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从沪太到南陈(二)
“工地上的面粉、大米,一般就从刚才杂粮店买,一次啊都是十几袋十几袋的。这个老板是豫南人,跟刘大叔是老乡,看在面上,减价不减质,也不减量。”
离三一面为马开合讲解,一面摇着摇铃,叮铃叮铃地提醒左右的行人。
七点三十分,菜市场开张不过一个小时,附近社区的居民就像过江的鱼们,纷纷地涌入这个开闸的水坝中。此刻,狭窄的纵横过道上,人头攒动,游走在没有果蔬、肉禽、生鲜划分区域的菜场里,寻找自己熟悉的摊位。
然而,走到一半,好不容易从拥挤的人群里挤了出来,正要去平时光顾的菜摊,忽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减价打折的吆喝声,立刻犹如磁石吸引磁针一般,为了一毛一角的锱铢之争,又不屈不挠地蜂拥而去。
“哎,离三,刘师傅不是让咱们再买两筐白菜,三筐土豆吗,你瞧瞧这里不都在卖,怎么往外面骑!”
马开合看着从眼前不断变换的菜摊,摊上绿油油的青菜、皮上带土的萝卜、红润润的番茄等等渐渐离他远去。
“菜啊,又得去另外一个地方。”离三神神秘秘道。
“另一个地方?”
马开合疑惑不解中,坐在车厢里扶着十袋面粉,任由离三嚷嚷“借过,借过”地载着他从菜市场的深处往大门口骑。
嘎吱一声,三轮车停靠在最外沿的一个简陋的小摊,摊上摆的白菜只有十株不到,堆的土豆也不过六七个,另外还有些黄瓜、茄子、青菜。
“李三,你又来啦!”
摊主是一个胸前用布裹着孩子的女人,她头发散乱,常年累月的日晒风吹使得她一张白皙的皮肤变得粗糙灰暗,尤其是眼睛周遭,脸颊上干裂出丝丝的裂纹,像老树上的树皮一般。
然而,在这饱经风霜的沧桑面孔里,在刻满苦难与悲伤的痕迹上,她的眼睛却闪烁着农民在看庄稼丰收时的希望与喜悦,这对盈盈的眼睛,跟怀里嘬着指头脑袋圆圆的婴儿极其的相似,一样地纯洁,一样地干净。
望着穿花色短袖衫的摊主,离三下了车,柔声道:“郝大姐,菜还有吗!”
“有,有。”女人乍一听,格外地欣喜,而后抿了抿嘴,苦笑道:“跟昨天一样,摆了一会儿摊,根本没人买。”
“那正好,正好我来买啊。”离三面带着笑容。
这能买到三筐两筐的?
默默跟着下了车的马开合,瞥了眼身旁的离三,又扫视了眼郝大姐的四周,见小摊的周围不像其它卖家货多又全,心里泛起嘀咕,莫非又是刘师傅什么同乡,特意照顾一下?
“这个白菜,还有土豆,”离三伸出一根手指,在菜的上方打着圈圈。“郝大姐,这两个你今天还带了多少啊,我全要了。”
“都要啊?”郝大姐忽地恍惚,又哭又笑,哽咽着,“唉,早知道前些天都种白菜土豆了,不种什么茄子。对不起啊李三,都没有了,白……白菜土豆,只有这些了。”
“没事,没事,茄子也行啊,工地里的师傅跟我说,今天要么做白菜烧土豆,要么做豆角焖茄子。”
把揣在兜里的一堆钱票子拿出来,离三用手指一边清点,一边问:“郝大姐,茄子你带了多少啊,我也包了。”
马开合猛地一激灵,他张了张嘴,但看离三暗暗地冲他使了使眼色,当即止住嘴,把疑问藏在肚子里,也许他这么做是有什么原因。
“真的吗,豆角焖茄子,那豆角你要吗!”
郝大姐一抬头,登时来了精神,急急忙忙从坐着的小板凳后取出两个包袱,悉数地解开打结的两角,瞬间里面无数的茄子、豆角展现在马开合、离三的眼前。
“要,当然都要啊。”离三语气肯定道,“郝大姐,你给个数,合适的话就全装筐里了。”
“我……我现在就给你称,你等等啊!”
郝大姐呼吸加粗,兴奋地舌头打转结结着,她的双手一样激动地颤抖,杆秤不停地摇晃,好几次她差点把铁盘里的茄子晃下去几个。
她努力地平复自己兴奋的情绪,不断地在心里默念,冷静冷静,慢慢地心态恢复平常,游移的秤砣在指间逐步落到平衡的位置,如此反复地称了几回,从未上过学的她出乎意料地把数字记得深刻,像镌刻在脑子里一般。
“茄子一共……一共48斤,豆角,两捆是23斤,李三,嗯,大姐不会算学,你看茄子一斤是一元六毛,豆角一斤是八毛,这钱……一共是九十……九十五块……二……二毛。”
郝大姐呢喃着算了两分钟,掰着指头不敢出错地一遍又一遍,当算到九十块的时候,她几乎掩住自己的脸,凝噎着说不出话,依稀间,隐隐能听到有抽泣声。
离三保持着笑容,又指了指道:“郝大姐,还有这个土豆白菜。”
“噢,这个,这个……”
郝大姐忙收住哭腔,忙不迭地再次称重。
又算了一阵,她摆摆手:“收你113块4毛,不,4毛就不用了。”
“诶,怎么能不收4毛呢,1毛也是钱啊。”离三把准备好的钱递了过去,“郝大姐,你点点,看有没有错。”
郝大姐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哽咽道:“不……不用点了,你每次都来我这买菜,对你我放心,肯定不会给错的。”
“那还是点点,点点好啊!”
离三说完,静静地蹲下来,拾起包袱里的茄子豆角,手上感觉沉甸甸的,心里也不由地沉甸甸。他转过身,背对着郝大姐的刹那长长地舒了口气,不幸者里,哪个又是更不幸者呢?
一毛,六毛,一块六……郝大姐手指沾着口水,熟悉地翻动或是崭新或是皱巴的人民币一角,认真地一张一张点着,直到反反复复点了三遍以后,她高兴地抬头,“嗯,对数,对数,李三!”
叮铃叮铃,离三摇了下摇铃,“钱没错的话,那郝大姐,我们回去了。”
“哎,慢……慢走啊!”郝大姐挥挥手,“谢谢你啊,李三,谢谢你!”
聆听着充满感激的喊声,背对着郝大姐的离三,一边单手扶着手把,一边举手挥舞着回应,渐渐地,身影又重新地钻入到菜市场人来人往的潮流中。
第一百零四章 从沪太到南陈(三)
“郝大姐啊,她生活不容易呐。丈夫得了中风,瘫在床上没法下地干活,孩子又小,一家人全指着种地为生……”
太阳底下,马开合迎着光一路顺下而骑,之前当舵手的离三此刻变成船长,指挥调度他往南陈的方向去。
“你跟这郝大姐又是怎么认识的?”马开合好奇道。
“说起来也算是缘分。记得是5、6月吧,我当时正从刚才的菜市场买菜买米回来,刚刚挤出人群要出大门,就见路边摆着好几辆城管的摩托,下来的人穿着制服到处地在抓菜市口两侧无证的小商小贩,而郝大姐啊就在其中。”
离三追忆道:“她呀,那个时候害怕极了,摊子连带摊上的菜都来不及收拾,抱着孩子便一路跑,后来一问才清楚是怕给制服的人逮住,逮住就要罚款,这一罚还不是十块五块,是五十一百,比所有的菜卖了还多。所以啊,郝大姐不要命地逃,想往菜市场人堆里扎,结果偏偏好巧不巧地腿撞在了车的前轮,摔了一跤。”
“然后你帮了她?”
离三把双手一摆:“是啊,亲眼目睹又恰好撞上,能帮怎么能不帮呢!我啊,下来扶她上车,一边安慰一边让她不要出声,就当睡着了一样靠挡板上哄婴儿一块睡,然后载着她东拐西拐绕了一大圈,再回到她原来的摊位时,卖的菜全没了,不知道是城管拿的,还是贪小便宜的人抢的,总之都没了。”
“她当时哭啊,哭得非常的伤心,不断自责自己怎么光顾着自己跑,把摊上的菜忘了,这可是她差不多一周的钱,没这钱啊根本活不下去,她不饿死,她的丈夫、孩子也得死。”
“那你怎么做的?”马开合露出同情怜悯的神色,“总不至于做的比这次更明显,直接塞钱?”
离三摇摇头,“给钱啊她不要,郝大姐说还有田可以种,还有菜可以卖,为什么非得乞讨呢,她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即便念不成书,当一个没文化的农民,但不希望他当一个没有自尊的人。说的很好啊,得亏当时啊我做的不明显。”
“我让郝大姐带我去地里的家,那里还有不少的菜熟了,只是两只手不够用,既得抱孩子又得拿包裹,不方便。于是载着她回去,那是一片荒废的地,有几十亩,住了五六户人家,她是其中之一。进了她摇摇晃晃要倒的危房,看了她昏迷不醒躺着的丈夫,见识了她的难处以后,下定决心是能帮尽量帮吧。”
“你帮她了,谁又来帮你呢?”马开合望了眼天空,“况且,总有一天你会离开工地,又怎么能一直帮她呢?”
“我已经受很多人帮助了,包括你。”
离三语气轻松道:“可郝大姐呢,是无依无靠,一旦生活有什么大的不如意,她很有可能像崩断的弦一发不可收拾。所以,尽量吧,毕竟只有穷人才能真正体会穷人的那种辛酸痛苦。”
马开合叹了口气:“可不能一直自己掏腰包吧,又不能走工地的帐。”
“尽力就行,再说也没一直掏,这些茄子啊是我特意买了给刘大叔的,当谢谢他跟刘婶早上温的鸡蛋。”
“放心,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以买的我全包,不过你可别指望我跟你一样慈悲,割肉喂鹰啊!”
“割自己肉,放自己血只是暂时的,迟早像郝大姐这样的能自力更生,只是缺个机会?”
“机会?”
说话间,轮车不知不觉三已经驶到了明珠大学的南校门。
正值炎炎夏日,暑假期间,光照得发黄发亮的方形石砖延伸,宛如流水一般从电动拉伸门下渗了进去,一望而无尽,满眼都是。门后的两边矗立着粉刷洁白的教学楼,一个挂着“明德楼”的牌子,一个挂着“维新楼”的牌子,再往内一直深入,映入眼帘的是看似小却充满现代化建筑风格的一座图书馆。
“‘明德’、‘维新’,怪有文化的,什么意思?”马开合张望着问。
“这‘明德’,出自《大学》,‘大学之道在于明明德’,意思说,大成之学的道理,在于明示高尚的品德德行。”
“‘维新’呢?”
“‘维新’两个字首提在《诗经》,‘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而在《大学里》又补充了‘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想表达的重点在于去旧更新,革故鼎新的意思。”
马开合惊叹道:“好啊,真不愧是大学!”
“当然啦,这可是一所211的大学,在沪市里也算排的上号的。”
离三从车厢上跳下,拍了拍裤腿臀部沾的灰尘,一面取出包裹严实的厚厚一摞的书,一面说:“对了,回去的路记下了吗,没记全的话,我可以讲讲一路明显的标识,你可以沿着这个回工地去。”
“这你不用担心。”
马开合扭过身,注意到离三捧书的高度几乎到下巴,说道:“送佛送到西,这么多书,我帮你分担一些吧。”
“不用。”离三推辞道,“时间不早了,早点回去,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刘大叔还等着这些材料。”
“再送送,刚说了包括我都在帮你,既然帮,那就一帮到底好了。”马开合向校门拐了拐头,“三轮车能进里面吗,不成的话,一人一半送进去。”
离三理解道:“好吧,那就进去吧,总不能真把车搁门口,这面粉跟蔬菜可是你跟我加起来一个月的生活费啊!”
马开合惊疑道:“能进去?”
“当然,不是说了很多人帮助我吗,这回值班的是认识的一名可敬的老大爷,他肯定会放行的。”
“那行,上车吧,正好我也进去瞧瞧什么是大学,还有你说的那个图书馆长什么样!”马开合向车厢拐了拐头。
嘎吱,嘎吱,车轱辘不断地转着。
三轮车在林荫道上直行,阳光穿透树叶落下的点点光斑,像一片片落叶似的打在他们的脸上。半空中,几只认不出是什么品种的鸟在林间飞翔跳跃,发出着不像麻雀叽喳的清脆叫声。
马开合左看一汪碧绿的湖,右看几栋高耸的楼,不禁歆羡又感慨道:“这就是大学?”
“是啊,这就是大学,一个能够改变命运的地方。可惜啊,我跟你今天虽然能够在里面兜兜转转,可明天又不属于这里。”
离三屈膝背靠在挡板,难得露出一副怡然慵懒的姿态,双手托住后脑。
马开合苦笑道:“我们俩个怕这辈子没机会在这里惬意地呆几年,泥腿子出身,天生在泥泞里来回。”
离三掏出烟,叼在嘴里说:“不见得,现在没有这个机会,将来或许会有的。可以再教育嘛,活到老学到老。”
马开合无奈道:“可错过一次知识改变命运的机会,得需要走多少的路才能弥补啊!”
“诶,路有很多条,干嘛非要计较路程,终点是好的就是好啊!”
“哪里才是我们的终点啊?”马开合不禁纳闷道。
“富贵,且富且贵啊。而前面就是通往的大门。”
离三吐了口烟,手微微地指向越来越近的图书馆:“呶,到了!”
第一百零五章 从沪太到南陈(四)
“不是说图书馆吗,怎么到这个叫……叫‘自修教室’的地方?”
马开合双手端着及胸的一摞书,亦步亦趋地跟着离三,双目随着转动的头不停地打量明亮宽敞的走廊。
离三抱以微笑,却不做解释,他觉得没必要跟马开合讲陈中,也没有必要讲这几天陈中临时回家,仓促间忘了把钥匙交代给自己。
“咦,还有人!?”
就在这时,从马开合眼前迎面而过一个穿着背心喇叭裤,踩着拖鞋的学生,趿拉趿拉地边走,边低头念诵着:“thirve,兴旺,繁荣,thirve,thirve。modity,商品,货物,modity,modity。”
马开合驻足回看,那个满头乱糟糟的背影越走越远,远到一定程度又刹住车,打个旋反身又回来,继续道:“operational,操作性的,运作的……”
“离三,他在念什……”
当他开口要问,从身旁又忽地擦肩过去一个身影,双手反剪负背,一本厚厚的《传播学通论》卷着握于手中,犹如戏文里常见的扇子生,摇头晃脑,喋喋不休:
“保罗拉扎斯菲尔德,是方法论研究上具有开创性影响和独到见解的美国著名社会学家……他在传播学的贡献主要有三个方面,他把社会学实地调查和研究社会实际问题的范围扩大到传播学领域……”
“不是学校里到夏天放暑假吗,怎么他们这是,嗯,勤奋学习?”马开合指点着在走廊里来来回回的几个学生。
离三瞄了眼人,“他们啊,应该都是考研的。”
“考研?”
“就是硕士研究生,博士研究生,不过多是考硕士为主。”
“‘博士’我听说过,这可比秀才强多了,至于‘硕士’,它是什么?”
“跟博士一样都是一种学位,除了直博生,基本上想当博士,就得先考上它。”离三解释说。
马开合奇思妙想道:“那岂不是就像秀才,举人,进士,他就是举人喽?”
“可以这么说。”离三继续回道。
“可是,他们怎么看着都这么怪,跟你读书的时候不一样?”
“书有书的读法,试有试的考法。好读书的不一定考好试,但考试好的一定读书好。”
离三顿足在一间教室的门前,咯吱一声,迷彩鞋面橡胶的鞋底在花岗石砖上滑出声音,他转身的同时瞥了眼马开合,“开合,虽然你应该明白,但我还是得说,等会儿进去了,不要像现在在外面这样聊天,跟我一块安静地找个位置放书。”
马开合打包票道:“放心,老老实实当你的跟屁虫,不对,是书童。”
7月份的沪市,最高温度达三十六七摄氏度,平均有三十一左右,酷热难当,自修教室又条件简陋,只有天花板上的几架马力极小的电风扇咯吱咯吱地转动着,勉强为埋头伏案、绞尽脑汁的学生们带来丝丝的凉风,散去空气干闷带给心里的燥热。
离三轻手轻脚地走进这间鸦雀无声,落一根针都如同响雷的教室,定睛一看,在黑压压一片满是人中寻找一个座位,一个在陈中回来前能够用来潜心写报告的根据地。
“乾隆三大家是哪三位?赵翼、袁枚、蒋士铨。”
嘴巴张动着嗫嚅着的一名女同学,她坐在最前排的位置,双手紧紧地贴着耳朵,双眼紧闭着,自问自答:“公安派主要人物有袁宝道、袁宏道、袁中道三兄弟,因他们都是鄂北公安人,故人称公安派,它提出一系列体现晚明文学新价值观的理论主张,‘性灵说’就是他们其中一个著名口号……”
她在心里照着自己的笔记默背了一段,迅捷而又精确的反应使得唇边隐隐上翘,露出若隐若现的笑意。
“站在门口那人谁啊?”
“不认识,反正肯定是考研的。”
忽然,四面八方传来细若蚊蝇的窃窃私语,她紧皱着眉头,坚持了三四秒,终于不彻底的清静迫使着她打开眼皮,脸色不悦地转过头,恶狠狠地怒视了几眼接头交耳的同学。
“已经都到八月了,现在才来,他考的肯定不是什么好学校,估计不入流。”
“千万别这么说,看到他手里的书没有,这么多,一般的学校怎么可能!”
“哎哎,别说了,那个女的的又看过来了。”
她剜了两个男生一眼,转回头,只见门口看似傻站了一会儿的离三慢慢地顺着过道,往中间排移动。
“不好意思,这个位置有人占了。”一个独占着一张桌的女同学,当即把书包搁在旁边的空位上。
离三含着笑,表示礼节性地点点头,继续往后排走。
“同学,坐我这里吧!”
悠悠然的声音从角落里响起,一只手随即缓缓地举高,并伴随小幅度地摆动挥舞。
“就去那边吧。”离三悄声地对马开合讲。
从墙角落举起的手很快地放下,手的主人是一个眉清目秀、面带英气的青年,他咬着指甲,圆珠笔在大拇指、食指间来回地转动,两眼死死地盯着桌上的习题册,在茫茫题海中苦思冥想。
离三尽量不避免打扰他的思绪,轻轻地把书放在桌上,又朝马开合使了使眼色,示意一样轻手轻脚。
“哇塞,那个人还有跟班!”
“什么跟班,跟班会有自己还拿书的道理,肯定是朋友搭把手。”
位置前几排的几个女生,一个月的苦修又加上炎热的天气,情不自禁地便开了小差,心思一下子偏向陌生的面孔。
马开合注意到偷偷打量的一个个学生,骨碌转了下眼珠,计上心来。
砰的一声,马开合故意放书的时候稍稍发出声音,咧嘴笑道:“少爷,那我回去了,需要不要我来接你?”
离三一怔,“少爷?”
“差点忘了交代,在外面不能叫你‘少爷’。”
马开合绷着脸,此刻的凝重严肃替换了平常的嬉皮笑脸,他一本正经道:“那今晚需要用车接您吗?”
“不用。”离三的嘴角一阵抽动,他琢磨不清马开合自编自演耍什么把戏。
“好的,那我现在就把车开回去。”马开合捏着不轻不重的嗓音,有意制造歧义。
“等一下。”离三一把拉住马开合。
马开合竟越来越入戏,背三十度弯着,恭恭敬敬道:“您还有什么事吗?”
“你玩什么呢?”
“嘿嘿,不是从街上听说大学有的女生,那个……那个特喜欢有钱的学生嘛,嗯,怎么说来着,对,拜金,我想看看!”
第一百零六章 自修教室(上)
窗外的知了吱吱叫个没完,教室里的学生窃窃聊个不停。
“看呐,看呐,那个人又有跟班又有车诶,巧玲,巧玲,你说他会不会像道明寺一样是什么公司集团的少爷?”
前排靠墙的一个女生,悄悄回过头偷偷望去,才看到离三的五官轮廓,便如含羞草般立刻缩了回来,兴奋不已地拉着同桌又是四年室友的闺蜜,语无伦次,把藏在心底的各种青春偶像剧里的帅气多金的总裁公子名如数家珍般说了一遍。
“你怎么不干脆说他是金正武啊!”
巧玲白了一眼,不自禁地又偷偷瞄了瞄离三,眉目间暗波流动,春心荡漾着,虽然皮肤有点黑,可五官跟古仔一模一样诶,端正又帅气,和学校里的那些帅哥都不一样,好有男人味啊。
“呸呸呸,何巧玲,你想什么呢,你可是有男朋友的女人,不能水性杨花。”
想着,何巧玲眨巴眼睛,一脸花痴地傻笑着,一瞬间便没了立场,“可是我的峰哥哥没有他帅,更没有他有钱。”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
小说电视里播,当有钱,便有颜,或者,当有颜,必有钱。
深受韩剧台剧荼毒的校园少女们,一直在脑子里抱着这样的想法。无论黑板上偌大的“考试倒计时102天”,间或是空气闷热的夏暑,此时此刻都无法浇灭女同学燥热如火山喷涌的心,就像早年里幻想白雪公主遇到白……黑马王子一般。
“嘿嘿,走了。”
马开合冲离三挤眉弄眼,摆出“你懂的”神情,浑然不顾造的摊子,扬长而去。
离三愣了愣,不用多仔细便察觉到若隐若现打量他的目光,无奈地摇摇头,吞下马开合种的这一苦果。
甫一坐定,手指刚轻敲了两下桌面,忽然旁的同桌松开嘴咬着的指甲,轻声地说:“同学,如果你真心想考研的话,最好收心好好看书,不然考也白考,不如再玩半年,回去继承家族企业。”
话末的语气带点尖酸带点忌妒,离三哑口失笑,也不计较着澄清什么,他暗自地点了点头,又自顾自地看了看堆在桌上的左右两摞与他等高的书。
“我叫刁舒岱,你好。”
刁舒岱做题做得精神乏力,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呼出,看了下表发觉差不多快十点,又瞥了瞥腰板直挺的离三。
“李三。”离三客气地自报家门,当即闭目着,两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
刁舒岱顿时眉毛嘴角向下扯,脸色阴沉,糊弄鬼呢,李三?谁的父母会给孩子取这个名字,嘁,有钱家的孩子真可恶,总担心陌生人图他们钱一样!
胡思乱想着,他对离三的观感越来越差,鼻间下意识地冷哼了一声,正眼不再瞧离三,转移视线看了看那两叠高高的书。
当最上面《货币理论与货币政策》最先入眼,刁舒岱微惊,噢,跟我一样考经济类的研究生?
又打量下书的高度,显然跟自己靠墙的一撮比起来,简直是大巫见小巫,他的眼睛逐渐地睁大,不禁自问:他考什么学校,这么多书,比我还多!
揉了揉布满血丝酸疼的眼睛,慢慢认真地又从上而下扫了眼,一直扫向另一端的《应用经济计量学》,他猛地一哆嗦,眼睛睁得不能再大,无数的问号像腊冬里的雪花连绵不绝地从空白的脑袋里飘过,这些书字我都认识,连在一起印在这书皮上一本都不认识,他到底考的是什么学校啊!
直到《高级微观经济学》、《高级宏观经济学》从眼前掠过,顷刻间,他的目光顿时一滞,充满了错愕与迷惑。
这……这两本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在哪里呢,嘶,想不起来了,喔,好像在刘学长那里看过,不对啊,刘学长可是在读博士,金融学院副院长的爱徒,嘶,这个人怎么在看刘学长才该看的书,莫非也考博的学长?
不对!
刁舒岱立刻自己否定自己,他这里面又是建模的,又有大部头,超纲无关的都在里头,不像是考试。
对,是的,这个人肯定是不懂怎么考研,没错,肯定是随便拉了些书装大尾巴狼,有钱土包子都这样,人傻爱面子!
越想,刁舒岱越觉得有道理,不自觉弯下的腰渐渐地笔挺起来,他抖了抖肩,自信重新回到脸上。
刁舒岱清了清嗓子:“咳咳,同学。请问这么多书,你打算考哪个学校啊?”
“学校?”
离三顿了顿,眼睛从细读的《matlab经典教程从入门到精通》,转向旁的同桌,不明白他说什么。
果然,果然,果然是一窍不通的土包子,有钱有什么了不起,脑子才是一个好东西!
刁舒岱心里越发地高兴,整个人像喝了琼浆玉酿般通体舒服,飘飘然不能自我,忽而扬起下巴,颐气指导道:“啊,这个时候不确定学校,你专业课怎么考啊!你看看我,我这边的茆诗松《概率论与数理统计教程》、罗伯特巴罗《宏观经济学:现代观点》,都是财经大学指定的参考书目,你考研怎么能不看呢!”
“嗨,微琴,快看呐,掉书袋又再装模作样,给人当老师了。”
中间最前排刚默诵自己作的《中国文学史》笔记的女学生,用手肘轻轻地蹭了蹭嘟着嘴把圆珠笔夹在唇鼻间的林微琴。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他想当狗让他当呗,光我这个人什么事。”林微琴两手托着脸腮。
“哎,他旁边那个,从刚才对话好像是一个大款。”
“黄雅莉,孟子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林微琴翻翻白眼,“亏你是汉语言的才女,还立志‘现代李清照’呢,怎么这么铜臭庸俗啊,小心黄叔叔又拾扫把打你,叫你辱蔑书香门第。”
黄雅莉撅着嘴,一边伸手作势捏林微琴,一边没好气道:“哎,我只说个‘大款’,其它可什么都没提啊,你可别搞文字狱扣帽子啊!”
“行行行,我的黄大才女,你不庸俗,你高洁如冰,才气如海还不行嘛!”林微琴捏腔作调讥笑道。
“好啊,你又开我玩笑,小丫头皮痒痒,看我这个姑姑不好好替你爸收拾你!”
林微琴一边躲黄雅莉地骚扰,一边轻笑道:“表的!”
“表的也是你姑姑。”
黄雅莉跟林微琴嬉戏打趣中,渐渐勾肩搭背抱成一团,笑靥如花。
“哎,看,掉书袋又卖弄自己学问,拿题目考人呢!”
第一百零七章 自修教室(下)
“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刁舒岱以为自己的耳朵不灵光,听岔了,面前的这个人,这个学渣居然敢回绝我好心好意的指导,居然说不用学高数!
“同学,你到底懂不懂考研啊,高数是必考的,怎么绕都绕不过去!”他仍然老气横秋道。
离三皱了皱眉,感到莫名其妙,他三番两次回答没有考研,可偏偏刁舒岱当耳旁风,执意好为人师,像地里的蚂蟥一样黏在皮肤上揪不下来,又像蚊子苍蝇嗡嗡作响,既难缠又烦人,干扰到他温书。
“高数一般我都会,不需要。”
好大的口气,都会,呵,连我都不敢说这样的大话,刁舒岱心里冷笑,离三的话在他看来纯粹是打肿脸充胖子,哼,有钱人都这德性,就喜欢撑面子,好,我就彻底撕破你的脸!
“是吗,那不好意思,有道题你能不能看下,反正你都会。”
刁舒岱事先用橡皮擦擦掉计算过程,指了指残留着一丝丝橡皮屑的题目:
lim(x-〉0)[√(1+xcosx)-√(1+sinx)]/x
离三瞄了眼,又瞅了眼刁舒岱,“这道题你不会?”
当然会啊,我大一就会了,关键你是不会吧!刁舒岱高高扬起尖下巴,趾高气昂,鼻子朝人。
“别说会不会,你先解出来。”他轻蔑道。
离三拿起笔,“有答案跟解题过程吧。”
看看,看看,直接问答案跟解题过程,真是丢人,我怎么就让他坐我旁边。
刁舒岱鄙夷地瞥了瞥离三,阴阳怪气道:“当然有啊,你要看吗?”
“不,具体解析你直接看答案好了,答案是-1/6!”
离三一边说,一边在空白处唰唰飞快地下笔,“分子用有理化的方法处理,整个函数化简为[xcosx-sinx]/xx1/[√(1+xcosx)+√(1+sinx)],前者用洛必达法则求解得-1/3,后者的极限值为函数值1/2。”
刁舒岱一怔,答案是对的,可他感到难以置信,他想象不到在心底被自己看低成低能儿学渣学沫的离三,居然能解出来。不过转念一想,哼,这种题解出来算什么,我大一没上课前自学就会了。
“那……那同学,”刁舒岱假装难为情,弱弱地又指了指另一道同样残留着橡皮屑的题目。“请问这道题该怎么解?”
离三疑惑道:“你这一道题都没有想通,问下一道题合适吗?”
嘿,你这个学渣倒教育起我这个学霸了,反了天啦!刁舒岱眉毛一抖,张口想反驳,又忍了忍蠕动着喉咙,假笑道:“嘿嘿,一次性问个清白,然后在一次琢磨懂。”
“又是极限?”
从离三的斜眼里,刁舒岱感觉到嫌弃疑惑,似乎在说“你的基础这么差,考什么研”,他登时抿了抿嘴唇,胸膛上下起伏,心口窝着一团火焰,他很想破口大骂,又什么又,都是极限,整本书都是极限。
咻,刁舒岱额上暴绽的青筋犹如毛虫般微微蠕动,他深深吐了口气,肚子里生的气像放气的轮胎般慢慢地由口中泄露,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不要跟他一般见识,我可是要考沪市财经大学的研究生,不要跟他这种只能去不入流的动气。
他虚情假意道:“对,还是极限,你给看看。”
离三轻轻叹了口气,念在这个人主动挪座的份上,他再次从思绪中抽出精力,快速地又瞄了一眼:
“试求正数a与b,使等式(x→0)lim1/(x-bsinx)∫t^2/√(a+t^2)dt=1成立。(∫上角标为x,下角标为0)”
嘿嘿,这道题我可是花了半个小时才解出来,我就不信就你这水平能解的出来,给你一天两天都不可能!
刁舒岱扭过头,阴森森地窃笑着。然而,一分钟不到,也许才过了三十秒
“解出来了。”离三轻描淡写道。
“什……什么,解出来了!”刁舒岱半信半疑地上看下看离三,“真的假的,你题目才刚看好就解出来了?”
像这类的题目,在徐汗青出的各种奇葩难度的高数习题册里,简直是小儿科,而离三对付这些都游刃有余,几乎是看到了题目便想出了答案,推导解析过程在大脑里拢共不用一分钟,否则哪里能赶在杂货铺老板开张前做好十五页既包含选择填空,又包含求证推导。
离三侧目看了下刁舒岱桌前的闹钟,上面的时针分针显示已经到十点十分了,他容不得自己多浪费时间,二话不说抓起笔,洋洋洒洒地在草稿纸上写下了解题过程,并且一边写还一边讲解了起来。
“典型的0/0型未定式,直接用洛必达法则嘛,第一步先把积分给拆开,由(x→0)lim(1-bcosx)=0,可得到b=1,再带回原式,得出a=4,你看看答案,是不是。”
刁舒岱愣愣地盯着草稿上工整的字迹以及行云流水的解题过程,目瞪口呆,这家伙刚刚干了什么,好像我眼睛一睁一闭就写好了,开什么玩笑,大脑都根本没反应过来,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没错,肯定是胡说的,这道题的答案明明是a=8,不懂装懂,嘿,有钱人都……
他满腹牢骚,内心狠狠地诋毁着离三,嘴唇微微地翘起,得意洋洋地翻着这道尚未校对答案的题目,忽地解析答案里,答案开头第一行“a=4,b=1”赫然出现在印刷粗糙的纸张上,犹如晴天霹雳一般,一下落在自以为躲在树下可以避雨的刁舒岱,强烈的电流使得他的心猛然发颤,使得他的面部五官扭曲狰狞。
两只眼珠子仿佛快要从凹陷的眼窝里掉落出来,刁舒岱直勾勾地盯了足足有一分多钟,然而数学这一经得起检验,尤其是对就对错就错的二元对立,而现在,这个花费了半个小时苦思冥想,计算推导出的答案,居然是错误的,而且隔壁那个一直是学渣学沫的土豪文盲仅仅一眨眼工夫就解出来了,这一对比就像对云端的自己踹了一脚,把他踹得自由落体狠狠地坠落在地上。
啊,嫉妒令人高斯模糊!
啊,嫉妒令人面目全非!
就在刁舒岱神情呆滞地望着答案时,离三一面翻着书细看,一面好心好意地提醒:“很简单的洛必达法则应用,计算本身也没什么难度,看来你在极限上面得多下点时间,推荐你可以买一本《同济五版高数》,如果你觉得贵的话,也可以到图书馆借,具体在二楼的数理科学和化学阅览室,,印象里应该还有两本。”
话以及话中的语气,像一根刺般扎醒了刁舒岱,他瞠目结舌,下意识回道:“谢……谢……”
话音未落,他猛然一激灵,缓过神回过味来,等等,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像老师教小孩子走路,这语气怎么这么像我刚刚跟他讲的,他在跟我说教,他在教我怎么学高数,我高数、数分、复函、线性代数可是门门没挂科,我用你教!
“怎么样,这道题‘a=4,b=1’想明白没有?”离三好心好意道。
只是,像伤口上撒了把盐,疼得刚想爆粗口的刁舒岱如鲠在喉,特别是面前的人面带着亲和的微笑。
“不……我不……”他情不自禁地张嘴,又快速反应地止住嘴,嘴角一阵地抽搐。
啊,嫉妒使我马勒戈壁!
第一百零八章 当年他面前,我如蝼蚁(上)
这……这,怎么就解出来了,怎么他就解决了,我怎么就解错了,不对,我思路没错,是一不小心开小差算错了,是的,这道题这么简单,我怎么可能不会,我只不过是不小心。
刁舒岱咬牙切齿,盯着这道原先自信满满以为解对的极限题,越发郁结的心宛如闷气充满的气球在戳破的一瞬间,伴随着失落同时有失衡,双手揪住自己的头发,死死地拉扯,像要把脑袋的整块头发抓下来。
见他表现得异常纠结,离三善意地提醒:“数学想不通的话,可以适当休息一下。”
“不用!”
刁舒岱紧锁着眉头,柔软的嘴唇在两排坚硬的牙齿下“蹂躏”着,他恨恨地看去,更是不平,凭什么你还在学习,偏偏叫我休息,呵,你是想趁我松懈偷偷追上我,你们这些个暴发户子弟就没有几个好东西!
如是揣测,他火速把挂在椅背后的书包放到腿上,呲的一声,拉开拉链,慌里慌张从里面的书中寻找,不断一本又一本地翻动,终于在两本草稿间找到了一个油皮纸袋,顿时大喜若望,忙不迭地抽了出来,粗暴嘶啦一声撕开封条,取出厚厚的一叠资料。
零四年的考研,培训机构尚未成规模,商业化程度不深,在思修上没有肖秀荣,在高数上没有汤家凤,一切的参考资料、习题考卷除了市面上参差不齐、良莠参半的,大多数都是费尽心思,要么托关系找同院校或者目标院校的前辈,要么到学校开放的电子阅览室,或者二十四小时不停业的网吧,用着龟速或稍快的网速在信息狂潮中大海淘沙。
而恰恰,刁舒岱手里这份涵盖了代数几何、复函、极限等方方面面的习题册,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不下一个礼拜的厚脸皮,说干了自己的口水谄媚逢迎,才从一名在读的数学系硕士生手里得到,据说是第一学府第一系,也就是学校代码“10001”的燕大里所有专业排名第一的数院流的一份期中期末高数试题合集,其难度之高,其涉猎之广,把它做透了,数一拿个高分根本不在话下。
这么弥足珍贵的资料,刁舒岱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存着,连页脚都不愿意折皱,完全是压箱底的东西,打算10月份的时候按盗版修仙小说里等自己筑基大成,再开始冲击这座高深又陡峻的高峰。
然而,刚才的打击,以及现在畸变的心境,使得脑子发热渐渐丧失冷静的刁舒岱,迫切地希望能找个五指山狠狠地镇压住眼前这个“大逆不道”的“孙猴子”。尽管如此,他的心仍旧一阵地刺痛,犹犹豫豫没下定该不该浪费宝贵的资源。
离三瞥了眼,一面翻阅着书,一面轻声劝道:“同学,盲目的题海战术对数学没有帮助,扎实基础很重要。”
话音瞬间激怒了刁舒岱,他抛下顾虑,抄起草稿本以及笔,然后疯狂地翻动寻找题目,纸张哗哗地像溅起的朵朵水花,不见间歇。
慢着,我干嘛费这个时间找题目,万一他又做出来怎么……呸呸,他做不出来的,刚刚那道题只是侥幸,只是瞎猫碰见了死耗子,这回他肯定解不出来,对,给他出最难的那道,最后一页的那道求证题很难。哈,就这样,给他出这一道,做不出来也不会浪费我的题,反正那道题我不会,让我我肯定放弃,而他,哼,也一样!
嘴唇大幅地向上扯,刁舒岱露着牙齿邪笑着,他的神情变态扭曲,忌妒的污水已经流通到他精神里的每一个无形细微的毛孔中,一颗扑腾不止跳动的红心,在咚咚的一缩一松中变得深黑,布满的血丝膨胀的快要滴出腹黑的水。
他唰唰大笔抄好题目,当即半阴笑半紧张地说:“同……同学,能再请教你一……一个问题吗?”
奉劝的话当耳旁风左耳进右耳出,离三本打算不理睬,不仅是坚信自己的观点,盲目做题纯粹不会有质的提升,而且他不愿意再多浪费时间,虽然只花了不到两分钟而已。
不过,看到刁舒岱殷切的脸,从他的眼神中看到期冀,离三心软叹了口气,说道:“不好意思同学,我也有事情要做,不能一直帮你解题。”
哈哈,露出来了,露出来了,大尾巴狼的尾巴露出来!
刁舒岱心里不断地狂笑,差点让刻意表现的惆怅郁闷的神情失败,他的脸上此刻一阵抽搐着,眉毛不自禁地上扬给强硬地皱了下来,咽在喉咙里的笑声随着喉结上蹿下跳,呼了几口粗气才压了下来。
“是这样啊,也是!”刁舒岱口是心非道,“都麻烦你两次了,是挺不好意思的,而且这道题蛮难的,估计做出来要花很长的时间,那……那不为难你。”
不提还好,一提离三来了兴趣,他侧着头,眯着眼,“可是试试,最后一道题。”
哈哈,又打肿脸充胖子,好啊,正合我意。
“咳咳。”刁舒岱清了清嗓子,连同笔跟草稿纸放到离三的桌上,“那……那就麻烦同学了。”
离三草草了看了一眼题,两道卧蚕眉抖了抖,果然比之前的两道有难度,他悄悄地合上手中的书,仔仔细细地又从头看了一遍题目。
刁舒岱见状,勾了勾唇角,隐隐的嗤笑藏露在其间,看吧,看吧,他也就是这个水平,根本不可能比我高,刚刚那道题他一定是捉瞎蒙对,更可能是以前做过了,直接照搬答案,对,他刚刚的计算过程跟解析的一模一样,铁定是抄的。
“同学,题有点难度吧?”他幸灾乐祸道。
离三点点头,“嗯。”
“那要不等下午的时候再想吧,现在时间要到11点了,过一会儿该吃午饭了。”
咚咚,食指、中指依次敲了几下桌面,离三笑了笑,“不用,解出来了。”
“嗯,嗯,是难,解不”
刁舒岱胜券在握般地点着头,忽然意识到不对,张口惊呼:“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我目前只有两种解法。”
“还有两种!?”
第一百零九章 当年他面前,我如蝼蚁(下)
“噢,是吗,解出来啦,真快啊!”
一时间,刁舒岱耳朵里像有闷雷轰了一声,活跃的大脑顿时如同给尖针刺了一下,感到全身麻木,双手不自觉地哆嗦。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在心底不住地呐喊。
“求证题,我先写,写完了再讲。”
离三握着圆珠笔,浑然未觉一旁的刁舒岱已经魂不附体,空空如也的脑袋思维已经惊吓得逃之夭夭,他的脸逐渐地拉长,脊背、额头流下一股股的冷汗。
不,不,他在乱写,没可能的,刁舒岱再一次用无端地否定安慰着自己,紧接着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似的,惊慌失措地从一叠纸里面,像从杂草中搜寻丢失的戒指一样,左翻右找,找到了写了满满一页纸的手写答案。
这可是他特意腆着脸,在上个学期利用自己的人缘以及不屈不挠的游击战,晃荡出没在理学院,前前后后不下十几次地不耻下问地叨扰学长学姐,不计脸皮地化缘甚至可以说是乞讨来的整个燕大合集资料的答案,尤其是离三这会儿写的题目,求证解析的过程,他足足求了七八个硕士生,结果不是难倒就是难倒的路上,一直一名爱表现爱展示的在读博士“好心”指教,才堪堪破解有了他手里的这张无比宝贵的纸。
刁舒岱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壮起胆,瞪大着眼睛,打算一行行地对照答案。然而,第一行便不一样的结果,瞬间令他犹如喝了十全大补汤般,激动亢奋,整张脸显得格外赤红。
错的,哈哈,果然是错的,他纯粹是装蒜,嘴硬强撑着,根本不会解。
心想着,刁舒岱迫不及待地转过头,目不转睛,直直地死盯着离三的脸看,想看到他走入歧路越走越吃蹩的脸色,想看他自作聪明最后自食其果的表情,胡思乱想间,脑海里他不断地想象出各类画面,要么是卡在其中的一步走不出来,整个解析宛如沙堡般在不可靠的地基下摧毁坍塌,要么明知故犯故意强撑着,一错到底,前者嘛,舒服,而后者
更舒服!
刁舒岱一想到自己把这个答案摊在离三的面前,逼着他承认自己的错误,逼着他承认自己的不足,然后抱以人生导师般的姿态慢慢地教育他,一举搬回前两手丢的脸面。
“好了,你看看是不是这种解法?”
笔走龙蛇,离三写完最后一个标点,密密麻麻公整清爽的验证过程跃于纸上。
“同……同学,好像不是诶。”刁舒岱继续故作半痴半傻的样子,真诚而又无辜地说,“你一开始好像就错了,不是像你这样,是……”
“是吗?”离三笑了笑,“看来答案用了另外一种解法。”
什么另外一种解法,想说自己是对的,哼,装,继续装,看我怎么揭露你虚伪自负的样子,答案可是在我手里呢!
刁舒岱似笑非笑,下巴又昂了起来,眼睛斜视着,“同学,你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另一种,你这种”
“这是第一种解法。”
离三自信从容,他飞快地翻页,在新的空白草稿上,下笔如神,又开始挥洒他的才气与思维。
他一边写,一边说:“你看看,你的标准答案是不是这样的?”
刁舒岱用不相信的语气道:“同学,不要费心思了,这道题可是燕……可是很难的,你就花几分钟看了几眼怎么可能……”
“等等,很快。”
“不要太认真同学,解不出来没关系,我不会怪你。”刁舒岱甩了甩夹在手指间的答案纸,摇头晃脑,说着风凉话。
“你对照看看。”离三撕下新写好的求证过程,递了过去。
“不用对照啦,同学,其实解不出来不丢人,关键要认识自己的不足,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干嘛!”
见离三执意地递给自己,刁舒岱撇撇嘴,心里不齿,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非要我把你拆穿了才认错!
他自信满满地低下头,草稿上第一行的起始刚映入眼帘,先是一怔,猛地一激灵,惊叫道:“啊!”
刹那间,尖叫声像雷鸣撕碎了雨前的沉闷气氛,一下子惊起临近中午精神涣散的同学,纷纷调转个身位将目光齐刷刷地锁定在角落的离三,以及脸拉的老长、口张得巨大的刁舒岱。
“1/(1-2cosθ+x∧2)=1/(x1-x2)x[1/(x-x1)- 1/(x-x2)]……”
开头的解析过程与那位博士生给出的答案一模一样,刁舒岱毛骨悚然,惊得汗一股脑儿往外冒,又忽地萌生出一股不甘心的执念,催促着他往下看,往下寻找漏洞错误,然而才能之上的天差地别,像∫、dx、dy,cosθ等等符号他都认识,但是连在一起,连成一段一片,竟全不认识!
一目三行,渐渐地,一目一行,再慢慢地,一目一个符号,刁舒岱的脸越渐惨白,因为难以置信而抽搐的脸,此刻像是运动过量了皮肤松弛地垂下来,一动不动,彷如面瘫了般神情呆滞,目光茫然,与其说懵懵然,倒不如准确地讲,是彻底的麻木。
“呵呵。”
他痴痴地傻笑着,纸上一个个字符,一行行运算,就像一道道雷霆轰击着他这棵华而不实的伪学霸之树,将他的脸面劈得乌七八黑,劈得支离破碎,又像一笔笔软刀子,又割又绞地使他肠穿肚烂。
现在,刁舒岱的心里已经没了嫉妒,而是上升到更高的哲学问题,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干什么?
随即,眼前一片薄薄的云雾,鼻子略微发酸,他莫名感觉到委屈,眼泪在眼眶里开始打滚,再看看一旁面带微笑的离三,突然一向自视清高把自己捧得高高的自己,此时此刻面对着离三,包裹着骄傲与自尊的心动摇着,逐渐破碎,开始变得自卑,开始绝望,为什么世界上有我这么一个蠢人,活在世界上浪费空气浪费粮食。
见他莫名其妙地哭出声,离三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刁舒岱抽泣道:“这道题真的不难吗?”
“有点难度。”
“咝咝,这道题可是把几个数学专业的研究生都难倒了。”
“可能吧,不过让博士来做肯定很容易。”
是啊,博士!刁舒岱浑身一抖,万念俱灰的他突然萌生一个念头,他回想起离三桌上的两摞书,那里面有大部头有建模,他不禁又生起了新的希望,因为他认定离三一定是博士,离三只是比自己多吃了几年的盐而已。
“同……同学,你是博士吧?”他不敢再高调自负,弱弱道。
“不是。”离三感到古怪,“为什么这么说?”
不是博士,那肯定是硕士,刁舒岱笃定道:“那你一定是硕士生!“
是什么给了你错觉,离三失笑道:“也不是。”
不是,都不是,怎么会!刁舒岱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他又一厢情愿地设问:“那你是数学系的?”
被问得稀里糊涂,离三皱了皱眉:“你到底想问什么,直接说。”
“我想……想知道你的数学为什么这么厉害。”
离三摸了摸下巴,呼吸了一下,仰着头说:“天赋吧。“
“天赋?”
再遭雷击,刁舒岱的心一沉,宛如压了千万斤,他惨笑着,“就不用点努力吗?”
离三一本正经地说:“努力,当然,可有时候,天赋比努力更重要。”
“是吗,那像你这么厉害,高数学了多久?”刁舒岱的心沉得更深了,从地上已经沉入海底。
“一年吧。”
“一年?”刁舒岱忽地来了精神,仿佛又游上水面看见太阳,“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我高数大三丢了一段时间,现在算算也快温习了一年,可水平差你好多,你能教教我吗!”
离三露出如沐春风的笑容:“想学啊?”
“嗯!”刁舒岱改过自新的神情,极其酷似《灌篮高手》里的三井寿,就差没喊出“教练,我想打篮球”。
“你觉得大一教大四合适,我就教。”
咔,教室里凝望着刁舒岱神情的同学,仿佛都能听到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只见刁舒岱瞬间崩溃,瘫软在座位上,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眼角挂着晶莹的泪珠。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有个人在我面前装逼。
第一百一十章 板上留言(上)
“噗嗤,微琴,你班那个‘掉书袋’他好像哭了。”
望着一脸生无可恋般仰头看天的刁舒岱,黄雅莉抿着嘴憋住声,玉颈上暴绽的青筋激烈地蠕动,双肩微颤,泪不自禁地从眯成月牙样的眼里夺眶而出。
“嘁,早该给点教训了,让他明白清楚自己是什么货色。”
林微琴捂着嘴,唇角扬起长长的笑弧。
“只是姑奶奶一心学习,没空搭理这种人,想不到还长气候,自以为有多么牛掰,总是老三老四。哼,又不是年纪前列,有本事费什么工夫考什么上财,直接保送好啦,又不是没有这机会,哪像我,去江浙大学!”
“是是是,微琴,别跟他一般见识,再牛不也只是个明珠的学生,震旦、水清、燕大又不是没处过。”
朝墙角落投去一个不屑的目光,黄雅莉敛了敛神色,勾起嘴唇,“再说了,真去那样的学校,又不是不可能,恐怕你跟我连考试都不用,放个风,江浙大学还不把录取通知书奉上啊,根本不必较真!”
林微琴嫌弃地扒拉开黄雅莉搭在她手臂的手,“去去去,黄雅莉,那么虚伪那么世故的事我林微琴可做不出来,我光明正大,要靠真才实学上学,疏通关系走歪门邪道,恶心,你要想干你自己去干,别拉上我。”
“干什么干,真想干的话,至于陪你败走麦城南下申沪,早就这会儿在四九城跟我妈我小姑一块在王府井逛街呢,还遭什么罪,考什么研,在家享福四年,毕业了安安心心当我的官太太。”
“说的好像要嫁肯定有人娶。”林微琴开着玩笑调侃道。
黄雅莉捏了下林微琴的手臂,“你个丫头要死啊,有你这么说表姑的嘛!”
林微琴嫌弃地挥挥手“呶,你都说了是‘表’的,再说哪有你这样的姑姑,,从小到大过年没给过我一分压岁钱,还仗着当时我个头小总抢我大白兔吃。”
“打住,打住,童年无忌,毋论过错啊。”黄雅莉伸出手指,戳了戳另一端的掌心。而后翻了翻白眼,转移话题:“哎,不过话说旁儿那个‘大款’看起来不像酒囊饭袋的公子哥,有点水平,能把那个‘掉书袋’打回原形,彻底自闭,能耐啊!”
“能什么啊,是刁舒岱太弱,自己是一无所知空空的口袋还不知道,总爱挑明知不如的人找自尊,纯粹没事找事……”
林微琴嘴下不留情,像连珠炮似的频频开火。
看泼辣如她一发不可收拾又开始毒舌,黄雅莉忙打断道:“哎,对了,微琴,说起这个,你难道不去碰碰那个‘大款’?”
“干嘛找他?”林微琴睁大着眼,眨动修长的睫毛,清纯而可爱。
黄雅莉建议道:“你可以试试他的水平啊,万一不错呢,以后能互相切磋,交流问题心得啊。”
“神经啊,我可是已经有高人指点,成绩不知道提升的有多快,干嘛再找他?”
“嗨呀,你老麻烦谢蓉怎么行啊,她这两个月可在中金实习历练呢,你老是晚上十一二点qq抖动骚扰她,合适吗!”
林微琴翘起嘴唇,不高兴道:“怎么不合适啊,蓉姐跟我从小玩到大,不是亲姐妹胜似亲的,当初考研还是她怂恿我考江浙大学电子与通信工程硕士呢!”
黄雅莉着急道:“哎呀,你怎么能不明白呢,这叫”
“圆滑!”林微琴撇撇嘴。
“是周到,是体贴!”黄雅莉摆出一副家长长辈的样子,用手指戳了下她的额头。
“好啦,好啦,蓉姐不会计较的。”林微琴不耐烦地别过头。
“真是的,都是我跟谢蓉把你惯坏了。”
“哎,你跟蓉姐别混一块啊,她宠我,你可是欺负我。”
“好呀,真不是好歹。你个丫头片子,我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欺负。”
十一点半,午间,炎热的天气,咕咕直响的肚皮,已经使教室里的大多数学生,渐渐丧失了战斗能力,他们一个个地看完刁舒岱这一出哑剧般的表演,从他由惊讶到震撼,震撼到崩溃,崩溃到绝望的神色变化收获到巨大的喜悦以及乐趣,结伴离开的时候,三三两两聚在一块,便是拿此当谈资,充以消除一上午学习带来的疲劳以及烦闷。
“哎,那个墙角落的人真有意思。”
“是啊,是啊。”
咯吱,咯吱,接二连三椅子腿滑擦地面的尖锐刺耳声传来,纠缠嬉戏在一块的林微琴、黄雅莉终于停了手。
“好了,好了,微琴,中午了,我们去吃饭吧。吃完饭,回宿舍赶紧睡一觉,定个闹钟下午两点还得过来继续。”
“走,吃饭。”活泼的林微琴霍地站起身,拉着衣角向往轻扯,把褶皱慢慢弄平。
“诶,你瞧,那个‘大款’好像从过来到现在,一口水没喝一直在看书。”
黄雅莉手指所指的离三,此刻他一直保持着腰板挺直,静静地翻开两摞书,眼动,心动,脑子动,正在依着深刻的记忆,勾勒出答应徐汗青所做的股市改制研报的整体框架结构,他一本一本从书堆里取,轻车熟路地就像小时候碰到不认识的字能翻到辞海对应的某一页,一样准确地翻到需要内容的大致位置,从佶屈聱牙的表述中寻找可靠有理的依据。
“那个人好夸张啊,刚拿出一本才翻了几分钟,放下又拿出另一本翻了几分钟。”
黄雅莉觉得古怪,喃喃道:“哎,微琴,你说他在干嘛啊?”
林微琴瞥了瞥,“也许遇到一个更会装样子的呗。”
“不太像,会不会是弄论文?”
“也有可能。”林微琴顿了顿,忽觉一直嘴上谈论一个不相干的男人很不矜持,也不必要,“够了,够了,黄雅莉,从刚刚到现在,你三句话一直没离开过这个人,张口‘大款’,闭口‘大款’,怎么啦,天气燥热,春心荡漾,发烧(骚)啦,想男人了?”
“去你的,你才想男人了!”黄雅莉啐了一口道,“我现在可奉独身主义啊,三十岁前一切谈婚论嫁,免谈。”
突然间,咯吱一声,她的耳旁边灵敏地听闻到墙角落的动静,转头一看,英武魁拔的离三已经飘然而去。
不知道哪一根弦出了问题,还是这根弦自从离三来了便缠在他身上,黄雅莉下意识地踏出一步。
“微琴,走走走,去吃饭!”她掩饰道。
话音落,两人手牵手,亲近地几乎形影不离,步伐轻快,以差不多的速度噔噔踩出声,迅速地出了走廊。
“呦,李三,吃了没有啊?没有吃的话,一块去食堂吧。”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保安制服佝偻着背的熟悉身影出现在黄雅莉、林微琴的视线中。
第一百一十一章 板上留言(中)
地摊上10块3件的白色短袖衫,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双橡胶底的布鞋,穿着如此的“大款”离三给强拉硬拽到东边的第三食堂,山明楼。
它是明珠大学为数不多暑假依然一天三顿连续供应开放的食堂,宽敞,干净,天花板上三排每排六个的吊扇大马力地转动着,风快而猛烈地吹向坐在座位上的留校师生、保安保洁。
“哎呦,老孙啊!”
四十多岁不修边幅的吴磊,摘下顶了半天帽沿沾满汗的保安帽,手指间捏着一根烟。
见同事孙勇冠身后跟着年轻人,他惊讶道:“你后面那人谁啊,是孙子吧?
“吴哥,你这话咋说的,总觉着味道怪怪的,别扭。”坐对面的同事歪歪嘴。
“哪里怪啦,孙子就是孙子嘛。”吴磊真性情道,“诶呦,都这么大啦。”
“呵呵,不是,不是。”
大热的天,孙大爷如旧,领子扣子一颗不解,帽子戴的端端正正,即便马放南山,依然保持军人应有的仪容仪表。
只是,脸上已经没有了当年杀敌的英勇模样,他慈眉善目,和气地回答:“一个朋友,忘年交,带他来吃饭。”
“孙大爷,我看还是算了,我去外面随便找个摊,啃点馍馍或吃点面条对付对付就完事。”
离三出门便碰巧撞见孙勇冠,然而此时,他情愿刚刚没有这一次“碰巧”,因为他不忍心多花自己的钱,更不忍心占孙大爷的便宜,让他用一个罐子一个瓶子几毛几毛换来的钱请客吃饭,哪怕只是一顿快餐。
“诶,这个时候哪有馍馍卖,外面只有馆子开着,可贵着呢,就算吃面条,也没食堂划算,你这个学生吃了这么多回,咋还没我清楚呢!”
离三语气恳切道:“可也不能您请,而应该我请您。”
“诶,一顿饭,有啥好客气请来请去的,又不是玉帝的蟠桃宴。”
孙大爷将长着老人斑的手伸入口袋,摸出一张多功能隶属职工的校园卡,“再说你不刚刚讲了,自己没有带卡嘛!”
“可”
离三一听,为自己刚刚草率的回答感到懊悔。
孙大爷颤颤悠悠地晃动着手,“你啊,甭瞎想,这卡里面的钱其实不算是钱,学校每个月会给我这样的保安补贴两百吃饭钱,是福利,没有我一分钱充进去,所以敞开心头不要记挂。”
“哎。”离三顿时凝噎,回应了一声。
“这山明楼啊,干净,量足,而且味道不错,尤其是肉菜。”
孙大爷一边递餐盘,一边说:“来,拿个盘子,你先点。”
“呦,不是老孙嘛,你怎么想着来吃人饭,咋不等歇堂了捡泔水吃!”
在玻璃窗内走动着的一个戴白帽厨师模样的人,一瞅见递来盘子的,蜡黄脸色,,皱纹间沾土带泥,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配发崭新的保安服,可衣袖露出来的衬衫口破旧泛黄,没有洗,而且可能刚扒过垃圾堆。
“你刚才说什么?”离三拧着眉毛,阴云密布着脸,杀气十足。
“我说他这老头总爱捡……”
厨师吊儿郎当地斜眼了过来,乍一眼与离三蕴藏着雷霆般愤怒的眼睛对视,瞬间感觉到一股汹汹的气势正席卷而来,不可阻挡压向自己,腿脚不经意地打怵。
“你想干……”
投向他的森然冰冷的目光,使他的话,犹如寒冬腊月零下三十多度泼出去的水,没离开盆便结成了冰,哽咽在嘴里半天化不开来,讲不出去。
离三细眯着眼,突然露出憨憨的笑容:“我想干什么?”
他想杀我!
动物有着天然感应危险的本能意识,即便人进化有别于动物,但他依然保有这种本能。
而此刻,这名厨师很明显地,从离三咧起嘴和善的笑里,强烈地感觉到一种置他于死地的杀机,而且是大象能轻易碾死他这只蚂蚁的杀机。
当当,离三用铁盘在台前敲了敲,一字一眼和气地说:“我要让你给他道歉。”
陡然间,厨师寒毛直竖,脊背流出一股冷汗。
“算了算了,吃饭要紧,别为难了。”孙大爷不动肝火,似乎无所谓或者见怪不怪地摆摆手,“大妹子,麻烦给我份梅干菜炒豆角……”
离三一言不发,忽变地痞气十足地手支在台前,抬着头睥睨着吓傻口呆的厨师,凛然的眼神似乎暗示一点,道歉!
“对不起!”
扔下话的同时,他一样扔下了打菜的锅勺,匆匆忙忙,慌里慌张像迟一步就没命似的,跑到了后厨。
孙大爷皱着眉好奇:“他怎么回事?”
“也许是口无遮拦,回过神心里太内疚了。”离三轻描淡写道。
“是吗?”孙大爷嘟囔着,转瞬间叹了口气。
……
“哎,雅莉,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大款’,你是在逗我吗?”
林微琴像端着一杆有瞄准镜的狙击步枪,左眼闭右眼睁,一双筷子对准与孙大爷一道出来的离三。
“刚刚没仔细看,就这样的人,又是洗得快破了的牛仔裤,又是吱吱踩的土里土气的劣质鞋,你跟我说这是‘大款’,请问你是不是对‘大款’的定义有什么错误的理解?”
“我承认,我看走了眼!”黄雅莉用筷子戳了几下饭。
一块同桌吃饭的女生不确定道:“唔,可能低调呢。”
“胡汐同学,你是不是对‘低调’也有什么奇葩理解?”林微琴心直口快道,“他不是低调,他就是穷。”
从中校一直看到高校,总共饱受言情校园九年荼毒的胡汐,天真地以为道:“可刚进来的时候,他又有个跟班又是说用车接送。”
“那就不能是他室友或者朋友伪装的啊,车,难道就不能是自行车啊!”林微琴万万没想到,那车非但不是自行车,而且是一辆废品回收站二手的三轮车。
黄雅莉像遭到巨大的蒙骗般,愤愤道:“更可气的是,他吃饭居然让一个年迈的保安大爷请客花钱,真是不要脸。”
凝望着又夹菜又扒饭吃得飞快的离三,林微琴蹙着剑眉,抱不平道:“哼哼,雅莉,你看看他,看他吃得多香,吃得多快,还有说有笑,真地比‘掉书袋’还恶心!”
“你们这么一说,听起来是挺可恶的。”胡汐嘟着嘴,脸颊气鼓鼓地膨胀起来。
“大爷,我吃好了,您慢吃!”
就在这时,她们的视线中,已经空盘空碗的离三喝了一口汤以后,恭敬地冲细嚼慢咽的孙大爷点个头,便两手端着碗盘慢慢地离去。
“哼,吃得真是心安理得,我都看不下去了,哪有这么脸皮厚的人,连区区七块钱都要蹭一个可怜的保安大爷的。”
仿佛将盘中炸的金黄的鱼看成了她怨恨的离三,林微琴把两只筷子当作是剪刀,处决罪大恶极的犯人般施以死刑,一下把鱼的头夹断。
“是啊,换做是我,就算推脱不了,走的时候总可以硬塞吧,就算不情愿两人份一起出,那起码aa,把自己那份给了。”黄雅莉原本莫名对离三生成的些许好感,现在已经荡然无存,在她心目中,对他的厌恶已经攀升到仅次于自己至爱的《蓝色生死恋》里最讨厌的男配,韩泰锡。
胡汐天真地高呼着:“那我们赶快吃,吃完替大爷找公道。”
林微琴果决道:“看他样子是回自修教室,好,吃完饭不急着回宿舍,雅莉,巧玲,我们等会儿去闹他一闹。”
苗巧玲、黄雅莉面面相看,点头嗯了声,决心同仇敌忾。
“哎呀,这个李三!”
忽然,从孙大爷那桌传来出乎意料的声音。
“都说了不要给钱,咋还把钱藏在我餐盘下面!”
一瞬间,不远处的三女直愣愣地犹如木头般,半天说不出话,面面相觑。
“我……我们误会……他……他了。”
脸皮子最薄,性格最文弱的胡汐,低垂着头,伸手捂住羞怯的脸,声音细若蚊蝇。
第112章 板上留言(下)
红日当头,晴空万里,没有一丝云,没有一丝风,青绿的草木宛如披上一件金橘的外衣大氅,明亮非常。
从食堂回来的路,仿佛地底的土壤是可燃的煤炭柴薪,当炙热的阳光添上一把火,顷刻间化成连绵不尽的火势,整条晒得金灿灿的大道便如东北御寒的火炕,热的发烫,连空气都扭曲可见。
离三从走廊一直进了门,只见早上坐无缺席的自修教室,在火焰山的考验下,不少前往西天的学生们暂时丧失了进取的力量,高达三十六七摄氏度迫使他们退避三舍,一直退回到寝室,到底宿舍楼虽然破旧,但也安装了空调勉强凉快地睡个午觉。
“同学,你不坐了吗?”
离三看向墙角落,发觉面如死灰的刁舒岱,默默地将桌上抽屉里的专业书、习题教材、模拟卷集等等收拾进一个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纸板箱。
“不坐了。”
刁舒岱闻声抬头,顿时五味杂陈,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意味。
“喔,为什么?”离三露着人畜无害的神情。
为什么?因为你,我三个月好不容易培养的信心完全崩溃了!
刁舒岱在心里无助地咆哮着,面对眼前堪比心魔的离三,他留给自己的阴影一直挥之不去,哪怕刚刚暂时逃避,灰溜溜地离开到一个安静的偏僻角面壁,一样无法重塑支离破碎的信心,更何况想到从现在开始的每一天,每一秒每一分,他都在自己的旁边,相当于坐着一座大山,仰之弥高的确能认清自己,可山的后面总会徐徐升起一轮太阳,直视的人会自惭形秽,会自卑地更低下头。
“我朋友让我搬去和他。”刁舒岱几次抽动着微笑,强挤出一个笑脸,其实像他这样卖弄炫耀的人,谈得上真正名义朋友的几乎没有。
“这样。”
离三感谢道:“如果有什么问题需要解答,随时欢迎来找我,这几天我应该都在。”
“谢……谢谢。”刁舒岱嗫嚅道,“同……同学,你刚刚说你是大一,是真的吗?”
离三一怔,微微心虚,尽管学生证写的如此。他默默掐指一算,遮掩道:“大二吧,这个夏天一过就升级了。”
“大一,大二。”
刁舒岱侧着头,凝视离三桌前两摞叠如山峰的书,不禁自嘲,一年级两年及又有什么分别,能看这么多书,能看这么深的书,闻道有先后,自己年龄在前却已经是学末了,放在以前,就是三十多岁的童生秀才面对着二十出头的举人老爷,得拱手作揖,得谦恭地自称声“学生”。
他问:“同学,看你这么多书,是干嘛?”
“答应了人写一份报告。”离三如实回答。
“报告。”
刁舒岱已经兴不起嫉妒心,他挣扎着扬起惨白的笑,看看,大一就写论文报告了,自己那个时候还隔三差五换一本书,囫囵吞枣然后到处卖弄书里的观点,人比人,气死人,尤其是人向着成功,而自己向着失败。
“又是银行业,又是证券业,你是在写金融方面?”
离三点点头。
“我专业是经济学,可不可以给我看下你写的东西?”
刁舒岱破罐子破摔,他想完完全全地明白自己与眼前人的到底有多大。
离三客气大方道:“嗯,才刚刚构思好初步的大纲,不介意的话请便。”
刁舒岱立马搁下怀里捧着的纸箱,双手在裤子上正反面地擦了擦,小心翼翼像接手一本稀世的古典善本般,贪婪地游视一行行,从头到尾,从首页到尾页,单单序列分明的大标题小标题的名字,便让他连评头论足一个标点符号的资格都没有。
服了,服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四年光华,刁舒岱一直沉浸在自负自傲中,哪怕同系同年级的出了不少风云人物,风头大盛,但胸有点墨的他从不一心向上,只专注自己的一亩三分田,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宁肯当一名某村里最富的地主富农,也不愿意跑到县城里混成个中产。
因为他可以在他这片知识贫瘠的农田里,充当着主宰,吆五喝六,人前马后,颐指气使对待人,虽然偶尔几次从县城,乃至省城里下来的人物击破过他的脸皮,践踏过他的自尊,可读书人的脸皮,能叫厚吗?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但像今天这样完全击穿的,从心灵到精神到灵魂,只有这次,彻彻底底,使心服口服。
刁舒岱立刻收回了之前对离三的印象,他不是暴发户土包子,是真正有内涵有修养的人,再屏住呼吸望着他,脸上尽是敬佩之色。
“希望你本科期间就能上期刊。”他罕见地诚心诚意地祝福。
离三张张嘴,不好反驳说这报告是为了一个叫徐汗青的古怪老先生,他不得不再次点点头。
刁舒岱端详了遍他的衣服,“不过我很奇怪,你怎么会穿成这副样子?”
“什么?”
“你不该是有钱人,怎么这么打扮,跟我认识的几个人完全不一样。”
离三不禁失笑道:“有钱,你从哪里看出来我有钱?”
刁舒岱迷惑道:“你刚才那个人不是……”
“我说你们大学生……我说你们怎么这么单纯,别人说你就信。”离三无奈道,“刚刚只是朋友开玩笑而已,千万不要误会,我是从农村来的。”
“你也是从农村来的?”刁舒岱大感意外,“可你读书也太好了吧?”
“读书好不好,跟是不是农村有什么关系?”
离三摆摆手,认真道:“反而我觉得,是农村就更该读书好,不好好读书哪里来的出路!”
“说是这么说,可城市里的孩子先天的教育资源就多,农村想读可条件跟不上,我考上这明珠大学也是豁出命才考上,没来的时候一直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但到了以后一比才发现,自己算什么,就是一只乡村的土蛤蟆,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
刁舒岱敞开心房,对一面之缘的离三抒发四年积累的辛酸与不满,“就说高数,城市里的一些学校高三就已经学了,英语口语,除了学校日常教学……”
“城乡是有很大的差别,但越是这样,越应该考大城市,讲究读书的方式方法。”
离三一本正经道:“但更重要的是读书的态度与目的,就像习武,争强好胜,还是强身健体,报家卫国,在本质上是有区别的。修炼内功,不是一朝一夕,不像外功,读书如果有更多的**和妄动的话,很容易会走火入魔,心理上出问题。”
“对,你说得对,太对了!”
刁舒岱一拍掌,面色通红,激动之余又忽生后悔,他恨自己领悟的太晚,如果在大一这个时候,当头这么一棒幡然醒悟,就可以用三年的时候,走一条崭新的或者梗光明的路,而现在,他大四了,时间回不去了。
而他也感到庆幸,他不是一辈子没领悟到,至少将来少犯错,不懂装懂还掉书袋,只是一个空书袋,里面装的全是沙子。
“希望以后能多多指教。”他微微弯下腰,便直起身,拿起收拾好的东西,慢慢地往门外而去。
噔噔噔,走廊里响起一阵清脆的脚步声,林微琴、黄雅莉顾不上吃完饭运动对肠胃的影响,她们呼呼地喘了几口气,无暇如白壁的手揩了揩额间凝出颗粒般的汗珠,两双灵动的眼睛在离三、刁舒岱身上游移不定。
突然间,余光里扫到放满书的纸箱,林微琴定睛一瞧,发觉刁舒岱肩背着书包,像是从座位搬离。
她不由地心里一惊,脱口而出:“书袋子,你不读啦,不考研了?!”
“不是,我只是想换个位置。”刁舒岱抖了抖眉毛,保持笑容道。
“换位置?”
黄雅莉眯着眼睛,似乎一条线,心思灵敏细腻的她几乎瞬间明白行动背后的意思,越是自卑的就越是自负,也越需要歧视别人来获得满足感,当歧视非但得不到满足,倒更显得渺小草芥,扭曲的人是不会情愿找自卑的。
离三不在意两人的围观,他劝说道:“这位子本来是你的,怎么能你走呢?”
“等我觉得什么时候合适了再回来。”刁舒岱笑了笑,感慨万分。
“我可能只呆几天,走了或许位置会被其他人占。”
“没事。”刁舒岱始终背对着离三,没有重拾回决心重新拼搭信心的他,一点儿没有勇气直面离三,“希望你的论文能发表在期刊上,到时一定拜读,再见。”
话音落,他瞥了眼林微琴、黄雅莉,敛起所有情绪,罕见地自觉来学校头一遭这么踏实这么敞亮地出去,不必再在乎谁的目光,不必再在意谁的态度,一个失去面具的人以崭新的真诚的样子出了门。
“你……你……”
擦肩而过,稍微熟悉刁舒岱的林微琴睁大着眼,难以置信地转过身,完全想不到一个彻底暴露自己无知的极端自恋狂,居然不照自己预料的发癫发狂,或者自暴自弃,而是安安静静,甚至超乎年龄般的泰然接受,仿佛变了一个人,一个成熟的人。
而这一变化,来源就在另一端已经坐回位子的离三。
林微琴猛地反过身,又一次与木然呆立在原地的黄雅莉,一块把目光投向他,然而他像是雕塑一般,像美术课画本里那座出名的思想者,弯着腰,左手托着下颌,握紧的拳头用力地顶在嘴唇上,心无旁骛地在用右手上的笔,将草拟好的报告大纲严谨而又细致地勾勒出细纲,就像在给毛坯房量体裁衣地设计几种合适的设计图。
专注的样子,林微琴见过不少,但平平无奇,甚至粗粝的模样,却越看越有黑咖啡独有的风味浓情,原始,野性,既留着滑润口感的白咖啡所没有的酸涩,又充满着香甜滋味的摩卡所没有的焦枯,侧脸饱经着沧桑的轮廓,在一缕缕从窗洒入的阳光映照下,盖着一层淡而薄的黑纱而掩下了俊秀五官掩藏的磨难,及隐隐的一道一道疤痕。
这个样子,林微琴之前只见过她的父亲,和离三一样,唇齿间都挂着浅浅的一笑,从容,淡然,而气质上
黄雅莉磕磕巴巴道:“微琴,他长得好像……好像表……”
就在这时,从食堂掉队的胡汐偷偷地伸进头,张头张脑地偷瞄了离三几眼,悄声说:“微琴,雅莉,他……他还在吗!”
林微琴一言不发,离三对她像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将她灵动的星眸彻底吸引,又像一个汹涌难当的旋涡,把她全部的精神卷入海底。
像,太像了,她的脑海里,一刻不停地重复着,久而久之竟冒出这一个荒诞离奇的念头,我难道还有一个哥哥?
“微琴,雅莉,你们到底怎么啦!”胡汐嘟着嘴,满脸不高兴地拍了拍她们的肩膀。
“啊!”黄雅莉如梦初醒,慌里慌张道,“啊,没什么。”
胡汐娇憨道:“很可疑哦,该不会你……”
“不可能,不是我。”黄雅莉急忙捂住胡汐的嘴,把她拉到边上无人的空位。
“呜呜呜。”胡汐轻微地挣扎着,委屈地冲黄雅莉眨巴眼睛。
“别瞎说。”黄雅莉警告了声,心软地放下了手。
“哇!”胡汐呼了一口气,幽怨地望了望发呆的林微琴,看了看发慌的黄雅莉,“到底怎么回事,刚刚你们在食堂诋毁人家,现在又直勾勾地盯着人家,不明白,搞不懂,想不通诶~”
黄雅莉提醒道:“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瞎想。”
“我跟你一样,都22了。”胡汐用着娇嗲可爱的吴侬方言道,“雅莉姐,微琴是不是认识那个人啊?”
黄雅莉不加理会,她此刻的心情,不亚于林微琴的复杂,双手紧紧地相握着,又担忧又迷惑地瞧向林微琴的背影。
只见她鼓起了勇气,迈出沉重而无声的第一步,紧接着又迈出第二步,一直直到站在离三的身旁,刻意又心虚地双手负背,倾斜着依靠在掉漆的白墙上,假装注视前方黑板的眼睛若有若无地斜向下,近距离地又一次细细地打量。
离三像背后长眼一般,侧转过身,偏巧与林微琴的视线撞在了一起,他露出友好的微笑:“你好。”
“你好。”林微琴面无表情,眼波涟漪,心情波动剧烈。
“请问有什么事吗?”
“没事。”林微琴脸颊微红,不自觉像鸵鸟般缩到了地里。
啊,为什么要说“没事”,应该当面问他,问他的!
林微琴懊恼地两手抓挠自己的头发,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头发一阵乱糟糟的。
“微琴,雅莉,你们还不走吗,都快十一点了?”胡汐一边收拾,一边说。
此刻,已是深夜,离对视回答的中午,过去了一个下午,过去了四个晚自修的夜。静谧的教室里,一个接一个不堪一天奋战的学生,放下了笔尖在书页上的笔,收回了指间在书页上的手,远离滴答作响的时钟,松缓紧绷的神经,三两结伴说笑离开,又孤伶独自一人夜行。
“走了,走了,回去睡觉。”
“溜溜,明天再复习。”
“诶,吃不吃夜宵?”
“走前把灯关了。”
中间排的最后一个人也起身停留在门口,迎合校方节约能源随手关灯的要求,按下开关,照射中间排的顶上两节灯管应声熄灭,明亮的教室随之黯淡了些许。
胡汐小孩子天性地哇哇催促道:“走啦,雅莉,微琴,别想问题了,得回宿舍了,要不然阿姨得锁门了,又要住宾馆了。”
“微琴,不要瞎想了,先回去吧。”半天没有心思放在复习上的黄雅莉,拍了拍她的肩膀站了起来。
林微琴默默地点头:“嗯。”
“哈,那你们赶快收拾,我去后墙黑板写句话,刚刚我又动摇了考研的信心,得向主求鸡汤喝。”
胡汐把挂在手肘弯处的袋子放了下来,径直跑到了最后排,兴匆匆地拾取起一根粉笔,趁着兴头大笔一挥,在一片灰白不干净的黑板找到一处落脚点,嗒嗒如打字机般写下一段自小常背诵的《圣经》里一句话,顿时感觉到有一股力量又涌现了出来。
“赐予我力量吧,我是希瑞!”胡汐攥紧拳头举高,不失可爱又忘我地喊叫道。
“咳咳。”
忽地,右侧传来一阵尴尬的咳嗽声,胡汐转头一看,看到墙角落的离三正摸着鼻子盯着自己,瞬间红晕像火烧般蔓延到耳根,害羞紧张地竟哆嗦了一下,难为情道:“你……你……不要误会,我是……我是……在激励……自己,这里很多……同学都这么做,不只我,雅莉,微琴都干过。”
天真而又虔诚信仰的胡汐,仓皇解释中口误地连闺蜜一起出卖,当即反应的她张皇失措,双手摆动着,辩解道:“呸呸,不是……不是……其实……其实……啊,丢死人,微琴,雅莉,我……我们快走!”
话音落,不等黄雅莉、林微琴什么状况,胡汐低垂着满面赤红的头,一手一个,一把拽住她们的手腕,不容分说地用力拖拽着往门外跑。
“胡汐,你干嘛啊!”
“快啊,快放手!”
“不行,不行,快回去,快回去,我……我没脸见人了,羞死了!”
不一会儿人影便消失在黑暗的走廊中。
“大学生真有意思。”
离三伸了伸懒腰,咯吱一声从椅子上起来,活动了一下关节,他今天打算留在这里,熬一个夜,把股市改制的报告改出来。
他搓了搓自己略显疲乏的脸,又用力拍了拍,振作起精神的同时,慢慢地在后排的过道来回地走动,歇歇坐了一个下午的筋骨,又是扭腰,又是蹬腿。
来回间,突发地想起刚才有趣的一幕,忍不住噗嗤一笑,他侧着头看向记录了教室里不少学生原创或抄录名言名句的黑板,视线在杂乱无章纵横交错的一句一句中勉强地读着: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志向和热爱是伟大行为的双翼。”
“做一个决定,并不难,难的是付诸行动,并且坚持到底。”
看了七八句,忽地视线转向胡汐刚在黑板角落写的那句:
“基督先受难,后得荣誉。”
陡然,瞳孔一缩,离三像一根杆子杵在黑板前,手指在额前来回摩挲。良久,他扶额长叹了一声,浅笑着拾起落在地上分裂成几段的粉笔,取出一截稍长的,笔头触在胡汐写的下面,没有立刻写,而是轻轻点了又点,像蜻蜓点水般点了三下,终于,嗒嗒声响,龙飞凤舞的字一个个写在下端。
第113章 独白
咯嘣,咯嘣,攥紧的拳头松了又握。
离三坐在阅览室里,从晚上到了白天。五点,四下微微的青冥,两盏灯管已经熄灭,手电筒立在他手边,他既不打开,也不起身,在空荡的自修教室里,一双眼睛隐没在黑暗中,一眨不眨。
有十几个钟头没有合眼,他却没有丝毫的困意,清醒活跃的脑袋依旧在活动在思考。他目光炯炯地凝视着,凝视桌前苦思冥想而成的股改报告,洋洋洒洒四十多页,凝聚着从资料收集,到汇总提炼,从反复考虑,到对比择优,再用精确而又简练的文字仔细地填充到搭建的各个框架,整个设计到装修,一支笔,一叠纸,一栋看似完美的房子水到渠成,拔地而起。
身临其境审视亲自搭建的住宅,地基是股市草创到发展的历史背景,柱子是现行股市暴露的弊端及其根源,梁檐是股权改革的目的意义,屋顶、门窗、墙壁等等,就是股权分置改革大致方案。
离三从三个方面着手,依据法律规章对按对价计算方法、补偿支付形式、非流通股东的利益三个层级以此论述,配以算法模型、实证说明,再从实践依据大胆预测,实行后的多方面社会影响及隐患问题,至于解决的措施手段,他贵有自知之明,一概不提。
就这样,密密麻麻一行一段的字,写得离三双手发酸,时而换右手,时而换左手,但思绪一直连续着从未断裂。毫无疑问,假如把它呈递给明珠大学经济学院任何一名老师,尽管在格式形式上,缺五少六,没有参考文献、研究方法、引言、致谢等等,但瑕不掩瑜,内核上已经足以是一篇难能可贵具有前瞻性的论文,稍以文字上的修补润色,投到《世界经济》、《经济学季刊》这类国内顶刊上,或许因为籍籍无名的小卒,没有导师或者知名学者的背书,无缘刊登大有可能,可投递诸如《管理世界》、《新金融》、《国际金融》面向广泛的cssci,版上有名应该绰绰有余。
但登不登上期刊,离三与其说感不感兴趣,倒不如说,没上过大学的他根本不晓得期刊这件事,也不晓得本科上一回顶刊对于自己在学术上的意义,他追求的是在有理有利有据的基础上写得爽,写的尽兴。
因此,他又“画蛇添足”,又在末尾的展望中举起先知式的火把,他设想了一种在当前股市不存在却极其有可能性出现的一种国际资本市场常用的金融工具,认证股权,也许可以凭此盲点套利,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而在明年的这个时候,的的确确正在按照他的所想轰轰烈烈地进行,极个别人因此发了笔横财。
同样,他也没有意识到,他在开篇陈述中用一种预言家的口吻写道:
“……堆积如山、凝滞不通的国有股、法人股已成股市心头大患,继而连累整个金融,乃至整个经济全局,故,股权分置已到不改不通、不革不行的地步。今年,中央的任务预期是宏观调控,抑制过热,稳定物件、均衡发展,为接下来的金融改革营造良好的环境条件,因此我料快则年末,慢到明年,不出5月,必将实施。”
恰恰这个时候,又精准地对上了。
但当停笔的一刹那,离三尚未意识到,他只是从模糊又杂乱的信息中慢慢地理平理清头绪,像许多人做出或强或弱的一种长远预测,然而即便这样一份做到旁人已经十二分庆幸优秀的文章,他非但没有感觉到一股如释重负,反而隐隐有一些不快。
离三的偏执完美的毛病又犯了,这一毛病是上学的时候做道遗留下时而好时而坏的习惯,像高中破解一道数学题,非要穷尽所有的解法一样,他觉得纸上的它还可以接着又雕又琢,从粗糙的陶器变成精致的瓷器。
然而,他思索来,思索去,才慢慢地回过味,他不是偏执,而是觉得不够尽兴,就像攀登者不费吹灰力气征服了海拔1000米的山峰,眼睛会盯上更高的峰,这是一种饥渴,仿佛干涩的嘴巴渴望喝水。
实际上在写完股改,他满脑子都是新思路新想法,像春雨绵绵地落入肥沃的心田,又像笋一样一个接一个冒出尖儿。因为他知道,股改并不是金融业改革的终点,而是一个开始,是一个戏台班子用来开场的前奏,真正登台唱大戏的是银行业,因为现代经济的核心是金融,金融改革的重点是银行。
它才是角儿,占了金融系统的七分天下。
从改革开放初,银行把控天下钱流的基地堡垒,便唱响了经济社会建设的戏。从一枝独秀、一统江山的中央银行培养出现在的光大、华夏、交通、招商、民生、广发、深发、兴业八小旦,中、工、建、农四大名旦,眼下这四位在梨园里无一不是主角儿。
而这次要股改要出场的,要登台要亮相的,便是四角里其二的建行、中行,是今年两会上,确定计划实施股份制改造,而初步的行动已经开展,1月份通过汇金投资有限责任公司注资450亿美元,充实资本金,提高资本充足率。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而一分钟又太长,只争朝夕。
根据wto协议,零六向外资银行全面开放,这时改革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可谓只争朝夕,加紧革新,加紧创新,中行、建行的这出国有独资商业银行市场化改革的大戏,势必要在国际上唱好。
为什么一定要唱呢?
开放不是单方面的引进来,不走去仍然是封闭;发展不是单方面的谋自身,不同世界依然是倒退。
然而,目前的银行业,从传统走向现代,和传统戏剧一样正在遭到各方自诩发达先进的奚落贬低,用一种看“旧俗皮黄”看衰中国银行业。
这里面除了偏见,自身当然有不足。
巨额不良资产等严重破坏了中国银行业的形象,犹如软弱战败的外交军事给戏曲平添了一股落后感,著名评级公司标准普尔甚至将内地银行业全部评为垃圾级。
垃圾便垃圾,技术上资不抵债便资不抵债,我们不是龙王,没有宝贝,更不能夜郎自大,既然要走出去,就不能徘徊在草台班子搭起的台面上,将来必定要上的是一个国际性的舞台,上面不仅有我们的戏剧,也有歌剧、话剧、木偶剧。我们以前送走了司徒雷登,当前及今后便要同“尼克松”们多握手,让他们多鼓掌。
离三一边想,一边揉了揉两侧的太阳穴。
为什么一定要唱好?
因为经济全球化的时代,在产业资本向金融资本变迁的过程,以前用坚船利炮轰开城门,开拓市场,抢夺资源,掠掳劳力的殖民侵略,逐渐地变成了用贸易、用金融的手段摧毁堡垒城墙,而这个桥头堡便是银行业。一旦银行业沦陷,人民的财富,如同战时的人命,将肆意被剥夺玩弄。东南亚金融危机的教训,殷鉴不远
脆弱性的金融体系,在面对国际炒家的投机、不平衡的国际金融秩序、泛滥的金融自由化下,银行的抗风险、御风险、载风险的能力,彷如戏剧中的戏腔、念白、服装等等,尤为重要,疏忽大意,必然重蹈俄罗斯金融危机覆辙(98年金融危机,俄罗斯本币大幅贬值,物价消费上升40%,居民实际收入缩水,三大产业一片萧条)。
可这些,又于我何干!
离三哂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他是农民,也是工人,镰刀锤子都有份,可他能摇旗呐喊吗?恐怕够不上资格,就连当一个看客,坐在末尾排张头探脑,喝彩鼓掌的资格想来都不够,充其量是一个踮起脚跟眯着眼,面朝紧闭的森严大门,透过报纸、广播、电视的缝隙窥伺的好热闹者。
就这样一个凑热闹的,一辈子有机会进一次门吗?
或者是一辈子都没有,只能等朱门启开,等里面的贵人乘兴之余,等着他们的吩咐遍洒铜钱,等着自己成为那个被砸中铜钱的幸运儿,再把地上滚落的铜钱弯腰捡起,这样恩赐他,跟扔肉包给狗有分别吗?
那离三他该不该捡呢?
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可十石、百石,他会折腰吗?嗟来的人不愿一碗饭受辱,可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呢,他会愿意吗?
至少离三不答应。
狗可以吃屎,但狗也有权不吃人喂的屎。他生来有两只手,一只予,一只取,不能为了这,把自己丢了,宁肯把讨饭的手转过来,去扼命运的咽喉。
离三拿起手电筒,啪嗒地打开,光照向右侧的玻璃,自己的上半身,尤其一张脸浅浅地浮现而出。他望着自己的这张脸,眉毛眼睛里陕北冷娃特有的坚毅让他心里有了答案,他接着扭过身,手电筒随之照射向两摞的书,游移在戴国强的《商业银行经营学》、虞群娥的《现代商业银行经营管理》、彼得s罗斯的《商业银行管理》、孙国华的《银行法律基础知识》、武剑的《内部评级理论、方法与实务:巴塞尔新资本协议核心技术》、杨凯生的《金融资产管理公司不良资产处置实务》等等。
掠过一本一本封面上的书名,过了一遍以后,离三抄起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写了四个词:“注资、重组、引进战投、上市。”
末了,离三在每个词组都重复地圈了又圈,从一开始的细到越来越粗,他的心绪就像这般如同乱麻,他尚未着手,便预感到沉甸甸的压力。材料不足,就像炸药不够重磅,根本撼动不了厚重的城墙,那该怎么弄、从哪里弄?
离三双手抱胸,手指轻叩手臂,信息的不对称令他眉头紧锁,困惑不止。这已不是读书刻不刻苦,知识渊不渊博能够解决的,哪怕再天纵奇才,天始终比他高一大截,他能力再强,最多不过触碰到头顶上若有若无的天花顶,即便不服气,嫌头硬,反反复复,最后的下场还是磕得头破血流,照样撞不破。
眼界格局,不是单靠知识便能弥补开拓的。身处这一阶层的这一平台,人就这么长,平台就这么高,伸直了脖子仰起头,从玻璃镶的天花板向上看高的不知道多少层高的地儿,辛辛苦苦睁大眼到发酸发痛,也不定能看清它一个黑点,但站在那个高度的人,轻轻松松瞥了一眼,便能看清了大概。
出身决定不了天赋,却决定得了高度,或许等他耗尽了一生的力气长眠的坟地,最后到达的不过是一个新生婴儿的摇篮。
离三倒没有苦陷于对不平不等的谴责埋怨,他一直愁眉于该怎么开展这项突然心血来潮想大展拳脚的浩大工程。他摸了摸裤口袋,想掏出烟点一根,手指第一下刚巧碰到了有棱有角的学生证,难道要求助于她?
离三眨了眨眼睛,摇了摇头,他不想欠这天大的人情。
啪嗒,打火机的火光在幽暗中微微飘摇。
突然间,离三瞥了一眼左手边的动力系统数模题,于是,他有了答案。
第114章 牛犊
沪市的八月份,即便是清晨,即便是清凉,等不及班车跑了一路的离三,一样汗流浃背,白衬衫湿漉漉地紧贴着皮肤,几粒在逐渐明亮的阳光下照得橙黄的汗珠滑落。
“不好好写报告,你要这些资料干什么!”
徐汗青一听离三问四大行的事,一贯嗜球的他,从5号台重播《足球天下》的电视节目挪开视线,侧着头注视满头汗的他。
“您有吗?”
徐汗青盯着离三,笑眯眯地摇头:“中行、建行可没有证券化呢,老头子从哪给你弄来劳什子什么资产负债表、现金流量表……”
离三怀疑地看着徐汗青,不相信,倒不是出于平日里表现出老顽童的狡黠,而是与他接触不短,能感觉到他的原则性很强,绝不会把不能泄露的吐露半分。
而恰恰正如离三猜的,国有银行股份制改造,每一个程序、每一个环节、每一个步骤都可能牵扯到下至秘密、上至绝密的保密级别。徐汗青知道,但严格遵守遵守,一字不说,至于文件资料,那便更不可能。
即便他德高望重,桃李天下,有幸受邀观瞻,提出建议,可不代表有带走文件的资格,就连现任天地玄黄四字号大行的高层大佬,也得看完回收。
离三叹了口气,看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采取区间估计测算国有银行的各种数据,尽管无法缩减一些常量最终估值的误差,也由此不能减小偶然误差,但别无他法了。
“您有2003年的《中国金融统计年鉴》……有四大行的98-03年年度报告吗?”离三降低了预期,他依然期盼道。
“先说说你拿来干什么?”比起足球趣闻,徐汗青眼下对他更感兴趣。
“拿来参考。”
“参考用得着银行的?”
“当然,银行业、证券业同属金融业,它们彼此密切,正如股市、汇市、债市、房市,都离不开银行业,而现在的银行业股份制改革也同样离不开股改。既然您让我写股改,自然而然就牵涉银行业为主体的金融业,而且银行业的上市必然会给股改后的资本市场带来某种影响,所以银行业不看不行。”
徐汗青微微颔首,却打击道:“你才看了几本书?装点像肚子里跟有油墨似的,叫你写个股改都给老头子整了个把月到现在还没好,这会儿居然不知天高地厚,又想整个国有银行改革报告,你干嘛,连爬都爬不利索就想跑啊!”
离三不辩解,把厚厚一叠的纸从包里取出来,呈到徐汗青的面前,眼神异常的坚定。
“你一天就写好了?”徐汗青接过来,没有马上拿胸前口袋放的放大镜。“别是偷工减料,随便应付老头子!”
离三抬了抬手,示意他过目。
徐汗青将信将疑,他低下头粗粗看了第一页,蹙下的眉毛便稍稍地舒展,心想这字写得不错,遒劲有力,句句里有一股子大气,然而嘴上却不饶人:“哪有报告这么写的,花里胡哨的。哼,不要是秀才文章,中看不中用。”
掠过开篇的《国务、院关于推进资本市场改革开放和稳定发展若干意见》、证监会发布的《关于上市公司股权分置改革试点有关问题的通知》有关股权分置的信息介绍,他快速地一页接一页抽,眼睛一目十行看了个大概,时不时会念他写的字行段落:“……股权分置改革的试点方案造成估值标准暂时混乱……全流通后股票的市盈率水平会明显下降……未来a股估值水平仍将经历一个下降的过程……基金所奉行的以业绩、成长为核心的投资理念在市场上暂时失去支撑。”
徐汗青瞪大了眼,骂骂咧咧道:“哼,岂有起理,你会不会写报告!竟然把学术跟调研混搭起来,鸡不像鸡,鸭不像鸭,你想干嘛,想又当先生,又当账房?”
离三正襟危坐着,不管不顾他是骂还是夸,他期待的只是徐汗青最后的答复。
“你”
徐汗青习惯性地随着性子张口要训人,突然在最后的几页看到了一个“三一重工”、一个“清华同方”,他的声音突然随着喉咙一哽停顿了,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离三,犀利锃亮的目光彷如大功率的探照灯,要把离三这口深不可测的幽井照出个底来,要把他这个人彻底的看透。
“这几个上市企业当第一批股改试点,你有什么依据吗?”徐汗青毕竟是久经风雨的老江湖,心头一时的涟漪很快压下,他平平淡淡地问道。
“首先,三一重工,谈它就绕不开它的董事长梁稳根。我从网上看过他的相关报道,去年的时候已经有‘全流通’的设想,今年在两会上又提了有关股改的议案,可见三一重工对于股改是有信心的,何况它是一家重工业民营企业,从出身从产业上就适合抛砖引玉,不仅有风向标的意思,也能体现支持、引导、鼓励非公有制经济的意思,更可以为将来的民营企业、国有企业股改提供经验借鉴。第二个清华同方……”
离三知道他这是考校自己,没有藏私的念头,一五一十,将自己所知的所分析的精简地汇报给徐汗青,听得徐汗青如痴如醉,隐隐从草稿纸的二氧化硫里闻到了钱味。
徐汗青收起稿子:“你今年几岁?”
“二十。”
“二十?”
徐汗青嘿然,心想这小子,果然和我当年像极了,有一股子年轻人锐气,不过嫩了点,我20那会儿可是在四九城大街上闹“曹、章、陆”。
“牛啊!”
离三憨实地挠了挠头,咧嘴笑说:“您怎么知道我属牛?”
徐汗青皱了皱眉,他仔细地算了算生肖,接着呛道:“你小子装什么蒜,1984年属鼠,充什么‘牛’!”
离三咧嘴笑道:“那会儿村里流行给孩子上户口本多报一两岁,好娶媳妇。我外公也让我当了一年黑户,说是承运道,其实,大爷,我有85的,属牛!”
徐汗青被他话一堵,羞恼道:“牛就牛吧,牛什么啊,你还想不想要资料啦!”
离三的眼睛瞬间大放精光,乐呵道:“就是说您愿意给。”
徐汗青白了一眼:“先别跟傻子一样乐,老头子还没问完话呢。”
“您说。”
徐汗青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看了眼手中的股改报告,又瞅了瞅越发兴奋的离三,暗忖在不违反保密纪律的情况下,倒可以帮他弄些来,反正几个方案已经都到收尾阶段了,用不了多久就要操作运行,宣布公告,就让他练练手,当锻炼锻炼他吧。
有了打算的徐汗青故作漫不经心,他问道:“你想写到什么程度?”
“我初拟了一份,您掌一眼。”离三急忙从包里拿出一张叠的整齐的纸。
打开,徐汗青粗粗地看了个大概,顿时震惊得拿纸的手都抖了三抖,目瞪口呆了好久才消化了离三给他的这么一大惊吓,愤愤道:“小子,你真要这么写?你当你是什么,真‘牛’啊!”
“老先生,我属牛,但我不牛。我就是一只癞蛤蟆,坐井观天,不想吃天鹅,只想着哪一天能跳出这口井。”
或跃在渊,离三摇摇头,如是说。
“可你也不能一下子就跳海里去。”
徐汗青从老式的格子衬衫口袋里取出派克钢笔,在提纲上一边修改,一边说:“就建行,另外别折腾什么定价模型,就风控吧,相关的资料明天给你。到月底写到哪算哪,如果能让老头子满意的话,嗯,我送你一件礼物。”
他神情肃穆,字一板一眼地从嘴里说出,语气极其地郑重而认真。
第115章 无精打采为他
“唔。”
一阵急促如电流的感觉得到从下身传来,唤醒了熟睡着的胡汐。
“几点了?”
手从被窝里伸出来的同时,她缓缓地从床上直起腰,盖在身前的单薄的真丝绸被地滑落而下。
努力而又不甘地打开昏沉的眼皮,她不情不愿地掀开防蚊的纱帐,像饱满跳出的石榴籽似的,探头探脑地钻了出来。
“嘶!”
感觉越发的强烈,彻底将胡汐惊醒。她抿抿嘴,蹑手蹑脚地从楼梯上翼翼地爬下来,褶皱的“holle kiti”睡衣露出纤细腹部的一角,肚脐眼若隐若现。
“卫生间!”
她满不在乎,两只光洁的脚丫穿进拖鞋,趿拉往门边紧锁的独卫跑去,忽而,在窗帘紧拉着而漆黑的室内,眼前一道鬼影晃过。
“啊,鬼呀!”
胡汐浑身一抖,差点没忍住有一股液体不自禁从颤颤的两股间流出。
“大清早,鬼哭狼嚎什么。”睡在西北角的黄雅莉翻个身,从床帐里传来埋怨。
“嗯,胡汐,你怎么了?”
坐在电脑前的林微琴半转过身,犹如操线的木偶玩具般,头略显僵硬而慢慢地拐向胡汐,半张憔悴的脸在价值2万的三星x30笔记本亮着幽暗护眼的屏幕光下,显得惊悚诡异。
“噫!”
胡汐牙关紧闭,吓得毛骨悚然,感觉非常地不舒服,硬撑着忍住强烈的感觉,呼了口气,连连拍了拍胸口:“微琴,你坐在这里怎么都不出声啊,吓死宝宝我了。”
“早。”
眼眶下生着一轮淡淡的青晕,林微琴顶着黑圈,她无精打采地举起手,手指随意摆动地打招呼。
胡汐教训道:“早什么啊,一大清早不好好睡觉,养饱精神复习,又在上网。”
胡汐没好气地白了一眼,“昨天是不是没有断网,你就打算熬夜到现在,真是的。”
明珠大学的宿舍规章制度规定,11点半强制断网,12点强制断电,只留空调、风扇可以运转,以督促自制力或者喜欢夜生活,通宵熬夜的学生养成保持良好的生活作息,同时避免影响到其他同寝的室友。
昨天,林微琴三人踩着宿舍关门的临界点,在双手环胸的阿姨不耐烦的目光下,低垂着头回来,刚巧11点。
而当时,一路上脑子里充斥关于离三各种奇思怪想的林微琴,终于在寝室灯亮的一刹那,急不可耐地扑向了桌前,打开自己的轻薄时尚的电脑本,登上自己的qq,将自己所见所想,没有逻辑,没有分段,焦急而无绪地一股脑统统发了出去,发给远在江浙尚未在线的表姐谢蓉,迫切地希望借助聪明过人的她用她最擅长的分析与推论能力,分析分析。
然而,苦等到断网标志谢蓉qq的头像一直灰色,于是,在这种满头乱绪中草草地洗澡洗漱,草草上床休息,却没有能草草地睡下去,一直痛苦煎熬地纠结着。
到底,他,这个“李三”,这个疑似很有能力的学生,这个自己误会小气的学生,这个静默久坐半天的学生,与我是什么关系?
“微琴,微琴,你想什么呢?”胡汐鼓着脸道。
“没想什么,我在数刷牙的次数呢。”
林微琴像是机器人中了罕见的病毒,说话,行事慢一步又迟钝无比,她恍惚间拿起搁在手边放了许久的牙刷,不在状态地刷着呀,眼睛直直地看向电脑。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她像幼儿园的儿童认认真真地刷牙。
“天,你到底怎么啦,微琴,从昨天回来就,嘶”
感觉终于强烈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地步,胡汐急匆匆地奔向卫生间,跑到林微琴的身后时,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等我回来。”说完便冲入进卫生间,随即插销锁门的声音响起。
“我…我没事。”
唰唰,嘴里刷着牙的林微琴含糊地说完,全身贯注在qq的聊天列表中,最为醒目的昵称“素心绒”,它依然离线,依然杳无音信,她的心情,随之与黑暗的一片黯然下来。
慢慢地,昨晚的胡思乱想又出现,嘴里的泡沫越刷越多,林微琴不禁回想起深夜跟黄雅莉半宿的聊天,耳畔边依稀可闻两人的声音。
“哎,微琴,我看他长得跟你爸…咳咳,我表哥很像啊,你千万别拿下午的话糊我。”
林微琴当时侧躺着,“像怎么啦,天底下像的人海了去了。”
“可那侧脸也…也太像了。”黄雅莉嘀咕道,“奇了怪了这事,我从没从表嫂那里听到有什么孩子遗失啊。”
“去去,什么孩子,我妈就生了我一个崽,金贵着呢。”林微琴啐了一口,“而我爸,可一向遵守国家政策,不可能偷生超生的,哪可能多个弟弟,或…或者哥哥。”
“那不是同父同母,难道是同父异…”
林微琴登时不乐意,霍然发脾气道:“黄雅莉,说什么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爸能是那样的人吗!”
“嘿嘿,也是,当时表哥可是坏成分,躲批斗躲清算让舅舅送到陕北去,隐姓埋名低调还来不及,哪里可能搞什么男女朋友,出生活作风问题。”
黄雅莉感慨道:“可是,吱,也太像了。”
“像什么像,我爸在他那岁数的时候,你跟我一样还没出生,一个在我妈肚子里,一个在姨姥姥肚子里。”
“可”
“打住,打住,要说像,我觉得他还更像叶…楚河哥呢!”
“不会吧,叶楚河?哎,微琴,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把东施当西施了吧,他们两个哪里像,一点儿不像,除了一样黑。”
“你才黑呢。”林微琴护短道,“楚河哥哪里喝,他那是部队里训练晒的麦黄色,可健康了。”
“呦呦,楚河哥。真甜,微琴,可我警告你,不要忘了咱们跟叶家的关系,你爸妈是不会同意的。”
“我知道,我知道,不用你…”
女人家聊天,往往从男人开始,从男人落下。但前后间,男人与男人又可能是不同的,态度也是不同的,从离三到叶楚河,话题渐渐地歪偏,怎么纠正也纠正不过来,一直闲聊着,直到黄雅莉率先不应声。
咔嗒,门打开之际,坐便器冲水的声音哗哗传来。
胡汐整了整睡衣,轻轻松松地吐了口气,边走边说:“微琴,你刚刚怎么啦,好奇怪。是不是跟那个男生有关啊,我昨天困的要死,模模糊糊只听到你们在聊天,没听清聊什么,怎么,他跟你有关系?”
“呜呜,呜呜。”
林微琴假装张开充满泡沫的嘴,含糊其辞,紧接着刻意躲避地端起水杯,兀自跑进了卫生间。
“汐汐,我要洗个头,等会儿再说。”
“真是的,又不告诉我,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
胡汐嘟着嘴,满脸的不高兴,双手揪着一绺头发,在指间缠绕着,轻轻跳着到嵌着玻璃的窗门前,一把拉开窗帘。
“啊,今天下雨啊。”
说着,密布的阴云云层里闷哼打出一个惊雷,灰沉沉的天愈发地黑。
此时,“素心绒”依旧没有上线。
第116章 大黑伞
酝酿在云涌的雨,在阵阵轰鸣下,雷声大,雨点却小,哗哗啦啦,零零点点,风赶着雨,雨随着风,在如钢铁般灰一样的大都市里追逐打闹,迷迷朦朦。
一路跟随徐汗青蹒跚的步履,大有苏东坡的“何妨吟啸且徐行”的豪迈豁达之意,即便雨时而淋淋漓漓,即便雨时而淋淋沥沥,在迷宫幻海的长街短巷里穿行,躲了这一场潇潇的小雨,也躲不过人生里低谷难熬的雨季。
清爽的凉风带着清新的空气,与离三同行到了徐汗青住的老宅。
“老先生,这就是您的房子?”
跃入离三眼中的,是独占了几亩三面临空一面临院的老洋楼,墙壁斑驳,明亮的色彩已然在岁月风波中暗淡褪色,外立面隐隐可见有些受损,房檐瓦片顶上,爬满了绿油油的爬山虎,掩盖下深藏在里面多少的儿女情长、悲欢离合。
果然,老人不是一般人,离三默想着。
“嗯,怎么,很惊讶。”
徐汗青从肩带包里取出一串钥匙,慢条斯理地走到一围护墙开的大门,规规矩矩地打开铁门。
“惊讶什么的,都搁着,赶紧进来吧,还下着雨,你不担心生病,老头子可惜身呢!”
同北方三进三出格局的豪宅相比,徐汗青这栋洋房,集欧式与海派于一身,又有清雅幽静的文人风味,在花园的右面栽种着竹菊,在左面栽种着丁香月季,点缀挺拔的蓝樱花。
像花红衣请离三到希尔顿住宿一晚时,游视精心布局的花园美景,同样有一种恍惚雀跃的激动之情,离三踏在间距相同的石板充的路上,忽然发现这雨来的恰到好处,能真正地欣赏到老洋楼主人设计的一点初衷
不管风吹雨打,胜似闲庭信步。
而徐汗青,这座宅邸的老人似乎继承了这一点,虽然嘴上一直再催促离三,但走在前头的自己一直慢悠悠,不焦不躁,不急不慢,徐徐而行。
他蹬上三级台阶,回头问道:“看了一会儿,感觉怎么样?”
“阔气住在里面。”离三貌似被这种环境感染,遣词造句都文绉绉。
“嘁,你直接说,土豪劣绅得了。”徐汗青瞥了眼,打开门。
离三轻笑了下,不辩解徐汗青会错了他的意思,只是一道踩在垫子上,照猫画虎按徐汗青的意思,脱下了鞋放在鞋柜。
“老先生,这洋楼什么时候建的?”离三问道。
“比我大了一轮多吧。当初是我爷爷打拼倒腾办置下的祖产,转手给他的洋人,原先是英吉利一个小有名气的商人,做跑船商贸生意,后来沪市小刀会作乱,急着脱手回国,让我爷爷赶巧抢到手,从他到我父亲,修缮了有四五回了吧。”
啪嗒,徐汗青轻车熟路地按下门边上的电灯开关,瞬间,走廊上的一盏盏灯泛起暖色的光晕,洒在一块块红木联结的地板上。
“历史住在这里。”离三不由自主道。
“呵呵。老洋房,老洋房,跟我这个人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老。人老了,就会落叶归根,去老的旧的地方窝着。”
徐汗青双手负背,每逢在这个家里穿梭,他总会老眼昏花般看到一个小小矮矮的孩子从自己身边跑过,不一会儿又一个青年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拎着行李箱,与自己擦肩而过,又一会儿,他看到一群臂膀上带红袖章,将里面一个戴着一顶尖尖的白帽,胸前挂着一个牌子的中年,从哭哭啼啼的妻子老少里揪了出来,像以前官差压犯人似的押送到外面。
“你不是要书吗,跟我进书房。”他指了指螺旋上升的楼梯,扶着扶手一步一步走向二楼。
书房,与老洋房内辉煌敞亮的大体截然不同,它不仅偏居小隅,仿佛读书不合经商的理念,被安排在最角落最不起眼的西南角,而且逼仄,狭小,昏暗,整整的空间除了沿墙一排的五个大书柜,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对着窗摆放。
徐汗青注意到离三脸色里的不解与好奇,他非常清楚因何而起,也不着急直接解释,而是径自地进去。
他吩咐说:“你在门外等着,这个房间两个人进去都显得拥挤。”
“哎。”
离三答应着,拘谨地双手放在前面,犹如窃贼怪盗面对无数金银珠宝而亢奋,头脑充血,他望着玻璃书柜封存良好的藏书,里面有《资治通鉴》、《二十二子》等儒法道经典,尤其是前头两个柜子里他所没有的各类经济学的书籍。
他眼前一亮,光是浅浅地看一遍书名,就像吃了一顿饕餮大餐。
“这本,这本,这本,还有这本,嗯,差不多了,这些都是统计局最新的年鉴。”
徐汗青完全不必回顾,像五大柜子的书全都记忆在他的肌肉里,翻开柜子,有的踮着脚才勉强拿到,有的要弯腰到地才能拿到。
找六本书,竟像大海捞针般让徐汗青出了一身的汗,他双手递了过去:“拿起吧,等会儿给你包个袋子,别给老头子淋湿喽。”
“保准不会,这书可比我的命值钱。”
离三接过合计少说几十斤的六本厚厚的年鉴,一手兜住便迫不及待地翻阅起来,检验军火一般查验。
“现在着什么急,回你那有的是时间。”徐汗青翻了翻白眼。
“嘿嘿,谢谢老先生。”
离三与徐汗青的每一次的谈话,他对老人的尊称从“大爷”改成“老先生”,而老人则从“小赤佬”,到“小崽子”,又到“傻小子”、“蠢小子”,这是一个在相互认识相互切磋中彼此认可的过程。
徐汗青问道:“傻小子,你说说看,为什么我家这么大的面积,独独给书房占这么小吗?”
轻视?不可能,从徐汗青偶尔几次认真的样子里,尽管依然真性情,但他的涵养学识,完全不像不在重视教育的家庭环境里成长。
那是反向的激励,以逼仄、狭窄的空间提醒或者暗示读书者什么呢?
离三不得其解,也不不懂装懂,他直言说:“不知道。”
徐汗青教诲道:“身体只需三尺房,思想当如海般广,明白吗?”
离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不管悟了多少,都悟着吧。现在,书既然拿了,还少一些材料,这个要得几天才可以给你答复,你小子耐性先把这里面的数据以及藏着的意味想明白,切记贪多嚼不烂。”
徐汗青从肩带包里取出一叠离三写好的股改报告,甩手放在桌上,接着说:“傻站在这里干嘛,嗯,想老头子请你喝杯茶再走?”
他眯着眼追问道:“你需要吗?”
离三鞠躬道:“希望报告能得到老先生的斧正,另外,谢谢您支持我,愿意提供帮助。”
徐汗青把离三扶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神色庄重肃穆,继而捶了下他结实的胸口,扬扬眉:“滚吧。外面有个伞桶,桶里有一把大黑伞,拿起撑回去,记得,有借有还,撑完送回来,老头子就这一把伞。”
“好的。”
“对了,你叫离三,姓什么呢?”徐汗青忽然抛出一个问题,以前从来没问过。
“姓李。”
离三面无表情,他没有父亲就没有父姓,他有外公有母亲,又住在李家村,当然姓李。
“十九岁,李离三,我这辈子老了又记住一个名字。”徐汗青莞尔一笑,“希望这名字不要让我忘记。”
离三回以微笑,“老先生,我走了。”
“记得,那把大黑伞很大,撑着遮风挡雨,觉得用完了要还!”
“哎!”
目送离三噔噔踏下楼梯,徐汗青久久木然地站在楼梯口,喃喃道:“希望哪天,等赶上我徐家雨天了,你能送一把不大不小正合适的伞来,离三,而不是李离三。”
第117章 在外靠老乡,两眼泪汪汪
一日之计在于勤,一点儿大的雨天阻挠不了学生们勤奋。
一条走廊左右共八间的自修教室,他们越来越多地鱼贯而入,有的面前已经摊开一本英语单词本背诵,有的则为第二语种从零开始,有的抓耳挠腮,绞尽脑汁在破解昨天解不出的高数题,也有的,一时间进入不了状态开起小差。
“咦,微琴,他人不在诶。”
胡汐一进入门,最在意的不是昨天心慌意乱害羞之余忘记带走的手袋,她的眼睛一瞬间像猎豹锁定猎物般,飞速而精确地朝向空无一人的墙角落。
“他在不在,光我什么事。”林微琴冷哼了一声,没好气翻了翻白眼,抗议胡汐的捉弄。
“嘿嘿,你跟雅莉昨天这么关心他,又是看到发呆,又是聊到半夜,以为他对你们很重要嘛!”
胡汐一看把头扭过去的林微琴,急忙拉住她的手,撒娇地一边小幅度地摇着,一边说:“微琴,我就是开个玩笑,哎呀,你不要因为这点小事生气嘛,大不了我请你吃饭赔罪还不行。”
噗嗤一声,奸计得逞的林微琴当即回头,脸上带着无法掩盖的笑容,“好啊,这可是你说的哦!”
“你……你……好哇!”
胡汐醒悟过来,发现黄雅莉与林微琴已经笑得花枝乱颤。
“要死啊,微琴,我不请你了。”胡汐跺了下脚,嘟着嘴委屈道。
黄雅莉笑道:“诶,那可不行,汐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又不是君子,我可是女人。”胡汐双手叉腰,昂起头抵赖。
“女人能顶半边天,更要快马一鞭啦。”黄雅莉伶牙俐齿道,“我想胡汐大小姐不会吝啬这么一点饭钱吧。”
胡汐无奈地叹口气:“好啦,好啦,服你们了,我要是不请你们,估计等会儿该免费帮我复习毛概思修了。”
“你啊,这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林微琴伸出手指戳了下胡汐的额头,轻轻地摇着头,余光不经意间扫到墙角落,她的视线刹那间定格,直直地望向两摞叠高的书后无人的座位,忽而心里空落落,患得患失,像缺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等他再回来,我该不该主动地去接触他?
林微琴不禁在脑海里闪现过一个她冷静下来以后觉得莫名其妙的念头,但这一刻,这一念头萦绕在她杂乱的思绪中。
“微琴,微琴。”
注意到林微琴木然地看向墙角落,胡汐不禁心里嘀咕,还说不在乎,简直像小说里谈恋爱的女主角,茶不思饭不想地一心念及男主角,可是,从没听说微琴谈什么恋爱,她心气这么高,又性子傲,怎么会瞧得上那个人呢。
思定,胡汐使劲地摇了摇林微琴的手臂,嘟哝道:“你又发呆。”
“呵呵,我只是在想,昨天还有模有样地端来这么多书,一大早人却没影了,真的是……”
林微琴反应迅速,用极为真挚的眼神对视着胡汐,信手捏来编瞎话掩饰自己的纠结,随即心想,算了,等中午回去,看看谢蓉姐的回复了没有,问问她的建议,实在不行只能打电话问了。
“就是。”胡汐轻易地转移了注意力。
黄雅莉环视四周,教室的座位上此刻已经坐满了往常的熟面孔,她提醒道:“好啦,不要理他了。微琴,汐汐,我们复习吧。”
“嗯。”
林微琴点着头,坐了下来,从抽屉里找出一本专业课的教材,纸张在手指里翻动着,她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又不自禁地微微拐头,凝望向墙角落。
他人到底去哪?
……
嘎吱,嘎吱。
从徐汗青洋气悠久的宅邸回来的离三,换下一路上淋湿的衣服,光溜溜着上身,仅仅穿了一条松松垮垮的短裤,肚子盖上一条淡粉色牡丹印花的薄被子,大摆成“人”字躺在床上,气息均匀地睡着觉,补充一夜通宵带来的困乏劳累。
屋外,蒙蒙的细雨依然落下,一阵阵风带着点点的湿意穿入沉闷的宿舍,送走了臭味,带来了凉爽,没有电风扇,没有空调,回归到最自然的睡眠方式,熟睡的离三在不冷不闷的天气中,一向不打鼾的他竟然打起呼噜。
“哎,牛娃子,李三这昨晚睡觉不见他回来,你说他去哪了?”
同在一个屋檐下的李超,这两天一直愁眉苦脸,在工地刨食了将近五个月,到头来没拜成一个师傅,学不着一门手艺,仍旧是最基层最没水准的搬运工,当然,也是工地工钱待遇最差的。
“李超,你找死啊,三儿还在这屋里呢。”李仲牛忌惮离三的威风,他微微从上铺探出头,张头张脑地细细观察离三。
“怕啥咧,他人这会儿睡着呢。”
李仲牛松了一口气,他悄声道:“三儿兄弟爱去哪去哪,犯得着跟额们讲,李超,你就老老实实管好自个就成。”
“诶,额可昨儿亲眼见着了,李三他那辆三轮车,是给他上铺那安皖的小子骑回来,他呀根本没有干活,一个人在外面准有啥好事。”
李超胃里心里泛起忌妒的酸水,无不羡慕道:“兴许跟图昆一样,跟着他师傅四处到外面接私活。哎,昨个你有跟图昆碰上吗,有跟你说他昨个挣的数不?”
李仲牛把头枕在弯曲的手肘上,撇撇嘴道:“嘁,这事哪能不知道,就图昆那张嘴,以前在村子里的时候不就是漏风的很,反正啥风光啥好事,不论大小都能说出个花来。”
“那你觉着他真不真,真一天能挣上两三百,那可是额半个月豁出命搬砖拉车才有的工钱!”
“不晓得,不过**不离十,差不远,就算砍个对半那也是发大财。”
“娘咧,真羡慕图昆能有这么个师傅,不光是钢筋组的工组长,又是个深藏不露的多面手,会木工,会水电,牛气!有他这样的能人带,想不发财都难。”
李超眼神迷离,他不住地幻想,自言自语道:“二牛,你说额啥时候才能攀上这一个师傅,咋三儿兄弟的命就这么好,一进工地就能跟图昆一样,跟上了这么能耐的师傅。”
“啥,你说啥!”
李仲牛嘴角抽了抽,“三儿兄弟的命好?李超你说的啥浑话,他前辈子过的那是人的日子,不是三儿兄弟自己能耐,能活着过这过那的坎儿?”
李超一时无言,缄默不语,过了半晌才翕动着嘴唇,“算我嘴碎不会说话,我改,他应该叫时来运转。”
“李超,不是额说你,你那点小心思就连额这五大三粗的都看得明白,图昆、三儿兄弟跟额们都知道,你不容易,来了工地五个月都还是个出力气的苦力,可你不能嘴上心里生额们的怨气。你别忘了,临来沪市的时候,图昆请大伙喝酒唱歌,中间提的最多的话是什么?”
“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在家靠兄弟,在外靠老乡。”
“诶,亏你么忘,那你得记着,前段时间,梁二柱子、吴能跟赣西一些这烂柿子货合伙欺负外乡,你说没有这层乡情联络起的力量,额们单拎出一个人敢干他们嘛!”
李仲牛娓娓相劝,又透露一个尚无把握的情况:“再跟你说个可能的好消息,三儿兄弟这些个月一直没忘了额们李家村的同乡,都小心地给你们这些物色好的师傅呢。呶,像牛愣子,去了赵钱孙的木工,像……”
他掰着指头细数,语气肯定道:“所以,你别急,八成三儿兄弟,跟图昆一块还在帮你找呢,再不济去隔壁工地,说不准就把你安排到钢筋组哩。”
“真咧?!”李超猛然起身,抬起头望向上铺钻出头的李仲牛,四目相对,脸色充满了兴奋。
“你可以等会儿问嘛,快到饭点了,估摸着图昆得回来了。”李仲牛憨憨笑道,“昨天他发财,带了又是猪头肉花生米又是二锅头啤酒,晓不得这回他会不会带点啥?”
“走西口的哥哥,我回来了呦!”
说李土根,李土根便哼着陕北的曲,优哉游哉地走在宿舍前的空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