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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柯一凉     嗟来的食txt下载     嗟来的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33章 魔塔

    “他的胃口不小。行吧,我这边都有,暂时都借给你。”

    “好的,老师,我今晚的班机,明天上您那拿。”

    “你跑燕京干嘛,我直接让师娘邮给你好了。”

    04年,国有邮政系统的快件远非有今时的ems的速度,一般的件不可能两三天便到。倒是民营快递是不错的选择,90年代到千禧年初,先后成立的申通、顺丰、韵达等快递公司蓬勃发展,业务逐渐由地方性扩展到区域性,顺丰甚至03年已经租下了5架全货机用于专机速递。

    陈中考虑到老师住的小区离快递点远,不敢劳烦师娘,坚持道:“老师,您不是不知道邮政有多慢,这一趟到沪市,还不如我一来一回快。再说了,让师娘给我跑腿,这不折煞我吗!”

    “哈哈,你啊,急脾气就急脾气,别拿你师娘当盾牌。行吧,要来就来,过来也不用带什么礼物了,东西我会给你准备好的。对了,你来最好中午的时候来,正好能赶上尝尝你师娘的手艺,顺便跟我汇报下他的方案。”

    “求之不得,老师。”

    坐在候机室的陈中巴不得赶紧到燕京,当面交流看法。

    假如离三的后续方案能得老师的青睐,跟央行、建行的头头脑脑随便打打招呼,简直是给他一枚镌刻了“见此牌者如朕亲临”的腰牌,不但可以光明正大地更多不对外的资料,而且不必豁出自己的脸皮腆着找师兄师姐,可以打着老师的旗号打劫他们的不少好货,要知道,81、82期“黄埔生”不仅有在人民银行崭露头角,官居要职,还有不少在水木经管任教,干货满满。

    当然,没有老师这一层,单单凭他陈家的牌子,放眼谁都不敢敷衍不给几分薄面。

    但是,陈中心高气傲,从来不稀罕陈家的金字招牌,嫌“红三代”这名头挡了他的耀眼,何况,自己回国的时候,不管家里人的安排,我行我素地读文学博士,跑到山高水远的沪市,随便找了一家大学躲清净,又在前些天,跟家里闹得不愉快,关系真僵,硬气的陈中更加不会用。

    抱着这种想法,陈中决定到京一趟。

    临行前,像离三相信他的为人,他信任地把图书馆连带自个寝室的钥匙都交离三保管,让他别客气随便住自己的寝室,便片刻不耽误地跑到虹口机场。

    现在,偌大的图书馆,离三一个人独享二楼整整一层的灯光。

    这种奢侈,在以前县高中时不曾有过。那个时候,想趁夜里多看会儿书,都得跑到走廊深处的厕所门口蹲着,有时为了躲避巡夜的值班老师,时不时要进里面躲一阵。

    当时,没有消毒球,也没有蹲便器,只有一道排水渠上面修着瓷砖,水经常冲不下屎,以致臭气熏天,人多呆一会儿,出来的时候,衣服上不可避免地会带着一股臭味,因而少有人勤奋到夜读,到底这不是奋斗了,完全是“粪”斗。

    可偏偏出了离三这个怪胎,九点熄灯,却愣是在厕所旁经常看到十一二点。个别时候,甚至到了一两点,大半夜尿急憋不住的人揉着睡眼上茅房,一眼瞅到他这个人影,胆小的差点没膀胱一松,尿一裤子。

    因为这层心理的阴影,每每学校广播里播报期末考年级成绩,第一个报出“离三”时,不少给吓过的人都心怀怨气地嘀咕他一句“掏粪的”。

    然而离三何曾愿意与屎尿共度一夜?

    人生的不得已,都是被逼无奈。

    缩短睡觉的时间,是离三的必然。

    他很少正常地上过晚自修,他的晚上都在为生活奔波,出去刷盘子,出去打临工,否则他攒不满他下一个学期的学费,他凑不起李婶看病抓药的救命钱,甚至,人高马大的他一日也只吃两顿,为的不过是多省出3毛的饭钱。

    即使如此,他依然名列第一,获奖无数,而且有幸参加国家级奥赛,却因为只报销路费不能报销住宿费、伙食费,他只好放弃,那一年他是市数学竞赛一等奖,唯一一个来自贫困县的县高中,为校争光,可光就荣誉一点儿不实际,当不了饭吃。

    原本像他这样的读书种子,搁在沿海一些富余的市县区的学校不说超规格的优待,起码奖学金、助学金铁定少不了,特批的教室供他冲击全国、省一级的排名榜也有可能。

    然而在穷乡僻壤,他拿不着一份奖学金、一份助学金,甚至学杂费学校也只减免了一半,因为陕北穷,再穷不能穷教育,可是陕北的教育就是穷,至于他的县高中,甭提,太穷了,老师的工资都是一月结一半,而教学楼都是70年代的旧楼,连翻新的钱都没有。

    艰苦贫穷,能扭曲人的性格,也能培养人的品德。离三买的蜡烛还有几根剩的,他既不想浪费电,也不想浪费蜡烛,他关掉了灯,在幽暗里点起了蜡烛,光亮让他古铜色的脸略显昏黄,算上今天,他已经五天四夜没有睡觉,一日三顿吃的都早间买的五个不过二两拳头般的馒头,之前喝的是自来水,现在好点,喝的是自动烧水机的热水。

    8月,夜间高达三十多度,离三浑身出汗,额头、脖子上满是汗珠,他只能用块湿毛巾偶然擦把脸。

    伴随着饥饿、炎热、疲惫,离三却始终保持高度的专注。

    经过几天反复的思量,他终于从预想的纷繁多样的方案确定了一种最优化模型,既能满足银行股份制改革之初的风控需要,又前瞻性地提供在它不断发展中各阶段相配套的结构演变,从而成为银行发展创优过程中防范和规避风险的利器助力,避免复杂庞大的风控变成约束银行扩展业务、扩大规模、提高效益的机制障碍。

    这是出于现实的考虑,通过改革而焕发勃勃生机的事业,往往并不适合立即采取越发标准、越发复杂、越发详尽、越发严格的制度体系。雷布斯的金山,从创立之初便启用当时国际上通行的现代公司管理制度,试图组建成一支正规军,在阿里、网易、腾讯等满是草根的土八路堆里,打出一番天地,却忽略了水土不服,没有想到相对复杂的组织结构方式和经营管理制度可能适得其反,会约束了公司的活力和积极性。

    规矩,向来是约束充沛过剩、肆无忌惮的活力,而不是使死气沉沉。就像一个咿咿呀呀念字的孩子,可以从《三字经》、《弟子规》中启蒙心智,但不能拔苗助长,直接上四书五经这盘烤鸭,将里面的微言大义、三纲五常填鸭子式一股脑塞进孩子脑袋,抹灭了他们的天性,反倒成了束缚孩子的笼子,抑制了他们的想象创造,最终成了白孝文式的朽木。

    抱着这种想法,比较了很久的离三没有再犯难,他开始按照既定的路线写了下去。

    万事开头难,但对他而言,接下来的走的每一步其实都是难上加难。尽管预想的很美好,可当面临一个接一个层不出穷的门槛和瓶颈,当调整一个函数便牵一发而动全身,离三总是绷紧了神经,犹如在玩一款他没有玩过,却是当年最为火热的游戏魔塔。

    在建构模型的离三,像勇者闯入了其中,一道道函数、一条条公式就像他取得斩获的钥匙,红、黄、蓝不同颜色对应不同的通道和关卡,上一步中包含了下一步各种可能,幽径独行迷,身陷魔塔的他在隧道里不断地摸索暗道捷径,在与关卡怪物战斗的时候小心地计算自己的血量伤害,面对商人,如何利用好金币将一种种自创衍生的工具优化组合出最适当的搭配,面对关卡,如何利用好道具密宝获得最优化的结果。

    路漫漫兮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离三在魔塔里穿梭,时而向上,从10层上到20层,又时而向下,从32层下到17层,他在反反复复地摸索寻找,深怕遗漏了每一层任何一个隐秘的通道。笔唰唰地写着,一环接一环的攻势(公式)里,他要么重剑无锋,他要么剑走偏锋,将刚用到极致,将柔用到极致,他整个人的潜力在这座抬眼望不尽顶点的魔塔里发挥得淋漓尽致,就是要将设计这座魔塔的自己这个在顶层睥睨着的魔王消灭。

    离三酣畅地写着,稿纸上龙飞凤舞的字穿插了优美的符号、字母,明道若昧,光明的道路总看似幽暗深邃。漆黑中,烛光下,铁罐子旁边放着一空的娃哈哈的矿泉水瓶,当手因为不停地书写发麻的时候,离三就攥攥路边上捡的矿泉水空瓶放松。

    两天以后,桌上摞的稿纸越来越高,渐渐地快跟旁边一堆一堆平整放着的专业书、各种资料持平。忽地,离三的手臂不经意地一扬,手风微微地掀动起最上面的几张稿纸,它轻飘飘地独自落到了桌上、地上,然而已经走火入魔的离三根本在意不到,这俩天,除了必要的排泄,他连食物也没有进过一口,刚喝完的最后一口水还是隔夜的,整个人没有离开过座位,保持着姿势一直在奋笔疾书。

    由于沉湎于写作,眼睛布满了血丝,脸变得瘦削,胡子拉碴,几天以来以汗浸洗的身体散发着越来越重的汗臭,邋遢到他这种地步却好似不在乎,依然不下火线,仿佛宁肯把屎拉裤裆里也全身心投入。从高中厕所锻炼出的这份意志专注,使他憔悴,但精神令人发指的清明。

    钟表的时针、分针缓缓地转动,日月星辰各司其职,离三既不知道白昼,也不知深夜,周围的世界已经从他感知中剥离,他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攻略着魔塔。

    累了,勇士双手持剑,倚靠墙壁,站着入睡,梦里惦记着被魔王虏去的公主。

    清曼姐,你过得还好吗?

第134章 不疯魔,不成妖

    “师弟啊,你这要的也忒多了,合着我一年多工夫囤的货就值十几页纸?开低点,好歹我们是一个师父门下的。”

    “嘿嘿,吴师兄,正因为是一个师父门下的,你就看在他老人家面上,多饶师弟点。”

    “可是你出的也太贵了,不存心宰你师兄嘛!”

    “咱师兄师弟哪能说‘宰’啊!吴师兄,我也不是坐地起价,嘿嘿,没办法,这叫市场经济,价格得跟着价值。要是你嫌贵,那我就找钱师兄了,反正他那也有不少巴塞尔委员会的好东西。”

    类似的对话,已经在不下十几通电话里一模一样地出现。

    自从进京上交的那份离三的初拟方案得到老师毫不加掩饰的赞赏,非但口头默许,而是事实上赐予了一方“尚方宝剑”,用老师专门的座机,这个示意,陈中心里乐开了花,屁颠屁颠地打起各种电话,圈内圈外,国内海外,问候了五道口各期的校友,论起辈分,可以说都是他的师兄师姐,近到京沪广鹏香江,远至纽约、巴黎、新加坡等等,一个个都是修炼成精,得道成仙的顶尖人物。

    一个个,有的,看在同门又是老师的面上,无偿地送上不少的薄礼,有的是离三指明需要的稀罕玩意,有的是不需要但一样珍贵稀有的资料,而有的,抠抠搜搜,就必须豁出这张二十多岁的脸皮装憨扮相,左一声师兄,右一声师姐,犹如一头小泰迪般在地上打滚,磨了一些也会赏了一两颗糖。

    自然,也有像这回通话的吴师兄,人精得非常,老师的专机也不管用。一开始仗着小有成就,装的人五人六,腔调提到高调,明面上和和气气,可每句话的背面总听着不舒服,老在打太极的同时含蓄地暗示,要点彩头。

    陈中也不跟他一般计较,不像胡同口里小孩子打仗输了哭闹找家长,同样没急着搬出自家的招牌震慑住这些宵小,扇他们做作的脸两巴掌叫不识抬举的赶快变脸奉承,他只是简简单单,轻描淡写地把离三写的冰山一角,仅仅二十多页的纸,噼里啪啦地在电话里描绘了一下,一瞬间

    吴师兄就像嗅觉灵敏的哈巴狗,立马闻出屁是香是臭,饿狗一般扑了上去,原本满不在乎的态度语气早已大变,又是套近乎,又是攀交情,仿佛相见恨晚的神交知己,到头来扯了半个钟头的废话,还是图穷匕见,希望拜读一下这份大作。

    尽管陈中不待见,但顾全大局,他也忍住打脸的念头,商量以物换物。结果,又僵持了十几个来回,犹如菜市口大妈侃价,可陈中是什么人!

    他可是从小光屁股跟着奶奶买菜的陈中见多识广,鬼精鬼精,不按一般套路一件全卖,他拆分开几块模块,各自明码标价,第一块卖个百八千,第二块直接翻番,涨了100多倍,第三块继续二三十个涨停不带拐弯,而且限量发行,逼得这些同门的忍痛割爱也嚷着换换换,哪怕压箱底的私房货都当了。没辙,谁让手稿里的冰山一角,是他们怎么都见不着的大山。

    “别别别,他是金融工程师,你给他不白糟蹋嘛!”吴师兄急得舌头都打结,“这样,让一半行不行?”

    瞧他着急,陈中嘿然一笑:“一半不行,最多三成,不行我就找钱师兄。”

    吴师兄妥协道:“成,就七成,你列个清单给我,要什么资料我让秘书弄好复印件,下午从香江邮急件过去。”

    “嘿嘿,还是同门师兄弟亲,那谢师兄啦。”陈中厚着脸说。

    “别急着谢,你先告诉我,这东西到底是谁写的?”

    “这个嘛,嘿嘿,我不知道,这东西是老师给我的。”

    “嘿,你小子别把事儿推给老师,我心里门清,你小子准是撞上大运了。说说,是哪位大仙下凡做的法?”

    “说了你也不认识。”

    “不认识不有你认识吗?”吴师兄直来直去,“有空啊,你可得好好引荐引荐你师兄,帮我请这尊大佛到我这小庙坐坐,得,算了,还是哪天我自个拜访比较诚心。”

    “咦,渣打不有自己的风控吗?怎么,莫非大佬们想另立一套,这不合适吧。”

    吴师兄没好气道:“别提了,情况不一样,没法全用。最近赶了好几个班,就在忙信用卡风控呢,结果被毙了。正好这次看你给的有些好用,否则我至于给你当冤大头宰。”

    陈中奸笑道:“呵。”

    吴师兄无奈道:“好了,东西你赶紧用qq发我份,我拿到手马上要召集人开个讨论会,跟他们研究一下你的东西。”

    “行,师兄,等我回学校发你。”

    陈中挂断了电话,哼着调,高高兴兴地一手拎一袋资料,这次他可是满载而归。人刚下出粗车,不着急先回宿舍,马不停蹄,直接奔向图书馆,却惊奇地不见离三的踪影,只见一地的稿纸四散在各处。

    陈中把袋子放到一手提,腾出手蹲在地上捡草稿。他一张一张捡,不经意瞄了眼,上面的符号数字像优美的字句诱惑他看,结果低下头一看,便挪不开眼,犹如三月不吃肉味,整整一年没正经八百看金融的陈中彷如一条饿狼,狼吞虎咽地像要把稿纸嚼烂了。

    往下看完最后一栏字,他变得急不可耐,兴奋地拾起地上的纸,一瞧发现对不上号,便又捡起几张,得亏当时觉得拾起麻烦的离三认为散落一地会打乱顺序,不容易整理,便在最底下标了序号,凭这,陈中拼凑成一块,细细地看着品着,整个人仿佛遭了定身法定住了,两眼直直的。

    越往下看,山里弯弯绕绕的道越走越窄,越走越峭,陈中越看越惊,也越看越迷糊,他看出了里面微末的奥妙,但他并不能一下子明了其中所有的关窍,特别是这座山仿佛起了云岚,披上了层薄纱,身在此山中的他只觉得云里雾里,一时间看不破。

    然而,每当看到一处精彩,他差点没忍住喊出来,都使劲地憋住,可最后看入迷的他,还是没忍住,不禁赞叹道:“服了,服了。”

    声音惊醒了熟睡的离三,横躺在四五张椅子的他翻动被褥,支起上身问道:“是陈中吗?”

    突然冒出来的离三吓了陈中一跳,陈中愣了愣,一脸懵然:“咦,你怎么睡在这里?”

    “我不睡在这,能睡在哪?”凌晨两三点等最后一根蜡烛熄灭,离三才不得不动了睡觉的念头。躺了不过4、5个小时,又起来了,不过精气神很足,人很清醒。

    陈中一边把整理好的稿纸放在桌上,一边说:“我不是把钥匙给你了吗,你可以到我寝室睡。”

    “嫌麻烦,还是直接睡这里方便。”离三把被褥支在两张椅背上,搁在阳光底下晒被子。

    陈中不用猜都想到他必定又熬夜了,顺手把两袋资料放在桌上,突然间闻到了一股残留在空气里的腊味,皱了皱眉往下一瞟,就见铁罐子里的几块石头上凝满了蜡油,这才回味过来整个二层没有开灯,说道:“难道这几天你都没有开灯吗?”

    “蜡烛买了,不用,浪费了。”

    陈中颇为无奈,当然他不会小肚鸡肠地以为自己的好心让狗吃了,他一向不会把意志强加于人,这点跟他的父亲截然不同。不过,出于善意,陈中仍然劝道:“还是尽量开灯,点蜡烛看书熬眼睛。”

    “你手里拿的是资料?”当离三发现两个再明显不过的袋子,他喜出望外,早把陈中的叮嘱忘了。

    “对,你要的都在里面。”

    陈中把袋子放在桌上,慢慢地拿出他这两天从建行、央行、水木、社科、汇丰等化缘来的资料,足足分类摆了三堆,有书籍,有报告,有文件。

    “另外,还有别的好货,你肯定想不到。”

    离三露出贪婪的凶光,两手搓了又搓,像娶媳妇似的迫不及待。没等陈中把东西放好,他随手就拿了一份搁在最上面的文件资料,轻轻地翻动。

    “嘶,你的老师真的是神通广大,连uob(大华)的都有。”离三认真地看着其上一块关于信贷风险参数评估算法。

    “也不是,其实吧,这里一多半都是我拿你那十几页纸换的。”陈中说这话一点不心虚,好似不是什么亏心事。“你不会怪我先斩后奏,私自拿你的成果换东换西吧?”

    “那些都是废纸,我根本不打算用。”离三皱了皱眉,对遗弃的草稿能换到这些宝贵感到匪夷所思。“你是怎么换的,能换到这么些东西?”

    陈中耸了耸肩:“也许是他们识货吧?”

    离三跟他对视了一眼,瞧他有意回避,也不继续追问,手指捏着页角翻动,心潮无比澎湃。

    陈中注意到他的异样,识趣地没打搅,心里生出无比的期待有了这些材料当颜料,离三将描绘出怎样壮丽多姿的山水油画。把书放完,陈中忽地想到他着急回来,早餐还没吃,便打算出去顺便连离三算上买两份饭,刚一转身,又闪过一个念头,转了回来,主动地拿起离三喝水的行军壶,摇晃了几下发觉空空的,便想着顺道给他接热水。

    搁这,要是让一个院子胡同里从小玩到大的发小玩伴瞅见,一定会大跌眼镜。啥?天之骄子的陈中也学会伺候人了。他们想不到,可偏偏陈中还做了。等他打完水回来的时候,发现离三已经坐了下来,手里拿着笔,对着材料不停地做笔记,格外投入。

    陈中像一个管事的,轻手轻脚地给老爷把早饭、行军壶摆好在一旁,不说话打搅,不声不响地拿起刚看了一会儿的手稿,怕碍了眼似的躲到远远的一排,仔细地品读。

    半晌,离三习惯性地伸手去抓水壶,一提起来感觉微重还有水,也不在乎是凉的是热的,或者是脑子在思索问题的他没想到这茬,结果壶口刚碰到嘴,微微一倾斜,热水的高温直接烫了他一嘴,赶忙挪开。

    “嘶”

    刹那间的灼热,使得沉思的离三恍惚过来,定睛看向冒着热气的户口,不禁傻笑。往下一搁,发现旁边放着塑料袋裹起来的馒头油条,还有一瓶一鸣鲜奶,不用想也知道是陈中给的。他左顾右盼,从一个偏僻角里找到了背对他的陈中,说道:“谢谢你帮我打水还有买饭。早饭前多少,我现在给你。”

    陈中现在整个魂都被离三写的勾住了,头压根没转,他只是举起手臂摆了摆,像是在说不用了。

    “不行,这钱不能让你白出。”离三不管陈中在乎不在乎这钱,他倒较真,不愿意占便宜,一五一十地要算清楚。

    “先赊着,下次一起给。”

    结果没想到,陈中这话一说,愣是说了足足一个礼拜。整整七天,他非但分文不取,而且腿脚麻利,端茶送水,还一日三餐准时送饭。

    一开始,离三过瘾不去,每每看着什么炒饭炒面之类于他而言香喷喷的饭,他都会中断自己的思路,抬起头抱以微笑,难得闲聊几句,但翻来覆去大概都是问清价钱,表达谢意,强调钱等完事了一并给云云。

    “小炒摊还没出摊,凑合吃包子吧,给你买了两个肉馅,两个豆沙,够吗?”

    “够,”离三搁下笔。“晚饭你别费心买了,四馒头够吃两顿了。”

    陈中听惯了他为求节俭的话,不强求,不强塞。

    离三起身,一面拎着俩包子走,一面路过时问:“多少钱?”

    “一块八。”

    “行,加上这笔,欠你三十六块七角。”

    如此一般,三四天以后,彼此默契了都不再客套浪费时间,到后来就是陈中带什么,离三便吃什么。往往这个时候,趁着离三跑到大厅吃饭的工夫,陈中会看一看他目前的进度,瞅了几下便地收回了眼,接着回去坐好,像《侠客行》里参透太玄经般苦思冥想,偶尔会在白纸上写写画画,像在模仿武林秘籍上图谱的招式。

    偶尔,闭关练功过久了,陈中就需要提一句嘴,以防离三走火入魔,因为他有时一写入神了,尽管没有沾墨吃馒头那么玄乎,但也是经常忘了上顿忘下顿,只有当肚子实在顶不住了,咕咕抗议才引起他的注意。

    总之,陈中把离三的吃喝都包了,在睡方面,除了大晚上不熬夜回寝室,几乎通宵达旦陪着,而且灯只开到23点,一过了时间便限电,这时候两夜猫子,一个拿着手电看,一个点着陈中找了三四条街才买来的蜡烛。

    有时,蜡烛熄灭了,意味着离三终于消停了会儿,但陈中顽强地挺着,他醉心于离三忘我勾勒出锦绣江山,哪怕为伊消得人憔悴,衣不解带根本不在乎,依然亮着手电筒,比重看一遍莎翁经典戏剧集更令他津津有味,已经遗忘了灯该继续点着,还是关掉,自己该睡了,间或不睡了。

    有时,深更半夜,他不完全只是看,也会默默地拿着几页纸,从这个阅览室飘忽到对面的阅览室,那里他已经摆好了笔记本电脑和打印机,电脑屏幕上始终启动着word的程序。

    啪嗒啪嗒,陈中会对照稿纸,以每秒两个字的速度,当起打字员帮离三整理成一份电子文稿,又或者当起了核稿的角色,细细地帮他纠正一些无足轻重的纰漏。

    日日夜夜,大抵如此。可以说,陈中,这位一直冠以“天才”名号一路砍瓜切菜,从托儿所便开始自己的剽悍人生,在同龄人欢快地当小鸡防给老鹰抓的时候,他这只生错在鸡窝离的雏鹰已经高高兴兴地扑腾翅膀,扑哧扑哧地一鸣惊人,飞到了中科少年班。

    那时班上群英荟萃,有比他大的,有比他小的,他头一回难得没品尝碾压众生,一个打一百个快感,但他也没有在一群同样天才的光环下就此泯灭,沦为中科少年班的吊车尾。陈中仍旧彪悍,靠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经常无故翘课的劲头,在一帮老师已经放弃的情况奇迹般多修了好几十个学分,20门基础学科,只有一门拖了后腿,少了2公分,98。

    接着在十三四岁叛逆的年纪,一点儿不搭理家里人的安排,背个包跑到了原定水木的隔壁学院,得亏同样在五道口,而且在金融界算是赫赫有名,号称“黄浦学校”,这才勉强被家长作风严重的父亲同意,允许混迹了两年半。

    结果又不安生,偷偷摸摸变着法玩花样,居然一下瞒过了全家人,得到了公派联合培养的机会,在水木隐姓埋名,低调猥琐地欣赏了两年的水灵灵的小姐姐以后,便动身到了普林斯顿,比一个院里自小玩到大的玩伴提前出国,但他不是追逐什么美国梦,也不会敞开胸怀任美帝国主义腐蚀社会主义的接班人,成了个小布尔乔亚。

    他不过是兴趣使然,尝试了《麦田里的守望者》所期望的,前往西部,仗剑天涯,游荡农庄,

    结果差点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丢了命,然而依旧我行我素,哪怕家里断了他的粮,也仅仅是倒逼他花了点心思赚钱,没想到一赚便财务自由,他父亲由此彻底没了制住小挪吒的玲珑宝塔,直到他狂放不羁到捧了双博士学位,收到了一封奶奶病急的信,不得不舍下兴头回国,却想不到是家里人编排的一场闹剧,目的竟然是让自己住在他们的安乐窝,从副处开始。于是,他眼也不瞧这位子,兴冲冲地跑到了沪市读个劳什子的文学,理由更为奇葩,说是读书少,想看点小说。

    就是这样的陈中,如今却给一个匹夫当起了伴读书童,而且干得心甘情愿。他疯了吗?或许是,天才往往同性相吸,疯子总是大同小异。显然,天才的陈中接触到同样天才的离三,他注定会被疯魔化的离三感染,引发疯病,陷入魔怔,而且丝毫不比离三轻。

    天才在左,疯子在右,他们都是天才,也是疯魔,他们的左边拼凑成一个天才,他们的右边拼凑成一个疯子,两个人,两个影子,把一座图书馆变成了疯人院。

第135章 鲇鱼(上)

    “爷爷,这台风天您去哪?”

    徐汗青穿好从鞋柜里取的皮鞋,不忙抓起手边的雨伞跟小胡出去。他回过头,看向自己最为器重的长房长孙,眼神里充满了慈爱,轻声说:“去一个地方,北固啊,你也得去。”

    长得一表人才的徐北固上前,一面和小胡一起抓着徐汗青一边的臂弯搀扶他起来,一面好奇地说:“我也去?去哪?”

    徐汗青神秘道:“先不说这个,去了你就知道。”

    他不解地看了看徐汗青,不敢忤逆地点了点头,立即踢腾几下穿好鞋,从雨伞架里抽出一把伞便跟着俩人出去。

    夏秋两季,是东南沿海台风多发的季节。11号,台风“鲇鱼”在关岛形成,在向北转移的时候,尽管没有直接登陆江浙、沪市,但沿途中给两地带来特大的暴雨,一直下到了18号,依然不休不止,沪市一些排水老化不利的马路已经积水成河,人一脚踏进去能没到脚踝。

    为此,徐北固不得不提前从香港坐班机,以免耽误了22号代表家族出席的七夕鹊桥会。他和徐汗青眼下并没有住在胡同里的徐家老宅尽管在徐汗青搬来之前彻底翻修了一回,但依然有漏水漏雨不得已,经过这几天的软磨硬泡,终于劝徐汗青搬到了自家淮海路的鸿鹄酒店,虽然是改革开放时投资建的,可设计现代,装潢精致,设施齐全,完全是国际化的四星级标准。

    他们钻进订制的一汽红旗轿车,小胡刚启动发动机,徐汗青便脸侧向徐北固,问道:“你父亲把我交代的事做得怎么样?”

    “办的差不多了,爷爷。按您的吩咐,父亲跟咱们在内陆持股的华兴证券打过招呼了,他们已经把您要关照的这个叫离三挂职到公司里了。前些天我还和他们的经理碰面了,问您觉得该把他安排到什么职位合适?”

    徐汗青翻了白眼:“他人还在工地搬砖呢,安个屁的职务。别小题大做,就一般的职员行了。”

    徐北固一愣,他原本就很好奇是谁能得老爷子如此青睐,亲自让自个老爹安排一个最基层的岗位,一开始以为是什么藏龙卧虎的能人异士,哪成想是一个搬砖的。他抽了抽嘴角,跟不上爷爷奇思妙想,无奈道:“我也是这么说的,他把人安排到营业部当证券经纪人,全休带薪,不用上班,也不用业绩考核……”

    “只不过是挂个职混个从业经验,又不是什么任人唯亲,犯不着白吃白拿的。呆会儿你联系他们,就说工资、五险之类的走他们的帐,过个形式。还有,让他从我的账户上支出一千万给他当客户资产,尽量把戏做全。”

    “嗯,一会儿我就去办。”

    徐北固点点头,便询问道:“爷爷,这个人,您是怎么想的?”

    徐汗青看向他,微笑着带有深意,不言不语。

    徐北固怕话里有歧义,补充说:“我是说,您对他有什么打算,是想栽培他?”

    “他是一个好苗子。”徐汗青当着离三的面从不多流露对他的赞赏,然而对其他人,却毫不遮掩。

    徐北固咋舌,他还是第五次听到徐汗青这么评价一个人。一想到前面四个取得的惊人成就,他对离三产生了浓浓的兴趣,追问道:“那您打算怎么培养他?”

    “他吗?当然是自考出一条路来。”

    自考?老人的话出乎徐北固的意外,他还真没想到爷爷给人指向学涯,可这样为什么又帮他弄虚作假到券商挂职呢?徐北固想不出个所以然,纳闷道:“爷爷,您竟然这么看重这个人,干嘛不直接让他到券商里历练,为什么非自考?”

    “他才二……十九岁,这半年读的都是些教材里的理论豆腐,”徐汗青一想起他写的股改报告,当即改了嘴说。“当然,也有些墨水可以用,但不能操之过急,猪都要养肥了宰,何况是人才,让他多花点时间沉淀,没坏事。”

    徐汗青扬起头往顶上看,不紧不慢地说:“我计划的是四年内,让他能摸上至少中金、中信的槛。再过一年,要让他鼓起劲到外面的世界去碰碰壁。”

    徐北固惊异道:“在他身上花五年?爷爷,我还是头一回见您这么亲力亲为地栽培人。不过”

    “对我说还藏着掩着干什么,只管说。”

    “中金、中信很难吗?”

    “他没有你这样的出身,连个大学生都不是,这对于他,本来是登天还难的。”

    “那您要真这么做,不等于白白送这小子一条青云路吗!”就连出身优渥的徐北固,语气都里带着羡慕。

    “你以为青云路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上得了的!”

    徐汗青摇了摇头:“实力不够,就算给一条康庄大道,也不见得就到的了终点。朽木不可雕,雕得哪怕雕出花,不还是一块烂木头,败絮其中。”

    “您的意思是说他,前程不可限量?”

    “不能这么武断,只能说他是有潜力的。”徐汗青溢出老狐狸般睿智而精明的笑容,从灰色的裤子里取出薄薄的几张纸,把它交给满脸不解的徐北固。“这是我制定的计划,你看看吧。”

    徐北固顺着他的意思往徐汗青写的一张计划书上一瞅。计划书上面打好歪歪扭扭的表格,横轴是事件,纵轴是时间,表格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其中第一行标注为“一年半以内”,徐汗青在“事件”一栏写有离三在此期间需要完成的事。

    “知道为什么要挂职到券商吗,因为没有一年从业经验,他这个自考大专生怎么去考cfa一级?”

    【cfa一级报考条件之一:大学学习年限与全职工作经验合计满四年,可以是2年制大专学历加上2年全职工作经验、3年制大专学历加上1年全职工作经验。徐汗青的规划,是以自考3年制的大专学历加1年全职经验符合条件。自考专科,最快一年毕业,自考本科最快一年半。】

    徐汗青轻笑道:“他要在这一年半里,不但要一次性拿到自考专科、自考本科设置的二十八门课程学分以及完成最终的毕业论文,而且要考过最基本的证券从业资格考试、期货从业资格考试、基金从业资格考试,以及cpa、afp、cfa一级、icd等等,再加上他必须准备后半年后的自考本科的东西、在职研究生考试、cfa二级……chfp。”

    “咦,爷爷,我记得没错的话,理财规划师国内好像没有考试点吧?”

    “已经成立了委员会了,预计一两年就会统考。”

    陈北固眼睛一眯眯成一条缝,不让人从他的眼里看出他内心的悸动。他来回摸着毛还没有长齐的下巴,下意识地点头说道:“考这么多证,理论上讲,是有实现的可能,可是时间上会不会有点太紧了,他能行吗?”

    徐汗青哈哈大笑道:“一年半其实对于他一点儿不紧,恰恰相反,这已经是最快了。如果可以缩减成一个月,你信不信他一个月就做到?”

    “是吗!”

    听到这话,陈北固微微对离三高看了一点,但只有指甲缝那么高,因为他早在为集团面试的时候见过许多可以说非常优秀的人,最平平淡淡的是一个省排名靠前考入水清的,修了以上学分,五分制的,拿了不少奖,国内的国际的,花里胡哨的。可以说,他已经对所谓的俊杰人才看的太多,不会一惊一乍,之所以说高看一点,只是出于徐汗青口中他貌似是一个搬砖的工人。

    他这么想,当然,没有瞧不起工人。相反,远离底层俗世的徐北固很难想象离三要付出怎样的努力,才能用一年半的时间追赶到这种程度,最关键的是他有这个勇气、有这个渴望倾尽全力来改变命运,这是一般的农民,一般的工人所没有的觉悟翻身做主人,只有咸鱼需要别人帮你翻。

    徐汗青觉得车里太闷,将车窗缓缓降下到一个高度,让微风朝里面吹。他看着已经被下一个阶段看得有些懵的孙子,笑道:“他的第二年,等到他拿到自考本科的时候,也就是他攻读光华大学的在职研究生,而且要保证cfa二级、ciia、acca一定得过。当然,我不会再让这小子赖在人家券商不干活,我要安排他半工半读,开始从助理分析师慢慢地攒下分析师的经验和成绩,他必须能够每周提供我满意的研报,必须不赖下每一科的成绩,考验一段时间,我才允许他可以操纵一千万左右的海外账号,接下来无论他投的是股票、期货还是外汇,我都不会过问,当然,能够让我满意的是他盈利,能让我高看的是他盈利多少!”

    徐北固挑了下眉,静静地看着计划书。

    徐汗青见徐北固沉默不吭,继续说:“这些或许是他的第三年,也可能是他的三年多几个零头,但绝对不允许到四年之后还是这副德性,他接下来必须在精算师、保荐人、国际财务管理师之类中拥有至少两个以上的身份。拿着这样的一份履历,就算没有我的推荐,恐怕中金它们非但不会歧视他是个自考生的文凭,怕是要主动伸橄榄枝了。”

    “爷爷,您这样不是自相矛盾吗?既然您的目的是让他去中金、中信,又何必考大费周章考劳什子证书,搞什么投资,您大可以一封推荐信把他保荐到吴老那边读研。三年毕业出来,以吴老的威望,难道不足以掩盖自考生的卑微?”

    “可如果您是想栽培出投资型精英,就不需要这些证书,成绩就是最好的奖状。咱们可以挑个时机,给他一笔够他描绘自己宏图的钱任他挥洒,只要他能经得起资本市场风波考验,岂不是就能跟戴季奇、汪思邈他们一样,给我们带来更直接可观的利益吗?”

    徐北固掐着指头一一说出几个近几年在民间颇具号召力和影响力的所谓“股神”,这些“股神”在某一段时期对于股票市场的预判和嗅觉,诡异地可以超乎他们所收购或合作的几家证券咨询机构整个研究分析团队。

    徐汗青手指轻叩几下大腿,闭目说:“可现在这帮人在哪呢?”

    徐北固被爷爷这么一问,瞬间语塞,支支吾吾道:“好像戴季奇他……”

    “戴季奇好大喜功、不思进取,以为自己的战法完美无缺,百战百胜,却不知在真正的科学面前,他不过是一个不靠谱的‘民科’罢了。瞧瞧他,大局一变,他所谓的战法不灵了,是不是泯为众人,销声匿迹。至于汪思邈,躺在以前5.19行情的操盘成绩上,拿出已经过时的经验操作手段办个培训班、讲坛忽悠人……像这类的人,是值得我们放心地长期投资吗?他们不过是蜡烛,烛火又暗又脆弱,化了也不可能继续燃着。与此如此投资给一根蜡烛,不如投资给灯泡。我们给他电,他们就能亮着。”

    “他们是?”

    徐汗青笑了笑说:“相马不赛马。不要急功近利地老想着跑死马,要懂得细水流长。细水流长懂吗,人才就是一个蓄水池的过程。有时西边不亮,有时东边就亮。”

    徐北固双手交叉,手指弯曲了又直起,他木木地说:“又是考证读研,又是投资管理,我想不通您究竟想把他变成什么样的人?”

    “千万不要说把人变成什么,除了上帝,没有人能轻易改变得了谁,哪怕是愿意让你改变的人,改变了也不一定如你的意。而且你也不要觉得,这样的安排赏给他一个似锦的前程,就当真有多心甘情愿听你摆布。一般而言,往往收获的只有三种可能,一条忠诚的看门狗,一条仇恩的农夫蛇,一只窥伺的饿豺狼。”

    徐北固请教道:“那他是狗,是蛇,还是豺狼?”

    徐汗青慢吞吞地说,“不,他不是。他现在倒像一只在成吉思汗肩上嗥鸣苍穹的鹰。”

    “可是他有一天桀骜到想从您的肩上飞走,您怎么办?”

    徐汗青笑眯眯地问他:“你觉得怎么做?”

    “鹰,就该熬它。把他搁在一个地儿磨,磨个几年消了他的桀骜不训,人世浮沉以后再放他出来养养血性,这样磨炼,我们对他就有提携之恩,就算他不为感恩戴德竭力报效,也会为他这些年的蹉跎加倍奋发。”

    “然后呢?”徐汗青眼睛一动,目光闪烁,脸色略有些阴沉,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

    “再如果他果然有真才实学,能干出大成绩,多寻到猎物,肯定高薪高职再配上esop(员工持股计划),把他好吃好喝的豢养着,然后在合同里给安个漂亮的笼子,把这样的鹰拴在咱们的笼子里……”

    徐汗青皱下眉头,显然听不下去,不耐烦摆摆手,失望地问:“还有别的吗?”

    话未说完,徐北固被面前的老人拿犀利而极具压迫性的眼神瞥了一眼,不觉紧张,一时不敢吱声。

    “如果他有大才呢,能翻手覆雨,你该怎么办?”

    “父亲说,父亲说要谨记公孙鞅的教训,宁肯射杀,绝不放纵。”

    额上竟凝出几粒汗珠顺着脸滑落。

    “哼!”

    徐汗青怒哼嘞一声,憋了一肚子气向窗外看去。

    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重新望着眼前最为器重的孙子,不禁与小旮沓里的离三相对比,怅然若失地喃喃道:“没有驯服鹰的本事,成天想着给人画地为牢,榨干他们的价值,耗尽他们的心气,殊不知磨去鹰的戾气,那还是鹰吗,不就是一只落地的鸡。”

    “你啊,跟你父亲一样,故作老成持重,实则守旧保守,不思招兵买马、练兵秣马来开疆拓土,一味想着补砖换瓦小打小闹,一副小家子气,当心哪天屋缝连夜偏漏雨,你想亡羊补牢都补不了天上的窟窿。”

    “爷爷,我……”徐北固张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自己先想一想吧。”徐汗青老眼一闭,倚在座背上,老僧入定,不再领会沉思反省的孙子。

    小憩了一阵,忽地汽车的喇叭响起。

    暑期值班的保安拉开一条窗缝,喊道:“校外车不允许往校园里开。”

    小胡摇下车窗,喊道:“难道没有人打过招呼,放一辆红旗进去吗?”

    哗啦,保安听罢,赶紧拉开窗,一眼瞧见在风雨里挂在车头的小红旗,他当即装出笑脸,抱有歉意道:“噢,原来您来啦。呵呵,校长助理打过招呼,昨个亲自找过招呼了,我这就给你放行。”

    拉伸门缓缓地收拢,小胡摇上车窗,请示道:“老爷,是直接开图书馆吗?”

    徐汗青睁开眼,幽幽道:“不,四处转转。”

    “老爷,台风天兜风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反正他一时半会也出不了图书馆,趁这个机会,就故地重游,随便兜兜。”

    “爷爷,您来过这里?”

    “我在这里挨过批斗,不止一次。”

第136章 鲇鱼(下)

    “爷爷,您说他不是工人吗,怎么这会儿在这里,还是在图书馆?”

    徐北固打着伞,眼睛留意着积水的台阶,手搀扶徐汗青慢慢地走,以防他脚滑。

    “是您给他开通的?”

    徐汗青默然,他望着已经翻修扩建了一倍有余的图书馆,思绪仍停留在那台阶之上高高的平台。就在上面,曾经他脖子挂着一块牌子,双手反剪绑着绳子,是文斗,间隔着武斗,岁月画了一圈圈的年轮虽然使他释怀,又或者老糊涂记性差,记不清次数,但他依然记得那是一场反智的运动。

    如今看到巍然的图书馆,他欣慰的同时,不满徐北固的话:“你的意思,工人就不能在图书馆吗?”

    徐北固遭到训斥,当即解释说:“爷爷,我不是这意思。我只是觉得好奇,他区区一工人,怎么能够呆在里面,一般这个时候不都是闭馆吗?”

    徐汗青斜着眼说:“吉人自有天相,自强自有天助,谁知道呢?”

    “可他只是一个工人。”

    徐汗青哼了一声,驻足,瞪着眼呵斥道:“你跟着你老子半年,怎么尽学他坏的东西。北固,看人不要俯视着,要有敬畏之心,要有包容之心,为什么认定工人不能有天助?美国佬一直说天佑美利坚,我看这佑的是资产阶级,而我们呢,农民工人是根基,天佑中华,那便首先要护佑他们。他们有天助,或者有人助,太正常不过。”

    徐北固缩了缩脖子,低声委屈道:“爷爷,我只是觉得他不像你说的那么纯粹,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搀着徐汗青另一边的小胡,一瞧徐汗青沉着脸不说话,缓解氛围道:“孙少爷,要是一般的人,又怎么会入老爷的法眼?”

    徐北固微微低下头,抽了抽嘴角,似是不屑。

    老人叹了口气,不觉忧郁,他怎么都想不到一向引以为傲、视为接班人的长孙,以往的灵秀慧根貌似在半年间化为乌有,人越活越世俗,腔调越来越精英化,令人浑身地不融洽,而且给他一种绣花枕头的感觉,中看不中用。到底怎么回事?徐汗青百思不得其解,但庆幸这次不经意兴头上,把他带过来,借此好好敲打一番。

    “小胡,上几楼?”

    “二楼,如果没有变动的话。”小胡接过徐汗青、徐北固的两把伞,把它整齐放在门口靠着,以免滴在地上。

    “爷爷,你们跟踪他?”

    对小胡特种兵的身份,徐北固同样知情。此刻,阅人无数的他一阵纠结,对一个农民工,有这个必要吗?他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很难想象,事实上他无法想象能让老人常常挂在嘴边的人到底何许人也,须知连最近凭保健品加网络游戏翻身的重新崛起的热门人物,“小巨人”,在老者的眼里亦不过一道德上的矮子。这个农民工,又有什么潜藏的值得老人视若珍宝,莫非是隐匿在茅坑边的黄金?

    心高气傲的徐北固鼻子一哼,当即抹消了这个念头,他更倾向于是人老了无聊找些事,恰巧遇上一个眼前一亮的人,便像孩子稀奇罕见玩具般玩耍摆弄,试着将他捏出一个橡皮泥模子。

    徐汗青半开玩笑说:“他可跟我打着赌呢,不能让他人跑了。”

    “爷爷,他和您打赌?”

    “不要搞得我多么弱不禁风,我老可不弱,我能自己走。”徐汗青性子要强,扯开徐北固、小胡扶他的手,自顾自地拾级而上。

    小胡习以为常,憨笑着跟在后面,同时保持着小心,人相隔一个台阶绷着神经,时刻防范老人一不留神踩空或者脚滑,毕竟徐汗青穿的一直是不防滑的布鞋。

    上了楼梯口,左右有两个阅览室,不用找,微暗中在烛光指引,他人就在灯下。

    “他怎么不开灯?”徐北固游视四周越渐昏暗的大厅。

    小胡耐着心说:“孙少爷,近来供电紧张,一般学校暑期是限时供电的,现在还不到时间。”

    “手电筒呢?”徐北固说这话的语气,和晋司马衷说何不食肉糜略有相似。

    徐汗青一直不说话。徐北固这两句话问得幼稚,而暴露的何止是幼稚,简直直让闻者不舒服。

    但是无可厚非,认知上的问题,不是三言两语可以纠正的。

    比妨常吃的滇南贡米,徐北固便以为是寻常人家吃的米饭,自家孙子打小的生活环境使他形成一个不全面的认知,不像他年轻的时候响应号召到工厂组织教育工人,见识了什么是贫苦大众,立刻从富家少爷蜕变成一位先行者,从自己的小世界跳到了整个大世界,想把赤旗插遍全球。

    徐汗青想起自己的风华正茂,感慨地吐了一口气,瞥了一眼自小看到大一表人才的徐北固,一举一动里尽管有度得当,但一言一语却少了一股地气,想着借机点醒,便斜了眼看向小胡,有意道:“小胡,你说说看,换是你,是用蜡烛,还是用手电筒?”

    “老爷,你不是不知道我一粗人,哪看的了书,这不是糟蹋它吗!”

    小胡清楚老人的用意,他机灵地用自嘲铺垫了一句,然后和盘托出:“不过,我知道电池要比蜡烛贵,用多了不划算。”

    徐北固如醍醐灌顶,顿时醒悟,讪讪地朝一笑的徐汗青低下头,很是羞愧。

    徐汗青看收到效果,也不乘胜追击,欣慰地点点头,便一边徐徐上前,一边说:“走吧。”

    徐北固摸了摸鼻子掩盖难为情,亦步亦趋地跟着,径直到了一面玻璃门前,三人六只眼齐刷刷地看向离三。

    只见离三靠窗坐着,“鲇鱼”的风雨猛烈地落下,窗和雨哗哗啦啦、滴滴答答的二重奏隐没在电闪雷鸣,从徐北固站的这个角度看,他人仿佛置身雷电风雨,旁边的窗玻璃早已瑟瑟发抖,独独他一直写写算算,岿然不动。

    徐北固乍一看,倒没看出离三有多特别,也察觉不到他已经挑灯夜战了接连几昼夜,倦意已经深深地埋藏在被烛光遮蔽的黑眼圈里,上面眼眶里布满了血丝,宛如蜘蛛网般密集,却捉不了在他四周伺机而动的蚊子。

    实际上,离三的左臂上这几天已经给叮了四五处,凸起的红肿伴随着起起伏伏的瘙痒,连同多天来通宵达旦引起的头痛正在蚕食离三的清醒。

    “你觉得他怎么样?”徐汗青带着一种长者的口吻垂问。

    “这么看,看不大出来,只觉得刻苦用功吧,虽然不知道他在写什么。”

    徐北固一边思索一边组织语言说:“不过说实在的,爷爷,像他这种勤奋,不是很平常吗?公司里又不少见,纳入优秀青年人才计划的,甚至有许多比他更过的。我不明白,为什么您偏偏中意他呢,就因为他是一个农民工?”

    徐北固是带着偏见,准确地说是嫉妒和委屈,为什么爷爷会在意一个小人物的努力,却总是忽略了身边人,尤其是他,好像自己的勤奋是最正常不过,难道就因为自己出生在富甲一方的权势豪门?

    欲受王冠,必承其重,可是不也有昏君庸君,为什么自己就得做个明君,为什么不能像若干个败家浪荡仔,在公开在私下里表现得放浪形骸、游手好闲?

    尽管徐北固打心眼里瞧不起这类人,哪怕这些人是自己的堂妹堂弟,但有时候累得疲乏,一时间会羡慕片刻,既然能够潇洒,为何选择寂寞?

    可是,谁让他是长孙,谁让徐汗青给他取名“北固”登北固楼,就得上北固山。北固山是他祖籍所在的一处名山,曾冠以“天下第一江山”,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这是在提醒子孙三代,这等富贵传家,难过三代历朝历代有也没有,这里面寄托的是徐汗青的期望“一世,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也就注定了徐北固将来要背负起整个家族的荣光。

    所以,哪怕徐北固当年才九岁,便已经砥砺前行,从小到大给灌输成功成仁的理念,一直接受严格到废寝忘食的精英教育,非但要保证门门成绩优异,而且必须得像门阀士族习练君子六艺,同时兼修外语(西班牙语、德语、法语、英语)、礼仪、骑术、音乐种种。

    天赋三六九等,即便自己屈居末流,然而家世九等,勤奋九等,难道这都不足以令他有个中人之姿吗?但眼前的离三,恐怕是连一个三流的家世都没有,不勤奋,他还能靠什么?

    “你觉得很平常?”徐汗青问道。

    徐北固满不在意地说:“嗯,爷爷,您不觉得,像他这种出身的人,如果连勤奋都没有,那他又怎么翻身呢?毕竟,蝼蚁尚且挣扎。”

    “假如他天赋异禀呢?”

    天赋吗?徐北固想着,不知不觉嘴角的笑弧越来越长。“爷爷,天才就像金子,是金子总会发光。而天赋,越是上等,能掩盖在金子上的土就越少,如果他当真像您说的天赋异禀,又怎么没见他闪耀,只是一个农民工?”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少。或许是埋得太深了,需要等人挖呢?”徐汗青瞟了离三一眼。

    “爷爷,要按您这么说,这世间埋没的天才还少吗?”

    徐北固摇摇头:“在我看来,所谓的天才,即便扎根在泥土,是棵苗也能在悬崖峭壁长成苍松,那种有了好土壤成了才的大多不过人才,就算几株、几十株能在森林里拔尖,不一样要仰望万丈上的苍松?”

    “你说的是妖孽,比天才更高。”徐汗青莞尔一笑。

    “爷爷,他假如按轨迹下去,不妖孽,不反常,他翻得过身吗?”

    徐北固回过味来,将视线由离三挪向一脸微笑的老人,试探道:“他是妖孽吗?”

    “你们是谁,怎么进来的?”

    忽然间,从幽暗苍冥的走廊里走出陈中,他手里端着一份方便面,带着戒备心盯着来的三个生人,注意力特别集中在第一时间护在其余俩人前面的高高大大的小胡,从他敏锐的反应和迅捷的步伐可以推断,此人有几把刷子。

    “爷爷,他也是您看中的人?”徐北固侧头问道。

    渐黑的视线让人看不清模样,徐汗青疑惑地皱着眉,微微摇头:“不是。”

    “你们是谁?”

    陈中把手电筒一打开,光照在徐汗青他们的脸上,熟悉的面孔令他登时一惊:“徐老,怎么是您!”

    “这不是二梁嘛!”徐汗青眉毛一扬,无法想象面前的居然是陈中。

    小胡瞧彼此熟识,而且陈中一见面便恭敬地鞠了一个躬,立刻解除了防备。陈中直起腰,把手电筒移向徐北固,诧异道:“咦,徐老,他是谁?”

    “他是我孙子,北固。”徐汗青给两边介绍,“北固啊,这就是我经常跟你提的,陈二梁,陈家栓不住的千里驹。”

    “你好。”陈中把电筒夹在腋下,腾出手上前。

    “你……你好。”

    徐北固支吾了一下,同他握手的同时细细打量这个蓬头垢发、一身邋遢的陈中,惊讶地再说不出话来。

    他就是陈二梁?

    那个燕京老一辈人口中津津乐道的“文能安国,武能定邦”陈二梁!

    晃了几下,陈中松开了手,狐疑地问道:“徐老,您怎么会来这?难道是我大伯请您来,不对,他哪请得动您当说客,莫非是我奶奶……”

    将他欲言又止的神色尽收眼里,徐汗青拧眉道:“怎么,你就这么不愿意到团委上班,那位置可是精心给你准备的,不少人想走这个路子可都没这资格。”

    陈中咧嘴笑说:“随便他,我现在只想干点自己想干的事。”

    “这就是你想做的事?”

    徐汗青抬头,手指随意指指点点各处,刚想代自己已故的老友替他教训教训这个“不务正业”、“荒废年华”的孙子几句,忽然发现他手里端着康师傅,一时间愣神,眼睛随之瞄了瞄阅览室里的离三,猜测出几分,当即换了一张老狐狸般的脸笑眯眯道:“原来是你啊。”

    陈中、徐北固面朝老人,一脸茫然。

    徐汗青遥指向里面:“这碗方便面是给李三的吧?”

    “您认识他?”陈中吃惊道,“嚯,原来您是来看他!”

    “意外吗?”

    陈中冷吸了一口气,恍然大悟道:“难怪他这么厉害,敢情是您……”

    “不算是我,多半全靠他自己。”

    徐汗青不贪功,直说:“怎么,看样子他的风控模型入你的眼了,瞧你这样,居然还给他当起了端茶送水的丫鬟,这让陈源在看见了,非得打断你的腿不可。”

    陈中尴尬地一笑:“徐老,怎么能说丫鬟呢,应该是长随,再不济也是跑堂的,嘿嘿。”

    徐北固在一旁听两人谈话,越听越惊,能让盛传已久的大妖孽乐意帮着跑腿的,难不成

    蓦然回首,看向刚刚嗤之以鼻的农民工,震惊之余,更多不解。

    他莫非是更大的妖孽?

第137章 从他孤寂的背影,我看到了雄狮

    “你觉得他写的如何?”

    手抵在下巴,手指来回摸了摸,陈中搜刮遍肚子里的油墨,沉吟了一会儿,方回答徐汗青:“怎么说呢?一开始以为是清酒,平淡无奇,结果一喝才发现是烧刀子烈酒,越喝越带劲,过瘾地快醉了。”

    “噢,是吗!”徐汗青倒感到意外,能得陈中如此评价,看来不仅仅是优秀这么简单。“看来这碗烈酒,我也得尝尝不可。怎样,能进去吗?”

    陈中摇摇头:“恐怕不行,他这几天遇到瓶颈了,到现在都没睡,一直在攻克。徐老,要不您跟我去对面吧,那里我有一份复印件备份?”

    徐汗青颔首:“既然这样,就不打扰他了。”

    “那您,”陈中一个侧旋,绅士般立定扬起手臂,冲徐汗青以及其余两人一一点头,“还有你们两位跟我来。”

    “慢着。”

    徐汗青出声阻拦,他迎向陈中惊疑的神情,虚点了点方便面,“我们自己过去,你先把面给他送进去。人再是铁再是钢,总要吃饭。”

    陈中正有此意,遵循照办了,临走前提醒:“东西就在桌上,很显眼,另外您也可以看电脑。”

    等他转过身,一旁缄默的徐北固突然开口:“爷爷,他写的是风控,他一个人?”

    徐汗青把徐北固脸上的表情看在眼里,毒辣的眼光一下子看出他带着几分惊讶,带着几分怀疑,还带着一两分自以为隐藏很深的不屑。看来半年多没有自己看着,这棵幼树似乎长歪了,徐汗青越发为自己今天把孙子带来感到庆幸,满怀希望离三能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人外有人。

    徐汗青拿起厚厚几十页的a4纸,在手里掂量,笑着瞥了眼凝眉的徐北固,说道:“北固啊,你是纽约商学院出来的,也在自家银行历练过,怎么样,看这个有没有难度?”

    就算没有徐汗青的激将,徐北固已经跃跃欲试,他早打算看看这个受徐汗青重视、得陈中吹嘘的家伙写的到底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东西。他坐在电脑前,心里做好准备的他点开一直在启动的matlab,两眼一瞅编写的代码参数,登时感觉受到了侮辱,冷笑着暗道:“还以为是什么,不过如此。”

    翻看过香江不少银行内部系统成熟的风控体系方案,徐北固自信满满地认为这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根本不是一个水准,对印象里刚才勤奋的离三产生了一丝鄙夷。

    肚子有多大,就吃多少饭,人贵有自知之明,但人最可怕的就是自不量力。就像前几天他在电视里看一个科学栏目里面的民间科学家,居然当着媒体的面信誓旦旦地宣称黎曼假设,结果一动笔是漏洞百出,可笑的是他之前说他花了足足十年的时间。

    提前下了定论的徐北固,都懒得再多看一眼,抬起头转向徐汗青,说道:“爷爷,这就是您看中的人?”

    徐汗青一言不发,曾经自学苦读经济金融后半百之龄依旧进修的他,在小胡一边盏灯照明下,他满是皱纹的眼角慢慢地展开,眼睛越睁越大,浑浊的眼瞳在星星点点中闪烁出精光,已经完全投入到文稿中,难以自拔。

    “爷爷?”徐北固观他神色,感到奇怪。

    见徐汗青依旧没反应,徐北固泛起嘀咕:“一个初学者班门弄斧的东西,有这么大的吸引力?”

    声音很微弱,但在掉根针都振响的阅览室里,陈中不经意间听到了,微张开嘴略诧异,班门弄斧?

    难以想象这就是徐老的孙子,非但没有眼力,连起码的心眼都没有。

    陈中扬起嘴角,露出一抹蔑视的冷笑,这就是香江名满的年轻三杰之一?三废吧!

    假如时光在倒退两三年,说不定陈中会好为人师地指摘几句,不过现在既然徐老人在,那自己便不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不过,猴性十足的他玩性非常,绝不错过教训后生徐北固的机会,存心下套,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徐北固见是在问他,而且是大名鼎鼎的陈家引以为傲的赤兔。他酝酿了会儿,正准备长篇大论地评价,张口刚说:“我觉得它太幼稚了,完全是……”

    “没几斤几两,放什么屁!”

    徐北固的话未说完,忽然遭到徐汗青的严厉呵斥,甚至连粗话都蹦出来,可见他有多恼怒。自小给徐汗青教训惯了的徐北固,应激地一哆嗦,充满敬畏充满胆怯地转过头,颇为不解道:“爷爷?”

    “以后评价之前,长点心,至少把人由外到里看一回,不要瞅了眼衣裳就自以为晓得。”徐汗青轻轻地说了这句,骤然语气加重,厉声道:“好好给我看一遍,糊涂东西!”

    徐北固遭了一顿于他而言莫名其妙的训斥,迷糊间余光里注意到陈中似有非有的嘲弄戏谑,年少多金又少有坎坷的富家少爷登时不满,感觉受到了更大的侮辱,心里极为不服气。

    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个农民工不知天高地厚写的一堆东西,肯定乱七八槽不知所云!

    想着,徐北固将鼠标往下一拉一拉,转瞬间,他的嘴张大,越张越大,下巴张得已经到了下限,他彻底目瞪口呆,现在,不是他智商被侮辱,而且离三未完成的杰作受到了侮辱,彷如一个五音不全的人误听见了正演奏曲高和寡的《高山》、《流水》,自作聪明地左一句右一句评价,末了还洋洋得意,浑不觉有何差错。

    瞧了眼愣神徐北固,徐汗青不满地闷哼了一声。

    陈中见状,笑嘻嘻地冷嘲:“徐老,这也很正常。毕竟,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则笑之。您看老子都说了,不被嘲笑都没资格成道,要我说该给一些人笑笑。”

    徐汗青眯着眼看向说风凉话的陈中,有苦难说,因为事实摆在面前,他这个自小悉心培养的苗子,看来距离做成家里顶梁的木料差了一大截,当即下定决心,趁着半截入土尚未入,得多花点时间多花点心思在孙子身上,否则真有可能一块璞玉变成不材朽木,徐家兴许三世便要斩了。

    “爷爷,这,他,他……”

    徐北固已经话不能语,声音哆哆嗦嗦,当看到第六第七页的时候,已经彻底噤声傻眼。

    他盯着微微发亮的屏幕,仿佛眼前的符号数字织成了一块布蒙上了他的心神,使他根本在这座深不可测的迷宫里心慌意乱,又茫然懵懵,都快忘了自个姓什么。显然,离三这份秘籍,需要像《葵花宝典》开篇立说一样,注明“非内功高深者,禁止习练”,不然结果如强联西夏皇宫上的武功一样。

    “你的老师知道这事吗?”

    “正因为知道,他老人家才肯提供些材料。”

    “嘿,我说这数据怎么如此详实,原来有他相助。呵,看来是百忙中抽空啊。怎么样,他怎么看?”

    陈中如实回答:“他直接推荐给那边,只是那边没这方面打算,觉得上了市短时间用不上,可能算了。”

    “是吗?还是太务实太短视了,可惜,可惜呐。”

    “其实也不可惜,西边不亮东边亮。”

    “有人看上了?”

    “嗯,正巧工商一个师兄拜访老师时碰上了,也算慧眼识珠,汇报给了大佬们。具体怎么谈的我不清楚,只知道老师跟我讲,大老板意思很明确,那边出多少,他们都出双倍,可有趣的是,建行根本没这意思。”

    “他们的野心不小,还没轮到他们,都已经做起这么长远的打算了。”徐汗青放下纸张,摸了摸下巴,“这东西我拷贝一份,你没意见吧?”

    “当然没有,这份东西他不都说是写给您的嘛!”陈中毫无所谓,“只是它还没完成,您拿回去也许只能研究几个单独模块,关联度比较高的得等一段时间。”

    “暂时先这样吧,已经足够他们好好研究研究。说实在的,都挂牌四年了,到现在都拟不出个方案,规范化、制度化、国际化、现代化这‘四化’又谈何说起。”

    徐汗青自言自语完,问了一个突兀的问题:“你觉得老头子这次挑的人怎么样?”

    “还是您老慧眼独具,”陈中话锋一转,“不过呢就是太拼命三郎了点,前次还三天三夜没睡,刚安稳点,这次干脆四天三夜不睡觉。”

    徐汗青说:“既然你跑来读文学博士,又搬出看书的理由,那人物传记没少看吧?”

    陈中看向老人,等待他继续往下说。

    “《杜月笙传》看过吗,知不知道他说过一句话?”

    “您是指哪句?”陈中当然看过,当初研究民国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时,顺便将沪市黑道门有名的人物包括传记都看了遍,特别是《杜月笙传》纪实作品,他看得不下五遍,每次翻都津津口味,又怎么会不清楚杜月笙说过的几句话。

    “‘泥鳅’。”【1】

    【你原是条鲤鱼,修行500年跳了龙门变成龙了,而我原来只是条泥鳅,修炼1000年变成了鲤鱼,然后再修炼500年才跳过了龙门。倘若我俩一起失败,你还是条鲤鱼,而我可就变成泥鳅!你说我做事情怎么能不谨慎!】

    陈中顿时想起原句大概,聪慧的他似有明悟,一副恍然。

    徐汗青至今还记得离三跟他讲的那句高不可攀,高得过龙门,他会心一笑:“你就算不跃,也是一条鲤鱼,他要是不拼命,又哪里改得了泥腿的命?”

    这时,陈中想了孔校长给他的消息,学校里的确没有一个叫李三的人,他按耐不住好奇,不禁问向熟悉离三的老人:“徐老,他到底是什么人?”

    轰,惊雷乍响。

    忽然间,呆愣住的徐北固露出一副活见鬼的样子,双手抓着头发,用难以相信的口吻惊呼道:“爷爷,他真的只是一个农民工!?”

    咔嚓,电闪风骤

    暴雨打在地上,宛如炮仗般噼里啪啦地不停。徐汗青从图书馆出来,手里拿着专门向陈中要的一份复件,脸色严肃。

    砰,小胡撑开伞替他遮挡。徐汗青瞥了眼今晚令他格外失望的孙子,板着比**还要乌黑的黑脸,手臂一抬躲过徐北固本欲搀扶的手,哼了一声,自顾自地走下台阶,独留下茫然尴尬的徐北固。

    “小胡啊,你觉得他怎么样啊?”徐汗青在图书馆憋了一肚子话没处说,便习惯性地找小胡聊。

    “他”自然是指离三,小胡的右肩膀淋着雨,他一边小心留意老人的脚下,一边分神说:“老爷,我是一兵,看不懂知识分子写的玩意。不过既然能入您的眼,那一定很厉害。”

    “岂是是厉害!”徐汗青感慨了一句,想接着说却发现满肚子的话不知从哪句说起好。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洪亮:“看来我是真的老啦,眼神不好使了,想不到观察了三四个月,却还是看走了眼。好啊,好极啦,小胡,你看今天这天气,不正是风云变幻龙出的征兆吗!”

    小胡含笑不答,又转过头瞧了瞧一边跟着的徐北固,阴沉的天,他的脸色也是阴沉,不大对劲。

    “至于那个计划,他这样的人根本不需要,教他反而是多此一举。呵呵,诶,小胡,你知不知道他的模型有多么有趣,竟然想着……”

    徐北固听着,心不在焉的他每踏一级台阶,鞋子便踩进小水泊溅起水花,湿了裤腿。然而他毫不在意,他现在内心纠结,即便对离三他是心服口服,但下意识里,这位给长辈捧得高高的年轻人在听到徐汗青当面不断地夸赞离三,一直处于骄傲乃至有点膨胀自负的他感到极为的不舒服,特别是徐汗青话里不经意间拿他们俩比较,若有若无地像在指摘他的种种不是,终于,这个被宠爱惯的贵公子发起了少爷脾气。

    “爷爷,我承认小看了他,他在金融建模和工程上的确天赋恐怖,可是不足以证明他在其它方面同样妖孽,人无完人,上帝为他开了一道窗,就不会再给他开扇门。”

    “北固,到现在你还执迷不悟吗?”徐汗青忧郁地看向他,失望地摇了摇头,“就算真有上帝关了门又给他窗,难道你以为他稀罕这扇窗,而不是砸开这道门?何况,他是一个无神论者。”

    徐汗青在钻进车里前,向他招了招手:“上车吧,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徐北固咬了咬牙,依然不服气地上了车。砰,关门的力度之大,可见他心底的愤怒。

    但是没成想,刚一坐定,徐汗青朝他腿上扔了厚厚的一册本子,说道:“不要像刚才那么冒失,看完它再说。”

    “爷爷,这也是他写的?”

    徐汗青不理睬他,冲小胡说:“开一下灯,让他好好看看。”

    灯一亮,徐北固将信将疑地低下头一看,登时紧缩的眉头向上一扬,额头骤出几道浅浅的横纹。他惊讶到了,被封面上的标题惊讶到《论股改与套利》。

    徐北固没有迫不及待地翻阅,他沉了一口气,慢慢地让焦躁的心冷静下来。

    股改吗?

    徐北固想着露出一丝冷笑,或许说之前的风控模型对于他这等既没有数学天赋也没有建模天赋的金融“蠢材”而言,的确有外行笑内行的滑稽,可是股改就不一样,不说知之甚详,至少熟悉大概完全不是自吹自擂,毕竟在香江,他跟随大伯、父亲无论是私下场合,间或出席宴会,在金融这不大不小的圈子里目前听得最多、最频繁的便是股改,因为谁都窥伺着,不愿意放过体制向市场转轨中暴露的肥肉。

    拿着册子愣了一会儿,徐北固终于自信满满地翻开第一页,倒没有像第一次看matlab时草率地下定论,学乖的他耐着性子,继续一页一页往下翻动,然而翻页的速度并没有他预期的快,反而越来越慢,脸上的惊愕之色同时越发凸显。

    徐汗青表面上若无其事地望向窗外,事实上一直在用余光瞥视自个孙子的动静。此时,风声,雨声,引擎轰鸣声,纸张翻动声,就是没有听见徐北固可能突如其来的说话声。

    轰,轰,当额头凝满汗的徐北固瞠目结舌,已经不知道咽了多少次口水,他慢慢地翻到了最后,乍眼间,一两个公司的字眼出现他的视线里,轰隆,于无声处惊雷。

    “三一重工、紫金企业、金牛能源……这不可能,爷……爷爷,这真是他写的,他难道有生而知之的能力吗!不对,是不是您告诉他第一批可能股改的试点公司,不可能的,没有人能做到,他的第二批试点一定不对,什么股权认证,什么扩容涨机……”

    徐北固说话已经语无伦次,他猛然转向徐汗青,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或者说是一种恐惧,一种对强人的难以置信。

    徐汗青一把抓住快要被逼疯的他,犀利又带慈祥的目光凝视着他,轻声说:“不需要它全对,就算是只对了一半,你知道里面的价值吗?”

    喉咙艰难地蠕动着,徐北固面红耳赤,此刻满脑子已经是交易所电子屏上无数支龙头股妖股连续二三十个乃至四十个涨停的景象,他感觉嘴里有吞不完的口水,就像他无法打消已经堪称不现实的**一般。

    良久,直到徐汗青轻轻地拍打他的脸,徐北固才如梦初醒,激动地霍然想站起来,结果头撞在了车顶,忽然让他醒觉了过来,大气呼哧呼哧地喘着,小心翼翼地问:“爷爷,您觉得真有这种可能,又或者,它和您得到的消息吻合?”

    徐汗青不作直接回答,他的眼睛闪烁着如雷霆闪过天空般的精光,幽幽地说:“这份报告,成了,至少值5个亿。”

    徐北固震惊道:“爷爷!”

    “三个月零十一天,每晚灯灭了才归,有时会在网吧看休市的盘,有时会看央行、商务部等等政策信息,有时会看一本又一本的书,没有休止,没有间断。”

    徐汗青的眼眶湿润着,他的眼睛沁出泪水,忽然哽咽道,”就算是雨夜一样。他会蹲在那里,把书藏在伞里,哪怕湿了衣服头发,他的眼睛依然盯着。看到这样的背影,北固,你说你会想到什么?”

    徐北固目瞪口呆,侏儒面对着巨人,他能说什么,他说什么都形容不了离三,无话可讲。

第138章 得鉴之道,便在其中

    爷孙俩回到酒店洗了个热水澡,替换掉一身湿衣服,对坐在窗前,无言地聆听倾盆的雨击打玻璃。

    咕噜咕噜,酒店的总经理忙前忙后,现在他亲自推着推车给以前只百闻未一见的老人送茶水和点心。

    门紧闭着,守候在外的小胡伸手一拦,客客气气道:“王经理,请止步,东西我送进去就可以。”

    “呵呵,不差这点路,我送进去吧。”王经理不敢怠慢了老人的司机,语气不像平常那般的高调,平和中透着莫名的亲近。

    小胡婉拒道:“老爷跟孙少爷在屋里谈话,不希望有人打扰。”

    一心求见“天颜”的王经理不放弃,他腆着脸说:“你看,我把东西送进去就出来,不会打扰到徐老他们谈话。”

    一瞧见牌子上写的“谢绝入内”,王经理忽感失落,遗憾不能目睹徐汗青的尊容,强颜笑道:“如果他老人家还有什么需要的话,我24小时都在,随时听候差遣。”

    小胡接手过推车:“提起这茬,倒真有一件事请王经理帮忙。”

    “你说,你说。”

    “老爷需要两本书,不知道王经理能否带到?”

    “什么书?”

    “《三国志》。”

    “徐老什么时候要?”

    “尽快就行。”

    “我马上让人去买。”

    “有劳。”小**和地回应,目送王经理缓缓地离开,他才轻轻叩了三下门。

    “进来吧。”

    小胡扳动门把,推着推车刚进门,便迎面看见徐北固瘫坐在安乐椅上,双臂展开似随意地放在扶手上,整个人六神无主,眼睛失去了光彩般向上望,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看来热水澡并没有洗去他一路上的沉闷与颓丧。

    徐汗青穿着一件肥大的睡袍,手里罕见地拿着一支雪茄。

    小胡沏了杯红茶,放在徐汗青旁边的桌上,提醒说:“老爷,医嘱上说您最好不要抽烟。”

    “没火,怎么抽!”徐汗青瞪了眼他,没好气道,“哼,是不是你小子把火藏起来了?”

    小胡装憨,恭恭敬敬地说:“您喝茶。”

    徐汗青狠狠地嗅了嗅丘吉尔(churchill)雪茄上的味,悻悻地放下手,端起茶,啜饮了一口,便对小胡使了使眼色,朝徐北固方向努努嘴。

    小胡端着茶递过来,徐北固半起身的时候道了声谢,接过杯碟,飘香四溢的红茶顿时令他振作精神。

    “回来的路上不说话了,在想什么?”徐汗青习惯性地嘬了嘬雪茄。

    徐北固默默地把红茶搁下,起身低头道:“爷爷,我错了。”

    “噢!错,什么错?”

    “我高看了自己,小看了他。”

    “仅仅是他?”徐汗青小步地掠过他时,睨了一眼,便立定在落地窗前,俯瞰而下。“你就这么瞧不起天下人!”

    “爷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指的是他们这种……”

    “哪种人!农民?工人?”徐汗青半转身,横眉冷笑,“就因为你出身富贵,名校毕业,所以可以瞧不起!”

    徐北固惊慌道:“爷爷,我没有。”

    “没有,只怕是口是心非吧。”

    徐汗青不怒自威,一双老眼盯着徐北固,盯得他不敢作声。老人哼了一声,问道:“《老子》第九章,还记得吗?”

    《老子》是在徐北固小时候教的,尽管他记忆力不差,不至于全忘光,却也记不得几篇几章,因而支支吾吾,不敢胡讲。

    “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徐汗青背诵一句,问道,“上一句是什么?”

    徐北固皱着眉头,搜肠刮肚,依稀间想起,磕磕碰碰道:“金玉满堂,莫之能守。”

    “以你现在,徐家的金玉,你守得住吗?”徐汗青抬高了嗓门,“能守住吗!”

    徐北固张嘴,欲语难言:“我”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磨,唉,的确难成才啊。”

    徐汗青仰天自言了一句,重新看向自家孙子,苦闷道:“北固,你让我很失望,原以为放你到纽约香港历练几年,不奢求马上独当一面,起码见过了世面能独立,不必我这糟老头再看着添堵,可你是怎么回事!打你来的这些天,你所表现出的,让我很寒心,甚至有时让我觉得十多年在你身上的悉心培养都是白费。”

    小胡悄然地退出房间,关上门的刹那,他看见徐北固弯腰认错,羞愧道:“爷爷,对不起,我辜负了您的期望。”

    “你是对不起我,但你更对不起你自己,你亲手让自己陷入了一个非常尴尬非常难堪的窘境,你把自己活成了一个自大、短视、虚荣、浮躁的样子,你让我很难再一如既往地坚信将来你会是合格的继承人,即便仍是也降低了期许,不再奢望你做一个开疆者,因为你不够格,没有拓土的才能。”

    徐汗青嘴角一瞥,嘲笑道:“你现在就比成天吃吃喝喝、花天酒地的败家仔好那么一点点,只是花钱会控制,会动点脑子。”

    “爷爷,您说我什么都可以,但您不能拿这些废物羞辱我,更不能用这些烂货羞辱我的努力……爷爷,我也许没什么天分,可我也努力十九年。这十九年,或许别人不清楚我是怎么过的,但是亲自制定计划实施的您难道还不清楚吗!”

    徐北固闻言,像炸了毛的猫似的,登时不服气,一开始倒规规矩矩地说,后来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像是在吼,把积攒的委屈统统地吼出来。

    “就算是中间我安排到美国留学,没有您的训教,可我始终如您所说的,严于律己,洁身自好,从来不跟孔家的、俞家的那帮混小子凑一块。他们在飙车的时候,我在没玩完了地刷题,他们在泡吧的时候,我在……是,爷爷,也许跟今天遇到那俩人我是没得比,我也或许真如您说的活成了一个您不愿意看到的样子,可您绝不能拿他们和我比,这不是对比,这是侮辱,是对我十九年的否定!”

    徐汗青轻描淡写地问道:“说完了?”

    “说完了。”徐北固把头一别,面红耳赤。

    “心里舒服了?”

    “不舒服!”

    “不舒服那也得给我憋着。”徐汗青拧眉,瞪了眼生气不满的徐北固,厉色道,“何况,你这点不舒服算什么,你那点努力又是什么?难不成你说的十九年,就是刻意假装讨我喜欢,专门作秀摆摆门面,给你个机会取个响当当的名头,臭美一把?还什么‘香江三杰’,哼,华而不实!”

    “怎么,还是不承认?”

    徐汗青看着他咬咬牙忍耐样,便晓得是碍于长幼尊卑,不敢还嘴,但留意到他暗暗攥拳握紧,就知他心里怎么想,不禁心中喟叹:北固啊,难道你以为爷爷是强让你服软吗,是想损损你的面子吗?你糊涂啊,到现在还执迷不悟,认不清自己究竟错在哪。

    心想着,老人挺了挺精神,喃喃道:“北固啊,你知道庸君和昏君的区别吗?”

    小胡在门口静候了一阵,良好的隔音效果让他听不到什么动静。他手里此时拿着一本《三国志》,三分钟前,记挂在心的王经理办事相当地利索,一刻不敢多耽误地它送来。

    咚咚咚,小胡再次叩了叩门。

    砰,开门的徐北固,他像一个受到严格训练的男仆优雅地侧立着,下巴昂起,头抬得略高,格外地精神,完全不同于刚才的一副颓废。

    “老爷,王经理很放在心上,您要的东西他送来了。”小胡把书呈给老人。

    徐汗青接过以后,不翻也不动,他接着谈小胡开门前的话:“既然明白过来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爷爷,在上面飘太久了,有点忘乎所以,我想到下面多呆多看,您觉得怎么样?”

    “嗯,二十四岁,脚踏实地,很好嘛,倒还来得及去一去身上的臭毛病。不过有一点,下去的时候别找自家沾亲带故的地方,自己跑跑腿找一家,毕竟路是走出来的,不是铺好的。”

    “是。”徐北固颔首,默默地搁下茶杯,站起身说,“我这几天就准备,至于鹊桥会,爷爷,我看我就不去了吧。”

    “你这次可是代表徐家参加的,岂有不去的道理。”徐汗青瞥了眼现在看得稍顺眼的孙子,改嘴道,“不去,你也得说说理由吧。”

    “爷爷,正如您说的,我现在还不够格,我没法代表徐家,至少暂时不能。而且,我以为这样的浮华也是令我迷失变得不像样之一,既然已经清醒了,再去只怕是索然无味,可能会心生反感,倒不如多做点实际,弥补之前的虚耗。”

    “不差这么一天,既然认清楚了,就好好跟浮华告个别,重新做人。”徐汗青拍了拍徐北固的肩膀,诫勉道。

    徐北固犹豫道:“可是……”

    “没有可是,北固,说一句你可能不高兴的话,就算你现在开始努力,你也赶不上他们,知道吗?这不是勤奋的事,压根是天赋,你的天赋并不在此,你没有不必要一门心思投在这上面。”

    “爷爷,你的意思是我的天赋在这?”徐北固哭笑不得道,“您这是在批评我,还是夸奖我,我被您搞糊涂了。”

    “不,我只是让你在适当的时间做正确的事!”徐汗青饮了口茶。“无论是让你到基层,还是让你到顶层。”

    “爷爷,您指的是?”

    徐汗青吃了块特制不含糖分的点心,郑重地说:“北固啊,将来你是要坐你爸爸的位子。这个位子,不需要你有哪方面的突出,而是需要你面面俱到。之所以爷爷同意让你下调去基层,是因为你的心态不对,见识也不够,要打磨,但这不是让你放弃其余的。给我记住,这种会既然存在就有它的理由,每一代人都要有自己的人脉圈,老一辈的资源就算让你继承了,彼此的亲近关系你们是继承不了的,你一定要建立自己的班底,建立自己的交际,这也是你目前要做的,也是这种晚会存在的意义。”

    “爷爷,那他呢,您看中他不会是为我……”

    “刚才你自己说的难道忘了吗!不要太高看自己,他,不是你能驾驭的,也没有人能降服得了他,知道吗!”

    徐汗青瞟了眼欲言又止的徐北固,径直走向窗口,看着渐缓的雨势,喃喃道:“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但我要告诉你,不要想靠‘利’拴住他,他不吃这一套,老头子人老归老,这一点是不会看错的。”

    “爷爷,那该怎么办,他……”

    “交相利,利尽而盟断;交恩德,情在而缘生。恩有什么?再造之恩、提携之恩、知遇之恩、一饭之恩……”

    “你爷爷我退休了,但是在蹬腿进棺材前,还是得为你们这些儿孙谋啊。北固,记住了,以后务必不能与此子交恶,成了仇就一定要想办法化敌为友,成了友也不要过分地苛求,君子之交淡如水,但是当他需要援手的时候,我们一定要全力施以援手。我相信他的人品,他不是那种恩将仇报的人,他会念着我的这份情,或许还会念着以后你们的交情,助徐家逢凶化吉,更上一层也不是不可能。”

    更上一层楼,把锦绣的徐家再上一层?徐北固听罢,汗毛倒竖,他以前做梦都不敢想,但经徐汗青的嘴,不免憧憬起来。

    徐汗青注视着仪表堂堂的孙子,看他的面容依旧青涩稚嫩,直截了当说:“还有啊,大后天去的时候,不要刻意地高调,咱家这次,不是去捧谁的臭脚,也不是显自家的威风,只是单纯受老朋友之邀,叙叙旧罢了。”

    “爷爷,我记住了。”

    徐汗青叮嘱道:“另外,尽量跟咱们家的老相识老主顾打个招呼,但切记不要节外生枝,也不要多此一举,结交其他人。尤其是姓叶姓许,表面文章可以做做,深的就打马虎吧。”

    “可是爷爷,许家到底是一把手,咱家的生意今后想在沪市做的更大,有他们帮忙不是如虎添翼吗?”

    徐汗青把《三国志》摆在徐北固的面前,手指戳了戳封面:“这两天你什么都别做,给我仔仔细细地看几遍。也不全看,就看看曹操、刘备、孙策、孙权这些,特别是袁术袁绍,你把写这俩人的一定要看通透,到时候我问你。”

第139章 八月二十二(一)

    国际饭店,曾以83.8米的优雅富丽的身姿亭亭而立,誉为“远东的第一楼”,即便如今在高楼林立的城市中,出现一拨又一拨的新人,黄发蓝睛,亦或黑发黄肤,群芳争艳,乱花迷眼,然而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它的历史气质和韵味,使其矗立于市中心最繁华、最中心的地段而不衰、不倒,始终是沪市的地标之一。

    也正是看重这一点,一年一度的七夕鹊桥会便在此举办。

    此时,尚不到5点,距晚会正式开始还有一个半小时。然而,饭店的门前,诸如奥迪a6、奔驰s300、凯雷德、宾利等各色豪华进口车,已经一辆接一辆驶停。

    从车上下来的,三三两两,有男有女,男的是壮年、青年,一个个西装革履,穿的得体,衬着精神,令人一眼便觉事业有成,年轻有为,女的则多是妙龄花季,精心打扮,花枝招展,不是西式礼服的窈窕淑女,就是中式旗袍的大家闺秀,也有母亲相陪,作此次护花的使者。

    一位大腹便便的男性伸出手,走过去打招呼。“啊,周老弟,好久不见,最近在哪发财?”

    周老板一瞧熟人,握手道:“呦,是张总啊,好久不见,好久不见,想不到今天在这里碰见你。”

    “是啊,我也没想到。”

    张总寒暄了几句,便压低声音说:“哎,周老弟,听说你前段时间一直在津门,这个时候回来,是不是你收到了什么消息?”

    周老板装糊涂道:“什么消息?”

    张总不悦道:“周老弟,又跟我装糊涂不是?别人也许不知道,难道我还不知道,你家儿子前年就结婚啦,我不信方太会疏忽到再发你们一份请帖。”

    周老板被戳穿了挂不住脸,搪塞道:“两码子事,两码子事。这次是我表亲,她父母在外做生意,赶不回来,所以托我照看点,顺便帮她留意留意有没有合适的。”

    “甭跟我打马虎眼,周老弟,咱可是实诚地找你。”张总说话越加小心轻声,“听说这次燕京来的是徐书记的胞姐亲侄,所以许书记才破例参加。”

    “你这话听谁说?”

    张总坦诚地说:“前天齐秘书在我那喝酒,顺嘴说的。”

    “是吗?”

    “哎,你老弟最近在北方活动,有没有什么消息,知不知道今晚还有谁来?”

    周老板思索了会儿,刚想交换情报,突然被张总一抓手臂,只听他谨慎道:“别在这儿,进一楼说,正好时间还早,我们两家一起喝个下午茶,边聊边等。”

    和往届一样,眼下一楼的大厅坐着的,像周老板、张总身家八位数的比比皆是,却只是一般的客人,有的甚至请帖还是托了关系欠下人情得的。他们不敢托大,一点儿不敢迟到,因为迟到是高门大户、重量贵宾的特权,像他们这样的小门小户、小官小商岂敢不提前而至。

    “你有没有看榔头写的关于格林柯尔的文章?”

    “海尔的我倒看过……”

    他们有的三个五个地坐着一块,点了形形色色的糕点,饮着茶闲聊有的没有,时而看看手腕的表,注意晚会开始时间,时而瞥瞥门口,留意贵人是否进门。

    也有的,会耐不住性子,动身进入宴会厅,拿起一杯服务员端的鸡尾酒,默默地几人聊会天,不过眼睛依然时不时地瞥向门口,站位紧靠着红毯的两侧,期冀贵人来时能和他打个照面,争取个印象。

    “听说富星的建龙要跟杭钢重组合并了?”

    “得到消息了,初步达成协议,杭钢51%,常总49%,算是壁虎断尾保住性命。”

    “可是富星这次吃的亏不小。”

    “吃亏是福,起码常总还死里逃生了,想想铁本吧,那才叫一个惨。”

    “这算哪门子事,不都是企业经营,凭什么宏观调控总往我们民营的屁股上打,想着我们本本分分,也没干啥违法的事啊?”

    “噤声,不要脑袋啦!”

    “咳咳,我们换个话题,换个好点的。”

    “诶,最近航油的陈久霖挺热门的,去年(2003年)被达沃斯论坛评为‘亚洲经济新领袖’。今年这波石油上涨势头不小,他跟航油今年肯定又会出彩了。”

    “时势造英雄嘛,不想想他刚到新加坡可以说是白手起家……”

    众人议论纷纷之际,宴会厅的人越来越多,在一楼的也统统上来,此时偌大的厅堂热闹非凡,沪市地界各行各业的小有名头,抑或成名已久的大亨富豪,他们都在等待,等待鹊桥会的开始。

    其实,鹊桥会并非是纯粹的相亲会,它还是一场交际晚会。这样的晚会,从第一届开始已经组织了6次,前两次由于是许家姑媳心血来潮搞的,缺乏经验借鉴,资金、人手也不足,规格档次因此不佳,但自从第三届开始,主办方夫人俱乐部推举常务理事方太担任总策划,参照巴黎克利翁,维也纳成人礼舞会的标准,逐渐地摸索设计出属于沪市社交圈内特色的名媛会,邀请与会的主要是沪市显赫门第的淑女及其亲属,以共同见证她们的成人及风姿。

    到后来,又添加了社交元素,成了夫人小姐的一年一次的茶话会。再后来,出于名门富豪的夫人太太做媒的兴趣爱好,便多了一层相亲交谊的意思,由此将以后的盛会日期确定在每年的七夕,更名为鹊桥会慢慢地在一线城市的官商圈内有名。

    接待员洪亮有力地报名:“钧天集团杨永宁董事长及令爱杨晴小姐!”

    杨晴今晚穿着一身淡紫色的晚礼服,像湖边仙女般纯洁,她挽着她父亲的胳膊,小步拘束地走着,曳地的裙角微微地浮动,她像在蒙蒙花雨中走出的江南少女,有着女性的柔水,和花季的清纯。

    瞬间,杨晴的美貌和身份吸引了众多的眼球,特别是未婚求偶的青年才俊一时间安静异常,人抻着脖子或侧过身,目光或含蓄或直接地对准她,而一些这次特意来便为自家物色媳妇的贵妇,眼前顿时一亮,目不斜停地上下打量着她,心里莫不是激动:“多俊的姑娘,又是钧天集团的小姐,不知道我儿子有没有机会跟她……”

    杨晴矜持地微笑,朝两侧认识的长辈问好,遇见不认识跟她打招呼的,她也会礼节性地点头回应。但久了,她心里愈发不自在,就像平常写的,鸟儿困进了金丝笼里,特别是从他们的眼神中总让她想到高丘,心里更加不舒服,于是手轻轻地拽了拽父亲的衣袖,呢喃道:“爸。”

    杨永宁侧过头:“怎么了,宝贝女儿?”

    “爸,我能等会儿走吗?”

    “怎么了,不喜欢跟爸爸出来?”

    杨晴摇摇头:“不是,不是,是我呆不惯这儿,我不喜欢他们跟在动物园看猴子似的看我。”

    “哈哈,晴儿,哪有你这么说话的。如果你是小猴子,那爸爸不成了老猴子了?”

    “爸,世上哪有您这么帅的猴子。要动物园有您,那其它动物肯定没人看,都看您啦!”

    杨晴噗嗤一笑,乐地拍拍马屁,惹得杨永宁眉开眼笑,她随即撒娇道:“爸,你就让我回去吧。”

    杨永宁宠爱地刮了刮她的鼻子,摇头不语。

    杨晴娇嗔道:“为什么,爸,难道你就这么想把你女儿嫁出去啊!”

    “谁说让我宝贝女儿嫁啦,我巴不得你多留在我身边几年。”杨永宁拍了拍她挽自己胳膊的手,“不过这次的晚会,爸爸不能放你走。诶,你先不要装委屈,听爸跟你讲,这次的晚会非比寻常,不像前几次可以由着你的性子不来。”

    杨晴撅了撅嘴。

    杨永宁颇为无奈:“晴儿,说实话爸爸原本也没打算让你来的,可是你不来不行啊,你那个不争气的哥哥又不知道跑哪野了,爸得找个伴儿才行,不然这会爸没法参加,总不能给你们真相个后妈吧。”

    杨晴故作不悦道:“哇,爸,原来你是拿我当鸡毛令牌啦!”

    “哪有姑娘家这么说自己的。”

    “我不管,我不愿意多呆,这里的每一缕空气,都让我,噫,难受。”

    杨永宁见女儿背对着自己,拉了拉她没见转身,忙绕到她面前,不料她再次转身背对自己。杨永宁感到颇为无奈,服输道;“好吧,好吧,既然你不喜欢这晚会,爸爸不强迫你,你就坐司机的车回去吧。不过事先说好,必须得等一会儿,等开幕式结束了你再走。”

    “真的?”杨晴转过身,翘着嘴傲娇道。“算了,我还是不走了。”

    杨永宁被女儿前后不一的想法搞得糊里糊涂,哭笑不得道:“噢,你又不走了?怎么了,是什么让我宝贝女儿突然变卦了?”

    “怕您一个人孤零零呗。而且,我留下来还可以防着您喝酒,不让您再像上次喝成那样。”

    “呵呵,还是闺女心疼人。”杨永宁说不出的高兴。

    杨晴伸出双手,一副鬼灵精怪的样子,笑眯眯道:“不过呢,作为这次配合杨永宁董事长的出场,爸您是不是该给一笔出场费加演出费啊!”

    杨永宁乐道:“哦,合着还收费啊!”

    “怎么,堂堂钧天集团董事长,难道连这钱都要赖啊?”

    “哈哈,小机灵鬼,给,哪次你要爸没给你的,哈哈!”

    就在父女说说笑笑之时,忽地从杨永宁背后传来一声:“永宁兄!”

    “方兄?”杨永宁闻声转过身,原来是他的旧相识,天擎商贸的方振东,立刻握住手有力地摇晃。余光中发现方振东旁边站着位雍容富态的女士,往她一看,问候道:“方太也在。”

    方冰,方振东的妻子,也是这次晚会的策划兼主持,她每次都会提前五分钟到场,领着丈夫不断地游走在新朋旧友间,为即将开幕的盛宴暖和气氛,同时为自家的丈夫拓宽人脉,发展合作。可以这么说,方冰不仅是方振东的贤内助,更是他的贤外助。

    “杨董,自从江浙一别好久未见,近来安好?”方太语气把握得当,听上去使人关怀备至。

    “谢谢关心,一切都好。”杨永宁一开始正经地说,而后俏皮起来,“即便不好,我想只要能在方太组织的宴会上多呆一会儿,估计烦恼和不快都会消除。”

    “要是能让杨董如此,那真是我的荣幸。”方冰听到恭维话,抱以微笑。

    彼此你来我往说了几句辞令,方振东问道:“永宁兄,你可是个大忙人,近来听闻你在杭城上马了三个项目,怎么这时候却搁下战事,卸甲回沪市一趟,这可不是我认识的杨永宁。”

    “振东,想必杨董是有所斩获,携胜而归。”方太跟着丈夫唱双簧。

    杨永宁哈哈一笑,摇摇头,摆摆手,眼睛瞥向身边的杨晴,推出来挡箭道:“集结号都没吹呢,哪有什么胜利。这次啊,主要是我丫头想来,可他哥哥不愿陪,这不,一个电话把我喊来了。”

    “我看不对啊,应该是永宁兄怕杨侄女被哪个小子拐走心疼吧,哈哈!”

    听到熟识的朋友开自己的玩笑,杨永宁笑着回击;“是啊,就是专门来防你儿子。方兄,让你儿子离我女儿可要远点,不然休怪我这做伯伯不讲情面,教训他啊!”

    他们两人对视相笑:“哈哈!”

    杨晴见他们开自己玩笑,而且感受到方冰不同寻常的目光,她窘迫地微微低头,扭捏道:“爸!”

    方冰上前拉着杨晴,挽住她的玉臂,亲切道:“这便是晴儿吧,我还是头一回见。嗯,模样长得俊俏,鼻子眉毛跟杨董很像。”

    杨永宁喜欢听夸他女儿的话,自嘲说:“诶,可不能像我,要不然这不成母夜叉啦!”

    当,当,就在众人三五成群地闲聊着,布置在宴会厅四角的黑漆描金的老式钟摆准时报响,提醒着客人宴会时间到,亦在提醒客人准备迎接贵宾。

    “沈氏集团沈孝义先生、苗圃女士!”

    “慈心慈善基金会会长许明霞女士、理事长章玲女士!”

    “沪市市高官许明煌先生!”

    三声报名,刹那间,孔雀厅里掀起了第一个小**。

第140章 八月二十二(二)

    “尊敬的业界前辈、行内同侪,尊敬的俱乐部成员,女士们,先生们,朋友们,今晚,慈心慈善基金会在这里举行宴会,欢迎前来参加此次七夕鹊桥会的领导、嘉宾、名媛、才俊……今天,我会荣幸地邀请到沪市市高官许明煌先生出席此次宴会,现在,请大家用热烈的掌声欢迎许书记致辞。”

    戴着方框眼镜的许明煌穿着高档西装,他在此起彼伏的掌声中走上台,面对着台下投来的无数尊敬的目光,欣赏接受。掌声响了两分钟,他才眉头一扬,把手往下压了压,瞬间全场安静,洗耳恭听。

    久在官场,做惯了一把手的许明煌有着一股上位者的气质,在聚光灯下波澜不惊,慢慢地展开演讲稿,对着话筒中气十足地说:“尊敬的各位来宾,女士们,先生们,朋友们,大家晚上好。很高兴啊,同各位相聚在东海之滨。沪市,是一个美丽现代繁华发达的海滨城市……”

    “叶哥,沈家不是来的是三小姐吗,怎么来了两个?”

    之前陪同母亲章玲一起走红毯的许励伟,一边装模作样地鼓掌,一边悄悄同叶楚怀问:“叶哥,你说左边是三小姐,还是右边是三小姐?”

    叶楚怀一手握着盛了几千美元一支的香槟酒,一手在许明煌致辞到节点便适时地拍合,他眼睛正对着前方,一副专心的样子,全然没有反应。

    许励伟瞧他不搭理自己,心里不爽,语气加重:“叶哥,问你话呢。”

    “励伟,先不要讲话了,听舅舅讲完。”叶楚怀瞥了眼,嘴里轻飘飘一句。“别人可以在舅舅讲话的时候不尊重他,可你我不能不尊重啊。”

    许励伟对同龄的表哥老爱在他面前摆一副教训人的臭架子很是反感,撇撇嘴,把头又伸了回去。不过,性格浮躁的他,尽管经过两三年的磨炼,举止依旧不稳重,眼睛总若有若无地瞟向同排右侧的两位小姐,目光渐渐地在忽左忽右中,注意力全部放在花色露肩晚礼服的女人身上,心想:“她会不会是失踪了一年多的沈三小姐,长得确实和传闻里一样漂亮,比会所里的胭脂俗粉顺眼多了。”

    只是他猜错了,他看的是二房的沈青璇,在她旁边一身素色清雅的旗袍,才是三房的沈清曼。她今天盘发,发髻插着一根木簪子,两只素手上除了一串五粒念珠的链子,既不戴表,也不佩金,只提着一个地摊上编织的手袋,朴素寡淡,俨然有几分沈家老佛爷的尊容仪态,难怪能得老人家青睐有佳。

    沈青璇漫不经心地听着,时不时瞥了眼旁边这位近来在家里颇受老佛爷疼爱的堂妹,原本的嫉妒心在瞧见她今天穿的衣服,登时犯酸地嘀嘀咕咕,暗笑她这身与晚会格格不入又丢人现眼的打扮,继而感到不悦,暗忖:“咱们沈家好歹是豪门大户,到底是缺你首饰还是缺你衣服,穿得这么寒碜,这不是丢沈家的脸嘛。还好这次我要求过来,穿得还算蛮好,可以帮家里挣回面,否则啊,指不定今晚以后会怎么流传我们沈家破败,或是亏待了三房呢。”

    “最后,我提议,让我们共同举杯,为此次宴会圆满成功,为各位嘉宾、家人的幸福健康,干杯!”许明煌念到最后,他收起了纸,伸手拿起方太递来的高脚杯,一边高高举起,一边稍抬音量道。

    沈清曼举杯时,不经意地跟沈青璇视线相碰,她们彼此相视而笑,真诚,抑或虚伪,任谁看不透心思。

    “谢谢许书记百忙之中愿受敝会相邀,来此一叙并致辞,现在再请大家用热烈的掌声欢送许书记下台。”

    方冰接替了许明煌的位置,在鼓掌间目送他下台,给了大概两三分钟,让许书记能够跟前排人点头寒暄,慢慢地走到第一排为他留的核心位置。等他站定,跟远嫁燕京的姐姐许明霞说了句悄悄话之后,方冰隐秘地同章玲对视眼,接着开口:“接下来,有请我会会长许明霞女士致开幕词,大家掌声有请。”

    许明霞、许明煌姐弟俩个头差不多,都是一米七五左右。六十出头的她尽管容颜衰老,不复二八芳华,但借助长期的保养护理,适当的健身药补,加之丈夫仕途顺风,使得她精力充沛、容光焕发,在灯光的照射下,皮肤显得更加的白皙,搭上身上干练时尚的白色小西装,看上去年轻了一二十岁。

    “各位女士,先生,年轻的小姐、绅士们,欢迎在这个风雨方晴的季夏之夜……之所以每年要将七夕鹊桥会设在充满历史充满记忆的国际饭店孔雀厅,是因为自古孔雀一直是恩爱之物,‘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乐府的《孔雀东南飞》便是最好的写照,符合宴会设立的初衷,亦是我寄希望于在场所有的青年才俊、淑女千金……本次宴会的主题是‘凤栖梧桐’,诗经云,‘凤皇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凤凰,鸟中君后,梧桐,百树之尊,良禽择木而栖,凤非梧桐不落,我仅希望此次鹊桥会能为未婚的少男少女提供……”

    孔雀厅,凤求凰,沈清曼非常欣赏这处会展设计,但于晚会本身她却毫无兴趣。她心有所属,已有良配,只是奈何意中人不在东墙,他一心四海,竭力地正在为她寻找一处梧桐栖息。

    梧桐?沈清曼瞥了眼布置在厅堂各处的梧桐盆栽,她心里暗暗惆怅,又不喜欢设计者的点子,莫非他们不知道,茂密的梧桐叶向着浪漫,那么根是伸向相思离愁的吗!尤其是独守空巢的她,在人情味淡血缘情薄的大家族,寂寞孤伶的滋味,是兼着虚情假意像雨水打来

    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她忧郁愁闷,她所求的并非梧桐,但不是因为她是一只金光灿烂的凤凰,只是她不在乎也不需要,哪怕到头离三找的是一棵枯藤老树,她别无所求,长相厮守不做断肠人,对沈清曼而言变成寒鸦也是可以。

    她这种女人,其实很简单。她不要你有金山,不用你是英雄,一日三餐,粗茶淡饭中偶尔有点荤腥,风平浪静中几次有点涟漪,不所求名利物质,只想夜深了在床上,能入你有温度的胸怀,说些情话唠些家常。这种女人,家的概念从来不是大、豪华、多,而是得有你,否则夫妻俩共枕眠不就是一句假话吗?

    沈清曼蹙眉了一阵,耳畔边听见她母亲苗圃轻声地叮嘱她:“清曼,等会儿演讲完了你陪着妈妈和青璇,去和许、章两位女士和她们的公子见一面。”

    沈清曼假笑道:“妈,我知道了。”

    “……最后,我由衷地感谢我会理事长章玲女士、常务理事方冰女士,以及其它工作人员为此次宴会的付出。现在,我宣布,第七届鹊桥会正式开幕!”

    终于,结束了开场的最后一道程序,伴随悠扬的钢琴曲,早已蠢蠢欲动的宾客们,在酷似发号枪响下,纷纷为各自的目的展开行动。很快地,百余人分成若干个小群体

    受邀的青年男女们,他们矜持拘束,没有人的引荐,极少会贸然地介入到浑然陌生的小群体里,同样也不愿意外来的生客突兀打断话题,除非是有着凌驾于小群体领袖的身份地位,才不会被他们视为挑衅,而是一个巴结的天赐良机。

    这就是有钱有势的好处,或者坏处,他们遇到有钱有势的人,比普通人要多得多。

    对此,他们的父母们非常得现实,来此少有是纯粹参加一个热闹的聚会,他们没那么单纯,都是想拓展人脉,广结善缘,说不定侥幸能认识一位贵人。他们,就像猎狗游荡在人群间,目标有大有小,但不会盲目地攀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比妨刚才致辞的两位,一个自己是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一个丈夫是官运亨通的部委大佬,这远非他们能接触的。

    他们贵有自知之明,像有幸蒙混进晚会的**百万身家的边缘人,百万富翁的光环在千万级别身边,不失为一种不丢脸面的贫穷,而到场最多的千万富翁,交了300万俱乐部会费不是为了每年到此受追捧,是为了有机会簇拥在亿万富翁的身边,甘当衬托鲜花的绿叶,却不愿陪衬那些距离亿万仅仅一步之遥,哪怕只有几百万数字的千万富翁。

    亿万,千万,尽管只有一千万的差距,所受到的礼遇都可能是霄壤之别,可你想不通到底为什么?

    亿万富翁、高级领导干部却永远没有这个问题,他们总是晚会里金字塔顶端的聚焦点,他们都是稀有的鲜花,有权有势使他们变成不同于穷人的异类,只能同类相生,物以类聚,已经站在云端快成仙了。但即便如此,他们更懂得内敛低调,不会喧宾夺主抢了主人、贵客的风头,而是主动为依仗关系发财的贵人锦上添花,作衬托橡树的凌霄花,另有的靠自力更生的一小撮,则像石崖峭壁里的孤竹青松,寥寥几个人相聚谈得欢愉,但也是十句不离根本,依旧说生意。

    也有的,大多是为人母的,煞费苦心,希望在难得一次的晚会上为自家的孩子挑个心仪又相配的对象,她们跟涉足未深又怀春的少男少女不同,她们侧重的不是顺眼心动,她们当起了顺风耳千里眼,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听底细,对比家庭背景、资产财富、父母性格等等,不求高攀,门当户对便可。

    总之,晚会上聚集的可以说是二十六年间商界成功的人士海归、侨胞、外商、内商有祖上阔气到现在的家族,有曾远渡重洋淘金而归的游子,有投机暴发的乍富人,有踏实本分的生意人,有嫁对人的,有钓金龟的,有第一代起于寒门的暴君明君,有第三代钟鼎之家的浪荡公子

    他们有的靠时,有的靠命,时也,命也,让他们相聚在这场盛宴中,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他们之于常人的高,也许至少一个国际饭店的高。

第141章 八月二十二(三)

    “晴儿,你留在这里陪着她们,不要多走动,明白吗?”

    “啊?留在这啊!”

    杨晴悄悄地瞟了眼被众星捧月的许明霞、章玲,她们两位“诰命夫人”正在方冰的安排下接见符合资格的名媛少女,保持着微笑和姑娘们一一寒暄,不时从不大不小的圈子里,会传出收敛而清脆的笑声。

    即便如此,杨晴心里依旧抵触,她蹙了蹙眉,皱皱鼻,嘟囔道:“爸,那里都那么多人了,犯得着我在去凑热闹吗?再说,那里站了好几个我很讨厌的人,我去会很不舒服的。”

    杨永宁狡黠一笑道:“是吗?可我怎么貌似看见赵婷那丫头也在那边。”

    “哪呢,哪呢。”杨晴天性大发,不顾场合踮着脚张头探脑,把杨永宁吓得赶忙拦了下来。

    “咳咳,晴儿,淑女点。”

    杨永宁假咳了声,迎着自家千金幽怨的眼神,他说道:“你可以过去找她嘛。”

    “好吧。”

    “记得过去的时候先跟你方姨打声招呼,不要跟在家里似的,风风火火的,像个疯丫头。”杨永宁和颜悦色地嘱咐了一句,“去吧,快过去。”

    “喔。”杨晴乖巧地点点头,一边走,一边回头见他朝许明煌、沈孝义、方振东那边去,浑然不觉不远处一双炽热的眼睛正盯着她看。

    情痴如高丘,已经偷偷地望着他心仪女孩的背影从到场到开幕,现在还痴痴傻傻地看着,魂不守舍地说:“爸,我去那边一趟。”

    “你给我站住!”高连胜看见独生子没出息地往女人堆里扎,恨铁不成钢,一把拽住。“你今天哪也不准去,去给我好好地陪好叶公子、许公子。”

    高丘明白高连胜借江伯父的名义拿到这次的入场券,就是为了让自己结识叶楚怀和许励伟,以此进入沪市帮公子圈的核心,继而借两位公子的手为高连胜向上官呈递投名状,博得上面人的赏识,纳入沪市帮阵营,从此和江少龙他爸一样平步青云,几年一台阶。不过明白归明白,清楚归清楚,可当他一见杨晴,他就像着了魔似的总是失了方寸,不顾主次。

    “可是,爸,我”

    “你个兔崽子,听见了没有,还不赶快去。不要给我浪费这次机会,听明白了吗!”

    行伍出身的高连胜一看他这闷怂样,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眼下人在宴会厅,暴脾气的他恨不得立刻抽出皮带抽他,但无可奈何,只好说软话:“儿子,只要你能跟好叶、许两位公子,只要爸将来能升上去,那你跟杨家女儿的婚事,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吗!”

    “我知道了爸,我这就过去。”高丘说着,从长条桌上端起一杯葡萄酒,恢复了往日的精明走向江少龙露头的地方。

    他来得稍迟,眼下围着叶楚怀、许励伟已经有两圈,他只得站在外围靠角落的位置,就这位置还是江少龙提前给占的。他也知足了,毕竟在他目力所及内,第一圈站的,那比起他老子高连胜起码高一级,不是县区的一二把手,就是市厅局班长的孩子。

    “少龙。”高丘冲他点了点头,轻声道。

    江少龙食指抵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指了指人群。

    好在高丘长得不矮,顺着指的方向透过人群,清清楚楚地能看见叶楚怀、许励伟,只见许励伟正在讲今年的亚洲杯(2004年国足亚洲杯获亚军):“国足亚洲杯输得太可惜,那手球就不应该判,他、妈的裁判肯定瞎眼了,我看八成是狗日的小日本买通了裁判,跟南韩02年世界杯‘贿赂四强’一样不要脸……”

    高丘端详着百闻未一见的这位大阿哥,在脑子里不断地想有关他的资料事迹。看来,果如传闻一般,这个曾经担任过华申足球俱乐部副经理的沪市一哥,整一哥球迷,嗜球如命,不管什么场合都爱聊足球。

    叶楚怀打断说:“励伟啊,足球就足球,别动不动就上升到国家的高度,不合适。”

    这个话无人敢面上反驳,独独许励伟够格觉得无所谓,不同意道:“叶哥,你不知道,他妈的小日本要说不给钱,鬼都不信。就说前一场踢约旦的时候,丫的这样孙子废物,比赛结束屁球没进一哥,到点球的时候居然不要脸说草坪不好换球门,结果怎么滴,呵,裁判居然真给换,就这打进的决赛。滋滋,这要没点黑幕,打死老子都不信。”

    叶楚怀皱了皱眉,不喜欢表格不分场合说荤话,又不想当着他一帮小兄弟拂他面子,便左右看了一眼,刻意道:“呵呵,励伟,够了,够了,你足球说的够多了,瞧瞧,你的这些兄弟朋友都插不上话,不如换一个话题?”

    “换什么?”许励伟人耿直一根筋,想不透表哥葫芦里装什么。

    “换什么可以待会儿,励伟,你还是先让我好好认识认识你的这些朋友。不然一会儿聊开了,我一人都不认识,这多尴尬。”

    “呀,兄弟的错,兄弟的错,光顾着自己说了,忘了给叶哥介绍了。”

    许励伟先推出他最右边的一个,指名道姓说:“钱隆,宣传部部长的公子,打小一个院玩到大的铁子,叶哥你可以叫他名字,也可以叫他弘历,这他小时候绰号。”

    “弘历?”叶楚怀自小在他爷爷跟前耳濡目染,一下子便猜着出处。“哈哈,乾隆,钱隆,励伟啊,你这张嘴,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贫。”

    叶楚怀跟许励伟说说笑笑,又敏锐地瞥见被逗趣的钱隆尴尬地站着,很得体地主动伸出手来,问好道:“你好钱公子,励伟在燕京的时候可没有少提起你,今日总算见面啦。”

    钱隆有礼地握住叶楚怀伸出的手,用力晃动了三下,恭敬道:“叶少,幸会幸会,励伟以前也没少提起您,说您年少有为,是我辈的楷模,今日一见,所言不假。”

    许励伟撇撇嘴:“嘁,我说弘历,当着我跟叶哥的面,整这文绉绉干嘛!”

    叶楚怀同钱隆相视一笑,客气说:“今后一段时间,我可能要在沪市逗留一阵子,还望钱公子不吝相助啊!”

    “叶少客气了,你是励伟的表哥,也就是我朋友,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尽管开口,无论公事,还是私事。”钱隆不笑还好,一笑起来便有点猥琐。

    “叶哥,今后你在沪市想找乐子,尽管找弘历,他肯定办得妥妥的。嘿嘿,他可认识电视台不少美女,尤其是广告部里……”

    叶楚怀当即插话道:“励伟啊,钱隆旁边那位是谁?”

    话头给强行掐断,许励伟有点不高兴,但本着亲戚关系隐忍住,继续为叶楚怀一一介绍自己沪市纨绔圈里的小弟,按老子的官职权力大小一直介绍到江少龙。

    “叶哥,这些都是以前跟我走得近的哥们……”

    许励伟在人堆里看到高丘这张生面孔,愣了一下,皱了皱眉,面色不虞道:“你他、妈是谁,是谁让你过来的!”

    江少龙一激灵,忙凑近一身江湖习气的许励伟,有违场合地勾肩搭背,热切道:“许少,他是浦江区高副区长的儿子,是我哥们,以前听我说起您就一直想拜见,可是您不是去年到燕京上班了见不着嘛,这次有机会,我特意让他过来瞻仰瞻仰您。”

    若是青浦、松江之类的,许励伟根本不予理睬,直接让他滚蛋,但既然是浦江,是在他老子的基本盘里当父母官,便稍稍地看了他眼,心里清楚他托人引荐的意思,但还要教训道:“少龙,你小子尽给我到外面整这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打着我爸的旗号招小弟干黑社会呢!”

    江少龙牙齿利索道:“哪,许少,黑社会能有咱这威风?”

    许励伟不过做个表面功夫,点点头说:“嗯,你这朋友他叫什么名字?”

    高丘接受到江少龙使的眼色,弯腰谦卑道:“叶少,许少,我叫高丘。”

    “叶哥,你觉得他怎么样?”

    叶楚怀不会替许励伟做主,允许高丘拜码头,他要照顾许励伟的面子威望,说到底在沪市他表弟才是名副其实的一少,尽管他叶家远胜许家,不过山高皇帝远,在沪市,许明煌才是申海王。

    但是,这次他远道而来沪市,是带有家族使命和意图,身边如若没有个把狗腿子办事,很不方便,而且事事总让许励伟这拖油瓶干他也不放心,更何况他得提防点自家舅舅,虽然他们是姻亲是一个阵营里的,但终究不是一个战壕里的。

    叶楚怀笃定之后,用一种诙谐的口吻掩盖目的道:“这事你看着吧,不过我觉得,他你倒可以收收,毕竟他叫高丘。”

    “噢,叶哥,为什么他叫‘高丘’我就得收他?”

    “因为高丘,‘高俅’嘛。”叶楚怀看不学无术的许励伟听不懂他讲的笑话,解释说,“这高俅啊,是宋代一个很会踢球的古人,据说球艺精湛。所以励伟啊,既然你这么喜欢踢球,干脆把他招来好了!”

    高俅在《水浒》里可不是好鸟,高丘一听有人拿他俩对比,平常听过恭维话的他面色铁青,所幸他弯着腰面朝下,没人注意得到他的脸色。

    “是吗,那最好!不瞒叶哥说,自从跑到燕京,我的脚可再也一球没踢过,痒痒着。”

    许励伟一提起球,心里跟猫抓似的,急问道:“喂,你会踢球吗?”

    “会。”

    高丘其实不会,可他哪里会承认自己不会,这可是一个进入沪市帮的绝佳机会,至于将来漏不漏馅,起码可以补救,他现在就下定决心,明天就报足球训练班练球技,走“足球联交”。

    许励伟兴奋道:“是吗,那有空我们约一次。”

    看到高丘很通人情地向自己弯腰表示感激,叶楚怀暗忖,识大体,懂方寸,看来能当一条好狗。想着,他若有若无地瞟了瞟其他人,盘算能不能再有几只,便装随便道:“哎呀,怎么聊着聊着又扯到足球了,不行不行,咱们得换一个,换……嗯,我们聊聊沪市吧,跟我这个外来户说说各县区的情况,好让我想想第一站该去哪儿玩。”

    “叶少,静安……”

    “叶少,别听他的,我们普贤……”

    众人七嘴八舌捧着自己老爹呆的区,争相想把第一站确定在自家。就在这时

    “楚怀,励伟!”

第142章 八月二十二(四)

    “妈!”

    许励伟回头一瞧,看到面容和蔼的亲娘章玲,喜上眉梢,兴冲冲地跑跟前搀着她的胳膊,孝顺乖巧,令人难以想象他一年前还是领着一帮小兄弟无法无天的申城花太岁。

    “舅妈!”叶楚怀敬了个子侄礼。

    一干人见状,纷纷拘礼道:“伯母好!”

    “呦,钱家的小子,王家的小子,方冰,你家的孩子都在啊。”章玲认不清儿子的狐朋狗友,她挑了几个熟面孔说了句场面话,惹得被点名的再附和了声“伯母好”。

    “好,好。”章玲笑眯眯地点头。

    许励伟问道:“妈,你不陪姑妈,怎么有空来我们这儿了?”

    “当然是有事找你们哥俩啦。”

    章玲看着早已成年的儿子,眼神始终如待五六岁儿童般宠溺,然后看向人群中间的叶楚怀,目光里更多的是长辈亲戚的关爱。

    “楚怀,你妈让你跟励伟过去一趟,跟各家的姑娘们都见一面,打个招呼。呶,她们可在那边等呐。”

    叶楚怀等人顺着章玲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许明霞正拉着苗圃的手聊些什么,站在旁边静静听的两位俏佳人想必就是沈家小姐,而沈青璇似是敏感地注意到对面有一帮绅士正看她,眼光有些**裸,能看出五六个显然丢了魂,她不禁得意,笑得越发的灿烂。

    这是什么天仙啊!钱隆猪哥似的咽了咽口水,心头火热,期冀地看向许励伟,诚心想兄弟拉他一把,让他跟着过去,就算拜不倒在沈家小姐的石榴裙下,起码周围还有不少花够他试试采摘。

    高丘一瞧见杨晴的身影,同样激动不止,人像扑灭的柴再一次着了火星复燃了,脑子简直要烧昏了,好几次差点压不住开口请求陪两位大少过去。

    叶楚怀眼观六路,这些公子哥的心思想法能猜出个**。他思索了片刻,何不让他们一块跟去,既可以做次顺水人情让他们感谢,树立威信,又可以充当僚机帮他掩护,创造机会跟沈家独处,借此多接触两位小姐,为拜访沈家提供方便。

    想罢,打定主意的叶楚怀开口说:“舅妈,不如也请钱隆他们过去吧,反正不是外人,正好我要向母亲介绍介绍这些新认识的朋友。”

    章玲虽贵为书记夫人,但是一副家庭妇人的做派,没有洞察人心的本事,待人可亲却处事简单,所以没有叶楚怀想的深,想当然以为他跟许励伟一样义气,不愿意冷落了朋友,因而没有反对,直言好。

    许励伟皱了皱眉,那话本该他来说,这人情本该由他做,心底对叶楚怀越俎代庖隐隐不满,不过一想起自己在燕京受过姑妈好些照顾,慢慢平衡了,朝左右看了眼,说道:“我妈既然答应了,那咱们赶紧过去吧。”

    高丘兴奋地颤抖了一下,脚按耐不住地迈了出去,又节制地收了回来,不敢失礼。

    许励伟说完,便反身跟着章玲,一边走,一边附耳问:“妈,这次不是说沈家就来三小姐吗,怎么来了俩?”

    “沈家的二小姐陪着来了。”章玲冲沈青璇的方向瞥了眼,“听说只大一岁,也没结婚呢!”

    “哎,妈,那,那个穿礼服的是二小姐,还是三小姐啊?”

    “怎么,看上那个姑娘了?”许励伟是章玲从小看到大,对他知根知底,一听他这么问立马明白儿子怎么想,何况他脸上的羞赧压根瞒不过她的眼睛。

    许励伟不说话,傻笑道:“嘿嘿。”

    “她是二小姐,叫沈青璇。”章玲细细地讲,“是长得挺标致的,说话也得体大方,不愧是沈家这样大户出来的千金。怎么样,要不要妈妈……”

    许励伟心里热乎,面上拒绝说:“妈,你也太着急了,我都没跟她说过话,都不知道她什么性格,跟我合不合得来。”

    “呵呵。”

    知子莫若母,章玲盘算着该怎么撮合许励伟跟沈青璇,正好他们家该和叶家一样,在商界上找个亲家联合,给自家丈夫退休后谋一条出路。就在想着怎么进行,突然间

    晚会一片哗然,章玲担忧地看向方冰:“妹妹,麻烦你去看看,别出了什么事。”

    方冰去也快回也快,等一查清便匆忙地赶来汇报:“章二姐,温萍她来了。”

    “不是让她在家里休息,不请她吗,怎么她还来了?”章玲驻足,不悦道,“难道是妹妹你请的?”

    “二姐,这你就冤枉我了,我这次可没发过她请帖,八成是她自己闯进来的。”

    “这怎么可以,她也太不讲规矩了!”章玲好歹是封疆大吏的发妻,多年养尊处优也有了一点上位者的威仪。“这个温萍,好得很呐。”

    方冰建议道:“二姐,我看要不我们俩过去先把她拦住,别让她乱跟人接触?”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无奈归无奈,章玲却不能放任不管,让这尊最近倒大霉的瘟神随意在晚会走动,影响其他客人,更怕她这次来又是找自家老公求情,万一当着满堂宾客的面纠缠发疯,说了些昏话,也有损书记的威严。

    章玲委婉地说道:“励伟,楚怀,还有你们,都先过去,我和方阿姨有些事要做。”

    叶楚怀装糊涂道:“没事,就让励伟带我们过去好了,舅妈您尽管忙。”

    其余人小心地招呼:“伯母慢走,方阿姨慢走。”

    “哎,好,好。”

    目送她们离开,叶楚怀悄声问:“温萍就是那个周耀发的妻子?”

    许励伟口无遮拦道:“什么妻子,结婚证都没有,就是个姘头。”

    “励伟,注意言辞。”叶楚怀板着脸,严肃地提醒,“就算他们现在落魄了,以前可没少给舅舅鞍前马后,这个时候不要表现得太凉薄,容易让人觉得舅舅是过河拆桥,万一传到周耀发耳朵里,保不准他的嘴会不会松动,交待什么。”

    “交待什么,本来‘东八块’这档子事就是他自作自受,没有这金刚钻偏要揽瓷器活,结果玩砸啦,到头还他、妈是我爸给他擦屁股,否则他有现在舒服,只在牢里关上3年,还是宾馆单人间待遇?”

    许励伟恶狠狠道:“他们要是有良心明事理,就给老子把嘴闭上,不然,哼!”

    “她这次来是给周耀发求情?”叶楚怀不跟他争论,换了个问题。

    “说不准,兴许是来谢你妈和我妈的,毕竟没有她们放话,她去年就得在香江过年,根本回不了沪市。”

    许励伟厌烦这两人这个话题,他勾住叶楚怀的肩,说道:“表哥,咱还是不要聊这不愉快的,赶紧到姑妈那吧,别让她等急了。”

第143章 八月二十二(五)

    “咦,你妈跟方姨去哪了?”

    “姑妈,有客人来,她们去接待了。”

    “哪的客人有比沈夫人更重要?”许明霞瞄了眼在旁的苗圃,故意说给她听。“还亲自去迎,糊涂。”

    “诶,许夫人应该去,总不能因为我,把其他客人怠慢了,那便是我的不是了。”苗圃语气亲切道,“何况,有叶夫人陪着我,这多是我的福气。”

    不愧是名门闺秀,交际果然不一般,许明霞暗暗赞许了一句,笑着朝自家儿子外甥招招手唤到身边,一一介绍说:“来,沈夫人,我给你介绍,我儿子,叶楚怀。”

    “沈夫人好。”叶楚怀弯腰同苗圃握手,手放开过接着两手放腿上再鞠了一躬,以表尊重。

    苗圃夸奖道:“叶公子彬彬有礼,风度有佳。”

    “我外甥,许励伟。”

    许励伟盯着沈青璇迷人的脸一时走了神,听若未听。叶楚怀一瞧苗圃隐隐不快,急忙用胳膊肘捅了捅傻愣着的许励伟,许明霞也故意清了清嗓子提醒。

    顷刻间,许励伟恍然醒悟,当即弯了弯腰去握苗圃空悬了片刻的手,却没有像他表哥忸怩地行绅士礼。

    苗圃暗藏讽意道:“许公子直率可爱,行为不拘,想必是许书记、章女士教育得好。”

    许励伟听不出话里带的刺,反以为是长辈的褒奖,乐道:“沈夫人过奖了。”

    噗嗤,沈青璇被一脸傻样的他逗乐了,抬手掩着嘴轻笑。这模样,直把许励伟看得眼珠都要掉出来,一副呆相,大大满足了她女人的虚荣心。

    许明霞看着这个不争气的许家独苗,很是无奈,但面上强装轻松欢快,接着介绍:“励伟,楚怀,这边这位是沈二小姐,沈青璇。”

    两边双双敬礼问好。

    “旁边那位就是沈三小姐,沈清曼。”

    直勾勾盯着沈青璇的许励伟,艰难地挪动眼睛看向一旁,瞧见沈清曼同样是面容姣好,却穿一身素净简约的蓝旗袍,不禁可惜她的美貌,心里嘀咕:这么漂亮一妞,怎么穿得这么素这么土,一点儿没她姐姐好看。想完,又一门心思地盯着沈青璇,还是这张脸、这模样令他神魂颠倒。

    可他哪里知道,这种蓝是是阴丹士林的蓝,或许就连娇生惯养在沈家这种纺织世家的沈青璇也不识得,更不会懂这种蓝里蕴含的古朴。不过,沈清曼穿它并没有想展露什么,她穿这种布料这种色调纯粹是想穿,尽管似乎跟晚会的情调主题不相配,尽管可能成为沈青璇,乃至其他名媛的陪衬,她好像事不关己似的无所谓,不像一年前,那会儿她跟堂妹、闺蜜、女友们正较劲着,把一个宴会变成了花园,里面有如牡丹的,有是玫瑰的,还有郁金香、海棠云云,争奇斗艳,煞是精彩,却独独没有狗尾巴草。

    但现在,沈清曼愿意当这狗尾草,不单是她无意争春,没有心思想着一枝独秀,更是她喜欢狗尾草的寓意据说把三支狗尾草编成一条辫,绕着无名指打成结,便是私定了终生,和祝福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七夕多么应景,而它的花语又和她多么的贴切

    艰难的爱情。然而,她在踏出这一步前,便预感到爱情的艰难,因为它是一份注定不被看好的感情,自然就得不到祝福,也就不如看好获得祝福的爱情来得容易,因而显得异常艰难。

    但是,从言语上,从心底里,沈清曼爱离三,离三爱沈清曼,其实并不艰难,精神上的彼此相恋,比起现实里的隔阂阻碍,它两条虚无的腿可以跨越难关。事实上,恰恰艰难的是行动,因为“爱”这个字太多人会发音,太多的人会说道,可说到做到的却少得可怜,男人是如此,女人亦是如此,而大家族里的女人更是如此。

    毕竟,她们对爱情的追求本就艰难,又多了算计,围成藩篱,又捆住手脚,画地为牢,逃不出飞不走,慢慢地,活生生地,被财富权势的金箔一片一片地贴在她们知更鸟(爱情的蕴意)的羽翼上,硬生生地装扮成了高枝头的金凰,专门引凤还巢。

    沈清曼同叶楚怀对视了眼,转头瞧了瞧许明霞,他们的眼神里包含深意,随即瞥了眼自家的母亲苗圃,笑脸盈盈,似乎乐见其成,悲凉油然而生,心中发笑,看来沈家这巢是想招他叶公子这只男凤为婿,可惜他们打错了算盘

    假如换成一年前,自己当然不介意嫁到叶家促成两方联手,毕竟是燕京叶家,开国柱石,像她这类豪门千金注定要抬进高槛里的,能进侯门给自己的命运找了个好去处,也算得其所哉,称得上羡煞姐妹的婚姻。

    可现在,沈清曼宁死不从,不仅是因为心有所属,已有归宿,更是因为在陕北的一年多里,五通电话,父母却竟然一次都没有派人找过她,而当她绝望了,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打给沈叔,结果他立刻赶来。呵,都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可到头却是非亲非故的胜似亲生,这如何不令她心寒!

    何况,当时刚回家的沈清曼心存一丝渺茫的希望,给自己一个幻想,觉得爸妈一定有什么苦衷才会这般狠心,他们会主动坦露,并予以慰藉,然而,她就这么想啊想,不哭不闹静静地等了三个月,等生身父母两个,哪怕一个跟她透露为什么,稍稍解释为什么一年多没来找自己,可是一人,哪怕一个小时都没有,他们的心全记挂在弟弟的身上,温言笑脸一直是他的,而她,从小到大都一样被疏忽遗忘,就连失踪貌似也只引起一小点的注意。

    难道这还是亲生的父母?他们太令沈清曼寒心,而现在让她寒心的父母又想拿她当筹码,给他们,或者给弟弟提供一个姻亲助力,好在沈氏集团更有话语权。对此,芙蓉的面,细柳的眉,本应在这张容颜绽放笑靥的她,却黯然泪垂。

    “你好,叶公子,许公子。”沈清曼失望地收回眼,不露情绪。

    看着叶楚怀向沈清曼敬绅士礼,许明霞越看越觉得他们像一对般配的金童玉女,不免心思涌动,脸朝苗圃笑说:“沈夫人,这次你从新加坡远道而来,我在沪市这边的老姐妹们听说了很想见上一面,不知道沈夫人可愿赏光?”

    苗圃当然知道许明霞这是为两对年轻人创造机会,她一点儿不反对,回道:“既是您相邀,去见的又是您的老姐妹,当然愿意。”

    “好,好。”

    面对叶楚怀、许励伟,许明霞叮嘱道:“我带沈夫人到你林姨她们那,楚怀、励伟,你们两个呆在这儿替我陪陪青璇、清曼,特别是励伟,你在沪市生活了十多年,对沪市熟,得多讲。”

    “叶夫人,这点你就甭操心了。他们年轻人凑在一起,能聊的东西多着呢,一定能融一块。”

    苗圃讲的似乎话里有话,意有所指,尤其是“融一块”,说者无意,听者可有心,许明霞面露喜色,语调欢快道:“对,就是这样,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大愿意跟我们做父母的聊,就算聊也聊不久,有些话只愿意跟同龄人说,唉,这就是代沟。”

    “是啊,所以我们得赶紧走了,叶夫人。留在这里,他们年轻人有压力,放不开。”

    “是吗!那沈夫人,我们两个老婆子得赶紧走,不要继续碍着他们说话。”

    除了沈清曼,其余三人异口同声说“不是”,纷纷出言挽留。

    “好了,好了,青璇、清曼,我跟叶夫人去去就回来,你们就好好跟叶公子、许公子认识认识。”苗圃挽着许明霞的胳膊,与她亲密得简直不像是初次见面,倒像是阔别重逢的闺房好友。

    临走前,她们又“无意”地打发聚在周围的小姐公子到别处,给两男两女留下一个难得的私密空间,然后相视一笑,扬长而去。

    送走两位长辈,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陷入短暂的沉寂以后,性情毛躁的许励伟终于率先打破,说道:“青璇小姐,刚才我母亲去接待客人前嘱咐我请教下你,问今天你这身礼服是什么款式,她很是喜欢,也想买一件同类型的。”

    “许夫人喜欢我这身?”沈青璇挺了挺胸脯,摆出一个她自认迷人的姿势。“这套是鱼尾服,是我们沈氏集团今年3月份在国际时装周发布的新品……”

    和女人聊天,又是和美丽漂亮的女人聊天,夸,永远比扯更适合,特别是夸她的美貌打扮,不仅容易引起她的注意,而且能让她打开话匣子。毕竟,女人,习惯了被捧上云端轻飘飘的感觉,便很难习惯高空坠落的失落感,即便是受再多的追捧,她们也一点儿不介意更多的男人恭维她,尤其是有身份的男人。

    叶楚怀抿了口茴香利口酒(餐前酒),慢吞吞道:“听说青璇小姐从意大利学成归来,便在沪市开了一个服装设计的独立工作室,专门为太太小姐量身设计服饰?”

    一提起自己的工作室,沈青璇格外地兴奋,说道:“叶公子的消息真是灵通,是的,工作室叫‘容华’,是跟一起在意大利读服装设计的林品如小姐、高珊珊小姐(这个是恶趣味)创办的,她们是我的同学,也是我的密友。”

    “‘容华’?是‘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的‘容华’?”叶楚怀看她欣然地点头,微笑道,“这名字青璇小姐取的好,不仅点名为人花容的意思,貌似也在预祝自己荣华?”

    “呀!叶公子博学多才,这都想出来了。”沈青璇掩了掩嘴,笑眯眯地,略带含情脉脉地盯着叶楚怀的脸,“我们取这名字纯粹是想讨个彩头,毕竟毕业一归国,姐妹们都想发挥点真才实学,让家里的长辈刮目相看,省得显我们不务正业,给他们数落。”

    “青璇小姐开的工作室,我很感兴趣,如果方便的话,能否简单地透露些计划想法?”

    “当然。”沈青璇眨动着睫毛,目不斜视地看着嘴角带笑的叶楚怀,“我们的理念就是要寻找美、发现美、展示美……我们设计的每一款都会借鉴世界最流行的着装,再融合上华夏风的元素,充分彰显女性的秀丽柔美……”

    叶楚怀说道:“听青璇小姐这么讲,是想打造现代的云裳?”

    缄默不语的沈清曼,瞥了眼爱表现却无内涵的堂姐,在听了“云裳”以后露出片刻的迷糊不解,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叹,怎么说沈家好歹是纺织服装起家,虽说不上一定了解服装史,可至少云裳服装公司不应该不知道,毕竟那里面有自家奶奶的一份。

    沈青璇不懂装懂,强笑道:“是的,我一直有这个心愿。”

    叶楚怀做出适当的表情,似是无意道:“沈家不愧是家学渊源,想不到像青璇小姐刚毕业就有这样的抱负,当真令人开眼界。”

    “青璇小姐的工作室在哪?我想我的一些朋友肯定对你设计的衣服感兴趣。”许励伟看两人对话冷落了自己,心里不忿,不经斟酌,急忙插话道。“而且,我想我妈和姑妈也都愿意请你为她们设计服饰。”

    突兀的话令沈青璇皱了皱眉,却很快舒展眉头,笑靥地回应。

    叶楚怀不与表弟争抢,刻意地退出对话,抿了口利口酒,瞥了眼从刚才一直安静非常的沈清曼,倍感意外沈家三小姐不是据传极善于交际,音乐、歌剧、时装等等话题信手捏来,就算是时政经济、文哲思想也能交流一二,可以说,她在许多人的口述赞美下俨然是一位在沙龙晚会流光溢彩的女王,也由此每每代表沈家的第三代接待贵宾或出席盛宴。

    可是她除了一声礼节性的问好就没有说过话,刚才也不积极主动地加入话题,似乎对自己的态度很冷淡,这是不愿意,又或者是传言有误,沈三小姐其实腼腆害羞,不擅交际?

    叶楚怀暗想的同时,直勾勾地盯着沈清曼看,眼睛一眨不眨。

    沈清曼不喜欢他的眼神,别过头向服务员要了杯阿斯蒂(asti)起泡酒,然而面带微笑,朝叶楚怀微微举起笛型香槟杯。

    叶楚怀当即回敬,和她举杯同饮。

    “叶公子似乎对服饰很感兴趣?”沈清曼柔声问道。

    “喔!何以见得?”

    “叶公子之前提到了‘云裳’,”沈清曼说着,手在身前自上而下划过。“刚刚又在看这身旗袍,所以冒昧地推测您对服装很感兴趣,不过现在一回想,应该是错。毕竟像叶公子这样的翘楚,又怎么会专注于女人服装,应该是国计民生才是。”

    沈清曼自话自说里隐含的揶揄损人,叶楚怀自然听得出里面的含沙射影,只是他一点儿不生气,而且很欣赏她用优雅的口吻说出话里带刺却无法回驳的话,这体现出她的涵养及智慧。

    就是这个女人了!叶楚怀主意已定,开始幻想将来自己当了一任部堂,又或者登堂入室成了七大佬之一,将来出访国外就让她这位外交夫人,如同美利坚第一夫人之于总统一样,陪着他,给他长脸面。

    “天阙基金谢震先生、谢咏絮女士、谢蓉小姐、林开颜小姐!”

    叶楚怀猛地一回头,许励伟和沈青璇顿时停下交流,整个喧闹的宴会厅顷刻间鸦雀无声,一百多双眼睛默契非凡地朝着门口看去,只有一男三女踩着红毯走来。

    谢家、林家,来了!

    “天祥集团徐北固公子!”

    许明煌、许明霞姐弟俩不在一块,却心有灵犀,同一时间眯着眼。

第144章 织女

    观察细微的人,在谢林两家到来以后,已经敏锐地觉察到孔雀厅异常的氛围。

    早传闻谢家与叶家在开国的几十年里,从一代的治国理念不合,到二代的政治路线分歧,恩怨纠葛在这些年非但没有慢慢化解,反而越结越深,逐渐向“世仇”发展。

    许明煌看了眼谢震,做了多年的一把手、享受了绝对权力的他有些自命不凡,虽然在面对自己阵营的哥们兄弟,倒算收敛谦和,但不等于他看得起除此之外的人。事实上,在许明煌的眼里,也只有谢震的大哥和姐夫跟他平起平坐,至于谢震,一个四九城兵马司的副局长,副厅,根本不够格!

    倒是他旁边的徐北固,许明煌两眼盯着,心里倒不是忌惮他,而是他老子的老子硕果仅存、厥功至伟的老人徐汗青,据他姐夫,也就是许明霞的丈夫叶书杰透露,就是他老人家跟一号、二号闲聊的时候,像是有意告他许明煌的黑状,说在他的地界上遭遇了土匪,差点让黑势力打劫,引起了当朝的重视,并在老人的提议下把谢震这老小子官升一级,调到自己的营盘里当贼曹头子(公安局局长)。

    “许书记,想不到在这样的晚会上能碰见您,真是说巧不巧。”

    “诶,说什么呢,谢老弟,等你的调令正式下来,以后我们哥俩见面的机会多的是。”

    许明煌跟谢震深深对视,喜怒不行于色地彼此握着手,打着机锋,气氛紧张又诡异。

    然而,并非所有的人都兴致勃勃,间或心怀鬼胎地静静看谢许两位没有硝烟的交锋,在人群较后面的一个小团体里,没有敏感性,或者不关注的男男女女凑在一起聊着最近几部上映的电影。

    “剧情俗套狗血,就是两男为一个见异思迁的女人争风吃醋,而且有的情节很黄很暴力,虽然也有用镜头隐晦地表达,含而不露,不过思想一点不符合主流价值……最最关键的是,整个片子我看完从影院出来,什么都记不得,只记得章子怡跳的甩袖打鼓舞很惊艳”

    高丘接着秋莲抛出的《十面埋伏》,把从网站上看的不少影评结合,站在反对的立场针对电影,滔滔不绝地批评。

    “电影看的不仅仅是剧情!”

    赵婷今天穿着一套天蓝色仙女裙,扎着一头罗马辫,灵动活泼,安静在一处足以是“静若处女”,但偏偏她就是喜闹不喜静的性格,声音清脆。

    “如果从电影美学和摄影技巧等更专业的角度看,你会发现每一场景导在布景、服饰、配乐等静态元素,以及动态中光线、透视、空间位置等组合,都可以称得上是大师级。虽然在剧情上,尤其是台本上有瑕疵,但还是要承认从电影鉴赏上来说……至于你说的走出影院就只记得那段舞,我看是你们这种男人太好色,满脑子的yin邪,一点儿不懂得欣赏。要我说,这里面最精彩最值得回味的是竹林那一场打戏,渗出水的青绿色竹叶,薄雾里藏着杀气的竹林,还有致命的竹箭,虽然说有借鉴《卧虎藏龙》、《侠女》,不过在武打节奏、色彩运用、光影搭配上不同,反正是给我留下强烈的视觉冲击,很精彩。”

    “杨晴,你说是不是?”赵婷评析完,转头问向杨晴,丝毫没留意杨晴正偷偷给她摆摆手打手势。

    杨晴无奈地白了眼赵婷,迎着小团体众人的眼神,突然灵机一动,装成懵懂无知的模样,畏缩道:“这个我还没想好怎么说,先听听你们的吧。”随即,她把话头扔给秋莲:“秋莲,你觉得电影怎么样?”

    秋莲听到前半句,心里窃喜,但听到后半句,心里窝火,暗骂杨晴不地道,她又不是什么影视专业或者新闻专业出身,她哪里懂什么电影评析,万一说错了话,不说在行家前班门弄斧,自取其辱,更是会让高丘对自己的印象大大减分,不利于她的计划,要知道,她爸爸在来之前,可是把高丘定为首选的女婿目标。

    哼,小娘皮!

    秋莲咬咬牙,恨恨地瞥了杨晴一眼,突然灵机一动,说道:“我看个一篇报道,说是本来这个大姐大的角色是给梅姑量身定做的,只是可惜梅姑英年早逝,所以整个剧本好像是有变动的,不过我还是赞同高丘的评价,这部电影……”

    杨晴趁着秋莲卖弄的时间,偷偷跟赵婷说:“赵婷,我不是让你帮我掩护,不高调嘛,你不会忘了吧?”

    “呀,说得太兴奋,一时忘了。”赵婷轻吐舌头,俏皮可人。

    杨晴却不理,轻轻地捏了捏她的脸蛋,附耳说:“这个高丘,从刚才就一直缠着我,你帮我想办法。”

    “溜?”赵婷伸出食指中指,依次摆动做出个跑的动作。

    杨晴眼前一亮,大幅度地点头。

    “嗯,让我想想。”

    赵婷的手指抵在下巴,她头微微扬起,思索了片刻,余光不经意扫到正在跟高丘他们讨论激烈的秋莲,诡笑着捅了捅杨晴的胳膊,努努嘴:“呶,秋莲不是想钓高丘吗,咱们就给她创造这个条件嘛,让她就缠着他,而你呢”

    赵婷偷偷地对杨晴附耳讲:“就这样……”

    “呼,总算逃出来的。”杨晴提起曳地的裙子,匆匆地穿梭过人群,找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了下来。

    “看来你呆在这里很不舒服。”

    忽地,杨晴听到背后有人似乎和她说话,随即转过身,只见沈清曼赫然坐在沙发上,双手拿着棒针,略显笨拙地织着一件毛衣。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杨晴喃喃了句,刹那间灵光一现,她双手轻拍了一下,脱口而出:“呀,姐姐你是沈家的三小姐,我刚刚见过你。”

    沈清曼面对娇艳天真的杨晴,看见她眼里的澄净,先是一愣,然后放下手里的织活,罕见地,发自内心地露出笑容:“你就是杨叔叔的女儿,杨晴吧。”

    “你知道我?”

    “两年前,你的成人生日宴会,就是我代表沈家参加的,那时候我记得你穿的是一身纯白的公主裙。”

    “没错没错,不过,咦,这事沈姐姐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你的那件公主裙就是我设计的,第一次。”沈清曼伸出一根指头。

    “哇,原来那件裙子是沈姐姐你设计的,真太感谢了,和我很搭配,可让我出了风头。”

    沈清曼莞尔一笑。

    “沈姐姐,你不是在陪叶公子、许公子吗?怎么现在在,是不是你也不喜欢,唔。”杨晴说着说着,忽觉说错了话,赶紧捂住嘴,笑眯眯地掩饰。

    “你不也是不喜欢才逃出来的吗?”沈清曼温柔地说,“是不是觉得陪人说话陪人笑很累?”

    “嗯嗯嗯。”杨晴睁大了眼,使劲地点头。

    “你这样的性子是不太适合这种场合。”沈清曼说,“太直,太干净,跟里面的是非本身就是天敌。”

    杨晴注意到沈清曼手里的针线,看到她膝上初见领口的线圈,咋舌道:“沈姐姐,你在织毛衣?”

    发觉自己傻傻地明知故问,杨晴尴尬地笑了笑,心里却纳闷,忍不住瞎想沈清曼织的毛衣到底是给谁的。

    沈清曼看杨晴顺眼,诚恳地说:“想知道我给谁织的?”

    杨晴下意识地点头,感觉不合适,又忙摇摇头,神情非常的可爱。

    “是给我男人织的。”

    男人,男朋友吗?杨晴格外诧异地看着沈清曼,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能帮我缠毛线吗?”沈清曼从编织手袋里取出毛线圈。

    “好。”杨晴坐到沈清曼的跟前,两手穿过毛线圈,抬起头看着沈清曼,张了张嘴巴,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不要憋坏了。”

    杨晴弱弱地问:“沈姐姐,你真的有男朋友了?”

    沈清曼害羞又毅然地回道:“嗯。”

    “呀!”杨晴惊叫了一声。

    沈清曼早已经预料到她会有这种反应,眼疾手快,赶紧捂住她的嘴,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杨晴像小鸡啄米般点点头,等手从她嘴唇移开,她呼吸了一口气,胸前上下起伏,稳住了情绪,兴冲冲问:“沈姐姐,他是谁啊?”

    “秘密。”沈清曼神秘道。

    杨晴露出遗憾的表情,不过也对,像沈家这样的大户的千金谈恋爱,可不像明星那样轰轰烈烈,闹得满城风雨,都默守低调的原则。她自己说服了自己,不再追问,换了问题:“沈姐姐,那你方便透露你跟他是怎么认识的吗?”

    沈清曼沉吟了一会儿,扬起意味深长的弧笑:“和牛郎织女差不多。”

    这是什么意思,牛郎织女?杨晴闻言瞠目结舌,瞬间委屈地眨着眼,似乎在说我还小,沈沈姐姐你不要骗我。

    沈清曼没有多解释,看着对面咬唇纠结的杨晴,默默地绕着线团。

    杨晴鼓起粉嫩的脸腮,琢磨着直接问沈姐姐是铁定不行,怎么才能让她主动说呢?身为明珠大学新闻系的她,既有强烈的求知欲,又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决心,她左思右想,突然间想起新闻采访里的一种错问法。

    没错!杨晴心里不住惊喜,她又联想到她看过的一本小说,里面有一段恰恰是牛郎织女的,而且是颠覆传统牛郎织女故事里的爱情观的版本织女并不是爱牛郎才下凡,她是因为在沐浴的时候被牛郎偷去了仙衣回不了天庭,被牛郎强行掳走逼迫着成亲,但当她找到了仙衣,也没有顾及多年的夫妻之情,直接飞天离开。

    杨晴扬起笑,成,就这样了,她接着在脑海里草草地打了个采访提纲,预设了几个问题,随即目光狡黠地看着沈清曼,问道:“沈姐姐,‘牛郎’是不是逼迫你让你接受他的?”

    沈清曼蹙眉,不解道:“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牛郎织女的版本好多,我看过有一种……沈姐姐,你跟他是哪一种啊?”杨晴例数她胡编乱造的或者所见所闻的,最后睁着澄净的眼睛凝视沈清曼,很是一副天真的模样。

    沈清曼抿笑,聪慧的她隐隐猜出杨晴的几分心思,原本打算默不作声,沉默相对,不过她突然心意一动,又重想起遍方才杨晴跟她讲过的几个故事,不禁莞尔几个故事截取一部分拼凑在一块,不就是她和离三的故事吗?

    一开始是她任性,仙女下凡,一个人孤身到黔川旅游,遭遇掳劫,所幸被李婶好心相救,偏偏这个牛郎离三狠心收走她的仙衣,而且不送她重返天庭,结果假戏假做成了亲,在白天是一对夫妻,在夜里他们是姐弟,分居睡。

    可沈清曼怎么也想不到,仅仅短短一年多的相处,她没有像杨晴想的那个版本的织女归心似箭,铁石心肠,反而她居然动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念头,并且观察了离三一年多的她,也不认为他一辈子都只是李家村的一头草鸡土狗,他终将有一日会飞上枝头,一叫,千门万户都要开。

    她爱上了离三,只是他却亲手为自己披上了仙衣,不愿意天仙跟他当糟糠妻,而他一个人却正在工地里,风吹日晒地为自己铺路,一条通向她,通向青天的路,因为她的王母可不会为他们搭一座鹊桥。可是

    这条路有多难,比蜀道难吗?

    这条路有多长,到九重天吗?

    沈清曼看了眼宴会厅里的男女老少,够资格光鲜靓丽地站在这里谈笑风生的,他们的肩上得承受了多大的重担,他们的背后又有多少的酸楚。这些天兵天将,各路神仙,哪一个不是恰逢机缘,哪一个不是经历磨难,才得道成仙,然而他们对于沈家,不过是小鱼小虾,小仙小神,那么离三

    他该经受多少的磨难,才能上得云霄之上的沈家?

    沈清曼想到这里,眼前浮起一层水雾,情不自禁地呢喃:“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细若蚊蝇的吟诵,杨晴没有听清,她发现沈清曼眼角似有泪珠,诧异道:“沈姐姐?”

    沈清曼眼神坚决道:“我们是最幸福的那种,而且会长相厮守,根本用不到鹊桥。”

    杨晴吃惊,不免好奇,沈姐姐喜欢的人,会是什么样的?

    沈清曼擦拭了下眼泪,慢慢地缠线团,她的背后是一株梧桐,梧桐的后面是一扇窗,窗的外面,天上有皎月,银河有群星,璀璨闪烁的,里面就有牛郎织女。

    今夜,卧看牵牛织女星,月转过梧桐树影。

    今夜,织女在为自己爱郎织衣。

    今夜,牛郎在一步一步架桥。

第145章 第一通电话

    陈中咬着指甲,一遍又一遍翻着复印件,盯了一个多小时的眼睛终于发酸,他身体后仰,揉了揉晴明穴,叹了口气:“真是可惜。”

    接着,他往前一靠,又扫了眼离三一开始写的信息披露、关联交易等等上市材料,不得不说,这几份有点可惜,用不上了,注定压在箱底里见不得光,因为27号,就在昨天,建行上市了,预计再有几天就会再召开新一轮董事会,会上肯定会听过它们拟定的类似文件,而其它三行,也必然会以它为参考,稳稳当当。

    幸亏这只是小头,陈中抖了抖另一只手里的厚厚,微微一笑,它才是重头戏。甩动了几下,他又忍不住地从头开始细细地读,一页接一页,上面的数字符号,简直像乐章上的蝌蚪音符,每一个节拍,每一个旋律,都无可挑剔,删减任何一点都像是暴殄天物,增补任何一点都像是画蛇添足。

    陈中扬起头,脸上露出已经不知道出现多少次的神情,不可思议,很难想象它是出自于一个籍籍无名,甚至从未在银行浸淫若干年的毛头小子,尤其是他一个人,凭借一堆材料,居然能风控的四个方面涵盖齐全,面面俱到,写出了一份足以奠定一个银行风险管理基础的模式,而不仅仅是某一块模型。

    和他一比,陈中在金融取得的成绩简直相形见绌。一想到这,陈中不由地泛起酸,就像《莫扎特》里萨里埃利,对莫扎特的妒忌与仇恨。但是,有所不同的是,萨里埃利对莫扎特,是一个后天的奇才,对一个无论怎么苦修都望尘莫及的天才,对他的天赋异禀感到不公和绝望。

    陈中则更像是一个游戏人间的天才,以前玩世不恭地对待一切,就算遇到坎儿也只要稍微使劲,便迎刃而解,他在挥霍天赋,可他的天赋就像一个宝库,够一辈子吃。然而,当他遇见离三,一个同样天分非凡却依旧百分修炼的妖孽,他开始嫌弃自己的财宝太少,心里嫉妒又纳闷

    成了精为什么还这么拼命?

    徐汗青给了他答案他是西海的三太子,只要不浑不犯错,就算遨游云海,逍遥自在,照样能做他的龙神小仙,哪怕犯了大错被革仙籍,也有菩萨贵人相助,当个八部天龙马。可离三呢,他只是井底的蛤蟆泥潭鳅,他没有家世,没有阴德,他有的可能是上帝在怜悯中给他开的一扇窗,只是离三貌似不领情,非但不爬窗,反而起脚要把上帝关的门硬生生踹开。

    只是,寒门要把达官显贵的朱门叩开,谈何容易。

    短暂的嫉妒后,是漫长的惺惺相惜。

    压力,让陈中罕见地在回国以后,第一次认真地思考自己未来的出处,也是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玩乐不是及时行乐,单纯是逃避他的名字所寄予的重托

    “陈中”是他一岁前的名,他周岁后的名叫“陈九梁”,是他爷爷在他周岁抓阄以后取的。当时,陈九梁避过了一家子女人精心准备的小提琴、算盘、画板,淘气地抓了不倒翁,又拿了尺子挥舞了一会,又觉着鸡血印章有意思,连滚带爬地揣进了衣服里,把围成一圈的长辈气得直嚷嚷胡闹,要把他抱走。

    结果他爬得挺快,磕磕绊绊地跑到爷爷的跟前,对视着一脸慈祥的爷爷,笑眯眯地指向四合院里的红柱,手舞足蹈示意要抱柱子,陈爷爷制止了其他人,疼爱地抱着他走到红柱前,问他:“为什么要柱子啊?”

    “上……上去。”陈九梁指了指房梁,眼睛闪烁着说,“高。”

    陈爷爷看了看陈九梁手里的印章、尺子和不倒翁,亲了他额头一口,说道:“得给我孙子改个名。”这句话说出以后,事务繁忙的陈爷爷把所有空闲都搁在泛黄的辞海里,在第九天,他拍板叫九梁,小名也一并有了,“二梁”

    国之栋梁,家之顶梁。

    可是他却偏偏活成了“两梁”【1】,他在想,要不先来个七梁戴戴。沉思了一会儿,桌上的摩托罗拉v3(手机在9月上市发行,小说提前了一两个月)嗡嗡振动,发出简单清脆的铃声。

    【1】《后汉书.舆服志下》:“进贤冠,古缁布冠也,文儒者之服也。……公侯三梁,中二千石以下至博士两梁,自博士以下至小吏私学弟子,皆一梁。宗室刘氏亦两梁冠,示加服也。”

    “老师,结果怎么样?”陈中开门见山道,“留,改,还是不用?”

    “你觉得呢?”老师卖起关子。

    陈九梁惊喜道:“成了?”

    老师嗯了一声,电话里就没了声音。良久,他呷了口清茶,缓缓道:“明珠大学有个好学生。”

    “老师,咱们五道口的好学生也不少。”

    老师调侃道:“噢,你算吗?”

    “嘿嘿,如果晓峰师兄算一个,那我就算。”

    老师无奈道:“你啊,就是仗着自己是小师弟,不给你这些师兄留面子。”

    “老师,不能这么说,我也是因人而异。”

    陈九梁撇撇嘴,打小报告:“谁让这位师兄官架子大,之前要份材料都搪塞我。而且就是您老人家亲自打电话关照,他给的也不情不愿,一点儿不爽快,还师兄弟呢。我要不是看在师兄弟的情面,我才不会送他这份功劳。切,没成想热脸贴冷屁股,跟我又装大尾巴狼。可没等几天,这师兄就狂轰滥炸了我几十通电话,哭着喊着让我把方案给他,就差没坐飞机过来给我赔礼道歉。老师,你说这种人”

    “这么多年,有的枝杈长歪很正常,根不坏就行。”老师不紧不慢道,“九梁,你也不要把他想得太没品了,至少在给钱上你这位师兄倒挺痛快,知道这次他提议多少?”

    “按规定,怎么也得六位数。”

    “六位数,你也太把晓峰看得小家子气。”老师说,“告诉你吧,开了个碰头会破例给七位。”

    “切,才多个零,一般般。”

    “哈哈,你小子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七位数已经是违反原则了,再给你补个零,你是不说闲话了,可别人就得说闲话了。”

    “嘿嘿,哪能啊!就是觉得亏待了人家,毕竟他这东西值得更多,不过也行,七位总比六位多。”

    老师欣慰地一笑,问道:“钱是由你转交,还是直接转他?”

    “我转交吧,早早备了张卡。”

    “嗯,到时候卡号发你师兄短信。”老师说,“另外,我得问问你,之前我让你调查那孩子的身份,查的怎么样?”

    “没有特别的地方,农村来的,背景一清二白。”

    陈九梁一听,把原先准备好的措辞用上,事实上,孔校长告诉他学校里并无此人,只是有人帮他搞定了一张学生证,那人的背景很大,请动的是座次比他靠前的第一副校长。当时他还纳闷怎么他真是来忆苦思甜的扮猪崽,到后来遇到了徐汗青,他才恍然。

    农家子弟?老师就算几经沉浮修成了古井般的心境,此时也泛起一丝涟漪。他不敢相信,以为听岔了,又问了一遍:“你确定他是农村来的?”

    “嗯,而且条件不太好,之前我见他在蹬三轮卖废品。”

    这话犹如一块石头砸进井里,登时扑通一声,水花四溅,老师猛然一怔,随即低眉看了眼手里的稿件,不禁心里喟叹,他(离三)得是多坚韧的苗子才能把嫩芽长出来拔尖。离三的努力,见多了精英人杰的老师也无法想象,忍不住感慨:“当真英雄不问出处。”

    发了一阵感慨,老师询问道:“你觉得他愿不愿意到五道口?”

    “哪个五道口?”陈九梁贫嘴道,“老师,五道口可是有两个学校。”

    “哈哈,你小子啊,总爱耍嘴皮。”老师眉毛一舒,又一蹙,“像他这样的学生会很抢手,进燕大还是水木震旦基本看他性子,不过还是要争取一下。九梁,你去问问他,也不要太直接,试探试探。”

    “老师,听您的意思,是准备给我收个师弟?”

    “怎么,是怕他当了你师弟超越你,会觉着没有面子?”

    陈九梁装委屈道:“老师,我一直以为我是您的关门弟子。”

    “我原本也以为是,以为有生之年可能再碰不着像你这样的学生,即便有,等那时候我差不多半截入土,是没心思。”老师认真道,“不过想不到现在,竟然在明珠真的找到了一颗‘明珠’。”

    陈九梁苦笑了片刻,说道:“老师,您这话太伤人了。怎么说,现在我跟他,也是半斤对八两。”

    老师劝说道:“谁是半斤,谁是八两,得好好掂量了,九梁,否则将来就不一定。”

    “老师,我已经决定好了,我准备答应大伯。”

    “终于你要认真了?好,好得很啊。”老师稍显激动。

    “老师您不失望吗?”

    “我失望什么?”

    陈九梁摸了摸鼻子:“我还以为我不能到银行上班,让您失望了。”

    “失望不至于,遗憾倒有,本来你是最好的继承者,不过以你的身份,只怕我愿意你大伯也不愿意。”老师失落了会儿,强振精神,“好了,不跟你扯这些,你抽个时间好好问问。说实话,真能把他拐进五道口,倒好像是我占他的便宜。”

    陈九梁沉默了一下,如实相告:“老师,可能真要让您失望了,他已经被人看上了。”

    “噢,谁下手这么快?”

    “徐老。”

    “不愧是徐老,目光如炬。”老师一听,眼皮抖了抖。

    “老师,您是说?”

    “黎民银行后继有人呐!”

第146章 第二通电话

    “呦,二柱子,稀客啊,怎么想起这么晚给哥们打电话了”

    二柱子是百万庄大院里子弟兵给陈九梁起的绰号,那会儿他还小,经常去串他爷爷门生旧部的门,因为一进门这些个爷爷奶奶,伯婶叔姨总争着给他买糖、雪糕、饮料,所以他一嘴馋不是先回去,而是到百万庄撒娇。

    结果一来二去,跟院里一些人相处久了交成了铁子。当时,武侠小说流行,江湖气息浓厚,一帮大小伙子“侠”字或许都不明其义,便跟着任侠好气。彼此之间都不直呼名字,爱起诨名绰号。

    陈九梁之所以叫“二柱子”,是因为他小时候的老毛病,喜欢爬柱子上梁,有一次甚至不要命,居然爬上国旗杆去摘国旗,差点没把老班吓昏过去,得亏男体育老师是退伍老兵,身手矫健,把他救下来,要不然非整出风波来。

    事后,原本应该开除的陈九梁,学校碍于陈老,仅仅挨了处分,不过他的事迹在学校一经传开,落了个“二愣子”的傻名,而跟他的哥们铁子不好当面讲,怕闹笑话,所以改称他叫“二柱子”,沿用至今。

    “顾三,这么多年你的嘴还是这么臭,要不要我今晚订张机票,到你那儿泡一盆洗脚水给你洗洗。”

    顾三大大咧咧道:“切,你丫的怎么揍我。老子现在换地方了,你能找得到我?”

    陈九梁问道:“呦,屁股挪地了,不住华侨城?”

    “琴湾。”

    “琴湾!”陈九梁微惊,“嚯,大手笔啊顾三,别墅都靠海啦。”

    “嘿嘿,这不得感谢你嘛!要不是兄弟你仗义,指点哥几个提前买几手石油期货,哪能这么阔气。不说的,今年回去,给你包个大红包。”

    “滚蛋,当我没听出来你丫在占我便宜。”

    陈九梁跟顾三在电话里哈哈大笑,笑了几声,两人先后收声,顾三开口道:“不扯淡了,这么晚找我,是不是又想到什么发财的点子,要关照关照兄弟啊?”

    “怎么,3千万美金还喂不饱你?”

    “嘁,二柱子,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岂是千万美金就能填饱的,怎么着也得翻10倍吧!”

    “成啊,要不要我再帮你上个百富榜,让所有人观瞻观瞻?”

    “可别逗了,我才不愿给人当猪杀,再说对我老子影响也不好。”

    吱啦一声,陈九梁从椅子上起身,他一边走,一边说:“知道就好。”

    “甭操心,这我分得了轻重。”顾三说,“对了,那你这通电话找我干嘛呢,睡不着找我唠嗑?”

    “出山。”

    “咳咳咳,你在明珠,又不在山里,出个屁!”

    顾三开着玩笑,一发觉电话那头一阵沉默,他瞬间明白陈九梁是认真的,随即安静下来,沉吟了片刻,旋即试探道:“真这么打算?你不是一直想当个文学家作家吗?”

    “要是能施展胸中抱负,谁甘心当个大文豪啊!”

    顾三再问道:“真想好了?”

    陈九梁在窗前,环视着一片漆黑的校园,喃喃道:“是啊,窝在这里当一天和尚敲一天的钟,也不是办法,该还俗了。”

    “我看是世俗吧。”顾三撇撇嘴,一向洒脱的他不喜欢沉重的氛围,便插科打诨道,“不过也好,诶,要不我的位置腾出来给你坐?”

    “你公司规模上亿,舍得让给我?”

    “切,别把哥们我看小气了,我们俩什么交情,是几亿能断的吗!”顾三敲了敲桌子,打趣道,“再说了,咱们哥几个今天这身家,哪个没有你出谋划策挣的,不扯远的,光咱们搞老毛子的那一笔,足足发了三个亿的财,那可是九二年。反正。没说的,你要愿意来,老子真心甘情愿,毕竟你坐镇老子放心。”

    陈九梁听着兄弟慷慨激昂地讲情义,很感动,但他不习惯说些煽情的话,故意揶揄道:“你丫的别这么说啊,我看你八成早就是想撂担子,挥舞钞票自个出去玩。”

    顾三嘿然一笑:“嘿,二柱子,你小子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怎么还真让你猜着了。没错,有你操刀,那我这公司指不定金蛋里孵出的就不是金鸡,是只金凤凰,这不得起飞啦。而我呢,诶,就乘你的风,无忧无虑地周游世界,把酒喝,把妞泡,哈哈。”

    “可能要让你白高兴一场了,今天打给你,是让你把这些年寄存在你那的分红都转给我妈户里。”陈九梁直截了当道,“另外,你公司里我的股份我也要解决掉,跟你商量下,你要不要收回去,要的话,按原始股的价儿处理。”

    顾三纳闷道:“慢着慢着,你把我搞糊涂了,不就出个山嘛,干嘛要卖你在我这儿的股份,兄弟你这是闹哪出!”

    “孔子沐浴而朝,我既然出山,也少不了洁身。”陈九梁吊起书袋,说了句不清不楚的话。

    “什么?你说的什么意思,我没听懂。等等!”顾三起先疑惑不解,猛然醒悟,大叫道:“难道你不经商,打算从政?”

    “嗯。”陈九梁走出图书馆,缓缓地向校外走去。

    “不是,我被搞懵了,你不是一向觉着自个清举世浊的,不愿意当官吗,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顾三从沙发上霍地起身,在偌大的客厅来回踱步,自言自语了一会儿,忽然停下来,问道:“不会是伯父已经亲自追杀到沪市,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吧?”

    “你觉得可能吗?”

    “仔细一想还真没可能,除非你自愿。”顾三撇了撇嘴,“那我就想不通了,你为什么要答应呢?”

    陈九梁问道:“顾三,听说过鲶鱼效应吗?”

    “知道,我上mba课听过,怎么了?”

    “哥们这头沙丁鱼遇上鲶鱼了。”

    陈九梁语调戏谑道,脑海里浮现出的一幕一幕离三挑灯夜战的画面,像块状的粗盐无休止地丢进他原本惬意快活的如糖水蜜饯般的日子里,不断地丧失了甜味,同样摧毁了他秉承李白的信条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他不潇洒,但很逍遥,他比之像傲立鸡群的鹤,更像振翅便遨游九千里的鹏,但当他蛰伏悠哉时,他是一头在海里闲来游荡的鲲,然而这些天,总有一头凤在他头上飞啊叫啊,让他心头热乎地又想上天了。

    “谁?”顾三说,“叶楚河?萧劲松?不对吧,他们绑一块倒行,单对单个论不是文不对武,武不对文,比不过吧。”

    “不是他们。”

    陈九梁停下了脚跟,远望那栋黑灯瞎火的图书馆,打哑谜道:“一个你永远猜也猜不着的人。”

    “他真有你说的这么玄乎?”

    陈九梁斩钉截铁道:“至少目前在金融方面,我陈九梁愿称他是同龄最强,不然我为什么非去当官?”

    “嘶,二柱子,有这样的人物乐意给哥们引荐引荐。咱什么都有,最有的更是诚意,嘿嘿,什么时候也让我三顾茅庐请这位先生出山啊?”

    “你可请不来他辅佐,他注定不会雌伏。倒是见他一面,将来会有这一天,等他一鸣惊人,你会经常看见的。”

第147章 第三通电话

    凌晨,2:30。

    陈九梁慢悠悠从图书馆出来,轻车熟路地走到经常光顾的杂活店。除了偶尔节假日关门,杂货店基本上全天开张,因为隔壁是网吧,到了深夜生意红火,所以一般老板老板娘轮流值班。这家店,也是因缘巧合,在找网吧玩《魔兽世界》的时候一并找着的,之后但凡在图书馆熬夜犯了烟瘾没烟,就会来这买烟。

    这次台风“鲇鱼”来,他便是在这里扫了三十盒好丽友、四十袋奥利奥、五条中华、牛奶、矿泉水各两箱,并有扫光柜台前所有的德芙,顺利得让离三跟他度过了断水断电的五天。

    现在,图书馆的余粮吃光了,他又来,但不像上次大手大脚,他这次拿了两三天的量,足够对付离三完成方案的最后一丁点扫尾工作。他双手捧着一堆零食面包,走到收银台的时候,才发现此时站着两个青涩模样的学生,和老板一样,正抬头观看搁在墙上边的电视。

    瞧老板目不斜视地盯着屏幕,陈九梁把东西放下,随口一问:“老板,今天什么项目?”

    “好像是什么跨栏吧?”老板显然不了解田径,说不清楚。

    穿黑色短恤衫的学生说道:“是110米跨栏,里面有我们国家的选手,叫,呃,叫,反正是我们沪市人。”

    “观众朋友们,激动的男子110米栏决赛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看到参加决赛的八个选手现在站在了起跑线上,刘翔在第四道……”

    听着央视的解说,陈九梁从冰柜里拿出一瓶可乐,说道:“老板,结下账。”

    “哦,哦。”老板的视线从电视上挪开,他低下头一边清点,一边按计算器。

    啪嗒啪嗒,等待付账的陈九梁闲来无事,抬头望向画面略模糊的彩色电视,漫不经心听着解说一一介绍参赛选手。当屏幕上出现了一个黄皮肤、黑头发、穿一身红色战袍的自家选手,他凑了一句嘴:“你觉得他能得第几?”

    黑衣服旁边穿条纹背心的学生说道:“不好说,能得块牌子就行,毕竟田径不是咱们优势项目。”

    老板接话道:“因为咱们没有人老黑这身体,要不然,妈、的世界杯也不至于‘剃光头’!”

    黑衣服的学生看起来一球迷,一听老板提起国足,登时护犊子道:“嘿,老板,这话我不爱听,什么叫‘剃光头’。要不是孙继海给人阴了受伤,怎么可能吃零蛋,起码能踢进俩三球!”

    他们聊着的时候,八道的选手已经介绍完了,一一在起点线保持起跑姿势,白背心连连嘘了几声,神情紧张道:“比赛要开始了。”

    言罢,电视里选手有人在发令枪未响抢跑,看得老板登时眉毛一抖,讶异道:“嘿,奇怪,我前几天看个跳水举重都不紧张,怎么看个跨栏就紧张了呢?”

    “这就是田径的魅力吧。”陈九梁盯着电视。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伴随解说员的“比赛开始”的提示,只见跑道里那抹红色跑到了前头。

    “刘翔起跑非常得顺,他目前排在第一位,旁边的是特拉梅尔特伦斯,刘翔处于领先的位置。刘翔!刘翔赢啦!”

    这一声激昂兴奋的喊声在安静的杂货店响起,包括陈九梁在内几个人目光呆滞,脸上都是不可思议的表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是见了鬼,因为他们自认为亚洲人在田径上夺冠的几率,跟撞鬼一样,微乎及微。然而,现在

    “刘翔创造了历史,一个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成为了世界飞人。刘翔创造了历史,刘翔获得了世界冠军、奥运会冠军。”解说说话间隐约能听到哽咽,“刘翔拿到了奥运会金牌,创造了新的世界纪录,12秒91!”

    “我艹,刘翔牛、逼!”黑衣服压不住心情,率先吼了出来。

    “平了世界纪录,我靠,翔哥霸气,扬我国威!”白背心的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语无伦次道,“他妈、的,谁说我们不能田径拿金牌,翔哥牛皮,真给家乡人长脸!”

    老板目瞪口呆,脑子空白,已经说不出话。

    陈九梁暗暗抹了抹眼角的泪花,看到两个学生手舞足蹈,他静静地面向老板:“老板,一共多少钱?”

    “噢!”老板如梦初醒,他当即看了眼计算器,歉意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看比赛给忘了算到哪了。你等一下,我重新算。”

    “没事。”

    陈九梁看着啪嗒啪嗒按计算器的老板,装作随口一问:“你觉得刘翔怎么样?”

    老板想都不想,竖起大拇指夸道:“当然好样的,为国争光拿了金牌,还破了纪录呢!”

    “那你觉得当官的怎么样才算好样的?”

    老板显然不适应跳跃式的问话,手上一顿,不解地瞧向陈九梁:“你问这干嘛,这跟刘翔夺冠有关系吗?”

    “没关系,就随便问问,老板你可以不答。”

    “这我还真不是不想答,怕说不好,我可不像你们大学生有文化,我就一粗人,只会说粗话。”

    老板犹犹豫豫之际,顿时灵光乍现,惊喜道:“诶,有了,我老家那边有一个衙门,上面有两幅对联我觉着写得都挺好。一幅好像是,‘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说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另外一幅”

    陈九梁感兴趣道:“接着说,老板。”

    老板磕磕绊绊道:“另外一幅记不太清,应该是‘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

    陈九梁细细地一品味,很有滋味,问道:“老板,能问下你老家在哪吗?有空我想去你说的衙门参观参观。”

    “内乡县。”老板说话时神情很骄傲,“听说那衙门朱老总也参观过。”

    “是嘛,那看来我非去看看不可。”

    “行,行,有空就去,挺有名的。”老板算完最后一包可比克薯片,“一共75块8毛。”

    陈九梁结了账,提着袋子走出便利店,一路上皱着眉头,心事重重。暗淡的影子跟随他走过第三个路灯,终于停在第四个灯下,逡巡徘徊了片刻,叹了口气,掏出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删了写,写了删,最后删改的只剩下一行七个字,随即一发。

    隔了不到五分钟,电话便打来了,来电的是他大伯,陈丰年。

    “大伯,您这么晚还没睡?”

    “是睡了,可不是被你的短信弄醒了。”陈丰年说道。

    “深夜打扰大伯,真是罪过。”

    “跟你的回话一比,根本就不是什么事。”陈丰年说,“不过,你要想好了,踏出这一步就回不了头,你将背负很多东西。”

    陈九梁说:“没想好,哪能给您发短信。”

    “不反悔?”

    “不反悔。”陈九梁语气恭敬道,“只是还想跟您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去办公厅?”

    “办公厅?哈哈,按你小子的性格,在那不得闹翻天啊!不行,我可不能给人添只孙猴子捣乱,这不得罪人嘛。”陈丰年语气柔和,“还是去团委,大伯在那边工作过,还有点旧故人情,至少你小子捅出什么小篓子还能帮你兜着。”

    陈九梁当然不信这番说辞,他明白这样的安排一定有深意。他仔细一想,虽不在官场历练,但耳濡目染下也算见识非凡,当即询问道:“大伯,是太招摇?”

    陈丰年不住地赞赏侄子的思维敏锐,含笑道:“其实以你的年纪学历,无论是办公厅,还是团委,哪个都不成问题,只是一个显眼,一个背眼而已。不过这个时候,你还是不要冒出来为妙,木秀于林尚有风摧之,何况是咱家的你。所以,尽量低调,反正到哪你都只能务虚。这么看,还有哪个地方会比团委更适合你?”

    陈九梁扬起嘴角,我看没这么简单吧,人家可比大伯你更早从团委出来,这步棋,想必也有表达亲和之意。看清这一点,陈九梁接着问:“两年?”

    “嗯,两年以后就下去,,到时候你自己看着办吧。”陈丰年说,“对了,有想好到哪个省市,或者说具体到县区?”

    “哪有缺去哪吧,不过想去平山。”陈九梁说出经过深思熟虑的话。

    “想去看看圣地?”陈丰年微惊道。

    “那是一个立规矩的地方,在那里我会受益匪浅。”陈九梁坚定道,“让我想明白要当一个什么党员,想明白要当一个什么官。”

    “有想好再下一站吗?”

    陈九梁遮掩道:“南下吧,具体的没想好,就一方向,走一步看一步吧,世事难预料。”

    “嗯,没想好可以慢慢想。”陈丰年关切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还要几天,等我把这边的事都处理完了就动身。”陈九梁说着,开始徐行向图书馆。

    “有什么需要伯伯派人递个话吗?”

    陈九梁婉拒道:“都是些小事,用不着您出面。”

    “嗯,处理完就早点回来,这面旗将来迟早得你扛起来。”

    陈九梁道:“大伯,您这话说得让我压力好大。其实,堂哥比我一直不差。”

    陈丰年打断道:“他比你差远了,八六年那场运动如果不是你及时把他们几个打晕锁进屋里,又让顾三他们擦屁股抹了痕迹,只怕他这人毁了不算,还会让老爷子很被动,而且连累一家子人,特别是我。毕竟不管是不是陷入阴谋被人煽动,总归是子不教,父之过,真闹出风波大伯也跟着完蛋,那么咱家的将来同样完了,幸亏你天生早慧啊!”

    “您千万别这么说,那纯属误打误撞,我当时只是想报复堂哥,谁让他把我雪糕抢了吃了。”

    “好啦好啦,藏拙的话就不要讲了,你我心知肚明就好。”

    陈丰年话锋一转:“对了,你跟大伯说实话,到底你为什么突然变主意了,要知道之前我和你爸你妈科室软磨硬泡、威逼利诱,你小子可是摆出一副宁死不从的态度。”

    “有吗?”陈九梁听人一提,不觉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难为情道。

    “我问你周老师了,他还跟以前一样的性子缄口莫言,答案只能从你这出。”陈丰年说道,“方便说吗,不方便就算了。反正你们这些孩子心里藏着事,最不愿意跟我们说。”

    “一个人。”

    陈九梁重复着这个答案,但他接着说了未曾对朋友袒露的话。

    “他叫离三,像孙猴子一样不知道从哪个地方蹦出来的。”

    “你因为他回心转意,”陈丰年笑道,“看来他不简单啊。”

    “一时瑜亮吧。”

    回话出乎陈丰年所料,想当初即便是燕京有名的叶楚河、萧劲松一文一武两个后起之秀,陈九梁满脸不屑,评价一个是“梁山绿林”,一个是“软骨东林”,根本看不上眼,如今还是头一次从骄傲的侄子嘴里听到这种话,看来这个叫离三的的确了得。

    “有没有可能发展成自己人?”陈丰年动了爱才之心。

    “大伯,我刚才那话可能谦虚了。我和他,其实应该是‘天下英雄,唯操与使君尔’。”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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嗟来的食介绍:
他是陕北李家村的庄稼汉,却不姓李,唤作离三。他没有姓,因为下乡知青的父亲丢下娘俩,跑回城了。很久,他成年,娘病死了,生在黄土坡的他前往繁华,寻找自己的姓。一路看来,城市森林里弱肉强食,弱者嘴里的总是——嗟来之食。跪着吃?吃下去肚子要痛的。站着吧,两条腿生来是站立和行走,不是用来跪的。嗟来的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嗟来的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嗟来的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