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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意迟迟     掌珠txt下载     掌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031章 往昔

    若生眸光微闪。

    怎么会是陆立展的女儿?

    大胤当朝右相陆立展,膝下只得一儿一女,皆是早已亡故的正妻所出。然而他位高权重,在朝中说话颇为响亮,自身又甚有才气一向很得嘉隆帝器重,丧偶时年不过三十,才刚刚而立之年,京畿上下多的是人想要将女儿嫁于他续弦。

    可陆立展直到现如今,也始终不曾再娶妻。

    众人皆道他是对亡妻情深似海,即便斯人已逝,也无法放下心怀,是以无法再续弦他人。

    但是即便七八年过去了,仍有层出不穷的人期盼着能同陆相结亲。再加上陆相的一儿一女年岁都渐渐大了,长女陆幼筠更是转眼就到了及笄之龄,打起儿女亲家主意的人也不在少数。

    陆家跟连家在京里应当都算是新贵,根基远不如段家、苏家之流站得稳当,按理来说应当走得近些才是。

    可若生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同陆幼筠丝毫没有交集,陆家跟连家的关系好像也仅仅只是点头之交,从未深入交好过。

    思忖间,她听见陆幼筠接着笑道:“阿九莫不是见过家父?”

    “筠姐姐说笑,”若生摇了摇头,亦弯起了眉眼,“我哪有机遇得见陆伯父。”

    她学着陆幼筠方才的从善如流,笑吟吟将原先称呼的“陆相”改口成了“陆伯父”,然而隐在袖中的那只手却禁不住握成了一个拳头,指甲嵌入掌心皮肉,似疼似辣。

    曾几何时,她以为自己来日若得机会重逢这些人,必能坦然面对。

    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一切就都成了空。

    心底里,她反反复复问着自己。

    怎么会是她?怎么会是陆相陆立展的女儿?

    玉寅他,又是如何同陆相的女儿走到一块的?!

    思绪杂乱,纷沓而至。

    宣明二十一年,连家没落,父亲离她而去,从此天人两隔。她同继母朱氏并幼弟若陵被四叔驱出平康坊的祖宅,流落市井,辗转求生。她一夜长大,再不复从前。昏黄铜镜下的容颜依旧年轻娇美,可她年不过十六,便已华发早生。

    她犹记得,继母初见她一头青丝间夹杂着的数根银白发丝时,潸然落下的眼泪。

    可继母又何尝不是如此?

    昔年还未满二十五岁的她,短短数日便有如老妪,鬓已星星也。饶是若陵,也似乎长大了些。

    那时她站在破败的小院一角里想,事情断不会再坏下去了。她会代替父亲教养若陵,照顾朱氏,会如他过去期盼的那样变成一个孝顺的孩子,一个可亲的长姐。

    绿蕉彼时也还好好的活着。

    忠心耿耿,跟在她们身边,不离也不弃。

    若陵很喜欢她,总缠着喊绿蕉姐姐,任绿蕉怎么说您是主子,不能喊奴婢为姐姐,他就是不听。

    若生偶然听见两回,心下反倒高兴,都到了这个时候哪里还需要讲究什么主仆?她便琢磨着不如让朱氏认了绿蕉为义女……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四叔却派人来寻她了。

    他前脚才将她们赶出了平康坊,后脚就巴巴地来找她回去。

    回去做什么?

    来人咧着嘴笑,四爷寻了门好亲事,特地吩咐小的来恭请三姑娘回去。

    好亲事?

    打扮打扮送去给人做妾!可真真是天大的一门好亲!

    绿蕉气极,那么个好脾气的人,当场就啐了那人一口,挡在她面前骂道:“与人做妾算是结的哪门子亲?呸!他不要脸,姑娘可还是要的!”

    可话音还吊在那,一把剑就洞穿了绿蕉的心口。

    朱氏尖叫,捂着若陵的眼睛瑟瑟发抖。

    若生两耳却是“嗡——”的一声,再听不见旁的了。

    她往前冲,想要扶住绿蕉,可绿蕉却先她一步倒在了地上。

    那血啊,淙淙地流。

    若生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多的血,不管她怎么捂都捂不住,沿着她的指缝拼命地往外淌,滚烫滚烫的,像是要把她按在绿蕉心口上的手都给烫熟了。绿蕉的身子却越来越冷,终于冷成了一块冰。

    盛夏的风热腾腾的。

    绿蕉却再也暖不回来了。

    她至今都还记得,那一日被四叔派来的人,手持染血的长剑,眯着眼睛笑得猥琐无耻极了。

    那个男人,叫老吴。

    个子不高,眼睛很小,尖嘴猴腮活像是阴沟里的老鼠。

    可明明恨极,她却还是记不住他的具体样貌。

    但若生知道,终有一日,她会用那把他杀了绿蕉的剑杀了他偿命!

    然而那个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们能杀了绿蕉,也就能杀了朱氏跟若陵。她死不足惜,可继母还那么年轻,弟弟还那般年幼,怎么能因了这些事命丧于此?

    她知道,依四叔的性子,即便如今心满意足得了她的应允,用不了多久就会反悔再起杀心,对朱氏母子下毒手。

    可她还是得先答应下来。

    唯有这样,才能同四叔虚与委蛇,才能为朱氏母子求得一线生机。

    她放开了绿蕉已经凉透的身子,挡在了继母跟弱弟身前,用沾着黏腻鲜血的手握住了那把直指着朱氏的剑,点头道:“回去告诉四叔,我答应,但要给我三天时间。”

    朱氏就站在她身后,闻言大惊失色,连怕也忘了,匆匆就要上前不准她答应下去。

    泪水沿着面颊滑落于唇畔,又咸又涩。

    若生用空着的另一只手及时握住了继母的手,紧紧握住。

    朱氏对她的意思了然于心,登时面色惨白,泪落如珠。

    瘦皮猴似的老吴提着剑,却只皱眉不满,“四爷说过三姑娘定然会讨价还价,还真是果不其然。对不住了姑娘,四爷说了,最多一日,半个时辰也不得再多!”

    若生早料到会这样,面无表情地继续点头:“那就一日。”

    老吴龇着牙花子笑了笑,扭头走了。

    小院外,却必然还有人看着。

    她们身上没有银子,走不远,四叔并没有花多久就找到了她们。

    事已至此,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

    朱氏却哭着不肯她去,只道还有一日,逃吧。

    可这一日,是用来让她们母子想法子逃的,若她也跟着一道,必然逃不走。若生心知肚明,又知她不愿意丢下自己,便只得狠下心肠说了一通难听的话激她走。

    朱氏扬手,打了她一巴掌。

    若陵坐在冷炕上被吓得哇哇大哭。

    朱氏哆嗦着,也哭,说傻丫头,咱们就是一块死了也不能叫你去给人做妾啊!

    三个人哭着哭着抱作了一团。

    可她不应,弟弟怎么办?好歹是她爹的最后一点骨血,总要留点香火的。

    她融了生母遗物,寻个老匠人手艺粗糙地打了小金锁给若陵,又匆匆忙忙葬了绿蕉,一天过得委实太快了。她殚精竭虑,算计起了四叔的心思,想尽法子让继母带着幼弟离开,有多远走多远,再也不要回来。

    至于四叔要将她送给谁,她根本毫不在意。

    树倒猢狲散,连家一落魄,往日巴结着的人就都换了脸开始落井下石。

    四叔想巴结的人,就显得太多了。

    她上了青布小轿,颠颠被人抬着出去。一步两步,她轻声念着,从发上拔下一支银簪来。空心的,装了砒霜。老银匠的手艺委实太糙,可东西到底装得严实。

    似是转过了个弯。

    她抬手准备服下,轿子却突然停了。帘子一掀,冲进来几个人,三两下就将她拽了出去,手中银簪“叮当”落地。

    后颈剧烈一疼,眼前便黑作一团。等到她睁开眼,人已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她听见有道陌生的女声在喊她,“阿九。”

    她吃力地仰起头,瞧见的那个居高临下站着的人,面上却蒙着细纱,看不清模样。可隔着纱幕,她也能感觉到那后面炽热的眼神。

    近半载,她几乎隔几日就能见到这样的眼神一次。

    可那张脸,她从没看见过。

    所以她只记得声音。

    然而时至今日,她才知道,那从陌生变得熟悉,又从熟悉镂刻进她骨子里的声音,正是出自眼前的陆幼筠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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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爱的们新年好,除夕快乐!!祝愿大家在新的一年里吃好喝好,健健康康,永远美美的!!捂脸,作者菌就麻溜去买红裤衩过本命年了~咱们明年再见~爱你们!

第032章 记忆深处

    声娇音柔,听着浑似老天爷派来救她的一般。

    后颈疼痛难耐,眼皮沉重,她艰难地仰起头望着站在自己跟前的人,那面纱,白雪一般,那样干净又纯粹。然而朦胧的视线尚且来不及变得清晰,眼前的人已然娇声笑了起来,当着她的面漫然吩咐下去,“给我取条鞭子来。”

    黑漆漆的一条,也不知是什么制的,一旦触及皮肉,便是血红一片,皮开肉绽。

    鞭子舞得很快就只剩下一道残影。

    若生甚至直到如今都还记得自己想躲却不论如何也躲不开分毫时,那铺天盖地而来的惊惶。

    她怎能不慌,莫名其妙就被人掳了来用鞭子抽打,疼得晕过去便被用冰水兜头泼醒,一下下似乎没有尽头。四叔命人带她回府,为的是送她与人为妾,这事不该有假。局势早就到了没有转圜余地的时候,他如果图的是旁的,也根本不必瞒她。

    然而眼前的人是谁?

    这件事同四叔有没有干系?

    她皆不知。

    呼喝也好,喊叫也罢,直至嘶声力竭,在场的人也只视她为死物。

    渐渐的,身上的伤口多了,麻木了,也就好像真的不疼了,只剩下些辣,钻人心。她亦如那些伤口般,麻木起来,情不自禁地暗暗想着,左右都是要死的,自己了断与被别人了断,终究都还是殊途同归。

    于是,再挣扎、抗争,皆仿佛没有任何意义。她便不动,咬紧了牙关生生受着。这是连家人最后的骨气,她不能哭着哀嚎着求饶而终。

    但是她竟没有死!

    明明挥着鞭子的人都已气喘吁吁换了人动手,明明她已几次三番晕死过去,明明浑身上下都已遍体鳞伤,可她直到最后都还活着。若生从不知道,原来人的一口气竟然能漫长到这个地步。苟延残喘,求死不得,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最后一次醒来时,她穿着干净的衣裳。

    身上的伤口不知何时被敷了药,就连口中都还残留着些微米粥带来的淡淡甜味。

    屋子里却是黑魆魆的。

    她动了动手腕,僵的,被牢牢捆缚在身前。再动动脚,同样被捆着。也不知是不是被捆得像只端午时节的粽子,没有一点能动弹的余地。她只能大睁着眼睛在目所能及之处胡乱扫视,然而四处空荡不见一星东西或是人。

    那人知道,她逃不掉。

    就像是四叔一般,当时也觉得她逃不掉。

    但那时她虽怕却没有怕成而今这般,因为那会她心中有数,若求死饶是四叔再厉害也拦不住她。可事到如今,她竟连求死也没有法门了!

    从此,折磨、医治、复折磨。

    她还活着,却越活不像是个活生生的人。

    头一个月,主事的那个女子来得很勤。似拿她当个新鲜玩物,变着花样折腾她,拿炭火烙印、拿蛇来咬、拿刀来剐肉……层出不穷,永无止境……

    那么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日子里,她心里头唯一还热的那一块,便是盼着继母带着弟弟若陵成功逃离四叔毒手,好好地活了下去。

    至于她,日复一日,早晚有一日还是会下去九泉陪伴父亲的。

    她念着他们的模样、声音、名字,逐渐再不会害怕。

    大抵也正是因为如此,再后来那人就来得少了。她只一日日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里,像只角落里的臭虫,发霉腐败。

    她断了双腿,没了舌头,身无完肤,可一双眼睛却毫无损伤。她一开始想不明白,后来却想通了,留着她的一双眼远比剐出它们更为残忍。因为她要她看着,要她亲眼目睹自己是怎样被人折磨的。

    真是……恶毒的趣味……

    若生禁不住看了一眼陆幼筠的眼睛,清澈明亮,水波潋滟,漂亮得很。

    着实看不出一分刻薄毒辣来。

    人常说,舌头能骗人,眼睛却是骗不人的。可事实焉是如此,真正的恶人,必是从头发丝伪装到眼神,半分破绽也不露的。

    她又向来是个连人的长相也记不清楚的,若非重活一回,只怕还是看不穿。

    说来,她还得好好谢谢他们。

    忍耐、等待、人心、手段……

    她过去不懂,而今懂的这一切,委实都多亏了他们,是他们一点一点教会了她,这人世有多险恶,那些曾被她无视的温暖又有多来之不易。因为期盼着继母跟幼弟能够平安康健地活下去,她才能没有**于黑暗之中,她的心,还是暖的。

    然而她还是逐渐分辨不了时辰,遗忘了岁月。

    玉寅出现在门口的那一日,除了天气尚且炎热外,她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她神智迷糊,胸闷气短,耳朵里嗡嗡作响,蜷缩在地上无力动弹,当真是连多看玉寅两眼的力气也没有。

    她只听到有个女声在问他,已经成这副模样了,你可还要她?

    “你且自留着玩吧。”他看了她一眼,语气没有丝毫起伏,随即转身而去。

    若生就听见自己喉咙里“嗬嗬”作响,也不知想要说些什么。

    她今时才知,那是陆幼筠在问玉寅。

    陆相的女儿,捉了她,折磨她,却同玉寅语气熟稔。那样的语气,曾几何时她从自己的口中也听见过。是以她知道,那时的陆幼筠,必然是欢喜于玉寅的。

    那也是她前世最后一次见到玉寅。

    自那以后,陆幼筠出现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最后彻底不再出现。

    直至那一日,她被腿上伤处痛醒,甫才睁眼便听到外头一阵喧嚣,足音杂乱。她循声望去,发现一向紧闭的房门竟是开着的,不由得心中震荡,遂咬紧牙关朝着门口爬去。

    凌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她倒在门槛内,吃力地探头往外看去。

    入目之处是大片大片闷浊的灰绿色。

    那是天空,又是地面。

    还有远处零星的几抹白,在风中飘摇着。

    落雪了!

    不知何时,天已入冬了。

    很快,四处都寂静了下来,静悄悄得再没有半点人声,静得能听见落雪的声音。

    似乎再没有人记得,她还活着,这里还有一个人。

    天色从亮到暗,又渐渐发白。

    她还在爬,爬一段歇一段,浑身都是血。沿途之中,没有半个人影。

    冬雪霏霏,她又渴又饿,疼痛难忍,一点点一点点终于爬到园子门口。天气越来越暗,越来越冷,她听见远处似有鞭炮声。

    好像,过年了。

    她大口喘息,知自己命不久矣。

    眼皮重如山峦,她再无力撑着。突然,头顶上落下了一片阴影。她一惊,吃力地仰起脖子,瞧见了一张脸,一张陌生的脸。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雀奴。

第033章 八棱海棠

    少女的面庞半隐在昏暗的光线中,异色眸子里慢慢地露出惊讶之色来。

    若生犹见水中浮木,艰难地探出手去用力地抓住了她淡青色的裤管,像是在暗夜中跋涉的旅人,终于在历经千山万水后遇见了另一个路人。然而雀奴戴着的半旧斗笠的脑袋缓缓低了下来,看一眼她瘦骨嶙峋的手,不发一言只忽地将裤管抽了出去。

    戒备之心,人皆有之。

    雀奴也不例外。

    思及此,而今好端端站在陆幼筠身前的若生微微笑了起来。

    陆幼筠也笑,轻轻摇动着手中素面纨扇,道:“怎会不得机遇,你下回若是得空,只管往陆家来寻我说话就是,如果家父恰在府中定能见上一面。”

    言下之意,竟似乎有意同若生交好。

    在旁听着的段三姑娘素云便语气微异的笑说:“阿九,你可是撞大运了!你筠姐姐寻常可不邀人去家中,便是我,也还没那资格叫她亲自邀上一邀呢!“

    “瞧你这话说的,我怎地就不曾邀过你?”陆幼筠闻言执扇轻点了下段素云的肩头,嗔道,“你我是何交情,你若想来只管来就是,哪里就还非得我邀了才来?”

    段素云得了这话,方才略带了两分冷嘲的话语总算缓和了些,转而耐着性子来看若生,一面道:“好了,你先往前头去吧,我们再说会话。”

    “也好,我也有些乏了正要去亭子里歇歇。”若生并不犹豫,颔首应好,将心中躁动一收面向陆幼筠努力弯起眉眼,“阿九先行一步,往后得了机会再与筠姐姐坐下吃杯茶。”

    不论如何,陆幼筠既先向她伸出了手,这大好的机会她自不能放过。

    若生心中眼下尚是疑团满满,陆幼筠跟玉寅是如何相识的,二人之间是什么关系,四叔当年又是怎么一回事,她若想不重蹈覆辙,就只能先他们一步。

    前世她同陆幼筠陌生得很,休说坐在一处吃茶说话,就连像现如今这般在旁人家的宴会上偶遇也是从没有的事。然而一个人恨另一个人,恨到要变着花样反复折磨她为乐,必然事出有因。那“因”同玉寅一定脱不了干系,但是否只是如此?若生不敢肯定,也无法肯定。

    如果只是玉寅,倒也罢了,怕就怕那里头还有什么她浑然不知的事。

    所以此番能先同陆幼筠走得近一些,并非坏事。

    毕竟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心念一动,若生已然拿定了主意。

    她笑着同三表姐和陆幼筠道别,领着绿蕉缓步往前走去。身后远远传来那二人交谈的笑语声,但她决不能回头去看。若生知道自己并不十分擅长隐藏自己的心思,故而在没有彻底将纷杂的心绪整理妥善之前,她断不能在此久留。

    好在她同三表姐的关系一直平平,三表姐方才又是一副生怕她会“抢走”陆幼筠的姿态,没说两句便要赶她走。

    若生也就乐得如此。

    此去女客聚集的万春亭一带还颇有一段聚集,沿途满栽八棱海棠。而今正是三月里,一株株开得正好。花苞簇簇,仿佛胭脂点点,又有洁如雪之色挂于枝头,当真是雪绽霞铺,开得香且艳,花香四溢。

    连家宅子里花木种的不少,这八棱海棠却是一株也无。

    绿蕉鲜少跟着主子出门,此等景象更是初见,只觉惊奇不已。若生偶然扭头,发现她盯着树梢上的花苞看得入神,不由失笑,问道:“好看?回头往木犀苑里也栽几株吧。”普通海棠无香,远不及此品气味芬芳,且等到结了果子又能摘下来酿成果酒或是制成果酱吃,何乐不为。

    绿蕉却疑惑起来:“姑娘不是不喜欢花木?”

    前些天才刚刚命人将院子里的花草悉数搬走了。

    若生愣了下,也想起那事来,摇摇头笑道:“那些花草中看不中用,海棠果到时可是能吃的。”说这话时,她正巧站在一树八棱海棠前,春风一吹,就有细碎的花瓣悠悠扬扬落在她乌鸦鸦的青丝上,映衬得她方才略失了两分血色的面颊又嫣若红粉,白净无瑕好似美玉。

    绿蕉低低惊呼了声,“姑娘,发上沾了花瓣了!”没主子的话,身为贴身的大丫鬟也不敢兀自伸手去捡。

    若生自己却是瞧不见的,便在她跟前低下头去,道:“咦,在哪?”

    “嵌进发里了。”绿蕉小心翼翼抬手去拾。

    若生亦下意识举起了手往自己发间去摸索,没动两下,就听见绿蕉松了一口气,“捡出来了。”她就放下手往后退了一步抬起头来,谁知这一退,头顶上正好是丛斜斜探出来的花枝,一下子就将她的头发给勾住了。偏她自己不察,又一扯,辫子都散了去,几缕黑发缠在枝头,被拽得头皮生疼。

    她“哎呀”了声,又想抬头去看。

    “姑娘快别动!”绿蕉唬了一跳,慌慌张张上前去,“仔细扎着眼睛!”

    头发解开便是,扎了眼睛可就大事不好了。若生就不敢再动,乖乖低着头等绿蕉轻手轻脚地把自己的头发解开。可这头发又细又软,长长的几缕,也不知在上头绕了几圈,花枝上全是棱,竟是难以解开。

    幸而段家的园子四通八达,这条路上半天也不见有人走动。

    再狼狈,也没有外人瞧见。

    可万一……

    绿蕉不由急了起来,手指颤抖。

    若生低头看着脚尖,脚边几片花瓣落在石头缝里,像是被揉碎了一般,汁液渗出。她蹙了蹙眉,问道:“解开了吗?”

    “快了快了……”绿蕉应着,声音越来越轻,不见底气。

    若生就笑,“解不开就别忙活了。”言罢,她伸手抓住那一缕发丝,揪着最细的尾端用力一拽。

    绿蕉瞪大了眼睛。

    若生用指腹揉着头皮,眉眼弯弯看着绿蕉笑:“不过几根头发,掉了早晚会再长回来,心疼什么。”

    “……奴婢心疼的哪里是头发。”绿蕉像是叫她吓着了般,见她不说痛也不发脾气只笑吟吟的,半天才回过神来,“姑娘,头发都散了,奴婢给您重新梳一梳吧。”

    连家的婢女出门,随身必带个小袋子,悬于腰间。

    里头装着梳子胭脂之类的东西,皆是特制的,只小小一盒。

    若生这番模样往前头去定然是不成的,但想借了段家的屋子重新梳妆,却只能途经万春亭。

    她想了想便道:“去海棠林里避一避,把头发梳了再去万春亭那边。”

    左右也不是换衣裳。

    于是她便同绿蕉往林子里去,花香愈发浓郁香甜,几株树上的花白里透着绿,已是开得最盛,金黄色的花蕊更是碎金一般璀璨。

    为了不被误入的人撞见有所尴尬,若生跟绿蕉就走得深了些。转过一个弯,再一个弯,风里的花瓣突然间多了起来。春风带着几分凉意,在海棠树间打着旋,卷着碎花呼呼吹着。

    细草迷了眼,若生别过脸去,视线突然一滞。

    几步开外的一株树,灰褐色的树皮上沾着星星点点的红,像是——血!

    地上是乱纷纷的草丛,上头落着花瓣,花瓣上夹杂着红痕,不像是花上原有的颜色。

    骤起的大风一吹,草丛散开,露出了里头的一角青翡色的宝相花纹来。

    那是一只云头锦履。

    歪歪斜斜地躺倒在草丛间,覆着海棠树上落下的花瓣。

    若生举目朝着树上看了去,高高的八棱海棠树上,一袭夹缬笼裙耷拉着,在风中微微晃荡。

    再往上看,就是一张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唇色青紫,微微张着,像在说话。

    若生踉跄着退后,闭上了眼。

    这是——

    四表妹素雪!

第034章 凶手

    她紧紧闭着双目,趔趄着撞上了一棵树,“嘭”的一声,头顶上簌簌落下大片落花。花瓣擦过面颊沾在前襟上,凉得像是小蛇。若生听见身后传来绿蕉的尖叫声,听见绿蕉颤着声疾呼自己,然而她却只觉得自己浑身僵硬,难以应声。

    分明已经闭上了眼,可那身夹缬笼裙,那只落在树下草丛间的锦履都依旧历历在目。

    四表妹今日的穿着打扮皆同三表姐素云身上的近乎如出一辙,但三表姐脚上穿的那双云头锦履,绣的宝相花却是朱红的。

    若生深吸了一口气,霍然转身大步朝着绿蕉而去,走到近旁便伸手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压低了声音附在她耳边道:“莫慌!”

    “呜呜……”绿蕉口中呜咽着,到底还是怕得六神无主了。

    若生叹气,问:“可瞧清楚了?”

    绿蕉眼中含泪,蓦地瞪大了眼,点头也不知摇头也不知。若生手下微松,又叹一声,轻声道:“眼下不是慌张的时候,你且速速往万春亭里去寻大舅母来。”言罢,她移开了捂住绿蕉嘴巴的手,正色叮嘱,“再让大舅母立即嘱人将今日跟着四表妹的大丫鬟找出来。”

    “……姑娘,可、可您怎么能留在这?”绿蕉急促地喘息着,神色张皇地看了看四周,说什么也不敢自己离去任由若生一人留在林子里。

    可她如果不去,那也是万万不行的。遇见了这样的事,怎能无人前去报信,她不去难道要叫若生去?事出诡谲,不留人在林间看着也是不妥。绿蕉又惊又急,瞬间便是满头大汗,也顾不得什么僭越,一把抓住了若生的手壮着胆子匆匆说:“姑娘,咱们、咱们先将人从树上放下来吧?没准……没准这人还……”

    活着呢!

    绿蕉一脸期盼地看着若生。

    可若生却只是反手握住了她颤抖个不休的手掌,冷静中带着两分悲戚道:“不可能还活着了……”

    树上的少女,面色苍白,唇色青紫,额上破了一个大口子,上头沾着的血渍却早已干涸。发丝散乱的脑袋朝左歪着,双目紧闭,乍然看去只像是熟睡过去的眉眼一般,可她耷拉在那的姿势是那般怪异。

    只怕是断了脊骨。

    再看那只落在草丛间的锦履,被风吹落的花瓣不止覆在了上头,更是零零散散灌入了鞋中。她方才虽则只瞧了一眼,但却已瞧见那落花远不止几片。林中风大,但海棠花开得正好,不似落花时节轻轻一触便掉,想要积出这些花瓣,尚需不少光景。

    人若被高高吊起,用不了须臾就会窒息而亡,根本积不出这般多的落花。

    她深知那滋味,也牢牢记得那漫长如同百年的瞬间。

    因而她知道,便是大罗神仙在世,四表妹也活不下来了。

    就在这时,林子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咯吱”声,像是有人正踩在枯枝上匆匆往她们而来。若生握着绿蕉的手,脚下微动,猛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去,密密麻麻的八棱海棠树后,伴随着几声不满的抱怨,走出来两个人,“她有什么事不能等一等,偏就上赶着这时候请我来?”

    若生的眼神变了。

    对方的话音在瞧见她的那一瞬间,亦是戛然而止。

    来的,竟是三表姐素云。

    段素云掸着袖子,正一脸不耐烦地越过树丛,“咦,你怎么也在这?”皱着眉头,她提着裙子不悦地朝若生走近,环顾四周看了又看,问道,“怎么不见小雪?”

    话音方落,跟着她一并前来的大丫鬟陡然失声叫了出来,“姑娘,四姑娘在树上!”

    “大惊小怪什么!”段素云呵斥了声,皱眉往树上看去,才一眼就吓得浑身哆嗦,口中语不成调,“这……这……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若生不管她,转头同绿蕉道:“去找人!”绿蕉也知再延误不得,咬咬牙拔脚就朝林外跑去。段素云瘫坐在地上打着寒颤,牙关咯咯作响,又哭又喊,嘴里的话支离破碎,也不知究竟想说些什么,闹得若生头疼。

    若生想了想,脚下步子一晃,就准备追着绿蕉一同去。

    谁知这时段素云却像是惊醒一般,突然扑过去用力拉住了若生的手臂,紧紧掐着道:“你别走!你不能走!”她手劲颇大,抓得若生胳膊上一阵生疼。若生一时挣脱不得,就也不犹豫,顺手一把掐回了她胳膊上。

    细皮嫩肉的,段素云又不像她是忍痛忍惯了的,当即痛叫着松开了去,捂着手臂怒目退出两步。

    若生冷着脸,转身要走。

    段素云竟再次冲过来拽住了她,竟是不依不饶起来。

    若生不由得疑心大起。

    挣扎了两下,场面突然乱了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林子里响起了一阵乱纷纷的脚步声跟说话声。没一会,便有一群人急匆匆地赶了来。打头的便是若生的大舅母,段家的大夫人方氏。

    方氏匆忙而至,先仰头看了一眼海棠树上,面色一沉,这才看向段素云跟若生。

    段素云忽然哭着道:“娘,定是阿九杀的小雪!”

    四下里顿时一静。

    若生面无表情地垂眸看向她紧紧攥着自己一截袖子的纤手,攥得那般用力,一副几乎要将袖子都给扯裂的架势。

    她暗忖,出门前委实应该听她爹的,先好好翻一翻黄历才是。

    今儿个,八成是忌出门的。

    她转头去看天边流云,青碧色的天上白云一丝丝的,尾端沾了几抹橘色,原来这天不知不觉就近黄昏了。耳边传来大舅母方氏厉声呵斥的声音,“胡闹!”旋即便道,“快些将四姑娘放下来!”

    段素云却咬着若生不放,“娘!”

    方氏绞着帕子,眉眼愈发冷了下去,咬牙道:“休得胡言!”

    连家的姑娘,可不是他们能胡乱就安个罪名上去的。何况眼下事态不明,焉是胡乱找人担责任的时候。方氏盯着女儿,眼睛里难掩失望之色,口气也渐渐恨铁不成钢起来,冷然吩咐底下的人:“还愣着做什么,没瞧见三姑娘被吓着了吗?”

    一行人就应声三三两两上前来要分开段素云跟若生,要拖了她下去。

    忽然,风里传来一阵猫叫声。

    “喵……喵喵……”

    若生正要说话的舌头在嘴里打个结,一下子卡壳了,视线不由自主地循声看了去。

    “只看尸体,断气至少也有半个时辰了。”

    “半个时辰前,她还跟我在一起。”

    高大的八棱海棠树后,慢悠悠的走出来个长身而立的白衣少年,肩头趴着只肥得看不见眼睛的猫,黄白相间的毛色下一身肥肉摇摇欲坠。它眯着只有道缝的眼睛,抬起一只胖爪,朝着若生的方向亲热地摇了两下。

    若生喃喃道:“元宝……”

    一人一猫,就这样大喇喇出现在了傍晚时分的海棠林里。

    春风,落花,白衣。

    在这样诡谲的气氛下,却显得尤为融洽自然。

    他缓步走了过来,带着一身新雪般的淡淡凉意,看着若生,泰然自若地说道:“所以,她杀不了人。”

    那双眼睛,一如她先前在高高的架台上瞧见的一般无二,波澜不惊。

    若生怔了怔,听见大舅母方氏在旁唤他,“苏侍郎。”

    ……看来,今儿个虽是忌出门的,却没准遇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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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擦汗,大家催更的心情我懂哒,但是作者菌码字真的不快,一章写好久,所以别的也不敢保证,只能说尽量努力多更点字数。ps:咱们若生前世虽惨,但这一世绝对不会受虐的,虐身虐心都不会滴~亲爱的们可以放一百个心……

    最后必须感谢下粉丝榜上的亲们,打赏俺都有记在心里,就不一一感谢了~谢谢大家的支持!俺会继续努力的!

第035章 疑点

    若生思忖间,那只名唤元宝的猫忽然一个纵身想要从苏彧肩头跳下来,高举着肉嘟嘟的爪子眼瞧就要溜到她脚边来,却不防才滑一下就被苏彧给死死禁锢住了,只得皱着猫脸苦兮兮地“喵”了两声,一双眼仍巴巴地望着若生。

    许是不常见它这般,一手按着它的苏彧也不由得朝若生多看了两眼,但目光却是疏淡而陌生的。

    若生一时来不及反应,只怔愣着同他对视起来。逆光中,他的眉眼隐约有些不清,但钳制着元宝的那只手掌,骨节匀称分明,曲线优美清晰可见。他的指骨根根修长,露在袖外的那一截腕骨看上去也并不粗壮,衬着白衣,不论怎么看都只像是双书生的手。他制住元宝的动作看似优雅又漫不经心,可远比普通家猫体型硕大的元宝就在他掌下挣扎乱窜,却半天也不见挪动分毫。

    这并不单单只是双书生的手。

    若生沿着他的指尖往上看,不知不觉视线就落到了元宝身上。

    胖乎乎的猫挣扎的动作就突然停了下来,扬着脸冲她谄媚的笑了笑。若生一噎,这猫怎么能笑成这样?正惊讶着,她发觉一直攥着她袖子不肯松开的三表姐终于撒了手,被人好声好气劝着给拖了下去。

    她抚着袖子去看三表姐,却见方才还一脸泪口口声声喊着是她杀了四表妹的人,这会倒是听话的闭紧牙关不再言语了。

    “阿九想必也惊着了,且先下去歇一歇吧。”大舅母方氏忽然出声道,“连家那边,我会派人去递消息的,你也不必挂心。”

    三表姐的身影走得远了,若生收回视线面向大舅母,闻言心下微沉。大舅母这话的意思,是要她先留在段家。至于留多久,谁也说不好,所以这才要先打发了人去连家递消息,可她偏偏又不提这消息是要送到谁那的。

    送给她爹知道跟递到姑姑跟前,可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若生前世并不将自己的几位舅舅舅母多放在心上,尤是面善端庄的大舅母,于她看来更只是会管些闲散琐碎之事的寻常妇人而已。

    但身为段家的世子夫人,大舅母早早从外祖母段老夫人手中接过了主持中馈一事,多年来没有出过半分纰漏,一向被人提及都只有交口称赞的份,可见她能干厉害。

    若生多长了些心眼,而今听起她说话来,能听明白的言外之意也就多了点,不由得眸色微冷。

    见她不动,大舅母温声催促道:“快些下去吧,头发也还乱着呢。”

    话说到这份上,若生断没有继续留下去的道理。她没作声,只朝一旁惊魂未定的绿蕉招了招手,跟着人往林子外去。途经苏彧身旁时,元宝“喵喵”乱叫起来。

    若生听着这声响,心里头倒是没来由松快了些,就不由自主地看向元宝轻轻弯了弯嘴角。

    元宝叫声倏忽低了下去,调子却愈发谄媚起来。

    “跟着去?”这时,苏彧突然淡声说道。

    若生愣住,直到元宝“喵”的欢欣鼓舞起来,她才回过神来他这是在问元宝。

    苏彧抱起元宝,侧身看她,道:“劳姑娘先带着它。”言罢,他一把将猫塞给了她。

    若生大惊,不接又怕元宝摔地上,下意识便抬手抱了过来。谁知方一入怀,这猫就轻车熟路地又开始往她怀里拱,亲热得仿佛她才是主子。若生不觉窘然,抬头看苏彧,却见少年面上神情再自若放松不过,微微低头看她,不咸不淡地道:“它很喜欢你。”

    “……”若生哑然。

    因在场尚有要事,这猫最后到底还是先跟着她走了。

    分明还是全然陌生的人,他只怕连她姓甚名谁都闹不清楚,怎么就敢这么把猫丢给她?若生稀里糊涂的被塞了一满怀,抱着沉甸甸的一只大猫步履蹒跚地往前走,没走两步就开始气喘吁吁。

    绿蕉紧张不已:“奴婢来吧!”

    “喵!”元宝从若生怀里钻出半个脑袋,声似不满。

    若生苦笑:“罢了,就这么着吧。”好在这猫虽则粘人,却似乎极通人性,过得片刻见若生抱不动自己了,就“喵喵”叫唤两声从她怀里下来,自个儿腻在她脚边,跟着一步步往前走。

    若生原还担心它四处乱跑,过会找不着了不好同人交代,这么一看倒是半点不怕了。

    又走了一会,几人带着猫进了一处院子。有人给若生上了茶,又送了干净的帕巾上来,打了盆温水供若生清洗。左右也是候着,若生就让绿蕉先为自己把头发给梳理妥当。

    元宝也不动弹,懒洋洋卧在若生脚边,爪子搁在她右脚鞋面上,渐渐如同老僧入定一般。

    等到绿蕉收了梳子,它才抬爪置于嘴边伸出舌头舔了舔,打了个哈欠。

    绿蕉忍不住问若生:“姑娘,它的主子可能帮您洗清表小姐的污蔑?”

    方才段素云红口白牙咬着若生不放,绿蕉想起来就心有余悸。

    若生脸上的神色却并没有大波动,道:“沁园门口原就有婆子看着,我们何时进的,何时出的,婆子皆知道。除那之外,沁园也没有别的入口,单这一条,就能证明四表妹的事与我没有干系。”

    “还是姑娘镇定,不像奴婢,早慌得什么也不知道了。”绿蕉听了长松一口气。

    若生却摇了摇头,问道:“方才三表姐进林子时,嘴里说的话你可有听清楚?”

    绿蕉道:“奴婢只记得表小姐的确说了些什么,可究竟说了什么,却是想不起来了。”

    若生轻轻颔首,没有再说话。

    绿蕉没听清楚,她却听得很明白,三表姐说的是——“她有什么事不能等一等,偏就上赶着这时候请我来?”

    这便说明,刚刚三表姐会出现在海棠林里并不是事出偶然,是有人邀了三表姐到那地方一会的!可三表姐口中的那个“她”是谁?大舅母出现的那一瞬间,三表姐又为何突然之间咬上了她,扬言她是凶手?

    四表妹吊在树上,任凭谁第一眼看见了都会先想到“自缢”才是。

    怎么三表姐就想到了凶手?

    若生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轻声呢喃着:“当真古怪……”

    “喵!”元宝附和似的叫了声。

    若生就低头去看它,黄黄白白的一身毛,油光水滑,养得倒好。

    正打量着,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第036章 欠揍

    转眼门就被叩响,“表小姐,夫人请您往前头去说话。”

    若生照旧低着头看元宝,探手去摸它圆滚滚的肚子,逗得它“喵喵喵”直乐,她就也跟着笑,笑得眉眼弯弯,唇角现出一个小小的梨涡来。

    门外的人则只听见里头有猫叫,没有人应话,不由得又扬声询问起来:“表小姐,您可在里头?”问了两声仍不见回话,站在那听着动静的大丫鬟就耐不住了,终于举起手来要推门。

    若生这时才抬头朝门口望了过去,一面打发绿蕉去应门。

    等到门扉洞开,门内景象一览无余,她方弯腰揽住了元宝站起身来缓步往门外走。她走得慢,一脸焦急候在那的大丫鬟就想催又不敢催,憋得面色古怪。好容易若生迈过了门槛,她就急声道:“夫人候着您呢。”

    “带路吧。”若生睨她一眼,微笑着道,神色轻松。

    被方氏打发来请她的大丫鬟见状顿了顿,而后才垂着眼睑应个是,在前头带起路来。

    好好的一场春宴赏花赏景赏到最后,主人家的女儿竟吊到了树上,想必段家的人也不愿意将这事闹开了去。若生心知肚明段家人的秉性,这会见大舅母支使了人过来喊自己,就知道那些上门赴宴的宾客这会应当都已各自四散去了。

    算算光景,她派去连家传话的人,却还在半道上。

    若生跟着人沿着小径左拐右拐,走了好片刻才算到了地方。

    是个花厅,里头聚了些人,打头站在那的就是若生的大舅母方氏。见若生走进来,在场的人霎时都朝她一齐看了来。若生回望过去,却没几个能认得的,不过她还是发觉三表姐并不在其中。

    由此可见,大舅母果真是不想将三表姐的话当真。

    而今的连家,还不是轻易能开罪的。

    若生继续往里走,努力想要在人群里分辨出段家是否还来了别的主事的人。可单看年岁,她只知自家外祖母是一定不曾来的。

    死了个孙女,于他们而言,似乎并没有那么打紧。

    若生心下一片凉丝丝的,知道自己背后若不是连家,在他们眼里同四表妹也断不会有什么分别。她抿了抿唇,视线里忽然瞄到一个人。

    苏彧就坐在角落里的太师椅上,姿态闲适,半垂着眼睛在看自己手里拿着的茶盏。青碧色的茶盏釉色上佳,应是名窑出产,映着他白皙修长的手指,宛如一汪春水。

    像是察觉到了若生的目光,他适时抬头侧目看了过来,忽然勾唇笑了下。

    若生微怔,心中飞快思量着既然人家对自己笑,那自己是不是也该回敬个微笑才算有礼?

    思来想去,方才他也帮着她解围,合该好好谢一谢才是。

    她就也轻轻弯起嘴角,面向他准备颔首示意。谁知这笑意还未彻底展露,若生就听见他冲自己脚边用懒洋洋的语气叫了声,“元宝。”

    颊边笑意骤然僵住。

    若生咬了咬牙,尽量不动声色地将这抹笑意给收了回来。与此同时,她只觉脚边一阵风起,元宝就擦着她的裙摆飞奔去了苏彧膝上。

    他这般大喇喇地逗起了猫玩,在场的人里就有看不过去的了。

    若生的大表兄段颂平背着手站在母亲方氏身边,“苏侍郎这猫,是不是先放出去呆一会?”

    “为何?”苏彧头也不抬,掏出小鱼干喂元宝。

    段颂平说:“此地只怕不宜。”眼下召集众人是为了商谈正事,留只猫在里头,委实不像话,但这话段颂平却也不敢明白地说给苏彧听。话毕,他想了想又加了句,“不若这便让人先给领下去喂些吃的吧。”

    谁曾想苏彧却只是不紧不慢地道:“它一不会说人话,二不会做人事,留下难不成会坏段大少的事?”

    段颂平一噎,又不是他杀的人要拼命开脱,能坏什么事?于是他嘴角翕翕到底没有再开口,别开了脸去不再看苏彧。

    苏彧兀自漫不经心地逗着猫,浑若无人之境。

    若生只觉奇得很,在旁将二人对话听了个全后,悄悄看向苏彧的眼神就不禁变了又变,心道:这人说话的口气,可真叫人恨不得抽他两鞭子才好……

    可眼看着大表哥被噎住,无力退散,她心里头又莫名有些暗暗愉悦起来。

    过得片刻,她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大舅母方氏就立即凑了过来,端着长辈的范问她:“阿九,你将方才如何进那海棠林,又是如何发现你四表妹的都与在座诸位说上一遍。”

    若生早知他们会问,方才趁着绿蕉梳头时就先在心中过了一遍这话,而今想也不想张嘴就说,顺溜无比。

    方氏眼神里不由得露出两分惊讶来。

    在场的人不少,又刚遇上那样的事,方氏以为她定会慌张无措,却没料到若生说起话来如此镇定冷静。

    方氏就愈发觉得先前自家女儿所做的事,离谱胡闹。

    她看着若生点一点头,随即转身去看苏彧,道:“苏侍郎如何看?”

    众人就都去看苏彧。

    若生也不例外,坐在那双手交握搁在腿上,目光定定地去看他。

    她方才一直没有想起来,为何他们皆称他为苏侍郎,直到这会才有些回忆起来,苏家有个儿子破格入的刑部,没两年就从主事爬到了侍郎位置上。众人皆言,若非他年岁太轻,凭借苏家的功勋跟嘉隆帝有意弥补苏家的心,只怕连那大司寇的位置都是他的囊中物。

    若生前世不大关心朝堂风云,却也对苏彧这人有所耳闻。

    他方进刑部没多久,就接连破获了几桩陈年旧案,被人赞为奇才,是以他虽是破格进的刑部,又年纪轻轻就任了三品的刑部侍郎,却也无人多加置喙。

    可他的性子,竟是这样的,若生也才知晓。

    她看着他一手轻轻捂在元宝脸上,一手端着茶盏呷了一口,而后慢悠悠道:“凶手是个女子。”

    大舅母问:“何解?”言语间,目光竟佯作不经意般在若生身上扫了扫。

    若生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

    这时,苏彧却将茶盏往一旁小几上一顿,笑了起来:“段夫人疑心这位,却是不必了。即便在下方才的话做不得数,单连姑娘的身板,也委实没有可能将人挂到树上去。”

    若生:“……”

第037章 交谈

    方氏听他说得直白,面上不由得现出几分尴尬来。

    先是她的女儿当着众人的面指着若生说是凶手,后连她也在人前疑心自己的外甥女,委实说不过去,甫一被人当庭戳破心思,方氏扫过若生的目光就飞快敛起,复换上了张慈和面孔朝着苏彧道:“苏侍郎说的哪里话,我怎会疑心自家外甥女。”言罢,她三两下将话头扭转开去,也不再追问苏彧为何说凶手是女子,真凶又究竟是谁。

    虽则今次春宴恰巧给苏彧下了帖子,他也鲜见地赴了宴,事情一出他就被人请到了海棠林里,也似乎已有了些眉目,但这件事既是有人大胆行凶就决不能姑息,故而官府那边方才也命人速速去送了信,用不了多久人想必也就能到了。

    方氏也一面暗暗忧虑着刚才三女儿的异样,生怕其中还有什么自己不曾知道的隐秘,万一就这么叫人捅破了到时不易收场,遂亦不敢再问。

    她走到若生身前,亲自伸手要扶她起来,小声抚慰:“你三表姐方才的话,切莫往心中去,她是一时害怕心神大乱才会那般说的。”说着,她轻轻地拍一拍若生的手背,“舅母知道你是好孩子。”

    若生回望过去,但见舅母眉目和蔼,温柔可亲,又听她话音轻柔真挚,不由失笑。

    她心中的那份踟蹰,就像是清晨枝头上挂着的露水,日头一升高,就蒸发了。也罢,左右她早在数年前就认清了段家人的好对的不是人,而是对方的富贵权势,而今再经历一番,也没有丝毫值得惋惜的。

    若生抿着淡红的唇,微微一点头,道:“阿九明白,方才的事不怪三表姐。”

    方氏眉眼一舒,用眼角余光瞄一瞄在座三三两两小声交谈着的人,将口中声音放得愈轻,几乎贴着若生说:“等你家去后,云甄夫人如若问起,你也不必瞒着,只管照实说了就是。你三表姐胆子小不禁吓,撞着了那样的场面,早已六神无主,只怕连自己说了什么也不知。所以待她清醒了,舅母再让她亲自上连家与你赔礼道歉,可好?”

    “自然好。”若生颔首应道。

    方氏理了理她鬓边一缕碎发,“好孩子。”

    若生从善如流,也做乖巧状任她动作。

    过了一会,方氏身边的大丫鬟蹑手蹑脚走过来,附耳说了句话。

    方氏没有吭声,摆摆手打发了人下去,随后同若生道:“连家来了人接你回去,舅母也就不留你了。”

    “想必是姑姑怕我留在这耽误正事。”若生应了一声。

    方氏却神色微变,扶着她的手臂转过身往外去,一边摇头道:“是你爹派来的人。”

    若生愣了下,“我爹派的人?”

    “是他。”方氏面上神情更怪,她派人去连家送消息自然是冲着云甄夫人去的,根本不该有人透露给连二爷知道才是,“既如此,你就先回去好好歇着吧。”话音落,她忽然微微别过脸去,话音里带上了两分泪意,“你四表妹福薄,舅母心中不好受,便也不多送你了。”

    段家四姑娘素雪是庶出的,但说到外头,谁又管她是哪个生的,说到底也都只在乎嫡母是谁。

    方氏不管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面上工夫却始终不能少。

    若生也不知她这泪里有几分真心实意,但见状仍好言安慰了两句,而后才往门外去。庑廊下立着几个婆子,皆低着头静静地站在那盯着地砖缝隙看,大气也不敢出。若生脚下的步子跟着微微一顿,抬头看了一眼飞檐外的天空,蓝灰色的天已带上了些许暮色,比起她原本该家去的时辰的确晚了些。

    她暗暗深吸了一口气,领着绿蕉准备往台矶下去。谁知脚才迈开,身后蓦地窜过来一物,擦着她的裙摆落到了前头。

    她定睛一看,除了元宝这小东西还能有谁,不觉下意识回头往身后看去,果真瞧见苏彧追了出来。

    他站得近,若生几乎能瞧见他身上月白色锦衣绣着的回云暗纹。

    “连家,可是在平康坊以东?”他弯腰捞起元宝,直起身时忽然看向了她,乌黑深邃的眼眸里一片淡然。

    若生却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给唬住了,眼神微有些茫然起来。

    他定定看了她一会,“那就是没错了。”

    “的确在东面。”若生依旧茫然着,轻点下颌。

    然而不等她问上半句,苏彧就抿着薄唇,抱着元宝转身就了。

    她傻了眼,眼看着他就要走远,这才急急出声问了句:“凶手可是不止一人?”

    月白色的背影微顿,伴随着元宝一声叫唤,他回过头来漠然地瞥了她一眼,漫然道:“你猜。”

    “……”若生哑然,眼睁睁看着他抱着猫又进了屋子里,留自己呆愣愣地立在天光底下,不由暗骂自己一声,真真是脑子发热失心疯了,好端端的同他搭什么话!

    她用力揉了两记太阳穴,朝着相反的方向大步迈开去。

    上了马车,她便索性闭上了眼睛,靠在车壁上开始回忆。

    前世的宣明十七年,大舅母也照旧是各种宴办个不休。春宴赏荷宴赏菊宴,多的叫人记不清。可前世的这一天,似乎并没有宴。她蹙眉回想着,那一年的春天大舅母似乎病了一场,原本要办的春宴也就没有办成。

    所以前世这时,她根本没有来段家赴过宴。

    若生倒吸了口凉气,在马车里睁开了眼。

    怎么会呢……

    事情怎么会同她记忆里的不一样?

    她甚至想起来四表妹该是在今年的腊月过世的,死于一场风寒。

    因她不愿吃药,小病拖成大病,最后寒气侵入心肺,成了难疾,狠咳了半个月就再也没好起来过。

    那时她也正巧感染了风寒,也是嫌大夫开的药又苦又涩,总不愿意喝下,于是金嬷嬷便特地用这事来再三告诫她。她也的确是被吓着了,从那以后再没有因为嫌药苦不喝过。

    若生记得自己病了的事,也就想起了四表妹去世的日子。

    她坐在马车内,身下是柔软温暖的垫子,身旁矮几上还煮了一壶茶,淙淙冒着热气。

    然而这一瞬间,她却觉手脚冰凉。

第038章 二爷的担心

    前程往事,难道只是一场大梦?

    可记忆里的痛是那般真切,生离死别,亦有如刀刻般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怎会是假?

    若生揣着满腹困惑,在“哒哒”的马蹄声进了平康坊。马车往东再行一刻钟,就到了连家大宅门前。

    马儿打着响鼻,门口有人在说话。绿蕉刚一将帘子撩起,马车外就有人急急迎了上来,话也不说半句就直接要往车里钻,唬得绿蕉磕磕绊绊喊人:“二爷,姑、姑娘正要下车呢!”

    连二爷却恍若未闻,一把抓住了帘子探头往里看,高喊:“阿九,你磨蹭什么呢?”

    “爹爹,这马车也不过才刚刚停下……”若生闻言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起身往车外去。

    到了边上,绿蕉伸手要来搀她却被连二爷给阻了一阻,他自己抬手来扶了若生,一边道:“段家人欺负你了?”

    垂花门旁候着的婆子听见这话,皆立刻垂下了头去,只盯着鞋面,装作一个字也没有听见。

    连二爷扫她们一眼,像是知道自己不该在大庭广众下这般问,眼神微微变了变,可嘴上仍忍不住嘟哝着:“我原想着那是小祺的娘家,你能时常回去走动走动多看看,小祺知道了也定然高兴,可他们要是欺负你,那往后就是你外祖母亲自来请,咱们也不去!”

    “您怎么知道他们欺负我了?”若生不动声色地领着他往里头走去。

    连二爷走在抄手游廊下,大步迈开,嗤笑了声:“好端端的不客客气气派人送你回家,反倒差人送了句莫名其妙的口信来,我就想,你八成是在那受欺负了,你大舅母几个怕你回来告状所以困着你不叫你回来!”顿了顿,他忽然问,“是不是你在春宴上看中了人,转头却叫你几个表姐妹抢了?又或是她们笑话你?”

    “……”若生听着她爹信誓旦旦说着他的猜测,惊得半天不知如何应答,“您回头少看些话本子……”

    “我晨起看一会,午觉前看一会,夜里睡不着才再看一会,一天还看不了一本呢,多吗?”连二爷眨眨眼。

    若生点头:“略多。”

    连二爷轻哼一声别过脸去,低低嘀咕:“一点不像小祺,小祺往前从来也不嫌我看得多……”

    “好了好了,您别恼我,回头我使人再给您搜罗几本?”若生见状赶忙上前讨好地笑了笑。

    连二爷这才满意了。

    若生就问:“姑姑今儿个不在府里?”

    “你怎么知道?”连二爷吃惊地道。

    若生抬脚越过面前的黑金大理石屏风,笑道:“我知道哪还能问您啊,这就是不知道才问的。”口里如是说着,但她心里其实是知晓的。姑母若在府中,这消息无论如何也送不到二房,送到她爹手里。

    唯有姑姑不在,消息又急,才会被人一气送到二房。

    又因而今是继母朱氏主事,她嫁进连家的日子尚短,段家的人她更不会认得,是以这遇上段家的事,继母自然省不得要同她爹商议,不管他拿什么主意,瞒着他总是不对的。所以消息一旦递进明月堂,她爹也就知道了。

    “你前脚出的门,千重园那边说阿姐后脚就入宫去了,这会还没回来呢。”连二爷道。

    姑姑进宫了?

    若生微怔,再问她爹,却也问不出什么。

    须臾,父女俩说着话随风穿堂而过,进了上房。

    一路上,连二爷追着问她在段家究竟遇上了什么事,若生不敢告诉他是四表妹丧了命又正巧被自己撞见,只得胡乱将话头东扯西扯,说些不打紧的事与他听。

    朱氏在旁听着,倒似乎听出了些端倪来,面露忧色。

    若生发觉,就扬声吩咐人上茶,一面推说要去换衣裳,又请朱氏帮她,想法子先从她爹眼前退了下去。

    待到四下无人,她便同朱氏直言说了今日在段家遇上的事。

    朱氏起先还慌,听到后面却渐渐镇定下来,想着二房只自己一个能做主的大人,这等时候万不可自乱阵脚,就对若生道:“如果段家那边仍不放心,回头我陪你一道去说。”

    她是连二爷的续弦,在段家人跟前身份其实颇为尴尬,可让若生一个人面对这些事,朱氏却放不下心来。

    若生闻言,自然也明白她的心思,除了感激在无二话,心头暖意融融如在仲春。

    换过了衣裳,她同朱氏一齐回去见她爹。

    恰巧有人送了只剔红牡丹纹盘上来,上头整整齐齐码了几排劈晒雏鸡脯翅儿。

    她爹就一手拿一块,笑眯眯递给她二人,口中说:“金嬷嬷亲手做的,极美味,非寻常人做的可比,一定要尝尝!”

    若生笑着接过他右手拿着的那块,眼角余光则瞄着他的左手,心道她爹性子单纯,旁人对他好,他就对旁人更好,朱氏真心待他,他如今待朱氏也就渐渐开始好起来,不由心情松快许多。

    不曾想,她才刚刚张嘴小口咬了块肉吃,就听到她爹笑着在边上问:“春宴上可有瞧中的人?”

    若生低着头,含糊不清地道:“没有。”

    别说瞧中不瞧中了,她拢共连人也没看见几个,能记住的更是寥寥。何况四表妹的事,还历历在目……想起四表妹,她心里乱糟糟的,可当着她爹的面又不便表露,若生的脑袋就低得愈发下了。

    连二爷见状,更是不信,撇撇嘴转头去招呼绿蕉上前,问:“你家姑娘在那逛了一圈可有瞧中的?”

    “奴婢……不知……”绿蕉连忙摇头,休说她不知道,就算知道没自家姑娘的吩咐也断不敢说。

    连二爷盯着她看了会,摆摆手打发了人下去,而后忽然唉声叹气起来,鸡脯翅儿也不吃了,只看着若生连叹好几声。

    若生被他看得发毛,小声问:“爹爹,您怎么了?”

    连二爷瘪着嘴,“你慢慢用吧,我先回房歇会。”

    说完,他起身就走。

    若生想了想,到底没追上去,继续慢条斯理地就着吃食喝茶,新沏的碧螺春,香气四溢。

    朱氏道:“我还是去看一看吧。”

    “您别去,他过会就出来了。”若生轻轻拦了一拦,笑着轻声说道。

    果然,她话音才落,连二爷的脑袋就从一扇屏风后探了出来,不满地道:“你们怎么也不来看看我做什么去了?”

    若生微笑:“您不是说回房歇着去了?”

    连二爷语塞,脑袋慢吞吞地又缩了回去,一阵簌簌声响,他这才真的回房去了。

    若生过了约莫一刻钟才去寻他,进去一看,他竟和衣倒在那打起了盹,身前炕几上笔啊墨的,散作一片。一不留神打翻了,八成得淋一身的墨。她失笑,亲自上前去收拾,低头往小几上一看,却瞧见了本纸张微微泛黄的簿子。

    扫了两句,似是本手札。

    若生愣了下,看见翻开的那一页上墨迹新鲜,写着:丁卯年二月廿十三,阿九春宴归来,竟没瞧中一人,她怕是要嫁不出去了……

    若生嘴角抽抽,发现下面还有一句潦草许多的字——可放眼京城,似乎也没有人配得上阿九,我好像也不想她出阁……阿九嫁了人,我就不能日日看见她了……我若是想她了,恐怕也只能自己一个人伤心……她嫁了人,会不会就不要我这个爹爹了呢……

    越到后面,字迹越是虚浮模糊,下笔之人的郁郁矛盾之情,顿时尽显无疑。

    若生看着,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言表。

    她做了他两辈子的女儿,竟直到今日才知他还写手札。

    她暗暗叹了口气,偷偷将手札往前翻了翻,突然翻到一页上头还画了图,指间动作不觉一顿。

    上头赫然写着:五月初七,天光极好,荼蘼花尽数开了,小祺腹痛进了屋子不让我瞧,金嬷嬷说她要生孩子了。我心中大喜,匆匆去摘花,回来孩子便生了。阿姐为她取名若生,小字阿九,我想了想,还是不如小宝好听。过得片刻,金嬷嬷就抱着她来与我看,我凑近了一瞧,哎呀,奇丑无比,不想要……

    “不想要”三个字后,还被他用墨涂了个歪七扭八的哭脸……

第039章 趁机

    若生低头细看之下哭笑不得,摇了摇头侧过身去,看向毫无知觉睡在那的连二爷。

    他阖眼躺在绣同春图的软枕上,曲着腿熟睡着,发出平缓而轻浅的呼吸声,倒少了两分平日里的孩子气。若生看着,微微有些失神,随后抬头朝候在门口的大丫鬟看去,压低了声音吩咐道:“去取一床薄被来。”

    “是。”丫鬟应声而去。

    若生便继续弯腰收拾起小几上的东西,正将她爹的手札合上,耳畔忽然传来一声迷迷糊糊的“阿九,你在看什么”,她一惊,错手便将一旁的砚台给撞了下去,里头香稠的墨汁霎时泼洒而出,不偏不倚淋了连二爷一身,将他左脚的袜子染成了一团黑。

    “咦,下雨了?”连二爷睡眼惺忪地将脚一缩,而后慢悠悠坐了起来,揉着眼睛往自己的脚看了看,“我这袜子……怎么是黑的?”

    他惊奇不已,立时伸手去摸,结果摸了一手湿漉漉的墨水,疑惑之下又要去揉那困倦的眼睛。

    若生慌忙去拦,这墨沾到了脸上可不知要洗上多少遍才能洗得干净,可不能叫他胡来。她拦住了人,马上扬声喊了候在外头的人进来,打水的打水,递帕子的递帕子,屋子里顿时忙做一团。

    朱氏进来一瞧,也傻了眼,赶忙使人去寻干净的衣裳裤袜来。

    若生不便再留,又兼偷看了连二爷的手札心中颇虚,同朱氏略交代了两句就匆匆逃到外头。

    廊下已掌了灯,火光通明。

    她倚着廊柱静静站了一会,领着绿蕉往木犀苑里去。房中无人,丫鬟等着她回来这才点了灯,又打了热水来与她净手。窗棂上倒映着几抹稀薄月色,因着天色愈黑,四周也渐渐凉了下来。将至三月,还是忽冷忽热的时候,白日里渐热,夜里却依旧有些凉意难消。

    净过手,绿蕉问道:“姑娘,眼下可要更衣歇息?”

    “不用,你去取件薄些的披风来。”若生心不在焉地捧着一卷书翻着,闻言摇了摇头,“姑姑不会留在宫中过夜,宫门落钥前必是要从宫里头出来的,且等一等,过会千重园那厢就该派人来请了。”

    今日海棠林里发生的事,可大可小,姑姑从宫里出来知悉了消息,不会不找她问话。

    现下天虽黑了,时辰却还早,千重园那边又时常彻夜灯光喧嚣,姑姑惯于晚睡,今日之事绝不会拖延到明日再谈。

    若生重新梳了头,靠在大迎枕上看着书等着。

    然而手里书卷上的墨字像是水中小鱼在泛着粼粼波光的水面上胡蹦乱跳,游来游去,叫人半天也看不进去几行。

    她的心思渐渐飘远,飘回了段家的那片八棱海棠林。

    鼻间仿佛还萦绕着海棠花盛开的香气,脚下是被风吹落的花瓣,青青的草丛擦过裙摆,发出簌簌的响声。

    四表妹是孤身一人进的林子,还是带着婢女同行?如果她是一个人进的林子,那随行的大丫鬟去了何处,竟不曾跟着主子?又或者,那丫鬟就是凶手?

    若生皱着眉头翻来覆去地想着,要想将人吊到树上,只一个弱质女子恐怕不容易。

    究竟是谁,竟敢在段家的地盘上朝段家人行凶?不过几个时辰前,四表妹还同她站在一处朝着架台上张望,转眼间就不在了。

    她翻个身,手里的书未曾抓牢,“啪嗒”一声落在了身旁。

    若生这才惊觉,自己的指尖竟在微微颤抖。

    她重新将书抓在了手心里,用力握了握,才算是平静了下来。

    恰逢绿蕉从帘后进来,轻声道:“姑娘,千重园那边来人了。”

    若生点点头应了声,手指一根根慢慢从书卷上挪开,随后深吸了一口气,吩咐道:“把披风拿过来吧,去一趟千重园来。”

    绿蕉就将先前准备妥当的披风取来为她披上。

    很快,一行人就迎着越发明亮起来的月色,沿长廊往千重园去。

    夜色下,千重园里却是一片通明,就连门口高高悬着的两只灯笼的光,似乎也比别处更加明亮些。

    暖阁里,灯光更是亮得刺目。

    云甄夫人就高高坐在上首的那张美人榻上,右手拿着一杆青黄釉的瓷烟斗,神色疏懒地抽着烟。

    千重园里除了遍植蜀葵花外,也特地开辟了角落用以种植烟草,因伺候得精心,倒与外头的也有些不同,气味稍淡,并不难闻。

    但瞧见若生进来,云甄夫人还是将手往边上轻轻一点,让人接过瓷烟斗退下去了。

    她招呼了若生上前,让她直接在自己边上落座,而后声音微哑地问道:“今儿个段家的事,是怎么遇上的?”

    若生就将同绿蕉一处往万春亭走不慎勾散了头发偶入林子的事说了一遍。

    “事出偶然,倒不是段家有人设计你。”云甄夫人闻言眉头稍展,旋即眼神却更冷了两分,“既是这般,段家那三丫头怎么也敢当着众人胡乱攀咬你!”

    ——姑姑恼了。

    若生就想起了临离开段家之时,大舅母再三强调想要借她的口为三表姐开脱,在姑姑跟前弱化此事,不觉冷笑。

    她长长叹了口气:“我听着三表姐那口气,倒像是有恃无恐。”言语间,隐约带出几分伤心来。

    前一世这个时候,她同段家几位表姐妹的感情也是平平,却并不坏。至少在外人眼里,跟在她自己心中都不算坏。说来也是怪,三表姐跟四表妹平素总是挤兑她,她早些年那般大的脾气却还能忍,继续同她们走近。

    是以她现下同姑姑说起三表姐,语气就变得委屈起来,“想必是她们本不待见我,一出了事就下意识往我身上推了。”

    云甄夫人嗓子发痒,背过身去轻咳了两声,端起茶盏呷了两口才道:“你怎知她们不待见你?”

    若生双手托腮,低头看着地面,说:“我是连家的女儿,我娘才是段家的姑娘。我林林总总也去了段家无数回,可从没有听舅舅舅母几个提起过我娘一字半语。纵是外祖母口口声声说着她想我娘想得紧,可说来说去也就只有个想字,连我娘喜欢穿什么吃什么她皆不知。”

    她亦不知,可她爹记得牢牢的,她耳濡目染,倒知道的比段家那些人还多些。

    她顿了顿,继续道:“他们既待我娘都只是如此,待我又怎能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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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0章 谈天

    云甄夫人微微敛目看了她一眼,而后笑了起来:“你莫名病了一回,倒像是长大了两分。”

    “又是一年,怎能不长大。”若生侧目回望过去,亦弯着嘴角笑了起来。

    云甄夫人闻言就道:“你既能想到这其中的关窍,可见也是聪慧的,往后姑姑也能多放心些。”

    若生哑然,姑姑这话说的,难不成她先前都是痴傻的吗?她想着自己原先在姑姑心目中的模样,不觉汗颜,将手缩了缩坐正了身子,说:“姑姑,往后段家若再给我下帖子,我由头也不寻,直接拒了不去,可能行?”

    “哦?”云甄夫人往后靠了靠,眉眼间浮现出两分懒散来,“这有什么可行可不行的,你若想去,自然就去;如果不想,那就不必去。”

    若生歪在她肩头上,抬起左手比划着,“去了也无意思,旁人左右也不待见我,我何必上赶着去。”轻声说着,她微微勾了勾唇,杏眼圆圆,好似猫儿一般,透着些许狡黠,“像今日这般的宴席,我就不必再去了,若是表兄妹们娶妻出阁,又或是旁的大事,那我还是该去的。”

    云甄夫人微笑,阖上了眼长舒一口气:“你长大了,也能自己拿主意了,很好。”

    若生一出娘胎生母就不在了,父亲自己还像个孩子,也着实照料不好她,所以她几乎是跟着姑姑长大的。但姑姑肩挑一家大事,也无法时时刻刻陪着她,底下的仆妇则因为若生在云甄夫人跟前得宠,轻易连说话也不敢大声,更不必说劝阻。只知哄着她捧着她,硬生生将她的性子养得又娇又凶。

    所以如今她能当着云甄夫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且分析得头头是道,云甄夫人听了很是高兴。

    夸了一句后,她就安抚若生道:“行了,段家的事段家自个儿会解决,与你没有干系。案子刑部会查。段家会奔走。用不了多久也就该破获了,你也不必挂心,回去好好睡上一觉就是。”

    若生应个是。

    云甄夫人睁开眼。打了个哈欠,慢悠悠道:“至于你大舅母的做派,而今是越发上不得台面了。”

    段家借道连家,这些年狠挣了些黄白之物。手头倒是宽绰大方,一个个人五人六的。偏连个孩子也教不好。

    “她教出来的孩子,也不中看。”云甄夫人敛了颊边微薄笑意,嗤之以鼻道,“皇上还想着段家的姑娘成气候。个个颇有才名,又兼有貌,门第也值当。没准可以择个太子妃出来,简直是笑话。”

    若生故意不顺着大舅母在段家同她说的那些话来告诉姑姑。原是想着索性借此机会让姑姑对段家彻底生厌,往后她也不必再同段家那一门多打交道,省得总是想起前世段家人对他们冷眼旁观的模样来。

    不曾想,却意外听到了这等大事。

    三表姐在林子里说的话做的事,皆显得她似乎没有脑子,可若生记忆里的那个人,却并不单单只是那样的。

    前一世,三表姐可是入主东宫成了太子妃的!

    段家人丁兴旺,段素云这一辈的姑娘何其多,比她貌美的,比她有才气的,比她聪明能干的,可为何偏偏就挑了她?

    如若不是她值得,以段家人重利益轻情义的习惯,焉会送她去?

    是以先前在海棠林中三表姐突然做出那样的举动来,若生只觉古怪,疑心大起,而非气恼三表姐竟敢污蔑自己为凶手。她那般言行,定然有叫她万分惊慌,以至于不管上策下策皆先使了再说。

    但若生此刻听着姑姑的话,宫里头似乎还没有拿定主意,只是有意从段家选人而已。

    她不由出声问道:“太子殿下要大婚了吗?”

    云甄夫人摇了摇头,素手把玩着腰间系着的一枚玉坠,道:“人选未定,还早得很。”

    便是定下了太子妃的人选,工部礼部各自加紧忙活,修缮宫室,筹措大典,一桩桩忙下来,一年半载转眼就过了。何况如今,现太子身边已有两位侧妃,这正妃的位子该轮到谁来坐,可没那么容易就能定下。

    但嘉隆帝属意段家,却是云甄夫人一开始没有预料到的。

    太子妃人选的家世,还能更兴盛优越些。

    选段家的姑娘,不算低,却委实也称不上高。

    “段家女,落到先太子跟前充其量也就只能是位良娣。”云甄夫人忽然嗤笑了声。

    若生怔了怔,随后暗暗在心中演算起来,而今已是宣明十七年,那么,距离先太子离世已有两年,距离皇三子长孙少沔被封为太子,也有一年多了。

    大胤的皇太子之位,并不单单以嫡庶长幼之序来定夺,储君的策立干系重大,并不简单。

    最叫若生难以忘怀跟惊骇的,是老祖宗定下的“子贵母死”制——

    皇子一旦被立为储君,其生母就必须立即被赐死。

    是以,有的时候,诞下皇太子的后妃反不及那些无子又不受宠的妃嫔美人,毕竟她们至少还活着,而皇太子的生母除了一个尊贵的谥号外,再也没有剩下的了。

    久而久之,连她的孩子也会将她彻底抛之脑后,忘得干干净净。

    宫里头的事,若生知道的并不多,但那些广为人知的往事,她多少也曾听过些。譬如皇长子三岁时得了天花,一命呜呼,皇二子长孙少藻

    五岁时即被立为储君,三日后其生母玥贵妃就被赐了毒酒,谁知药性被酒冲淡,灌下去一整壶才算是死透了。

    人都说,是玥贵妃不想死。

    可她终究还是死了,年仅五岁的皇二子,住进了东宫,一住就是十几年。

    直至两年前,因先太子犯下弥天大错。惹得嘉隆帝震怒,旋即就下令夺了东宫太子之位。然而终究是自己的骨肉血脉,嘉隆帝到底留了太子一命,只贬其为庶人,流放西荒。

    然而西去荒僻无比,沿途多风沙,少人烟。环境极为恶劣。堪称苦寒。

    先太子何尝吃过这样的苦头,西去的半道上,就大病了一场。又因周围的人伺候得不够周到,病来如山倒,没多久就要了他的命。

    后又有人说是疫病,先太子一走。随行的队伍里就也开始接二连三的有人染病。

    一个传一个,到最后竟没有一个活着的。

    太子妃身怀六甲。亦亡故在了西去的道路上。

    消息传回京城,嘉隆帝后悔了。

    可后悔也晚了。

    他的精神气渐渐萎靡了下去,近些日子才又算是好了些,会偶尔召了云甄夫人入宫说话。犹如闲话家常一般,谈些孩子们的事,又或回忆往事。

    “可惜了……”许是因为提及了故去的先太子。云甄夫人的声调变得微微低沉。

    若生回过神来,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可惜了先太子。还是可惜了太子妃腹中未出世的孩子?又或是可惜了只配娶段家女为正妃的现太子?

    若生不知道,也猜不透姑姑的心思。

    好在四下无人云甄夫人才敢当着她的面,将这些话说出口来,原也就没指望着她接话。

    叹口气,云甄夫人未再言语。

    屋子里静悄悄的,一时间只闻灯花噼啪炸开的声响。

    蓦地,云甄夫人扬声喊了人进来奉茶。

    她惯喝武夷茶,若生却不敢喝,嫌茶汤浓苦,浑似吃药,等不到回甘,她就要先被苦死了。

    若生吃龙井茶,云甄夫人却嫌龙井虽清味却薄,遂不喜之。

    姑侄二人在吃茶这事上,喜好倒是截然不同。

    云甄夫人让人给她也沏了一盏武夷茶,若生低头嗅了嗅,只捧着不动,眼角余光瞄着角落里正缓步退出去的少年。

    玉寅跟陆幼筠……

    贴在白瓷茶杯上的手指紧了紧,她“咦”了声道:“姑姑,说来我今日在段家遇上了一个没想到的人。”

    “是谁?”

    “陆相的长女,陆幼筠。”若生抬头看向云甄夫人,“她瞧着为人还算亲切,说了几句,像是投缘,主动邀我上门做客去了。”

    “陆相,倒是个了不得的人。”云甄夫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的女儿,想必也差不了。”

    若生道:“四婶的娘家同陆相可是走得近?”

    云甄夫人失笑:“陆相那位亡妻,可就是林家的女儿,不过陆夫人去世的早,死的也不光彩,两家也就并不大走动,你怎地问起这个了?”

    “……”若生怔愣着低头喝了一口杯中的茶,这里头竟然还有这么一层关系,她过去半点也不知。思忖间,一不留神茶水喝的多了,登时苦得她皱起了眉头,抿着嘴说不上话来。

    这茶原就浓些,姑姑还非得让人往浓了煮,真同药无甚区别。

    她狼狈地将手中茶杯往边上放下,从齿缝里挤出话来:“听了些碎语,正巧想起便问问您。”

    “倒像你爹,喝不惯这个。”云甄夫人闻言也不多问,呷了一口茶摇头轻笑,“说来,你三叔也喝不惯武夷茶,这连家,就没一人懂吃茶的。”说着,她忽然问若生道:“平州那事,可有着落了?”

    若生早前请云甄夫人身边的窦妈妈帮着回禀过她请三叔派人,去平州的事,她早想着姑姑会问,却不想这会问起来了。

    幸而同样一套说辞,她说给三叔听过,这会也就继续拿出来说给姑姑听。

    云甄夫人听完没多言语,只道:“既然人已派出去了,那就继续再找找吧,平州拢共那般大地方,翻个底朝天也不难。”

    若生闻言心头微松,连带着嘴里的苦涩味也似乎去了些,好像真的有余甘在舌尖流连,清香芬芳。

    她眨眨眼,道:“姑姑,说到这事,您回头给我拨几个人用吧。”(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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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1章 根骨

    “怎么突然动了这个心思?”云甄夫人挑起一道眉。

    若生素来懒散,连颜先生的课也都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去上,哪里会愿意插手连家的事。去岁树叶渐黄的时候,云甄夫人也曾同她提起过,要不要拨几个人给她,往后那些属于二房的产业就能慢慢地交到她手上。

    但若生想也不想就拒接了,半点没有要管事的意思。

    不愿意管,也不愿意学。

    她过去就是这样一个人。

    若生心下甚觉惭愧,板正了身子坐在那谨声道:“像派人去平州的事,原本我自个儿就能办了的,可因着手中无人可用,只得去叨扰了三叔,说来也不像话。三叔日理万机忙得很,您就更忙了,这些小事原不该让你们为我分心去打理,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该慢慢地管起事来了。”

    云甄夫人闻言面上微露讶色,转瞬却变作了欣慰,说道:“也好,乘此机会你就自己去折腾平州的事吧。”言罢,她又缓声道,“过些日子,寻个空往千重园来,再跟着窦妈妈学学如何管账吧。”

    若生吃了一惊。

    姑姑口中的账,可不单单只是铺子田庄之流的产出账簿。这里头,最为关键的,是“人账”。连家把控着水路要塞,大部分人的咽喉都被连家扼在掌心里,这些人,就是连家账簿上顶重要的一笔。

    论理,她是要出阁的姑娘,不该插手这些事。

    可姑姑偏疼她,规矩也就没那么要紧了。

    她沉思了片刻,恭敬地将事情应了下来。

    屋外的夜色渐渐深浓。各处的灯火亦逐渐阑珊冷清下去。无人开口说话的时候,隔着窗子,屋子里的人似乎都能听见外头草丛间游走的鸣虫发出的窸窣响声。

    天气愈发暖和起来,那些原藏在角落里不肯露面的小家伙们也就慢慢都冒头了。

    若生屏息听了两声,又见烟霞色的窗纱外影影绰绰似有人在走动,心中忽然一动,小心翼翼询问起来:“姑姑。我如今再来习武。可是晚了?”

    连家祖上是跑江湖的出身,多年来又混迹于黑白两道,养得连家上到主子下到仆妇。多少都会些拳脚。只后来迁居京城,后置了一群人伺候,倒都是不会武的,若生身边的绿蕉。就不通拳脚功夫。

    到了若生这一辈,男丁们照旧是早早开蒙顺带着学骑射拳脚强身健体。姑娘们倒不勉强了。

    愿意学的,尽可以跟着学,不愿意的就作罢。

    若生那孀居的大伯母生怕自家女儿好好的习武习得手脚粗实,没半点闺秀温柔模样。说什么也不肯让若生的几个堂姐跟着学。四叔家的妹妹,也是因着这个缘由,从不曾学过。

    倒是若生幼时还巴巴扎过马步。

    可她骨子里透着懒散。又仗着众人宠她,哪里愿意吃苦。硬是连三脚猫的功夫也没有学得。

    加上身边的堂姐妹们都没有在这上头下过力气,她就愈发不愿意学。

    那时也是窦妈妈偶尔来教她,她发了两次脾气说不学了,窦妈妈回头禀了云甄夫人,这事就算了,从此再没有提起来过。

    所以若生上辈子娇滴滴的,手脚无力,而今也没见长进,白日里在段家时,三表姐拽着她往沁园深处走,她明明不想走可这人就像是鸡蛋似的滴溜溜打个转,就被拖走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眼巴巴望着云甄夫人:“若不晚,回头您让窦妈妈再来教教我如何?”

    云甄夫人用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轻描淡写道:“晚倒也不算晚,左右我这几日没有要事需办,也就不需窦妈妈了,我亲自教你。”

    “……”若生想着姑姑办起正事来严厉的神情,莫名胆怯了两分。

    是夜她回了木犀苑,让绿蕉带着人寻了两身窄袖合身的衣裳出来,仔细备好。

    想着一堆乌七八糟的事,她盯着放在黑漆矮几上的灯,翻来覆去辗转了大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

    不曾想,翌日天色还未大亮,她就被人唤着“姑娘”,从温暖舒适的被窝里挖了出来。若生睡眼朦胧的洗漱更衣妥当,着了小羊羔皮的软靴,素面朝天地开始往千重园里去。

    她原只是那么一提,想着怎么也得过个几日才开始学,哪知姑姑说了便做,连一日也不叫她歇。

    进了园子,拐过几个弯就到了空旷的僻静处。窦妈妈束手立在门口,瞧见她来就笑着迎上来,道:“姑娘夜里睡得可好?”

    若生哈欠连天,一面点头如捣蒜:“好,好……”

    “奴婢让人备了醒神的茶,您先吃一盏?”窦妈妈憋着笑,摇头问道。

    若生默然,问:“可是苦的?”

    “甜的吃了岂不是更加犯困?”窦妈妈憋不住了,笑出声来,“罢了,过会也就不困了,您赶紧往里头去吧,夫人候着呢。”

    若生木愣愣地颔首,慢慢吞吞往里走。

    云甄夫人正站在一棵树下等她,见状斥道:“腰杆挺直了,步子好好迈!”

    “……”若生后悔不迭,早知昨夜就先不提这茬了!睡意登时溜了个精光,她提着裙子小跑过去,毕恭毕敬地站到了云甄夫人面前。

    云甄夫人仔细看她一眼,见她穿得还算中看,这才道:“扎个马步看看。”

    “嗳!”若生回忆着小时学过的东西,照着她的意思默默摆了个姿势。

    云甄夫人抬手重重一记拍在她腰背上。

    若生猝不及防,趔趄着差点摔在了地上。

    “我打一套拳,你仔细看着,能记多少就多少。”云甄夫人望着她,徐徐说完后就打起拳来。

    她生得高瘦,眉眼却美艳。身板又笔直挺拔,一套拳打下来行云流水一般。若生明明仔仔细细盯着看的,可等到回忆的时候,脑海里就只剩下了团浆糊。

    姑姑让她抬手,她就抬手,让她踢腿,她就踢腿。

    看了几招。云甄夫人的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

    若生僵着身子。疑惑地问道:“姑姑,可是有哪里不对?”虽然她自己觉得,就没一处是对的……

    果然。云甄夫人闻言就道:“你根骨太差,习不了多少功夫,就算从四五岁开始发力,也无甚用处。”她摇了摇头。发间华胜叮咚作响。

    若生汗颜不已,幸而她也只是盼着自己能够身子强健些。

    她正要开口。忽然听到身后冒出来个熟悉的声音,笑哈哈嚷着:“哎呀,阿九笨得厉害——”

    若生立马转过身去,一眼就看到她爹连二爷穿了身簇新的湖蓝色袍子。咬着手里的桂花糕屁颠颠凑过来。

    到了近旁,他笑眯眯道:“你根骨差,还是别习武了。”

    不妨话音刚落。云甄夫人就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别笑。你也是个根骨奇差的,阿九就是随的你,没随好。”

    连二爷没大听明白后半句,却听懂了前半句,不由得撇嘴,“我会打五禽戏!”

    云甄夫人失笑,掏出帕子替他抹去嘴角碎屑,道:“你倒容不得别人说你不好,五禽戏是强身健体用的,哪里需要看什么根骨好坏。”

    连二爷听了这话面露失望,转瞬却又抓了若生的手,嚼着一嘴的糕点含糊不清地说:“那你好好练,争口气!”

    说完这话,他就不走了。

    若生在底下苦哈哈地扎马步,他就攥着布袋子爬到树上,坐在分叉的树干上,懒洋洋靠在那,不时从袋子里捞出两块果脯来慢慢嚼着,一边认真看着她动作。但凡碰见她松懈下来想偷懒的,就拿吃的丢她的脚,“不准偷懒!”

    训完了,他朝口袋里看看,又要骂:“瞧你不听话的,尽浪费吃食!”

    “……”

    到底是谁浪费的?!是谁?!

    这坐在树上丢自己的要不是亲爹,若生觉得自己定然就要忍不住脱了鞋子上树去揍他一顿了……

    大半天,就在她爹吃吃喝喝顺带训斥她不能偷懒中过去了。

    午饭时,他们被留在了千重园里。

    若生手脚酸痛,举着筷子哆哆嗦嗦的夹不住菜。

    云甄夫人正好瞥见,就朝一旁角落里侍候着的人使了个眼色,吩咐道:“给三姑娘布菜。”

    “是。”

    若生听着话音,面皮一僵,筷子上夹着的那块珍珠团子就“啪嗒”落在了小碟子里。

    有人脚步轻轻地走到了她身边,提起一旁干净的饭箸,问道:“姑娘想用哪一道菜?”

    若生四下胡乱看去,启唇轻道:“虾油豆腐。”

    玉寅就举着筷子夹了一块虾油豆腐,轻轻置于她面前的小瓷碟上。

    若生低头咬了一小口,愈发琢磨不透了。

    连用饭,姑姑都开始让他在旁伺候着,这未免也升得快了些。在姑姑心里头,玉寅究竟有什么不同的?

    她酸软的脚藏于桌下,突然往边上挪了挪,而后猛地一个大力踩在了玉寅的脚背上,死死的,像碾碎蝼蚁似的用力碾了两下,这才没事人一般的飞快移开。

    而玉寅,当着云甄夫人的面是断不敢大声喧哗呼痛的。

    然而他管得住嘴,却到底不是不知痛。

    若生踩下去的那一瞬间,他正在按照她的吩咐夹取另一道菜,来不及防备,筷子一抖,那块饱吸黏稠汤汁的肉就笔直甩在了若生前襟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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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2章 结案

    连二爷大惊失色,霍然站起身来。

    玉寅当即放下筷子后退一步跪了下去。

    云甄夫人却没有发火,眉眼间连丁点火气也没有,只冲着玉寅摆摆手打发了他下去,后对若生道:“既脏了,这身衣裳便丢了吧,回头去库房里找几匹好料子让人裁了做新衣穿。”

    “那我也要做新衣的!”连二爷嘟囔着,又重新坐了回去。

    若生则慢慢地将手中筷子放下,而后冲云甄夫人弯着眉眼应了声是。

    然而她面上笑着,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她只觉得姑姑待玉寅似有不同,可如今真的试探了,才知这其中的大不同……

    千重园里都是云甄夫人的人,旁人做不得主,她既没有着恼发火,这事就算揭过去了。若生先行退下换了干净的衣裳,这才回来继续用饭。少顷,午饭过半,窦妈妈忽然从外头闪身进来,附耳于云甄夫人轻声说了句话。

    她说得轻,若生只隐约听见她的声音,却不知她说了些什么。

    云甄夫人脸上也看不出丝毫端倪,只低低说了句“下去吧”,就继续慢条斯理地用起了饭来。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若生望着满桌菜肴,却觉味如嚼蜡,大半天也没有用下去多少。连二爷倒吃了两碗饭,回过头来见她碗中米饭依旧堆得高高的,不由皱眉,隔着桌子看她,说:“不好吃?”

    连家的大厨房只做仆妇们的饭菜,主子们多半都在各自屋子里用,是以每一处都有另僻小厨房,请了厨艺一等一的人来掌勺。

    千重园里掌勺的大厨一呆就是许多年,手艺也是顶好的。

    若生尝着味道。的确不差,也就没有法子昧着良心告诉她爹这菜不好吃,她便加紧挖了两口饭吃了,摇头道:“好吃。”

    连二爷这才松了口气,继续埋头吃起自己碗里的饭来。

    云甄夫人却也只用了小半碗就停了筷,招呼着他们父女俩多用些,慢慢用。她自己便起身往一旁的耳房去了。

    进了里头。窦妈妈早已候着,见她入内就提起茶壶沏了一盏双手端着送了过去。

    云甄夫人在铺了软垫的太师椅上落座,伸手接过轻啜一口。而后抬眼看她,问道:“仔细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窦妈妈应个是,站在云甄夫人跟前弯了弯腰。恭声回禀:“您先前让奴婢打听是谁在三姑娘面前嚼了舌根,叫三姑娘突然问起陆家跟四太太娘家的事来。可奴婢派人仔仔细细询查过后,却并没有任何发现。三姑娘近些日子不曾见过四太太,也从未见过陆相爷,只昨儿个在段家时偶遇了陆相的千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全都打听过了?”云甄夫人将茶盏顿在了案上。

    窦妈妈立即答:“是,断不会有错。”

    云甄夫人点点头。转了话头问起旁的事来,“还有什么事?”

    窦妈妈面上似闪过犹疑之色。斟酌道:“段家那边的事有了些许眉目。”

    “嗯?”云甄夫人蹙眉,“凶手捉到了?”

    窦妈妈应是,脸上神情却稍显怪异。

    云甄夫人岂有看不出的,见状就道:“刑部查清的案子?”

    昨儿近傍晚才知道的命案,今儿个就查清了?刑部的人办事何曾这般麻利过?

    窦妈妈说:“是段家自己破的案。”

    “怎么破的?”云甄夫人闻言似起了两分兴趣,挑了挑眉,身子往后靠在了雕花的椅背上。

    窦妈妈放轻了声音,道:“说是段四姑娘身边的大丫鬟因主子责骂积怨良久,一时间起了杀心,谋害了主子。而后趁着春宴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混进端茶送水的小丫鬟里头,偷偷溜出了万春亭。因知事情一旦败露,她头一个逃不掉,是夜自缢了,被人找到的时候早已气绝身亡。段家派人搜了她的屋子,搜出来行囊包裹,里头装了好些四姑娘的头面首饰,想来是准备逃跑的。”

    “那海棠林地广人稀,平素就不大有人出没,若不是阴差阳错叫咱们姑娘给撞见了,只怕得等到夜里才会被人找到。到那时,那丫头想必早就逃出段家了。”

    窦妈妈低了低头,看着脚下敞亮干净的地砖,继续道:“所以今儿个一早,段家就派了人去销案,了了此事。”

    云甄夫人屈指轻叩身下太师椅,忽问:“你怎么看?”

    “奴婢以为,那丫头胆大包天。”窦妈妈应道。

    云甄夫人就笑了起来,“死的是个庶出的女儿,左右不是从方氏肚子里爬出来的,偏又死在了她办的春宴上,这事一传出去,往后谁还敢随意赴她的宴?段家人不愿意为个已经死的孩子多费心思,也是常理,只是这般匆匆结案甚至不等验尸,倒像是为了掩盖什么事。”

    那丫头究竟是自缢,还是被人诬陷?

    云甄夫人懒得多想,既然段家人要结案,那就结了吧,左右是他们的事,只要不牵扯上若生,一切好说。

    可若生知道了这个消息后,却很吃了一惊。

    她想起了三表姐来。

    三表姐说着那样的话,走入海棠林,甚至于不偏不倚走到了四表妹所在的地方,不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偶然。

    如若当天春宴上不是恰巧有苏彧在,这件事究竟会不会被段家上报官府请人捉凶,那都还得两说。毕竟段素雪死的时机不好,方氏为了圆自己的脸面名声,不愿意将这事闹大是最有可能直接将此事定义为自尽的。

    至于由头,胡乱编造一个塞上去谁又还能考证?

    甚至于依段家人的秉性,先瞒着这事等过些时候再说她染病过世,也极有可能。

    偏偏苏彧在……

    都说他是个隔着十万八千里就能循着尸体的味找过来的怪人,这事想瞒,只怕也瞒不过。

    但段家还是立即就找了个凶手出来。将这事给了了。

    如果问若生相信不相信四表妹身边的大丫鬟就是凶手,她一定会说,一百个不相信。

    然而段家人说了话,刑部也就没有理由继续查下去。过不了多久,等到段素雪发丧葬了,这事也就渐渐淡下去不会有人再提起来。方氏的各色宴会,冷清上一段日子。也能重新开始热络起来。

    一切都会回到正轨上。

    刑部未曾破获的旧案都还有许多堆在库房里积灰。灭门案也有好几桩,像段家这样的事,过去就过去了。

    可苏彧今晨看到卷宗被封。归入破获那一列时,眉头就皱起来了。

    贺咸说,“五哥,凶手已经伏法了。”

    苏彧皱着眉头看卷宗。“嗯。”

    “那你为何还看这案子?”贺咸疑惑地问道。

    苏彧将卷宗一闭,道:“凶手不止一人。”

    贺咸大惊。低头去看卷宗,段家说的凶手,只得一人。他仔仔细细看了两遍,抬头问苏彧:“五哥。明明只有一个啊……”

    “段家的八棱海棠树高几丈?”苏彧反问。

    贺咸回忆着,“应当超过一丈。”

    苏彧再问:“段家四姑娘重几何?”

    贺咸听着,隐隐约约有些琢磨出味道来。正要答听得苏彧又道,“若让你将她吊到树上。可是费力?”这自然是需要力气的,贺咸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苏彧的声音里没有丝毫波动,“那如果让曼曼动手,她可有这份力气?”

    “曼曼自然是搬不动人的!”贺咸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她一个弱质女流,平素连多拿两本书都没力气,焉能办到那样的事。”

    曼曼是他的未婚妻,京城慕家的姑娘,生得好,脾气好,医术也好。慕家世代行医,出过好几位太医院判,不论男女自幼皆习读医书。因同贺家相熟,俩人青梅竹马一并长大,感情很好,已定下婚期,来年四月便完婚。

    所以她有没有力气,贺咸再清楚不过。

    然而他说完,才恍然道:“段家的那个丫头身量同曼曼相差无几,即便她比曼曼有力气,也没有可能独自一人将段四姑娘吊到树上去!”

    苏彧颔首。

    贺咸抓了抓耳朵:“可她有动机,有时间,也有机会……”想了想,他忽然道:“那会不会真凶其实是个男人?”

    “也就慕家的姑娘才会不嫌弃你笨。”苏彧叹了口气。

    贺咸:“……”

    苏彧转身越过书案往后头去,泰然道:“海棠林里那么浓的香气都不曾掩盖住的味道,你怎会闻不到?”

    贺咸略显诧异:“什么味道?”

    “头油的香气。”苏彧取出本簿子,研墨提笔在上头记下了段素雪的死,“女子才用的头油。”

    贺咸一头雾水:“是段四姑娘的头油香气?”

    苏彧转头朝他微微一笑,道:“梳头自然有婢女动手,然而她手上却沾了味道,右手中指的指甲缝隙里还嵌了根头发,手心处有划痕。”

    这证明,她挣扎过。

    贺咸抹汗:“那……会不会凶手其实只有一人,但是个力大如牛的女子?”

    苏彧温声道:“你很有想法。”

    “一定有的吧?”贺咸眼巴巴看着他。

    苏彧将头转了回去,背对着淡声道:“力大如牛的世家女,倒是有趣。”

    贺咸怔了怔,“世家女?”

    “那头油的香气,是东夷乌兰花的味道。”苏彧提着笔唰唰唰写着,“一小瓶便价值数金,寻常人家根本用不起。”(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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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3章 赔礼(粉15+)

    然而段家要结案,这事也就只能暂且作罢。

    贺咸凑过去,觑着苏彧脸上的神情,叹了口气,想了想索性不再说这事,转而提起了自己先前同苏彧谈过的话,“五哥,你后来再见连三姑娘时,可曾就元宝的事赔礼道歉?”

    苏彧搁了笔,淡淡道:“不曾。”

    贺咸闻言差点跳脚,他算是看明白了,苏彧这根本不是不通人情世故,是他根本就浑不在意,所以懒得应付。他束手沉吟着:“五哥,既如此,你索性支个人送些东西去向连三姑娘赔礼得了。”

    “送什么?”苏彧头也不抬,道,“不若你帮着送了吧。”

    贺咸忍不住无奈起来,扶额道:“送些寻常物件就是,你且自个儿拿主意,不要太寒碜,过得去就是。”

    苏彧没吭声,过了会才道:“连家把控着多少条水路?每日里经由连家的船只往返各处的流水有多少?连三姑娘腕上那只镯子便能在京都买下无数幢宅子,你说送什么才显得不寒碜?”

    贺咸傻眼,小声说道:“你没事在意人家的镯子值多少银子做什么……左右你也不能给人送这些贴身体己的物件……”

    “那么,究竟该送什么?”他安安静静站在那,侧目看向贺咸。

    贺咸就不知道怎么接话了,沉思片刻道:“送幅字画?也不用太名贵的大家手笔,左右人家只怕也是瞧的多了,心意到了便是。”

    “字画……”苏彧眸色清亮,低低重复了一遍,微微颔首就没有再言语。兀自低头去做自己的事。

    然而他到底是不是要送字画给人赔礼,贺咸也没底。

    兴许,回头他就将这事抛之脑后了。

    贺咸望着他,面露忧色,想着回头是不是还得跟曼曼支支招,怎么才能耐住性子不厌其烦地给苏彧灌输同一件事呢……

    思忖间,他没有注意到苏彧悄悄抬头朝半开的窗子外看了看。

    午后的天色愈发明亮碧蓝。白色的云朵松而软。叫人看着便觉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苏彧在看天。

    远在平康坊连家大宅里的若生也正在看天。

    透过密密麻麻的翠绿枝桠,日光恍若碎金一般倾泻而下。落在了若生肩头上,晒得人懒洋洋的有些犯困。

    她夜里不曾睡好,清晨又一早就被人叫了起来,去往千重园后更是苦哈哈累了一上午。这会被日头一照,只觉睡意有如浪潮般涌上来。顿时就叫人挡也挡不住,要朝这汪洋般的睡意中一头栽进去。

    若生撑着打了个哈欠,眼皮愈发沉重,情不自禁便闭了上去。

    睡眼朦胧。天蓝水清,都渐渐远去。

    廊下除她之外空无一人,就连绿蕉都在方才被她给打发了下去歇着不必在旁伺候。是以格外的安静。木犀苑的丫鬟婆子们三三两两在别处忙活着,正房里若生没有喊人。她们也就不敢靠近。

    门房上,几个婆子正各自抓了把炒瓜子在围着若生房里的一个二等丫鬟说话。

    一人道:“哎哟,听说姑娘房里要进新人了?”

    自从红樱被打发家去后,空出来的几个位子就一直空着,也不见人填补。

    另一个人就说:“人数多寡暂且不论,我可听说要进个管事妈妈呢!”

    “这话倒是不假。”那二等丫鬟穿一身粉,生得也水灵,“姑娘先前发过话,得等新的管事妈妈来了,再提人上去伺候。”

    在场众人一听,就都笑眯眯赞叹起来,什么你好福气啊,用不了几日就能成一等大丫鬟了,又说什么等到将来配人,姑娘还不得多多的给压箱底的银子?就红樱那么个人,当着众人被姑娘给赶出去打发回家了的,这不出阁时,姑娘也使人给送了一百两压箱底的银子?

    搁到庄户人家身上,这半辈子也不定能挣百两银子。

    一番话说得那丫鬟臊红了脸,攥着瓜子握拳要打那几个婆子。

    几个人闹腾了两句,到底怕叫人给听去了,也不敢大声,慢慢的声音又轻了下去。

    正房门前的庑廊下,若生却已是睡熟了,半点动静也不知。

    风轻云淡,和煦的春风吹拂在面上,轻柔得像是母亲的手。

    若生闭着眼,脱了鞋子蜷在躺椅上,纤细的身子笼在锦绣薄毯里,显得愈发细弱伶仃。时人以纤瘦为美,她往前也不例外,吃得少,做什么都为图个轻盈,这些日子才终于开始正经用饭了,哪怕没有胃口,她今日在千重园里也慢吞吞的吃下去一碗饭。

    然而时日尚短还不见成效,她此刻蜷在雕花软椅上睡觉,就只是瘦瘦小小的一个。

    有鸟雀扑棱着翅膀飞进廊下,停在扶栏上,眨巴着黑豆似的眼睛看她,轻轻鸣叫一声,声音清脆而干净。

    熟睡中的若生似乎也听见了,长长的睫毛颤了颤。

    日光下,她的眉眼愈见精致小巧,像足了画里才有的人。

    那鸟儿仿佛也看得痴了,换着脚在扶栏上跳来跳去,就是不飞走。

    谁也没有注意到,扶栏的另一侧,不知何时多了一团东西,缩在阴影里,愈发显得白胖蓬松活像块发好的面团。只那面团上还夹杂着几块黄斑,太阳光一照耀,就亮晶晶像是涂抹过油一样。

    那是只猫。

    相当胖的一只猫。

    它缩了爪子,踮着脚,悄无声息地朝着那只鸟靠近。

    肉垫落在扶栏上,轻轻的,没有一点响动。

    一步,两步,三步……

    它看着肉呼呼的,胖得好像就要迈不开腿,此刻弓着背往前行进着,倒也透出两分威风凛凛的气质来。

    近了近了,愈发的近了。

    它蓦地一蹬腿。跳将起来,飞扑过去一爪就朝着停在那歇息的鸟拍了下去。

    脚掌还未落下,它已经得意洋洋地叫唤了起来,“喵——”

    鸟儿则大惊,慌慌张张扇动着翅膀要逃,嘴里发出尖锐而响亮的鸣叫声。

    睡在躺椅上的若生一下被惊醒,胡乱坐起身来。伴随着她慌乱的动作。盖在她身上的绣花薄毯就沿着肩头滑下。一路滑到了躺椅下的地砖上。

    若生却没去捡。

    她已经愣住了。

    风轻轻吹着,天色还是蔚蓝而清透的,云朵也依旧是白而软和的模样。

    可她是不是还在做梦呢?

    若生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好像……是疼的……

    但此时此刻出现在她眼前的猫是哪里来的?!

    黄白相间的毛色,胖嘟嘟的一张脸,眯着猫眼只剩下一道缝,连里头瞳孔的颜色都快瞧不清的猫。是打从哪儿来的?

    若生觉得自己魔怔了,必是先前被那只叫元宝的猫给折腾糊涂了。连带着如今睡在自己家中做个梦都不由得梦到了它。她喃喃自语着“天气真好啊”,又往软椅上重新躺了下去。

    就在这时,蹲坐在扶栏上的猫欢快地叫了起来,“喵喵!喵喵喵!”

    然而夹杂在这一声声欢叫中的。是鸟儿越来越凄厉的鸣叫声。

    若生用眼角余光瞄了瞄,而后陡然清醒过来,慌不迭下了软椅飞奔过去要救猫爪下的鸟。

    那是她爹养在花园暖房里的鸟!腿上还系着五彩的丝线呢!

    她光着脚就冲了过去。

    即便真是梦。那也不能叫她爹最喜欢的鸟命丧于此……

    她大步靠过去,趁猫不备。猛地一下就把鸟给抢了下来,放到了扶栏外。惊魂未定的小鸟也就立刻落荒而逃,只留下胖猫蹲坐在扶栏上,盯着沾在自己前爪上的那片羽毛傻看。

    若生长长松了一口气。

    蹲在那的猫却突然弹跳起来,一下扑进了她怀里,撞得若生踉跄着摔回了软椅上。

    “喵!”

    “……”

    “喵喵!”

    “啊……”若生怔怔地发出个惊叹的音,“这梦也委实太逼真了些……”

    怀里的猫埋头朝她胸口拱了拱。

    若生的脸不由得红了红,这、这怎么连猫也会耍流氓了!

    她双手托着它费力地要往边上丢,眼角却突然瞥见了一样奇怪的东西。像只锦囊,小小的,挂在猫儿的脖子上,鼓囊囊的,也不知里头装了些什么。这倒是原本没见过的东西,怎么叫她给梦见了?

    若生不觉好奇心大起,伸手过去小心翼翼摘了下来。

    孰料,甫一打开就有一阵香甜之气扑面而来。来不及分辨是什么气味,若生先看到了一张字条,极短,极窄。她伸出两指探入锦囊之中夹了出来,展开一看,上书唯二字而已——赔礼。字迹倒是极为隽秀,甚佳。

    若生将字条翻来覆去看了又看,上头的的确确就只有这么两个字。

    她不由再次愣住,赔礼?赔什么礼?谁送的赔礼?

    怔仲间,伏在边上的猫“喵”了声,爪子推着锦囊往她面前送了送。

    若生看一眼它,试探着叫了声:“元宝?”

    “喵!”胖猫腆着脸凑到她手背处舔了舔。

    若生瞪大了眼睛,揣着一肚子疑问去翻那只锦囊,却发现里头装着的是一小袋蜜果子。也不知是什么果子渍的,嗅着极香甜,引人垂涎。她拈起一颗仔细打量了下,仍看不出究竟是什么果子。

    想了想,她默默把这粒果子塞进了元宝嘴里。

    元宝老实不客气地咽了下去,张着嘴似乎有意让她再塞。

    若生却不给了,站起身穿好鞋子四顾起来,院墙高高的,门也紧闭着,这家伙是从哪溜进来的?

    她面露茫然地转头去看元宝,却突然想起先前在段家时,那个身着月白色绣回云暗纹锦衣的少年,在自己身边弯腰捞起元宝,问连家可是在平康坊以东时那双乌黑深邃的眼睛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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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4章 信猫

    她复又低头去看手中字条,字迹像人,干净而清俊。若生定定看着,不觉愣在了那,午后暖风吹得她宽大的袖子猎猎作响,鬓边散发飞扬。舔着爪子的元宝就好像看见了好玩的事,小心翼翼将肥厚的肉掌探了出去,要去抓若生的袖子。

    然而风大,袖子一会被吹得扬起,一会又鼓囊囊的胀大。

    元宝抓了两记,连根丝都没勾到,反倒是惹得自己差点连脑袋带身子一股脑被袖子给笼进了里头。

    熏过香的衣裳在它鼻子前晃来荡去,它顿时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灰溜溜挣扎着要逃出袖子的“魔爪”,然而闪避不及,脚下打滑,一下子就在躺椅上摔了个四仰八叉,嘴里“喵喵”叫个不停。

    若生回过神来,见它正摇晃着尾巴从软椅上爬起来,不由得笑得打跌。

    元宝见她笑,便也讨好地凑过去,“喵……”一双眼睛更是眨也不眨地盯着若生另一只手里拿着的锦囊。

    它模样有趣,若生就也不喊人来,索性在软椅跟前蹲下,与它对视着逗趣:“可是好吃?”

    “喵喵喵!”元宝仿佛听明白了,喵喵乱叫一通,探头探脑地要朝装着蜜果子的锦囊靠近。

    若生循着它的动作也向那只锦囊看去,而后又看看元宝,小声嘀咕起来:“瞧这欢实的模样,里头总不能有毒……”

    来路不明的吃食,谁敢胡乱碰?

    若生腹诽着,忆及苏彧的模样,想着这事恐怕也就只有他能做出来了。

    给人送赔礼,什么不好送。偏偏送了这么一袋子吃的。

    她胡乱想着,鬼使神差地朝大开的锦囊里拣出一粒蜜果子来。日光下,腌渍过的果子隐隐泛着剔透的晶莹光芒。像见了珍宝,元宝眯缝似的眼睛竟也霎时睁大了,瞪得圆圆地盯着若生指间的果子看。

    若生回瞪它一眼。

    “喵!”

    “……吃吧。”若生闻声,气势一松,笑吟吟将果子递了过去。

    喂了元宝。她一把在软椅上重新坐倒。兀自又拣了一枚送进了自己嘴里。

    酸中带甜,甜中带酸,两种滋味在舌尖反复交错盘旋。不知不觉竟生出了一种十分绝妙的味道来。轻轻一咬下,贝齿间就也立时充满了酸甜清香。若生不觉讶然,她从来没有吃过这等好味道的蜜果子!

    一颗吃下,就叫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再吃第二颗。

    午后的春风暖阳下。若生坐在廊下躺椅上,膝上趴着一只毛色黄白相间的胖猫。一粒接一粒地吃起了手中的蜜果子。

    不知不觉,锦囊里就见了底。

    若生伸着纤细二指在里头摸索,空空荡荡的,已是吃尽了。

    “喵。喵喵。”元宝的脸贴着她的手背,眯着眼睛似乎也想朝里头看。

    若生窘然,慢吞吞将手指收了回来。看着元宝嘟哝道:“既是赔礼,也不知大方一些……”言罢。她自觉面红,干咳两声站起身来,抱着元宝往前庭走去,一边走一边往周围仔细打量起来,自语道:“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她见过人支使了丫鬟送礼的,见过婆子送礼的,再不然就是小厮管事的,甚至于主人家亲自出面的,可这使唤只猫来送东西,她委实是头一次见。

    兜了一圈,若生没有发现能供元宝悄悄进出的地方。

    她低头看一眼元宝,遂在原地站定,将元宝放到了地上,用手指戳戳它肉团团的屁股,道:“好元宝,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元宝扭头看向她戳着自己的那根细白手指,发出“喵呜”一声,龇了龇牙,身子却没动弹。

    若生微微蹙眉,挠它肚皮。

    它就乐得打滚,又巴巴地摊开了身子仰面倒在她手下,任由她摸。

    若生却慢悠悠把手收了回来,看也不看它一眼,只望着别处呢喃:“猫儿可会翻墙?”

    “喵呜,喵喵……”元宝用那双眯缝眼牢牢盯着她的手,万分不舍,终于迈开猫步,一点点往前挪。

    它慢吞吞走着,若生也就不紧不慢地跟在它边上走,权当散布。她稍落后半步,元宝便过一会就转过头来看她一眼,似乎生怕她不在自己边上,确认过它又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

    终于,元宝在一个角落里停了下来。

    那是块早前开辟出来的花圃,栽了几株蔷薇,枝叶翠绿,花倒还未开,只能瞧见几星粉白在绿叶中若隐若现。

    因栽的密,若生站在花圃前一眼看过去,只觉这蔷薇种得是密密麻麻,看得人眼晕。她先前虽让人将木犀苑里的盆景花木都除了去,这一处却因地处偏僻而被留下了。

    花期将至,一丛丛蔷薇日渐娇艳。

    若生狐疑地看向元宝,却见它突然弯腰伏身往花丛里钻了进去。

    咦?

    若生紧跟着弯下腰去看。

    只见元宝身子灵活地在花丛间打转,一会就没了踪影。她大吃了一惊,正要往花圃里踩上去的时候,眼前蓦地出现了一道黄白的身影,元宝突然间又出现了。

    若生唬了一跳,低着头仔仔细细朝元宝身后看去,这才发现后面的那堵墙的墙根处,竟有个洞。

    宽近一尺,高却不过半尺。

    连家的宅子是就地买下的,早在他们入住之前这里就已经生活过许多人。这宅子是经年的老物,除千重园是后来单独修缮过的外,像若生的木犀苑一直不曾大动过,这墙日积月累风吹雨打,不知何时竟破了个洞,边上散落了些许碎石块,有些已成齑粉。

    若生在心中比划了下,看着元宝的眼神就不觉变得怪异起来。

    依这家伙的身形,只怕会卡在洞口吧?

    然而像是瞧出了她的不信,元宝突然猛地一窜,圆滚滚的身子就沿着那小洞钻了出去。

    “……”

    趁着若生怔愣的间隙。它又得意洋洋地溜了回来。

    若生说:“东西也送到了,好好回去吧。”

    元宝仰着脖子,没动,举起前爪挥了挥,又在自己脖子上抓了抓。

    若生恍然大悟,提着裙子大步回到廊下软椅前,拾起空了的锦囊跟字条。推门进了屋子里头。临窗的大炕上摆着炕几。上头散了两本书,是颜先生布置的功课。书卷边上的笔架上,搁了支用过的笔。

    她上前提笔。蘸了蘸砚台里半凝的墨,在铺开的纸上写了两个字——多谢。

    而后将笔一顿,她提起纸张迎风晒了晒,等到墨干就三两下折叠妥当塞进锦囊中。复去寻元宝。

    元宝一路跟着她,到了门口却没进去。只窝在那张躺椅上晒日头。见若生从里头走出来,它这才懒洋洋爬了起来跳下软椅靠近。

    若生就将锦囊原模原样地挂回了它的脖子上。

    元宝撒着欢,迈开腿飞奔出去。只不过眨眼工夫,就跑得远远的。若生靠着扶栏看了会。才抬脚朝着那丛蔷薇所在的地方走去。等到她走到近旁时,元宝早已经出去。隔着墙,外头是条小径。窄窄的,并不像是时常有人经过的样子。

    小径的另一侧。又是一面墙,墙根处长了些藤蔓植物,攀得高高的,看着很是坚实。元宝飞奔而至,攀着这些藤蔓,就飞快地爬到了墙头上,而后一个纵身跳了下去,消失不见。

    留在木犀苑内的若生这时却正在蔷薇丛前弯腰看着那小洞。

    一刻钟后,她传了人进来,吩咐道:“西北角那丛蔷薇后的墙根处有个洞,回头让人堵了去。”

    丫鬟应了,立即就要下去寻两个粗实的婆子去修。

    谁知一群人刚拎了东西准备过去,若生却反悔了,“罢了,不必堵了,就把边上的碎石收拾了就成。”

    几人闻言,异口同声应个是,又将东西搁了回去。

    一来二去,已是暮色四合。

    若生倚在窗前,看着天边流云渐渐被夕阳染成橘色,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元宝那张猫脸上谄媚的笑容。

    一只猫,怎么能笑成那样?

    她在心底里嘀咕着,又后悔了。

    这洞到底是堵,还是不堵?

    思来想去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她叹口气将头一低,埋进了臂弯里。

    绿蕉正端了点心入内,瞧见这一幕忙问:“姑娘可是哪儿不适?”

    “我八成是中毒了……”若生背对着她,声音闷闷地说道。

    绿蕉惊得差点摔了手里的碟子,将东西往桌子上胡乱一放就上前来看她:“中、中毒?”

    若生见她当了真,赶忙抬起头来摇成拨浪鼓,“没有没有,我随口胡诌的,你别担心!”可她心里却觉得,那蜜果子里没准还真被下了什么奇毒,若不然她怎么好端端的就变得这般优柔寡断,反复无常了?

    然而屁颠颠送了蜜果子来的元宝这会却高兴得很,摇头晃脑出了连家,沿着无人的小道不紧不慢踮着脚往家去。

    苏家也在平康坊。

    只不过连家的宅子在东面,苏家在另一个方向。

    元宝横穿了大半个平康坊,偶然路上被人撞见,见是只猫,也无人多加在意。

    它就一路见了蝴蝶便扑,见了花丛就钻,见了天上飞的小鸟也要龇牙咧嘴吓唬一下。

    结果一路游荡,等它回到苏家时,天色都黯淡了,四处正有条不紊地忙着掌灯。(未完待续)

    ps:哈哈哈,元宝喵其实还有个名字叫红娘~~(≧▽≦)/

    ps:感谢耳东言若、筱柒柒亲的粉红~~感谢弹弹弹弹弹、紫色的浪漫2011、tongyilvcha、安若青莲、单双人鱼、玉清宸亲的平安符~~感谢黑猫警司的香囊~感谢爱猫乐园亲的桃花扇~~

第045章 夜厨(段箬和氏璧+)

    它趁着夜色,一头钻进了一片小竹林里。

    苏彧的院子外,有片竹林,不大,但正巧将他的院子囊括在了其中。

    元宝熟门熟路地往前跑着,突然撞上了一个身影。

    来人轻袍缓带,眉目如镌,可不就是它的主子苏彧?元宝就一轱辘滚到了他脚边,攀着他的裤管“喵呜”了两声。夜色越发深浓,风声大作,幽静的竹林里风声大作。

    苏彧手里提了盏灯笼,上头绘着的龙胆花在火光照映下宛若真的一般。

    他弯腰伸手摘了元宝脖子里挂着的锦囊,而后直起身来将手中灯笼搁在了一旁的竹枝上。那枝桠细弱无力,灯笼一挂上去就开始摇晃,本就不十分明亮的火光越加开始摇曳起来,照得林间忽明忽暗。

    元宝像是害怕,粘在了他脚边不动,只悄悄舔着自己的毛。

    站在那打开了锦囊取出字条来看的苏彧,却迎光举着字条说了句,“字颇丑。”说完,他将字条一收,把锦囊悬在自己腰间,提了灯笼就往竹林另一头走去,也不叫元宝。

    是以他已走出三四步远,被留在原地的元宝才反应过来,声音里带着委屈喵喵叫着追了上去。走到跟前,它却又不敢再叫了,似乎生怕主子不高兴等会再将自己落下。

    它跟得紧紧的。

    苏彧走了一会突然举高了灯笼照了照它,灯光洒在它头顶上,照得它一身皮毛愈发油光水滑。

    它不动,眯着猫眼龇牙笑。

    苏彧慢条斯理地道:“给你备了鱼。”顿了顿,他补充了句。“三条。”

    元宝平素没少听“鱼”字,听见这话就像是真的听明白了一样,立即跳了起来,高兴得原地兜圈。

    这时,苏彧一边抬脚往前走,一边道:“两条是我的,一条是你的。”

    竹林里飒飒轻响。他的话音轻轻的。一会就被风声给吹得散开去。元宝毫不知情,照旧高高兴兴地跟在他边上往前跑,尾巴在身后荡啊荡。因生得胖,这就连尾巴也比别的猫肥一些,活像是在它屁股后头跟了只小耗子。

    苏彧低头侧目看了一眼,嘴角微微一弯。被逗笑了。

    他用靴子头轻轻踢了踢它的屁股,问:“偷吃了没?”

    元宝也不知听明白了还是没听明白。昂着脑袋“喵”了声。

    苏彧低低笑了声,没有再说话,领着它绕出了竹林。竹林外就是一间小院子,不过几间屋子。比起定国公府里其余人住的地方而言,委实小得寒碜。这地方原本是没有屋子的,就是一片竹林。竹子倒是好竹子。生得笔直挺拔,青葱高耸。春日里。出了笋,味道竟也不坏,不似旁的地方,这样的竹子出的笋,总带着浓重的涩味。

    从重阳谷里归来的苏彧很喜欢这片竹林。

    他是家中老幺,小时一直养在父母边上,并没有自己的院子。

    稍大些的时候,就已经在重阳谷里呆了好几年了,每年只过年时才回来住上些时日,他也就宁愿四处乱住。因平常不大有工夫同父兄见面,偶尔回来时,几个哥哥跟他就总腻在一起,恨不得吃喝拉撒睡都在一块才好。

    他不擅同人打交道,平日里也寡言,但几个兄长同他却很亲。

    所以早些年,他从谷里返京过年时,就会跟着几个哥哥一起住,每人那住几天,也就可以启程了。

    直到师父离世,他再不必回重阳谷去,这才留在了京城的宅子里。

    定国公府不比连家那般奢豪,宅子没连家的大,但也断不会缺了这么点住人的地方。可他在重阳谷那冷清清的地方呆久了,住不惯旁的地方,也不惯有人在边上伺候着。

    是以他就让人在这片小竹林里开辟了一块地方,修了间小院子。

    母亲派来伺候他的婢女,还未走出竹林,就被他给赶了出去。

    一群笨手笨脚的人,又不禁责备,但凡他口气稍重一些,就一个个又是磕头又是赔罪的,不如不要。

    折腾了两回,苏老夫人也就彻底熄了派人照料他起居的念头,且随他去了。

    故而如今这小院子里,连半个丫鬟也无,只有个寡言少语的老婆子看门,并一个他身边的小厮三七。

    今儿个夜里,三七也被他给打发出去办事了,所以小院子里空荡荡的,寂寂无声。元宝跑到门前的时候,那守门的老婆子瞥了它一眼,将门开了后,才冲着苏彧躬身行礼道:“五爷。”

    苏彧闻言,步子微微一顿。

    他爹不在了,他也就从五少爷变成了五爷。

    可三四年过去了,他每一回听见旁人这般称呼自己,都还是不由得会怔住。

    他颔首,低低应了声“嗯”,跟着元宝进了里头。

    元宝轻车熟路地往厨房去,不妨厨房的门半掩着,它一头就撞了上去,撞得连退三步,龇牙咧嘴直叫唤,可怜巴巴地转头看苏彧。苏彧嗤笑,道:“叫你瞎跑!”一面伸手将厨房的门推开了去。

    里头尚未点灯,黑魆魆的。

    元宝的眯缝眼这一刻才终于变得显眼了些,在黑暗中泛着绿莹莹的微光。

    它大摇大摆地往桌子底下去,坐倒,趴好,摇着尾巴等着了。

    苏彧去点了灯,厨房里顿时一片大亮。因着院子本就不大,这厨房自然就更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角落里还整整齐齐码了一堆堆的菜,锅铲瓢盆一应俱全。

    他收了火折子,站到水缸前,将袖子挽了起来,舀起一瓢水洗净双手后,他走到另一边的小木桶前,从里头抓起了一条鱼。

    元宝舔着爪子安安静静地看着。

    苏彧手脚麻利地杀了鱼,洗净,放到了砧板上。

    几道寒光闪过,案板上的鲜鱼。就被片成了一叠水晶鱼脍,薄而透,肉色粉嫩,每一片都整齐漂亮。

    菜刀落到他手里,倒也像是成了一件不普通的事。

    他捧了一碟弯腰送到元宝跟前,而后重新去洗净了双手,才开始点了火烧热了油锅。

    一道鸭羹汤。搁了姜霜去腥提鲜。有姜味。却不见姜。

    大哥连馊了的馒头都能咽下去,却偏偏不吃姜,所以他做了姜霜。老姜洗净磨碎后。用绢筛滤过,再晒干成霜,就可以不见姜形。

    这是大哥最喜欢的菜。

    至于二哥,口味清淡。最喜欢一道拌冬菜心。取嫩菜心风干一两日后,用水焯熟。或用细盐略腌渍片刻,再加秋油、糖醋拌匀即可。

    他记得,往年饭桌上若有这道菜,二哥就能一口气吃上三大碗饭。

    他爹总笑。说三哥没福气,吃菜何来的气力,男人总是要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

    但他爹最喜欢的那道菜。却是火腿煨笋,用冬笋干配火腿肉。入鸡汤煨到汤色发白,便成。他爹嘴上说着男人要吃肉,可每回这道菜上了桌,却总先挑笋块吃。

    至于点心,做了豆沙卷就行。

    苏家一门的大老爷们,行军打仗,行伍出身,却偏偏都好吃口甜的。

    今儿个,是他二哥的生辰。

    人活着的时候,每逢生辰总是要好吃好喝高高兴兴过一天的。可人一死,也就只能过过忌日了。

    二哥死的时候,才十八岁。

    没娶妻,没成家,没子嗣。

    但二哥有喜欢的姑娘,他知道的。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二哥告诉他,等到他从燕门回来,就上那姑娘家里提亲去。

    可二哥再也没能回来。

    大哥走得更早,大嫂怀着身子在家里等他,等来的却是一封讣告。她没哭,但心里只怕早已泪流成河,胎气一动,小侄子提前了两个月落地,瘦瘦小小的,一出娘胎就开始吃药。

    他如今四岁了,早就会叫爹,却从来也没有见过他爹。

    有时候,他会仰着头问苏彧,五叔,五叔,我爹爹去了哪里打仗,是不是很远,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苏彧听着,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小侄子没了爹,他也没了爹。

    头一年去重阳谷,他嘴上没说,心里可恨死他爹了。他觉得他爹不要他了,凭什么四个哥哥都能在家里呆着,他就要被丢到荒山野岭?

    他生了他爹一整年的气。

    等到年关上,他爹来谷里接他家去,他就板着脸不理人,装不认得。

    他爹就哈哈大笑,大手一伸就把他打横抱了起来架到了肩头,说:“小东西反了天了,还敢不理人!”

    他怕高,搂着他爹的脖子不敢动,歪歪斜斜地靠在那喊:“放我下去!”

    “就不放!”他爹听了更乐,把他抱在那当球抛,吓得他半天没敢吭声。

    有一年京里下了很大的雪,白皑皑的,几乎将京城埋在了底下。

    他爹就领着他们哥几个堆雪人,堆个丑八怪说是他,他不哭也不闹,默默也堆一个雪人,更丑,说是他爹。他爹就笑,笑得连枝桠上的积雪都被震了下来。

    洪亮的笑声,犹在耳畔,清晰如同昨日。

    但雪人会化,人也会死。

    他爹再也不会笑了。

    灶里熄了火,苏彧洗净双手,在桌前坐定。

    一张小方桌,四个位子,四双筷子,四只碗。

    他斟了一杯酒,是烧刀子,很烈,不纯,糙得很。但他爹说,这才是爷们喝的酒。

    “……爹,大哥,二哥。”夜风微凉,苏彧举杯喝了一口,对着虚空轻声道,“喝酒。”(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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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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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掌珠:
满京城都知道,连家二房的大姑娘若生脸盲得厉害。
今儿梳个堕马髻她认得你,赶明儿另梳个,她就记不得了。
但有一位,裹成熊,她也总一眼就能分辨。
因为他们初见于彼时最狼狈不堪的时候,却重逢于最好的年华……
掌珠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掌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掌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