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章 清算(一)
几个时辰后,围困相府的官兵提枪拿剑地破门闯了进来。一众仆妇皆被吓得半死,可几个主子全不见了踪影,偌大的府里竟无一人能够主事。
官兵们便在领头的一声令下四处搜寻起来。
又过一会,有人发现了陆家大小姐。原来他们进门时,她早已经断了气。
尸体平躺在美人榻上,双手交叠置于身前,乍一看仿佛只是睡熟了。但她胸前有一滩滩的血,凝固了,变成暗红色的污渍,极其显眼。
距离美人榻不远的地方,落着一把匕首。
那上头血迹斑驳,一看便知是杀了人的凶器。
而匕首的主人,穿的一身花花绿绿,是他往常惯有的张扬模样。只是这一刻,染血的匕首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他似乎也变得安静了。
陆离趴在美人榻尾,背对着他们,始终没有动过一下。
其中一个官兵叫了两声,见他仍是不动,便皱着眉头上前去推了推他的肩。可不曾想,他这手明明没有用劲,手下的人却“嘭”一声倒在了地上。
另外几人见状,也急忙围上前去,一看,这脖挂赤金璎珞的少年郎竟也没气了。
他喉咙被割开,血糊了一领子,哪里还能活得了。
众人看来看去,只当是这姐弟俩是知道大事不妙所以畏罪自杀了,怎么也没有想到,其实是弟弟杀了人又害怕,哭着自尽的……
消息传出后,坊间不少人都唏嘘不已,觉得陆家姐弟是叫父亲给牵累了。尤其是陆大小姐,品貌俱佳,才德皆备,是京里多少姑娘的楷模呀。
众人台面上不敢说,心里却全是这般想的:这样一个人,就这么死了,实在是可惜又可叹。
可没过多久,相府花园里便挖出了许多的尸体。
此时太子少沔已死,陆相等人亦被捉拿,但落到刑部的那桩“分尸怪案”,尚在调查之中。直到苏彧解开谜题,画出舆图一一标记妥当,众人又根据这份舆图先后在东宫、相府等处掘出用以巫蛊邪术的木头小人,这桩案子才算是告破了。
但一开始谁也没有想到,相府里挖出来的东西会远不止木人。
那日,相府西面的花园被翻了个底朝天。
树砍了,草拔了,盛开中的梅花也扑簌簌撒了一地。
人脚踩上去,花瓣被碾碎,汁液沾满了鞋底。众人来去纷纷,弯着腰在土里翻找着,突然有人大叫起来:“有东西!”口气是惊骇的,声音也变了调子。
一群人匆匆忙忙围过去,你挖一锹我刨一块,三两下便将土下的东西给挖了出来。那是一具尸体,皮肉都烂干净了,想来已埋下有段日子。众人面面相觑,正惊讶着,蓦地又听见另一角传来了惊呼声:“还有!还有东西!”
他们挖出了一具,还有一具。
连着腐朽的衣裳,不知陆家花园里究竟埋着多少人。
那春日里绽放的花朵,秾艳至极的颜色,此刻想来似乎全成了人的骨肉精血。
几个仵作前后脚地赶来陆府,在腊月的寒气里净手更衣,口含姜片蹲下身子细细查验起来。但看得再仔细,这也还是第一遍,不过粗验而已,这些尸体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腐烂程度皆不尽相同。
但无一例外,他们的面目都早已模糊。
……
十二月初六,陆立展等人被押送大理寺收监,狱词云:“太子长孙少沔同丞相陆立展、酉阳侯张文及吏部尚书石有德、户部侍郎李瑜等谋为变,行巫蛊邪术,伺帝恙而举事。”
于是一夕之间,朝堂上风云陡变。
太子党羽不断落马。
一切分崩离析,谁也救不了谁。
因“巫蛊分尸案”而被捉拿的几人,又恰恰正是当年联手弹劾先太子的人。嘉隆帝震怒之下,严令众人重查先太子一案。而这个时候,陆相的罪名也一桩接着一桩地被人扒了出来。
他以权谋私,包庇长女,纵她行凶杀人的事,也叫天下人都知道了。
陆家花园里挖出来的那些尸体,有陆幼筠的婢女,有惹了她不痛快的小厮,也有无法分辨的……她杀人的事,被陆陆续续定了案,引得坊间一片哗然。
先前同她姐姐长妹妹短的各家小姐们听说以后,皆后怕得不得了。
那样一个温婉和善,连说话都从未大声过的人,怎么会是杀人不眨眼的凶手?
因她美,因她温柔,便人人都只当她是个好人。
哪里知道她心如蛇蝎,杀人如麻。
事发后,有人叫她美女蛇,用来吓唬自家哭闹的小孩儿,言称你若再哭,便叫那陆家美女蛇叼了你去当果子吃。小孩听完哭声一顿,转瞬便愈发惊天动地地嚎哭起来。
连只知吃睡玩闹的小娃娃都知道了她的可怕。
亲眼见过她的绿蕉更是不断地想起那日随若生前往陆家时的场景。她想起雀奴也许当时就在那园子里,忍不住偷偷地哭了好几回。
到了初八这日,若生天色未亮便起了身。
吴妈妈亲自来给她选的衣裳梳的头,素素净净的,面上一点脂粉也未施。
若生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点了点头,轻声吩咐道:“让厨房熬粥的时候,多放些杏仁和花生。”说完她的声音愈发轻了下去,叹息般又说了句,“雀奴喜欢。”
雀奴最爱腊八,因为有腊八粥可吃。
天寒地冻的,香香甜甜一碗下去,便什么冷也不怕了。
可今年,粥还是那样的粥,吃粥的人,却少了……
站起身来,若生又叮咛了句:“给流萤娘老子的银钱都准备妥当了吗?”
吴妈妈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回答道:“照您的吩咐备了五百两,回头将人接回来便同棺木一道送过去。”
若生又问:“秋娘的东西呢?可备好了?”
吴妈妈一面将手中的大氅为她穿上,一面颔首道:“您放心,都备好了,衣裳首饰,全是照着您的话给准备的。”
若生这才像是放下心来,微微地舒了一口气,抬脚往外走去。
时已腊八。
粥已熬得。
外头太冷,坏人太多。
她也该去接雀奴她们回家了……(未完待续。)
第355章 清算(二)
又半月,一切尘埃落定。
雀奴被葬入了连家祖坟,先太子的冤屈也得以一一洗刷。
陆立展则被判了年后处斩。
消息传遍京城的这一日,卫麟悄悄去地牢见了他。卫麟虽是太子少沔身边的人,但他当时却替嘉隆帝挡下了一剑。那一剑,将功抵过,已足够令他免罪脱身,且算护驾有功。
他养了大半个月的伤,陆立展便在牢中呆了大半个月。
二人见着面后,一个衣着光鲜,一个衣衫褴褛,竟是完全颠倒了过来。陆立展那天夜里便猜出他极有可能是内鬼,如今见着了人,也就不觉得奇怪,只神色冷漠地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冷笑起来:“你倒是好本事。”
卫麟面不改色地说了句“承认”,而后忽然微笑起来,直勾勾地看着陆立展问道:“陆相爷,你如今再看,我又是谁?”他说的很慢,一字一顿,话里却没有丝毫迟疑,“是你当年初见时的陈六,是连家千重园里的玉寅,还是卫麟?”
陆立展皱起了眉头没有说话。
卫麟便也不言语,只是望着他。
卫麟唇角的笑意凝固在那,泛着古怪的气息。
陆立展终于忍不住道:“你什么意思?”
卫麟闻言,颊边的笑意微微一动,似湖中涟漪,**风一吹便一圈圈漾开去。他笑得很开心,声音里也带着笑,清清楚楚地道:“我姓裴,平州裴氏的裴。”
“裴氏?”陆立展喃喃复述了一遍,神情有些恍惚,似乎一下子没能想起来平州裴氏是什么来路,然后慢慢的,他的眼神变了,脸色也变了。
他背上发汗,汗毛倒竖,一时间满脑子都是“平州”二字。
他终于想起了自己当年是如何设局以裴家为棋,借毒花一事诛灭裴氏满门,再牵出平州上下大小官吏,最终一举拿下,将整个平州府的官员都更换成自己的人马。他又想起自己当年在裴家救下的那个小丫头……原来,当年还有漏网之鱼……
陆立展盯着卫麟,皱起的眉头再不曾舒开。
如果卫麟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裴氏后人,那他这些年来的隐忍、迂回、城府……就实在是令人发毛……
陆立展垂下眼帘,吃吃笑了声:“这般说来,你当初听我吩咐潜入连家,不过只是为了获取我的信任?”
卫麟不答,只是低低道:“愿陆相爷一路好走,来日见了我祖父爹娘兄弟姐妹们,见了那裴家上下老老少少切莫害怕。”
话音未落,他已转头离去。
陆立展下意识想要叫住他,但张开了嘴,却忽然不知道该叫什么。
他迟疑了一瞬,卫麟便已走出了牢房。
头顶青天艳阳高照,有着冬日里少见的喧闹模样。
卫麟仰起头看了一会儿,只觉眼睛生疼,不由得想起了幼年时的事。裴家遭遇灭门惨祸的那一日,似乎也是这样的天。晴空万里,满目明媚——只是烈阳下的人间,乌糟糟的,实在是没法看。
他和哥哥跟着**娘苟且逃生,改名换姓,一心一意只想向陆立展报仇雪恨,除此之外,什么人什么事他都不放在眼里。只要能够达成目的,不管什么他都能不择手段地去做。
接近陆立展不难,可想要获取他的信任再近一步,就是千难万难。
可若不能让他信任自己,又该如何在他身后捅出那一刀?
这个时候,云甄夫人便成了他们的机会。
只是可惜他那哥哥不争气,接二连三地捅娄子。
卫麟迎着日光看向自己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白净,毫无血污,不觉笑了。
只要他赢了,他就是干干净净的那一个。
这世道的准则不过如此。
好与坏,不重要。
输或赢,才要紧。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陆立展死定了,明明他已经成功报了仇,但他心里竟好像不是快乐的。那里头空空荡荡,无着无落,倒像是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仇报了,一路支撑着他的信念似乎也就跟着倒塌了。
“哗啦”一声,尘土漫天,什么也没能剩下。
他转过身,看见了一辆马车。
驾车的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看见他转了过来,立即扬手遥遥招了两下。
明明不是熟人,但看他招手的动作,却像是熟得不能再熟。卫麟愣了一下,大步走过去,在马车边上站定了。
马车里的人便唤了一声“三七”。
驾车的少年答应了一声,人却在原处没有动。
“去树下候着。”
三七闻言终于动了,却还是哭丧着脸嘟嘟囔囔地说道:“三姑娘,我家爷可让我仔细看着您的……”
马车里的若生沉默了片刻,说了句:“好好望风。”
三七这才一步三回头地朝一旁的树下走去,但目光一直火炬似地盯着卫麟看。
卫麟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只好别开脸隔着车壁同马车里的若生打起了招呼:“久违了三姑娘。”
若生话中毫无波澜:“你我不是朋友,无需寒暄。”
“……也是。”卫麟笑了笑。
若生道:“裴氏毒花一案已在重查,敬请静候佳音。”
卫麟微微一怔,知道她隔着车壁看不见自己,但还是摇了摇头:“已经不重要了。”尽管他一直在期盼,但今天见过陆立展后,他却觉得不要紧了。
即便洗清了裴氏污名又能怎样?
死去的人,难道还能复活吗?
至多,不过是他烧个信给他们知会一声罢了。
但他说完,还是又接了句:“劳三姑娘费心了。”
若生淡淡道:“应该的。”
这是他们的盟约,时候到了,自然就该履行。
陈公公虽在太子少沔身边,但他并不得太子器重,近些年愈发如此,但卫麟不同,卫麟是太子少沔身边正当红的心腹。他的话,比陈公公的管用;他的人,也比陈公公讨喜。
如何接近一个人,如何取得对方的信任,都是卫麟擅长的。
就像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只要他想,他就总有办法能够让旁人喜欢他。
她上过当。
姑姑也上过当。
就连陆幼筠都曾栽在了他手里。(未完待续。)
第356章 前情
这一世虽然连家的事出了差池,但他转过身便成功接近了太子少沔,而且日转星移,太子少沔对他的信任也是与日俱增。这样的本事,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即便若生不愿意同他打交道,但也不得不承认,他是最合适的盟友。
她在长兴胡同的小宅子里见了陈公公,请陈公公想个法子悄悄地将信递给了卫麟。信上只有一句话——“倚栏娇,笑春风”。
平州裴氏的花,故裴夫人的曲子。
哪一样,都是世间独有。
信尾没有落款,只有一个时间和地点。她料定卫麟会见信而来,他也果真在信中约定的时间到来时,出现在了她眼前。他身着素衣,头戴斗笠,一路避人走来,到了地方后也不立即现身,只装模作样小心查看周遭环境。
他知道写信的人对他的真实身份必定了然于心,且这人能将信送至东宫,手段人脉亦不可小觑。他在明,对方在暗,不得不小心行事。
可若生,信是悄悄送的,见面却是直接站在那候着的。
卫麟很快便看见了她。
他面上慢慢地露出了诧异之色。
临行之前,他翻来覆去想了很多人,却从未想到过若生身上。连家娇滴滴的三姑娘,怎么会知道倚栏娇和笑春风?卫麟惊讶之下,连要将视线移开都忘了。
他近乎直勾勾地看着她。
若生自然也就发现了他。
随若生同来的三七在旁抓着画像仔细比对过眉眼,也冲若生压低了声音道:“三姑娘,是他!就是他!”
少顷二人面对面落了座,她开门见山地便将倚栏娇的来历说了一遍,然后是平州、梅姨娘、那支名为笑春风的曲子、陈年旧案还有梅姨娘心心念念的陆立展。
卫麟则一直沉默着,直到她不再言语方才嗤笑了声:“世上焉有那般愚蠢的人?”
他说的是梅姨娘。
那个幼时被陆立展救出裴家后,便一心一意认定了陆立展的人。
从感恩到仰慕,再到情愿为他肝脑涂地,看起来的确是蠢。
卫麟道:“她小时不知便罢,长大了竟也还是什么都看不穿,岂止是蠢。”
若生看了他一眼:“你怎知她就没有看穿?”
对梅姨娘而言,说来说去,不过是“情”字困人。她未必就不知道陆立展的真正面目,她只是知道了也不愿意相信罢了。
若生又道:“但你……看来是早就知道真凶了。”
在平州发现梅姨娘的事后,她曾猜测过卫麟兄弟二人为何要进入千重园。是同梅姨娘一样受人蛊惑,以为姑姑才是害了裴氏满门的凶手?还是,另有所图?
而今想来,该是后者。
她定定看着卫麟,眉眼沉沉地道:“平州的事也好,梅姨娘也罢,我方才所言,你但凡有一句不信的,都大可再调查一番。”
卫麟唇角微勾:“三姑娘的话,我自然都是信的。”
他也的确一直都知道真相。
他惊讶的,不过是若生早知他的身份。
兄长和他跟着**娘长***娘知道的事,他们全知道;**娘不知道的事,他们后来也知道了。
父亲遇害时,他就躲在柜子里,透过缝隙看得清清楚楚。那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年轻人接过一旁官兵手中的长剑,指着父亲,想要逼迫父亲说出裴家花谱的下落。
可父亲抵死不从,他便冷笑着一剑挥下。父亲的血滚烫滚烫的,洪水似喷涌而出,溅得老高,溅到了他的眼睛上。
他以为自己死定了,却听见外头有官兵冲进来大喊,大人,找着了!
他不知道什么被找着了。
但他因此脱身,活了下来。
那个年轻人的模样,也从此镂刻在了他的心里。
想起陆立展,卫麟嘴角的笑意更重了些。
若生则看见他的笑便下意识别开了脸。
可她一转头就看见了三七,三七一脸疑惑地望着她,眨着眼睛像在问怎么了。
若生心里忽然一松,又将脸转了回来。
今时不同往日,他卫麟算什么,不管他叫什么,是卫麟还是玉寅,都同她没有半点干系。他说什么,笑不笑,也全不值得她在意。
她想开了,立时神清气爽,屈指轻叩桌面道:“你想报仇,我也想。”
陆幼筠耀武扬威、张狂肆意的根基是她的家世,是她的父亲。
没了那些,她也不过就是蝼蚁。
明人不说暗话。
若生继续道:“以你的本事,想必会有报仇雪恨的那一天。但那一天,还要等上多久?三年?五年?十年?你不知道,你也算不出来,可你一定心知肚明,那一天还很远。但你我一旦联盟,那一天便可近在咫尺。”
卫麟闻言,目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
半月之后,他将“鱼饵”喂到了太子少沔嘴边。一面离间太子和陆相的关系,一面劝说太子不可坐以待毙要主动出击。他小心翼翼揣摩着那个度,顺了太子少沔的心,又没有叫太子起疑。
很快太子少沔便咬了钩。
大鱼近在眼前,便到了苏彧等人收线之时。
卫麟不断透过陈公公递出消息,苏彧几人便不断根据那些消息来修整计划。他们借太子少沔的计策,将计就计,从义庄寻来无名尸布“巫蛊凶案”,又装作已经陷入了太子挖好的深坑之中来麻痹他。
继而再一步步推演,抢在他们动手之前便备好应对之策。
最终,太子少沔被斩杀于宫变之中,陆立展等人也被悉数打入了死牢。
……
若生坐在马车里,回忆起先前的筹谋,嘴角用力抿了抿。
这时,车外的卫麟忽然说了一句话:“当日虽是联盟,但三姑娘并没有打算让我活到最后是不是?”
外人眼中,他是太子少沔的心腹,一旦太子落网,他就会连分辩的机会也难寻。到那时,不等真相揭露,他就先死了。若非他当时灵机一动,趁机替嘉隆帝挡了一剑,他今日能否站在这里就难说了。
马车里的若生不置可否地说了句:“时候不早,公公该走了。”
卫麟一怔。
她似乎笑了一下:“我家姑爷可不大喜欢你。”
伴随着话音,远处响起了马蹄声。(未完待续。)
第357章 名字
蹄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卫麟微微抿了抿唇,说了句:“是啊,时辰的确是不早了。”他身上带着伤,还没有好全乎,出来走上这么一遭也怪累人的。他从善如流地道:“既如此,那便再会了三姑娘。”
若生坐在马车里,声音有些发闷:“公公好走,后会无期。”
事情已了,他们今后再无必要见面,自然没有“再会”。但她将话说得这般决绝果断,还是叫卫麟有些吃惊。
不过吃惊之余,他也未再说话,只不动声色地悄悄转身离去。而他一走,一旁守着的三七就急匆匆跑上前来喊若生道:“三姑娘,五爷来了!”
若生重新笑了起来,掀开帘子从里头探出张明媚的笑脸道:“我知道。”
三七攥着马鞭歪了歪脑袋:“您怎么知道?”
若生还是笑吟吟的,不紧不慢地道:“我同你家主子心有灵犀呀。”
三七一愣,旋即脸上烧起了两团红云:“您……您这话……”怎么能当着他这个连喜欢的姑娘也没有的人面说!这不是故意刺激他嘛!她不害羞,他可要害臊了……
三七讷讷的将脸转了过去,开始四处张望起来。
若生哈哈大笑:“三七呀,你那哥哥可比你脸皮厚得多了。”
同样的话,她在忍冬跟前也说过,可忍冬面不改色心不跳,还能接着她的话把她和苏彧一道再夸上一遍。难怪苏彧会将忍冬留在长兴胡同里守着永宁,而非三七。
兄弟俩生得一样,性子可真是截然不同。
若生过去出门时身边带的都是扈秋娘,可如今扈秋娘不在了,她一时之间也没有合适的人手,便向苏彧借了三七来用。不曾想,三七这般逗趣,实在是好玩的紧。
若生高高兴兴地笑了一场,心情大好,直到苏彧到她面前时,她脸上还带着笑。
苏彧换乘上了她的马车,坐定后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了句:“见过玉寅了?”
若生微微颔首,笑道:“你差了三七来看着,还需问我么?”
“我只说让他跟着你,可没有吩咐过旁的事。”苏彧闻言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一面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册子递给她。
若生接过翻开,一看蹙眉,抬起头来望向他正色问道:“这是……陆立展的?”
苏彧点头:“事出突然,他的东西虽藏得严实但还都来不及毁去。”
陆家被翻了个底朝天后,他有什么东西,就也都被翻了出来。
若生重新低下头去看手中的册子,上头密密实实地写了一堆东西,有人名,有时间,也有事件。她不由得想起了当年她和苏彧在平州时,从那位平州刘刺史手里拿到的账簿。
于是她再次抬头看向苏彧问道:“这册子有何异样?”
朝堂上的事,她敢插手,但她能插手的余地不多。如今太子已死,陆立展等人亦被收监,剩下的理应全是苏彧和昱王的事。这册子既是陆立展的,那上头所记载的人和事,自然也就都是陆立展和太子少沔的同党,或受制于他们的人。
昱王知悉便已足够,根本不必特地拿来给她看。
苏彧道:“你往下翻。”
若生听他口气似乎有些古怪,便哗哗往后翻了两页。
翻到某一张,他忽然伸手一点,按在了那张纸上:“你仔细看看上头所写的名字。”
“李莞。”若生低头看着,轻轻地念了一遍:“这名字,有什么不对劲的么?”这看起来,像是个女人的名字……但朝堂上为官的,哪有女人?她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苏彧:“这是个男人的名字?”
苏彧摇了摇头:“不知,或许是个男人,又或许是个女人。”
若生听得更糊涂了,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苏彧压低了声音:“你再想想,这名字可眼熟。”
若生一愣。
说到眼熟,她似乎的确在哪听过这个名字。可是,是在哪里?她有些迷迷糊糊地回忆着,李莞……李莞……忽然,她眼神一变,蓦地道:“李莞!不是你姨母的名字吗?”
——夏柔的生母,便叫李莞!
她虽然只听过一回,但应当没有记错。
若生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怎么会?”
言罢她立即又摇了摇头道:“是不是凑巧?”“李”是大姓,一向常见,“李莞”这个名字,也并不十分特别,世上同名同姓之人多的是,仅仅只是一个名字,什么也说明不了。
苏彧笑了一下:“兴许是凑巧,兴许不是。”
眼下没有别的证据,什么话也不能说死。
他望着若生:“你再看看上边所记载的日子。”
“……没有道理。”若生轻声自语着低下头去,“她和陆立展怎会有交集。”她仔仔细细地盯着边上写着的日期看,墨色已经陈旧,写的是宣明十三年。
那是,六年前。
若生心里开始翻江倒海:“宣明十三年,岂不正是——”
“燕门之变”时!
也正是在那一年,苏彧失去了他的父兄。
可她再看,上头除了一个名字和时间外,已再无其他。
这个“李莞”究竟是谁?陆立展和他在宣明十三年又做了什么?
若生合上册子,看向苏彧,突然有些语塞了。但很快她又想到了一处不大对劲的地方:“思来想去这名字恐怕还是重了的可能更大些。”夏柔的母亲早在十几年前便去世了,她也因此一直寄住苏家。
到了宣明十三年,夏柔母亲的祭日也不知过了多少个。
那个和陆立展有所交集的“李莞”,怎么可能会是她?
陆立展难道会特地在多年后写下一个死人的名字?
若生越想越觉得不可能。
苏彧却没有说话。
她能想到的事,他自然也会想到。
这册子上不过只有寥寥一个名字和时间,连正儿八经的证据也算不上。但相同的名字,难免还是过于巧合了。不知道就罢,而今知道了,心里总是有些犯嘀咕。
苏彧将册子重新收好,声音平静地说了句:“不管怎样,既然知道了,就还是查一查吧。”(未完待续。)
第358章 男人
午后,阳光渐弱,腊月的空气寒意愈浓。
黄色的腊梅花颤巍巍地从墙内探出枝桠来,风一吹,空气里便满是梅香。若生透过车窗向外望去,天际一团火红已成灰白,是又要下雪的模样。她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将视线收回,忽然瞥见了不远处的一辆马车,目光顿时又凝在了那。
马车她不认得,但车上写着的那个大字她可认得。
若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这时,马车上下来个姑娘,像是察觉了她的目光忽然将脸转了过来,然后一看,脸上绽开了笑容,朝着她用力地挥了挥手。
若生心里大抵已经猜出了这人是谁,遂扭头同一旁的苏彧道:“你往外瞧瞧,那是不是你家表妹。”
苏彧微微一愣,越过她侧脸往窗外看了一眼,轻轻地“嗯”了一声。
若生道:“是不是该过去打声招呼?”
苏彧眼皮也不掀一下地道:“不必理她。”
“……”若生回过身,用力地打了下他的肩膀,哭笑不得地道,“有你这么为人兄长的么?”
苏彧一脸风轻云淡:“那丫头讨人嫌。”
若生闻言愈发啼笑皆非,扶额吩咐,让三七将马车赶到夏柔边上去。到了地方她先下的车。夏柔立即迎上来,笑着道:“阿九你来的正好,我这恰巧缺个人陪呢。”
俩人近日熟悉了许多,若生便也就笑起来道:“你那表兄也在。”
说话间,苏彧推开车窗,从里头探出了半张脸,看着她们轻轻地哼了一声:“打过招呼该走了。”
夏柔回望过去,翻了个白眼,又笑着抱住了若生的胳膊:“好阿九,别理他,我们自去玩我们的。”
若生失笑:“做什么去?”
夏柔伸手指了指附近的一座楼:“听闻里头新出了些好玩的菜色,我们去尝尝。”
连家的厨子手艺绝佳,若生鲜有在外用饭的时候,夏柔所说的酒楼她从未去过。
她回头看了苏彧一眼。
苏彧正要开口,夏柔抢先说了句:“何以解忧,唯有吃喝。”她的手还牢牢地抓着若生的,丁点没有要放开的意思。苏彧无可奈何地道:“银子可带够了?”
夏柔瞥他一眼:“放心吧您,银子不够我也不能卖了您媳妇儿。”
若生一面脸红一面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
苏彧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问道:“是不是讨人嫌?”
若生乐不可支,笑得答不上话。
苏彧叹了一声:“罢罢,我走就是。”
他要去长兴胡同一趟,若生原是归家,如今能有夏柔陪着四处转转也是好事。雀奴出事以后,若生只在他跟前大哭过一场,想必心里还是难受的。
胡吃海塞一顿,纵然不能解忧,也是高兴的。
但他念叨着要走,却始终没有发话让三七动身,三七便犹犹豫豫地不知怎么办。
还是若生催促道:“走吧。”
苏彧这才又叹了口气让三七启程。
夏柔挽着若生的胳膊感慨道:“真是谢天谢地,我还生怕他不走了。”
若生跟着她往酒楼里走,嗅着空气里弥漫的淡淡烟火气,笑着道:“他有要事在身。”说完,她忽然想起了先前在马车上看过的那本册子。
那个被陆立展特地记载在册子上的李莞,同夏柔的母亲究竟有没有干系?
想了想,若生闲谈般问了一句:“你还记得你娘的样子吗?”
夏柔摇了摇头,不假思索地道:“哪里能记得。”
她去世的时候,夏柔尚且年幼,对她的记忆原就不深,过了这么些年,更是丁点也不记得了。
若生沉吟着笑了笑:“我只看过我娘的画像。”
夏柔怔了一下。
若生笑道:“画师手艺精湛,栩栩如生,但我总是看过便忘。”
她有记不住人脸的毛病,夏柔也知道。
夏柔问了句:“那我呢?你平素是如何记住我的?”
若生哈哈一笑:“你呀,你左侧鼻翼上有一粒小小的黑痣。”
夏柔“咦”了声,伸出手指仔细摸了摸自己的鼻翼:“原来如此。”
少顷,俩人上了楼,进了雅间,夏柔大马金刀地往下一坐,想也不想地便脱口点了七八道菜,又让人再上一壶梨花酿。
若生有些吃惊。
夏柔倒是满不在乎地冲她一摆手:“在家时常陪着姨母用饭,她饭量小,菜色多清淡,实在不合我胃口。今日难得出来,自然要放开肚皮吃个痛快再说。”
果然,她说要放开肚皮吃,这菜一上来,她便真就开始埋头大吃。
她将丫鬟打发了出去,自己夹菜,想吃哪一道便吃哪一道。若生看着她,明明味道一般的菜吃进嘴里似乎也成了珍馐美味。同夏柔吃饭,实在开胃。
两个人吃着菜小酌着,面颊因为咀嚼的动作一鼓一鼓,像水中两条贪吃的锦鲤。
突然,外头传来了一声巨响。
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被撞倒了。
若生和夏柔一齐抬起头来,对视了一眼,皆起身伸手去推窗。推开半扇,街上景象便可一览无余。底下闹哄哄乱糟糟,不知是谁家的马发了狂,踢翻了两旁的小摊子,此刻正嘶鸣着被个穿靛蓝色的年轻人勒住了缰绳慢慢平静下来。
若生一手还端着酒杯,见状兴致缺缺地准备合窗。
然而这瞬间,那年轻人手一扬,腕间有个东西蓦地映入了她的眼帘。
她震惊之中手一抖,酒杯“哐当”落地,溅起了一地的梨花酿。
是不是眼花?
是不是她眼花了?
她们身处二楼,虽然楼不高,但到底隔着距离。
是不是,她看错了?
若生顾不得酒杯摔了,只急急忙忙趴在窗口低头往下看。
但这会,她已经看不见他腕上的东西了。
她直起身子,从自己领口里掏出了一根红绳。红绳末端,吊着一枚模样古怪的坠子。
坠子是玉的。
打磨成了半圆形的薄片。
上头刻着一只不知名的鸟,有翅膀有羽毛,却只有半只。
姑姑也告诉她,这坠子只有一半。就算找遍了整个大胤朝,也绝不可能找出第二块来。
可她方才,分明好像看见了另一半……
玉上的鸟,血红血红,日光下要多刺目便有多刺目。(未完待续。)
第359章 生疑
这坠子原是姑姑的东西,是她早年在东夷得来的。[本站更换新域名.首字母,以前注册的账号依然可以使用]姑姑悉心保管了多年,直至雀奴去世,才将这枚玉坠转赠给了她。
雀奴身上有一半的东夷血统,这玉坠给了若生,是权作纪念的。若生接下后,便用红绳串起贴身挂在了脖子上。她虽然并未问过姑姑这坠子的来历,但心中多少有数,能叫姑姑一留便十数年的东西,只怕是同那位东夷三王爷有关。
是以当姑姑告诉她这坠子只有半块的时候,她深信不疑。
依她对姑姑的了解来看,另半块坠子不是在那位三王爷身上,便该是同她早夭的表兄一道埋在了地下。
然而方才那一眼——
若生紧紧攥着手里的玉坠,心头百转千回,猛地叫了一声夏柔。
夏柔还在因为她先前失手摔在地上的酒盏而失神,闻言一惊:“怎么了?”
若生道:“你往楼下看一眼,留神看那个牵着马的男人,看他的脸可有什么异样。”
夏柔怔了一怔,点点头依言往窗外望去。
“可有异样?”若生问。
夏柔转过脸来看向她:“挺俊俏的。”
若生沉默了片刻,过了会才细问道:“你仔细看他的眉眼,是大胤人模样还是异族模样?”
听见“异族”两个字,夏柔面上露出了两分吃惊,正了正脸色道:“我再瞧瞧。”她再次往楼下看去,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个年轻人。
许是目光太过炽热,突然间,蓝衣的青年仰头朝她看了来。
二人目光一触,像是有一条线,蓦地绷紧了。
但夏柔没有慌张,反而朝着他嫣然一笑。然后收回目光,站直,合窗,一气呵成,半点不见乱。她正色看着若生道:“瞧着像是大胤人,但仔细看,他的眉眼似乎更深邃些。”
若生点点头没有言语。
夏柔回到桌前,重新斟了一盏梨花酿递给她,轻声问道:“你认得他?”
若生摩挲着杯身,闻言摇了摇头:“不认得。”
但她看着那个人,想起那半块玉坠,便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人。
如果姑姑的孩子一直活着,那他现在该是什么模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英俊还是丑陋?若生不知,也从没有想象过。因为姑姑告诉她,那个孩子死了,一落地便死了。
但如果他活着呢?
他应该更像一个大胤人吧。
他嫡亲的祖母原就是大胤姑娘,他的亲生母亲也是大胤女子。
他的父亲便已不那么像是东夷人。
他就应该,更不像吧?
胡思乱想了一通后,若生眼中露出了一点叹息式的神情。她呷了一口杯中的酒水。梨花酿入口甘甜,丁点辛辣也无,委实不像酒。她定定地看着夏柔道:“若让你将方才所见的那个男人画出来,你有几分把握?”
“琴棋书画诗酒花”,夏柔只精了一个“画”字,让她作画,她还是不怕的。
她拿筷子尖蘸酒,在桌上画了几道后口气笃定地道:“至少八分。”
若生舒了一口气。
这时,她听见夏柔有些迟疑地说了一句:“奇怪,仔细想想,那人竟同你生得似乎有几分相像。”
若生心中一震。
莫名的,即便隔着窗,这一瞬间她仍然觉得天变了。
夕阳渐至。
风更冷了。
身在长兴胡同的苏彧站在廊下,仰起头来朝上看,视野所及的四角天空隐隐带着种沉沉的暮气。他忽然间有些呼吸不畅,胸口憋闷令人不快。
如今大局已定,永宁也该回宫了。
他原以为到了这一日,自己定然会长松一口气。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竟然有些不舍。
苏彧轻叹了一声,将视线从愈显阴沉的天空上收了回来。他转过身,向屋子里走去,然而才掀开帘子,他便定住了脚步。他站在门边,看着里头的人,眉头慢慢地蹙了起来。
屋子里只有三个人。
永宁抱着若生送给他的布老虎在小声地自言自语。
“小老虎、小老虎,你今年多大了?”
童声边上,是正在低头收拾东西的少年,嘴角微微地笑着。
另一边,屋子的角落里,也有一个少年在认认真真地收拾着东西。
两个人,穿着一模一样颜色样式的衣裳;两张脸上,也挂着几乎一般无二的微笑。
苏彧有一刹那的失神。
数年来,三七和忍冬兄弟俩一个跟着他呆在定国公府,一个跟着永宁留在长兴胡同,二人鲜少如今日这般聚在一道,是以他也一直没有发现,原来三七和忍冬他们俩是这样的像。
苏彧知道他二人是双生子,但往常只看一个,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直到方才,他掀开帘子往里看的那一刻,发现自己竟然没能一眼便分辩出谁是三七,谁又是忍冬。他们看起来是那样的相似,不说话的时候,分明就像是镜中和镜外,一边一个,却是同一人。
苏彧的声音像在梦呓,很轻,很轻:“忍冬?”
屋子里很安静,除了小永宁软糯的童声外,并没人在说话。所以他一开口,即便声音轻微,屋子里的两个少年还是立即便齐齐朝他看了来。
望着那两张脸,苏彧猛地头皮一炸。
左侧的少年率先察觉了他的神色不对,急忙问道:“怎么了主子?”
右侧的少年眨眨眼,飞快地四处张望了一圈,疑惑又苦恼地道:“五爷,可是小的哪样收拾的不对?”
苏彧攥着帘子的那只手轻轻地颤了一下。
他现下辨出来了。
左侧的是忍冬,右侧的是三七。
可他们俩在他身边呆了这许多年,他方才竟未能一眼便分辨清楚。
苏彧的眼色沉了下去。
他没有说话,三七和忍冬也就不敢说话。
就连永宁,都察觉出了气氛不对,没有继续同他的小布老虎说话。
但寒风一阵阵的,不断地从半开的门口吹进来,吹得屋子里的热气也散了。终于,永宁抱着布老虎,扬声叫了一声“爹爹”:“冷!”
苏彧这才像是回过神,将手里的帘子放了下来。
他看着永宁,忽然喃喃地说了句:“该改口了。”(未完待续。)公告:APP上线了,支持安卓,苹果。请关注微信)
第360章 晚膳
暮色四合之际,苏彧去见了陆立展。他带着那本册子,一页页翻开点给陆立展看,上头的人和事,除了“李莞”,每一个、每一桩他都了然于心,只有“李莞”,只有这个不知男女不知身份却异常熟悉的名字,是在他意料之外的。
苏彧指着那一行墨色陈旧的人名,问陆立展道:“宣明十三年时,你记下的这人是谁?”
陆立展像是早知会有这么一朝,闻言面上半点不见慌乱,只但笑不语,目光定定地看着苏彧,过了半响方才张嘴说了一句:“小师弟才智过人,想必自己能够领悟。”
言语间,他一张笑脸,浑似酒桌谈笑,无一分身陷囹圄之苦。
冬去春来,用不了多久,他就要死了。
临死之前,还能看看旁人的笑话,多好?
陆立展说完以后再未开口,一副抵死不说,偏晾着你当乐子看的模样。他左右是死定了,而今就算拖了他去严刑拷打又能如何,不过是早死晚死而已。
他惜字如金,一字不肯再说。
苏彧收起册子,也未再发一言。
他心知肚明,陆立展不会说。
他特地来问,想看的不过是陆立展那张脸罢了。那张满面笑意的脸,不必出声,便足以解惑。他心中的怀疑,已近八分。
如果册子上所写的名字同他毫无干系,陆立展的神情不会这般愉悦。
苏彧转身出了牢房。晚风迎面吹来,带着凛冽的寒气,将道旁的两棵枯树吹得沙沙作响。天边仅剩一线红光,微弱的几不可见,很快便也湮没在了浓稠的夜色里。
苏彧低头垂眸往地上看去,有两片枯叶被夜风高高卷起,打着旋儿飞远了。
他呼吸一轻,有些黯然地想,这两片叶子还活着的时候,生在枝头上,是否是一样的鲜翠欲滴……
它们又是否有着极其相似,乃至于令人无法用肉眼分辨的脉络?
他在夜幕下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
与此同时,定国公府的角落里,跪在佛前虔诚诵经的苏老夫人也紧紧地闭着眼睛。
消息已经传遍京城,街头巷尾,人人都知道了。
那原本位高权重的陆相,年后便要处斩了。
有人唏嘘,有人惶惶,有人拿来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话。
可苏老夫人听说以后,只是久久地愣在了那。她将身旁的婢女婆子都给打发了下去,孤身一人留在小佛堂里,面向菩萨那张慈眉善目的脸,拼命地转动起了手中佛珠。
她心不静,她心慌意乱。
眉间是个深深的川字,眼角细纹密密麻麻。
不过瞬间而已,她却像是老了十岁。
但是下一刻,她突然停下了手中动作。
她睁开眼,微笑了起来。
这一笑,容光焕发,显得她异常年轻有活力,仿佛先前那老态只是一场错觉。苏老夫人觉得自己浑身轻松,耳聪目明,这一刹那是从来没有过的舒适自在。
不枉她日夜礼佛,如今终于有了回应。
她细细摩挲着佛珠,一粒粒光滑圆润,全是岁月的痕迹……
突然,隔着厚厚的防寒棉帘子,响起了大丫鬟青鸯的声音:“老夫人,五爷来了。”
苏老夫人愣了一愣,站起身往门边走去:“可说了有什么事?”
青鸯的话音被晚风吹得有些缥缈无着:“五爷没有提起。”
苏老夫人掀起了帘子,探身走出,就着廊下昏黄的灯光遥遥地望了一眼,有个身穿大氅的年轻人正背对着她站在台矶之下。
她笑了起来,清清嗓子,扬声唤道:“小五!”
台矶下的苏彧闻声转过身来,大步上前来问安。
苏老夫人笑着拍拍他大氅上沾着的夜间水汽,问道:“怎么这时候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苏彧摇了摇头:“多日不见,想您了。”
他一贯不爱亲近人,但面对母亲的时候,偶尔也会流露出两分孩子气。
苏老夫人便愈发笑容满面,神情关切地问道:“可曾用过饭了?”
苏彧叹口气:“方才得空,还不曾。”
苏老夫人笑道:“巧了,为娘抄经抄晚了,也还未曾用饭,看来今儿个是注定要咱们娘俩一块儿用饭的。”她扭头喊了一声“青鸯”,“让人摆饭,多备一份碗筷。”
青鸯应声而去。
母子俩便也一前一后往温暖的室内走去。
不一会,青鸯手脚麻利地领着人将饭菜一一摆放妥当后,便另取了一双筷子来要给苏老夫人布菜。
可苏老夫人摆摆手:“不用你留着伺候了,下去吧。”
说完,她神色微变,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将人叫住了问道:“表小姐呢?怎么不见人?”
夏柔时常来陪她用饭,今日却似乎没有看见。
苏老夫人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色。
青鸯道:“回老夫人的话,表小姐先前差人来报了信,说是留在连家用饭,今日会晚归。”
苏老夫人眉间一蹙,很快又舒展开了来:“是吗?”
她没有再问,一旁的苏彧也没有说话。
青鸯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母子二人各自取了筷子开始用饭。
吃了半饱,苏老夫人神态温和地问道:“近几日都在忙些什么?瞧你这脸,像是又瘦了。”
苏彧笑了一下:“您哪回见我不说又瘦了?”
苏老夫人佯装愠恼:“胡说八道,我哪有回回这般说。”
“您别不认,论记性,我可比您强。”苏彧放下了筷子,“不过这几日的确是忙了些。”他顿了顿,仿佛有些苦恼似的,迟疑着叫了一声“娘”。
苏老夫人奇怪地看着他:“嗯?”
苏彧回望过去,看着她的眼睛:“姨母,可是姓李名莞?”
苏老夫人一怔:“是呀,怎么了?”
苏彧踟蹰着,没有往下说。
苏老夫人追问道:“你这孩子,怎地突然问起了你姨母的名字?究竟是怎么了?”
叹息了一声,苏彧身子后仰,闭上了眼睛,终于将陆立展的册子给说了。
“这原是不该告诉您的,但事情实在有些蹊跷……”
苏老夫人面露惊讶:“这、这世上竟有这般巧合的事。”
苏彧道:“可不是巧。”
苏老夫人摇了摇头:“你姨母那名字,不算罕见,便是男人也用得。”
苏彧坐正了身子:“您说的是,这名字对应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恐怕也只有陆立展一人知晓。他眼下不说,回头禁不住严刑拷打,这嘴迟早还是会被撬开,等到那时,一切便都明了了。”
他重新拿起了筷子。
苏老夫人颔首道:“不管怎样,这人已经落入大狱,你也不必心急,早晚能问出来的。”她亲自动手盛了一碗汤递到苏彧手边,“快多吃些。瞧瞧你这手,哪里有肉,还嫌我总是唠叨。”
苏彧顺从地接过了汤碗。(未完待续。)19岁女子直播平台直播自慰曝光!关注微信)在线观看!
第361章 伤疤
余光一撇,他看见了母亲手腕内侧的伤疤。言情首发
那是道陈年旧疤,早已痊愈,但模样狰狞,依稀可见当年惨状。
苏彧记得,那伤疤下,原是一块胎记。褐红色,形如蝴蝶半翼,大小不过接近拇指指甲。但而今映入他眼帘的那块伤疤,却有近两寸长三寸宽。
当年突发意外,姨母因走水而被困屋中,母亲得知消息后,心急如焚,不顾众人阻拦,拼死想要冲进火场去救人,仓皇间,反倒烧伤了自己。
她腕间被火焰灼伤,一片血肉焦糊,即便后来医治痊愈,也再难以复原。
那块皮肤已经死了。
坑坑洼洼,全是痛楚燎过的痕迹。
他幼时瞧见,总觉骇人,稍长大些,便知其痛,似感同身受。但这一刻,苏彧看着那块旧疤,心里慢慢地冒出了一个声音:是不是,太巧了?
为什么受伤的地方,正好便是胎记生长之处?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来也没有冒出过这样的疑问。
可现在,那个声音越来越响,几乎要变得震耳欲聋。
的确……是有些巧合了……
苏彧突然觉得胃口全无,那碗汤端在手里,香气扑鼻也无法打动他半点。他低下头,拿起调羹,舀了一勺,又一勺,反反复复将一碗汤水搅动得浑浊不堪,才终于喝了一口。
这顿饭,变得格外的漫长。
于他是,于苏老夫人也是。
母子俩再没有交谈,只平静如常地用罢了饭便散了。
翌日,苏彧在长兴胡同见了若生。
元宝也一道跟了来。
天寒地冻的,它懒洋洋一向不肯动弹,更不必说出门。但今次,不知是不是料到若生要见苏彧,它眼巴巴地看了若生一早上,临到若生要走,更是直接扑上来挂到了她裙子上。
好好的衣裳,差点叫它给抓坏了。
绿蕉气得要断它的粮,它竟然也不怕,只死死缠着若生不肯放。
若生哭笑不得,最后还是发了话,带上它一起出了门。到了长兴胡同,它一见苏彧便飞奔过去用自己的胖脸蹭起了他的脚,嘴里“喵喵”地轻声叫唤着,像在说想他。
若生深感这猫不行,见异思迁,朝三暮四,跟着苏彧的时候天天想往自己这儿跑,如今跟了她,又想和苏彧过日子,实在是靠不住。
她故意冲着元宝轻轻地“哼”了一声,越过它,掏出张纸来递给苏彧看。
元宝见状,又迟迟疑疑地爬到了她脚边,仰起头,谄媚地叫唤了一声:“喵呜——”
若生装作没听见,不理它,只同苏彧道:“我昨儿和柔姐儿在酒楼用饭的时候,看见了一个人。”
元宝扒了两下她的鞋,见她没反应,再次回到了苏彧脚下。
但苏彧也不理它,只低着头看纸上画的人,有些奇怪地道:“这是……”
若生道:“你看出来了。”
当时夏柔画完以后,啧啧称奇,道是越看越觉得这人同若生有些相像。若生便取出了那位故东夷三王爷的画像让她比对着看,可夏柔看罢,却说两人看起来虽然都眉眼深邃,但似乎并不像。
于是若生再次取来姑姑的画像让她看。
这一回,夏柔愣住了。
她说,很像。
即便一个是女子,一个是男子,但二人的眉眼五官,给人的感觉却是相似的。
夏柔说,若生生得有几分像画中女子,但她们先前所见的那个年轻男人比她生得更像画中人。
若生和他的像,乃是因为他们都像了另一个人。
苏彧拿着画像细细地看,反复地看:“的确是像。”
若生叹了口气,取出贴身携带的玉坠子给他看,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通,最后道:“只怕姑姑当年知道的,并不全是真相。”
她先前只是震惊疑惑,但现如今那疑惑像是慢慢有了解释,令她不得不留心。
她望着苏彧,蹙起了眉头,有些苦恼地问道:“是否应当告知姑姑?”
苏彧慢吞吞地摇了摇头:“没有证据,便不到说的时候。”
若生想想也是,没有希望便没有失望,如果现下说了,最终查清以后却发现不是,那岂不是又往姑姑心头扎了一刀么。
还是得等查清了再议。
苏彧道:“左右要查,还是我来查吧。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如果你先前看见的那个人当真是你我所想的,那他的出现,便证明有东夷人暗中入京了。”
他们为何入京,有何目的,又为什么偏偏挑了这时候?
一切都不可掉以轻心。
苏彧言罢垂眸看了地上的元宝一眼。它见他们二人谁也不理会自己,早委委屈屈地走开了。它蹲在角落里,舔舔爪子,别过脑袋,也干脆地不再搭理他们。
这时,忍冬忽然在外头喊了一声“主子”。
苏彧还没动,元宝便先像离弦的箭矢一般飞了出来。
胖归胖,它的动作还是一如既往的敏捷。
它一下窜进了忍冬怀里。
忍冬愣了下,下意识摸了摸它的背。
元宝便打个哈欠,舒坦地摊开了四肢。
屋子里的苏彧笑了一下,扬声唤了忍冬入内。忍冬将元宝放下,取出两封信交给苏彧:“前后脚到的。”
苏彧接过来,将其中一封递给了若生。
俩人一道将信拆开,各自展开来看。
一个看得皱眉,一个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难看。
若生道:“有些不对劲。”
她手里的信件上写的是苏彧姨母李莞的事。
密密麻麻写了很多,但里头值得让人注意的却只有两条。其一,李莞十余岁时曾摔断过一条腿,万幸恢复得好,并没有落下病根;其二,李莞在被姐姐找到之前,一直生活在寒水镇。
寒水镇远在边塞,是个贫苦偏远之地。
许多人连听也不曾听说过。
但若生,却恰好听说过。
她当初调查陆立展时,虽未彻底挖出陆立展的身世,但却明明白白查到了,陆立展在回京之前生活的那个地方,也叫寒水镇。
她皱着眉头,看向了苏彧。
苏彧面色异常冷峻,沉声吐出两字:“不妙。”
他先前担心的事,成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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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2章 验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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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立展仇人众多不假,但他已然入狱且被判年后处斩,他已是个死定的人,何必再在这个节骨眼上冒险杀害他?
买凶杀人亦是大罪。
不论何等深仇大恨,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必要再去杀他了。
那么,杀他的目的就只剩下一种——
灭口。
陆立展身在牢中,想杀他,便只有买通狱卒一条路可走。
苏彧虽则早有准备,但满心希望不要成真。可这一刻,信报在手,明明白白的证据,再由不得他不信。
他俊秀的手指不断摩挲着那封信报,目光变幻,愈显莫测。良久,他和若生交换着又各自看了一遍。若生虽不知他的谋算,但眼下见了信报再见他的神色,也隐约猜出了几分,不觉心头狂跳。
她望着他,千言万语堆积在舌尖,却不知该从哪一句说起。
苏彧亦沉默着。
一阵风过,细雪飞来,拍打在窗棂上,飒飒而响。
苏彧忽然道:“我要开棺。”
若生一怔。
他低眉,沉声,一字一顿道:“验骨。”
……
当年他年岁太小,许多事如今回想起来全都模糊了。他只隐隐约约记得,母亲当初将姨母从边陲小镇寻回家来后,日夜精心照料,一分也不敢放松。
但姨母不知是过去苦头吃得太多天性如此,还是实在不惯京城生活,平素面上并无多少笑意。
时至今日,苏彧想起她来,脑海中浮现的,只有一张郁郁寡欢的脸。
是以昔年大火,除了母亲之外,人人都认定姨母是自尽的。
可即便是母亲,终日说着走水乃是意外所致,也不敢说姨母就一定不是自尽。只是因为她不提,众人怕她伤心,也跟着不敢提罢了。
死于大火的人,面目难辨,肉身上的痕迹,更是无从判别。
哪怕案发现场,也极难分辨是意外走水还是自杀,又或是——谋杀。
当年谁也没有想到过第三种可能,这尸体自然也就无人验过。到了如今,尸身腐烂,余下的,只有骨头,按说更不易验。
但苏彧要查的,不是死因,而是尸体的身份。
一个人,年少时摔断过腿,即使皮肤上没有伤口,痊愈后未有病根,行走自如同常人一般无二,但她的骨头上,必然留有痕迹。
是以真相如何,拣了腿骨,一验便知。
苏彧悄悄去了陵园,瞒着众人,启出了棺木。
都说人死为大,入土为安后便再没有挖出来扰人清静的道理。何况这棺木里的,是他亡故的姨母。他说要开棺,守墓的苏家家仆都唬了一大跳。
他上有母亲兄长,这等大事,照理不是他能做主的。
可苏彧向来性子孤僻古怪,他说要开,谁也不敢真拦。
但守墓的,还是悄悄差人去了国公府报信。本以为,府里不管哪位主子收到了消息,都会立刻派人前来。然而他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人来。方才醒悟,自己派去的人,只怕根本就没能到达定国公府。
金丝楠木的棺材终于出了土。
空气里弥漫着土腥气,被隆冬的寒风不断吹进鼻子里。
守墓的忍不住重重打了个喷嚏。
苏彧脸上,却半点异样也没有。
他只是沉默地盯着棺木,像要透过那厚厚的木板将里头的人看个清清楚楚。明明还未见到尸体,但不知为何,这一刻他的心便已经沉了下去。
泥泞的深潭,一点点吞没了他。
里头像有千万条手臂,密密麻麻的将他缠得严严实实。
他想要挣扎,可周身无力。
只是下沉,再下沉。
黑雾遮眼,暗无天日。
他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仵作说,尸体双腿上,全无骨折痕迹。
这具尸体,不是李莞的。
这人,不是他的姨母。
那么李莞呢?
她若没死,又在哪里?
苏彧有些腿软。
他扶住了桌沿,一张脸新雪似的白。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的害怕。接到父亲讣告的时候,发现师父没了气息的时候,他都没有这般慌乱无措过。
舌根底下压着的姜片,辛辣无比。
他咬紧了牙关,低下头去。
面上一片湿冷。
他想不起来了,一丁点也想不起来了。
他记忆里的母亲,只有那个小佛堂里的女人……
只有她。
阳光从窗棂缝隙间透进来,带着两分冬日里罕见的暖意。但苏彧却觉得越来越冷,越冷越僵。他的身体,僵硬如同木石,只剩下胸腔里的那颗心,狂跳不止。
傍晚时分,夕阳渐没。
天际泛出昏沉沉的灰白色。
苏彧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一步步往小佛堂里走。
廊下的大丫鬟青鸯先看见了他,急急忙忙唤一声“五爷”便要去通传。苏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青鸯一怔,迟疑着站在原地没有动。
小佛堂里檀香幽幽,灯火通明。
上首慈眉善目的菩萨,却像带着邪气。
苏彧的脚步放得很轻,一路不曾出声,径直地走到了苏老夫人身侧。他一撩衣袍,盘腿坐到了蒲团上。
苏老夫人霍然睁开眼,转头望来,见是他,松口气笑嗔道:“原来是你这孩子,怎么也不出声。”
苏彧抬头向上看,看着菩萨的脸,用漫不经心的口气道:“世人总说,菩萨能够洞悉世情,洞悉人心,但为何,好人却总不长命?”
苏老夫人一愣。
苏彧面上喜怒不辨,语气仍然是淡淡的:“我娘她……待你不好吗?”
苏老夫人望着他,闻言双目一瞪,手里的佛珠手串哗啦落地。
她胸口剧烈起伏,脸上阵青阵白,半响说了一句:“小五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苏彧并不看她,口中缓缓道:“是应了那句升米恩斗米仇,还是因为怨恨?”
“那盏花灯明明是你的,却被她拿走了。如果灯在你手里,被人找到的也应该是你,是不是?”
“如果你没有被拐,你就还是官家小姐,你的人生也会截然不同,是不是?”
“归根究底,那一切都是她的错,是不是?”
苏彧从怀中掏出了几张纸,一把掷在佛前:“所以合该杀了她取而代之,是不是?”(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363章 如果
天才壹秒記住『uu234 qu 】她伏下身子,摸摸索索地将苏彧丢在地上的几张纸捡起来看。
上头密密麻麻地写着字,有寒水镇,有李莞,有陆立展……还有许许多多她都快要记不清的事。她几眼扫过,攥着纸张站起身来,走到佛龛前,就着香烛点燃了它们。
火舌倏忽变长、变亮,仿佛只是一眨眼,那几张满载情报的纸便被烧成了一团光。苏老夫人松开手,燃烧着的纸落入了香炉。
空气里散发出浓重的烟味。
混着清幽的檀香,形成了一股诡谲至极的味道。
她转过身来,弯腰捡起方才失手掉落在地的佛珠,捻动着,居高临下地望着苏彧道:“满嘴胡言,你这是累着了。”
苏彧嗤笑了声,头也不抬,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又掏出了几张纸来。
他一贯平静无波的声音里是说不出的讥诮和愤怒:“摹写了无数份,你想烧多少便有多少。”
苏老夫人板起了脸:“你听听你自个儿的话,像什么样子!”
她听上去是那样的伤心:“你突然跑来说些疯话便罢了,怎地还冥顽不灵,不听劝了。”
苏彧垂着头,低低地笑:“棺中尸首没有腿伤。”
苏老夫人闻言,浑身一震,但仍强撑着道:“什么尸首,什么腿伤,人死了十几年,还能看出什么伤来。”
“没了肉,还有骨。”苏彧终于抬眼看向了她,“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世上绝没有毫无破绽的案子。”
他的眼睛,在小佛堂通明的灯火掩映下,幽深如井。
苏老夫人站在这双眼睛前,只觉得他的眼神锋刃一般的冷利。
她暴露无遗,只能退,只能躲,却丝毫前进不了。
她蓦地摔了手中佛珠,重重地砸在苏彧肩膀上,咬牙切齿地道:“休再胡言乱语!”
苏彧不闪不避,由得她砸。
苏老夫人见状,愈发龇目欲裂,往日的慈和温柔模样,丁点不剩。她在原地踱步,团团的转,口中自语般喃喃地道:“烂都烂了,还有什么破绽可验……”又说,“不可能有证据……不可能的……”
忽然,她停下来,望着苏彧神色诡异地笑了起来:“即便你能证明棺中尸体不是李莞,又能怎样?”
他仍然没有证据能够证明她才是李莞。
苏彧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脚上。
明明疑点就在眼前,但这么多年来却从未被人察觉。
他沉默不语。
苏老夫人便认定他是无话可说,眉眼舒展开来,像有大石落地,轻轻舒口气道:“小五,你不要胡闹。”
可话音未落,苏彧已开口道:“你的鞋。”
苏老夫人猝不及防,怔住了。
苏彧慢慢的,低声道:“你伤在右腿,行走间虽同常人无异,但右脚落地时的力道却不及左脚。因为差异细微,即便站在你身后观你走路也难以分辨。但是……”他语气萧冷地道,“经年累月,你的鞋子上却留下了痕迹。”
两只脚的鞋底磨损程度,是不同的。
苏老夫人听明白了,一张脸顿时变得惨白惨白。
苏彧叹了一口气:“我只有一件事想不明白。父兄身在军营,我亦远在重阳谷,府中人手早在那场大火之后便被更替了大半,谁也没有察觉不对。为什么,你要勾结陆立展谋害父亲和哥哥?”
“你们原是旧邻,早有交情。你年少时摔断腿,乃是因为救人,救的便是邻家小童。如今想来,那个孩子应该就是陆立展了。”
“多年后,他在京城见到我母亲,又知道她在寻找失踪的孪生妹妹,于是便想到了你。”苏彧身板挺得笔直,周身散发出生人勿近的冷意,“当年前来报信的行商,只怕也是陆立展安排的人吧?”
苏老夫人听得心惊肉跳,知道他聪明,却不知他竟聪明至此。
她趔趄着往后退了一步。
门外的天色,已经渐渐的暗了下来。
小佛堂里的光明,似乎也跟着黯淡了。
苏彧从地上站了起来,笑意虚浮地望着她道:“以陆立展的性子,没有亲自确定之前的事,他不会出手。行商出现之前,他必然去见你仔细询问过。那么,早在我娘前去寒水镇寻你之前,你便知道她会出现。”
“所以从头至尾,你都在撒谎。”
“撒谎?”苏老夫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尖叫了声,“真正撒谎的人,是你那令人作呕的娘!”
她拂袖一挥,大力地将案上香炉扫落于地。
“哐当”一声巨响,外头的人也被惊动了。青鸯隔着门,声音里带着两分踟蹰,试探着唤了句:“老夫人?”
苏老夫人大口喘息着,没有应声。
苏彧的声音则冷得像冰:“滚。”
门外一静,很快便有脚步声匆匆远去。
苏老夫人吃吃地笑,忽然道:“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其实你根本半点不懂。你不过就是个愚蠢的竖子,同你娘一模一样的蠢。”她眯起了眼睛,眼角细纹重叠,将岁月和往事一点点碾碎,“若我说你突然发狂弑母,你觉得世人是信你,还是信我?”
一个是自幼性情古怪的人。
一个是年轻时同丈夫收留士兵遗孤视如己出,年老后吃斋茹素与世无争,一心向佛的柔弱妇人。
世人会更愿意相信谁的话?
苏彧默然无声地望着地上的香灰,良久才很轻地笑了一下:“原来如此……”
他一直在想,若生记忆里的那个他,究竟是死在了谁的手里。是太子少沔,还是陆立展,又或是他如今还未曾遇到的人?但不论他怎么想,都觉得自己不至蠢到中他们的招。
可弑母……真是有意思……
苏彧抬起头,看向了那个他叫了许多年“母亲”的人:“您晚了一步。”
苏老夫人愣了一下。
苏彧声音沉沉:“来见你之前,我已派人快马送信与兄长。”
原本事情未了,他无意联络四哥。四哥脾气大,性子急,一旦在知道真相后发了疯,他根本治不住。管的了四哥的三哥又远在边疆,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但若生,让他一定要提前知会四哥。(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364章 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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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看来,倒是他当局者迷未能看透,差点出了纰漏。
若他现在出事,莫管什么由头,只要四哥收到了信,就一定不会轻易相信。线索已在,若生也在,这事已不是一句“发狂弑母”便能搪塞过去。
苏彧再道:“陆立展未死。”
苏老夫人面色惊变,忽然明白了过来,口中话语破碎,仓皇道:“你、是你!是你给我下了套!”
“你若心中无鬼,又何惧夜半叩门声?”苏彧愈发面容发沉,“我只问一句,当年父兄的死,是陆立展的主意,还是你的?”
苏老夫人浑身颤抖:“是陆立展!是他!”
她步履迟重地连连往后退去,直至退无可退,一下将后腰抵在了长桌上。仿佛这样才能站稳,她脸色发青地道:“我是被逼无奈,受胁于他……”
苏彧望着她,忽然嗤笑了声:“受胁?”
苏老夫人以手掩心,声音低微:“是呀!小五,我从来不是故意的!”
“我虽一直怨恨你娘,但她毕竟是我嫡亲的长姐,我怎会对她动什么杀心?当年是她自己说要与我互换身份,非我迫她呀……她意外身故,我顶了她的身份不假,可我这么些年来待你们兄弟不好么?”
“我对你们视如己出,可曾有过一分不对?”
她说着声音渐响,似有了底气:“只是我识人不清,叫陆立展胁迫,不得不偷取你父军情与他,但我从头至尾,无一分害人之心。你父死后,我终日后悔,吃斋茹素日夜诵经,没有一刻原谅过自己。”
“我天天盼着陆立展能够伏法,但他手眼通天,即便现在身陷囹圄,谁又敢说他就一定不会逃脱?我想要买凶杀他,是为了万无一失,为你父亲和哥哥们报仇啊!”
她泪如雨下,言辞恳切,每一件事都圆的起来,每一件事似乎都不是她的本意。
若非苏彧早已洞悉她和陆立展的关系,这会恐怕也要信了。
最严密的谎言,是真假掺杂;最无耻的凶手,是杀人后沾沾自喜。
苏彧看着她,只觉万念俱灰:“陆立展怎会胁迫你?你少时为救他摔断了腿,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固然奸猾,但也惦念旧情。”
“若不然,他当年不会借行商之口透露你的下落,而会亲自前来,借由此事同父亲结交。”
苏彧摇了摇头:“母亲做主要同你互换身份,更是无稽之谈。她不要丈夫孩子,一意孤行要同你互换身份?图什么?”
“且你二人虽是双生姐妹,但自幼生长习性不同,纵然样貌相差无几,但旁的呢?说话、走路、穿衣打扮乃至一个笑容,都不可能一模一样。”
“若要互换,必定是经年累月的谋算。”
“她为什么要这般做?”
苏彧口气森冷地道:“她没有动机,你却有。”
苏老夫人嘴唇哆嗦,脸色阵青阵白。
苏彧继续道:“至于父亲,恐怕是你心虚所致,疑神疑鬼,为保周全,才动了杀心。但若死在家中,难免要查到你身上;死于战场,甚至半途,则绝不会牵扯到你半分。”
“而陆立展,不费吹灰之力便能白能情报,为何不要?这个忙,帮了你,亦是帮了他自己。”
削弱定国公府的势力,对他们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害处。
苏彧一贯寡言,但开口必是字字见血。
苏老夫人鲜少听他这般长篇大论,此刻一句句听下来,只觉肝胆俱裂。
她罩门被破,无所遁形。
苏彧霍然起身。
她浑身一震。
苏彧道:“四哥最迟明晚将至,还望姨母静候。”
苏老夫人闻言,六神无主,愕然唤道:“小五!”她急急地探长手臂来抓他的袖子,“小五!小五你听我说!我是冤枉的!是无辜的!”
她口口声声叫着屈,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却悄悄地摸上了烛台。
鹤顶蟠枝,触手冰凉。
她声泪俱下地道:“不论如何,你可是我自小看着长大的呀——”
苏彧挥开她的手,转身而去。
烛台高高扬起。
“哐当”一声,苏老夫人愕然地低头往下看去。
烛台摔落在地,滚了两滚,静止不动。
苏彧目光冷冷地看着她,一言未发。
苏老夫人只觉双腿一软,面如死灰地瘫坐而下。不过瞬间,她已如耄耋老妪。这是心知大势已去的崩溃,眼角眉梢皆满刻绝望。
等到人齐,便是发落她的时候。
苏老夫人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天乏术。
她眼睁睁地看着苏彧走出了小佛堂,连门也不曾带上。
他已经毫不在乎会不会有人瞧见她狼狈的样子。
他已经做好万全准备,料及她无法逃脱。
门外空空荡荡,只有夜色寂静无声地回望着她,但她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她已经露陷,已经落网,再无遮掩过去的机会。
可是她明明已经瞒过了这么多年……
真是不甘心呐。
苏老夫人轻轻抚摸着自己腕上伤疤,想起那底下原来是怎样的光滑平整。
她们姐妹俩,一母双生,几乎一般无二。
连身量、声音都像得很。
可姐姐的腕上,有块胎记,她却没有。她们小时,乳娘便依靠这块胎记来区分她们。但时隔多年再次相逢时,她和姐姐的区别已远不止这一块胎记。
明明她们的眉眼五官还是那样得像,可她们看起来却是这般不同。
姐姐优雅美丽,她却粗鄙不堪。
姐姐是贵妇,她是村妇。
她甚至不知饭后上的茶水该用来漱口而非饮用。
她看起来是那样蠢笨。
她羡慕坏了姐姐的高贵。
还有那些财帛富贵、身份、名声……丈夫……
那样英俊,那样好的男人。
她嫉妒极了。
她们小时候明明一模一样,为何长大了,却变得这般截然不同?
似云,似泥,一个高高在上,一个低入深渊。她在肮脏的泥淖里打着转,她嫡亲的姐姐却端坐在云端之上赏花赏雪。
都是因为那场灯会,都是因为那盏兔子花灯!
一样的衣裳首饰,一样的香粉脂膏,已经无法弥补她失去的人生了。她再不可能和姐姐一样。
那个骗子,那个令人作呕的骗子!
她们幼时同游灯会,她从自己手中拿走兔子灯时是如何说的?
——“你的是我的,我的也就是你的”。
姐妹俩,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共享的。
但为什么,到了那一天,姐姐却不肯了?
胭脂水粉,衣饰财物,算得了什么?她以为只要给自己这些破烂便够了吗?
那个虚伪的骗子。
花灯可以分享,为什么别的就不可以?
你的人生。
你的男人。
你的孩子。
我都要!
你不给我,我便抢!
她忍耐着,装作可怜兮兮的样子,一点点模仿长姐的习惯,说话的语气、神态,走路的样子、幅度……喜欢的东西,厌恶的东西……
不断和长姐秉烛夜谈,一榻同眠。
记忆,喜好,只要她想,她就一定能够挖出来。
日复一日,久而久之,她终于学得惟妙惟肖。
当那一天姐姐的贴身婢女认错了她们时,她便知道,时候已到。她装了那么久的郁郁不乐,也该到“自尽”的日子了。
她诱长姐入局,以蒙汗药迷晕她,再以烛火为剑杀了她,却让所有人都以为死的是自己。
恰巧姐夫人在军营,等到回来少说也得数月之后。
待到那时,纵然最亲近的人有所怀疑,她也能够用“妹妹”骤然离世为借口敷衍过去。苦寻多年的妹妹突然死了,谁能不难受?
性情有些细微变化,再寻常不过。
她殚精竭虑,算计到角角落落,也真的成功瞒过了天下人。
丈夫和年岁大的孩子,经年累月在军营过活。
小儿子苏彧,早早被送去了重阳谷,逢年过节才会见面。
剩下的那些丫鬟婆子,被她逐日替换,很快便都成了新人。
她自以为瞒天过海,永无后患。
直到多年后,她一个不慎,吩咐厨房做了一道寒水镇才有的吃食……她慌张极了,这等错误,怎么能犯?
是她松懈了,还是她骨子里仍然是那个狼狈不堪的粗鄙村妇?
那日丈夫正好在家,瞧见后颇有些惊讶地问了一句。
她虽当场遮掩了过去,但事后还是越想越惶惶。
如果他起疑了怎么办?如果他发现了不对怎么办?
她只能先下手为强!
她并不是有意的。
是无奈,是不得已,是没有办法。
苏老夫人瘫坐在冰冷的地上,面上忽然露出了十分痛苦的神情。
随苏家父子的死讯一道送回来的,还有一封信。
信后附了一份菜谱,皆是寒水镇当地才有的东西。
他并没有起疑。
他并没有!
他见着那道菜,只是以为她想念故去的“妹妹”了!
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苏老夫人垂下手,撑着地面想要站起身来。掌心下按到了一粒散落的佛珠,硌得人心里都疼。
她脚步虚浮地往门边走,闭门,合窗,反锁。
然后她拔下香烛,点燃帷幔、神龛、佛像还有自己……
她跪在蒲团上,阖眼微笑。
依稀间,仿佛又回到了她放火烧死姐姐的那一天。
漫天榴火红,让人欢喜,又让人害怕。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365章 离别
天才壹秒記住『uu234 qu 】
滚油炸心般的痛楚,像洪水一样吞没了她。
众人将李莞从火场里拖出来时,李莞还没有死。她望着那个该被她唤作母亲的人,木呆呆的,不知是要盼着她活下来,还是乞求阎王赶紧收了她。
但想了一天一夜,她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
她瘫坐在台矶上,看着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四表哥铁青着一张脸来回踱步,满心都是话,可一句也说不出。
那瞬间,她连一声“表哥”都不知能不能唤。
天色又黑了下来。
李莞终究还是死了。
夏柔没有去见她最后一面。
她一直跪在灵位前,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人名,想哭却觉眼眶干涸。
眼泪是倒灌的,一直流进心里去。
又咸又烫。
她猛地一抬头,发现苏彧不知何时已经进了门。
他就站在她边上,一句话也没有说。
天气阴沉沉的,他的人也阴沉沉的。不过几日工夫,他已像是瘦了一圈。面色苍白,垂眸看人的时候,眼珠子黑得幽深似井,带着两分森然鬼气。
夏柔“咚咚咚”用力磕了三个响头,忽然道:“五哥,我要离开苏家。”
苏彧没有问为什么。
有些话不必问,有些事不必谈。
他微微颔首,算是应下了。
夏柔道:“对不起。”
苏彧神色不变:“来年秋天,记得回家一趟。”
夏柔愣了下。
苏彧口气淡淡,面色平静:“九月初六的喜酒,不能落了你。”
夏柔闻言,垂下眼帘,点了点头。
泪珠子,一颗颗地从眼眶里溢出来。
回家。
这里还是她的家。
她重重低下头,眼泪汹涌,呜咽着哭了起来。
……
过了年,冬去春来,陆立展被处斩了。
定国公府也动了几回土。
阳宅,阴宅。
被当成妹妹埋了十来年,真正的苏老夫人,终于平静地躺在了丈夫的身侧。
早春二月的天,阳光渐艳。夏柔备好通关文牒离家远游,临行之际却不许人去送她。
若生没法子,只好偷偷地跟了她一路,见她行事稳妥,未见慌乱,才在目送她出城后折返归家。
此后又半月,卫麟也离开了京城。
巫蛊案后,嘉隆帝所中之毒已被暗中清除,但他的身体却并没有好起来。
太子逆谋一事,令他元气大伤。
他旧疾新病,一股脑地涌上来,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何况他已内耗多年。他终日郁郁,精神不振,病情加重,一日赛一日的萎靡。
鬓边已是全白。
才过完年,他便开始隔三差五地召了云甄夫人入宫说话。
说的都是老话,是往事。
絮絮叨叨的,翻来覆去拣了那几件事说。
云甄夫人私下里忧心忡忡,和若生说嘉隆帝怕是不行了。
这般恋旧,只怕是时日无多。
若生听罢问她,皇上待永宁如何。
云甄夫人道,如珍似宝,比待哪个孩子都好,是从没有过的慈和模样。
她二人年轻便已相识,她说是从没有过的样子,那便一定真的没有。
若生不由长叹了口气。
嘉隆帝的确要不行了。
而她们都已看出来的事,近身留在嘉隆帝身边的卫麟自然发现得更早。
他心知这天下迟早会是昱王的,但昱王偏偏看他极不顺眼。永宁入宫后,他曾试图接近永宁,但却因此被昱王数次针锋相对。
昱王知他来历,见他再三变节,心下早已不喜。
卫麟一步步走来,终于在昱王这碰了一鼻子灰。
一旦嘉隆帝驾崩,昱王登基,他绝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倒不如趁早脱身罢了。
因此陆立展一死,他便告病归乡,准备回平州去。
他素来果敢,激流勇退虽然可惜,但总好过丧命。如今裴氏一门已获清白,他也是时候回去一趟了。
离宫这日,他出门,恰逢苏彧进门。
他站定拱手,叫了一声苏大人。
苏彧是知道他要走的,见状语气淡淡地回了一句裴公子。
卫麟怔了怔才笑起来,道:“后会无期。”
“不进京城,自是后会无期。”苏彧颔首。
卫麟再愣,后大笑而去。
他听明白了。
苏彧的言外之意。
不进京城,不必相见;若进京城,把命留下。
他惜命。
这一去,定然再不回头。
长空如洗,一望无垠。
宫门渐渐远去,这天下,很快便要不同了。
……
这日午后,苏彧在连家见了若生。
他们虽未完婚,但如今已不大避嫌。连家上下见了他,也都唤一声姑爷。
连二爷听说他来了,更是跑到若生会客的屋子里,死乞白赖地非要留下一道说话。
可若生二人要谈的是正事,且还不能叫人知道。
他要留下,他们就只好闭嘴不说。
连二爷自己嘟嘟囔囔地说了一通,见他们半天挤不出两句话,不由急了:“好呀!你们都嫌弃我!不想理我!”
半是委屈半是不满。
他气鼓鼓地吃了一盘茶点,一把抄起懒洋洋缩在椅子上的元宝扭头就走。
边走还边嚷嚷:“让你们说!”
“没良心的讨厌鬼!”
“都是苏小五的错!”
“带坏了我的好阿九!”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366章 报复
天才壹秒記住『uu234 qu 】”
苏彧笑了笑,摩挲着犹带她体温的玉坠,道:“即便不为他的身世,也值得冒险一次。”
嘉隆帝快死了。
东夷王又何尝不是已经年老力衰?
东夷的皇位更迭,恐怕也已近在眼前。
他收紧了手:“试一试吧,成与不成,都好过眼下这般。”
……
苏彧雷厉风行,几天之后,这半块玉坠便回到了若生手里。
与此同时,还多了一张花笺。
花笺上印着一个圆,朱砂似血的红,线条清晰。
那是一块完完整整的玉坠模样。
若生带着它和自己的半块玉坠去千重园见了姑姑。她将东西摆在桌上,一字排开让姑姑看。
但云甄夫人是一头雾水,半点摸不透她的用意:“这是做什么?”
若生拉着她坐下,轻声道:“主人出现,合该物归原主了。”
云甄夫人愣了愣,然后猛然抓起那张花笺置于眼下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她的眼睛,慢慢瞪大。
她抓着花笺的手,在颤抖。
终于,她失声道:“这东西从何而来?”
若生便言简意赅地将自己如何碰巧瞧见玉坠,如何派人追查,如何确认的事都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云甄夫人听着原委,面上血色一点点褪去,终至惨白。
她喃喃自语道:“怎么会……”
像是在问若生,又似在问她自己。
若生道:“他就将东西戴在腕上,明晃晃的。”
他知道那半块玉坠是信物。
他也知道他的生母并不像外界说的那般死于难产。
若生继续道:“姑姑,您的无极,还活着。”
云甄夫人掌中用力,将花笺揉皱成了一团,讷讷地道:“他原是那样的恨我……”
恨到不惜用个死婴替换她的亲儿,叫她饱尝失子之痛。
他想必是恨极了。
恨她骗他,恨她是个细作。
这一切,全是拓跋锋对她的报复!
世上再没有比夺走一个母亲的孩子,更让她痛不欲生的事了。
这是最最恶毒的报复。
如鲠在咽,心痛如绞。
云甄夫人用力捂住心口弓起了身子。
若生在她身后伸长手臂环住了她的腰:“姑姑,不是的。他若只是恨你,便不会叫你生下他的孩子。”
只有爱恨相加,才会让人做出这样的举动。
“也许他事后便后悔了。”若生将脸贴在云甄夫人的背上,听着她的心跳声,一字字地道,“若有机会能够反悔,想必他一定会的。”
但她生产前夕,拓跋锋就已经死了。
他在赴死之前做下的决定,必然是憋着一口气的。
谁敢说他临死的那瞬间就一定没有后悔过?
若生声音轻轻的:“姑姑,拓跋燕想要见您。”
“他想知道真相。”
“所有的一切,前因后果,他都想知道。”
云甄夫人无声泪下,自嘲道:“真相?真相是我害死了他的父亲。”
“真相是他父亲为了报复我这个骗子,命人以死婴换他,令我们母子生离。”
“这样的真相,不知岂不是更好?”
云甄夫人潸然道:“谎言伤人,真相更伤人。”
若生松开手走到她身前,蹲下来,仰起头望向她,神色认真地摇了摇头道:“不是的姑姑,不是的。”
“任何事,知情总是比被人隐瞒要来得痛快。”
“伤口化脓,不忍痛刺破挤出脓水,又怎能痊愈?”
“他既然已经生出了想要知道真相的心,就是您不见他,他早晚也会想方设法挖出真相。”
若生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姑姑颤抖的手:“您若实在不愿见他,我代您去。”
云甄夫人泪如雨下,满面湿漉:“我怎会不愿见他……”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367章 母子
天才壹秒記住『uu234 qu 】
她无声地痛哭着。
千言万语拥堵在心头,临到出口,却只化作了两个字——
“无极……”
那是他的乳名。
拓跋燕不觉怔了一怔。
暖暖春晖下,他面上闪过了一丝茫然之色。
在他的记忆里,只有南婆婆会这般唤他。南婆婆是他生父拓跋锋的乳母。多年来,一直保守着秘密,她直至临终,才将他叫至床畔,低声耳语着将过往悉数告知。
他的身世。
他的父亲。
他的母亲。
……
南婆婆说,“无极”这个名字,是他父亲所取。
整个东夷,如今只她一人知晓。
她又说,你母亲必是回大胤去了。
她用沧桑枯瘦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面颊,叹息道:“你生得,真像是个大胤人……”那口气,无比的惋惜,无比的遗憾。
他在东夷,格格不入。
阎王索命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南婆婆的声音越来越轻。
她告诉他,他一出生,她便趁着他母亲力竭昏厥,依从他父亲的吩咐,用死婴替换了他。他的生母,连他一面也不曾见过。
他禁不住追问南婆婆,为什么?
可南婆婆摇摇头,叹口气,只说不知。
她听命办事,从没有问过拓跋锋的理由。她以为那两个人是真心相爱的,所以她也觉得意外,觉得震惊。
最后一刻,她哆哆嗦嗦地举高手,将半枚玉坠塞给了他:“是你父亲的遗物。”
她保管多年,原该销毁,但一时不忍,念着也许有朝一日孩子长大了,会想要知道生母是谁,便留下了玉坠。
这信物,本该瞒着他,她亦应将秘密带进灵柩里。
可人之将死,总觉有愧。
她当年抱走孩子,带着拓跋锋的亲笔书信将孩子送到了拓跋锋同父异母的长兄手中。那个素来叫人害怕的男人,看罢了信,接过婴孩仔细端详了许久,才终于说了一句“留下吧”。
自那以后,世人只知东夷王多了个私生子,却不知死去的三王爷原有骨血留存。
拓跋燕自幼处境困顿,时常受人欺凌。
他能平安长至今时这般模样,是一路踩着荆棘爬上来的。
他并不是个好人。
依他之间,即便生母还在人世,恐怕也不会愿意见到自己。
是以这一刻,他立在天光之下,望着另一头泪流满面的妇人时,心中五味杂陈,难以分辨究竟是何种情绪。
他行至石桌之前,自如落座,面上神情平静地唤了一声“云甄夫人”。
话音中,亦不见起伏。
云甄夫人却还是听得一个激灵。
她的儿子,在同她说话!
她情难自已,又恐失态,匆匆忙忙别过脸去拭泪,一面笑道:“我竟忘了让人备些茶水点心。”一面又忍不住侧目瞥他,询问道,“你可有什么喜欢的吃食?府里的厨子手艺不错……”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同平时的寡言少语模样判若两人。
拓跋燕望着她,勾起唇角笑了一下。
他摇头道:“不必了。”
云甄夫人攥着帕子,抹去泪痕,闻言也噤声入了座。
拓跋燕笑道:“是您直接说,还是我问一句,您答一句?”
云甄夫人微微一怔,亦很淡地笑了一下:“我说吧。”
那些往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说清楚的。
她一点点,事无巨细,从头说起。
那个时候的她,年轻胆大,龙潭虎穴也敢独闯,更别说东夷。她乔装打扮,孤身一人,化名潜入了东夷。她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东夷三王爷拓跋锋。
他们注定,是敌对的两个人。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了。
她设局接近他,想方设法,获取他的信任。可拓跋锋亦非常人,想要获取他的信任并非易事,她必须先向他付出真心。
上佳的骗局,须得连自己一道也骗了。
她让他爱上了自己,可自己也一并陷入其中难以自拔。
然而国仇跟前,儿女情长不足挂齿。
她日复一日地这般告诫着自己,最后却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她有了他的孩子。
她舍不得他。
可她的任务,是拓跋锋的布阵图。失去了布阵图,拓跋锋必死无疑。她权衡、挣扎,最终还是选了家国。
东夷大败,退兵蛰伏。
她眼睁睁的,送了拓跋锋赴死。
痛不欲生又怎样,她种的恶因结的恶果,自然再苦都得咽下去。
云甄夫人将往事轻描淡写地和盘托出,可眼里,还是当年的痛不欲生。
拓跋燕游目四顾,望着连家的翠色葱茏,脸上神情是意外的平静。他的声音,亦很冷静,终了只问了一句话:“你当年,可曾真心爱过他?”
云甄夫人微微一愣后,没有迟疑地颔首肯定。
她当然,是爱他的。
拓跋燕见状笑了起来:“他能那般设局报复你,想必是恨极了,然而不爱又怎会有恨?这般看来,至少我的存在,不是计划,不是阴谋……”
话至末尾,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像是心中有大石落地,又像是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
这之后,他在连家住了三天。
每见云甄夫人,必喊尊称,从未叫过一声母亲。他坦然表示,自己能够理解云甄夫人当年的做法和选择,他也能够冷静对待过去,但他眼下,不会叫她母亲。
他们如今,还只是两个陌生人。
即便血脉相连,也改变不了。
但他愿意在连家多留三日,已足够令云甄夫人欣喜若狂。
她身上,又有了活泛的气息。
从来不进厨房的人,褪去华服,洗净素手,日夜鼓捣吃食,只为让拓跋燕好好尝上一筷。
连二爷知道以后很是嫉妒,但好歹记着若生叮嘱他的来者是客四个字,只悄悄地去了拓跋燕屋子附近偷看。
他想瞧瞧这外地来的客人到底长的什么模样,竟叫云甄夫人这般看重。
可他到了廊下,才一探头,就叫人给发现了。
连二爷厚着脸皮装迷路,一边悄悄地用眼角余光瞄人,结果不看不知,一看吓了一跳:“你怎么长得这么眼熟!”
他皱着眉头胡乱地想了一通,却没能想出什么,只仍是觉得眼熟。
拓跋燕见他又是皱眉又是嘀咕的,不觉乐了:“二爷寻我有事?”
连二爷摸摸脑袋:“倒没什么事。”
拓跋燕长身玉立,站在花荫底下,眉目深邃,愈发显得俊美无俦。
连二爷不知上哪儿摸出了两颗糖,忽然屁颠颠地朝拓跋燕跑来,一粒粒塞给他道:“吃糖吃糖,可甜了!”
言罢,他仔细瞅瞅拓跋燕的脸,又可惜道:“啊,你生得真不错,但我只有一个阿九,不能许给你了,真是可惜……”
拓跋燕是见过若生和苏彧的,闻言不禁哈哈大笑。
连二爷见状板正了脸:“笑什么,我说真心话呢!”
拓跋燕乐不可支,笑得前俯后仰,脱口打趣道:“二舅舅你可以改主意把阿九嫁给我呀。”
连二爷听了后半句正要解释为什么不行,忽然琢磨过来前半句,不觉愣了一下:“什么?你叫我什么?”
拓跋燕也反应了过来,忙敛笑道:“没什么没什么。”
连二爷瞪大了眼睛:“我听见了!你叫我舅舅!”
他揪着这声“舅舅”不肯放,追着拓跋燕跑了大半个连家,第二天拓跋燕要走,连二爷还拦着不肯放人,非让他再叫两声听听。
正巧苏彧过来,他便一手抓了拓跋燕,一手拽了苏彧告状:“小五,这人要抢阿九!”
没头没脑的,苏彧被他说的一怔。
拓跋燕实在没了法子,只好好声好气地叫了声舅舅。
连二爷这才满意了,又转头去找云甄夫人问,这客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为什么要管他叫舅舅……
拓跋燕对此却是毫不知情,见他终于走远,还松了一口气。
他三两句将连二爷方才所言同苏彧解释了一番,感慨道:“真是人不可貌相。”
苏彧失笑,莫名觉得眼前的人同自己先前所见的似乎不一样了。
他掏出一个香囊递给拓跋燕,微微敛去笑意道:“七皇子一路顺风。”
拓跋燕郑重接过,道谢后展开来看。
里头是一枚闲章。
上刻二字——璇玑。
拓跋燕不禁笑了起来。
璇玑。
权柄,帝位也。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368章 终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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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秋时,夏柔回了京。
若生和苏彧的婚事,也正式提上了日程。
九月初六这日一大清早,天色尚未亮透,若生便被人从被窝里挖了出来。洗漱更衣打扮,样样都得花时间,实在容不得她继续懒下去。
朱氏和云甄夫人一左一右,亲自动手,架了她在镜前坐定。
若生睡眼惺忪的,狠揉了两把眼睛才终于清醒过来一些,望一眼镜中的人,她嘟囔起来:“不嫁了不嫁了……我再睡一会儿……”
云甄夫人被气笑了:“听听你自个儿说的话,像话吗?”
若生趴在桌上不肯动弹:“过午才来迎亲,何至于这般早唤我起来……”
云甄夫人没好气地拍了下她的背:“哪家新娘子像你这般懒散不成样!”
“那是因为她们心中有所期待。”若生打了个哈欠,“我对苏彧可早便没有了。”
云甄夫人:“……”
若生转过脸看向她:“妆也不必浓了,我什么模样他没有见过?左右出了门有盖头遮着,旁人也瞧不见。”
“你想得倒是美。”云甄夫人拽了她,向屋子里的其余人使了个眼色,“你们先出去,我有话叮嘱三姑娘。”
众人轻手轻脚,飞快地退了下去。
若生望着姑姑的脸,忽然明白了姑姑要同自己说什么,不觉耳朵一热。她双手捧脸,掌下升温。
然而她等着姑姑开口,姑姑却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按捺不住,若生开口唤了一声:“姑姑?”
云甄夫人微微垂眸,蓦地一言不发地掏出本春宫图递过来。
若生一震。
云甄夫人见她僵在了原地,硬塞的将图册塞进了她手里,一面道:“若委实不想看,也无妨,左右男人天生便能无师自通。”
略微一顿,她又道:“女子也一样。”
“床笫之欢,享受便是。”
若生听得呆若木鸡,点点头,再点点头,到底也不知道究竟听进去了多少。
……
晚些时候,窦妈妈从外头走进来禀报说,无极少爷回来了。
云甄夫人面露喜色,匆匆交代了若生两句,便先去了前头见人。
若生本以为拓跋燕此番赶不来,没想到他还是来了,由此可见,东夷的局势怕是要比她预想的要好上不少。
实在是好事。
她睡意全消,也跟着高兴雀跃了起来。
没一会,朱氏领着人进来为她梳妆,一层层的粉往她脸上涂,直涂得雪白雪白。正好连二爷抱着小若陵过来看她,爷俩哈哈大笑,都说像个大白馒头。
若陵如今能说会跑,口齿伶俐,学了他爹的口气嘟嘟囔囔地说:“越看越像。”
若生啼笑皆非,站起身来捏他的鼻子:“胡说八道的小东西!”
“我不是小东西!”若陵一脸不服,嚷着要连二爷放他下地自己走。忽然,他眼神一变,凝视着若生道:“阿姐,你为什么要涂成大馒头?”
若生哑然失笑。
朱氏道:“今儿个是大喜的日子。”
“大喜?是什么?”若陵仰起头来,眼巴巴地看向了连二爷。
连二爷蓦地垮下脸:“你阿姐要嫁人了,往后她就不住这了。”他说着说着眼眶一红,像是要哭,却不料若陵抢先嚎啕起来。
小孩儿人小小的,嗓门倒不小。
他哭着上前来,紧紧地抱住若生的腿不松开,两眼水汪汪地看着她,小嘴一瘪,哭道:“阿姐,你别走……”
“你不要嫁人,我长大了娶你,你别嫁人……”
连二爷闻言一把揪住了儿子头顶上短短的朝天辫:“傻小郎,你长大了也不能娶阿九!”
若陵泪汪汪的:“为什么?”
连二爷不料他还要问为什么,张口结舌答不上来,只好说:“就是不行嘛!”
若陵哇哇大哭:“不管,我要阿姐,我就要阿姐!”
他缠着若生不肯走。
朱氏耐心告罄,懒得再看他们爷俩,嫌二人吵闹,索性一把抱起若陵塞到连二爷怀中,便将俩人都给赶到了外头。
屋子里终于又安静了下来。
日头高升,窗外早已大亮。
朱氏亲自取来梳子为若生梳头。
若生有一把好头发,乌鸦鸦的,油光水滑,生得又浓又密。朱氏动作轻轻地梳过一遍,笑着说咱们阿九真是个美人儿,说着眼眶也泛了红。
若生知道她重感情,笑着握住了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她说过,她要父亲活着,要若陵母子安泰,如今她都做到了。
只是可惜……
没有雀奴。
若生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了自己另一只手的腕上。
那上头彩绳编织而成的镯子,已有些发白了。她日夜戴着,从未摘下来过。仿佛这样,雀奴就还在她的身边。
若生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
时辰流逝,锣鼓喧鸣。
似乎只是一眨眼,迎亲的队伍便到了连家。
鞭炮声震天的响。
连家嫁女,十里红妆。
苏彧着了官服,骑了高头大马前来迎亲。昱王殿下亲自作陪。抬轿的人,亦是苏家军。这样的排场,几乎没有先例。
若生出门前,要拜别父母,可连二爷说什么也不受她的跪拜。
众人面面相觑,再三劝说,但他还是不肯。
眼瞧着再拖下去怕是要误了吉时,云甄夫人只得逼他入座。
若生这时,却已经隐隐猜出了父亲不受自己跪拜的原因。
他是舍不得她走。
那三个响头,一旦磕完了。
那杯茶,一旦吃过了。
他就再也不能每日都见到她了。
他小儿心思,以为只要自己拖着不受跪拜,便能多留若生片刻,却忘记了,还有吉时的事。
接了若生的茶,他只喝一口,便差点放声大哭。
但他又不敢真的哭出声来。
他不能给阿九丢人。
连二爷紧紧抿着嘴,未能憋出一句像样的话来送别若生。他先前老老实实背诵了好长一段,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阿九,就要嫁做人妇了。
连二爷终究还是落下了眼泪。
云甄夫人站在那瞧着,眼中亦泛出了泪光。
一旁的年轻人,悄然无声地递过一块手帕,轻轻地叫了一声“母亲”。
她满面震惊地扭头去看,泪水决堤,轰然而至。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