再没经验再蠢,也明白过来,总工是想拿他当替罪羊开刀了事,虽然这宰羊刀没宰错人。

    最后,他不得不向形势低头:“总工,我错了,是我工作的不到位,没及时检查出问题,加以纠正,影响了……“

    王铭见丁文清识趣,让自己得到想要的结果,心满意足,当即顺势下台阶,扭头面向看得理不清头绪的预算员,吩咐道:“小刘啊,把丁文清的这个月实习工资扣了,另外,试用期由原来的三个月改成五个月。“

    “至于你嘛”

    王铭属变色龙的,对丁文清是怒,面对离三保持着和善的微笑。他扶了扶度数极高的眼镜,摆一副让人觉得他在斟酌的姿态,实际上,他时刻谨记着张弛的交代,哪里敢真地开罪离三,只是装装样子。

    装了一会儿,姿态做足了,他便高举轻放:“看在你们农民工进城打工也不容易,这次就不开除你扣你工资了。不过不要让我发现再有下一次,不然有你好看的。”

    “是,是,谢谢总工,谢谢总工。”李天甲惊喜之余,当即拉了拉离三的衣角提醒说:“离三,还不谢谢领导。”

    离三略弯下腰,做足认错的样子:“谢谢领导。”

    王铭点点头,转身便笑呵呵地面朝监理工程师,客客气气说:“陈工,这样的处罚还算满意吧?”

    监理工程师更不在乎,他无所谓道:“行吧,王工,你爱罚谁就罚谁,都是你自家的事,总之这几处不合格的匝丝必须重新弄。你让他们抓紧点,不然得耽误混凝土浇筑了。”

    王铭连连说好,马上命令包括离三在内戴黄帽的钢筋工:“还楞着干嘛,没听明白吗,你们赶紧给我返工去!”

    丁文清趁人渐渐散了,壮着胆子挡住王铭的路,苦涩道:“总工,我……”

    “你不用说了,反正我放出的话不会收回来,你自己好好反省吧。”王铭一本正经说,“记住了,要是还有下次,你就不用来上班了。”

    丁文清咬着牙,面露凶色,恶狠狠地盯着王铭大步而去的背影,敢怒而不敢言。

    马开合嘴皮子毒辣,向来不放过痛打落水狗的机会,他一边拧开不合格的匝丝结,一边嬉皮笑脸嘲笑说:“领导,别偷懒了,还是快点过来盯着吧,咱可不想你卷铺盖走,不然咱们以后该怎么偷懒啊!”

    “是撒。领导走了,老子还怎地歇噢!”一个操四川口音的工人同仇敌忾。

    “你,你们!”丁文清气得牙根发抖,压根等不及自检,气急败坏的他竟哭着鼻子离开。

    噔噔,噔噔。

    下到四层,跑到约定的角落遇上了林灿、赵文斌,只听他们催问:“怎么样了,开除了几个人?”

    “你们出的是什么馊主意!知不知道我被你们害死了……”

    丁文清通红着眼,恨恨地盯着他们,把满腔的委屈愤怒统统发泄出来。

    “我好心帮你们报仇,没想到惹了自己一身骚。算了,我也不想搭理你们了,这个仇,你们自己来报吧,我反正是不管了。”

    赵文斌拉住丁文清的胳膊:“文清,文清,你先别急啊,听我说。”

    丁文清气急败坏道:“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

    正当原本团结一气的大学生们搞分裂的时候,吵吵闹闹相互理论的他们显然没有注意到,在附近的一根梁柱后面,有一双眼睛在悄悄地看向他们。

第七十八章 不期而遇

    “孙大爷?”

    离三蹬着他破旧的三轮车,踩着夕阳的光从图书馆往工地回。在拐弯的一个路口处,他经过穿着一身白色短衬衫、灰松裤的老人,那个佝偻的身影依稀熟悉,极像孙大爷。

    “孙大爷?”

    咯噔,他停下车,回头一望,果真是他。只见孙大爷,此时站在上空盘旋的苍蝇的垃圾堆里,一手拿着夹钳,一手拿着编织袋,不顾臭气地细心拣出各种的废料。

    咣当,他一脚把铝制易拉罐踩扁,熟练地用钳子装进袋里,又余光里注意到一边的剩菜烂叶里半掩着一瓶塑料矿泉水瓶,喜出望外,继续驼着像山坡子的背,阳光下,大汗淋漓的他,像沙漠里的骆驼在寻找绿洲似的,拾取寻找废品,一边寻摸,一边喃喃:“五分,一毛……”

    离三下了车,再喊了声:“孙大爷。”

    “喔,是离三呐!”

    孙大爷转头看见是离三,他脸上浮现出真诚的笑容,却转瞬间脸色一变,忙不迭说:“你不要过来,这里很脏很臭。”

    离三满不在乎,往前趟进垃圾堆,嗅着臭烘烘的气味淡然道:“大爷,我搭把手吧。”

    孙大爷本意想阻拦,可手因为扒拉垃圾有些脏有些黑,他不好意思伸手,只能口头地劝说:“不用不用,你还是赶紧出去,这里太脏了,会把你衣服弄脏的。”

    “没事,我是农民工,农民工哪有嫌脏的。”离三笑呵呵地卷起衬衫的袖口,也不在乎衣服是花红衣送他的那件巴黎世家,他弯下腰,麻利地帮着孙大爷捡了一些矿泉水瓶、废纸料、废纸盒。

    离三干得正酣时,不经意间,他瞧见孙大爷拾起垃圾里的白面馒头,外层乌黑,但依然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凹凸不平的铁饭盒里,他心里了然,提醒道:“大爷,这馒头放这里可能隔了很久,还是别吃的好。”

    孙大爷总是会回一句:“没事,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你看大爷吃了这么久,身体不照样好着呢。”

    离三无奈地苦笑,就像以前劝李婶不要吃隔了几天的剩菜剩饭一样,他知道自己多说无益,便不再多提,一手使劲攥起挺沉的编织袋放到自己的三轮车上,然后说:“大爷,我载你回去吧。”

    孙大爷拿自己带来的扫把,将自己翻乱的垃圾好好地扫成一堆,同时慈祥地望向离三,婉拒道:“今天的任务没完成,得继续溜达溜达,到小区里转转。”

    “那您指路,我载您过去。”离三蹬起三轮车骑到孙大爷的面前。

    孙大爷拒绝说:“不行不行,那多耽误你工夫,前几次就够麻烦你了。”

    “大爷,您还是赶紧吧,不然去迟了,说不定又被人抢了先呢!”

    每次孙大爷不肯让离三载,他老是想出一些让人觉得有理的话,除了上述的,例如“大爷,我三轮载的更多,您一趟能多挣点”等等,老是令孙大爷难以拒绝。

    “你啊你啊。”

    孙大爷妥协地叹口气,便在离三的搀扶下踩在后车板上,安安稳稳地坐着,嘴上说个不休:“谢谢,谢谢,老辛苦你了。”

    “大爷,您千万别说谢。要说谢,也是我谢谢你。”

    离三侧着身注视沧桑伶仃的孙大爷,他指的孙大爷心知肚明,可依然连连念叨着“谢谢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直刺痛了离三的心,使他仿佛想起了那年躺在土炕上奄奄一息的外公。

    他不由自主地把视线挪了挪,从孙大爷身上移开,翕动了鼻翼抽了抽鼻涕,假装高兴地问:“孙大爷,咱们去哪个地方?”

    “到锦秋花园吧。”

    “好。”离三答应了声,腿一发力,脚踩着踏板骑向北边。

    咯噔咯噔,一路上,离三沉默着,藏在心头很久的疑惑随之又冒了出来他想不通干着保安的孙大爷为什么一直拣废品,当然,一定是缺钱,但是他到底因为什么缺钱,需要他一把年纪这么干着?他的子女呢,难道他们愿意老父亲这样,又或者说,他的子女不孝顺?

    疑团一直在,不过认识了这么久,聊了许多次,既然孙大爷一直没有提及,离三也不多嘴问,毕竟他怕问了,不仅戳痛自己的心,也许更会戳痛老人的心,以致于到现在,孙大爷不开口讲述自己,他还不知道孙大爷姓甚名谁,只尊称叫声大爷,和第一次见面一样

    当时,离三揣着新鲜与好奇,憧憬与热切,蹬着三轮,拐弯抹角了一个多小时的脚程,终于晃荡到比他高中大好几倍面积的明珠大学。

    望着石碑上的校训,“自强不息”,离三屏住呼吸,心跳急剧加速,血液飞快地流淌,久久才激动地吐了一口气,发自内心地感慨,这便是大学,这便是中学时朝思暮想的天堂。曾经一段时间,困守在黄土地的他一直以为无缘再见,如今,他以另一种方式,踏足在他眼前这片生机勃勃的青春麦田里,像个麦客似的,叼着一根穗子,双手托着头躺在收割的麦垛里,望着无边无际的天。

    看着看着,看着上课下课匆匆走动的学生,离三由一时半刻的幸福,又忽而变得失落异常,可惜他只是一个麦客,这片广阔的田野,这片广阔的天地,目前不属于他,不属于一个贫下中农。

    “这谁啊,骑着个三轮车在校门口干嘛?”

    “应该是捡破烂收废品的,我在宿舍楼看见过这些人。”

    打扮漂亮时尚、穿着得体干净的学生们,边走,边向离三投来异样的目光。

    面对着人,眼睛里的他们像河流般涌动,他们的眼神,或者目光,不是波光粼粼,清澈澄净,而是打量中带着一副有色眼镜。一时间,紧张的神经令离三感觉到眼晕,但很快地恢复了过来,而且厚着脸皮问:“同学,请问图书馆怎么走?”

    被问话的,有好心想指路的,一瞄见他座下的不是辆四轮,也不是辆两轮,是一辆活久见的三轮,摇摇头,摆摆手,不愿意搭理,当然也有愿意指路的,只是话未出口,就让戒备警惕的闺蜜好友阻拦,急忙拉扯着远离,好像离三是一个沾不得、碰不得的是非。

    非但如此,极个别的甚至敏感到异常,跑到保安室里举报,说校区里溜进了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发的乞丐,严重地影响校风校容。而当时,保安室里恰恰是孙大爷和他的同时值班,他立马起身压住了群起的同事们,轻轻地说:“老头子我去看看。”

    孙大爷根据学生的信息,发现湖畔边蹲坐着一人,只见离三正打开毛巾从里面拿出一个干硬的馒头吃了起来。

    “小伙子,从哪儿来啊?”孙大爷凑上前,友好的一笑。

    离三如实道:“我,工地过来。”

    “这校区大吧?”

    离三疑惑地对视他,点点头说:“大。”

    “迷路了?”

    离三点点头。

    “要不老头子我带你走?”

    “大爷您知道我去哪?”

    “知道,知道,跟我来吧。”

    孙大爷莞尔一笑,晃晃悠悠只管往前,把离三带到了值班室,那里堆积着一摞又一摞的报纸。他反身面朝离三,和蔼地说:“大爷今天就这么多了,本来想攒着周末自己拿去的,算了,看你也不容易,你就都拿出去吧。不过记住,下次不要来了,不然我同事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离三摸了摸短寸的头:“大爷,您误会了,我想找的是图书馆。”

    “图书馆?你想看书,倒挺上进的。”孙大爷打量着他,提醒说,“不过没有本校的学生证,你是进不了图书馆的。”

    “我有。”

    孙大爷拿来一看,心里嘀咕,是自己学校的学生,怎么连图书馆都不知道在哪?他狐疑着,又细细地端详了离三的穿着打扮,还有边上的三轮车,回顾起离三说他从工地来,思索着没准又是一个苦命而顽强的寒门子弟,心里一软,说道:“嗯,那你跟我来。”

    殊不知,是自己领的他到图书馆,结果没料到,自己年纪大记性差,竟过了一阵子便忘了离三的模样,后来夜巡图书馆撞见了,模模糊糊间错把离三当成陈中,真是啼笑皆非。

    孙大爷一想到此,忍不住地笑出声。

    “大爷,您笑什么呢?”离三扭过头。

    “没,没什么,大爷只是高兴,呵呵,今天是个大丰收。”

    咯噔咯噔,链条转出好似风铃般的声音,恍如第一次见面时,毫无变化,离三载着孙大爷已经走遍南北两个校区五个垃圾桶摆放点。三轮车的木板上,放着四个满满的编织袋,还有一些报纸杂志、易拉罐塑料瓶它们在骑车晃荡的过程中,叮铃当啷发响,吸引一旁的行人刹那的注意。

    “咦,那人好像孙大爷。”

    被叮铃当啷吸引的,也有刚从图书馆出来的杨晴,她强迫着自己睁开那双忙于文献综述而敖红的双眼,忽地惊醒道:“呀,真是孙大爷!他坐在一辆三轮车,嗯,三轮车,嘶,那前面的人”

    相隔的不远,杨晴极目一望,当视线清清楚楚地呈现出离三古铜的侧脸,她竟兴奋地跳起了脚,惊呼道:“是他,是那个‘幽灵’。”

    瞬间,像喝了一杯提神的咖啡似的,杨晴立马振作起精神,不假思索,大步追了上去。一边跑,一边庆幸,今天穿的幸亏是一双阿迪运动鞋,跑的不像上回那么慢。

    噔噔,从图书馆门口的台阶上飞快地下来,杨晴兴冲冲地打算迎面拦下车,却不料突然间,在滑坡正玩着滑板的学生一个不小心失误,他连人带板一块直撞向杨晴。

    “喂,小心啊!”

第七十九章 机会

    “啊!”

    只见半空中一块滑板嗖地飞来,杨晴吓得花容失色,情急下往一边闪避。然而慌乱中,右脚的鞋底不慎一滑,整个人忽地踉踉跄跄,没了平衡,侧着摔在了地上。

    吧嗒,滑板恰巧砸在杨晴前脚的位置,受力反弹了起来,又吧嗒一声落下。

    呼呼,一群穿的嘻哈风格的男生,个个踩着滑板从高台飞驰而下,却全都围在自己同伴的周边又看又问伤势,反而把遭了无妄灾的杨晴,像空气一样晾着,视若无睹。

    “离三,跟我去看看。”

    前一秒还在车上的孙大爷,一瞧见有人受了伤,立马跳下车,往常慢慢腾腾的步伐骤然变得急促起来。

    他走到杨晴边上半跪着,柔声问:“孩子,摔伤了没有啊?”

    摔倒的时候,杨晴的膝盖磕碰在坚硬的板砖上,她感到一阵的酸楚,拧着眉冷吸:“嘶,疼。”

    “疼,哪疼啊?拉起裤腿让大爷看看,别是伤了骨头。”

    孙大爷从裤子兜里取出一条白净的毛巾,当杨晴卷起她宽松的裤子时,他小心地用毛巾裹着,避免两只乌黑的手直接碰着。

    “这疼不疼啊?”孙大爷隔着毛巾摩挲,一边按捏,一边问。“这里呢?”

    “嘶。”按到一处淤青,杨晴忍不住痛叫,上下唇紧紧抿着。

    “还好,没伤了骨头。”孙大爷松了一口气。

    话一落,旁边伸长了脖子探头探脑的几个学生也松了一口气。

    离三看在眼里,注意到他们紧张的神情为之一变,但隐隐觉得一丝的不对劲。在观察中,他发现这些人的脸色并非内疚难堪,或者满不在乎,而是阴着脸非常难看。

    “哼,孩子,我帮你教训教训这帮人。”

    孙大爷看杨晴凝眉忍着痛,不由心疼,他抬起头喊道:“喂,你们这帮学生,上次不是已经警告过你们不要在图书馆门口玩滑板吗,怎么就是不听劝,你看看把女孩撞的,还不快过来道歉!”

    这一声,把前面几个血气方刚的壮小伙招呼来,可迎面来的两个代表貌似一点儿不难为情。他们站定以后,拽相十足,左边反戴一顶棒球帽的甚至昂起下巴,痞气十足道:“没事吧,女同学?”

    杨晴经孙大爷搀扶起来,并无大碍的右腿经一阵揉捏没了酸麻,她一边活动着,一边指责他们:“你们怎么能在这里玩滑板呢,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出了意外怎么办!”

    右边理了一个现在最流行的刘海发型,末尾一段还染成了紫色。他双手插兜,吊儿郎当地往前一跨步,仰起头撇撇嘴:“你这不是没事嘛?”

    两张毫无歉意的脸孔立刻使孙大爷火冒三丈,他指着他们喝道:“你们这是道歉的态度嘛!”

    反戴帽的移了移自己的帽子,痞里痞气威胁说:“嘁,孙大爷,我平时尊老爱幼叫你声大爷,但你可别把自己真当成大爷了。你大爷的,你一破保安冲我嚷嚷什么,信不信我一通电话让你滚蛋!”

    骂咧着两个人看起来要动手,然而啪的一声,神不知鬼不觉走到他们背后的离三,一手一个抓住他们的肩膀,笑眯眯与转头过来的他们四目相对。

    刘海男捋了一把自己的刘海,不屑道:“给老子把你的爪子移开!”

    离三依然在笑,而且笑得很傻很纯朴的样子,他像是什么也没听见,非但不放手,而且手上开始用上劲儿,像是在握棉花一样向内紧紧攥着。

    “啊!”

    他们痛叫一声,伴随骨头咯吱作响,仿佛中了化骨绵掌似的浑身酸软,肩膀一阵疼,疼得牙根痛。

    离三毫不留情,继续施压,好像手里捏的是一对包浆的核桃,而此刻的手劲,足以让核桃裂开缝,幸亏他们的骨头比核桃硬。

    然而,他们有骨头,却没有骨气。刚刚还趾高气昂的刘海男,眼下两条笔直的腿像被摇曳的树似的摇摇晃晃,疼得牙板打颤的他痛苦地求饶说:“别,别,要断了,要断了!”

    杨晴看到这幕,目瞪口呆,都忘了自己的疼,因为他们看样子更疼。

    “跟她道歉。”离三语气强硬道。

    “对不起。”

    刘海男发觉肩膀上的力没减,骨头仍旧像被钢钳钳着压着,他发了疯似的大吼大叫:“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离三教训着两人,同时没有放松警惕,他脑后像是有眼一般,忽地向后一侧头,一个企图偷袭的学生暴露在他的视线里。

    他斜眼一瞪,两眼的寒光瞬间让连鸡都没杀过的学生毛骨悚人,直觉告诉他这眼神是要杀吃人,顿时怔在原地,傻傻地一动不动,心里打怵。

    离三笑着回头,看向反戴帽的问:“那你呢?”

    反戴帽的痛得咬紧牙根,他吃力地从牙缝里吞吞吐吐地说出:“对……对不起……”

    “你们呢?”离三把头一抬,睥睨着。

    想背后偷袭的学生离得远,听到离三不温不火却如凛冬般渗人的语气,由心底打了个冷颤,他心虚地低下头,九十度的弯腰,向一脸呆滞的杨晴悻悻地说:“对不起,同学,你没事吧?”

    不战先怯,又带头退缩,其余的一瞧三个当缩头乌龟了,他们便没了胆气,果断出卖罪魁祸首,一个个缩着脑袋推卸责任地说:“同学,不关我们的事,是……是他撞伤的你。”

    额头、手背都擦破了皮流血的肇事者,一脸的不敢相信:“你,你们!”

    “大哥,冤有头,债有主,嘶,别,别捏了,疼!”刘海男的脸逐渐地狰狞扭曲,眼角流出了泪。

    “你呢?”离三看向肇事者。

    他猛然一哆嗦,即便摔伤了一条腿,也执着地一瘸一拐过来,忍着痛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你受伤了要不要去医务室?医疗费我会出的。”

    “你觉得呢?”离三扬一扬下巴,征询她的意思。

    “不,不用。”

    杨晴木木地摇摇头,双眸转动中,注意到被离三抓着的两人,已经苦不堪言,龇牙咧嘴连疼也不喊出一声。

    噗嗤,她盈盈一笑,双眸弯如月牙,双手掩着嘴主动地替他们开脱:“呃,那个,谢谢,我没事,你能放开他们吗?我觉得他们更需要去医务室。”

    孙大爷哈哈一笑,离三同样咧嘴轻笑。

    “滚吧!”

    说完,离三将他们像扔保龄球一样甩了出去,一下子径直地撞进了同伴的身上,强大的力量逼得他们几个连退了好几步,但谁都不敢硬气地吱声,一个个没有了刚才的嚣张,屏着气畏畏缩缩。

    “好小子!”孙大爷眼睛一亮,喝了声彩。

    “你们还不走吗?”离三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

    “走,走,我们走,谢谢同学!”一个个竟然给吓得六神无主,有的连滑板也顾不上,慌不择路,拔腿就跑。

    杨晴见状,学着先前那个反戴帽的,表情酷酷的,把圆润的下巴高高扬起,冲着他们的背影鼻子一哼,紧接着为自己颇为幼稚的反击格格发笑,却一不留神脚踩得过猛,膝盖又传来一阵的酸疼。

    “嘶!”突如其来的疼痛令她黛眉紧蹙,楚楚样浑似弱不禁风的林黛玉。

    “孩子,慢着点,你虽然没有伤着骨头,但这些天还要注意。这样吧,去大爷那边一趟,我给你上点红花油,好得快一些。”

    孙大爷关切地看了看杨晴,又转向头说:“得麻烦你载着小姑娘一程了。”

    离三微笑说:“反正也是要载您回去的,顺路,只要她不介意车就行。”

    “孩子,你觉得呢?”孙大爷询问道。

    “不会的,不会的。”杨晴原本就打算接近离三,加上刚才那一幕的表现,她便更好奇,巴不得有这个机会能近距离接触。

    离三走着,在穿过杨晴的刹那,善意问:“需要帮忙吗?”

    杨晴抱以笑容地婉拒:“不用,我可以。”

    “那就走吧。”

    “废物!”

    望着三人上了三轮车缓缓地驶离,站在图书馆门口的一个低沉地骂了一句,随即扭身,恶狠狠地扫了眼灰头土脸的滑板社社员,见他们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一副羞愧难当的表情。

    “妈、的,不是让你们撞了人马上发暗号吗,暗号呢!”

    “江少,这不是来不及嘛!那个人太猛了,一下子就把我们制住了。”刘海男心有余悸,他现在仍觉得肩膀隐隐作痛。

    反戴帽的配合着说:“是啊,江少。本来以为他没什么了不起,就算出头,我们仗着人多想着连他也一定欺负了,到时候高少再出马,就可以给杨小姐留下更深的印象了,哪想到这个人……他……他这么强。”

    “强个屁,一群饭桶!”被称为江少的男人骂骂咧咧道,“妈、的,你们这么多人,居然还能让一个人把事情搅混了,知不知道今天这出戏是为了什么?”

    反戴帽的小声说:“是……是为了给高少创造机会。”

    “什么机会?”江少把手放在耳朵边,人凑近到反戴帽的面前连问。“什么机会?”

    “追……追杨小姐的机会。”

    “妈、的,机会就让你们这帮废物给弄没了!”江少实在气不过,抬手就想给反戴帽的一巴掌。

    啪的一声,他的手腕被人死死地抓住,侧头一瞅,只见皮肤白得不像男样的高少拦住了他,并且对他说:“算了,机会还可以创造嘛。”

    “谢……谢谢高……”

    然而,还没等反戴帽的把“少”字说出口,他的右脸突然狠狠地挨了刚刚劝架的高少一拳。

    这一拳,可是高少用戴在自己腕上的劳力士打出来,结结实实地把反戴帽的一排牙打得阵阵发抖,一口血从他的嘴里喷了出来。

    “可你没机会,废物。”

第八十章 斯是陋室

    90年代的解放小区,一个遗弃的垃圾收集点改装的棚户,三面脱皮的墙残破了几个口,外层裹着用铁丝连起的铁皮、木板、纸板,顶用三层塑料布遮住,四处漏风,总是漏雨。

    孙大爷便住在这儿,一间称不上是房子的房子,长宽不过两米,高还比离三矮半个头,一人栖息,宛如“蚁穴”,就连李家村再破的一眼窑洞,都比它强,至少有墙,有梁。

    含着金汤匙长大的杨晴愣在原地,双眉高挑,两眼渐渐睁大,唇齿微张,看到眼前比她任何一次乡村社会实践亲眼所见过的任何一间更要破败的住处,酷爱翻阅历史老相片的她,第一时间想到了二三十年代大萧条的胡佛屋

    斑驳、阴暗、污浊,压抑得恻隐的人喘不过气,出身微寒的离三心中微颤,狗有狗窝,鸟有鸟巢,城市的赤贫难道是如此?

    难受,难闻。

    从屋内散发出的恶臭,杨晴忍不住掩住鼻子,“大爷,您怎么住在这里?”

    “哈哈,有段时间没回来,没打扫。”

    孙大爷倒满不介意,他微笑地佝偻着背,旋即挪开厚不过5公分充作门扉的木板,钻进黑不溜秋的屋内,朝外喊道:“你们别进来,里面臭,在外等着好嘞。”

    两人一声不吭,各自思绪万千。

    “都别杵着,来来,坐坐。”

    孙大爷从屋里出来,咯吱窝夹着一盒子,双手各拿着一张小马扎,他热情地招呼两人坐下。

    杨晴尽管觉得脚伤的自己需要坐,不过出于谦让,习惯性地客套了一声:“大爷,我不用。”

    “怎么不用,你脚伤了,不能久站着,快坐下。”

    孙大爷把马扎放下,杨晴却没马上坐,落在他的眼里,误解的他脸色黯然下来,勉强笑着说:“孩子,你放心,这凳子干净着,我在屋里反复擦过的。”

    杨晴慌地摆手,解释说:“没有没有,大爷,我没有嫌它脏,这不您还没坐吗!”

    一句话,孙大爷的心情立刻高兴如初,他乐呵呵道:“大爷不坐,大爷不坐,你们坐,你们坐。”

    杨晴瞄了眼离三,瞧他一言不发没有一丝怜香惜玉的推让,暗自恼火,碍于自己的伤情,尴尬地说:“我……那我坐了,大爷。”

    “坐,坐。”孙大爷说着,把马扎搬到离三面前。“你也坐,你也坐。”

    “大爷,您坐吧,我站着就好。”离三弯腰接过老人递来的马扎,把它重新摆在老人的身边。

    孙大爷轻抓住离三的手臂,拽着他:“不行,不行,你坐你坐。”

    在口头上执拗不过孙大爷,离三看了眼杨晴,向她寻求帮助。

    杨晴读懂了他眼神里的意思,却恼他让座时不讲半点绅士风度,脸腮稍鼓地别向另一处,置之不理。

    孙大爷执意道:“坐嘛!”

    “不了,大爷,我马上走。”离三推辞道。

    “哎,再等等,再等等,等我给那女孩涂点红花油,再麻烦你把她捎回学校去,行不?”

    离三斜了眼杨晴,视线下移看了看她的腿,点点头答应。

    孙大爷反复道:“好,好,麻烦你啦,来,坐,坐。”

    “大爷,您给她上药,哪能站着。”

    “大爷可以蹲着,没事。”

    杨晴听着两人一来一回的谦让,心一下子化成了蜡,紧锁的眉头稍缓,她慢慢地起身。

    “哎,孩子,你腿正伤着呢,快坐着!”孙大爷着急说。

    杨晴眼巴巴地看老人:“您不坐,我不敢坐。”

    “好吧!”

    孙大爷叹了口气,朝离三抱以歉意:“本不该让你站着,可没多余的坐,真不好意思。”

    “大爷,哪的话,就该是您坐。”离三搀着孙大爷坐下。

    孙大爷伸出颤悠悠的手,从三层的小柜里抽出第二个抽屉,取出一条洁白像新买的毛巾和半瓶的红花油,接着一边把白布铺在自己的腿上,一边慈祥地说:“孩子,你自己把裤腿往上卷,然后搁白布上,这是大爷新买的,没用过。”

    杨晴一听,眼眶顿时淌出莹莹的光,她白玉般的琼鼻忽地一红,一抽一吸,并没有把腿压在这条原本孙大爷买来洗脸洗澡的毛巾,她将腿轻轻地放在老人另一条腿上,那上面是捡完垃圾还没来得及洗去的污垢和脏臭。

    孙大爷的手一顿,接着一抖,他激动得黝黑的脸红了一片,鱼尾纹笑起来多了几条。

    他很高兴,不住地拿毛巾擦拭自己刚刚在屋里用矿泉水瓶剩的水反复冲洗的手,然后拧开红花油的盖儿,小心翼翼地替杨晴涂抹淤青的地方。

    “疼不疼啊?”

    孙大爷一边问,一边轻柔地揉捏她的腿,手法使得极为娴熟,一旁的离三越看越觉得像他外公为小时候的自己活血祛瘀的样子。

    起初按在一些位置上,杨晴不禁会嘶嘶地喊疼,等揉捏了一阵子,她不但感觉不到炽热的酸疼,反而皮肤上抹的红花油正在老人的推拿下透过肌肤,向周边各处的痛点传着令人舒服的凉意。

    “啊”

    杨晴仰起头,情不自禁地呻吟了一声,却在余光中发觉离三在笑,她猛地一激灵,双手赶紧捂住嘴,害羞地垂下头,避过离三的视线,不让他看见自己脸上的红晕,只是她绝没有想到,那羞涩的颜色早已蔓延到耳后根了。

    不过她多虑了,离三非但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连自己的异常他也没注意到。

    此刻,他微笑着不发声,笑的声音回响在他的十二年前八岁的时候即便家里穷,一日只能吃上两顿饭,可小孩子心性偏就是野,就是淘,就算肚子空落落的,一样喜欢漫山遍野的扑腾,和梅花鹿崽似的,活蹦乱跳。

    也偶尔有那么几次,在山沟里一不留神磕着绊着,脸上、腿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外公,就跟现在的孙大爷一样,轻捏按摩化解疼痛。

    看着孙大爷,看他凹凸不平的山驼子从背上微微凸起,熟悉的苍老刺痛了离三的眼睛,唤起了他的记忆,登时两眼发红,不得不挪开视线。

    按了很久,孙大爷收回手,说道:“孩子,你起来走走看,看还疼不?”

    杨晴哦了一声,她站起来缓缓地走,一开始谨慎,小步一步,两步,而后步履轻快,三步,四步,不再感到一点儿疼痛,越走越快。不一会儿,竟快走起来,夕阳的光映照在花季的脸上,她如花般灿烂地笑着,青春靓丽,像一朵风信子。

    杨晴走回到孙大爷面前,又试了几步,意外道:“太神奇了,大爷,我的腿真地一点儿不觉得疼了,。”

    “不疼就好,呵呵,看来以前的手艺没忘了。”孙大爷把红花油递过去。“孩子,这几天你还要注意点。来,拿着,记得每天晚上抹一回,用不了多久就好了。”

    杨晴摆摆手婉拒:“不行不行大爷,我怎么好意思拿您的东西,我待会儿自己去药店买一瓶好了。”

    孙大爷一面打开柜子的第二个抽屉,一面嘱咐说:“那也好。不过孩子,你也不一定非买红花油,它有忌讳,不能在你那个日子的时候用,你还是买云南白药那个喷喷的,一喷就好,而且方便。”

    “咦?”

    杨晴新闻专业,有着敏锐的目光,不经意间,她发现拉开的抽屉里放着一枚生了铜臭发绿的奖章。

    她好奇地低下头询问:“大爷,这个奖章是什么?”

    “这个吗?”

    孙大爷并不藏着掩着,把它取出来,奖章的图案当即呈现在他们的视线中战火硝烟中,樯橹飞渡,一个手持上了刺刀步枪的战士无畏地冲锋,下面则铸有:

    “渡江胜利纪念”。

第八十一章 我是一个兵(上)

    面前的这块铜绿色的勋章,离三多看一眼,卧蚕眉惊得向上扬,瞳孔越发缩小,他记得在老村长家见过一模一样的一枚。

    那是他小的时候,有一次蹿老村长家,在和发小李珲翻箱倒柜找他爷爷的物件时,无意中在铁皮盒子里找到这样的一枚。直径3.2厘米,背面如果离三记忆没错的话,应该铸着“华东军区颁发,及1949年4月21日为渡江战役纪年日”。

    离三还记得,一直疼爱他和李珲的老村长罕见地发了一次脾气,指天骂地,因为他们觉得稀奇,当天带着这枚以及其它几枚出去玩了一天忘了还回来,害得误以为丢失的老村长发动了家里老老少少四处地找。

    到最后,玩尽兴的他们俩被逮个正着,让老村长罚跪祠堂,任谁求情也没用,跪了整个晚上,就为了惩罚他们偷拿了几枚在别人眼里不值当的破奖章。

    “大大,你咋不疼额咧,光疼那球子破铁!”年幼的李珲眼泪鼻涕一大把,哭闹地嚎啕道。

    “你懂个甚,这些都是你大大一辈子的光荣,比额的命还重要。二瓜子,要丢了一枚,额就打断你的腿。”老村长视它们高出自己的生命,他愤怒地如是说道。

    李珲、离三哆哆嗦嗦捏着耳垂,噤若寒蝉。

    那天,那个年纪,李珲、离三怎么也想不懂为什么一枚破铜章会比老村长的命还贵重,到了如今,他明白,荣誉对于军人,入伍在抗日战争的军人对于解放军部队的那种情感,或许真的比命更重要。

    离三再次看向孙大爷,目光里充满了谢意一种出生在和平年代的对舍生忘死血拼出的人由衷地感谢。

    孙大爷抚摸纪念章上的编号良久,他不无缅怀道:“孩子,这个叫渡江战役纪念章,是部队发给参加渡江战役的大爷的。”

    “大爷,您是华东野战军的老兵?”杨晴既意外又兴奋,“我爷爷也是”

    一脸兴奋的杨晴提起她爷爷,转瞬间伤感起来:“可惜他前年过世了。”

    “是嘛。”孙大爷一听曾是渡江的一员去世,他沉下脸默不作声,像是在哀悼,也像是在感伤。半晌,他拍了拍她的手背,劝慰道:“孩子,别太难过了。人活着就有死的那天,谁也不例外。”

    杨晴抿着嘴,克制着自己不哭,“我爷爷走前说他这辈子很知足,当初上战场就没打算活着回来,他那一个班的战友都牺牲了,只有他活着看见子孙承欢膝下……他最后……他最后还念叨着‘知足了,知足了’。”

    “走得安详好,走得安详好,人这辈子最怕抱憾着走了。”孙大爷眼神飘忽,盈盈的光在他的眼中闪烁,他自言自语了一句,转头看杨晴已有哭腔,转移话题道:“孩子,你爷爷是哪个部队的?”

    “他是华野四纵的,是个炮兵。”

    “炮兵,好家伙,放炮的,大爷跟他没法比,大爷我就是挨炸的。”

    杨晴被大爷逗得噗嗤一声,化泣为笑。

    “大爷,您是哪个部队?”离三问道。

    孙大爷眉毛往下皱,紧蹙着凝神了很久,微微舒缓,同时回答说:“我,应该九纵的。”

    “大爷,我爷爷老说四纵是最强的。您觉得六纵跟四纵比起来,哪个战斗力更强?”

    孙大爷被问得一愣,哈哈笑道:“解放军从不搞窝里斗,没有打过,大爷也不知道。反正执行任务,老总觉得谁合适就派谁,我们九纵当时就派到济南打助攻,之后一直打一直打,就一直打在这儿。”

    杨晴指了指地:“沪市?”

    孙大爷点点头。

    “大爷,那南京路上的‘好八连’您知道吗?”杨晴激动地问。

    孙大爷摇摇头。

    杨晴对解放军军队历史知之甚少,对华野的模糊印象都是闲暇时听她爷爷口头描述,因而华野的九纵的历史更是一无所知,他嘴巴张了一会儿也想不出该问什么,慢慢地默然。而一旁的离三,无比惊讶,九纵可是许上将的部队,十足的一支悍军,孙大爷竟是其中的一员?

    在离三吃惊之余,毫无了解的杨晴兴趣骤减,很快被其它的奖章吸引住,像个满是好奇的孩子不断地提问。

    “大爷,这个呢?”

    “粟裕奖章。”

    “这个呢?”

    “淮海战役纪念章。”

    杨晴看中一枚锈迹斑斑的铜质勋章,图案上显眼的是一只展翅的和平鸽,鸽子之上写有字样,她读着上面的字:“‘和平万岁’,大爷,这枚呢?”

    “这个啊”

    孙大爷一手接过杨晴递来的勋章,感慨地深吸了一口气,粗糙的手伸向抽屉寻摸出另外一枚银质的勋章,把它们一块放在手心说:“这两块是抗美援朝的时候得的。”

    杨晴惊异道:“大爷,您还参加过抗美援朝?”

    孙大爷驼着背使劲地挺直,他神情严肃庄重,抬手敬了一个军礼,沧桑虚弱的嗓音出奇地雄浑洪亮道:“第三野战军第九军团25师73团战士,孙勇冠!”

    强而有力的话激起了他们的泪点,离三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杨晴噙着泪拍得更大声。

    掌声入了孙勇冠的耳,他满脸通红,胸上下起伏,格外的感动,直到感觉到气息略微紊乱,头有些犯晕,刹那间的精神像一朵昙花顷刻间凋谢了,背渐渐地开始弯了下来,一如之前的老态。

    他是一个老人,已不复当年。

    “这一块是那年慰问团亲手给我戴上的。”孙勇冠抚摸着勋章上的小白鸽,接着从一堆勋章里拿出图案是一位东欧脸孔的士兵站在朝鲜国旗下的奖章,激动道:“这一块,孩子,这一块我杀了美国鬼子得来的,你看,还有证书。”

    老人说着从一摞大小不一、红红绿绿的本子里一下找到了相配的证书,把它递给杨晴,头昂得高高的,神情非常的骄傲。

    杨晴翻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填写着朝鲜语,她抬头问:“大爷,我听爷爷说,他们每次出动,天上有飞机,地上有重炮,是不是这样子?”

    老人听她问起这茬,顿时来了兴致:“对,美国佬次、娘的阔得流油,几乎一整天都有飞机,白天飞,晚上也飞,嗖嗖地没完没了,跟苍蝇似的,可我们还不敢乱动,怕一招手赶了苍蝇,迎来的就是轰轰的炮仗,把我们憋屈的,搓打门娘咯,害得大伙晚上不能生火,吃一把炒面,抓一把雪就着吃了……”

    “那大爷,您是怎么杀的美国兵?”

    “嘿嘿,那帮美国鬼子吃了我给他们送的夜宵,‘吃’死的。”

    “啊?”杨晴听不明白,一脸迷糊地看着他。

    老人顿了顿,开始眉飞色舞地讲述起当时的情景:“大爷是侦察班的班长,那天晚上,按连队的命令趁夜里深,带班里的战士摸查地形敌情。那个时候,我们走得那叫一个静,脚踩在雪里都不敢踩出声,人也不敢大喘气,跟老鼠似的偷偷摸摸到了缓冲带。”

    “结果刚到那边,我就听到林子那边有动静,立马打手势让战友们隐蔽,可不敢开枪啊,因为枪一响,火光一亮,声音一起,次、娘的鬼子天上飞的侦察机一下就能瞧见,到时候不止我们挨炸,连队的位置也会暴露……”

    离三看着他们一个起劲讲,一个耐心听,静静地走到一旁捡起从证书里掉落出的一张纸,他展开了一瞧,是一张表彰的奖状孙勇冠同志在战争中创立功绩,业经批准记三等功一次;这不仅是个人的光荣,全军的光荣,也是人民的光荣,祖国的光荣。结尾处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政治部、司令部全贺。

    满是繁体字的奖状,记载着孙勇冠孙大爷光荣的战绩,也难怪提起这件往事时,他对愿意聆听的听众抱以十二分的热情绘声绘色地诉说他的英雄事迹。

    “这帮美国佬真够嚣张的,就这么敢在林子里四处溜达,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听不明白什么,可有说有笑我当时就生气,私呀咯仔,一想起……想起我整排整排的弟兄被他们轰地一声身上全点着了,怎么扑也扑不掉,就……就这么烧死了,我戳他娘,他们还笑的出来!”

    “那时我下了狠,一定剁了他们几个报仇,就想了一出,我让战友们继续隐蔽,自己匍匐上去,听他们的声音辨认方位,然后赶在他们的前头在路上埋了两枚‘香瓜’,做了引线,呵呵,老子请他们临死前吃顿宵夜!“”

    骂娘的话偶然迸出,非但生不出反感,反而更容易被带动情绪。杨晴不禁鼓起掌,啪啪声愈来愈响,可见她内心的激动。

    离三把奖状递还给孙勇冠时,手刚触到他粗糙纹多、满是老茧的手,轻轻握住郑重地摇了摇,像在表示自己无比的谢意。

    “喔,这个不能丢,这个不能丢,这是师长亲手写给我的奖状。”孙勇冠谨慎地把它合拢,把它折叠平整,一点儿不敢马虎地放回抽屉里。

    放完,孙勇冠又取出“中国人民志愿军”的胸标一边展示,一边惋惜道,“还有这个,这是参战时发的棉衣上的胸标。以前的衣服很严实,缝缝补补穿个十多年都耐用。唉,本想到老了也留着,可惜了……”

    杨晴疑惑道:“可惜?”

    孙勇冠摸了摸陈旧的胸标,摇摇头,释然而笑说:“够了,有个物件留作念想够了,那衣服应该留给更需要的人。”

    “大爷,这些也是您在朝鲜的东西?”杨晴随手拿出一本朱红色封面的小册子,打开一看皆是朝鲜语,她一句也没看懂,倒是末尾署名的“金朴英”她识得。

    孙勇冠拿过一本赴朝慰问团纪念册,伸头看向杨晴指的小册子第一页,他眉毛下一双浑浊的双眸闪出了一丝火光,将一件件物件积蓄的情绪火柴瞬间点燃,不由自主地翻唱着“金朴英”写的句子:“……

    烽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侧耳听。

    晴天响雷敲金鼓,大海扬波作和声。

    人民战士驱虎豹,舍生忘死保和平……”

第八十二章 我是一个兵(下)

    一首慷慨激昂的《英雄赞歌》,高度浓缩了孙勇冠后半生犬马的军戎生涯。

    孙勇冠唱得无比投入,杨晴、离三听得难以控制情绪,或多或少流下泪。

    杨晴静静地听着,手微颤着无意地翻到了最后一页,那是一行行中文,字写的纸张蜡黄,摩挲着似乎能抚摸出泪滴在上面的湿润。她的眼睛因为含着泪而视线模糊,依稀只见末尾的那一段:“再见了,亲人!再见了,亲爱的土地!列车呀,请慢一点儿开,让我们再看一眼朝鲜的亲人,让我们在这曾经洒过鲜血的土地上再停留片刻。再见了,亲人!我们的心永远跟你们在一起!”

    “为什么战旗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她。”老人铿锵高昂地唱着,他的神情严肃,身影却落寞。“为什么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开鲜花。”

    离三回过头,瞥了一眼破旧不堪的“房子”,为什么英雄的残生是在这里度过?也许和艰苦奋斗的前半生相比,它要比抗战时的一块老乡的门板好,要比抗美时一个地道好,可革命的老兵,莫非在和平之时注定如此?

    他的心,一时间动摇了,沉甸甸的,抑郁的愁云涌上他的眉间。

    以前他对孙大爷的生平情况一无所知,如今听他的讲述,看他的背影,此刻除了像对待外公似的对他充满尊敬,更为他那曾经挺直的脊背守护着家园表示崇敬,他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他的所有一百六十八块八毛八,囊中的羞涩令他忽感惭愧,他在将钱偷偷塞入老人的第三个抽屉时,心里似乎立下了一个誓。

    孙勇冠察觉到了离三的动作,急忙双手攥住离三的手,推让道:“哎,你这是干什么!”

    杨晴看到这一幕,反应过来,效仿着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才发觉从宿舍出来的时候就带了学生证和两百,她大为后悔。

    “大爷,我出门急,没带多少。不过您放心,”杨晴下定决心回去以后,要联合更多的志愿者为老人的晚年创造一个好的生活条件,起码衣食住行都要得到保障。“我们这些和平时期出生的孩子一定不会让您这样人白白流血的,我们一定会帮您的。”

    孙勇冠一手推让着离三,一手推让着杨晴,他疲于应付,忍无可忍之下大喝了一声:“嗨呀,你们俩娃娃干啥呢这是!你们的钱我不要,我也不用姑娘你帮,大爷我好得很。”

    杨晴热泪盈眶,哽咽道:“大爷,您住在这里我心里难受。”

    孙勇冠急道:“嗨呀,别难受,大爷住的也一点儿不难受,这地儿大爷住习惯了。而且,孩子,我跟你说,大爷也不经常住这了,现在晚上都是在值班室,那边有床,大爷最近都在那睡了。”

    杨晴哭出了声:“大爷!”

    孙勇冠的固执没有被杨晴的眼泪软化,原本随和的他这时像一个一板一眼、铁面无私的军人,板着脸果断地拒绝:“孩子,不需要,大爷当年杀小日本,杀伪军,杀洋鬼子,把命都可以搭上,是为了国家,从来不是为了想着向国家伸手要什么,什么都不需要,我是一个兵,是中国的兵,我这条命就是中国的,真的不需要。”

    杨晴啜泣不止:“大爷,就让我帮您吧。不然我觉得难受,对不住您。”

    孙勇冠摇摇头,坚定地说:“孩子,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们没有对不起我,谁也没有亏待过我。”

    离三抿着嘴,把泪强留在眼眶里,虽然不说话,手上的动作却已经表示他的意思。他稍微一使劲,把钱强塞进了老人的手中。

    “哎呀,你们这俩哇咋地回事啊!”瞧他们一哭,孙勇冠被气氛渲染地眼睛微红,他硬了硬心看了看离三,又望了望杨晴,睁大眼怎么也不肯收。

    离三说:“大爷您不收,那我下次不来了啊。”

    杨晴道:“大爷,既然你不肯,那这钱您就收下吧。”

    孙勇冠连飞机大炮都不怕,更不怕软硬兼施,他嘟哝道:“我宁愿你们下次别来。”

    三人僵持了很久,终于在离三、杨晴的软磨硬泡下,孙勇冠不情不愿地收下他们的钱,撇撇嘴说:“好吧,这次全当收下你们的心意,但下次绝对不行了。还有姑娘,大爷的事你也千万没到学校里传,不然大爷立马辞了走人,让你哪也找不到!”

    “不会不会的,大爷!”杨晴在孙勇冠的固执下,勉为其难地答应。

    孙勇冠推辞得自己口干舌燥,他强撑着略微沙哑的嗓子说:“嗯,不早了,孩子,你赶紧去吃饭吧,晚了食堂人多。”

    杨晴恋恋不舍地看着孙勇冠,朝他挥手告别:“大爷,那,那我回去了。”

    孙勇冠同样挥舞着手,关切地叮嘱道:“慢走啊,路上别走得太快,注意点脚上的伤,也不要忘了去药店买药。”

    “大爷,我送她走了。”离三打了声招呼,准备转身离开。

    孙勇冠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迎上他不解的目光,老人把钱递到他的面前说:“离三,你的心意大爷收了,可钱我不能收,拿回去吧。”

    离三不去接钱,疑惑道:“大爷,为什么你接受他的,不能接受我的呢?”

    “你和她不一样,她有父母养着她,钱不用她赚。可你一个人在城市挣钱不容易,也需要钱养活自己,何况你还有家人要养呢!”孙勇冠把手伸向他的面前,郑重地劝道,“心里不要有什么疙瘩,你的心意大爷能感受到。可这钱,我绝不收,不然你以后就别来了,大爷我不认识你。”

    “大爷。”

    “拿回去,拿回去。”孙勇冠挺了挺身板,“你看大爷都活到这把年纪了,现在不照样挺好的。”

    离三沉默了片刻,咧嘴笑着理解道:“好吧,大爷。”

    目送走离三、杨晴,孙勇冠把一枚枚展示的勋章收了起来,将第二层抽屉插了回去,他感叹了一口气,手缓缓地伸向第一个抽屉,刚碰了一下手把又缩了回来,如此往复了三次,终于坚定了下来,拉开了第一个抽屉,从中取出一枚更加别致精美的勋章

    一根旌旗迎风飘扬,四周是云彩。

第八十三章 牲口

    暮色渐沉,夜空的星零散点缀,一轮斜月在缥缈的云间若隐若现,彼此相依为伴。

    苍穹之下,却截然不同。鳞次栉比、高楼耸立的城市森林,条条深灰水泥的公路上,钢铁般的车流时而流淌,时而停滞,嘀嘀作响的喇叭声,像池塘边的蛙叫、柳树上的知了,响个不停。

    风一阵一阵地吹过,道路两侧的林荫婆娑飘摇,汽车排放口的一缕缕尾气,没有花草的芬香清新,刺鼻污浊却一样飘散在四周,人行道上、斑马线上的人掩着鼻子,快步,或慢步地在红绿黄交替的交通灯催促下,像稻田里的水一般纵横交错,汇入流光溢彩,流向灯火通明。

    今夜,与昨晚相似,宁静与喧嚣齐飞,寂寞同热闹一色。

    离三刚刚好踩在饭点上,蹬着三轮回到工地。

    “回来啦?”

    马开合已经打好了饭,两手各端着一碗浸在青菜白豆腐里的饭。

    “呦,又是珍珠翡翠白玉汤!”离三半开着玩笑。

    “瞧瞧,赶上了,你那份打好了。”马开合努努嘴,“走,四哥、土根等着咱们呢。”

    离三抱以一笑,不客气地言语什么谢不谢,他清楚马开合反感这些客套。他接过碗壁热乎的饭,扬了扬眉,抬头看了眼天色:“‘黄世仁’又加进度了?”

    黄世仁,说的就是工地近来接替陈国立的新项目经理,黄刚。这绰号,起先从李家村人传开的,好像是看他不顺眼的牛剩子第一个开这口。别说,工地里其他人觉得挺贴切的,没几天的工夫,他们但凡上工加班,一有牢骚怪话,准偷偷背地里,或藏心底私下骂黄世仁的不是,以便发泄愤怒不快。

    “哪天不加班。”马开合撇撇嘴,又拐头瞧了瞧工棚前立的牌子,“看看,今个以后还不止了!”

    离三顺着目光,直直地看向牌子上的写了三条规定的《工时制度》,顿时皱眉:“晚上还得轮班到隔壁工地接着干?”

    “对,没错,一头毛驴拉两趟货。”马开合埋怨道。

    “不对吧,一期归一期,二期归二期,何况隔壁地基都没好,这会儿去,不是杀猪的干宰鸡的活?”离三一边走,一边问,“有什么由头,问四哥了吗?”

    马开合点点头:“问了。”

    “四哥怎么说?”

    “四哥他跟工头打听了,说是从大老板讨来的兼活,照样算工钱,等这工程在两仨月一完咱们跟着并过去,继续干主体,就省得费工夫再找活。”

    离李天甲等人有四五步远,马开合顿足,神神秘秘地说:“不过我觉得没谱。这些天,我留意着有几个不情愿的已经找黄世仁、王铭他们当面摊了,不想两肩挑,只想一头热,结果当场给开了,晚上都没到就有新来的把他们铺子占了,逼他们连人带铺盖滚蛋。而且据说,工钱只到手了一半,另一半说工地完事了再说。”

    “他们没闹起来?”

    马开合耸耸肩:“他们是想闹的,那几个楞娃子一开始恨不得把‘黄世仁’他们生吞活剥喽,可让四哥他们好说歹说拦下来了。”

    “四哥拦得对。”

    马开合摇摇头,叹口气说:“可拦的了一时,拦不了一世。我那会儿回工棚,听到后面动静悄悄溜过去,就看着他们翻墙进来,四五个人把‘黄世仁’围住,推搡了一把还没动手,‘黄世仁’吼了一嗓子,立马从二楼噔噔下来好几个救兵,横肉硬块看样子都是狠角色,一闹准没好事,急急忙忙我又把四哥几个人找来,幸亏来得早,不然活活给打残喽。”

    离三微微皱眉:“四哥他们就没说什么?”

    “还能怎么说,忍呗。”马开合无奈地摊摊手。“谁舍得这份工钱,何况接下来隔壁还有一份工,赚头大。”

    离三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事啊,看开点。”

    “唉,这事吧,前后的利害都晓得,就是这口气咽不下,感觉咱们就像村里的牲口似的,由着他们使唤,憋屈。”

    离三笑了笑:“按四哥说的,忍吧。他们或许是不把咱们当人看,可‘黄世仁’攥着大伙的一多半工钱,那就等于攥住了大伙的性命。和这种要你命的掰扯,要么就比他更不要命,要么就得服软。”

    马开合勉强一笑说:“谁说不是,‘黄世仁’这么一整,工地其他人哪敢再吱声。”

    离三又拍了下他的背,一声不响,径直走到李天甲、李土根那堆。

    还没蹲下,便听李土根在唾沫星子乱飞地抱怨:“日、他娘咧,瞅瞅他都干了甚么,想开人就开人,想加进度就加进度,可说到加工钱,跟刘师傅煮的蛋花汤似的,一点油水一点蛋花都见不着,反倒额们每月手里头的生活费还少了一百,师傅,那‘黄世仁’他还是个人啊?他根本不是东西!”

    李天甲一筷子敲了敲李土根的碗,“你小子喳喳呼呼干嘛,先把饭吃了,一会儿凉了看你咋吃。”

    李土根喋喋不休:“师傅,额大小跟你和工头有过七八个工地嘞,娘咧,还真没见着这种欠教训的经理。他太过分咧,在这么整下去,师傅,额真怕额受不住。”

    啪嗒,李天甲又拿筷子敲了他一下,训斥道:“你小子没完啦,吃个饭叨叨啥,闭嘴!”

    “怎么了,土子,不像平时的你?”离三喝了一口饭汤。

    李土根挠了挠被打的地方,愁眉苦脸露个笑,他凑到离三跟前继续抱怨:“离三兄弟,你现在只上半天班,你是不知道工地里弟兄有多苦啊。”

    话音刚落,李天甲怒视了一眼。

    李土根缩了缩脖子,但不住嘴,仍然说道:“不扯别的,额们组现在干完自己手头的活儿,还得兼着隔壁的,从早干到晚不算甚么,累就累吧,可明明说好的涨工钱,到现在都没见着,还按一个人头发,更气的你知道是啥不?本来工头在的时候每月按例都给两百,可‘黄世仁’来了呢,先截了六十,呵,这回又截了一百,说工程完了一并发,哪有这么的规矩,他这么做不是在吸额们的血嘛。”

    离三就着一口菜扒一口饭,边嚼边问:“那你想怎么整?”

    李土根登时来了精神,他把手里的碗搁在地上,挪着半蹲的身子更凑近了离三,刚想张口

    “土子,你咋不能就安分点呢,和他们瞎掺和啥!”李天甲怒瞪了他一眼,恼道。

    “师傅,这哪瞎掺和。”李土根畏缩地微微低下头,撇撇嘴。

    李天额头一团黑线,他自觉管不了,气得闷哼了一声,站起来走了。

    李土根悻悻地看师傅走远,才敢放声地说:“额已经和村里人,还有别组里的人商量好了,一定要闹一闹‘黄世仁’,就像当年你大大领全村到县城一样,来个聚众闹事罢工,逼他给咱们要么马上涨工钱,要么发加班费。”

    听罢,离三笑呵呵道:“怎么,你想让我们俩也一起闹?”

    李土根认真地点着头:“嘿嘿,不止,额们想让离三兄弟领个头。额算看出来,那帮家伙好像都怕离三兄弟。”

    “你怎么看出来的?”离三瞄了李土根一眼。

    “明眼人都瞧出来啦。”李土根一副你别蒙我的精明样,眨着眼。“上回钢筋出事,要搁以前,哪整出这么幺蛾子,那王铭,人二话没说直接扣钱开除就完了,哪可能找个受气包替你背着。他怕你,他们肯定怕你。”

    离三不动声色,反问了一句:“他怕我什么呢?”

    “他怕,嘶”

    李土根被问住了,为难地低下头,想了很久嗫嚅说:“你救了大老板的命,对,他们怕整了你大老板生气。”

    离三摇头说:“这事早两清了。那包钱,还有双倍的工钱,就算大老板报的恩。他已经不欠我,没理由再怕我。”

    李天甲在洗漱台简单地冲刷了一遍碗筷,走过来说:“离三,这事你千万别掺和进来。他们啊,以前一直跟工头干,工头人好没怎么跟他们计较,结果把这群娃娃脾气养刁了,一遇到半点委屈都受不了气。”

    李土根霍地站起来:“师傅,额不是娃娃!”

    “土子,不许跟四哥这么说话。”离三按住李土根的肩膀,使了使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慢慢地和他一并蹲下。

    李天甲仔细环视了一圈,看周围聚集的人不多,他才放心地厉声警告道:“土根,你这事给我打住啊,别给师傅添堵。要真闹起来,以后你这个徒弟我就当不认识,出了啥事你也别想着我帮你说情。”

    “师傅!”李土根一跳脚,不理解道。

    “图昆,这事真得听四哥的。”一旁的马开合开腔道。

    李土根脸色铁青,他没想到最亲近的人纷纷劝阻,回头盯着离三问:“离三兄弟,那你呢,你啥意思?”

    离三隐晦道:“土子,你先告诉我,人堂堂经理、总工程师凭啥会怕我?”

    “他们,他们怕你……怕你……”

    李土根喉咙一哽噎,一时半会儿回答不上来。

    “土子,你也说你呆过不少工地。那你该明白这世道哪有施工的怕工人的道理,开合刚才跟我说,有几个不服想撂担子,结果立马给开了,而且眨眼工夫就找了新的顶上。”

    离三直言不讳道:“你想想,人家缺你一个还是缺你一帮?现在可不比年初有民工荒,像咱们这种乡下来城里打工的眼下根本不缺,满大街多的是,一抓一大把,跟猴子猴孙似的,咱们只有被挑的份,哪有挑东家的份。”

    这还是当年掀翻技校流氓窝的离三吗?李土根惊讶地瞪着双眼,久久说不出话,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本以为豪气干天的离三能替他们出这口窝囊气,没想到活生生一条陕北的虎狼,进了城里盘成了条狗。

    他气不过,咬着牙说:“离三兄弟,你咋变了呢,你咋能忍得了呢!”

    李天甲踹了李土根腿肚子一脚,教训道:“嚷什么,离三说得没错,你这活儿有的是人想忍着,可八竿子还找不到呢。”

    “额们农村出来,到了城里不就想多挣份钱过好日子嘛,怎么到头来咋又成‘杨白劳’呢?”李土根唉声叹气,抱着头下蹲,情绪非常失落。

    “土子怎么说也是老人,怎么突然比我们这两个头一回来的还忍不住了?”离三亲密地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安慰道。

    “我应该知道。”马开合摸了摸下巴,语气不确定道。

    离三脸一转,用征询的眼神看向他。

    马开合犹豫了一下,如实道:“土子的一个朋友,是个木工,前些天干活的时候不小心指头给机器锯断了两根,大伙刚送去医院,结果一人三块五块筹的钱都不够接他一根手指,找赵钱孙托他报工伤,跟‘黄世仁’他们要点医疗费,起码把两根指头保住,可这帮人,心肠给猪油抹了黑到家,拿两百块打发人,而且看不能干活了又立马开除找其他人顶上。”

    “太寒人咧,那是活生生一个人!”

    李土根倒着苦水,隐隐带有哭腔,他这么一个十六七岁就辍学背井离乡孤身打工的人,如此坚强到了二十二岁,此时居然脆弱成这样。

    “嘶嘶,工头在的时候还把额们看成人,可他们压根不当人,把额们当牲口,大牲口啊,离三,就像以前村里的驴,骡子,腿稍不利索了就宰了,可额们是人呐,不是畜生,哪能卸磨杀驴呢!”

    离三了解了大概,他告诉李土根:“可以让他试试劳动监察支队或其它部门,找找他们帮忙索赔。”

    “唉,这事不成,俗话‘民不与官斗,贫不与富争’,就别摆官面了,争取让他们多赔点,至少回乡生活能好过的。”

    李天甲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李土根的背,安慰道:“土根,你也不要太死心眼。这事吧,他们好歹多少赔了一点,已经算厚道了。呵呵,搁师傅那会儿的时候,哪有啥工伤不工伤,你敢伸手要,直接打断你一条胳膊,现在好多了,好多了。”

    这声“好多了”,说的让李天甲心情反而沉甸甸的。

    “四哥。”

    离三唤了一声,手搭在李土根抖颤的双肩,想把掌心的炽热透过单薄的衣服,渗透进皮肤,传入寒冷的心扉,予以温暖的支持。抱团取暖,这是苦难者的习惯。

    “没事。”

    李天甲强颜欢笑,他缓了缓神,说道:“土根,再忍忍,工期很快就到了。下次,师傅带你找个当人的地干,咱不当牲口了。”

    离三望着李土根倔强又委屈的背影,心里不由地发酸,像文化程度不高、斗大字不认识一筐的农民工,诉诸法律的保护,又何尝不比登天难,哪有拾起镰刀、锤子自我保护容易,然而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打土豪分田地的时候,是法制,是文明的时代。

    他坚持道:“土子,告诉你那工友,信得过我就按我说的做。”

    “真的能行吗?”李土根转过头。

    “年初的时候,中央三令五申不得拖欠农民工工资,要求各地方必须保障农民工的人身权利,我想现在的政府是不敢对这类事情置之不理的,或许他们巴不得你找他们,好完成指标,做出成绩,树立典型。”

    “真的?”

    李土根向来相信离三,他擦了一把眼泪鼻涕,当回味起在别人面前像娘们哭哭啼啼,他咧咧嘴尴尬地笑起来。

    试试吧,离三在心里没把握地默念道。

    邦邦,邦邦,就在这时,不远处响起锅碗瓢盆碰撞的噪音。

第八十四章 杀马特

    饱暖思欲,正在吃饭的工人们听到金属敲击声,就像饿坏的狗闻到肉味,寻食的猫闻到鱼腥,格外积极,端着碗的,打着牌的,坐着,蹲着,把表演欲旺盛的工友团团围住,仿佛回到了过去村头唱大戏、街边耍把式的时候,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期待地目不转睛。

    “铁蛋,今儿啥节目啊?”

    “哎,铁蛋,再来首上次唱过的呗,那叫啥,‘我不是来打工,我在卖我的梦,’唱那个‘麦克风’呗。”

    和他熟稔的工友不断地起哄,迫不及待地把人群中心手握空塑料瓶的铁蛋当点唱机,想听什么就让他唱什么。

    “咳咳,今天我要唱一首新曲,大家来点掌声好不好?”

    铁蛋面容青涩,棕黄的脸蛋上看不到一点胡子迹象,他年纪小,可面对二三十号的观众却不怯场,比他第一次“上台”时的台风成熟多,开始模仿明星活跃气氛。

    啪啪啪,十几人交相鼓掌,目光热切。

    “接下来要唱的,歌名,《2002年的第一场雪》,演唱者,苏铁胆。“

    “好!”观众一片叫好,掌声再次响动。

    “音乐响起来,全德!”

    苏铁胆清了清嗓子,回头看了眼伴奏的周全德,只见他心领神会,盘坐在地上,面前有一个搪瓷脸盆、一个塑料红桶盖在地上,他双手持着一对自己削平的棍子,尝试了敲了几下,便叮铃哐啷打起一段前奏。

    顺着声音,马开合张目而探,笑道:“又是他们,真够准时的。”

    “谁?”离三望着不少人如过江之鲫,向闹出动静的两人蜂拥而去,心生好奇,“我怎么好像没见过这场景?”

    马开合答道:“正常,平时这个时候你要么路灯前看书,要么干脆就无影无踪,不见了人影的,见不着是肯定的。”

    “可这人,似乎也没什么印象,生面孔?”离三感到奇怪。

    “没错,新来的,顶开除的一批。人蛮实诚,爱唱爱跳,这些天工地上的乐子,全靠他们。“

    李天甲从烟盒里倒出四根烟,一边分给离三三人,一边说:“还别说,他们有的歌唱的不错,够味。”

    离三抽了一口,皱了下眉又舒展开。

    马开合咳嗽了一声,疑惑道:”四哥,你这烟也挺够味的,什么烟,怎么没抽平时的玉溪、芙蓉王?“

    “嘿嘿,大侄子今年争气,考上大学,得缴生活费学费,其它几个侄女,俩个得加紧上辅导班,争取来年都上。”

    李天甲鼻翼翕动,嗅了嗅略带杂味的自制卷烟,“所以四哥这会儿可不富余,得勒紧裤腰带挤钢了,你们啊将就着抽,烟草是咱自己家大姐、二姐种的,给我寄来一大包呢。”

    离三静静地抽着,烟草燃烧隐含呛人的味,他满不在意,直直地看向苏铁胆,不明白他为什么唱歌的时候,喜欢翘着兰花指,踏着小碎步,身体摇晃起来。

    “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的更晚一些。”

    十几次的表演历练,苏铁胆、周全德已经配合默契,相当放松,不像第一次清唱,那会儿声音哆哆嗦嗦,结结巴巴地唱了一首《小薇》。现在,他毫不紧张,脚随着节拍轻轻地跺了起来,微微摇头晃脑着,唱道:“停靠在八楼的二路汽车,带走了最后一片飘落的黄叶。”

    听着模仿的沧桑忧郁的嗓音,李土根不禁咋舌:“嘶,这歌额怎么听着这么熟,好像哪听过?”

    “街上呗,好几条街都在播呢,特别是兰州拉面的馆子,一天到晚都播人唱的歌,叫……叫啥‘刀狼’还是‘刀郎的。”马开合偶尔溜达到外边大街,从地摊上租还小说,再熟悉不过。

    “2002年的第一场雪,是留在乌鲁木齐难舍的情结。”

    苏铁胆深情地唱着歌,他的口舌时而像一个麦克风声音嘹亮,时而像一个古老的乐器,在模仿乐曲里新疆的“弹布尔”配合着邦邦声哼着旋律,同时,还不忘把从电视机新学的明星舞步用上。

    并拢的双脚开始一前一后,像脚底抹了滑溜溜的油似的向后退,把太空步用在抒情慢歌显得突兀,却大大地激起了娱乐匮乏的工人们极大的兴趣热情,人群里已经有的忍俊不禁地吹起口哨鼓掌。

    “……是你的红唇粘住我的一切,是你的体贴让我再次热烈,是你的万种柔情融化冰雪,是你的甜言蜜语改变季节!”

    咣当咣当,正当歌者唱的带劲,听众听的起劲,一处不和谐的噪音喧宾夺主。

    “你们唱的都是啥,都是啥!”

    一个流里流气的人双手揣在兜里,两腿外八字从人堆里走了出来,后头跟了几个一样拽相的朋友,个个奇装异服,发型非但五颜六色,而且千奇百怪,像是在扮鬼,不像是在当人。

    离三喃喃道:“他们也很面生,新来的?”

    马开合一向消息灵通,“没错,跟唱歌的俩一样,新招来的,不过似乎是些关系户,跟公司里的一些人应该是亲戚同乡,所以仗着这层,干活不出力,爱磨洋工,对工长的批评也不理,平日里走路都不正眼瞧人,就跟村子鸡窝里的公鸡似的,瞧瞧他们头上那色儿,红红绿绿,长得跟鸡尾巴似的,嘿,叼毛得很呢!”

    “瞧出来了。”离三呢喃着,注意到一头红发鸡冠此时正跟苏铁胆推搡在一块。

    红鸡冠头两耳打着耳钉,大夏天穿皮马甲铆钉鞋,腰间还有一条狗链,造型惹眼,下巴还习惯性地扬起来,拿鼻孔看人,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干啥没瞧出来啊。叫你滚下去呢,唱的是啥玩意儿,吵吵嚷嚷的,难听要命,老子耳朵受不了。”红鸡冠头左一脚右一脚踩出他从录像厅里学来的王八步,气焰嚣张道。

    “我、日、你先人!”

    苏铁胆打来工地就瞧这帮五颜六色的鸟人不顺眼,现在遭到他们的挑衅,顿时火冒三丈,可不管眼前有几个人,吃辣椒长大的川人从不嗦,敢做敢干,撸起袖子打算干一仗。

    周全德急忙拦下他,劝道:“别跟他们打,别跟他们打,他们上面有人,打起来闹不好要开了咱。”

    红鸡冠头笑得越发嚣张,手用力地指着地说,“喂,你们都识相点啊,俺亲戚可在公司里上班的。惹毛了俺,俺叫俺叔儿把你们统统开哩。”

    苏铁胆脸色一变,萌生出退意,但眼睛充满了怨恨,死死地盯着自以为是的人。

    “走,走。”周全德一边说,一边把他拽进人群里,连脸盆、水桶都来不及收走。

    “呸,也不瞅瞅这是啥地,这是俺的地盘,在俺的地盘这你就得听俺的。”

    红鸡冠头啐了一口唾沫,洋洋得意地回过头,举起胳膊向同伴露了露肌肉,操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孬,来,大伙,这是俺们的舞台,everybody,let's go。”

    说完,便大手大脚挥舞起来,像在扭秧歌,又像在做体操,手舞足蹈的同时哼唱:“在俺的地盘这你就得听俺的,在俺的地盘这你就得听俺的……”

    围观的工人们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红的,绿的,黄的,紫的,染的缤纷艳丽过彩虹的头发,眼花缭乱,就像花似的,乱花渐欲迷人眼,可他们心底纳闷,这些花咋长得这么的怪?有鸡冠,有扫帚,有刺球,更有一个好像戴着一顶十公分的狗皮帽子,额前又紫又蓝有黄的刘海,几乎遮住了他的两只眼睛,然而毫不影响,自顾自地舞动着,全身心投入,完全不理会周围人的目光,像一群张牙舞爪的小鬼乱蹦乱跳。

    离三嘴角抽动,厌恶又不解道:“这跳的是什么?”

    马开合调侃道:“跳大神吧?”

    观众们欣赏不来,他们也不在乎谁欣赏,全身心地放飞自我。里头一个跳的最欢,蹲下来两腿变换地蹬出去,接着两手撑在地上打转,结果一个转没转成,脸朝地自己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这么蹩脚的动作,宛如戏曲里丑角挤眉弄眼,立马惹得哄堂大笑,甚至是憋着火的苏铁胆、周全德都忍不住捧腹,在场的人连声鼓掌,纷纷喝彩:“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群舞乱舞着的年青兴致勃勃,满心欢喜以为自己的演出博得众彩,大受鼓舞,更加卖力地跳着。有的像地上着火烧了他的脚,腿疯狂地一蹬一踩,一蹬一踩,激起石子,而有的愈发兴奋地两腿不断地交叉摆动,立马卷得地上尘土飞扬,飞沙走石。

    最后的压轴,是红鸡冠头双手撑地,腿使劲向上蹬,人倒立着往前走了,不出两步,身体重心偏了失了衡,瞬间仰面砸在地上,刚巧他一同伴激动地在地上玩扫堂腿,一脚严严实实地踢在他脸上。

    离三见此,嘴角疯狂地向上扬,强忍着不像一旁的马开合,双手捧腹,哈哈大笑,笑得连眼泪都流出了眼眶。

    李天甲扶额,失望道:“他们这算嘛,真丢人!”

    李土根反驳道:“师傅,你也别说,他们这样子,工地里不少人都觉得牛呢,顶着这模样谁都不敢招惹,像额们村的李超,他四处打听也想整一个,被额教训了一顿,才不敢了。“

    “啥,这玩意还有人愿意跟着胡来,他们傻吧,放着爹娘生的面孔瞎整,就是欠揍!”李天甲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嘿,师傅,这你可又错了不是。现在,满大街不少人,都是这样,三五个人,勾肩搭背,走在路上,四处的人都得避让着,跟村里见了恶狗,挺霸道的。”李土根话里藏着话,就差没点破李天甲老古板了,不懂年轻人的时尚。

    李天甲骂道:“霸道?还霸道,傻帽吧!”

    “师傅,这你又不懂了,这叫非主流。”李土根回道。

    离三不解道:“非主流,什么是非主流?”

    “听他们说这个……嗯,叫时髦,”马开合回想了片刻才想起来,一拳啪地轻打在手掌上,“对,叫杀马特!”

    “杀马特,什么意思?”离三不解道。

    马开合耸耸肩说:“这就不知道了,咱可没他们有文化,张口闭口’哥的寂寞你不懂。‘”

    杀马特,离三默念了两三遍,时髦,难不成是“smart”,它有时髦的意思,可他们这算是时髦吗?

    古怪的发型,可笑的行为,离三越看,越觉得他们像一群哗众取宠的“stupid”。

    虽然,他大概清楚他们这么做,是换一副皮囊,以一种新生的姿态告别老土、封闭又落后的乡土,即便在城市再渺小,再卑微,犹如蝼蚁,一样渴望像融入自然般融入钢铁水泥的森林,然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所没有的区别对待,在社会里是不存在的,因为人懂得爱,更懂得不爱。

    这些厌恶,排斥,反感,立起一道无形的城墙,尽管外面人身体进了城门,可精神、思想、灵魂无一处不在城外,被一道高高在上的城墙,阻隔着,不能像种子扎根在乡土里发芽,只能像杂草一样微不足道的丛生。

    离三越想越不是滋味,他回答着马开合:“也许他们是夹在中间,两边都不成人吧。”

    默默无闻的草根,也幻想着露出草尖为人关注,也想在群芳百艳的花簇间脱颖而出,可到头,花园看不上野草,野草又看不上乡土。

    “两边都当不成人,哪种人?”马开合询问道。

    离三隐晦道:“就像城市、乡村中间,还有一个城乡结合部那种。”

    马开合若有所思,摇着头说:“有点明白,更多不明白。”

    离三问道:“开合,见过从农村考到城里的知识分子不?”

    “咋没见过,刚进工地跟咱俩杠上的不就是,还有那个小丁,不都是!”马开合话里指的是赵文斌、林灿与丁文清。

    “是了,你没觉得他们,跟前边的人很像吗?”

    “像?没看出来,倒明眼看出,一个有文化,一个没文化。”马开合琢磨道。

    离三感慨道:“想想他们平日的话,他们这些个农村里读出书的,其实跟杀马特差不了多少,不过一个在外,一个在内,只是秀才没有花哨哨的样子,花花肠子倒不少,既不乐意扎根村子,又埋怨扎不在城里,成了没根的,是不是也夹在两头。”

    马开合惊讶道:“嗯,你这么说,有点像。”

    “人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根本,不管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话落,一场搞笑的闹剧随之结束。望着四散离开的人群,离三索然无味,他转过身,打算如常继续他的奋斗。

    说到底,年轻人,尤其像他一样从农村而来,要靠脚踏实地,把农民的朴实、吃苦、勤奋的品格发挥,而不是摧毁,抹灭,搞特立独行,更不能因为来了几趟城,或者读了几本书,以为成了居民,成了知识分子,就觉得工人农民衣服是脏,身份也是脏的。

    其实,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

    “光顾看了,差点忘了一件事,哎,离三,我有事问你。”

    忽然,马开合从背后叫住他。

    离三拐过头,投来诧异的目光。

    “你书读得多,知道怎么打欠条才算数?”马开合说话间,扬起一抹不为人知的邪笑。“就是那种不还钱,可以上衙门告的那种?”

第八十五章 好奇,感情之始

    六月下旬,垂柳轻拂,洒满金光的水面波光粼粼。

    九点三刻,图书馆前人潮涌动,连平常呆在网吧的网瘾少年们都出了窝,吊儿郎当,不情不愿地挤进大流中。学期末,里面的每一个座位都弥足珍贵,学霸学渣,甚至学沫齐聚一堂,挂科或是不挂科,这是一个问题。

    “快点,赵婷,晚了可连自修室都没了。”

    杨晴白白嫩嫩的玉臂裸露了一截,夏季的酷热使她穿的简单又清凉,粉蓝色七分裤搭白短袖衫,脚踩着一双介于凉鞋平底鞋之间打着擦边球的鞋。踏踏声中,披肩飘柔的秀发微微地浮动,大一号的衣服也掩饰不住曼妙身体。

    “哎呀,杨晴,你急什么啊!”

    被她拉拽着的赵婷,戴一顶草帽,为了清凉扎了两捆麻花辫,轻薄的连衣裙在光下显出柔和的薄荷绿,一路上走来,招人回眸给人清新,仿佛绿箭在电视打着的广告“清新口气,你我更亲近”。

    哔,两人刷了学生证进去。

    “呀,怎么这么多!”赵婷看傻了眼,只见电梯口、两边楼梯堆满了人,就像春节有春运,期末有学运。

    杨晴一瞧,单指轻轻地戳了赵婷的脑门,幽怨道:“都怨你,出门打扮了这么久,最后还是穿第一套衣服,白白浪费了一个小时。”

    赵婷挪头躲闪,两条着麻花辫一甩一甩,随即手抓住杨晴的手指,嘟囔道:“夏天可是女孩子展现身材的季节,我都穿了三四个月胖乎乎的羽绒服了,该显摆显摆我瘦身的结果啦,不然我寒假减肥受的苦不白受了。”

    “就你显摆。”杨晴白了她一眼,别过头不理她。

    赵婷摇了摇杨晴的胳膊,瘪瘪嘴道:“晴格格你就别生奴婢的气啦,大不了中午我请你吃饭嘛。”

    杨晴顿时转过头,笑靥道:“行啊,赵大小姐亲克(温州方言:请客),那我不客气了。这顿饭,我要吃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

    顺口溜说着,她同时轻轻地掐赵婷的红润脸颊,逗趣继续报着菜名。

    赵婷唇角微微翘起,双手迅捷地伸向杨晴的腰间,一边挠她,一边说:“干脆满汉全席一百零八道菜全摆上,撑死你。”

    杨晴调侃道:“那也行啊,你不是爱叫我晴格格吗,那这回格格就想吃一回满汉全席。”

    “好啊,杨晴,你,你,你忘恩负义,别忘了是谁把从季老师这个容嬷嬷手里救出你的小命,让你这美丽的脸蛋得以保存的啊?”

    杨晴一手制止赵婷还在动作的手,一手揽住她的肩,调笑道:“是是是,都是托了咱们赵婷郡主的福……”

    “咳咳,杨晴同学,别闹了,严肃一点,还笑。身为明珠大学的高材生,我们要时刻维护学校的脸面,要……噗嗤!”赵婷故意板着脸,“一本正经”说着辅导员平日挂在嘴巴的话,直把自己和杨晴逗乐了。

    嬉笑了一阵,杨晴正经起来:“打住,打住,我们还是赶紧上楼找找位置吧。”

    话毕,靓丽的两女在情窦初开的少男的目光中,朝气勃发、活蹦乱跳地上了楼。

    其中,便有打从杨晴的宿舍一路尾随的高少。此刻,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们的背影,流露出痴迷的表情,喉咙不住地咽了一下,呢喃道:“她真美。”

    与他同为酒肉朋友兼室友的江少伸手挡住他的面,五指张开上下摆动,打趣道:“高丘,别看了,人都上去了。”

    “少龙,我们也上去。”高丘瞥了眼江少龙,像是魂已经被心仪人勾去的行尸走肉,魂不守舍地迈开步,一步一步地想跟随着她。

    “我的天,这还是高丘吗?”

    江少龙挠挠头,惊疑地看着高丘抛下自己只管走,脑子里浮现出一抹薄荷绿的身影,他突然猥琐又痴痴地一笑。

    “嘿嘿,正好兄弟一人一个,好极了。”

    噔噔,杨晴、赵婷在二楼游来荡去,钻进这个阅览室,穿过那个阅览室,然而到处坐满了人,还有各种占座的,最可气的是有一对对谈恋爱的小情侣占着位子,不是来复习,而是来秀恩爱,彼此你侬我侬的两目相对,还有的搂搂抱抱、聊聊笑笑,浑然不察周边一双双幽怨、恼火甚至杀人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们,沉醉在二人小世界,难以自拔。

    图书馆里满是关于爱情的小说,可现实没有关于她的爱情。

    赵婷气鼓鼓的,两个腮帮像是被狗粮喂得嘴里塞满了,她身上不断地散发着怨气,姣好清纯的面容是泼辣率性的化妆品,而这一刻她快要卸下妆容了。

    “嘿,这些对情侣你说在哪不行,非要跑到别人脸前,这不是炫耀嘛!哼,占着茅房不拉屎,我去赶走他们。”

    杨晴忙抓住她的胳膊,强拉硬拽回来,好说歹说劝道:“算了,赵婷,不管怎么样,他们也没碍着我们,犯不着当这么多人把事情闹大,万一再把管理员招来就更不好了。”

    “杨晴,你怎么跟《还珠》里的晴格格一样面子薄啊,难怪让紫薇抢了尔康。”赵婷嘟哝了一句,但不在冲动。

    “我……我……”

    杨晴支支吾吾,难以辩解,她只好心虚地侧过头,两眼看向别处,突然间,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她急忙轻碰了碰生着气的赵婷,惊喜道:“赵婷,你快看那,快看那个男生。”

    “哪个?”赵婷随便扫了一眼,没有上心。

    “那个。”杨晴指向她认出的人,着急道。

    赵婷粗粗地看了一眼,根本不认识他是谁,开玩笑说:“他是谁,你男朋友?”

    “说什么呐。”杨晴撅嘴,手轻推了赵婷一下。“他就是‘幽灵’。”

    一听到“幽灵”,赵婷登时不嬉皮笑脸,眯着眼,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不远处伏案的男人,习惯性地向左一掏,却掏了空,这才发觉她今天肩背的包在右边,忙不迭地伸手向包里摸索,瞬间一愣。

    “呀!”她不住地叫了一声。

    杨晴兴奋不已道:“怎么啦,赵婷,赶紧拿相机啊。”

    “我出门嫌它太重,扔宿舍里的。”赵婷失落地垂下眼,瞬间又扬起头,“对了!杨晴,你留着这里帮我盯着他,我去会拿相机。很快,不会太久的,你千万要把他看住了,必要的时候拖住他。”

    “赵婷,赵婷。”

    杨晴想喊住赵婷,然而她像一条脱缰的野马,拉不回来。

    这个赵婷,杨晴一时吃味,跺了一下子脚,又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太熟悉她这个闺蜜的性格了,可以说新闻记者这行当像是天生为她而设的。

    “唉!”

    她反过身,望向第二排靠过道的位置那个身影,犹豫了一下,轻声轻脚地走进门内,像极了做贼心虚的小偷,又像监视的私家侦探,假装自己到图书架上找书,纤细的手指在一本本书间滑过,仿佛在触碰花草,但眼睛无心留恋,美眸直直地注视身板挺直的离三。

    杨晴抽出一本书,翻阅的同时不禁心想,一个向学校伸手要到图书馆钥匙的人,且不说背景怎样,他又为什么要蹬着三轮呢?是想掩饰自己的身份,还是为了别的?

    这个问题,顷刻间衍生出许多的猜想,一会儿是一个一个接连,一会儿是三个五个一起,很快地塞满了思考的内存。

    这么认真,在看什么书呢?

    杨晴左顾右看,眼前的他那副全神专注的样子,就连对面坐着一对情侣都影响不到他,仿佛一根电线杆似的插在位子上,默默地充电发电。从小到大,从幼儿园到高中,她还从来没见过如此认真的人,而且她隐隐约约地觉得,他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特殊气质,诱惑着人去揭开。

第八十六章 有人跑,有人追(上)

    “赵婷怎么还不来!”

    透过书架的空隙,密切监视的杨晴却迟迟等不来好友,她变得略有些躁动不安,手几次伸进裤口袋里拿出小巧的三星手机,打开翻盖,想打又不想打,踌躇不定。

    “真是的!”

    杨晴抿了抿嘴,克制自己内心的不耐烦,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地把盖子合上,将手机重新揣回到口袋里。再等等吧,她心想着抬起头,打算继续监视,却突然有一个人徐徐地走了过来,像一道墙一样挡住了她的视线。

    咚咚,他用弯曲的指节轻叩离三这边的桌面,力度把握得非常恰当,既引起离三的注意,也不会叨扰到其他人。

    笔锋稍稍一顿,离三的视线暂时离开草稿,抬起头仰视去,惊喜道:“是你。”

    与他对视笑嘻嘻的,便是从旮旯角里看累了书出来溜达的陈中。

    他开玩笑道:“平时总是晚上见面,怎么样,这次我特意来,意不意外?”

    “当然啦,之前黑灯瞎火,只闻其声看不清人,这回光彩明亮,可以说是真正的相识。”离三坦诚道。

    陈中挑了挑眼镜:“是吗,那你看我怎么样?”

    望着清秀儒雅的陈中,离三夸赞道:“嗯,是个读文学的样子。”

    “呀!”

    坐在离三对面,靠在男友怀里的女生,不经意瞅了一眼,脱口而出:“好帅啊”

    随即,又偷偷地瞄了一眼自己的男友,一相对比,突然一直看得顺眼的面孔,一下子丑陋了不少,直让女生默默地眨着眼睛,不受控制地看向陈中。

    杨梅般短的头,把他五官棱角的俊俏端正展现淋漓,两道眉毛如两柄龙泉斜飞,令眉下眶里的眼眸愈发英气锐利,而削薄的嘴唇,高耸的鼻梁,像柔软的剑穗点缀着一把软剑,修长高大的身材在有心人注意下若有若无感受到一股阴柔之气,却不是那种娇娘稚气,和饱读群书的书香气蛮好地结合,已有卫阶几分风神俊茂。

    “哇,他在看我。”

    女生双眼冒星,两手紧握在胸前,仿佛当面看到的是自己多年追的金城武、王力宏,激动竟然在男友的怀里不禁地哆嗦了一下,打了个满足的寒颤。

    她的男友眼不瞎脑不蠢,一看她满脸酷似青春偶像剧里的花痴样,猜到了个大概,当即妒火中烧,气愤地将搭在女友肩上的手一用力,把她往自己的怀里硬扳,然后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冲陈中昂昂下巴,似乎在宣示主权。

    陈中瞥了眼,感到莫名其妙,侧转过身。

    女生见状,立刻不高兴,撅着嘴质问男友:“你干嘛啦!”

    男生惊愕了一下,他实在不敢相信刚才还和自己甜言蜜语的女友居然冲他发小脾气,便更加来气,怒目回瞪了女友一眼,酸溜溜道:“我不许你看他,你要看只能看我。”

    “为什么啊!”

    “就凭你是我女朋友,我不喜欢你看别的男人。”男生脸越来越红,像蒸了一个桑拿。

    “那凭什么你就能随便看你们班里的其它女生,尤其是那个晓慧。”女生牙尖嘴利,“不就打扮得骚了一点嘛,怎么,那我就不能看个比你帅的啊?”

    男生被回驳得哑口无言,顿时气急败坏,下意识想狠狠地骂一通女友,不过一想到她的娇贵脾气,又念及这是他苦苦追求了一年多,花了不少钱才追到手的女朋友,不敢也不愿因为这件事吹了这段感情,于是咬咬嘴唇,忍耐着从微微得意的女友脸上将视线移开,转而面向这次争吵的罪魁祸首,不顾图书馆的规矩大声道:“你干嘛站在这里,知不知道妨碍到我复习了。”

    “嘘”

    陈中伸出手指抵在唇间,小声说:“你不要影响到别人复习。”

    “你放屁!”男生撤下搭女友的手,愤愤地站起身,瞬间椅子腿摩擦着地发出吱吱的噪音。

    陈中侧头,正好和离三对视了一眼,他笑了笑,离三也跟着笑了笑。

    “同学,这里是图书馆,请你安静点。”离三当即轻叩了叩桌面,语气里透露不满道。

    男生恼怒之下,丧失了理智,霍地站起来,伸手想抓住陈中的领子,不料离三忽然瞟了他一眼,仅仅一下,全身倏忽间像触电般麻木了一下,理智又给吓回来了,手不自然地一缩,声音也低了几个音,轻声说:“你”

    “是啊,你们能不能注意下啊!”

    同排同桌的另外一个学生瞧有人领头,终于壮着胆子把积攒的怒气宣泄而出:从刚才你们就一直说说笑笑,知不知道吵到我复习了。这里是图书馆,不是给不复习的人的,你们要是不想复习,麻烦能不能离开啊。”

    争吵声立刻吸引了无数双眼球的注意,有同排的,有过道的,他们都皱着眉头注视理亏的这一对情侣,一道道目光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刃,哪怕小情侣脸皮再厚能当着人面卿卿我我,也招架不住这种冷漠愠怒的眼神,纷纷败下阵来。

    “走啦,这么多人看着,真丢人!”

    女生感觉脸莫名地刺痛,十分地丢脸,匆匆忙忙地收拾起东西想离开。这一举动,也提醒了羞愧的男生,他同样仓促地理了理自己带来的mp3、本子和笔,提起包,低下头刻意避过众人的视线,拉住女友的胳膊,不顾她小声的埋怨,落荒而逃。

    陈中朝离三挤眉弄眼,满意地坐在空出来的位子,比划了一个大拇指,嘿然一笑:“够默契。”

    离三摇摇头道:“为了一个位置,至于嘛。”

    “当然了,坐着多好。”陈中身体后倾,背贴在椅背上舒舒服服。

    离三诧异道:“不在你那角落里看书,怎么有空到我这边?”

    陈中双手揉了揉眼睛,喃喃道:“看累了溜达溜达,没想到一溜达就到你这儿了。”

    离三没接茬,他嘴角扬了扬,低下头接着他未完成的草稿。

    “你写什么?”陈中好奇问。“从我们认识起,你好像就在写这东西。”

    “答应了人的事。”离三头没抬,笔走龙蛇,阿拉伯数字,汉字,英文,交杂着密密麻麻。

    陈中捏了捏下巴:“你可能不成。”

    笔一停,离三扬起脑袋,微微俯视,看着他以示询问。

    “你莫非不知道?”陈中皱了皱眉。

    离三反问道:“不知道什么?”

    “期末一结束,图书馆暂停开放,不对外借阅,只提供自修室。到时候,恐怕别说找资料,你这门都进不去。”

    离三装憨道:“不有你吗?”

    “嘿,这会儿倒想起我啦,平时都不串串我门。”陈中说着,没注意自己说出一嘴的京片子味,和花红衣说的一样纯正。“得,这个暑假我不回去了。”

    “还是算了,不能因为我耽误你。”离三摆摆手。

    “不耽误。其实回不回去无所谓,反倒留在这里还自在,再说有你这个朋友陪着,唠唠嘴巴也不错。只是啊”

    陈中略为难情道:“可能你要等几天,暑期我奶奶,她老佛爷想看看孙子,说什么也得回去一趟,不过放心,去不了几天。”

    离三什么都没说,点一点头,他晓得陈中明白这在表示感谢。

    陈中揉了会儿眼睛以后,淡淡地说:“等下你记得来我这边一趟,我把七八月的时间安排表给你一份,你凭这个就可以知道我什么时候在图书馆,免得到时候不在,你白跑了一趟,还得等。”

    “行。”离三瞅了眼陈中手腕上戴了表,他询问道:“几点了现在?”

    “十点五分吧。”

    “写完了一会儿找你。”

    “那就这么说好了。”陈中缓缓地起身,然后把椅子摆正摆好,飘然而去。

    咯噔,咯噔,此时,室内有不少的学生开始抄起书本,赶着去上10点10分的第三节课。不到一会儿,图书馆里走了约莫一般人,瞬间,气氛变得静悄悄的。

第八十七章 有人跑,有人追(下)

    嘎嘣,四下空荡荡,离三搁下笔,双手交叉,举过头顶,伸了个腰,骨头微微作响。

    他不慌不忙,慢腾腾地开始收拾随身的物品,把圆珠笔、草稿本、未到期的书放进行军袋,然后把从各个书架上搬来的书,叠好搂在怀里,虽然可以直接放在推车上,由管理员整理分类,不过从县中学养成的习惯,他喜欢自己动手。

    杨晴回眸瞄了一眼,门口依然没有赵婷的身影,她焦急地心扑通狂跳,腿不自禁地抖动了一下。

    “这个赵婷,拿个相机怎么这么久!”

    杨晴愤愤地想着,眼瞅离三已经踏出了门,她咬了咬牙,攥紧拳头往下一挥,豁出去了!她眉一横,给自己打着气跟跑出门口,只见他走得不远,还在走廊里,顿时灵光一现,脑海中各类小说漫画男女主角邂逅的桥段如喷泉般涌现,最终汇聚成一个念头撞上去。

    她一跺脚,把自己当成一枚出膛的子弹,狠狠地冲向背对着的离三,然而,出乎意料

    在山里打猎讨食的离三,在前可能有熊后可能有狼的深山里,早已潜移默化形成一种对危机的潜意识感觉,尤其是背部的盲区有着强烈的警觉,往往一丝一点的动静变化,他都能敏锐的感知。

    而此时,他虽然背对着,但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的噔噔的疾跑声,使他的反应神经迅速地做出反应,向左移动并侧转过身,身法、脚步一气呵成,同时收了收下意识做出回击的拳脚,以免误伤了人。

    吱!

    地面的大理石砖刚刚保洁阿姨清洗过,没有彻底的风干,表面微湿,而杨晴今天穿的鞋,又不防滑,现在冲得太猛太快,刹那间,鞋底打滑,人控制不住地东倒西歪,斜着往地上扑去。

    她大叫道:“啊!”

    离三没细看冒冒失失的是谁,他搭把手施以援助,一把抓住杨晴的手腕,下盘稳固的他犹如老树扎根,岿然不动,同时胯、臀、腰、背、臂、手顺势发力,力能扛鼎的气力瞬间把她拽了起来。

    “呀!”

    杨晴像坐过山车似的,忽下忽上,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脚有些发软地立在原地,脑袋一片空白。

    “同学,注意了,下次不要跑的这么快。”离三好心地提醒。

    拐过头,当看见杨晴的脸,他扬扬眉倍感意外,怎么又是她!从第一次见面,离三便隐隐觉得这个女孩好像有目的性地接近自己,尽管他不知道自己是哪点上值得这么漂亮的女孩想法设法地靠近。

    但不管怎样,他已经有沈清曼了,路边的野花都不敢睬,何况是校园里出水的芙蓉呢!

    顾不上寒暄问暖,三十六计走为上,离三拔腿就跑。

    “谢……谢谢。”

    杨晴连拍了几下胸,惊吓后略显苍白的脸色微动,呼了几口气才渐渐恢复,她向伸出援手的人断断续续道谢,却忽地听到一阵接一阵噔噔像马蹄声快的脚步,定睛一瞧,离三竟匆匆小跑,她当即喊道:”站住,你不能走!”

    瞬间,在大厅里议论、看书的人把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在两人的身上,女的多是八卦似的惊奇,男的多是单身蕴含的怨气,羡慕、嫉妒、嫌弃与猎奇,都停留在离三、杨晴的背影上。

    路过的管理员大妈一瞧,喝道:“同学,大厅里禁止喧哗!”

    “对不起,对不起。”

    杨晴双手合十,即便道着歉,可腿依然老实,继续向前狂奔。掠过投向她充满复杂的眼神,她心里感到尴尬害羞,可一想到连累祸害她的罪魁祸首正在逃之夭夭,她管不了这么多,彻底放下淑女的心态,眨眼间变得和她的闺蜜赵婷一样,风风火火,不管不顾,不要命地朝离三逃的方向追。

    不就是女追男吗,等着,等我追到你,非好好修理一顿。

    窝着火生的气,支撑着杨晴追了两个阅览室,终于,体力不支的她实在跑不动,两腿打颤,晃晃悠悠地停了下来,呼哧呼哧喘着气,满头大汗地弯下腰,双手抵在玉白的膝盖上,干涩的喉咙令她不住地咳嗽。

    “咳咳!”

    连咳了几声,额上凝着汗、腮上红出透的杨晴终于气息舒缓了,她直起身,手臂靠在书架上,四处张望,但视线里,已经不见离三的踪影,只剩下一个管理员阿姨正在认真地归放图书。

    “同学,图书馆禁止打闹奔跑啊。”管理员阿姨瞥了眼。

    杨晴用手背轻轻擦拭汗珠,喘气道:“阿……阿姨,你……你刚才看见有一个男的进来了吗?”

    管理员阿姨笑呵呵道:“这里进进出出的男的多了去了,阿姨哪知道你找哪个?”

    “就是这么高,”杨晴比画起离三的外貌形体,“这么壮,脸,嗯,有点黑,长得挺阳刚的。”

    管理员阿姨指了一个方向,回答道:“噢,你说的刚刚那个小伙子吧。呶,刚出去没多久呢。”

    “谢……谢谢阿姨。”杨晴道了谢,便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她打定跟离三卯上了。

    “嘿,现在社会奇了怪哩,从来只见过男追女,还真没见过女追男的。”

    管理员阿姨调侃了一声,转过背继续工作,一边放书,一边自言自语:“不过那女孩子眼力劲真好,这男孩子的确值得追,将来铁定要有出息的,嗨呀,我孩子又有他一半懂事勤奋,估计都能上燕大华清了!”

    噔噔,就在这时,高丘也尾随地跑进了图书室,同样扫视了一圈不见杨晴的踪迹,他向前走了一步,毫无礼数地问:“刚才进来的那个女孩,她去哪儿了?”

    管理员阿姨看进来的年轻人没有一点儿礼貌,正眼不瞧他,视若空气,推着摆有一摞书的推车继续向下一个书室,完全无视。

    如若是平常,管理员这种怠慢,高丘必然会生气,不过此时他心急如焚,着急弄清楚杨晴跟她追的那个男人的关系,便快速地摸出自己的钱包,从里面抽出五百,快步挡住管理员,啪的一声把钱拍在推车上,说道:“你告诉我,刚才那女孩跑去哪里了,这钱就归你。

    “侬把吾当阿里宁,勿谈!“管理员瞄了眼钱,手一哆嗦,却挑挑眉,平淡道:“走开!“

    高丘嘴角抽搐,他隐忍着,从钱包里把剩余的五百掏出,在手里甩了甩:“我这人不爱带现金,身上就这么多。说了,这些钱都归你。”

    “埃面(方言:那面)。”管理员顿时改了颜色,笑嘻嘻地指了指那边。

    噔噔,高丘立刻冲了出去,内心既担忧又着急,杨晴,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

    “有钞票拧真阿木林(方言:傻瓜)一只,介拎勿清(方言:这么笨)!”

    管理员满心欢喜地一张一张点着,边沾点口水点着,边嘲笑道:“为了小姑娘,脑子瓦特了,钞票都不当钞票。”

    验明正身,管理员高高兴兴地把真钞揣进口袋,朝火急火燎追出去的高丘白了一眼,轻啐了一口,推着推车走远了。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5352/ 第一时间欣赏嗟来的食最新章节! 作者:南柯一凉所写的《嗟来的食》为转载作品,嗟来的食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嗟来的食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嗟来的食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嗟来的食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嗟来的食介绍:
他是陕北李家村的庄稼汉,却不姓李,唤作离三。他没有姓,因为下乡知青的父亲丢下娘俩,跑回城了。很久,他成年,娘病死了,生在黄土坡的他前往繁华,寻找自己的姓。一路看来,城市森林里弱肉强食,弱者嘴里的总是——嗟来之食。跪着吃?吃下去肚子要痛的。站着吧,两条腿生来是站立和行走,不是用来跪的。嗟来的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嗟来的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嗟来的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