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连家
若生迷迷糊糊醒来时,尚不过三更。
屋子里黑魆魆的,没有半点光亮。她听见大丫鬟红樱的呼吸声,轻而缓,平而稳,于暗夜之中听进耳里,有着令人心安的温暖。
她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听过这样的呼吸声。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夜不能寐,似乎一闭眼就能听见自己的惨叫声。即便没了舌头,声音闷在喉咙里,也依旧响彻耳际。
然而如今……舌头在嘴里沿着贝齿打了个转,灵活自如却带着两分陌生。她已太久不曾拥有过它……
若生还记得,自己临终的时候,五感几乎尽失。不像现在,听得见轻浅的呼吸声,闻得到空气里弥漫着的百合香,氤氲的,气味怡人。她躺在锦衾下,阖着眼细细嗅去,依稀能分辩出里头的三两味香料——沉水香、零陵香、雀头香,隐约还混着些白渐香的果味……
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翻了个身,将头埋进软枕中。
这样一味合香,价值数金,但在连家却是司空见惯。
一颗价值十金的螺子黛,在姑母的箱奁中,亦是堆积如山,无人问津,空摆着积灰罢了。锦衣玉食的年月里,府里花在脂粉费上的银子,一年到头少说也有十数万两。
宣明十七年的连家,一如她记忆中的奢靡。
可这泼天富贵,却在宣明二十一年的那个夏天,悉数化为乌有。万贯家财被人夺去不提,占了平康坊整整一条街的连家大宅,亦再无他们的容身之处。如今的奢靡,不过过眼云烟。
家破人亡的滋味,她早已尝过。
眼眶忽然变得灼热,枕面上绣着的缠枝芍药被泅成了一团暗色。
连若生偏过头,未及睁眼,外头突地传来一阵喧闹。
耳听得大丫鬟红樱一直平稳的呼吸声一顿,随后帐子外便响起了披衣起身的簌簌响动。若生微蹙了下眉,自枕上抬起头来,侧目望去,但见雨过天青纱帐被撩开了一角,红樱自外探进半张脸:“姑娘醒了?”
屋子里尚未点灯,红樱看不见她红着的眼。
连若生便也不动,只在帐内哑着声音低低问:“外头怎么了?”
黑暗中,她说话的腔调显得颇为古怪,吐字虽则清晰,却说得极慢,一字一顿,帐外的红樱听着却松了口气。
前些个日子,连若生好端端睡了一觉起来,突然就失了声,咿咿呀呀说不清楚话,腿脚也木头似的僵住,动弹不得。
消息传进千重园,若生的姑母云甄夫人动了大怒,责令众人立即将京师各处的大夫都请回了连家。没多久,宫里头得了消息,亦迅速打发了两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医前来望诊。
但她的脉象平稳,没有丝毫患病的迹象,众大夫一一瞧过,皆是一头雾水。
好好的一个人,一夕之间突然就变得口不能言,腿不能行,实乃怪哉。于是,方子还是一张张地开,药还是一碗碗流水似地往若生屋子里送。不多时,药渣便堆得小山高。但众人心知肚明,这些不过是些温补的药罢了。
可若生,却真的开始渐渐好转。
几日后,她口中便已能零星地吐出几个字词来,腿脚虽还不大灵便,也可在床边略站上一会。时至此刻,她说话的腔调虽还怪异,却已能自如交谈。红樱身为她跟前的大丫鬟,才被狠斥过一回,自是心有余悸,而今见她好多了,才算安心了些。
连日来,府里上上下下都在传,是二太太朱氏暗中下的毒手。
想到二太太,红樱眼里闪过一丝讥诮,启唇应道:“听响动,似是从明月堂闹起来的,想必又是二太太出了什么幺蛾子。”
二太太朱氏是若生的父亲连二爷的新妇,今年还只双十年华。
因出身落魄,阖府上下不论主仆,皆对她颇为瞧不上眼,其中更以连若生为甚。她极其厌恶继母,她身边的婢子,便也都顺着她的意思,时常拣了话来排揎数说朱氏。
然而这一回,红樱的话音刚落,便觉有道冰冷的视线落在了自己面上。
“放肆!”
红樱一怔:“姑娘……”
“将灯点上,换绿蕉进来。”
红樱大惊失色,绿蕉一个月前才因为在她数落二太太时,帮着二太太说了句话,被自家姑娘命人扇了两个嘴巴子,赶去做了三等丫鬟的活计,姑娘这会怎么突然提起她来了?
“还不去?”
怔仲间,她听见帐内的连若生又催了声,不敢再犹豫,急忙应了是退下点了灯,匆匆出去寻了绿蕉来。
她一走,内室里少了个人,顿时便寂静下来。
连若生自掀了被子起身,坐在床沿,赤着脚扶着床柱站直,吃力地迈开一小步。然而才刚抬起脚,她便踉跄着朝前扑去,膝盖“嘭”一声重重磕在了脚踏上。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双手撑着地面爬起来,哆哆嗦嗦地重新站直,嘴角紧紧抿着。
府里谣传是继母朱氏暗中谋害她,才叫她突然之间变成了这样。可其实,哪里是这么一回事。
前一世家破人亡后,她当了近两年的哑巴跟瘸子,如今一切安好,她却反倒不习惯了。若生不由得面露苦笑,也不知还要摔上几回,才能运用自如。
正想着,有个青衣小丫鬟打起帘子,蹑手蹑足地朝内室走了进来,见她站在那弯腰揉着膝盖,慌忙上前来:“姑娘,伤着哪了?”
“碰了下膝,没什么大碍。”若生松了手,任由绿蕉小心翼翼地为自己卷起裤管。
绸裤下,原本白皙的膝上已红了一大块,再过一会只怕就要青紫了。绿蕉心疼地道:“奴婢去取药来。”
连若生拉了她一把,“不用,迟些再取也无妨。”
这点伤于如今的她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她受过的伤,数之不尽,只是磕了下,忍一忍也就不觉得疼了。
她就着灯光抬头看向绿蕉,心头闪过一阵酸楚。
绿蕉跟红樱是一块被提上来的,但绿蕉实诚,嘴不甜也不会讨好她,过去并不得她欢心。反倒是红樱那丫头,胆子大,脑子也活络,知道顺毛捋,愈发得了器重。她少时脾气大,性子恶劣,爱听好话为人亦浮躁,只当红樱是个好的,事事都拿她当回事,待红樱亲厚异常,以至于红樱当着她的面数落继母,还能得了赞赏。
可这般会拍须溜马的红樱,等到大难临头,自是想也不想便急急弃她而去。
主子落魄了,另寻靠山,本也是人之常情。
但红樱落井下石,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反过头来便想狠狠咬她一口。忘恩负义至如此地步,也算是本事。
昔年连家分崩离析,各房仆役散的散,逃的逃,最后仍死守在二房跟着她的人,只有绿蕉一个。走出平康坊时,跟在她身后的,也只有绿蕉。
若生望着绿蕉的眼神渐渐变得复杂。
她一贯记不住人脸,红樱绿蕉在她看来,生得并无太大差别,但她总记得绿蕉的这双眼睛,黑白分明,端的一派坦然。一如她的人,再正直憨厚不过。然而绿蕉跟着她,没享过福,却吃尽了苦头。
那是她头一次意识到,这世上真的会有人拼尽全力对你好,不为巴结不为谋利,只因为一声“姑娘”,只因为她昔年给过一口饭吃。
她紧紧握住了绿蕉的手。
绿蕉却因为她的突然动作,唬了一跳,僵着舌头讷讷道:“姑娘,您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若生缓缓松了手,在床沿坐定,哑着声慢慢问道,“明月堂那边出了什么事?”
绿蕉眼神明澈,站在她跟前,回道:“听说是二爷不见了。”
“不见了?”连若生诧异地抬起头来。
“金嬷嬷正领着人四下找着。”绿蕉道,“二太太……”她欲言又止,看看若生的眼色,到底没再开口。
连若生看得明白,便也不再追问,只道:“去取衣裳来,我出去找。”
绿蕉讶然惊呼:“您的腿……这怎么能行?”
她眼下能走上几步,却走不快也走不长久,按理的确不该去。但若生心中有数,明月堂那边的人就算能找到她爹,只怕也得花上个把时辰。如今还在正月里,冬寒未消,夜间更是冷风呼呼,寒意彻骨,三更半夜的,到那时人早冻坏了。
何况现如今这府里,只怕也没有人会比她更清楚,她爹这会藏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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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2章 找人
她爹是个痴的,空有一副好皮相,却没能生就一副配得上这副皮相的玲珑心肠。
京里人人都知道,连家二爷十余岁时自马背上摔下来,磕在了大石头上。头破血流,肿起大包,大夫一个个来瞧过,皆只摇头摆手,让连家赶紧准备后事,此等伤情便是大罗神仙来了恐怕也无力回天。
话说得这般信誓旦旦,连家人也就没了法子。
于是,棺木备好,寿衣裁好,只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气,送了他去便是。
可谁曾想,这之后他却奇迹般好转了!
静养了大半年后,他重新变得生龙活虎。但他的心智,却停留在了孩提时代。
连二爷还活着,却失了聪慧。
也正因为这样,她爹才会像个黏人的孩子,一直对她死去的生母念念不忘。
她娘段氏生她时很吃了一番苦头,因为胎位不正,熬了几个时辰,痛得死去活来也没能将她顺利生下。滚烫的血将元气一道从她的身体里抽离,她的力气很快便开始告罄。
百年野山参熬的汤,一碗碗送进产房,半洒半喝,勉勉强强吊着段氏的命。
然而若生顽固得像块石头,依旧蜷缩在渐渐干涸了的宫床内,死死不肯露面。
再这么下去,段氏得死,孩子也得死。
经验老道的产婆遇见这般凶险的情况,也没了法子慌张起来,挥着沾满黏糊糊鲜血的双手推边上的丫鬟,急声让人去回禀云甄夫人。
连二爷就是个孩子,能知道什么事,连家二房没个能主事的人,若生的母亲段氏生产时,坐镇的是连家的姑奶奶云甄夫人。
云甄夫人得了消息走入产房,亲自去探她娘的动静,却见躺在那的人面若金纸,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不由得心下微惊,面色也跟着冷了下去。产婆慌乱间看了个正着,连忙一把跪倒,伏地磕头,告罪求饶,说已是不成了。
话音刚落,产床上的段氏,陡然没了气息。
云甄夫人蹙着柳眉,脸色愈发难看,盯着产婆的眼神冷若冰霜,一字一顿地吩咐下去:“趁着人还没凉,把孩子给我取出来!”
产婆跪在那,闻言浑身一激灵,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她,嘴角翕动着,已然乱了心神。
云甄夫人却已有条不紊地打发了人去取利刃来,薄如蝉翼的一把,用沸腾的滚水仔细烫过,塞进产婆手中,道:“我昔年曾见过旁人产子,母死后腹中孩儿还尚有气息,只要动作快,兴许还能保一个。”她说这话时,声音冰冷,语气却显得十分轻描淡写。
没有人敢将她的话视作胡诌,产房里立时做鸟兽散,各自忙活起来。
云甄夫人扫了一眼,大步走出门去,站在了庑廊下。
“阿姐!”连二爷小儿般天真,并不知道里头出了什么事,瞧见她,笑着迎过来,摇着手里的一枝荼蘼花,扯着嗓子道,“金嬷嬷告诉我,小祺在生小娃娃!”
他站在天光底下,眉目俊朗,身形颀长,端得是形貌倜傥的大好儿郎,可却笑得像个孩子,嘴上说的也是孩子话。
云甄夫人看着,心里不由得一酸,阔步下了台矶走过去,一把挽了他的胳膊,笑着道:“金嬷嬷说的是。”
他听了就笑,缠着给她看自己手里的花,问:“好看吗?”
“好看。”云甄夫人笑着颔首。
“阿姐也好看,比花还好看!这枝给你,等小祺生了孩子,我再给她折一枝!”他眉眼弯弯,笑嘻嘻将花塞进云甄夫人手中。
云甄夫人一手接了,另一手将他鬓边碎发理好,轻声应着好。他身量颇高,早越过了她,她抬手的动作便显得略有些吃力。
连二爷就着她的手低了低头,一面雀跃问道:“阿姐你说,给小娃娃取个什么名好?要不然,就叫小宝好不好?”小宝是他小时养过的一条小白狗,早两年得病死了,他总记挂着。
云甄夫人啼笑皆非,正要摇头,却见不远处径直冲出来个人,跑到她跟前,一跪一磕,朗声道:“回禀夫人,孩子还活着!”
伴随着难掩惊讶的话音,产房里头传来一阵阵的婴孩啼哭声。
云甄夫人蹙着的眉一点点舒展开去,扭头望着连二爷笑道:“倒果真是个命硬的,既如此,往后便叫她若生吧。”
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然而连若生历经九死一生,方才活着出了娘胎。
她这条命来得不易,是以得名若生,小字阿九。
这些远在她出生之前发生的事,都是父亲身边的金嬷嬷,闲来说与她听的。她明白金嬷嬷的意思,若没有姑姑做主命人剖腹,今时世上便不会有她。
姑姑是连家的长女,比她爹年长九岁,却终身未嫁。她掌着连家的基业命脉,带大了几个弟弟,又养活了她,是个极为了不得的人物。
然而京里的人私下谈及她时,口气却总带着三分轻蔑。
那其中,有眼红艳羡所致的,也有当真清高自持瞧不上连家的。
可不管是哪一种,这些人至始至终也就只敢在背地里说道。
姑姑一介女流,未曾婚嫁,却身有一品诰命。这原只是个有俸禄,没实权的东西,可姑姑不同。她甚至可不经宣召便自行入宫面圣,她的话语,甚至能左右嘉隆帝的决策。
没有人知道,嘉隆帝为何对她另眼相待。
但京畿上下都知,昔年嘉隆帝能荣登大宝,少不了她的一份力。
连家有了从龙之功,又因掌家的人是嘉隆帝的义妹云甄夫人,短短二十年里飞速崛起,硬生生占据了泰半平康坊。故而连家虽是新贵,那些自恃身份的老牌勋贵世家却也轻易不敢小觑。
只可惜了,若生的几位叔伯却没有能成大气候的。
至于她爹,就更加不必多说。
想着父亲,连若生暗暗叹了口气,吩咐绿蕉为自己换上鹤氅,着了小羊羔皮的软靴,出门往外头走去。帘子一掀,迎面便扑来一阵寒风,好在并没有落雪。
“是不是该先往明月堂去一趟?”绿蕉轻声问。
若生扶着廊柱,举目往远处看了两眼,摇头道:“直接往苜园去。”
绿蕉愣了下,迟疑着道:“姑娘是不是记差了,苜园已荒芜许久了。”
“正因为荒了才应去瞧瞧。”她淡然说道,迈开了步子。
若生记得,前世父亲也曾大半夜闹过这么一回,众人遍寻不见急得团团转,最后却在早就已经荒了的苜园找到了他。
苜园原是她未出世之前,他跟她娘住过的地方。后来段氏死在了苜园里,云甄夫人怕他触景伤情,便清了苜园,门上挂了锁为他搬了地方。
一转眼,便是十余年。
夜正深,月色薄白。
苜园里杂草丛生,高齐人腰,被夜风一吹,飒飒而响,似有人在其间飞快行走,听得人心里发慌。门上的锁,生了青绿色的铜锈,斑斑驳驳悬在那,早已不必钥匙来开。
“……姑娘,这里头,别是有蛇?”跟着她同来的丫鬟婆子里,有胆小的已忍不住哆嗦起来。
“天冷,还没到蛇出洞的时候,”连若生拢了拢身上鹤氅,“都在门口候着吧,不必跟进来。”
可随行的人哪敢放她独去,当下便要劝说。
若生只点了绿蕉提灯同去,而后看一眼众人,道:“都聋了不成?”
“奴婢们不敢……”众人连忙噤声。
若生收回视线,不再言语,领了绿蕉抬脚往里走去。
前世她爹被找着后,据闻狠哭了一回,闹着要见她,她却睡得正安生,被人唤醒后恼得厉害,大发雷霆不肯应允,埋头睡大觉去了。
他为什么伤心,为什么想见她,她一概不知。
无声叹口气,若生立在长草中,命绿蕉垫脚举灯远眺,看看哪处草丛间似藏着人。
绿蕉不疑有他,四下看去,昏黄灯光下蓦地现出了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她大喜,“姑娘,在那边!”
若生闻言接了绿蕉手里的另一盏灯,淡然吩咐道:“派人去回了金嬷嬷,人寻着了,过会我给领回去。”
绿蕉怔了怔,怪不得叫她提了两盏灯。
她应是,一步三回头地往回走,见若生走得稳妥,这才松了口气,大步往外头去。
与此同时,若生已站在那丛长草前,拿灯照了过去。
“簌啦”一声,草丛里站起来个男人,散着头发,身上披着厚厚的大氅,瘪着嘴看向她。
她往前走一步,他就往后退一步。
她无奈,定住了脚步轻声喊他:“爹爹……”
连二爷霍地抬起头来,就着灯光仔细打量了她两眼,而后不悦地嘟囔着:“谁是你爹,你上回还让我滚!”
“……”她竟说过这样的话?若生苦笑,“我胡说八道的,您别当真。”
连二爷还是不高兴,束手抱胸,抬了抬下巴:“你大晚上不睡觉,跑这来做什么?”
“那您大晚上不睡觉,跑这来做什么?”若生反问。
连二爷闻言,突然哭丧了脸:“阿九,我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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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3章 父女
“爹爹!”若生听得心头一跳,忍不住蹙眉轻斥,“莫要胡说!”
连二爷挣扎着辩驳:“我没胡说……”
“轻易言死,还不是胡说?”若生话音微颤,将手中明灯高高举起,照亮他的半张脸,似乎唯有这样看着,她才能放下心去。
连二爷也看着她,眼前这张犹带稚气的面孔上,此刻有着他从没有见过的凝重。他看得发憷,不禁有些语塞,半响才回过神来,不由得跳脚:“我不喜欢她!阿姐非让我同她住在一块,还不是要死人的事?”
若生听着听着,有些转过弯来,两道细眉便蹙得更紧,郑重问道:“您为何不喜她?”
“她没小祺生得好看!”连二爷想也不想,脱口便答。
“真的?”听他说起亡母,若生禁不住眸光一黯,她生下来就没见过母亲。
连二爷孩子气地笑了起来,说:“那是当然啦!九天上的仙女什么样,小祺就生得什么样!”
她听着,便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将沾在他肩头上的几根枯草仔细捡开,摇摇头:“您又没见着过仙女。”
“阿九生得像娘,也跟仙女似的,”连二爷突然敛了笑,定定看着她,眼角似有水光微闪,“阿九,你娘上哪儿去了,她怎么还不回来?”
若生闻言,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立即死死咬住了唇瓣,这且忍住了。
——小祺她,早就死了呀……死了已整整十二年了……
然而这样的话,当着他的面,如今的她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她娘跟她爹青梅竹马,自幼一块长大,两家又是一早便有意联姻的,自是乐见其成。可后来她爹出了意外,她娘若愿另择良人,连家也绝无二话。
可连家对此没有异议,若生的外祖段家却是万般不允退亲之事。
段氏在娘家,并非得宠的孩子。论心机手段,远不如旁人,自然也就不讨长辈欢心。这样的孩子,若嫁进旁的勋贵之家,莫说为段家挣些什么,便是自保不牵累段家只怕也难。故而昔年连家看中了她,段家是极愿意的,近乎废子的姑娘能拿来同连家做亲,总比真废了好。
是以连二爷是聪明还是痴傻,是瘸子还是瞎子,他们都浑不在意。
姑母由此不喜段家,却大张旗鼓,隆重风光地让她爹将她娘娶进了连家。
因为不论段家如何,她娘至死都是真心待她爹的。
她从来没有因为他出了意外而心生退意。
若生掩眸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伸手遥遥指向了夜幕上最亮的那一颗星子,故作云淡风轻地说道:“喏,娘亲就在那上头住着呢。”
连二爷眨眨眼:“小祺为什么住在那?她为什么不跟我住了?”
“因为她是九天上的仙女呀,”若生努力笑着,“仙女都是住在天上的。”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看我们?”连二爷眼里蓄满了泪,似乎下一刻就要扑簌滚落出来。
夜幕下,寂静荒芜的苜园里,父女俩面对面站着,一个要哭,一个忙着扯谎。若生咬咬牙,信口道:“再过一年,再过一年她就回来了。”
连二爷相信了,点点头:“阿姐说撒谎要挨板子的,阿九你可不能撒谎!”
“好,我不撒谎,”连若生别过脸去,“金嬷嬷怕是等急了,爹爹快跟我回去吧。”她转身走了两步,身后却没有响动,不觉奇怪,又扭头去看,却见连二爷站在原地未曾动过,便问:“怎地不走?”
连二爷看看四周,飞快伸出手来揪住她的一角衣摆,小声道:“我怕黑……”
“……”方才一个人的时候怎么不怕?若生失笑,将衣摆从他手里扯了出来。连二爷空了手,嘴一瘪,泪眼朦胧地看着她。若生无奈地笑了笑,将空着的左手递给他,道:“过会衣裳该攥皱了。”
连二爷盯着她的手看了又看,而后一把抓住,笑得眯起了眼。
一大一小两个人便拉着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
走至苜园门口,立刻便有人提灯迎了上来。
连若生走动得多了,站定后便觉有些不适,扶着绿蕉轻喘了两声,皱眉揉向膝盖。
连二爷正正瞧见,便道:“我背你回去!”
她突然病了不会走路的事,他也是知道的。
若生闻言,却想起了幼年时的事来。她小的时候,他也总喜欢背着她四处乱跑,四处玩乐。后来,她日渐长大,便不喜同他呆在一处了。她总嫌他,嫌他永远像个孩子,没有半点父亲的样子,嫌他不像旁人的爹爹……
可当那一日,利剑悬在她的头顶时,他却毫不犹豫地挡在了她身前。
他有那么多闹不明白的事,可独独疼她护她这一件,像是与生俱来。
若生心下一暖,摇了摇头:“我已经是大姑娘了。”
虽则才刚刚十二岁,还是个半大孩子,可到底不是小丫头了。真要讲究,已是能说亲的年岁,哪里还能叫他背着走路。
可连二爷听了,垂着手,露出落寞神色来,只当她是因为不喜自己才不愿意叫他背着走。他讪讪低下头去,脚下步子踟蹰着,半天不肯迈开。他们父女俩已有很久不曾亲近过,也莫怪他总想着她厌烦自己。
若生看得清楚,叹口气:“下不为例。”
连二爷抬头,立即高兴起来,背过身去催她上来,视线则朝着明月堂相反的地方望去。若生一眼看到,心知肚明,一面像幼时一般抱住他的脖子,一面叮咛道:“回明月堂,不许去旁的地方。”
“不去就不去。”连二爷嘟哝着,背了她不情不愿地往明月堂走去。
边上跟着的丫鬟婆子都知道这般不合适,然则也没有人敢劝阻。
廊下安静祥和,灯笼的光幽幽的。
若生靠在父亲的背上,厚实而温暖。
隔着大氅,她似乎都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怦——怦怦——”
一声声回响在寂静的深夜里,也回响在她耳畔。
真好,父亲还活着,好好的活着……
她紧紧闭着双眼,害怕自己一睁开,眼前的一切就会像一场黄粱美梦般烟消云散。鼻子愈发发起酸来,她憋着气,将头埋在了父亲背上。
突然,背着她的连二爷脚步微顿,长长叹口气,声音无奈极了:“天冷也不能将鼻涕水擦在我身上呀……人家这衣裳还是前些天新做的呢……”话说到后头,声音已是越来越轻,几不可闻。
连若生却清清楚楚都听进了耳朵里,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往前就是个邋里邋遢的丫头……”他小声嘀咕着。
听到这话,若生便悠悠地想起了自己小时跟着他一块往千重园里胡乱瞎窜的事。千重园里遍植蜀葵,花开的时候,就是一片红色的汪洋。她迈着小短腿,抓着他的手,溜进花海里打滚嬉闹,沾了满头满脸的花汁,活像只小花猫。
他就指着她哈哈笑,笑她是个邋遢丫头。
可他自己也是满身的狼藉,还不如她呢。
若生想着,嘴角微扬,微笑起来。
血肉会燃毁,可记忆,却总潜藏在脑海深处,以为自己早忘了,可其实都记得一清二楚,恍若昨日。
拐过弯,明月堂便近在跟前。
灯光喧嚣间,先前便得了消息候着的金嬷嬷匆匆朝他们走来,很快到了近旁,瞧见连二爷背着若生,父女俩悄声说着话,登时吓了一大跳。二人异口同声地唤了声“嬷嬷”,随后若生便从连二爷背上下来,靠在了绿蕉身上。
金嬷嬷眼尖,忙问:“姑娘的腿可还好?”
若生颔首,方要启唇应声,忽闻一管江南腔调的声音小心翼翼道,“更深露重,二爷的发都湿了。”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懊悔跟担忧。
若生一怔,金嬷嬷却霎时沉了脸。
暗叹一声,她觑着金嬷嬷的神色,转头朝后看去。
明亮的灯光照映下,继母朱氏年轻温婉的面容,一览无余。
————[bookid==《闺宁》]
第004章 轻蔑
朱氏今年才不过二十,只比她年长八岁。
是以若生一直没有将她视作母亲,于她而言,朱氏就是个莫名其妙出现在连家的讨厌鬼。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觉得世上再不会有比朱氏更讨厌的人了。
也不知是从哪个犄角嘎达冒出来的,就想让她称母亲,门都没有!
她自幼又被姑姑娇惯坏了,脾气一上来,谁也拦不得,当着仆妇们的面下朱氏的脸,也是时常的事。可偏生朱氏从不着恼,连眉也不动一分,就像根本没受过她的欺辱一般。
她若是只拳头,那朱氏就是团棉花。
任她如何,都不得劲……
若生暗暗回忆着往事,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蹙。
她过去委实不成样子,只想着自己突然多了个母亲令人不快,却从未设身处地想过朱氏在连家的日子过得有多艰难。虽说连家老一辈的都早已仙逝,不必晨昏定省立规矩云云,但朱氏既成了二房的当家太太,平素就少不得要同几位妯娌打交道,这里头的委屈可从来不比在长辈跟前伏低做小来得少。
若生的几位伯母婶娘,也都是对朱氏瞧不上眼的,寻常不肯理会。
但因人是云甄夫人亲自定的,故而倒也无人敢同若生一般,当面给朱氏难堪。
至于背后如何想也知道。若生的生母段氏在娘家虽不得宠,却好歹出身永定伯府,然而朱氏却只是破落户出身。人都是见风使舵攀高撵低的,见她不过如此,便连府里的丫鬟婆子也都放肆起来。加之又有若生这不成器的纵着,一个个愈发没了规矩。
朱氏的日子,一直都过得不大好。
若生待她从无好颜色,满心的厌憎更是在她诞下弟弟若陵后达到了顶峰。
可而今想来,她却只记得若陵那小子坐在冷炕上哇哇大哭的模样,心疼得紧,想他得紧。
她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还只有三岁,话已说得极利索,解起九连环来比她都快。那一日,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朱氏。
记忆中,朱氏始终数年如一日的待她,会因她一句没有胃口亲自下厨做饭;会为她亲手裁衣做鞋,嘘寒问暖;会在她生病时,日夜陪在床边,亲娘大抵也就是如此了。
但年少的若生总不知感恩,只觉她是故意恶心自己,从不领情。
深浓夜色下,若生紧紧抿了抿唇。
站在边上的金嬷嬷则沉着脸开口说道:“太太也知眼下正是更深露重的时候!”
朱氏身形一僵,嘴角翕动着,说不上话来。
檐下灯光通明,一众丫鬟婆子便都直勾勾朝她望了过去,像看个天大的笑话。
连二爷是个痴的,云甄夫人为其续弦,说白了也只是为的找个能近身照料他的人。可朱氏同连二爷睡在一间屋子里,大半夜的却叫连二爷跑得没了影,竟连个人也看不住,留她何用?
值夜的丫鬟亦是重罪,可到底不比朱氏犯的错。
金嬷嬷是府里的老人儿,奶大了连二爷不提,在云甄夫人跟前也是颇说得上话的人物,她原对朱氏并没有太大不满,可这一回也还是忍不住不悦了。
廊下鸦雀无声,没有人敢帮朱氏说上半个字。
连二爷这时候又跳了出来,瑟缩到金嬷嬷身旁,揉着耳朵细声撒娇:“嬷嬷,我耳朵冻得疼。”
“怎么个疼法?疼得厉害吗?”金嬷嬷赶忙垫脚仰头看去。
朱氏愈发不敢吱声。
若生更是哑然,说她爹傻吧,这还知道落井下石……
她看看朱氏身上披着的松花色柿蒂纹披风,松垮垮的,显见得是匆忙间胡乱一披,不曾仔细理过。又见她垂着眼不敢上前来,身边掌着灯的丫鬟亦离得远远的,似乎根本没有将她这新太太放在眼里,若生不由得敛目沉思起来。
须臾,她看向了她爹,皱眉道:“您要是大晚上不乱跑,这会能冻着?”
连二爷立即垮了脸,委屈地喊起了金嬷嬷,“嬷嬷,她说我!”
金嬷嬷便对若生道:“姑娘,这哪能是二爷的错,毕竟……”
“嬷嬷怎么忘了,”若生轻笑着打断了她的话,“这府里角角落落还有哪一处是爹爹没去过的?怎么溜出门去,他可多的是法子,您就是派了门神郁垒与神荼来看着,也保管成不了事。”
金嬷嬷闻言略显吃惊地看了她一眼。
话虽未明说,可实实在在是在为朱氏撇清干系。
若生内心坦荡,便也不避她的视线,随即道:“都别愣着了,天寒地冻的,站在廊下做什么。”
众人连忙应了是,各自散去。
他们一行人也进了烧了地龙的屋子,外头寒风刺骨,里头暖入仲春。甫一进门,连二爷便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朱氏赶紧转身吩咐下去,让送了热水来。
谁知消息送了过去,灶上的人却“呸”了声,说大半夜的要什么热水,闲得发慌呢这是!
天寒,而今又是夜半,该歇的早就都歇下了,值夜的婆子偷懒,水并不大热。
传话的大丫鬟扫一眼小厨房内,连门槛也不迈进,抛下一句“赶紧的”,扭头就走。
左右她只负责递信,旁的一概不理。
灶上负责送水的粗使丫鬟探手试了试水温,却不高兴了。
婆子系着腰间的汗巾子,见状撇撇嘴,道:“你只管送了冷的去,怕怎的!昨儿个就是这么送的水,上头不也没响动?何况这水还是温的呢!”
这么一说,倒也没错。
于是这水就这么送过去了。进了屋子里,上头连丝热气也不见。
朱氏愣了愣。
若生正朝她走去,一眼看见,便问:“怎么了?”
“没事没事,我下去看看。”朱氏见是她,急忙摇头,抬脚要亲自往灶上去。
她对待若生的方式,一直是小心翼翼的,连说话也不敢大声。
朱家早些年是从遍地绮罗的姑苏城迁来的,朱氏一口的吴侬软语,就连发火时声音也是轻轻柔柔的,更不必说现下这般。
若生也只见过一回她声色俱厉的模样,那还是在她要朱氏带着幼弟若陵悄悄离京的时候。
可朱氏咬牙哭着说,死也不能抛下她。
忆起往事,若生的心头像是堵了块石头,沉甸甸的,让人透不过气来。
她伸手拦了朱氏,不管朱氏错愕与否,只问送水来的丫鬟:“太太让送的是什么?”
“……是、是热水……”小厨房位置稍偏些,方才上房四下找人时,灶上值夜的婆子丫鬟正暗中打着瞌睡,根本不知道这水是朱氏吩咐人送来给连二爷用的,这会见着了本不该出现在明月堂的连若生,就更是唬了一跳,连话也磕绊了。
若生则笑,“这就是让灶上十二个时辰备着的热水?”
“姑娘,这……”
若生颊边的笑意渐渐变得浅淡:“究竟是你们已经蠢得连话也听不明白了,还是太太的话根本就不必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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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5章 撮合
气氛骤然一凝。
被问着话的丫鬟出了一脑门子的冷汗,小声申辩:“奴、奴婢以为这是太太要用的水……”
连若生沉了脸:“太太用的水,就能是凉的?”
“姑娘,不信您问太太,这是太太平素就用惯的,再热就烫了……”
若生闻言,气极反笑。
当着主子的面,几次三番耍赖狡辩不提,这会竟还将话头扯到了朱氏身上,可见这些个人日常都如何看待朱氏。她因同父亲疏远,又不喜朱氏,平时也不必日日来上房请安,鲜少出没于此,竟是不知连个灶上烧火送水的丫头如今也敢这般说话了。
她笑着,但面沉如水,也不言语,只冷然看着眼前的人,任谁瞧见都知道她是生气了。
朱氏性子软和,见她着恼,赶忙相劝:“罢了,不过一盆子水,使人去重新打过便是了。”一派息事宁人的口气,言罢吩咐下去,“速速去重新换了来。”
送水的丫鬟如蒙大赦,忙不迭退了下去。
三更半夜的,若生倒也没心思发作下头的人,便也让人去了,等到四下寂静,她才转头对朱氏道:“您是什么身份,她是身份,该严惩就严惩,别拘着别心软。”
朱氏自打进门,这还是头一次听她好好地同自己说话,不由得有些发怔。
“府里的中馈虽是三婶主持,可二房到底是您的地界,您想怎么管就怎么管。”若生温声说着,又想起一事来,忙补了句,“也别在意我。论管家,我可是丁点不懂。往后爹爹同我,都还得仰仗您照料,您只管放开了去管。”
朱氏的娘家虽则落魄,门楣黯淡了,但朱家原也是诗书传家的名门后代,朱氏自幼也是被当做宗妇教养的,该会的她都会,没半点不如人。若不是因为耽搁了年岁大了,也不至年届二旬方才嫁进连家来续弦。
若生暗叹口气,挽了朱氏的胳膊往里走,放软了声音道:“我就是个不成器又娇纵的,往前做过的事说过的糊涂话,您都别往心里去。”
“我像你这般大时,连你一半还及不上呢。金嬷嬷说你写的一手好字,连颜先生见了都忍不住要夸上两句,可见是下过苦功夫的,怎会是个不成器的。”朱氏反手半扶了她,摇了摇头,轻声说道。
若生汗颜不已。
颜先生是连家重金礼遇的西席,许多年前就以一手妙绝的好字名扬天下。她却是个行事懒散又只爱听好话的,写的字在颜先生看来恐怕打死了也就只能是鬼画符而已,可奈何损不得,只得含含糊糊说上两句不错,不曾想竟叫金嬷嬷几个当真了。
倒是朱氏,像她这般大时,已历经千难,十分沉稳能干了,怎会不及她。
若生知她是有心给自己留脸面,便也不戳穿她的一番好意。
少顷进了内室,连二爷已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抱着小巧别致的暖炉袖手盘腿坐在热炕上。金嬷嬷则站在靠墙根的黑漆长条矮几前,正拿着小银剪修着烛芯。
听见响动,俩人一齐回过头来。视线触及若生跟朱氏挽在一块的手时,不由得都唬了一大跳。
连二爷更是一把跳了起来,将紫铜暖炉往边上一丢,下炕趿拉了鞋子就冲过来要分开二人,语气里带了两分责备的意味:“一转眼就被哄走了,赶明儿还不得被拍花子的给偷走了,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丫头……”
若生任他拽着自己往炕边拖,慢条斯理地道:“再闹一会天色就都发白了,您该歇下了。”
“我不!”连二爷看向了金嬷嬷。
金嬷嬷却也道:“二爷,再不歇下明儿个起来只怕要头疼的。”
连二爷松开了若生的手,扑到炕上抱住了锦被:“那成吧,嬷嬷给我说个故事,我就睡了。”
金嬷嬷“暧”了声,将手里的小剪子轻轻放回原处。
若生却摆了摆手拦了她,道:“嬷嬷也回去歇着吧。”
“不听故事,怎睡得着?”连二爷不高兴了。
若生从善如流:“那就让母亲给您说一个,姑苏城里的奇人异事多得很,您每日听一个也能听上许多时候。”
连二爷听进了耳里,可却又不想跟朱氏呆在一块,不觉踟蹰起来。若生也不催促,侧目看了两眼金嬷嬷,示意她到边上说话。
“夜里这事,您想个法子捂严实了,别让姑姑跟几位叔伯婶娘知道。”若生道。
金嬷嬷却还沉浸在若生方才的那一声母亲里,愣愣的回不过神来,良久方才微微一颔首。旁的几位都好瞒,唯独云甄夫人不容易,但恰恰这一次云甄夫人不在府中,至少还得过个两三天才能回来,这般一来,也就不难了。
二人正说着话,连二爷突然叫了声“阿九”。
若生转身看去,就见他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支支吾吾地道:“那、那就让她留下给我说故事吧。”
“好。”若生笑了起来。
前世离开平康坊后,他们寄身于西城的一间小院中,破败又凄冷。
弟弟若陵年岁太小,甫一离了熟悉的环境,夜里便总是啼哭,睡不安生。朱氏便搂着他拣些坊间奇事来说,哄他睡觉,若生睡在一旁,便也闭着眼睛细细跟着听。她至那时方知,朱氏竟还有这般好口才,说得妙趣横生,便是不爱听这些事的人只怕也得听入了迷。
她对朱氏一百个放心。
可在场的不管是金嬷嬷还是朱氏,甚至于连二爷,都想不通她今天夜里是怎么了。
等安置好连二爷后,若生留下句明儿一早再来同他们一道用早膳,这才同金嬷嬷一起出了门。
走至庑廊下一行人暂且留步,金嬷嬷上前来,一面为她将风帽整理妥帖,一面略带疑惑地低语询问着:“姑娘怎地突然对那一位……”话说一半,顿了顿,她斟酌着没有继续说下去。
若生却听得明白。
她仰头望向夜空,星光黯淡,夜色沉沉,可她知道,黎明已不远了。
走下一级台矶,她背对着金嬷嬷,轻笑着叹了声,徐徐道:“她是个好人,跟小祺一样……一样好……”
少女腔调微异的话音,被夜风吹得散开去,渐渐消弭于夜幕中。
可金嬷嬷听见了,听得清清楚楚。她诧异地看向若生远去的背影,穿着红羽绉面白狐狸皮鹤氅的身影明明是熟悉的,可方才说话的那个人,却像是她从未认识过的。
连家二房的大姑娘,出了名的脾气差,竟也会夸人了?
更何况,这夸的还是朱氏!
金嬷嬷迷糊了。
****
待到翌日清晨,若生也果真依言前来请安,众人皆吃惊不已。
片刻后,厨下送了早膳来。各色小点粥品从食盒中取出,渐次摆在桌上。连二爷定睛看了看,转瞬便夹了只晶莹剔透的玲珑虾饺一口咬下,而后抬头四顾起来,看了一圈,没见着金嬷嬷,他这才放心大胆地同若生说道:“她讲得比嬷嬷有趣多了!”
谁知话音未落,金嬷嬷便端着盅东西走了过来。
连二爷筷子上夹着的半只虾饺“啪嗒”一声落在了桌上。
第006章 饭量
金嬷嬷视若无睹,只笑眯眯地将手中端着的桂花燕窝羹放下来,另取了两只汝窑白瓷的小碗一一盛满,分别置于连二爷和若生面前,道:“去岁秋上特地嘱人采摘了不少新鲜丹桂花,熬了二爷跟姑娘最喜欢的花蜜,老奴闻着倒是挺好,您二位尝尝味。”说完不禁又惋惜道,“可惜府上这几株都是丹桂,若栽的是金桂,想必香气会更浓郁些。”
若生低头嗅了嗅,香气温甜,正是恰到好处,也不必非得拿金桂酿花蜜。
她举起调羹,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入口芬芳软糯,火候也是正好。连家的厨子手艺一绝,比之宫里的御厨也不差,厨房每日的流水亦是蔚为可观。连家人过惯了富贵日子,一个个的舌头都被养刁了。
这其中,更以若生为甚,是最难伺候的一位。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她想尝,就一定得做出花样来。
故而她这会方才用了一口燕窝羹,金嬷嬷便笑着问了起来:“姑娘觉着如何?可合口味?”
“味道很好。”若生颔首,随即道,“替母亲也盛上一碗尝尝。”
金嬷嬷昨儿个听她说了那样的话,回头和衣躺着想了一整夜,虽然心下还是惴惴不安糊涂着,但她知道若生娇纵归娇纵,可断不会胡乱开口,既说了朱氏是个好的,那必然便有她的道理。
身为连二爷身边的老人儿,金嬷嬷也是打从心底里盼着朱氏能是个好的,待二爷和善贴心的。
因此眼下连若生一说,她便应了是,亲自动手又为朱氏盛了一碗。
府上在钱财方面素来宽裕,不过是些燕窝,若愿意吃,只管放开了肚皮吃就是。但为着燕窝羹的味道上佳,换了寻常,这一小盅燕窝羹,顶多也就够若生跟她爹各自用的,可这回却还有朱氏的余量。
若生专注地用着桌上的吃食,心里头跟明镜似的,金嬷嬷这是将她的话听进了心里。
朱氏却是受宠若惊,看看也不过只剩下一小碗,连二爷又吃得欢,便说留着给二爷用。
“您只管用,甭连这个也念着他先。”若生搁下细瓷调羹,举筷夹起一块松脆的椒盐千层酥。
饭桌上,几乎没有碗筷相碰的声响。
便是瞧着最闹腾的连二爷,举手投足的动作亦是优雅而有序的,咀嚼时也是安安静静的。
这都是自幼养成的习惯,即便连家祖上都是跑江湖的粗人,但从若生曾祖父这一辈开始,便开始渐渐努力往书香门第靠拢。否则,连家这会就应该还在运河边上呆着,何苦迁到京都来。
连家的富贵,却是世代累积的。
连二爷心性小儿,可从小养成的习惯,却已深入骨髓想忘也忘不掉了。
朱氏仔细看了两眼,连二爷便道:“你吃吧,我不贪你的。”
得了这话可不容易,既然父女俩都这么说,朱氏就也不好再推却,遂接了碗勺。
若生却已不声不响用完了一小碗燕窝羹,吃过千层酥后,又去拣了薄皮大馅的大汤包子来吃。
不知不觉间,桌上的碟子已空了几只。
用过包子,若生忽然停箸吩咐道:“再盛碗珍珠细米粥来。”
绿蕉立时瞪大了双目。
金嬷嬷也是惊着了,劝道:“姑娘,仔细用多了积食。”
吃得这般多,哪像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这分明都比得上壮年男子的饭量了!
然而若生面不改色,泰然笑道:“也不知怎的,这会就是饿得紧,绿蕉去将粥盛来吧。”
“阿九!京里的姑娘都以瘦为美!你要是吃成了圆滚滚的大胖子,将来万一嫁不出去可怎么好?”连二爷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若生闻言笑得差点噎住,他竟还知道这个事。
她摇摇头,无奈地同他解释:“我这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吃得少了可就长不高长不壮实了。”
连二爷骇然道:“你莫非想长成个子很高的大胖子?不成不成,那岂不就是一座山!”
他吓得赶忙要拦绿蕉,不准她再给自家闺女盛粥。
金嬷嬷却想通了,自家姑娘眼下才只有十二岁,这年纪正是能吃能喝方才长得高长得好的时候,她胃口好饭量大,便也说明她身子骨好全了,康健得很。何况要真吃得不够饱,来日长成干巴巴的豆芽菜可怎么好?
她便唤住了连二爷,道:“姑娘长得苗条着呢,二爷别担心。”
连二爷苦着脸不作声。
过得须臾,他突然高高举起自己跟前的空碗递给金嬷嬷:“那嬷嬷也给我再来一碗粥!我也要长得高高的!”
“……”金嬷嬷傻眼,“二爷您再长高可就要磕着门框了。”
“那我就吃一点点!”
连二爷缠着要喝粥,金嬷嬷无奈,朱氏也忧心他会积食,不敢再叫他多吃。
唯若生在旁看着,乐不可支。
真好,这样的热闹,明明就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可她却偏偏等到再没有机会的时候才盼了又盼。
老天爷心善,将她梦寐以求的一切,都重新放在了她掌心里。
这一回,竭尽全力,她也要拼命护住!
她笑盈盈看着,思绪却渐渐飘远。
她想起了自己在临终前用过的最后一顿饭。雀奴的手艺,一直都没有长进,那丫头在厨艺上丝毫没有天赋甚至于还不如她。但她那时身子已经彻底败坏,连说话都费力,根本下不得厨房。雀奴养着她,照料着她,陪着她一直走到了最后一刻。
回光返照的那一刻来临时,她突然犯了馋,想吃烧鸡。
雀奴便摸摸索索找出些散碎银子出门去买。
早春的天,乍暖还寒,烧鸡买回来时已凉了。
鸡很瘦,肉很柴。
她浑身无力,咬了大半天才撕下一缕肉丝,嚼啊嚼,就哭了。
雀奴以为她是因为鸡太难吃才哭的,可是这只又瘦又柴的烧鸡,却是她吃过“最美味”的一只。
她哭,是因为知道自己就要再也见不到雀奴了。这凄凄人世,往后又要可怜的雀奴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走下去。
也不知她走后,雀奴过得如何。
这般想着,若生的眼角不可抑制地泛起了红,连忙低下头去。她跟雀奴原只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若非雀奴救了她,只怕她早死在了那一年的除夕夜。
她一直记得,雀奴同她说的第一句话——你要多吃饭,才能活下去。
人活着,就得吃饭。
遇见雀奴的时候,她瘦得皮包骨,浑身上下拢共没有二两肉,也难怪雀奴会捧着饭碗说出那样的话来。
她亦深知饿着肚子的滋味。
这一世,她也不想再做弱不禁风的娇小姐。
连自己都护不住的人,拿什么来护住别人?
时人以纤细柔弱为美,此等姿态却偏生最为无用。
绿蕉送了粥上来,若生垂眸吃着,心里头却飞快盘算了起来。雀奴比她小一岁,今年还只有十一。她娘是东夷来的舞姬,因舞姿绝色而被平州的一位富商重金买下做了侍妾,结果头年便怀了雀奴,次年生下她后没两月就亡故了。大妇为人刻薄,整日里辱骂雀奴为东夷小杂种,富商则早已将她们母女抛之脑后,另寻美人去了。
雀奴九岁这一年,富商一家变得穷困潦倒,大妇便高价贩卖了雀奴。
她生得不如她娘美艳,却长了双罕见的鸳鸯眼。
一只眼睛像父亲,黑白分明,另一只却继承了母亲的东夷血统,是浅淡的碧蓝色。
物以稀为贵,年幼的雀奴不像个人,却像件东西,被反复买卖。
若生记得雀奴提过,她直至十三岁时才逃了出来,从此乔装打扮孤身一人四海为家。
那样的日子,她足足过了四年。
而今,也已有两年了。
若生想着雀奴身上那些几乎可以同她比拟的旧伤,一颗心便紧紧揪了起来。
她不相信,将大胤翻个底朝天,她还能找不到雀奴!
已迟了两年,剩下的日子,说什么也不能再迟!
第007章 正名
念着雀奴,若生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一旁的连二爷却如愿吃到了粥,得意洋洋要来同她说,转头见她明明一勺勺舀着粥往口中送,动作却越来越慢,不由得改了口:“阿九,你可别吃进了鼻孔去。”
听到这话,朱氏跟金嬷嬷立时都朝她看了来。
几道视线骤然全落到了自己面上,若生哪还吃得下,放下调羹瞅一眼连二爷,无奈道:“您就不能说句好听的?”
连二爷委屈:“我也没说不好听的呀……”
若生见状便不忍心了,忙夸赞道:“爹爹最好了,阿九最喜欢爹爹了!”
“这就对了!”连二爷闻言也跟着绽开了笑颜,“我本来就是世上最好的爹爹!阿姐就是这么说的,她说的话,一定不会有错!”
若生听他提到姑姑,不由一怔,随后望向金嬷嬷,微微敛了笑轻声问道:“姑姑这回去西山,怎去得比往常久这般多?”
金嬷嬷斟酌着,沉吟道:“听千重园那边的口风,似是路上给耽搁了。”
云甄夫人每年都要往西山去个两三趟,但她每一次出门,少则三五日,多则十天半个月,却鲜少像这一次过了近二十天还未归来的。可金嬷嬷虽是府里的老人儿,却到底不是长住千重园随侍在云甄夫人身边的,因而其中内情知道的也只是寥寥。
“阿姐说回来要给我带件雀金裘!”这时,连二爷突然插话。
若生捧着瓷碗的手,猛然僵住。
做雀金裘所用的料子,并不常见,需将孔雀毛捻了线织入缎内方才能成,最上等的毛锦一匹不过十尺,唯晋州才有。
可翻过了西山才是晋州。
所以,云甄夫人这一回的目的地,并非西山。
若生突然间恍然大悟,她一直以为姑姑此番去的就是西山,却不知原是晋州。
她扶在碗沿上的手指缓缓松开了去。
用过早膳后,连二爷跟着金嬷嬷去看他养在花园暖房里的几只鸟,若生便陪着朱氏在府里逛了一圈。
朱氏入府不过个把月,又不得势,除了明月堂,旁的地方一概不曾走动过。
正好若生也得多练练如何走路,她就只同朱氏说是陪自己走走,并不提旁的。
朱氏便毫不犹豫的痛快应了,亲自备了手炉来塞进若生手里,说:“若走得累了,可切莫逞强。”
前段若生急于求成,结果摔了爬起来,爬起便接着摔。朱氏有过耳闻,难免挂心。
若生就都一一应下。
出得门去,门口的几个丫鬟都将头垂得低低的,同昨天有着天壤之别。
明月堂小厨房的管事妈妈今儿个天还未大亮就被人从被窝里拖了出来,冻得瑟瑟发抖被金嬷嬷狠斥了一顿后,贬去做了烧火婆子。至于夜里送水的丫鬟,这会更是连人影也不见,不知是被赶出了明月堂还是直接发卖了。
因明月堂多年没有过正经当家太太,连二爷又不管事,底下的人一直过得十分轻松自在。
故而这突如其来的雷厉风行,顿时便将上上下下都唬住了。
若生同朱氏沿抄手回廊慢慢走着,途中所遇的丫鬟婆子无不立即停步行礼,姿势谦卑声音恭敬。
一圈走下来,大家就都看明白了。
二房的大姑娘若生,已接纳了继母。
几日前,她只怕还是阖府最憎恶朱氏的人,转眼便笑盈盈同朱氏挽着胳膊逛起了宅子。仆妇们忍不住窃窃起来,这新任的连二太太是不是会什么妖术……
但不论如何,自此之后,下头的人是再不敢小觑朱氏。
捧着暖炉走在小径上,朱氏忍不住偷偷拿眼角窥着一旁的若生。
才刚及十二岁的小姑娘,眉眼间尚笼着一层稚气,但生得却着实漂亮。鼻梁挺直,眼窝也较常人略深一些,里头盛着的那汪清泉,更是水光潋滟,叫人看了一眼便再舍不得移开目光。
连二爷说她生得像死去的段氏,可朱氏看着,却觉若生的这一双眼像极了云甄夫人。
侄女像姑姑,一样都美得灵气逼人。
朱氏看着,渐渐恍了神。
若生敏锐的察觉出来,遂问:“怎么了?”
“突然想起了家中弱弟。”朱氏笑着摇摇头,“他就是个书呆子,旁的一概理不清,也不知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穿暖。”
若生对她口中的弟弟,十分陌生。
她只知他叫朱朗,字伯南,比朱氏要小上五六岁,至于人,她却是一次也没见过。
前世她连朱氏都不待见,更枉论这对她而言八竿子打不着的舅舅。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知道朱氏只这么一个嫡亲的胞弟。因父母早亡,他几乎是她一手带大的,姐弟俩感情甚笃。于是她便提议道:“等过几日,请了小舅舅入府来暂住几天吧。”
朱氏面露欢喜,转瞬却又叹了口气,“云甄夫人送他入了国子监念书。”
昔年嘉隆帝即位后,改京师学府为国子监,寻天下良师入内授课,如今天下间的大家,除了隐世的,几乎都能在里头寻到踪迹。是以求学之众,难以估量,这入学的规矩也就一日日严苛起来,寻常人家根本无法入国子监求学。
进了国子监后,出师之前一年也只准回家两趟拜见父母。
若生突然有些琢磨了过来——
以朱家的门第人脉,断没有可能送朱朗进国子监。但换了连家,就只消云甄夫人一句话而已。
姑姑她……只怕是用朱朗的前程换了朱氏续弦……
若生的眉头不觉蹙了起来。
朱氏一转头恰好看见,当即醒悟过来,忙道:“虽则不该说这些,但这事却也是我自己仔细挑拣盘算过的,二爷是个好人,我很高兴能得这么一门亲,于伯南的前程又有大裨益,委实再好不过。”
她并不避讳自己同云甄夫人的“交易”。
凭借连家的门第和云甄夫人的手段,不管连二爷何样,这续弦的人选是想要什么样的都能成。
云甄夫人看中了她,是谁都没料到的事。
“您别胡乱夸他,我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还能不知吗?”朱氏说得坦诚,若生也知道她的性子,心下并无结蒂,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口吻自然地道。
朱氏先前一直听说若生极不喜连二爷,不曾想眼前的人说起父亲来,却是眼角眉梢都挂满了温暖的笑意,当下便也心头一暖。
过得两日,朱氏跟若生便已十分亲近,连二爷看了直撇嘴,嚷着若生是不孝女,眼里只得朱氏没有他。
没法子,若生只得专门挑了一天陪他玩,这才算满意了。
谁知清晨一起来,连二爷就拉着她盘腿坐在临窗大炕上翻花绳。
这是小丫头玩的……
可连二爷浑不在意,玩得高兴不提,偏偏玩不好还不准人说。
玩了两把没成,他就斜眼看若生,满脸都是你怎么这么笨。
闹到最后,若生还真被他折腾得不会玩了……
她欲哭无泪,恰逢绿蕉来回话,这才脱了身。
绿蕉告诉她,连三爷已将人派出去了。
前两日若生特地去找的连三爷,请三叔抽调一队人马去趟平州找两个人。她并不知道雀奴眼下身在何处,只能先从雀奴生父一家下手,看看两年前那大妇究竟将雀奴卖给了谁。
三叔很好奇,她却不便细说,只能含糊其辞先将他敷衍了过去,推说等人从平州回来再告诉他。
好在她平常就是个爱胡来的,大家也都纵着她,早已见怪不怪。
三叔办事一向利落,若生得了确信,松了一口气。
遣了绿蕉下去后,她转身进了里头,却见她爹正倒在大炕上打滚,满嘴嘟囔着不孝女不陪他玩,听得人是哭笑不得。
若生正要开口,外头忽然喧闹起来。
一转头,被金嬷嬷打发来报信的小丫鬟已在帘后急声禀道,云甄夫人回来了。
第008章 姑姑
连二爷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跳了起来:“阿姐人在哪了?”
“已进正门了。”隔着绣福禄寿喜纹的厚实门帘子,小丫鬟的话音后尾随着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连二爷拽了若生就要走,连鞋也顾不得穿好,一角袜子被他拖在了地上。偏若生一个不慎,笔直踩了上去,父女俩踉跄着撞到一块,差点就都摔了下去。若生吓出一身汗来,赶忙扶着炕沿站稳,又拉住父亲的手腕不让他动:“这还未进二门呢,您别急,先将靴子穿好了再走!”
“我可同阿姐说定了的,等她回来我去门口迎她,这都晚了!”连二爷嘟哝着,到底依了她的话坐定,自己捡了歪歪斜斜倒在一旁的靴子来穿。
三两下套上,他又弯腰捡了若生的鞋来,问也不问就要给她穿上。
若生慌张地拦住,“爹爹!使不得,我自己穿!”
“怎么使不得?你小时候都是我给穿的!”连二爷抬起头来,义正辞严地道。
他眉目生得磊落,这般端着架势一开口,倒还真被他摆出两分肃穆来。
若生愣了愣,没有再阻,只自己夺了另一只脚的来急急穿好。
须臾,金嬷嬷领着人从外头进来,见他们已穿戴妥当,连暖炉都抱在了手里不由得失笑:“二爷别急,就是晚了,夫人也不会怪您的。”
连二爷撇撇嘴:“阿姐说应了人就不能轻易反悔,我是好孩子,怎能说话不作数?”言罢,他看一眼若生,拔脚就要往外去。若生却思量着,是否该叫上继母朱氏一并前去。虽说姑姑只是父亲的平辈姐姐,但祖父母去的早,姑姑便是长姐如母,又兼身份尊崇,她远行归来,在家的几位叔伯婶娘这会只怕都已迎过去候着了。
如是想着,若生便轻声吩咐起了金嬷嬷:“使个人去请太太来,我们一道去。”
金嬷嬷这几日见惯了她护着朱氏,闻言也不觉奇怪,只笑着应下,转头就打发了人去请。
连二爷却等不及了,皱着眉头嫌若生动作慢慢腾腾,像只池子里养的王八……
金嬷嬷在旁听见急得差点跌倒,忙将连二爷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道:“您可不能这么说人,说人像王八,可是骂人的话!”
“……”连二爷闻听是骂人的话,当即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眨巴着眼睛连连点头。再见若生,他就攥了她的袖子轻摇两下,“我错了,往后再不这么说了……”
若生笑得止不住,好容易收住了,便郑重点头道好。
太医院的老太医说过,她爹的心智年岁太小,还只刚刚明白世上有是非黑白,却并不知究竟该如何衡量分辨。
但他本性纯良,云甄夫人素日也教得好,倒是长成了知错就改,从不推脱耍赖的性子。
过得片刻,云甄夫人进了二门,若生一行便直接往千重园去。
眼下还只是初春,滴水成冰的天气刚过去,千重园里大片的蜀葵都还处在凋零枯败的模样,遥遥望去,一片清寂寥落扑面而来。一群人在园中小径间穿行,踩着脚底下错落有致的鹅卵石,打头的连二爷走得又急又快,若生便渐渐有些跟不上父亲的脚步。
朱氏察觉,不动声色地落后两步,等若生跟上,便轻轻扶了她一把。
一众人鱼贯前行,很快走至了庑廊下,路过一间间大门紧闭的华屋。
朱氏是头一回见,若生跟连二爷却是早已见惯。她小时候,总跟着连二爷四处乱窜,千重园更是几乎每日都要来转上两趟。云甄夫人的这些屋舍,随手拉开一扇门,后头都藏着连家数之不尽的富贵奢侈。她跟她爹一间间都溜进去扒拉过好东西。
云甄夫人有置了专门搁衣裳的库房,有只放鞋履的屋子,也有里头满布胭脂水粉,香气扑鼻的屋子……
千重园里专门侍弄这些的,却并非寻常丫鬟婆子。
若生静静垂在身侧的手,冷得像块冰。
她的眉眼间,亦仿佛多了几丝寒气。
再走几步就能见到久别的姑姑,她打从心底里觉得高兴。然而她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长廊尽头,早有衣着整洁的婆子领着人匆匆迎了上来。
若生抬眼看去,只觉眼前的人面目模糊,一时间想不起是谁。但能被姑姑特地打发出来接他们的,想来也就只有她身边最得器重的窦妈妈。
窦妈妈行进间,脚步声轻而稳,明明走得极快极匆忙,但气息平稳丝毫不见紊乱。窦妈妈的功夫很好,府里皆传,她能同云甄夫人打个平手。
“二爷快请,夫人方才还念叨着您呢。”窦妈妈到了近旁,恭敬地墩身一行礼,言罢又面向若生,“三姑娘的身子可好全乎了?”
若生虽是二房的独女,但她大伯父膝下也有两位千金,是以她行三,府里皆称一声三姑娘。
她朝窦妈妈淡淡笑了笑,颔首道:“已好全了。”
窦妈妈屏息听着她说话,听完便笑道:“奴婢听着中气也足,想必是无碍了。”
略寒暄了两句,窦妈妈对朱氏也是客客气气的。
叙完话,一行人继续往前去。
上了白玉石堆砌的台矶,便有丫鬟打起了帘子。
只朝里走了两三步,若生便隐约听见了些说笑声。
模糊的话音,陌生又熟悉的动静,令人难以分辩的人物……
一时间,千头万绪都朝着她心头涌了上来,重重地压在她的心尖上,令她几欲窒息,面色陡然难看了起来。
她死死咬住唇瓣,才将这口气艰难地喘匀了。
继续走过一扇高大黑金石屏,一直走在她前头的连二爷就撒腿跑了过去,高声叫着“阿姐”。
随即,便有低低的妇人声音笑着响起。
“仔细摔跤!”
若生蓦地仰头看去,但见黄花梨木的美人榻上端坐了一位薄妆高髻的妇人。
一件大摆宽袖的淡青色上衣,一条千缀百褶的金花红裙,堆出了一个活色生香的贵妇人。
以她的年岁,若成亲生子合宜的,这会早已做了祖母。
但她的面目,仍带着少女般的玉色,带着种冷冷的高傲的气息。
她抬起手来,指尖蔻丹,灼灼似火。
那一抹红,几乎要在若生眼眶里熊熊燃烧起来。
然而她闭不上眼,至少这一刻,她闭不上。
簇拥在美人榻周围的,是一群年约十七八的少年郎,里头年岁最大的,恐怕也未有超过二十三的。
他们穿一色的衣裳,梳一色的发,着一样的打扮。
于若生看来,他们都生得一模一样。
她屏住呼吸,从左往右数了起来。
一二三……四……
数到第五个,那人霍然朝她看了过来。
眼睛低垂着,神色懒懒的,左边眼角下,生着一粒小痣。
他没笑,但唇角上翘,似天生含笑。
那轻浅而寡淡的笑意,却像锦绣花丛间的一抹翠色,夺目异常。
是他。
若生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视线。
第009章 故人
这张脸,她最后一次见,是在什么时候?
分明应该牢牢记得的,可若生此刻回想起来,脑海里却只有一片空白。她最后一次看到他时,已连日子都算不清了,只知那时的天还很热,烈日炎炎,偶尔会有碎金般的光芒透过门窗缝隙落在冷硬的地砖上,昏沉沉的她就也会跟着清醒上几分。
然而盛夏也终究是要老去的,再后来,她所能目及的天,就只剩下大片的灰蒙蒙。
沉默着,若生不露声色地将满腹思绪掩去,耳畔听得云甄夫人低低问道:“阿九,怎么愣着?”
她闻言飞快弯起眉眼,笑着走上前去,路过一众华服少年郎时,一脸的漠不关心,似是早已习以为常。走至云甄夫人近旁,她也并不恭敬行礼问候,只身子一歪,耍赖似地靠在了云甄夫人肩头,嗅着她衣裳上熏过的淡淡薄荷脑香,半是撒娇地道:“您这回怎么去了这么久?”
“在西山遇上了熟人,被请去晋州暂住了两日。”云甄夫人淡然说着,语气里不见丝毫波动。
若生“哦”了声,好奇问道:“您在晋州还有熟人?”
云甄夫人微微一颔首,却并不继续往下说,反而问起了若生的“病”来,“身子大好了,近些日子就不必走动了,仔细养着。”话毕又说,“你乳娘前年病故后,你说不喜房中另有管事妈妈,我便也由着你只添了几个丫鬟,可如今看来,还是得择一个才是。”话音低低的,带着两分妩媚的沙哑,她说着话看向了下首的朱氏,显见得这话其实是说给朱氏听的。
若生就也不再反对,点点头应下:“等天气稍暖些再挑拣便是了,左右也不急在这一时。”
“也好。”
姑侄二人慢悠悠说着若生院子里的事,连二爷在旁听着,就露出烦闷之色来,忍不住插进话去,小声问云甄夫人:“阿姐,我的雀金裘呢?”
云甄夫人宠溺地看他一眼,道:“忘了谁的东西也不能忘了你的!”而后侧目往簇拥在旁的少年中扫一眼,指了方才若生认出来的那人说,“玉寅,你领着二爷去试试那件雀金裘。”
得了令,被唤作玉寅的少年便应声走出了人群。
身材颀秀,面若春月。
连二爷打量着他,嘟哝句“又是生面孔”,快步走了过去,急着去库房找他的新裘衣。
走至门口,恰好同连三太太跟连四太太几个擦肩而过。
三太太管氏一声“二哥”还卡在喉咙里,他便跑没了影踪。
玉寅因为向主子行礼而落后一步,见状便也匆匆跟了上去。
“三嫂,方才那个,瞧着眼生得很,又是新来的?生得虽则不错,但也没比先前那些强多少,大姐的眼光倒是越活越回去了。”四太太林氏望着玉寅远去的背影,撇撇嘴不屑地说了句。
三太太扭头看她,蹙起两道秀眉,轻声斥道:“仔细给人听见!”
话点到即止,也不能说得太过。
连家一共四位爷,连大爷英年早逝,只留下个孀妇并一嫡一庶两个女儿;连二爷心智有如小儿,膝下也只得若生一个姑娘;连三爷跟连四爷倒都是身强力健,聪明能干的。只三爷则远,却是庶出的。
三太太管氏的出身也不如四太太林氏,但在连家,嫡庶并没有那些所谓的世家名门讲究得严苛,是以三太太为长,这主持中馈的人选,便也成了她。
四太太年轻气盛,一直都不大满意这一点,但碍于云甄夫人,她也不敢当面置喙。
少顷二人进了里间,各自见过云甄夫人问了安,便又问起了若生的身子来。
若生娇纵,寻常不喜有人进她的木犀苑,三太太几个即便知道她病了但没得她的话,也不敢自己巴巴上门去,只每日打发了身边的大丫鬟去探问。故而今次,也是她们连日来头一回见到她。
若生坐在云甄夫人身边的榻上,双手交握置于膝上,绞着素白纤细的手指头,闻言模样乖巧地答:“已好全了,多谢三婶和四婶挂心。”
“这便好。”三太太点头感慨着,忽然惊觉坐在上首的一大一小,错眼看去,明明生得不像,却似是一人。
云甄夫人的眼神是轻佻而落寞的,藏着看透人世般的凉意。
而若生,小小年纪的她,一双眼竟也深幽仿若古井,冷如霜雪。
三太太看得心头一跳。
等到再想细看,却见若生只是甜甜笑着,同她熟悉的那个半大孩子并没有区别。
她不知方才那一瞬,是自己瞧差了,还是真的……
她暗暗深吸了口气,敛了心神转头看朱氏,口吻亲昵地道:“我那新得了一位祖籍姑苏的厨子,一手江南菜做得极好,二嫂若得了空,便过来尝尝家乡菜吧。”
不等朱氏开口,云甄夫人已道:“去尝尝也好。”
“正是,若合口味,便让人搬到明月堂去。”三太太大方笑道。
云甄夫人淡淡“嗯”了声。
朱氏便也温声谢过,应下了这事。
唯独四太太不大乐意,她原就瞧不上朱氏,也就没曾想会在千重园遇上,因而什么也没准备,也不是三太太这八面玲珑的性子,结果硬生生给比下去了。
她憋着气,就也懒得说话。
云甄夫人心知肚明,也不大理睬她。
坐着没趣,四太太就要走,三太太也只得跟着告辞。
谁知走的时候,又正好遇上折返回来的连二爷。
三太太的一声“二哥”这回总算是冒了个“二”字出口,后头的却仍被堵回来了。
连二爷打断了她的话,原地转个圈,问道:“怎么样?”
“很好,这料子极衬您。”三太太仔细看了两眼,看明白是雀金裘,笑着赞叹了句。
四太太却敷衍道:“您什么好料子好衣裳没穿上身过,也不差了这一身,不好再买便是了。”
连二爷竖耳听着,轻“哼”一声,当着四太太跟一众扈从的面便道:“你不想搭理我可以不搭理,既说了就不能拣点好听的说?”言罢又疑惑,“老四为什么喜欢你?”
“二哥!”四太太一张粉面刷的一下红透,跺脚甩袖而去。
连二爷还不解,问三太太:“我说错了?”
三太太支吾着,“也、也不是……”
“得,她不说我回头问老四去!”连二爷皱皱眉,终于放了三太太离开,自己一路小跑着回了屋子里,不等站定便先问道:“好不好?”
若生道:“比您养的那几只鸟还华丽!”
这就是极好看的意思了。
连二爷乐得哈哈笑。
云甄夫人却狐疑地看了若生一眼,淡红的唇抿成了一条线。
若生知道她在疑惑什么,便也大大方方任她看。
人的性子,随着时移境迁总是会变的,一成不变的,只有死人。她失去过他们,如今重新拥有了,自然再不会如过去那般对待。
云甄夫人打量着她,她也在打量云甄夫人的人。
从她有记忆开始,姑姑身边便总少不了年轻出色的男人,来来回回,都是一样的打扮,她从来也没分清楚过谁是谁。
其实姑姑过了三十三岁寿辰后,便已不大在男欢女爱上留恋。
后来跟在她身边的人,更像是随从,像是护卫,也像是一件用来解闷的玩物。平日里搂在一处欢声娇笑,三三两两搬了桌椅打马吊,总有闹不完的花样。连带着那些库房里的物件,也都是这群人侍弄照看着的。
然而时至如今,就又不同了。
若生用眼角余光瞥向站在连二爷身后的少年,想着自己曾如扑火的飞蛾,一头栽进他这团熊熊烈火中,被烧得骨酥肉焦,永劫不复,唇角就弯出了一个淡得不能再淡的笑。
轻微的弧度,同少年唇角的那一抹,几乎分毫不差。
第010章 千重
于她而言,想要清清楚楚地回忆起一个人的长相,并非易事。
故而她辨人,须得从对方的发式、声音、步态,甚至于说话的口气跟眼神来分辨。
饶是玉寅,她牢牢记得的也仅仅只是他唇畔那抹浅淡的笑意,和眼角下的小痣而已。
若生看他的眼神,是冷的,冷得像三九寒冬里的一潭湖水,没有半分暖意。她看着他,看到的却是昔年的自己,愚蠢浅薄到令自己齿冷。他同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露出的每一个笑容,都远比她想的更为凶险复杂。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一直安静站在连二爷身后的玉寅,不动声色地同她对视了一眼。
就在这时,连二爷突然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来,口中说着“我方才瞧见库房里有匹料子颜色很好,阿九你回头就让人裁了做春衫吧”,一面伸手拽住若生的手臂就要将人往外拖。
云甄夫人笑着横手拦了一拦,嗔道:“急什么,东西就在库房里搁着还能长腿跑了不成!”
“那可说不好……”连二爷嘀咕着,挤进云甄夫人跟若生中间坐下,袖手抱着暖炉磨蹭了会又转头瞅瞅朱氏,半响憋出句,“边上还有匹杏色的,瞧着也不错,阿姐回头也一块赏了怎么样?”
云甄夫人佯装生气:“赶明儿千重园还不得叫你搬空了。”
“搬空了您就上我那住去!”连二爷笑眯眯的,丝毫不惧她。
谈笑间,屋子里原本围站着的少年们,不知何时已悄悄退了下去,边上只余了一个窦妈妈伺候着。烧了地龙的屋子暖融融的,人少了,也不觉清冷。若生坐了片刻,便觉脖子上出了些薄汗,湿黏得有些不大舒服。
姑母畏冷。
是以千重园每年一入秋,就开始准备着将地龙烧暖,将银霜炭一篓篓备好。
若生再没有见过比她更怕冷的人。
她去世的时候,屋子里似乎也是这般热,热得人喘不过气来。想起云甄夫人的死,陪着父亲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的若生蓦地心烦意乱起来,霍然长身而起。
动静不小,在场的人都愣了一愣。
云甄夫人唤了她一声:“阿九?”
“我想去看看料子,”若生站定,歉然地笑了笑,“爹爹说得我心都痒了。”
连二爷闻言忙道:“走走走!这就去!”
云甄夫人也笑着让她去。
一行人便往库房去,依旧是连二爷打头,朱氏跟若生落后一步。云甄夫人却并未同行,待人走后,她招呼了窦妈妈上前来,低低问道:“陈太医那边怎么说的?”
“陈太医仔细看过,三姑娘的身子十分康健。”窦妈妈轻声应道。
云甄夫人点点头,眉宇间慢慢现出些疲倦之色,她伸指按住眉心重重揉了两记这才松开,复又开了口:“将新来的那几个,都记进名册去。”
窦妈妈谨声答了个“是”,忽然想起一事来,便问道:“玉字辈的人,已差不多满了,剩下的人这回是不是再另僻一字?”
玉字五人,原已有四个,至多也就再来一位便满了。但这一次,云甄夫人一共从晋州带回来三个人。
照理,已是到了另起一字命名的时候。
然而窦妈妈的话问完,云甄夫人却只漫不经心地道:“不必了,往后就都往玉字辈里排吧。”
窦妈妈一一记下,不再言语。
屋子里寂静了下来。
若生一行回来时,云甄夫人已阖眼小憩着,偏头睡过去了。
远行归来,一路车马劳顿,她也是累了。
若生看着姑母睡梦中仍微蹙着的眉头,在心底里无声地叹了口气,对父亲比划了个噤声的动作,领着人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窦妈妈来禀,说是云甄夫人适才吩咐过,请他们明日一齐来千重园用早膳。
连二爷闻言雀跃不已,掰着手指头数起了千重园的厨子都会做什么好吃的。
回二房的路上,他又念叨起了回去就要吃点心。
若生听得直笑,同朱氏商议着是不是该请个专司糕点的厨娘。
走至半途,她忽然停下,懊恼道方才在库房里瞧见了一件有趣的小玩意,要回去找。
连二爷准备回去用点心,就也不闹着要一块去,只摆摆手示意她快走,自己则同朱氏一齐先出了千重园。
但若生折返后却并没有去库房,而是径直去找了窦妈妈。
窦妈妈见着她不由怔了怔:“……姑娘怎么回来了?”
“突然想起有件事先前忘了告诉姑姑,”若生眉眼弯弯地笑着,“我前两日请三叔派了些人出去。”
窦妈妈微讶:“姑娘请了三爷派人办事?”
连家教养孩子的手法,同京都的那些世家名门不尽相同,依若生的年纪早就到了能插手连家生意的时候,但她一贯娇着养大,懒怠得不愿管事,做什么都没大兴趣,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连家的事,她从来没有挂心过。
“是,请三叔派了几个人去平州一趟。”若生笑着颔首。
窦妈妈哑然,良久方道:“姑娘可是惦记上了平州的哪位大厨?”她琢磨了半响,也只琢磨出这么一个可能。
若生但笑不语,摇了摇头只道:“等姑姑醒来,劳妈妈说上一声,至于旁的,等晚些日子我再来同姑姑细说。”
“奴婢记下了。”
窦妈妈应下,揣着一肚子的疑惑目送若生离去。
跟着若生的绿蕉也疑惑,但绿蕉口舌木讷,想问也不知从何问起,索性不问。
若生就也权当不知,沿着庑廊一路前行,脚下的步子渐渐走得又稳又快。
突然,斜刺里走出来一群人。
若生脚步一顿,站在了原地。
见是她,迎面而来的几个人便也都停下了步子,齐声问安。
连家二爷在世人眼中不过是个痴儿,二房唯一的姑娘也只是个坏脾气的毛丫头,可在连家,从来也没有人敢轻视他们,更不必说千重园里的这些人。
身上都着了白衣的少年们,站在距离她四五步远的地方,皆低着头不敢看她。
舌尖抵着贝齿,有钝钝的疼。
若生微微一颔首,并不发一言,带着绿蕉从分开的人群间穿行过去。
行进中,她嗅到了熟悉的香气——凉的,芳冽的香气。
越过人群,她听见有人在喊,“玉寅,听闻你哥哥玉真擅琴?可是真的?不知比颜先生如何……”
“呸,这话也说得,叫颜先生听见还不得将琴摔了!”
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模糊……
若生走得远了,并没听见玉寅最后答了没,又是如何答的。
不过玉真这个名字,她记得。
她也知道,他的确琴艺非凡。
不同于千重园里的其他人,玉真跟玉寅是一母的亲兄弟。但她会记得玉真,却是因为宣明十九年的那场春宴。
因为擅琴,春宴后他便被时年孀居的长公主从千重园里要走了。
第011章 用处
身为嘉隆帝的第一个孩子,长公主浮光想要的东西,从来便没有得不到的。
她既开了口想要玉真,那人自然就是她的了。是日傍晚,玉真便抱着把七弦琴上了浮光长公主的马车。自此以后,若生再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直到多年后,玉真成了长公主府的玉先生,成了浮光长公主身边最得宠的人,成了平康坊连家的新主人时,她才知道,昔年春宴上玉真弹的那一曲,有多少分量。
连家的富贵,成了过眼云烟。
连家的宅子,被浮光长公主随手拣来送予玉真为礼。
绿漆正门上方的牌匾被捣碎拆毁,再不留半点痕迹。
凡此种种皆说明浮光长公主是个不可结交之人。但因云甄夫人同嘉隆帝极为熟稔,浮光长公主更是时常往连家走动。驸马爷去世后,她孀居在家,却并不喜清静,便总来缠着云甄夫人说话。若生跟着姑姑长大,同她走得也近。
后来发生的那些事,在她同长公主坐在一块谈笑的时候,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的。
若生脚下的步子又渐渐慢了下来,鞋履之下乌亮如镜的地砖似乎也变得更为冷硬。庑廊下白玉栏外栽着的几盆花草,都还枯着。若生定睛看去,却在上头发现了一星小小的绿芽,小的几乎就要瞧不见,但实实在在就生在干枯的枝桠上。天气尚寒,但这一瞬间,却似有和煦春风扑面而来,暖入人心。
而今还只是宣明十七年……
若生深吸了一口气,抬脚往前走去。
方出得千重园,她便听见了她爹连二爷的声音:“阿九怎地还不出来?”
他闹着回去吃点心要先走,走到外头却又想着要同她一道走,拉着朱氏在门口候着,半天没走动。若生没料到他竟在等着自己,当下忍不住心头一酸,连忙大步上前,道:“您怎么不先回去?”
连二爷见着了人,长松了一口气,拢了拢自己身上的大氅说:“我想着你虽然个矮腿短,但打里头走出来,也费不了多少工夫,便说等一等,哪个知道你走得这般慢……”顿了顿,他又道,“爹爹我可没嫌弃你生得矮!赶明儿你就长成大高个了!”
“……”若生半响接不上话。前两日他还在担心她吃得多长得太高不成样子,这会倒是又嫌她矮了。
回明月堂的一路上,连二爷都在嘀咕这事。
若生听着他絮絮叨叨说话,方才撞见玉寅一行人时霎时涌上来的寒意便顷刻间消散了。回到二房,连二爷进门脱了靴子吃了两块枣泥馅的软香糕,盘腿坐在热炕上翻了两页话本子,便又缠着若生要陪他习字。
他倒是每日里都要练上一会字,写得比若生像样子。
若生往常懒懒的,甭说陪他,这等话听见了寻常是理也不理睬的。
她避着他不愿意搭理的日子,也已有很长一段日子。有时连二爷缠得紧了,她还会板着脸说些不好听的来赶他走。父女俩的感情,早冷淡得不成样子。是以这几日,她突然变得好声好气,性子软和了些,连二爷的胆色就又慢慢大了起来。
若生则是见他能说能笑就满心欢喜,自然是他说什么都好,闻言便立即吩咐金嬷嬷将纸笔备上。
朱氏就在边上做着针线打发时间,做的是连二爷的袜子。
府里有针线房,底下的丫鬟婆子手艺也大多不差,再不济外头也有成衣店,衣裳鞋子,想要多少就能有多少。但贴身体己的物什,总是自己亲手做了才好。朱氏的心思,一直都是这般坦然真挚。
若生提着笔,悄悄侧目朝着她手里的活看了一眼。
针脚细密精致,便是府里养着的那几位绣娘,只怕也没这等好手艺,可见是花了心思在上头的。
若生就轻轻笑了笑。
陪着连二爷练了两张字帖后,她抽空回了一趟自己的木犀苑。
她领着绿蕉站在廊下,遥遥望着前庭四角,回忆着盛夏花开的时候,如泼似溅,绮丽漫天的景象,淡然吩咐了下去:“派人把院子里的花草都除了去。”
“是。”绿蕉应下,转头便找了几个手脚利落的婆子来,没一会便将那些还枯萎着的花草都连根拔除了,只剩下几个空荡荡的花盆。再过片刻,就连花盆也都被搬开了。
若生这才满意了。
唯有这般空旷寂寥的庭院,方才能日夜提醒她,连家的富贵奢靡,有多容易失去。她身边的至亲,又是多容易再也无法相见。
她站定,静静看了两眼,忽然对绿蕉道:“去把红樱叫来。”
红樱自绿蕉被重新提上来的那一日起,就几乎没了能在若生跟前露面的时候,但好在还挂着大丫鬟的名头,底下的人一时间也没有冷待她的。少顷,红樱掀了帘子走进来,见着刚在炕上坐下没半刻的若生便“扑通”一声跪倒,口中连声道:“姑娘,奴婢知错了。”声音里说着话便带上了哭腔,显得十分可怜。
若生却恍若未闻,也不叫她起来,只居高临下看着她,道:“哪错了?”
“奴婢不该仗着您好脾气,就不知分寸胡乱说话。”红樱神色凄惶,抬手便“啪”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倒也是下了力气的,宜喜宜嗔的一张脸登时便红肿了起来。
如果不是早知她的心性面目,只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早就被诓过去了。
若生当着她的面,重重叹了口气,示意绿蕉扶她起来,又赏了条杌子给她坐,这才道:“罢了,左右我也不生气了。”
红樱愣了愣。
“你瞧你,好端端的都留下指痕了。”若生指了她的脸道,“我还指望着你办事,这可怎么见人。”
红樱闻言,立即站了起来,忙道:“奴婢回头拿粉细细遮了,断不会叫人给瞧出来!”
主子愿意吩咐你办事,就是脸面,就是机会。
红樱收了泪,连眼角泪痕都用帕子仔细抹去。
若生一点不落地看进了眼里,慢条斯理地道:“去打听打听,这一回千重园里新来的那几个,都是谁送的。”
第012章 不同
云甄夫人身边的人,几乎都是旁人送的。
大胤风气开放,朝廷鼓励寡.妇再嫁,不必守节。女子更无裹脚,不可抛头露面之说。男女大防亦不十分避忌,蓄养面首虽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但也只是坊间谈资罢了,不算大事。
京里自然也有恪守规矩,自诩清流不屑同连家为伍的人。但更多的,则是百般想要讨了云甄夫人欢心,拉拢连家。
巴结少不得送礼,这送的东西也是极有讲究的。
连家何等佘贵之物不曾见过,钱财能买到的物件,莫说讨了云甄夫人青眼,便是想要讨了若生高兴,只怕也难。故而就有人开始送人。然而这送人就比送礼更讲究了,古玩字画珍奇异宝,说白了到底都是死物,可活生生的人,会说话会走动,送进旁人家中去,谁知安的是什么心?
细作暗探仇敌,一个不慎就混进来了。
有人敢收,还不一定就有人敢送。
所以能被送进千重园的人,都是仔仔细细盘查过,连祖宗十八代都给一一摸了个透彻的。
正因为如此,若生才一直都没有想明白,玉寅兄弟二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事发的太快,先前没有半分征兆,等到她成了笼中鸟后,就更是没有机会查明。她甚至不知玉寅只是隐在暗处的某人的棋子,还是他本身就是执棋的那只手。
姑姑能一手将连家撑起,从来也不是个娇弱无用之辈,她不会查也不查就将人收到身边来。
可她查了,却没有发现丁点纰漏。
委实令人心惊。
若生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红樱听见自己的话后,陡然变化了的面色,神色淡然地继续说道:“那么,是行还是不行?”
红樱迟疑了。
“不行?”若生笑靥如花,“若不行我便换个人也无妨。”
这一换岂不是就要贬了她?
红樱顿时就慌了,咬咬牙应承下来:“奴婢行!”
若生颊边笑意愈发娇艳,明眸皓齿,恍若姑射仙子。
红樱瞧着,怔了怔,旋即强调起来:“奴婢一定给您将消息打听出来。”
“那就去吧。”若生随手拿起边上的一卷书,微微敛了笑。
红樱谨声应是,抬手扬袖半遮了自己的脸,小步退了出去。格窗外响声轻微,若生屏息竖耳听了听,举手托腮琢磨了起来。红樱这丫头比她还大上三岁,今年已有十五了。乳娘去世后,木犀苑里就没有进过管事妈妈,红樱最得她器重跟喜欢,大到小库房的钥匙,小到丫鬟婆子们吵嘴,都是她管着。说聪明,红樱绝对是聪明的。
乳娘还在世时,总拘着若生,绞尽脑汁想要将她往名门淑媛调.教。
偏若生是个坐不住的,听见她说话就觉不耐烦。
后来她生病走了,若生心中倒也颇伤心。转头,红樱就来告诉她,木犀苑的管事妈妈人选已定下了。原本乳娘生着病,新的管事妈妈早该替进来的,但她一直没答应,人也就没换。而今乳娘不在了,新人换进来也是常理,然而红樱却怂恿她推了这事。
那一年,红樱几岁?
若生蹙了蹙眉,好像只有十三岁。
不过两年前的事,而今想来却已恍若隔世。
她盯着闭合的窗棂看了看,面上的笑意已尽数褪去。
千重园里,云甄夫人才刚刚小憩醒来。双目仍惺忪着,她便也就没有起身,只卧在床榻上仰面看了看头顶上的帐子,上头绣着的石榴花似火一般,开得烈烈夺目。
她嗤笑了声,嘟哝句:“石榴……”
榴花照眼,这寓意着吉祥如意、多子多福的花纹就明晃晃地绣在她的帐子上。
她没有成过亲,怎合适用这样的帐子,可她偏偏就用了。不过一顶帐子,用不用又有什么打紧。可她每每瞧见,心里还是不由得一紧。有些时候,以为自己忘了,可哪里又真的忘得掉。
“终究是福薄啊……”云甄夫人叹口气翻了个身,阖上了双目。
可既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
一如她在深夜里梦魇缠身,骇极惊醒后般,辗转反侧再也难眠,只能睁着眼到天色泛白。从十九岁开始,她就没有再睡过一个囫囵觉。一晃眼,十余年就这样过去了。她答应父亲的话,每一桩都做到了。
养育教导弟弟,把持连家基业,她都做到了。
她自然,也就像是当年答应父亲的那样,还活着,即便活成了行尸走肉,她到底也还活着。
她不曾违背过自己的誓言,也从未想过要背弃。
只可惜了老二……
她没有看顾好他,来日下了九泉见到父母终究于心有愧。
薄暮时分,云甄夫才翻身坐起,招呼了人进来伺候自己起身。珠帘一散,齐刷刷进来一排人,俱都是白衣胜雪,眉目清隽的少年,唯独打头的那个,年长些,瞧着已有二十余岁。
他走在最前头,手里捧着熏过香的衣裳。
往常也都是他伺候云甄夫人起身,熟门熟路,步履平稳。走到近旁,云甄夫人侧过脸来朝他手上淡淡扫了一眼,道:“不要这件。”
这一身却是她先前指定的。
但她性子阴晴不定,前一刻喜欢后一刻便不喜欢也是常有的。
众人依旧有条不紊地将东西一一搁下,领头的年轻人问云甄夫人:“夫人觉得先前从晋州带回来的那一身如何?”
云甄夫人的衣裳太多,堆满了箱笼,箱笼又堆满了库房,根本不可能一件件取出来让她挑。她也记不清自己都有哪些好衣裳,闻言对晋州那身倒还有些印象,便颔首道:“就这一身吧。”
年轻人暗松口气,转身点了人群中的玉寅,道:“你去六号库房将那身衣裳取来。”
言罢,他转过身来,抬手将帐子撩起往床柱铜钩上挂去。
“啪——”
手还未抬高,他已被打得偏过了脸去。
满室寂静,鸦雀无声。
云甄夫人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冷眼看着他,道:“我让他去了吗?”
白衣一晃,人已跪在了地上,但听着云甄夫人的话却半点声音也不敢出。
云甄夫人冷声奚落道:“怎么,翅膀硬了还是胆子大了,我没发话你就自作主张,谁给你的本事?”
第013章 嘴碎
“……小的不敢……”跪在地上的人一颗脑袋几乎伏到了地上。
云甄夫人笑了,“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她攥住了一角帐子,在指间用力揉搓两下又倏地松开,掀了被子起身,居高临下地站在他跟前冷笑道:“罢,自己滚吧。”
只挨了一巴掌就了这事,俯首跪着的年轻人闻言如蒙大赦,当下磕头赔罪退了下去。
帘子一晃,白衣身影便消失在了众人视线中。但立在云甄夫人眼前的,还有一群人。因了方才她陡然发作的怒气,谁也不敢出声,皆只安静站着不动。云甄夫人站在床边,披着外衣往人群望去。她的视线冷锐如利刃一般,看得人禁不住就要瑟缩起来,但当她的视线落在玉寅身上时,却突然变了变。
点漆黑眸中的寒光变得温和了两分。
然而这些微的温和暖意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转瞬就被大片怅然遮去。
妇人保养得宜的年轻面孔上露出了鲜少被人看到的踟蹰。
再年轻俊美的少年郎,她都早已见惯。就像若生说的一样,这天下间的人左不过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生得再好也断不会长出三只眼来。因此看得多了,看谁都无甚区别。
可她瞧上的每一个人,都有令她觉得熟悉的地方。
多年来,她每逢遇见觉得眼熟的,不论是眉眼也好,鼻子嘴巴也罢,甚至于身形笑容,但凡有一星相像的,就忍不住要多看两眼。但纵使天下间生得相像的人这般多,却也再没有第二人了。
眼前的玉寅,却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都更像她记忆中的人。
只不过,更年轻些,瞧着气质也更温些。
云甄夫人一时间看得目不转睛,千头万绪纷纷而至,搅得她心神不宁,索性闭上了眼睛。
良久,她长出了一口气,后退一步在床沿坐定,摆摆手心不在焉地吩咐道:“都下去吧,不必伺候了。”
已是掌灯时分,她原要起身用晚膳,这会忆及往事陡然便没了胃口,索性又睡了回去。
千重园里她是主子,她说怎么办便怎么办。少年们依言退下,很快内室里便又重新寂静了下来,只偶尔传来两声灯芯“噼啪”炸开的声响。
出了上房的白衣少年们,在夜幕下三三两两四散而去。天还冷,他们穿得却已十分单薄。夜风一吹,便有人喊起了冷,疾步走回房中,就着火盆子里传来的融融暖意深吸了两口气,这才算是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有人倚在窗边提起茶壶给自己沏了一盏,就着渐渐弥漫的热气压低了声音道:“夫人可有许久不曾像今日这般动过怒了。”
云甄夫人喜怒无常,但年纪日长后已很少大动肝火。往常不悦了,也多半只是冷着脸斥上两声,动手打人却是罕见。毕竟即便她真要严惩哪一个,也轮不上她自己亲自动手。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就都沉默了下去。
须臾,有人道:“你们说,夫人是为了那身衣裳不高兴,还是真为了太素哥哥自作主张不高兴?”
“嗤,你也不是头一日进千重园了,怎会连这么点事也看不明白。”
“你看明白了?那你倒是说说!”
“得,这还用说?显见得就是为的那个玉寅呀。”
“……”
听到这,原本沉默着的人也都忍不住了,三言两语插上了嘴。左右不管是挨了一耳光的太素,还是玉寅兄弟几个,都不在这间屋子里,放开了说也不怕叫人听了去。
说着说着,便有人“咦”了声,说起一件奇怪的事来。
“虽说那几个都才刚来没几日,可那个玉寅都被安置去太字辈的好院子住了,也不见夫人召了人值夜,这到底是得了夫人欢心不曾?”
疑问在众人心间滋生着,却没有人能说得出个所以然来。
夜色渐浓,月上梢头。
桌上的茶凉了,屋子里的说话声也淡了。
二房木犀苑里,气氛却才刚刚热了起来。
若生在上房陪着连二爷用了晚饭才回的自己的院子,进门后便让绿蕉去取了名册来。木犀苑里的人不多,却也不少,往常若生不管事,下头的人都被纵得不成样子,红樱也没少耀武扬威,真要细细讲究起来,根本就是一团乱。
册子到了手里,若生翻了两页仔细看了,名字有几个倒还有些印象,可想要同人对上号,却是怎么想都想不出究竟哪个是哪个。
皱着眉想了片刻,她合上册子叹了口气。
管家这事上,有没有天份她不知,但她前世没有用心学过,可算得上是一窍不通,而今也照旧什么都不懂。
连家还好好的时候,她没在上头花过心思。连家倒了后,她连想要花心思去学的机会也无,以至于眼下看着名册有心无力,不知从何整顿起。感慨着,她便想起了朱氏来,至少如今她重新有了机会。
只要肯花工夫去学,总会学会的。
这样想着,若生蹙着的眉头就舒展了开去。
她重新翻开了册子,先将上头的人过了一遍。
看到一半,绿蕉从外头进来,禀道:“姑娘,红樱回来了。”
“是吗?”她神色如常,镇定自若地将名册合上搁在一旁,说道,“让她进来说话。”
红樱能说会道,惯会同人打交道,娘老子就是连家的家生子,祖辈们就跟着连家过活,从运河边上一直跟到了运河尽头的京都,在府里的人脉,远不是绿蕉这样的能比。故而让她去打听消息,只要真下了力气的,这会也的确该有回话了。
绿蕉应了“是”,转身去将人放了进来。
若生同白日里一样,吩咐绿蕉搬了条绣凳来让红樱坐下,这才徐徐问道:“怎么样了?”
“奴婢只打听到了一点零碎。”红樱轻声说着,嘴边却挂上了笑。
若生看得分明,也不揭穿她,只道:“哦?都有什么?”
“人是夫人从晋州带回来的。”
若生睨她一眼,漫不经心地点头:“我知道。”
红樱抿着嘴笑,继续说:“听说新来的那几个,都是林家的家奴。”
“哪个林家?”若生挑起一道眉,低声问道。
红樱笑的得意,“就是四太太的娘家。”
若生闻言,蓦地一怔,有些神思恍惚起来。红樱没注意,还在说:“不过倒也不是本家的,是林家在晋州别院里的人。”
第014章 往事
“奴婢听说那别院里旁的没有,偏就养了这么几个人……”话匣子一开,红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一会工夫便从林家的晋州别院说到了四太太林氏身上去,再一会便又攀扯上了四房。
若生点点头,神色如常地听着,似乎十分专注,可其实心思早已飞去了旁的地方。
连家在她爹这辈,拢共只得一个姑娘并四个小子。这里头,只有三叔则远是姨娘所出,其余几位皆是若生的祖母十月怀胎生下的。但五个孩子里,跟着他们长大的,真计较起来却只有云甄夫人一个。祖父母去世时,她爹跟几位叔伯都还年幼,为人处事尚且懵懂,更不消说支撑门庭了。姑姑身为长女,只得先行接下重担。
然而她一面忙着接手连家祖业,一面又要分心来教导弱弟,着实不易。
连三爷跟连四爷当时年岁更小,泰半时间都是跟着乳母长大的,同她不至生疏,却远谈不上亲近。
不过几位兄弟的感情,倒一直不错。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又小时便失去了父母,自然互相依赖得紧。便是若生她爹如今没半点大人模样,底下几个小的也都拿他当哥哥敬着,见了面“二哥,二哥”地喊,从没有胡来的时候。
若生也记得很清楚,同她爹走得最近的,是四叔连则宁。
四叔是连家的老幺,小她爹不过三岁,生得一张笑面孔,又是舌灿莲花能说会道的人,十分讨人喜欢。若生前世便极为喜欢这位四叔,每每瞧见四叔家的五妹妹扬着脑袋笑言我爹今儿在殿前得了皇上的赞赏,又或是我爹说明儿个要带我去游船……她便艳羡得很。
游船也好,放风筝也罢,她都无所谓,但随着年岁渐长她就愈发觉得这才是父女相处之道。
不像二房,她是一天天长大了,她爹却还是一团孩子气。
所以她便总往四房去,借口寻了五妹妹玩,却只为顺带着得四叔一句夸赞,似乎这样五妹妹的日子她也就能过得了。
真真是个傻子……
回忆着那些原本早该湮没在岁月长河中的往事,若生嗤笑了声。
红樱却正说到畅快处,突然听到她嗤笑,不由哑了声,踟蹰问道:“姑娘……可是奴婢有哪说的不对?”
若生垂眸,轻笑着,道:“我让你打听四房的事了吗?”
红樱一怔。
“你还真是没有半点分寸了。”少女的神色陡然间变得不可捉摸,浓密纤长的眼睫像把小扇子,在她眼下落下了一片阴影。
红樱看着,心剧烈跳动起来。
“怦怦——怦怦怦——”
寂寂夜幕下,她的心跳声万分响亮。
她小声辩驳:“奴婢并没有刻意打听四房的事。”
姿势闲适慵懒地坐在那听她说话的少女,却像是洞悉了她的心思一般,抬眼看了她一眼,嘴角上翘,并不言语。一双杏眼,明澈干净,却似深不见底。只看一眼,人就好像要生生陷进去。
被这样的眼神望着,红樱的呼吸声渐渐重了起来。
四周极安静,她不敢再开口申辩。
若生也不开口。
红樱的脑袋便慢慢低了下去,坐在绣凳上的身子跟着瑟缩了下。
责罚打骂都并不可怕,真正叫人害怕的,往往是这样冷冰冰的安静。
时间过得愈久,这安静就越是叫人胆战心惊。
良久,角落里燃着的灯,突然“噼啪”炸开了一朵灯花。
红樱一惊,差点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好容易才按捺住,逼着自己僵着身子坐定。可身下柔软舒适的垫子此刻却好像又冷又硬,令人如坐针毡。她坐立难安,坐在热炕上的若生却慢悠悠打了个哈欠,终于道:“下去吧。”
“是。”红樱长长松了一口气,起身告退。
正要走,她却又被叫住了。
若生依旧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样,口中道:“等到三月,你便及笄了吧?”
能叫主子记挂着自己的生辰,是颇有脸的事。红樱听她这般问起,心下愈松,笑着应是。
若生微微一颔首,没有再开口,只笑着摆摆手示意她出去。
等到人影消失在了帘后,她面上笑意便敛了,转头吩咐绿蕉道:“明儿天亮了便去将红樱她娘找来。”
绿蕉不解,但主子不说她也就不问,只好生应下退了出去。
若生望着她的背影,却无声叹了口气。
绿蕉忠诚有余,却可惜了不是个聪明能干的。若非当年她身边正缺人使唤,乳娘又觉得外头新进的人不如在木犀苑呆惯了的,这大丫鬟的位子只怕也不会有绿蕉的份。
她胡乱想着,也无心再翻书,只命人将灯吹灭,躺下闭上了眼睛。
然而方才一阖眼,她便想起了四叔来。
几个兄弟里,四叔同她爹长得最像。但她爹一笑,两颊酒涡便灿烂得令人也不由跟着一块高兴起来,四叔脸上却没有酒涡。
大抵人的性子如何,同样貌也是有几分干系的。
她爹跟四叔都是爱笑的人,可一个那般真,一个那般假。
暗无天日的时光里,她偶尔也会想,如果不是四叔,连家是不是就不会倒得这般快?
躺在用汤婆子暖过的被窝里,若生却突然觉得有些冷,遂将身子蜷缩成了一团,将头往胸前埋了埋。
外头夜风吹拂,飒飒一片轻响,她听着,深深吸了一口气。
最后一次见四叔时,他面上神情如何,若生已全然想不起,但他说过的那些话,她都还记得牢牢的。
那天,他就高高站在台矶上,穿着连家人用惯的上等料子,逆着光,面目陌生。
若生跟继母并幼弟若陵,则站在台矶下。她手里抱着父亲的牌位,簇新的,连漆都还未上过。
她紧紧扣着那块木头,几乎要将它嵌入身体里。
盛夏时节的风,热得人浑身冒汗。
她掌心里,却是一片冰冷。
四叔站在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云淡风轻地将刻薄又无耻的话一句句抛掷在他们面上——
“阿九,你不要怪四叔。”
“识时务者为俊杰,四叔我只是选了对的那条路。”
“你若要怪,便怪自己生为连家人吧……”
风那样大,将他的袖子吹得猎猎作响,却到底也没能将他的话给吹散了。
被风吹得扬起的散乱发丝遮住了她的视线,若生半点也看不清站在上头的人,却知道他绝不是自己昔年缠着叫四叔的男人,更不是她心中父亲的模样。
她浑身颤栗,咬破了唇,口中一片腥甜,而后蓦地将手中牌位掷了出去,笔直砸在了他额上。
头破血流不过一瞬间的事,衣冠楚楚的连四爷哎哟一声捂住脑袋,低下头去。
若陵吓着了,在朱氏怀里哇哇大哭起来,她却只冷眼看着台矶上的人大笑了两声。
她爹拿四叔当了一辈子的好兄弟,一辈子也没对他动过手,委实便宜了他。
但笑着笑着,她又哭了,咬着牙把眼泪往肚子里咽。走出连家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自己再不能像若陵一般,放声大哭了。
想起那一日自己做的事,若生蜷在被窝里的身子动了动,幽幽叹了声。
她爹倒也不曾说错,她的确是个不孝女。
他活着时没有好好待他,他去了,她竟还将牌位都砸了。
不过她爹要是能瞧见她往四叔头上砸出的那道大口子,想必也会高兴的吧?
若生嗅着被子上的淡淡香气,阖眼想着父亲,想着继母,想着年幼的弟弟……
不由得,泪水涟涟。
第015章 脾气
她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翌日醒来时,面上还带着湿冷的水汽。
绿蕉送了浸过热水拧干的帕子上来,她接了仔细敷在脸上,好半天才算是缓了过来,但镜子里的那张面孔瞧着还是浮肿的,倒像是吃胖了两分。她惯不喜涂脂抹粉,木犀苑里也几乎没有这些物件,是以想掩一掩也没法子。
日头高升,她去了明月堂用饭。
她爹正坐在那琢磨着昨儿个的翡翠烧卖不错,念着要厨房赶明儿继续做,抬头就瞅见她走了进来,顿时瞪大了眼睛,疑惑道:“你怎么过了一夜就跟团发面似的,发起来了!”
“……”若生顶着张肿脸大步走过去,径直在已摆好了早膳的桌前落座,夹了块千层油糕吃,斜睨他一眼,含糊嘟囔道,“您赶紧用了饭回去练字去。”
连二爷撇撇嘴,抢着也去夹了块油糕。
三太太说话算话,前儿个才说起要请朱氏上她那去尝尝家乡菜,这转头就索性将厨子直接送到明月堂来了。
江南来的师傅,又是在京里呆了段日子的,这一手好菜南北结合,倒是别有风味,不光是朱氏的家乡味了。不仅如此,这位新来明月堂的大厨,白案上很有火候,只随手拣了几道拿手的做了让连二爷尝过,连二爷便再舍不得人走了。
光是此刻摆在他们跟前的这道千层油糕,便甜糯柔韧,令人垂涎三尺。一层层薄如纸,色呈半透明,恍若璞玉。
若生好吃,连二爷也好吃,父女俩埋头吃着东西,倒也不说话了。
朱氏进门时,俩人正抢着最后一只灌汤包子。
连二爷一面想吃,一面又想着不能同闺女抢食,急得筷子都要握不住。若生笑得眉眼弯弯,故意闹他,说:“爹爹想吃吗?”
“不想!”连二爷耷拉着脑袋。
若生乐得不行,筷子尖上挂着的那只灌汤包直晃荡,摇摇欲坠。
连二爷赶忙拿了碟子去下头接,“等会掉桌上了看你还怎么吃!”
“我不吃,这就是给您的。”若生将灌汤包轻轻落在了连二爷手里的瓷碟上,笑得话音都在颤,“别凉了。”
连二爷眨巴着眼睛看她,跟着笑了起来,两颊酒涡隐现:“阿九真孝顺,好孩子得赏,还是给你吃。”
一旁伺候着的丫鬟婆子俱都面面相觑。
这府里金山银山堆着,还能短了这两位主子的吃食?就一包子,谁爱吃就吃了吧,快别让了。
但主子在座,也没人真敢将这心思说出来。
若生原也就是故意逗他,哪里就非吃不可,眼瞧着东西都要凉了,就催道:“我这都成发面了,还是不吃了。”
连二爷一怔,瞅瞅包子再瞅瞅她,而后郑重点头道:“这倒是真的!”
“凉了就搁着吧,吃新鲜的。”
突然,朱氏端了笼热气腾腾的灌汤包上来,不偏不倚搁在了桌子中央。
刚进门见着那一幕,她扭头便吩咐了下去让厨房再送一笼屉来,这会正热着。
连二爷凑近看了两眼,感慨道:“这就对了,早就该让再上一笼的!”
若生跟朱氏对视一眼,皆笑着摇了摇头。
少顷,早膳用罢,若生带着绿蕉告退先回木犀苑去。明月堂距离木犀苑并不远,以若生的脚程,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但若生回程的路上,却是走走停停,慢吞吞得很。
多练了几日,她的路已经走得很稳,哪怕小跑几步也毫无问题。
陈太医照旧隔几日就来看她一回,仔细看过她走路后,也说不像是有问题的,腿脚稳健,已是好全了,这才不再来。
是以她如今慢悠悠不肯走快,却是另有原因。
抄手回廊外头栽着的花木,已隐约可见翠色。
不过几日,这春日的气息就渐渐浓郁了起来。真是风一吹,春意便蔓延开了去。
她走一会停下看两眼,等回到木犀苑时一算,这短短一段路竟走了近半个时辰。
然则她磨蹭,也没人敢催她。
红樱的娘老子是一大早便来见她的,可人不在,只得候着。本以为既是主子唤自己来的,必不会久等,谁知这一等就足足等了大半天,分明是故意被干晾着了。
若生进了木犀苑,却也没有立即传红樱她娘来说话,只慢条斯理地更衣换鞋,一派悠然自得。
又过一刻钟,红樱她娘耐不住了,支使木犀苑侍奉茶水的小丫鬟来探一探。
这茶一沏,小丫鬟笑着道:“姑娘,崔妈妈候了好一阵了。”
话没错,语气也没错。
正端了茶盏要吃茶的若生却“哐当”一声将杯子摔了出去,发火道:“怎么,我还不配叫她等一等了?”
声音拔得高高的,窗外路过的下人们皆听了个清楚。
“都说崔妈妈在四婶跟前得脸,权当半个主子待着,连四叔见了她也得毕恭毕敬叫一声妈妈,真是好大威风!”若生又摔了只杯子,摔得沏茶的小丫鬟尖叫一声躲开了去,“成,她是主子我是奴才,我不配叫她候着,我就该跪着去请她才是!”
在场的几个丫鬟都吓糊涂了,半响才回过神来,急急忙忙上前去扶她坐下,安抚道:“姑娘快别恼,仔细这碎片割了手。”
说话间又有人匆匆去地上将碎瓷收拾了,半刻不敢延误。
若生一张小脸上却全是气,瞪着双杏眼气鼓鼓看着一地狼藉不言语。
绿蕉急得手足无措,跺脚道:“奴婢去叫崔妈妈来!”
“我不见她!”若生眼眶里霎时蓄满了泪水,扭头就扑在炕上闷声大哭起来,“我哪配见她啊!”
这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门外偷听着动静的丫鬟原是同红樱交好的,闻言立马撒丫子跑去通知了红樱。
红樱一听就懵了,提了裙子就飞奔去找她娘,进门就问:“您都干什么了?”
崔妈妈一头雾水,我这等了一早上胳膊腿都要等僵了,还能干什么?倒是姑娘叫她来做什么?
可红樱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飞快将方才的事说了一遍。
她娘骇然:“哭了?”
红樱跳脚:“您赶紧去瞧瞧赔个礼吧,这没得牵累了我!”
“别慌别慌,”崔妈妈抹一把额上冷汗,“三姑娘一直就是个娇纵爱发火的,这火不定就是冲着我来的。”但话虽如此,她还是立即就往前头去了。然而没走出多远就被拦住了,说姑娘不见她。
崔妈妈这才急了,“扑通”一声直接就地跪倒,“姑娘,您可千万别为奴婢这么个不中用的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