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邀约
很快,翻过了年,若生便又长了一岁。
初一清晨,放了开门炮仗,她站在天光底下,望着一地红屑,闻着淡淡的硫磺硝烟味,不觉恍恍惚惚想起了自己睁开眼醒来的那一天。同是正月里,空气里似乎还弥漫着剩余的年味,众人脸上的喜气也还尚未散去。
她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大睁着眼睛望向头顶的帐子,上头绣着缠枝莲,针脚细密,逼真又生动。
但这样的帐子,这样的样,这样的手艺……
她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见到过了。
她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死在了启泰二年的春日里,死在了清贫简陋的八灯巷小院子里,可睁开眼,瞧见的却是这样一顶帐子。身上盖着的被子沉甸甸的,熏了香,十分厚实。屋子里烧了地龙,暖意融融,像是身在夏日里。
这一切,都跟八灯巷里的日子,截然不同。
迎着微光摊开手,十指纤纤,白皙柔弱,掌心纹路清晰,指甲是修剪过后才有的圆润干净。
没有伤痕,没有断甲,没有吃过苦头的丝毫模样。
她便以为这是自己死后的一个梦。
可当她伸手撩开帐子一角,歪头向外看去时,却一眼就瞧见了坐在凳子上打瞌睡的婢女。
昏黄的灯光掩映下,凳子上坐着的人低垂着头,眉目朦胧。
像是假人——
然而内心犹疑不定的那瞬间,若生听见了她的呼吸声。
平缓又轻浅。
尘封的往事与回忆,就像是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来。
平康坊的连家大宅,她的旧居木犀苑,角角落落全都清晰如同昨日。
她攥着那一角帐子。渐渐手足冰冷,浑身僵硬,呼吸沉沉。然后手一松,“嘭”一声磕到了床柱上,疼痛霎时席卷上心头,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不是梦!
与此同时,浅眠的值夜大丫鬟也被那一声重响惊醒。睁着惺忪睡眼从凳子上跳了起来。一脸张皇地扭头来看床:“姑娘?”
声音清脆微带睡意。
是红樱。
她辨认出了声音,胸腔里的那颗心往下一坠,这手背上的疼便也不察了。只是脸色却一点一点白了下去。
她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死了,怎么又活了?
但这满心疑惑,无人能解。
她跌跌撞撞一路走。摔倒了便爬起来,爬起来接着摔。一步步慢慢地就走到了今天。
此刻仰头望天,只见蓝天白云,不知不觉,已是一年。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转身去了明月堂。
少顷进了门,朱氏一见她,就朝她手里塞了个福橘。
江南一带的规矩。正月初一早上得吃福橘,北地却没有这些讲究。
若生拿着橘子剥了皮。掰下一瓣送入口中,甜津津凉丝丝的。朱氏便笑着道:“新正吃了福橘,阿九今年必能福寿吉祥,顺顺当当。”
若生听着这吉祥话,也笑起来,又问若陵可醒了?
朱氏嗔道:“那小魔星,天还未亮就醒了,咿咿呀呀不肯睡,闹腾得很。”
若生闻言乐不可支,陪着她说了几句话就去内室里看若陵。
出了月子的小孩,似乎又白胖了一圈,躺在摇车里,一双眼眨巴眨巴的又黑又亮。
她抓着剥了皮的橘子在他眼前晃了晃,笑吟吟问道:“想不想吃?”
小若陵尚不会说话,便只盯着橘子嘟起了嘴,噗噗吹了两个泡泡。
像是想吃。
若生不由哈哈大笑,自己把一个橘子全吃光了。
……
到了上元节这日,她端着碗元宵又跑到若陵的摇车前,笑眯眯问他:“想吃吗?”
小若陵依旧不会说话,盯着碗勺,瘪着嘴似哭非哭。
若生便叹了口气:“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了……”
她捏着调羹,一边叹气一边慢条斯理地又把一碗元宵给吃光了,然后趁着若陵未哭,急急忙忙“逃走”了。回到木犀苑,恰逢扈秋娘要来寻她,她便在廊下站定了,笑着问道:“怎么了?”
“慕姑娘方才派人来给您下了帖子,邀您今夜一道观灯。”扈秋娘躬身行礼,笑着回答道。
今儿个夜里灯满街,按习俗便该上街看灯的。
若生原本有些意兴阑珊,不知怎么的就是打不起精神来,并没有要出门看灯的心思,但既然慕靖瑶邀了她,哪有不去的道理,她便吩咐扈秋娘道:“打发个人去回话,这帖子我应下了。”
扈秋娘应了个是,先行退了下去。
等到暮色四合,若生粗粗用罢饭食,便由着吴妈妈等人打扮自己。她平素不喜折腾,连发式也都命人拣了简单的梳,难得今日有了兴致,一群人便变着法子要让她换新衫,涂脂又抹粉。
还是吴妈妈道,姑娘年纪轻,颜色好,哪里需要这么些脂粉往脸上抹,众人这才作罢。
若生倒有些懒洋洋的,朝镜子里的自己看了看,满不在意地道:“抹不抹都好,总归不丑就行。”
谁知临要出门,扈秋娘突然又匆匆忙忙给她塞了封信,说是慕姑娘刚刚让人送来的。
若生一头雾水,不知慕靖瑶明明同自己说定了何时见面哪里见面,怎么又派人送了信来,莫不是反悔了?她微蹙着眉头将信打开了来,上头只有短短两句话,她一眼就看完了,而后脸色一变,忽然问道:“方才那身衣裳呢?”
葡萄几人闻言皆是一愣,不等反应过来,她已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去取来,我要换那一身!”
葡萄暗吃一惊,心想姑娘前脚才嫌那身衣裳太过出挑不肯穿,怎地这转眼间就改了主意?
她疑惑不解地去取了衣裳来,但见自家姑娘一言不发,只速速将其换上,随即又吩咐道:“去将那对镯子取来。”
吴妈妈便赶忙将首饰匣子抱了过来。
若生戴上镯子就要出门。
可走到门口,她眉头一皱,又折返回去将镯子给褪下了。
来回折腾了好一会,才终于是出了门。
外头天色黑透,无星无月,但满街灯将四周照了个通亮,恍若白昼。马车便也如同白日里行路一般,走得飞快,一连拐过几个弯后,才终于停了下来。
若生坐在马车里,并未下去,只是倚在窗边撩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入目之处,是一株大树。
新芽未发,光秃秃的。
有个人背靠树干束手而立,模样懒懒,神情晦暗不明。(未完待续。)( )
第278章 会面
她定定看了一会,目光不由自主变得炙热起来。
树下的人这时候显然也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蓦地抬头朝她望了过来,目不转睛地看着,眼里渐渐有了笑意。
若生微微一怔,忽然心跳如鼓,有些不敢继续同他对视。
她垂下眼睛,不动声色地将帘子给放了下来,然后躲在马车里深吸了一口气。然而胸腔里急速跳动着的心脏却并未因此而恢复平静,反倒是越跳越猛烈,像是里头有一只兽,正在挣扎跃出。
她暗皱下眉,连忙用力抵住心口,轻声斥了自己一句:“疯了不成……”
可有些后知后觉的怯怯和欢喜仍像是藤蔓一般,沿着血脉爬上来,将她跳动着的一颗心填得满满当当、严严实实。她没了法子,只好长长叹息一声,索性由了它去。
带着两分自暴自弃,她掀帘走下马车,吩咐了扈秋娘两句后,便提步朝不远处的树下走去。
夜影阑珊,虽满街灯,但树下光线仍有些昏暗,若生走得近了,才发现苏彧脸色不大好看,是倦极的样子,但他懒洋洋站在那,望着她面上只是笑。
若生站定,问道:“笑什么?”
他看着她,不紧不慢地道:“肤若美瓷唇若樱,明眸皓齿百媚生。”
这是在夸她好看。
可夸得这般直白——
若生不觉也笑了起来,轻声骂道:“登徒子!”
“哦?”苏彧听见这话,满不在乎地四下张望了一番,淡淡道,“登徒子?在哪?我怎么没瞧见?”
若生鲜见他如此无赖。不由又朝他走近了两步,蹙眉问道:“苏大人吃酒了?”
空气里有十分淡薄的酒味。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道:“四哥回来了,开了两坛子雕酒。”
这些日子因为忙于收拾陆立展的人,他已有两天一夜未曾阖眼,若非正巧四哥回来了,莫说吃酒。恐怕连饭也不想吃。
他说完。伸出手来,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声音低低地说道:“倒没敢多喝。只一杯而已。”
若生瞥他一眼,微微拔高了音量:“一杯?”
他皱了皱眉,别开脸去改了口:“一斤……”
若生盘算着他的酒量,再看他分明一脸疲惫。闻言不由虎着脸道:“回去歇着!”
苏彧口气淡淡的,意思却很坚决:“灯还没看呢。”他突然毫无征兆地走到她身侧。催促道:“再不去,玉犀街上就该没地方下脚了。”
若生怔了一怔:“不去广庆楼?”
广庆楼在玉犀街左侧,位于中段,这人站在楼上推窗往外一探头。前前后后都能瞧个清楚,是观灯的好位置。慕靖瑶原先就和她约的那儿,现下怕是已经和贺咸在那等着他们了。
若生因为要来见苏彧。便也就没带上雀奴,只让绿蕉带着她先去了慕靖瑶那。
这会想必人都在那了。可听苏彧的意思竟是不打算去广庆楼同他们会合?
“先转悠一会再去又有何妨?”苏彧道,“难得上元节,没有那么多规矩讲究,走在街上闲逛看灯可不比站在楼上看强?”
这话倒是在理。
苏彧继续说了下去:“权当陪陪我。”
声音一轻。
若生这心里就是一软:“走吧。”
苏彧立即笑了起来,一点没有往常惯有的冷漠疏淡。
若生一见他这样子,就什么话也说不出了,当即回到马车旁,吩咐扈秋娘自去看灯也好,候着也行,或去广庆楼跟着雀奴也罢,不必跟着她走了。
扈秋娘迟疑了下,道:“可这般一来,姑娘身边就无人伺候了。”
虽说今夜不大讲究,嬉戏玩闹都无妨,但也正因如此,街面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杂而乱,叫人放心不下。
“不论如何,总得有个人去广庆楼传话才是。”若生摇了摇头。
苏彧今儿个不管是忍冬还是三七,一个没带,她身边也只跟了扈秋娘一个,虽说叫车夫去报信也成,但慕靖瑶几个认得扈秋娘,却不认得她的车夫,到底还得是扈秋娘去。
言罢她无奈笑了笑,回头看一眼苏彧,又转过脸来面向扈秋娘道:“你莫要担心,这不是还有苏大人么?”
今儿个夜里左右也没有什么孤男寡女不可同行的规矩,扈秋娘也知道他们私下必定有话要谈,就也未再多言,只老老实实应承下来,先行一步前去广庆楼传话。
若生和苏彧就一前一后往玉犀街走去。
走到半道,遇上个小摊子,挂了几只灯还有面具,青面獠牙的,不由叫若生想起在段家园子里瞧见苏彧时的那一天来,她就忍不住盯着多看了两眼。
苏彧便立马走过去掏银子,买了一副递到她手里。
若生哭笑不得:“我只是瞧瞧。”但面具拿在了手里,她就没有再放下过,仔细看了又看,她把面具往脸上一戴,面向苏彧问了句:“怎么样?”
苏彧叹了口气:“不大好看。”
若生闷在面具后头,闻言轻轻哼了一声,并没打算摘下来。
走了两步,她突然问道:“陆相如今是否仍在寻找玉寅?”
苏彧乖乖回答:“这人既然没找着,他必定不甘心,当然得继续找。”说完话音微微一顿,他眯起眼睛反问道:“你还在惦记玉寅?”
若生没有发现他话里的异样,脱口道:“不见踪影自然惦记。”
苏彧沉下脸,阴阴地道:“是吗?”
若生摘下面具,蹙起两道浓淡相宜的眉毛:“我在想,他会不会已经死了,所以不管是你我还是陆相,都始终遍寻不着。可仔细一想,他那样的人又哪里这么容易死掉。想想真是可惜了,好人不长命,祸害却总偏偏遗千年。”
苏彧听见这话,原本有些阴鸷的神情猛地又放松下来。
等到若生侧目望向他时,他已是一副笑微微的模样。
俩人步入人群,周围喧闹起来。
这时候,前头突然有人喊了起来:“阿姐!”
声音耳熟又陌生。
若生愣了下,旋即就瞧见人群中飞奔出个穿一身红色大氅的少年来,脖子上一个老大的赤金璎珞。
这身打扮,竟是莫名的眼熟。(未完待续。)( )
第279章 暗涌(一)
怔忪间,对面一袭红衣已横冲直撞而来。
若生皱着眉头,一下子忘了闪避,差点叫人撞了个正着。得亏苏彧眼疾手快,伸长手臂将她往自己怀中一揽,退到了边上,这才躲开了去。
人群里一阵喧闹,然则并没有人敢上前去拦一拦。
“阿姐!你也不等等我!”
少年微带沙哑的声音尚未远去。
若生扶着苏彧的胳膊站稳后,循声望了过去。
红衣少年此时已经拽住了前头一人的胳膊,口气仍旧十分不快:“说定了一起看灯,你怎么能抛下我先走?”
“我如今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么?怎么能算是抛下你先走了?”说话的是个身量高挑纤细的美貌少女,穿着身镶虎纹毛皮墨绿洒金披风。她将手里的鎏银飞花手炉一把塞进红衣少年手中,笑着道:“你要是怕我跑了,怎地也不跟严实些?”
“我哪里料到你会这般说话不算话!”红衣少年皱起眉头,不情不愿地将手炉抱住了,嘴里嫌弃起来,“这姑娘家的玩意儿你塞给我做什么!”
“属你牢骚最多。”罩着墨绿披风的少女闻言笑着瞪了他一眼,而后转过脸来,忽然看向了若生所在的方向。
雪肤高鼻,? 粉面桃腮。
小山眉,色如黛。
这人生得十分美丽。
若生一时忘了移开视线,耳听得苏彧在旁轻声道:“是陆相的一双儿女。”她便身子一僵。变了脸色。
难怪她觉得方才那一身红衣和赤金璎珞都叫人眼熟得厉害,原来是陆立展的儿子陆离。
去岁重五日上,她曾经见过陆离。当时她戴着幂篱,也不知道这小子是眼神太差还是脑子不好,硬是扯着她叫阿姐,将她认做了陆幼筠。不管扈秋娘如何呵斥,他自己的小厮怎么解释,他就是油盐不进,始终不肯相信自己将人认错了。
又混又烦人。
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若生对陆幼筠满心警惕,对陆相也无好感。连带着厌屋及乌。看陆离也很不满意。
她蓦地别开脸,将视线收了回来,扯扯苏彧的衣袖,低声道:“曼曼姐该等急了。我们还是去广庆楼吧。”
不料话音刚落。不远处的陆幼筠便扬声叫住了她:“咦。这不是连家妹妹吗?”
若生原不想搭理她,但她先开口叫了人,这就不得不应了。
她看着陆幼筠姐弟俩。勉强笑了笑:“筠姐姐。”
陆幼筠便带着人朝她走了过来:“真是巧,竟在这遇上了你。”
若生闻言,原就有些僵硬的身体更僵了,心道这巧合她可一点也不想碰上。她身上明明穿得厚实又温暖,方才也没觉得冷,可这会面向陆幼筠笑着,手脚却突然冷了下去,像是冰块,又重又硬。
她想迈迈脚,但怎么也迈不开。
她想动动手指,可手垂在身侧僵如木石。
心里“咯噔”一下,她暗觉不好,自己这模样怎么同陆幼筠打交道?
就在这时,苏彧突然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有力而温暖。
像阳光,瞬间驱散了她心头阴霾,冰霜消融,现世安稳。
她蓦地安心下来。
而他往前走了一步,半挡住她的身子,看着陆幼筠道:“陆姑娘。”
他原先不声不响地站在一旁,又侧身对着陆幼筠姐弟,是以谁也没有瞧见他,此刻看清楚了脸,陆幼筠不觉吃了一惊:“苏侍郎?”
京城里的世家子弟满打满算就这么些,纵然苏彧鲜少和他们厮混,但该认识的人自然都认识。
陆离也认出了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苏侍郎也看灯?”
口气诧异至极,活像是白日里见了鬼。
苏彧声色不动地松开了若生的手,又往前走了一步,抬眼看他,笑了一下:“怎么,我难道看不得?”
陆离闻言一歪脑袋,“哈”地笑了一声,突然问道:“苏大人身后的这位是谁?”言罢又扭头看向自家姐姐,“连家妹妹?哪个连家呀?”
“平康坊连家。”陆幼筠声音温柔,吐字轻软,视线恍若不经意般落在了苏彧身上。
陆离就开始探头探脑地往后看:“似乎有些眼熟,该不会在哪遇见过吧?”
陆幼筠则笑:“胡说八道,连我也只见过阿九一两回,你怎么会遇见过。”
她说完忽然间很是为难般地蹙起了眉头,面向苏彧问道:“阿九和苏侍郎是旧识?”但她看的虽然是苏彧,这话却像是问的若生。
若生就也皱了皱眉,从苏彧身后走了出来。
然而她尚未做声,苏彧已抢先一步不阴不阳地道:“是与不是,干卿何事?”
这话虽没错,但也十分不顾情面,很不好听。
陆幼筠微微一怔,面上已见讪然。
陆离更是直接就要发火。
还是陆幼筠伸手拦了一拦,他才横眉冷眼地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若生无奈,赶忙道:“今儿个倒是真巧,前脚才遇上苏大人,后脚便遇上了筠姐姐。”她又故作不知,遥遥望着融入人群的陆离背影问道:“方才那位是……”
陆幼筠并不去追陆离,连回头看一眼也不曾,只是重新笑起来道:“是舍弟。”
若生便做恍然大悟状:“原来是陆公子!”
陆幼筠微微一颔首,仍没有要走的意思。
若生已经笑得两颊发酸,但没奈何只得继续强打精神同她寒暄。
“连姑娘不是还要前往广庆楼?”苏彧面上神色不显,但语气已带不耐。
陆幼筠就笑笑道:“既如此,我就不耽搁阿九妹妹了,等你下回得了空到陆家来,我们再好好叙一叙。”
若生巴不得她赶紧走,闻言点头如捣蒜:“一定!一定!”
陆幼筠这才施施然走开了。
眼瞧着她身影消失不见,若生敛了笑,终于长出一口气。
周围人潮涌动,她抬头看苏彧,伸手揉了揉太阳**,道:“去广庆楼吧。”
苏彧回望过来,黑色的眼眸深不见底:“何必勉强自己理会她。”
若生苦笑:“人情世故不外乎如此,岂是说不理会就能不理会的。”
她和陆幼筠眼下尚未交恶,连家和陆家明面上也无矛盾,陆幼筠既想示好,她就不能不接着。
“唉……”苏彧最不耐烦人情世故四个字,闻言只觉头疼,干脆一把牵住若生的手,带着她往人群里走去。
玉犀街上行人如织,二人隐在大氅下的手十指交握。
道旁花灯满目,若生忽觉内心震动,头晕目眩。(未完待续。)( )
第280章 暗涌(二)
明艳灯光映入眼帘,像是一场幻梦。
她轻轻动了动手指,掌心温暖,仿佛能抵御世间所有严寒。
从来没有哪一刻,能像是现在这样,令人既安心又隐隐不安。她朦朦胧胧地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也因而愈发得惶恐了。心思浮动间,她茫茫然不知自己的视线该落在何处。
苏彧就走在她身侧,她却有些不敢看他。
两旁灯琳琅,亮如白昼,她亦不敢抬头去看。那万顷灯火好像能照进她心里,将她的心思悉数照亮,一览无余。
她只好举目望天。
天空尽头黑成了一团墨,她盯着看了半响,只觉脖子发酸快要僵住了。好在广庆楼已在眼前,不消一会就能到达。她转了转头,忽然瞥见广庆楼对面的高楼上有人临窗而立,正低头往下看。
二人一个仰头,一个低头,视线不由触到了一起。
若生微微一愣,随即将视线收回,看向了前方。
然而高楼上的那人却并未如她一样将目光收回。
直至若生的身影走出老远,他仍然在看她。
定定地看,看了许久。
一凝视,就忘了时辰。
许是因为他站得高,她似乎并没有能够看清他。
微微敛目,他立在窗边,身体纹丝不动,视线也不动,嘴角却紧紧抿了起来。
今儿个,还真是难以预料的巧。
他方才只是不经意间低头一看,不曾想竟就瞧见了她。
虽说隔了些日子再见,但连家二房的这位三姑娘,他可依旧记得清清楚楚。他原本以为她不过就是个被养得不知人间疾苦,娇纵不懂事的小姑娘罢了。可到头来,到底是他小看了她。
说来也怪,她似乎打从第一眼见到他时,就一直不大喜欢他。
也不知是不是天生敏锐。
这样想着,他眼中突然闪过了一丝异样光芒,然后慢慢的,一点一点冷了下去。眼里再无温度。
过了良久。他身后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卫麟”:“瞧见什么了?”
他连忙转过身去,躬身轻言回禀道:“眼下尚无异状。”
“是吗?”太子少沔闻言,皱起了眉头。“看来老七今夜是不打算出门了。”
“殿下说得是。”他站在桌边,提起酒壶为太子斟酒。
手一动,壶口一低,色泽金黄透明而微带青碧的竹叶青便立即倾泻而下。气味芳香而醇厚。
太子少沔盯着酒盏看了片刻,忽然又喊:“卫麟!”
他听着。只觉额角青筋一跳,但面上仍旧微笑不止,恭恭敬敬应了个“是”。
太子少沔便问道:“你可中意这名字?”
他笑意不减,谨声回答:“奴才再欢喜不过。”
太子少沔弯起嘴角。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便再三谢恩,温顺地低下了头,然而他垂首的那一刻。目光却在刹那间变为了利刃。
卫麟,卫麟……
取自“金麟岂是池中物”。
然则太子赐名。形同笑话,不过是讥诮而已。
可名字罢了,叫什么不一样?玉寅也好,卫麟也罢,总归都不是他。
他望着太子袖口繁复华丽的纹,逐渐失去了笑意。
而太子少沔这时候,吃着酒,蓦然思及陆相,登时满心不快,面无表情地将手中酒盏往地上用力一掼,“咣啷”一声,满地狼藉。碎瓷酒水,蜿蜒散落,像一场鏖战过后的怅然。
他开始发火,又摔了酒壶。
但这些并不足以熄灭他的怒火,他摔得越大力,声音越响亮越清脆,他就越是生气。
陆立展那混账东西,怎敢肖想他的母妃!
他陆立展算个什么玩意儿,他也配?
太子少沔气得眼睛都红了,奈何这破事儿又不能告诉别人,只是憋着憋着终于憋得他都快要疯了。往前遇上了事儿,他总是头一个去寻陆立展,可如今这问题就出在陆立展身上,他能找千万人却独独不能找陆立展。
他真的,快要捱不住了。
“老七打的一手好算盘,使的一手好离间计呀!”太子少沔喘着粗气,站起身来,握拳“嘭”一声砸在了桌子上。
这一刻,他恨毒了自己的七弟昱王。
陆立展乃是他的左臂右膀,是他的智囊,是他的倚仗!
一旦没了陆立展,他就像是折了翼的大鸟,再凶猛再如何,恐怕也飞不起来了。
到了那个时候,他岂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广阔天地落入昱王手中?
太子少沔想着那张椅子,想着这大好河山,心里的火气终于消了一些。
他可不能由着老七那竖子抢走属于自己的东西!
于是他咬牙又落了座,重新唤了卫麟给自己斟酒。
……
然而他并不知道,这一切并非昱王的手笔。
真正一石二鸟,既离间了他和陆立展,又加深了他对昱王怨恨的人,此刻正在脚步悠闲地步入广庆楼。
到了门口,苏彧似乎仍没有要放开若生手的打算。
若生猜他半醉不醉的,恐怕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镇定下来后就不觉有些想笑。
她晃了晃手,轻声道:“松开。”
苏彧一言不发,恍若未闻,只是牵着她往里头走。
若生不动,佯装生气:“你松不松?”
虽说有大氅遮挡,旁人看不见他们的手,但也不能真就这么由着他胡闹。
谁知她说完后,苏彧突然反问了句:“你叫我什么?”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饶是若生知道他今儿个不同以往,还是有些愣住了,狐疑着道:“苏大人?”
他冷笑了声没言语。
若生心里有些发毛,踟蹰着又道:“苏彧?”
话音一落,他连笑也不笑了,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
然而这一眼对若生而言,却仿佛福灵心至。
她低下头,轻轻咬了咬唇瓣,终是好声好气地喊了声“五哥”:“你倒是把手松开……”
他这才真的笑出来,从善如流将手松了。
若生无奈至极,叹了口气催他上楼,一面用耳语般的声音教训他:“苏大人你今后还是莫要沾酒了。”
“怎么?”苏彧的眼睛在灯光下黑得出奇,意味深长地道,“你这是在嫌弃我?”
若生哪敢说是,只得摇头。
谁知她一摇头,他立马从容不迫地接了句:“既不嫌弃,那便是喜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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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还有一章,但时间不定,大家可以先休息(未完待续。)( )
第281章 喜欢
若生怎么也没料到他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顿时双耳一热,红云便烧到了两颊。
他仿佛不经意间说出的散漫慵懒话语,落在她耳中,却火辣又灼人。
她从不知道,原来有人可以这样厚颜无耻……
她也不知道,原来有人可以将“喜欢”两个字说得这般顺耳又动听。
这一瞬间,空气微凝,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悄悄打开她的心扉,将一枚青碧种子用力种了下去。
下一瞬,她抬起头来,眸中似有万点灯火,亮如星光璀璨,声音轻轻的,口气却很郑重:“我的确是喜欢。”
她身侧的苏彧便低低笑道:“我亦如是。”
若生滴酒未沾,闻言却也不由醺然欲醉了,脑中一片空白,只知抬脚往楼梯上走去。
恰逢贺咸被慕靖瑶打发下来寻人,一眼就瞧见了并肩而行的二人,张口即道:“五哥你要是再不来,估计曼曼都要疑心你把人连三姑娘给生吃了。”
苏彧斜睨他一眼:“你倒是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我乐得如此!”贺咸旁的事说不过他,唯独这事上底气十足。
苏彧便也不吭声了,只领着若生往慕靖瑶和雀奴那走去。进了里头,将门一闭,外头嘈杂声响便如潮水般退去,重归了安静。然而窗扇一开,街面上的热闹就又传了进来。
慕靖瑶给若生沏了一杯酒:“难得的日子,小酌一杯。”
“什么酒?”若生举起酒杯,置于眼前深吸了一口气,酒味清淡,带着甜香,气息微酸。
慕靖瑶微笑着就要作答,不想苏彧却先说了。
“是梅酒。”
他杯中空空,未尝一口,但一嗅即知。
若生禁不住感慨了句:“好厉害。”
她低头浅啜了一口,酒水柔滑。果香甜美,并无辛辣。
窗外凉风徐徐,吹得酒香萦绕鼻间,经久不散。
一杯酒喝掉十之**。若生侧目朝窗外看了一眼。隔着长街,她忽然发现正对面高楼的那间屋子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两个人。而这两个人,却只有一个是坐着的,另一个则站在桌边。不时提壶斟酒,身姿不挺。
若生看着斟酒那人的背影,微微蹙了下眉头。
她方才在街上抬头时看见的那人,似乎就是这一个。
“苏大人!”她忽然唤了一声。
苏彧立即看向了她,在座其余几人也一并停下交谈抬起头来。
苏彧问道:“何事?”
她盯着对面的两个人影,方要开口,却见斟酒那人突然快步走到窗边抬手将窗子一合,不由愣了下:“没什么,应当是我多心了。”
那俩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一个被遮去了半张脸。一个背对着她。
刚才在玉犀街上抬头往上看时,因着灯光耀眼,她也只模模糊糊辨别出对方是个男人。
她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见。
可不知为何,当她看着那俩人时,内心深处却涌现出了一阵不安。
“你看见了什么?”苏彧起身走到窗边。
若生便也站起身来,指了指那扇窗,低声道:“那里头有两个人。”
苏彧闻言微微一颔首,也不多问,只是立即转身出了门,待到回来面上已换了一副神色。
若生问道:“你派人去打探了?”
苏彧道:“已是人去楼空。”
“什么人去楼空?”慕靖瑶和贺咸听见这话不觉都放下了手中酒盏。就连雀奴都眼巴巴看向了若生俩人。
若生只得摇头道:“我方才在对面瞧见了两个人,不知为何总觉得心中难安。”
慕靖瑶暗吃一惊:“是认得的人?”
“不知是不是认得的。”若生苦笑,“但看样子,那俩人应当不是普通人。”
寻常人出入酒楼自是走正门。可她方才一直盯着正门,并不见有人走出,苏彧却道那屋子里的人早已不见,是以他们必然另有门路可走。
她叹口气,道:“罢了,多半是我疑心病过重所致。”
但直觉这东西。有错有对,但凡冒了出来,就难以叫人心安。
她不知不觉,已一连吃了几杯梅酒。
平素不曾沾酒,她也不知自己酒量几何,这梅酒甜津津的也不像是酒,一不留神她就喝得微醺了。
慕靖瑶眼瞧着她似要醉倒,不由懊悔起来:“早知如此就不该叫她吃酒,这果酒后劲可也不小呢。”
片刻过后,苏彧忽然伸手将人从椅子上捞了起来:“时辰不早,该回去了。”
若生醺然,他的酒意却褪了。
可若生看着他的脸,蓦地泪如雨下:“五哥,你千万别死,千万别……”
慕靖瑶几人听得一头雾水,又是哭笑不得:“才说她恐怕要醉,不曾想竟就醉得这般狠了。”
雀奴见状,也忍不住小声道:“怎么都开始说胡话了?”
然而只有苏彧知道,她说的并不是胡话。
只是过去她提及那个死于启泰元年的他时,有困惑有无奈有惆怅,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伤心和害怕。
她渐渐哭得像个孩子。
一点也不好看,狼狈极了。
可苏彧看着她,却只觉得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都要化了。
他微微俯下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又看向慕靖瑶轻声问道:“她身边那个叫秋娘的妇人呢?”
慕靖瑶愣了一愣,随即立刻发话让人传了扈秋娘来。
苏彧便要将若生交给她。
但若生双手往他脖子上一套,闭着眼睛嘟嘟哝哝就是不愿意。
一屋子的人全傻了眼。
苏彧也怔了怔。
最后还是让人拿了身大氅将她蒙头一罩,由苏彧抱着她出了门。等到送上马车,掀开大氅一看,她已是睡着了。
众人面面相觑。
扈秋娘也是头回见自家姑娘这般模样,尴尬极了。
好容易回了连家大宅,她又缠着雀奴不放,非要雀奴留下同她一道睡。
不过她缠人归缠人,这话却是少,而且没一会就又睡过去了。
……
金乌西坠夜沉沉,她这一睡就睡到了翌日午时。
起身时,头痛欲裂,她一个激灵又倒了回去,疑惑自语:“怎地睡了一夜浑身不适?”
雀奴就呆在边上看书,闻言将书卷一合,凑过去道:“三姐姐,你不记得了吗?”
若生稀里糊涂的,闻言拧着眉反问道:“怎么了?”
“咱们昨儿个去看灯,你多吃了两盏梅酒,然后……”雀奴一五一十将事情说了一遍。
若生面无表情地听罢,忽然一言不发趴在了床上,将脸埋进软枕里,用力捶了两下床,声音闷闷地道:“昨儿个出门没看黄历,这显见得不宜出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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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果然让大家不要等是科学的…昨晚写完就被点娘给调戏了,各种提示登录过期让重新登录,就是死撑着不想让我更新…它一定是不喜欢我…以及下一章要重写,所以今天没有更新了…你们在梦里鞭打我吧(未完待续。)( )
第282章 故地
雀奴顿了一顿,道:“三姐姐,昨儿个的黄历我看了,是宜出门的。”
若生翻了个身,睁着眼睛看帐顶:“……不许拆台!”
雀奴闻言不由笑了起来。
若生侧目望向她,看着看着也跟着笑弯了眉眼,道:“你再笑话我,下回可不带你出门了!”
“不笑,我真不笑。”雀奴连忙摇头,可面上笑意怎么也收不住。
二人对视着,到底还是笑做了一团。
扈秋娘在外间听见响动,便端着水盆走了进来。
若生瞧见她,意识又多清醒了两分,隐隐约约记起些昨晚上的事,自觉颜面过不去,当下床也不赖了,不等人问话便自个儿掀了被子起身。
外头的天早已亮透。
她和雀奴用过了晨食,便一道去明月堂探望若陵。
小孩儿长得快,一天就是一个模样。
若生怎么看他都觉得看不够。
这般闲适地过了大半个月,有一日吴妈妈突然带着人捧了几匹料子过来要她挑一挑。虽说如今天气还冷着,尚是穿袄子的时候,但立春日早过了,春衫眼下不做就该做夏衫了。
吴妈妈让人将几匹料子在桌案上一字排开,笑着同若生道:“姑娘一色裁一件如何?”
年岁渐长,若生身量拔高了不少,眉眼也渐渐长开了,正是穿什么都好看的时候,委实难以取舍。
但若生看了一眼。桌上蜀锦的、云锦的、留香绉的……桃红柳绿、鹅黄湖蓝,全是娇滴滴的颜色,就摇了摇头,让找两匹荼白竹青的来。
吴妈妈一听甚觉可惜,好说歹说,一劝再劝,直夸得若生脸都红了。
最后终于还是留下了一匹珊瑚红的。
回过头,她又拿了四色软烟罗来,谨声询问:“这眼看着天气该暖和了,窗纱也得换了。姑娘瞧瞧用哪一色好?”
若生一眼望去。一样雨过天青,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银红的。当下有了定夺:“就用雨过天青的吧。”
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用来糊窗子。轻薄如烟,甚美。
于是第二天傍晚时分,木犀苑里的窗纱就全换了新。
铜钱最不适应。一副焦躁模样,在架子上扑棱来扑棱去,还学若生的口气扯着嗓子喊:“不好!不好!”
若生听见了两回,啼笑皆非。
它又开始喊“吴妈妈”,学得似模似样。
吴妈妈叫它诓了一回,也是哭笑不得,直说属这扁毛畜生精怪,气得要拔它的毛。
但铜钱有恃无恐,根本不怕她。
放眼木犀苑,它谁也不怕,就是若生都没放在眼里。
高兴了喊两声“姑娘吉祥”,不高兴了连看都懒得看你一眼,时不时还要扑你一头灰,又傲又刁。哪怕碰见了元宝这么个对它虎视眈眈的,它也半点不慌,该吃秫米吃秫米,该喝水就喝水,像是知道元宝只能在底下仰望它一般。
偏偏元宝是个死心眼的,明知道自己吃不着它,还非得回回来都凑到它眼皮子底下去。
然而死心眼归死心眼,那只胖猫好些日子不曾出现在连家,到底也叫人念得紧。
就连木犀苑的小丫鬟们闲来谈天时,也会不经意间就说起它来。
……
又过几日。
若生接到了苏彧让人送来的信。
信封上“亲启”两字旁边黑乎乎一个肉爪印痕,一看就是元宝的杰作。
她还未展开信件,面上便已带了笑意。
得益于连家不同别处,无人将她拘在重重深闺里,她行动自如,是日午后,就带着扈秋娘出了门。
到了约定地点,是慕靖瑶迎的她,一见人就开始笑着打趣:“往后可不敢再叫你吃酒了。”
若生羞得要捂脸:“吃茶,吃茶就行。”
谁知话音刚落,耳边就传来一声问话:“吃什么茶?”
声音熟悉,咬字清晰。
可不就是苏彧。
若生忽然有些不大敢抬起头来。
他的声音却离她越来越近:“正山小种如何?”
竟是真的在问她要吃什么茶。
若生微微一愣,抬头循声朝他望去。
他衣冠如雪,立在天光之下,仙人般冷寂疏离。
不远处的角落里是一围芍药,花期未至,仍是枯相。
映衬得他周身气息愈发清冷。
若生有一瞬间的失神,过后才垂下眼睑轻声应道:“好。”
他微微一颔首,并不言语,转身走进了里头。
若生抬了抬眼,看向他的背影,在心底里暗叹一声,这人的性子倒还真不如吃了酒时的讨人喜欢……
这时候,一旁的慕靖瑶忽然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笑眯眯道:“五哥这是羞涩了。”
若生狐疑:“……他哪里像是会羞涩的人?”
慕靖瑶失笑:“你瞧瞧他,连看也不敢多看你,还不是羞涩?”
若生叫她说得脸热,只得快步朝屋子里走去。
少顷入内,她刚一落座,眼前便有手伸来,指骨分明,白净修长。
手中是青碧色的茶盏。
她一怔,旋即接过,微笑道谢。
苏彧却仍然没什么话,只是点一点头,又一脸漫不经心地将手收了回去。
半盏茶的工夫,慕靖瑶跟贺咸已不见踪影。
若生放下茶盏,踟蹰了一会,终是开了口:“苏大人。”
“嗯?”苏彧口气波澜不惊,眼神却变了变。
若生道:“对不住,那日是我失态了。”
苏彧闻言,嘴角轻抿。浮起些微笑意:“倒也不算是失态。”言罢,他屈指轻叩桌面,笃笃笃,一下两下三下……然后将自己手边的一个小匣子推到了若生跟前。
若生好奇:“是什么?”
他淡淡道:“北苑的房契和钥匙。”
若生素白的手指搭在了匣子搭扣上,轻轻颤抖了两下:“北苑?”
——那是她当年初见陆幼筠的地方。
她的脸色微有茫然:“北苑不是在陆离手上?”
苏彧仍然语声淡淡,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日常琐事:“如今是你的了,烧了也好砸了也罢,荒着也可,总归同陆家再无关系。”
“陆离怎么肯卖?”若生打开了匣子,轻轻摩挲着那把钥匙。漆黑铁环。触之冷硬如石。
苏彧面上是不动声色的高深莫测:“山人自有妙计。”
若生听到这,知道自己再问下去,恐怕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了。
她有心道谢,可满嘴的话就是不知从哪一句开始说。
北苑的事她分明只同苏彧提过一次。潦潦草草几句话罢了……
良久。千言万语汇成了短短两个字。她说:“多谢。”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两个字里藏匿的情愫只怕说上三天三夜也难以说尽。
她抓起钥匙,攥在掌心里微笑了下。又道:“合该回去再看一眼的。”
前尘往事,如梦似幻。
虽知是真,却并不觉得真。
若生深吸了口气,将手松开,手中钥匙“啪嗒”一声落回了纸上。
随后……
她尚未来得及开口,苏彧便已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将话头给截了。
他挑起唇角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你提个银子两字试试。”
若生可怜兮兮地回望过去,慢吞吞道:“那……折算成金子也是妥当的……”
北苑位置虽然差了些,但到底那么大一座宅子,就是贱卖,也是一大笔钱呀。
可苏彧闻言却只瞥了她一眼,不答话抬脚就要走。
似乎是生气了。
若生连忙追上去拽住了他的胳膊,也不喊苏大人了:“五哥我错了,我再不提银子的事,金子也不提了!”
苏彧停下脚步,一脸莫名其妙地转过来看她:“我只是要去让人备车。”
“……”
“你方才不是说要去北苑看一眼么?正巧得空,我陪你一道去一趟。”
若生讪讪松了手,而后长叹口气:“劳烦五哥了。”
北苑那地方,倘若真叫她孤身前去,恐怕她并不敢。
记忆尚未模糊,她遇见雀奴那天发生的事,都还历历在目。
站在角门前,她似乎还能听见那天夜里的鞭炮声。
那个冬雪霏霏,寒冷彻骨的除夕夜,植根于血肉,再也无法抹去,但时移世易,她如今再站在当年自己逃出生天的地方,已能微笑着告诉苏彧,这就是她跟雀奴初次相逢的地方。
雀奴戴着斗笠遮去面目,偶然路过,就被她死死抱住了腿。
她自嘲:“怕是见鬼也不过如此。”
苏彧走在她身侧,安安静静听着,并不言语,但越是往宅邸深处走去,他越是眸色沉沉。
才出正月没多久,天气未暖,日光薄白泛着冷冷玉色,四周景致萧瑟。
残荷小池,水面倒影仿若轻薄琉璃,凉风一过,波光粼粼。
若生见状,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我从不知道原来这里还有个池子。”
边上的朱红栏杆,似是不久前才修葺过,颜色很亮。
她轻轻摸了一把,叹息一声循着记忆一步步朝昔日噩梦走过去。长廊回曲,拐过一道弯,又一道弯,终于走到了一扇门前。大抵是因为身旁有人并肩同行,她心底里的惶恐并没能吞没一切。她伸出双手大力将门推开,只见里头冷冷清清,空空荡荡。阳光透过窗棂缝隙照进来,照得一室深深浅浅。
是这里了。
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她,是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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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3章 像你才好
那些记忆,鲜明如故。『頂『点『小『说,
突然之间,气血翻滚,五脏六腑都痛,像是有烈火在烧。
若生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拳头。
这一瞬间,她终于明白过来,前尘往事,哪里是想忘就真能全忘了的。那些得失荣辱,那些天真岁月,那些惶惶无措,依然全都在。
她痛苦到难以呼吸。
修剪齐整的指甲,因为用力,几乎刺破肌肤嵌入掌心。
她知道,自己此刻的面色定然十分难看,眉目扭曲狰狞,剧烈波动的情绪也难以平复,就连空气,也变得浑浊闷热。
这时候,她紧握着的手却被人轻轻抓住了。
对方的手,带着些微凉意,在这闷浊间,像一股清流淌过她的心间。
若生的意识清醒了一些,她咬着牙,低低道:“五哥……我才发现,我原来竟有这么恨她,恨到忍不住想要将她千刀万剐!”
明明她一直都很镇定,明明面对陆幼筠真人时,即便心中仍有隐怕,她也能小心翼翼地同其周旋。
可现在,愤怒跟惶恐席卷而来,像大浪一捧,兜头浇下,将她彻彻底底淹没了。
她变得都不像是自己了。
“五哥,我好怕……”
若生喃喃着,低头看向了自己的手。
他正在一根根将她的手指头掰开,捋直,仔细地检查着她的掌心。
上头有四个小小的月牙状红痕,颜色很深。像是下一刻就会迸出血珠来。
他用自己的食指指腹一一扫过,问了句:“疼么?”
若生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他便抬眼定定看了她一会,而后淡淡道:“你是怕,若你将她千刀万剐,自己便同她没有什么区别了。毕竟如今你同她不曾明面交恶,也几乎没有来往,她同你记忆里的那个人,一样却又不一样,这仇如果向她报。从何论起?而且一旦事成。你也就成了凶手,恶人,不过是另一个你记忆里的陆幼筠罢了。”
这一番话,平静又冷锐。
将若生的心思。说得半点不差。
她原就心神不宁。处在大悲大忿之中。闻言更觉此局难解,登时悲从心来,一下子红了眼眶。泪珠霎时涌现,打着转,接二连三地滚落而出。
哪怕她死死咬着牙,这眼泪还是不听使唤了。
若生自觉狼狈,一把捂住脸,蹲下了身去。
可泪水,还是不停地从指缝间流淌下来。
没有声音,光有泪珠儿,一串串,像是落雨。
苏彧看着,也自然地在她面前蹲下了身子,伸手用力揉了一把她头顶的发,道:“傻姑娘,你都走到这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你若决意报仇,那便只管放手去报。”
“休说杀个人,纵是屠神,我也奉陪。”
“你若决意放下,那便不去理她,大好时光拿来惦记谁不好?”
他说着,低低叹息了一声,又道:“往事只是往事,来日悠长,你会成亲,会有一个像你的孩子,会过上你曾来不及经历的生活,会有截然不同的人生,会福寿绵长,平安喜乐……”
“男、男孩像你才好……”若生透过朦胧泪眼看向了他,抽噎着开口说道。
然而话音刚落,她自己便愣住了。
对面的苏彧,也愣了。
若生刚放下的手,立马又重新捂在了脸上。
这一回,捂得死死的,连条缝也没有。
苏彧回过神来,唤了一声“阿九”,可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便先见面前的少女双手捂着脸急急忙忙地站了起来,然后分出一手来朝他胡乱摆了摆,嘴里道:“哎呀忘了,临出门前我答应了爹爹要早些回去陪他一道栽花的,这会怕是已经晚了——”
随即话未说完,她的人已像是离弦的箭,跑远了。
一路乱跑,跑向了远离大门口的方向,过了会才重新又捂着脸跑了回来,这才终于向大门而去。
不过她才行至廊下,扈秋娘便已迎了上来。
瞧见她满面泪痕,又是一副慌不择路的模样,扈秋娘不觉大步上前来,急声问道:“姑娘您这是怎么了?苏大人……”
若生一边大口喘气,一边连忙打断了她的话,胡诌道:“勿要惊慌,不过是沙子迷了眼睛罢了,苏大人公务繁忙,临时有要事需办,我也一早答应了爹爹要早些回去,这便走吧。”
扈秋娘心中惴惴,并不大相信她的话,沙子迷了眼睛,哪里能哭成这样?可她也不是头一天跟着若生了,自家姑娘的脾气秉性她也清楚,若生既然不想说,自己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便住了嘴不再继续往下问。
但她的视线并未离开自家姑娘,小心翼翼地将人打量了一圈,见只有双目因为哭泣过红肿着,旁的皆同先前一样,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少顷上了回程的马车,扈秋娘取了帕子来给若生拭脸,动作轻柔地擦了几下后,她觑着若生的神色,佯装不经意地问道:“不知苏大人有何要事需办,可是遇上了什么大案子?”
“既是公事,此中内情又岂是旁人能知晓的。”若生别开脸,将帕子从她手上拿过来自己胡乱抹了一把脸,“秋娘……”
“嗯?姑娘有何吩咐?”
“……近日莫要在我跟前提起他了。”
扈秋娘听见这话,眼神不由微微一变。
若生攥了攥手里的帕子,然后手一松,将帕子丢还给了她,自己往边上一靠,便阖眼养起神来。
扈秋娘只得答应道:“是,奴婢记下了。”
“嗯。”若生闭着眼靠在软枕上,声音淡淡地应了一声,便再无动静。
此后的一路上,她也没有再开口说过话。
马车内的气氛,寂静到古怪。
若生心里的波涛汹涌,尽数被遮掩在了平静的表象下。
她严令禁止扈秋娘在自己跟前提起苏彧,可即便如此,她自己脑子里却全是苏彧,音容笑貌,都那样得清晰,哪里用得着旁人提。
真是羞死人了!
很快,马车进了平康坊,回到了连家。
她板着脸下了马车,板着脸快步回到木犀苑,板着脸躲进屋子里将人全打发了,一头埋进被窝里不动了。
丫鬟们面面相觑,有胆大的悄悄来问扈秋娘:“姑娘怎么了?”
扈秋娘摇了摇头,说:“没什么,只是有些乏了,歇一歇便好。”
众人闻言,这才放心地各自散去。
扈秋娘站在月洞窗下,望着架子上正打瞌睡的鹦哥,心里却有些担忧起来。
——她家姑娘,怕是和苏大人起争执,吵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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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暖花开,好久不见,我回来了^_^~大家过得好么?)(未完待续。)
第284章 姑娘好奇怪
她忧心忡忡地惦记了半日,若生也就闷头睡了半日。
直到暮色四合,廊下点亮了灯,若生仍然未出房门。扈秋娘一等再等,这心里的忧思自然愈发得重了。木犀苑里原本叫她敷衍过去的小丫头们,也跟着都担心了起来,就是吴妈妈,也特地来向她打探消息:“姑娘莫不是有哪里不适?这万一要是病了,可得立刻请大夫来看才是。”
吴妈妈说完,一贯淡定的神情也多了几分紧张。
扈秋娘抿着嘴思量了片刻,终于道:“妈妈莫急,姑娘不是不在乎自个儿身子的人,这会怕是睡沉了才没有起身,容我进去催一催先。”
“也好。”吴妈妈点了点头,“你先去瞧一瞧,若是不好,姑娘也不听话,那再来告诉我,我回头便使人去请雀奴姑娘来。旁人的话姑娘不听,雀奴姑娘的,她八成会听。”
扈秋娘却知道若生这多半是心病,可有些话也不好同吴妈妈细说,闻言便赶紧答应了一声,轻手轻脚地撩开帘子往里头走了去。
内室里安安静静的,一点声响也没有。
仿佛是空的,并没有人在里头。
扈秋娘皱了皱眉,扬声喊了一声“姑娘”。
屋子里顿时响起一阵咳嗽声。
她连忙循声凑了过去,一看,不觉怔了一怔。若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的身,这会正坐在软榻上,盘着腿,像在打坐,可手里却端着一碟子点心。
白瓷小碟里,盛的是百果糕。
上头还余下两三块。
若生嘴角还沾了一星碎屑,衣裳上,软榻上也都是星星点点的松仁、胡桃渣……
扈秋娘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再唤一声“姑娘”,而后问道:“时辰不早了,您可是现在用饭?”
若生咳了两声停了。转头看向了她,眼神还有点木木的,忽然道:“我想吃粽子。”
“粽、粽子?”扈秋娘听见了,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重复了一遍“粽子”两字,见若生老老实实点了点下巴,这才相信是真的,不由为难道,“这时节。怕是府里并没有备上竹叶。”
白糯米倒是寻常,厨下时时都有,但青竹叶,大冷天的,还没出正月呢——
谁家在正月里吃竹叶粽?
扈秋娘在心里犯起了嘀咕。
若生却说:“没有竹叶,往年的干荷叶总是有的。”微微一顿,她又拣起一块百果糕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道,“就拿荷叶包粽子吧。”
扈秋娘唬了一跳,荷叶包的。那还叫粽子吗?
果然,这话传到了厨房里,一群人也都懵了。
掌勺的婆子思来想去,还是道:“这哪是粽子,分明就是荷叶糯米饭呀!”
叫扈秋娘赶来递话的大丫鬟葡萄哭笑不得,只得摇了摇头再三叮咛道:“姑娘说了,想吃粽子。”
众人没了主意,最后还是葡萄给拍了板,就拿荷叶包,但得包成粽子样。尖尖小小才好。
幸亏厨下忙活的都是手巧的,虽拿的不是竹叶,包完了也是几头尖尖,如初生菱角一般。
但糯米得久煮。这一折腾就折腾到了深夜里,东西端上桌时,若生已经昏昏欲睡。扈秋娘、绿蕉并个葡萄,三个人将她和一盘粽子团团围了起来。
绿蕉道:“您晚间一点吃的也没用,这会怕是饿得狠了吧?”
葡萄直点头,一面拣了只粽子剥开了。拿干净的丝线缠起来绞成了几小块,然后道:“裹的蜜豆子,您最喜欢的。”
扈秋娘便在一旁递筷子:“您尝尝,过会凉了就不好吃了。”
三人俱都眼巴巴地看着她。
若生就接了筷子,随即纤手一挥,道:“全剥了吧!”
“全剥了?”
“嗯,一个别剩。”
绿蕉急了:“夜深了,您过会就要就寝,糯米不易消化,还是仔细积食……”
若生正提着筷子往粽子块上戳,闻言脸色一变,忽然哭了起来。
一伙人全傻了眼。
绿蕉更是慌了,赶忙赔罪不迭:“奴婢错了,奴婢这就给您全剥了!保管一个也不剩下!”
话音未落,三个人就都已经急急忙忙剥起粽子来。
若生则是一面哭一面举起筷子往自己嘴里送吃的,吃了一只又一只。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心里头一慌乱,满脑子就只想吃东西……
然而她越吃越多,心中慌乱却没有消减半分。
她一边吃,一边忙着抹眼泪,嘴里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今儿个真真是蠢死了……”
碍着声音轻,忙着剥粽子的三个人谁也没能听清楚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只有扈秋娘耳朵尖,隐隐约约还听见个“死了”。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飞快瞄了若生一眼。
谁知这时候,若生却突然将筷子放下了。
长长舒了一口气后,她将碟子往前推了推,说了句:“余下的你们分了吧。”
绿蕉见状,也跟着长舒了口气,端起碟子就要拿下去。
扈秋娘便连忙说:“我晚间用的多,这会还饱得很,还是你二人分吃吧。”言罢,她又加了句,“今儿个夜里,便由我值夜吧。”
虽说若生夜里并不大爱使唤人,但值夜总归也是活,比不得自个儿躺在被窝里睡得安生,如今扈秋娘愿意值夜,绿蕉和葡萄当然也不会拦她,便都笑着应了好。
扈秋娘就伺候着若生洗漱更衣,眼瞧着她钻进了被窝里,这才轻声道:“奴婢知道姑娘心中有事藏着,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但看您的样子,只怕是很要紧的事。若不然,您也不会瞧着这么怪。”
她动作轻轻地将帐子从铜钩上解了下来,口中仍然劝解着:“可不管是什么心事,憋久了总不是好的。您何时愿意说了,奴婢就在这,您只管放心说。”
雨过天青色的帐子流水般倾泻而下,将床榻和屋子隔成了两个世界。
帐子里还是无人言语。
扈秋娘暗自叹了口气,正要退下,却听见若生的声音低低地响了起来。
她说:“我做了一件极蠢的事,蠢的简直要死了。”
扈秋娘听见后三个字,立马明白过来,自己方才是听漏了,心里一松,忙要再问,却听见若生又接着道:“普天之下也没有这般蠢的事!”
声音懊恼至极。
帐子里窸窸窣窣一阵响,若生已是换了个十分惆怅的口气道:“罢了,不必担心我,你且去睡吧。”
扈秋娘这心一提一落,到底没奈何,只能自去睡了。
但她没能睡熟,床上的若生也是翻来覆去。
翌日天色微明,若生便起身洗漱披了身大氅溜去了幼弟若陵那。
支开奶娘,她双手托腮趴在摇车前,对着还听不懂话的小孩儿罗里吧嗦说了好长一顿话。
说完了,她心里便松快了。
旁人不能听,若陵总是能听的。
她高高兴兴回了木犀苑让人备早饭,看起来同先前一模一样,昨儿个的事就像是众人一起记错了似的。
用过饭,她捧了卷书坐在那看,眉宇间丁点烦恼也不见。
扈秋娘又是疑惑又是欣慰。
木犀苑里风平浪静,端的是岁月静好,可巳时二刻时有人送来的名帖却显然一下子便打破了这份静好。
上头还附了张请柬。
若生放下书,看了一眼名帖,再看一眼请柬,眸色便变得阴沉沉的。
她可没料到,陆幼筠会给自己下帖子。
抬起头来,若生将东西往桌上一搁,吩咐道:“随意寻个由头,就说我偶感风寒身体不适不能赴会,婉拒了吧。”
扈秋娘应了声“是”,而后问道:“姑娘,奴婢有个关于您不让奴婢提的人的事,不知当不当说。”
若生:“……你都说到这份上了,同提了有何分别?”
扈秋娘讪讪:“那奴婢就说了?”
若生无奈摆摆手:“说吧。”
“苏大人来见二爷了。”
“你怎么不早说……”
“这,不是您不准奴婢提么?”
“……”
(未完待续。)
第285章 险阻
若生自觉理亏,于是再也没脸说下去。△¢頂點小說,
她悻悻将书重新捧了起来,捧得高高的,将自己一张脸全部挡在后面,这才重新发话问道:“知道是来做什么的吗?”
扈秋娘摇了摇头:“这就不得而知了。”
若生听着,心头不免有些发愁。
昨儿个自己贸贸然说出口的话,分明还在耳边,苏彧这会上门来,能是为了什么?
她心里开始小鹿乱撞,直撞得怦怦作响。
书页上的字,一行行映入眼帘后,全模糊成了一团。
这个时候,她根本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姑娘您要不要去二爷那瞧一瞧?”扈秋娘见她半响没有再说话,不觉试探着问了一句。
可就是这么一句话,却叫若生蓦地跳了起来。
她手里还抓着书,一动作便哗哗作响,她的声音也显得尴尬起来:“爹爹的客人,我去凑什么热闹。”但话才说完,她心中就有些隐隐后悔了,当着扈秋娘的面,委实难为情,才强撑着说:“不提这个了,你先去将陆姑娘的帖子回了吧。”又扬了扬手里的书,“拖了好些日子,我先将书温了,不必叫人进来伺候。”
扈秋娘听她这般说,也就恭恭敬敬地答应了一声,放轻脚步退了下去。
然而若生嘴上说着要温书,盯着书页的双眼却是无神的,茫然没有边际,也不知是游离去了哪里。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惊呼。
“下雪了!”
若生一下从沉思中醒转,起身走至窗边,推开窗往外探头看去。
雪才下,还只是稀疏模样。
她摊开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可还没来得及细细看一看,掌心热力便已将雪化开了去。
她一直坐在屋中,室内烧了地龙,暖如仲春,手掌也是烫的。融化的雪水在她的注视下,沿着掌心纹路蜿蜒着汇聚成了一颗珠子。
晶莹剔透。像是能照进人的内心深处。
若生猛地意识到。即便苏彧真的明白了她的心思,即便他也如她一样,他们之间的事也绝没有她期盼的那样简单容易。
——她可是连家的姑娘呀。
连家往上数三代,那还是跑江湖的人家。
帮不帮。派不派。匪不匪的。
洗了几代。才终于有了今日的京城连家。
享着泼天富贵,有富也有贵,看起来同京里的世家勋贵也没什么不一样。但若生心里明镜一般,这不一样不在面上,而在根里。
连家缺了个顶重要的“清”字。
贵则贵矣,却不是清贵人家。
京里的老牌世家,也打从心底里瞧不上连家子弟。
更不必说,还有那许多的人一直对云甄夫人的做派十分不喜欢。
那样张扬肆意的活法,岂是妇道人家该有的模样?
连氏既能出一个云甄夫人,难保将来不会再出第二个!
纵然有权有钱,也不是什么好人家。
交际则罢,能攀些干系总好过没有,可结亲?那可是得好好掂量掂量的。
新贵们便算了,但苏家,那可是战功赫赫、世代忠良的人家……是世人口中纵死犹闻侠骨香的定国公府苏家啊!
一旦定国公府和连家结了亲,这天下人眼中的“清”恐怕多少也得“浊”了些。
苏老夫人,怎么会愿意呢?
她的儿子是京里排的上号的青年才俊,想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凭什么就耗给连家?何况苏家不缺连家能带来的利,也不稀罕连家的银子。
她连若生也不过只是个寻常姑娘罢了。
加上自幼失恃,父亲也不是什么全乎人……
谁要想从她身上挑毛病来刺,那可是太容易、太容易了。
若生临窗而立,仰头看着天空上渐渐变大的飞雪,不由得心头一紧。
这时候,窗外路过的丫鬟发现了她,连忙出声喊她:“雪下大了姑娘,快些关窗暖一暖吧。”
若生恍若未闻,反而向窗子外又探了探手。
丫鬟见状不由慌张起来,刚想再劝,便见吴妈妈打从前头走了过来,忙将嘴里的“姑娘”改口成了“吴妈妈”:“妈妈快劝一劝姑娘,仔细冻着了。”
吴妈妈扭头一看,见若生呆愣愣地立在窗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由重重叹了口气。
原以为姑娘睡了一觉起来全好了,不曾想这会又这样了。
她摆摆手将提着炭的丫鬟打发了下去,自己上前来和若生说话:“姑娘,下雪了。”
若生微微颔首,神色木然地附和道:“是啊,下雪了。”
“姑娘,明月堂那边好像出事了。”吴妈妈放轻了声音。
若生这回却像是听清楚回神了:“什么?”
吴妈妈道:“奴婢刚听说的消息,似乎是二爷和二太太拌嘴了。”
若生震惊极了:“父亲和母亲拌嘴了?”
“说是,奴婢也不大清楚,您要不要奴婢派个机灵的再去打探打探消息?”吴妈妈也不大相信连二爷夫妻俩会吵架。
若生不答反问:“什么时辰了?”
吴妈妈看了眼天,道:“近巳末了。”
“巳末?”若生倒抽了口凉气,“我已在这站了这么久?”
先前扈秋娘来禀她时,才不过巳时二刻左右。
难怪这雪都已经下得这般大了。
她急忙收敛心神,让吴妈妈去取了身大氅来,披上就往明月堂去。
明月堂里比往常更安静些,下人们大气也不敢出,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若生皱起了眉头,加快脚步往正房去。
到了门口,她却忽然停下了脚步,盯着靛青色绣福禄寿的门帘,问当值的丫鬟道:“爹爹可是没同母亲在一道?他在哪?”
丫鬟怔了一下,心道果然还是亲爹要紧:“回姑娘的话,二爷在卧房里。”
可不曾想,若生却在点头示意后,径直抬脚往东次间去了。
东次间是平日会客的地方,眼下她爹呆在卧房,继母自然就只能去东次间了。
她走到近旁就先扬声喊了一声“母亲”,待里头有了声响,这才进门去见朱氏。
朱氏笑着朝她望过来,眼眶红红的,见了若生就先打量她的衣裳和手:“大冷的天,怎么连手炉也不知道捧一个,回头冻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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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6章 讨厌
若生见她笑,也跟着笑起来,上前揽了她的胳膊,朗声道:“听说爹爹惹您生气了?”
朱氏没料到她会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话来,忙摇头道:“哪有的事儿,怎么传到你那了。”
可她说话时,眼眶还红着,声音里也微微带了一丝哽咽,显见得并不像她口中说的那样没事。
若生便慢慢收了笑,故意板起脸来道:“您可别瞒我,要是他真惹您生气了,看我回头怎么说他。”
“瞧你,你爹能惹我生什么气呀。”朱氏仍然只是否认,又悄悄想要转换话头,“听奶娘说,你今儿个一早便去看望若陵了?”
若生闻言,换了嬉皮笑脸模样,说:“我一晚上不见他,便想得紧了,哪里还能等到日上三竿再起身去见他。”
说话间,她的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檀木矮几上。
上面是几双鞋子。
大的小的,青的粉的。
还有一双小小的虎头鞋,精巧又讨喜。
她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他们爷仨的鞋子。
是朱氏亲手做的。
她便不由自主地想劝一劝朱氏,往后不要再亲自做这些了。府里有针线房,里头多的是人能干,再不济,那也还有这许多的丫鬟婆子呢。
都是有手艺的人,纳双鞋子,做点针线,原也就是她们分内的活计。
可话至嘴边,她想一想又咽了回去。
她固然是因为心疼朱氏才想劝一劝她不必这般劳累,但这话一出口,难免就要显得客气而生分了。
心念一转,若生便只走过去抓起了那只做了一半的虎头鞋,欢喜地道:“真好看,若我也是个孩子就好了,这样的鞋子就能****穿了。”
朱氏听见这话,不禁乐了:“保不齐若陵更想穿大人的鞋呢。”
若生笑微微的:“那他可得快些长大了。”
她随即又拣了几件趣事说给朱氏听,再没有提过吵架的事。也没有提起连二爷来。
直到一刻钟后,她才笑着同朱氏告辞,走出了东次间。
然而她还没走到正厅呢,就瞧见她爹从西次间里走了出来。
父女俩不偏不倚打了个照面。
若生一下就瞧见了他怀里抱着的冻青釉双耳瓶。便微笑着问道:“您这是打算做什么去?”
谁知连二爷明明听见了却不回她的话,反而抱着瓶子慌手慌脚地从正房跑了出去。
若生怔了一怔,旋即就拔脚追了上去。
追了一阵,见他已经跑到了游廊上,她便连忙拔高音量喊了一声:“爹爹!”
声音之大。惊得周围的丫鬟婆子都齐刷刷朝她望了过来。
跑在前头的连二爷自然也是听见了的。
他背影微微一僵,脚步就跟着慢了下来。
若生松口气,三步并作两步,一下子赶到了他身边,佯装生气地道:“您为何不理我?”
连二爷垂着眼帘不看她,支支吾吾地道:“我没听见你喊我……”
“当真没听见?”
“真真的呀……”
若生心知肚明他在扯谎,又见他一副想看不敢看自己的样子,不觉好气又好笑。
她问道:“您抱着个瓶子琢磨上哪儿去呢?”
连二爷抬了抬头,觑了她一眼:“我去折梅花。”
“折花做什么?”若生盯着他不放,“您怎么不让底下的人去折?”
连二爷吞吞吐吐的。半天才终于说清楚了一句话:“……我折花给人赔礼去。”
若生哑然失笑:“您知道自个儿哪错了么?”
“我……”连二爷迟疑着,还是说了老实话,“我不想告诉你。”
若生闻言,倒也不再追问,只点点头道:“那我陪您一道折花去?”
连二爷长长松了一口气,转而高兴起来:“赶巧了,那你就给我打伞吧!”
廊外的雪越下越大,他要去折梅花,势必要踏入雪中,正缺了个打伞的人。于是他半点也不客气了。立刻扬声让人去拿伞来,拿了伞就递给若生要她给自己罩着。
可若生的身量才齐他的下巴,伞撑得就没他想的那般高。
走啊走的,她的手就不由自主地缩了回来。伞也就跟着低了。
父女俩并排走了一会,连二爷就开始嫌她的伞打得不好。
他沉沉叹口气,便将自己手里的双耳瓶塞给了若生,又从她手里抢过伞来索性自己撑了。
随后又走了一会,连二爷开始时不时地侧目看她两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若生却恍若未察。始终没有先开口问他。
连二爷耐心不足,只得自己道:“苏家那小子……”
“嗯?”
他撇撇嘴,继续道:“怪讨人厌的!”
若生一愣:“您往前可不还一直夸他吗?”
连二爷瞪大了眼睛看向她:“我!夸!他?!”
若生颔首:“就是您。”
“胡说八道,一定是你记错了!”连二爷哼哼唧唧的,抵死不承认,“我怎么可能会夸他!”他又说:“我讨厌他还来不及呢!你说,他是不是个阴险的人?”
“……阴险?”若生有些回不过神来,可见自家老爹正瞪着眼睛看自己,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只好敷衍道,“您慧眼如炬……”
连二爷这才神色放松了些,絮絮叨叨地开始数落苏彧:“你说说,你说说他,好端端地带了一堆我爱吃的东西来,是不是有阴谋?这叫什么来着?叫什么呀?”
他看向了若生。
若生讪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连二爷一拍脑门:“就是这个!”
他一早就看穿了苏彧那小子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想他聪明绝顶,怎么可能会被糊弄过去嘛。
虽然苏彧嘴上是没说,可他那点心思,早就在自己面前无所遁形了。
他绝对是打定了主意要来和自己抢阿九的。
连二爷只要一想起这事就气不打一处来。
尽管他总担心阿九将来会嫁不出去,可真快到了这一天,他心里却难受极了。
他怎么舍得让别人抢走他的闺女呢……
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对阿九好?
谁知道他们就是好,又能对她有多好……
其实他原先的的确确是挺喜欢苏彧的,长得好看,还聪明,还会做好吃的,简直太好了!
但他要是想来和自己抢阿九,那就太讨厌了。
说不定,打从一开始,他就是抱着这么个大阴谋来接近自己的。
连二爷是越想越难受,所以很快就将人赶走了。
虽然,吃的是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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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8章 本心
但真计较起来,若生的亲事,也不是连二爷一人说行就行,说不行就不行的。●⌒頂點小說,
虽则他才是亲爹,可真能拿主意的人还得是云甄夫人。
若生心中了然,又知她爹的性情为人,便也就没有将她爹嘟嘟囔囔说的那一番话放在心里。她此刻真惦记的,反而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走出明月堂那一瞬间,她脑子里浮现的人,是朱氏唯一的胞弟朱朗。
面孔是从来就没有记住过的,但这人她是记住了。
朱朗功于课业,十分勤奋好学,亦有天赋,因而前世举业有成,论理至少也能进个翰林院。可奈何连家后来不得势了,掌权的人又是太子少沔,他等来等去,也就只等来个前去西荒的任命状。
委实可惜了。
若生便不由想到太子少沔如今正跟陆相混在一道,这人的秉性可不怎样,恐怕来日即位也不会给底下的人什么好日子过。
朱朗若是正巧赶在他接手皇位的当口出了头,事情可就难办了。
到那时,连家若如她记忆中那般残破不堪,朱朗的命运同过去也就不会有什么大区别;连家若一如既往的风光无限,太子少沔又不便动连家的人,那只怕还要朝朱朗下手。
朱朗只有一个亲姐姐嫁到了连家,除此之外再无在世的亲人,他若得势,那这势自然也就是连家的势。
他们早已是一根藤上的蚂蚱。
太子少沔怎会乐见他青云直上?
除非,他能将朱朗收为己用——
那朱朗也许就还有别的路可走。
可朱朗难道能同连家决裂吗?
光是会伤透朱氏的心这么一件事。大抵就够阻止他的了。
是以若生思来想去,要救朱朗,看来就得提前让他放手一搏了。
最好就今年!
赶上秋闱,奋力一搏,还是极有希望在九月桂榜上占据一席之地的。
若不然,三年又三年,哪怕嘉隆帝比若生印象里的长寿,没准也真要等到他仙去了。
若生望着廊外纷飞大雪,心中已是拿定了主意,剩下的就差如何说服朱氏了。
她拢了拢身上才刚熏过的大氅。脚步轻盈地朝木犀苑走去。
然则还未走到门口。她便瞧见绿蕉迎了上来。
绿蕉手里抓着一封信。
信封很眼熟。
不是常见的模样,却是她见过的。
走到近旁,绿蕉道:“姑娘,是慕家姑娘送来的急件。”
若生闻言一怔。旋即笑了起来。冲她招招手。示意她将信件递了过来。拿到手里后,她也不忙着拆开,只是低头仔细看了两眼。然后抬头问道:“刚送来的?”
绿蕉点点头,笑着回答道:“是,才送到的,奴婢想着您不知何时能回来,便给您送过来了。”
若生也笑着颔首,加快脚步往温暖的卧房里去了。
进了里头,她脱下大氅摆摆手,将伺候的人悉数给赶了下去,这才往床上仰面一倒,举着双手将信件给拆开了。
里头只有薄薄的一张纸。
仔仔细细地折了三折。
若生看着,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才将其展开了来。
可是才看了一眼,她便愣住了。
眼前这张才从信封里取出来的纸上,根本连一个字也没有。
她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又揉着眼睛看了好几遍。
可上面,还是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
这就是一张空白的洒金信纸呀!
她不觉眯起了眼睛,又皱起了秀眉,然后忽然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拿着信纸走到桌前,将灯给点上了。随即她凑近过去,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放在火苗上开始烘烤起来。
但烘了半天,除了信纸泛黄外,什么变化也没有出现。
这还是一张白纸。
她不甘心,又让人打了盆水进来,将信纸泡到了水里。
而后捞上来后一看,依然没什么变化。
不过只是从一张白纸变成了一张**的白纸而已……
事到如今,也由不得若生不相信了。
这信封里装的,原就是一张什么也没写的白纸罢了。
可苏彧给她送张白纸做什么?
他借慕靖瑶的手给她送信,是因为替她着想为了避嫌,可送白纸,是何用意?
若生甩了甩手指上沾着的水珠,简直百思不得其解。
她只好安慰自己,苏彧大概是疯了……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另一边定国公府里正往上房去的苏彧也觉得自己疯了。
若没疯,给她送了封无字信去做什么?
也不知道她这会会怎么想自己。
他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是一阵又一阵的惊涛骇浪。旁的事,大大小小,再难再古怪,他心里也多少是有点数的,可这一回,他却拿不准了。
明明有满腔的话可说,可提着笔望着信,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落笔才好。
这样的事,还是头一次。
他迟疑良久,最终还是未写一字便将信纸折了折塞进了信封里。
尽管他心中已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她,自己那日在北苑听清她话的那一刻,乃是自己一生中最最欢喜的一瞬,但他不知如何下笔,也不知如何告诉她才好……
他所能给她的,就只有那一张空白的纸。
因为他的本心,已全是她的了。
因为他的世界,早晚只能由她来描绘。
——那张白纸,已是全部。
他缓步走在游廊上,侧目望向了廊外的天空。
雪落如霰,霏霏不止。
空气也冷了。
可他胸腔里的那颗心,灼热如火,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他身姿挺拔地走进了母亲居住的院子。
来迎他的是母亲身边服侍的大丫鬟青鸯,一见他便笑着道:“五爷来了,老夫人先前还念叨您呢。”
苏彧闻言朝她微微颔首,转而大步往小佛堂所在的方向走去。
苏老夫人正跪在佛前诵经。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檀香味。
苏彧双手抱胸靠在门边,并未出声,只静静地看了一眼佛像,便转头望向了门外的雪。
但苏老夫人像是背后生了眼睛,突然扭头朝他看来,微微一怔后,笑了起来:“小五你来了。”
她大约四十六七岁的模样,皮肤透着一种终年未见阳光的白,穿了件雪青色团花褙子,笑容非常的慈和温柔。
苏彧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便也露出了笑来,唤了一声“娘”,上前去搀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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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9章 母亲
苏老夫人便顺势抓住了他的手,轻轻攥了攥,而后摇了摇头道:“你这孩子,怎么看着像是又瘦了。”
苏彧是她最小的儿子,也是幼年时在她身边呆的最少的那一个。
幸而母子二人并未因此疏离,苏老夫人也一直将幺儿视作心头之肉。
她站定后,扶着儿子的胳膊,仔仔细细地观察着他的面色,口中道:“看看,脸色也不如先前好看了,可不是真瘦了么!你是不是没有好好用饭?还是公务太过麻烦,顾不上吃了?”言罢佯怒道,“不是说了让你不必每日过来看望我么,怎地这会又来了?”
可话里虽是一股嫌弃之意,声音却是带着笑的。
苏彧就开门见山地道:“原是有事才来见您的。”
他扶着母亲走到椅子前,看着她落了座,又伸手提起案几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递给她。
苏老夫人便低头轻呷了一口,润了润嗓子这才笑着问道:“是什么事儿?”
苏彧道:“我有喜欢的姑娘了。”
苏老夫人闻言一怔,端着茶碗定睛瞧了他好一会,才展颜笑道:“哦?是哪家的姑娘?”
他嘴上虽然说着喜欢,可面上依旧看大不出什么喜怒来,苏老夫人这心里便有些摸不透他的心思,于是问完又道:“是京里的姑娘?”
苏彧老老实实一一作答:“是连家的三姑娘。”
苏老夫人笑呵呵地看着他:“连家?哪个连家?”
苏彧道:“是云甄夫人嫡亲的侄女。”
“云甄夫人?”苏老夫人自然是知道云甄夫人的,她脸上笑意不减,再次发问,“是哪一房的姑娘?”
连家四房早已分了家出去单过,若是四房的姑娘,那他应当就不会特地提起云甄夫人来。
所以剩下的就只有大房、二房和三房。
但三房是庶出的,论理也称不上“嫡亲”二字。
她猜着,恐怕是连家大房的姑娘。
可苏彧却说,是二房的大姑娘,在家中行三的那一位。
苏老夫人近些年已是鲜少在外走动。因此也不知道他说的连三姑娘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可她的父亲连二爷,她却多少还记得些。
她颊边的微笑淡了一点下去:“原来是连二爷的千金。”
苏彧眸子漆黑,望着她。声音平静地说道:“儿子想娶她。”
苏老夫人笑盈盈看着他没答话。
苏彧便也不再言语,只安安静静地候着。
空气里弥漫的檀香味似乎愈发得浓郁了。
苏老夫人将手中端着的茶碗往案几上轻轻一顿,而后捋下自己腕上戴着的蜜蜡十八子手串慢慢捻了两圈,才终于出声问道:“多大了?”
“尚不满十四。”
苏老夫人轻笑了一声:“这还没及笄呢。”
“未及笄成亲的也不罕见,订亲更是无妨了。”他不能告诉母亲若生的年纪比明面上瞧着大多了。便只好语声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可苏老夫人却像是钉死了这一点,摇头道:“婚姻大事不可儿戏,你若如今同人订了亲,过得两年等她及笄长大却不喜欢了,该如何是好?”
“难道要退婚?”
“女儿家的名声,可禁不住这么糟蹋。”
她一连说了好几句,眉眼间的笑意已换上了忧虑。
苏彧却不以为然地道:“儿子认定了人,怎是儿戏。”
这一回,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的坚定有力。
苏老夫人将手中的十八子手串往掌心里一攥,沉下了面色。也蹙起了眉头:“我不答应!”
苏彧不觉微微一愣。
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想过母亲竟然会说出“我不答应”四个字来。
母亲并不是那样浅薄的人,所谓的家世门第、身份、权势于她而言,理应远不及他是否真心喜欢对方来得要紧。
可她不但说了,而且面色相当不虞。
苏彧的眉头也不禁皱了起来。
母子俩互相皱着眉看对方,不觉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决绝意味。
——他是真心喜欢连家二房的那个姑娘。
苏老夫人看得清清楚楚。
可她仍然一点也不想让儿子娶她。
于是心念一动,苏老夫人便先行开了口:“左右也不急在这一时,你先回去好好地想一想,想明白想透彻了,再来同我说!”
她一说完。便站起身来重新走到蒲团跟前,跪倒了下去,随即闭眼诵念起了经文: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
竟是一副不管你走不走,我都不会再搭理你一字半句的模样。
苏彧的眉头不由越皱越紧。
这样态度强硬的母亲,他从来也没有见过。
记忆里,母亲本就是个言谈温柔的人。
尤其是待他,比待其余几个哥哥还要温和上许多。他长至这般大,也从未听她同自己说过一句重话,这般要赶他走,更是此生头一遭。
苏彧心中奇怪,忍不住叫了她一声:“娘……”
可回应他的只有母亲跪在蒲团上的背影和她的诵经声。
甚至于,她连声音都没有半点波动。
苏彧来时的内心焦灼和热切,在这一瞬间彻底冷却了下来。
他不明白。
但他也无可奈何。
略微等候一阵后,他终究还是起身离开了小佛堂。
外边的雪依旧下得很大。
他走到廊下,苏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青鸯便双手递上了伞来,恭敬地道:“五爷路上好走。”
片刻后,苏彧的身影消失在了茫茫大雪里,小佛堂里的诵经声便也慢慢停了下来。
又过一会,苏老夫人的身影便出现在了佛堂门口。
青鸯急急忙忙迎了上去,展开自己手里捧着的大氅为她仔细披上。
苏老夫人笑了笑,轻声同她道:“去请表小姐来。”
青鸯闻言迟疑了一下,斟酌着道:“……表小姐的病还没好全呢。”
苏老夫人看她一眼,依旧笑着道:“不过是偶感风寒罢了,又吃了好些天的药,纵是没好全,又能过多少病气给我,只管去请来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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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0章 训斥
青鸯便不敢再说,只喏喏应是退了下去。
苏老夫人则望着她的背影定定地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半响后才转身回了小佛堂。
窗纸上风雪扑簌。
过了约莫两刻钟,表小姐夏柔裹得严严实实地走进来喊了一声“姨母”。
外边天气寒冷,室内却烧了地龙,暖融融的。她往门内刚走了两步,就叫这暖意熏得重重打了个喷嚏。
苏老夫人便回头来看她,声音里带了两分担心:“怎地这身子骨这般薄弱,吃了好几服药也不见好。”
夏柔握着帕子捂住了鼻子,闷声说道:“已是好得差不多了,等天气再暖和些就好。”
苏老夫人闻言抿了抿嘴角,视线一晃,落在了香龛上,轻声道:“既来了,就给菩萨上柱香吧。”
“是。”夏柔放下帕子,轻车熟路地上前拣起三炷香来,就着一旁的香烛明火点燃后,神色恭敬地拜了三拜,将香插到了香炉里。
苏老夫人一直看着她的动作,见状微笑起来:“来,我让人备了你喜欢的茶点,咱们回房说话去。”
夏柔便也就笑着挽住了她的胳膊,并肩朝暖阁里走去。
但走在路上,她心里却有些惴惴的。
她自幼长在定国公府,定国公府里又只有少爷没有小姐,是以若论谁和姨母亲近,几位表兄还不一定能比得上她。她几乎是在苏老夫人跟前长大的,姨母的性子纵然不说全摸透了,却也多少知道一些。
如果不是什么要紧的话,方才她在佛堂里时便能说了。
可姨母并没有说。
夏柔走在庑廊上的脚步不觉比先前沉重了不少。
到了暖阁里,苏老夫人先行落了座,一面让屋子里伺候的丫鬟们见茶点端上来,一面又招呼夏柔坐到自己身侧来。
夏柔闻言微微偏了偏头,望向了另一侧的红漆冰裂纹花窗,心里渐渐升起一股不安。
而软榻上端端正正坐着的苏老夫人见她不动,便又催促了一声。
夏柔只好收回视线。笑着走上前去,亲亲热热地坐在了她边上,问道:“姨母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同我说?”
苏老夫人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头上绾着的双螺髻,道:“我先前给你的那套头面呢?可是不中意?怎地不见你戴上。这模样也太素净了些。”
“喜欢还来不及呢,怎会不中意。”夏柔笑盈盈摇了摇头,“这不是来见您了么,又不是见外人,哪里就需要上什么钗环首饰了。”
苏老夫人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终于说起了正事:“你五表哥方才来见我了。”
夏柔原本还提心吊胆地听着,结果听到了“五表哥”三个字,登时松懈下来,口气也变得心不在焉的:“哦?”
苏老夫人见状,一脸恨铁不成钢地道:“哦什么,你也不问问他是来做什么的吗?”
“做什么?他不是来见您的吗?”
苏老夫人很不高兴:“那他来见我做什么?”
夏柔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地道:“您是他的母亲,他来见您难道还非得有什么事不可吗?”
苏老夫人皱起了眉头,一字一顿地道:“他说他有喜欢的姑娘了,想娶她。”
夏柔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道:“哦。是这样。”
“你便半点也不在乎这事?”苏老夫人眉间紧紧皱成了一个川字,瞧着平白多了两分凌厉。
夏柔脸上终于多了一点关切之色,用十分惋惜的口气道:“不知是谁家的姑娘叫五表哥喜欢上了,真是可怜……”
苏老夫人急了:“可怜?我瞧你才是真可怜!”
她一把褪下自己腕上的十八子手串重重拍在了软榻上,沉声说道:“一直以来,我虽然不曾同你明明白白地说过,可我始终是盼着你做我儿媳妇的。”
夏柔闻言唬了一跳,连坐也不敢坐了,赶忙站直了身子,将头摇成拨浪鼓:“我对五表哥绝对没有半点旖旎心思!”
苏老夫人气极。重重喊了一声:“柔姐儿!”
夏柔一惊,又灰溜溜坐回了原处。
但她仍然是摇头不止:“姨母,五表哥他也不喜欢我呀。”
苏老夫人听到这,面色好看了一点。口气也柔和了一些:“虽然他眼下不喜欢,可保不齐哪天他就喜欢上了。”
夏柔垂下眼帘看向了自己的脚尖,满腔郁郁地道:“姨母,五表哥和我那就是天生的八字不合,实在是成不了的事儿,更何况。他如今不是已经有了喜欢的姑娘么?您不如就高高兴兴地成全了他吧。”
“成全?”苏老夫人声音一轻,将这二字在口中来来回回反复咀嚼了好几遍。
夏柔抬起头来,面露喜色道:“是啊,到时候五表哥高兴,您有了好儿媳妇也高兴,我也高兴,大家都高兴了,可不是极好的事儿?”
苏老夫人却不言语了。
屋子里顿时一寂。
风雪交相扑打在门窗上的声音便变得响亮起来。
簌簌、簌簌。
像是有人在外头拖着鞋底子走路。
听得人头疼。
半响,苏老夫人终于出了声。
她就这么看着夏柔,看着自己从小带大的外甥女,看着那张同自己至少有四五分相像的面孔,声音低沉,意味深长地道:“我盼着你能做我的儿媳妇,是两分为了我自己,八分为了你呀。”
“我做了这么多,全是为了你,你个糊涂孩子,你五表哥有哪里不好?”
“他自幼早慧,待人接物上稍有不足,可天性纯良,是个真君子,年纪轻轻又已官至三品,前途不可限量。”
“再看苏家的家世门第,不论拔尖,却也是京中有声望有根基的人家,多少人挤破了头盼着嫁进苏家来?你当我黄婆卖瓜也好,可这话我还是得说,你若能嫁给小五,京里得有多少姑娘艳羡你啊?”
“你素来聪明,自己掂量掂量,这又是你自幼住惯的地方,上上下下都熟悉,哪里还有比这更好的亲事?你不要犯傻,姨母全是为了你好,你娘去的早,你到我跟前的时候,才这么点大……”她比划着,眼泪就落了下来,“我拿你当亲闺女看待,哪里舍得叫你去旁人家吃苦?”(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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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2章 灯会
灯会毕竟不是天天都能看的,同样年幼的姐姐自然也心动了。
姐妹俩便牵着手,跟着**娘带了两个家丁上街看灯去了。
街上游人如织,摩肩接踵。
花灯密布亮如白昼。
小的爱闹,见状已是高兴极了,一转头又瞧见了一只高悬在头顶上的兔子灯,便攥住了**娘的袖子吵嚷着要:“我要那盏兔子的,大白兔子的!”
**娘叫她吵得耳朵里嗡嗡作响,连忙道:“好好好,姑娘喜欢兔子灯,咱们就买兔子灯。”
可大姑娘听见这话不由得面露担忧之色,小小的脸上已有大人神情,扬声喊了一声“**娘”,问道:“母亲答应买兔子灯了吗?”
**娘愣了愣,而后笑着说:“姑娘别担心,太太先前给了奴婢银子的。”
说话间,小的已是迫不及待地开始原地踱步,口中念念有词道:“**娘快些买下来,莫要叫人抢走了。”然后又来问自家长姐:“姐姐你想要吗?”
大姑娘仰起头来仔仔细细盯着那盏兔子灯看了看,摇头道:“我就不要了,只买一盏吧。”
小的便将脑袋靠在了她肩膀上,笑嘻嘻道:“一盏就一盏,反正你的是我的,我的也就是姐姐你的。”
大姑娘闻言也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好似月牙,说:“是啊,所以一盏就够了。”
这时候,**娘已经付好了银子。
老板便将兔子花灯摘下递了过来。
大大的一盏,提在手里亮得晃眼睛。
**娘便道:“奴婢帮您提着?”
小的一听就皱起了细细的两道眉毛,不高兴地道:“我要自个儿提,不用你!”
**娘只好将灯给了她,又问:“那奴婢抱着您走吧?”
可小的仍然不愿意,只想自己提着兔子灯往前走。
这灯也的确做得精巧好看,难怪她心心念念不肯交予他人。
大姑娘也没有向她要来看一看,提一提,只跟在她身边亦步亦趋地往前头走去。
两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肩并肩走了好一会。
**娘算算时辰,心想着差不多该回去了,便要出声来喊两位小主子。然而她一声“姑娘”刚出口,脚步还没来得及迈开呢。就听见不远处响起了一阵响亮的轰鸣声,旋即似乎又有东西噼里啪啦地炸开了。
她的心猛地一下被根无形的丝线给用力吊了起来。
耳边鞭炮噼啪,头顶上空焰火绽放。
她眼前一阵亮一阵暗,视线不由变得模糊起来。
不过一瞬间,人群也开始沸腾了。
**娘立马尖叫了一声。和家丁一齐扑进了人流里:“姑娘!姑娘快到奴婢这来——”
她奋力拨开人群,搜寻着两个小主子的身影。
终于,她用眼角余光扫到了一盏明亮的兔子灯。
**娘立刻疯了一般挤过去一把抱住了一个孩子:“姑娘别怕,奴婢在这里,奴婢在这里呢……”她紧紧地将孩子搂进自己怀里,喃喃念叨个不停。
她怀里的孩子这时却嚎啕大哭起来:“妹妹,妹妹不见了——”
**娘慢慢回过神来,不由瞪大了眼睛,四处搜寻起来。
可人潮涌动,哪里还看得见一个小孩子?
等到天空上焰火冷却。四周重归平静后,几个家丁才满头大汗地回到了原地。
**娘依旧双手紧紧地抱着大姑娘,声音急切地问道:“找着另一个了么?”
家丁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竟是谁也没能找着小的那一位,只好一齐面色晦暗地摇了摇头。
**娘见状,登时面如死灰。
她连忙将怀里的大姑娘放了下来,然后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双手用力按在了她肩上。一字字仔仔细细地询问起来:“方才您是在哪儿跟二姑娘分开的?”
大姑娘哭得厉害了,一脸鼻涕一脸泪,闻言摇着头断断续续地道:“刚刚……刚刚妹妹说手酸……把、把兔子灯塞给了我……然后大家、大家就都撞了过来,妹妹就不见了……不见了……”
话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几不可闻。
**娘的视线也变得茫然起来。
大姑娘抱着那盏已经熄灭了的兔子灯,愈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娘面上的茫然便渐渐变作了惶恐。
——她把二姑娘弄丢了!
这般想着,恐惧就像猛兽一样吞没了她,吓得她一屁股跌坐在了冰冷的地上。还是其中一个家丁道:“妈妈快别愣着了,赶紧回去告诉老爷太太才是正经呀!”
她这才像是惊醒过来一般,慌里慌张地从地上爬起来。又抱起大姑娘拔脚就往李家宅子跑去。
回到府里,她往太太跟前一跪就哭了起来。
太太正逗儿子呢,见状不觉喝问了一声,怎么了?
**娘便倒豆子似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给说了一遍。
太太听着她的话,一双美目越瞪越大,忽然扬起手来,高高地落了下去。
**娘猝不及防挨了一巴掌,身子一歪摔倒在了地上。
太太却犹自不解恨,也顾不得儿子在边上了,只是不住声地骂道:“好你个贱妇,你是成了心想要害我呢!养了你许多年,你今天却连个孩子都看不住了,还不是成心的?”
知道的是**娘无用没能看住孩子,不知道的还当是她故意让**娘把孩子给扔了呢!
她虽不是什么刻薄晚娘,可到底不是亲娘,这孩子要是找不回来,她这辈子怕是就甭想摘干净了!
太太越想越生气,连忙哭着去书房找丈夫将事情给说了。
夏柔的外祖父一听,当即将公文丢到一旁,亲自带人出去满大街地找了起来。
可一路找,找到了天亮,诸人还是没能找着二姑娘。
二姑娘她,就这么不见了。
也不知道是叫人拐走了,还是她自个儿走失了找不着路。
总之这人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年幼的苏老夫人哭过一天又一天,怎么哭也没有把妹妹哭回家来。
可她一直记挂着那盏兔子灯,时常会想,如果当初是妹妹拿着那盏灯,是不是妹妹就不会不见了?
可人已然不见,再没有如果了。
后来姐妹俩的父亲高升,官越做越大,一家人便搬到了京城,人虽然还在找,但谁也没指望真能找到。
只有身为姐姐的苏老夫人,一日也不曾放弃过。
(未完待续。)
ps: 大概是因为嫌弃我更的少,所以我昨天明明发了一章,却被作者后台无情地抽成了两章290…导致我今天其实哭着更了两章呢!!不过小标题要等明天编辑上班了才能改,大家先凑合看吧…另外我自己用客户端试验了一下好像刷新不出内容,要直接把书从书架上删掉再重新加入才能看到…还有大家放心,已购买的不会重复消费哒…
第293章 因果
可人不见得越久,便越是难寻。
其间花费的精力物力人力,样样都只有不够的时候,想要数年如一日地寻找下去,绝非易事。久而久之,夏柔的外祖父便也慢慢不再叫人找了。
太太知道了这消息,心里很是松了一口气。
因着不是亲闺女,她说什么都容易叫人拿住话柄,是以一直以来她都没有二话,任由丈夫不断地派人出去打听,寻摸。
但她心底里,却是不赞成的。
白花花的银子,好好的精神,做什么要全耗在个不知影踪的顽皮孩子身上?
府里上上下下哪个不知道,二姑娘自打能走会跑,就没有过什么安生时候,那天夜里看灯,指不定就是她自己贪玩后头跑远了,所以才叫众人遍寻不见。
太太掰着手指头数日子,一年两年……三年五年……这都已经找了整整五个年头了!
五岁的孩子,如今也长成了十岁,模样怕是都变了,还怎么找?
趁早歇了心思才是要紧。
然而年少的苏老夫人却是抵死不从,得知了父母的打算后,哭着跪倒在了父亲书房门口,任凭仆妇们如何劝,就是不肯起来。
她一向乖巧懂事,鲜少有这般顽固不听劝的时候。
父亲不由发了火。
他当即发话让人拉了她起来,口中声音沉沉地道:“这是做什么,还有没有规矩了?”
年仅十岁的苏老夫人闻言眼泪未擦,便急声央求他道:“爹爹,继续找吧!咱们就继续找下去吧!”
父亲面上神色有一瞬间的松动,可转眼又板起脸来,紧紧皱着眉头同她说:“她一个孩子,不见了五六年,还能有几分活路?”
苏老夫人当时听着心里就是一咯噔,父亲这是琢磨着妹妹已经死了呢。
难怪他不想再找了。
难怪他连听也不愿意再听她多说一句。
可她始终认为妹妹还活着!
双生子生来心有灵犀,倘若妹妹真的死了。她一定会有所察觉。
所以当着父亲的面,她连连摇头,一叠声地道:“不会的,她一定还活着。我知道的!”
父亲听着这话,又是生气苦恼,又是怜惜心痛。
恼的是女儿不知顾惜自己的难处,痛的是即便她不肯承认,二女儿只怕也是找不回了。
他望着长女哭花了的脸。无奈摇头,沉痛地道:“纵然想找,又能怎么找?模样变了多少暂且不论,这人究竟还在不在阳州也不得而知,若不在,天大地大更是没法找了。”
哭得声音哽塞的苏老夫人当场连忙道:“模样再变,那不还有我么?爹爹看着女儿,难道还能不知道妹妹的样貌?”
她们姐妹二人自小生得相像,长大了理应也不会相差太多才是。
“寻人画了女儿的小像,比照着找便是。”
可俩人的父亲听到这话。却气得笑了出来:“照你的意思,是要将你的画像满天下散发出去?姑娘家平素抛头露面已是大为不妥,你这主意根本就是荒唐无稽!”
他是刻板酸儒,当然不能同意这样的办法。
不过眼瞧着女儿哭得浑身瑟瑟,他到底还是心软了。
良久后,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道:“罢了,就依你的意思再好好找上两年吧。”
……
可是转瞬两年过去,二姑娘依旧杳无音信。
这一回,不管长女怎么恳求,他都铁了心不打算再找了。
又长了两岁的苏老夫人此番便也就没有再如先前那样哭闹。她只是悄悄地请人画了自己的小像,又拿出积攒多时的体己银子,瞒着父亲和继母,让人带着画像去继续搜寻了。
自那以后。她开始每年新画一幅小像。
但她手中银钱不足,实在是难以长久维系找人所需的开支。
是以这寻人一事,便总是断断续续的。
希望也仿佛日渐渺茫了。
像烛火,将要燃到尽头,火光渐微,马上就要熄灭。
她内心信念。不过是强弩之末。
然而找得一日是一日,她还是坚持了下去。
……
几年后,她及笄了。
又过了一年,提亲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正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正是好时候,哪里会缺了人想讨。
继母开始反复掂量,既怕门第高了将来自己会拿捏不住已经出嫁的姑娘,又怕门第低了旁人要说自己薄待继女。
再者,还得仔细挑一挑男方的人品,她便很难拿定主意。
这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却发生了。
定国公府竟然上门为年轻的世子爷提亲来了。
于是夏柔的外祖父当机立断拍板订下了这门亲事。
苏老夫人也是婚后才知道,丈夫当时来提亲,乃是因为他早前在阳州时,无意间瞧见过她的小像,后来又在某次宴会上远远瞥见了她,就此对上了号……
他很钦佩她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双生妹妹,便也开始帮她一道找。
可即便如此,那以后他们仍然找了许多年,才终于找到了妹妹的线索。
那时,夏柔的外祖父都已经离世了。
苏老夫人历经千难,最终在一个极偏僻的边陲小镇上找到了自家妹子。
若非那行商见过苏老夫人的画像,恐怕也不会将人联系起来。
谁能想到,她会流落到那样遥远的地方!
一见面,姐妹俩虽然衣着打扮迥异,但仍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眼泪便再也忍不住,二人抱在一起大哭起来。
妹妹一面哭一面道:“我以为你们都死了——”
苏老夫人闻言大惊失色,忙问是怎么一回事。
妹妹便道,是当年**娘告诉她的。
……
夏柔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听到这里终于也忍不住瞪大了双眼,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呼之欲出。
这段往事,苏老夫人并没有告诉过她。
她糊里糊涂的,竟是牙关都咬紧了。
果然,下一刻苏老夫人便咬牙切齿地咒骂起了当年那位**娘,用词之毒辣,简直不像是她。
可见她心中是真的恨极了。
她说:“当年灯会上出了事,**娘回府便叫继母打了一耳光,事后遍寻不见你娘,这责任当然还是得丢了人的**娘来担,于是狠狠责打了一番便一文不给打发了出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