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委屈
连宛音闻言,双眼一瞪,撅着嘴,气得又要摔茶罐子。
若生扫一眼她的手,说:“五妹既不要这些,那这些个物件就都还是我的,哪里就能叫你给摔了?”
“……”连宛音听着这话,一时踌躇,抱着一罐子花茶,是摔也不是不摔也不是。不摔显得她虚张声势,无用;摔了又正如若生的话一般,于理上她站不住脚。
小姑娘脾气娇纵,心思却远没有她自以为的那般活络,叫若生三言两语就给堵住去了去路。
她咬着唇,涨红了脸看向若生,切齿般低低喊了一声,“连若生!”
这模样,定是气极了。
若生看着廊外白玉栏下,一溜的繁花盛景,四房瞧着似比二房更为奢华。
她便笑着看向五姑娘宛音,淡淡说了句:“五妹,四叔平日里就是这般教你的?”
连宛音没料到她会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顿时愣住。
若生漫然上下打量了她两眼:“我比你年长,你怎敢直呼我的名字?”话毕,她将视线一收,越过连宛音就要往前头去。
连宛音见状更是忍不住气,立即拔高了音量再喊一声“连若生”,见若生停下脚步后,口气更是张狂:“我就是直呼你的名字你又能如何?平素唤你一声三姐是给你脸面,我不喊你又能怎么奈何我?”
“没大没小。”若生背对着她,不疾不徐地吐出四个字来。
连宛音气得眼睛都红了。
早些时候,她随口一激,若生就能同那炮仗似的“嘭”一声炸开,是以每一回都是她赢。加上若生又总喜欢往四房跑,见了她爹比见自个儿亲爹还热络,她就总仗着这些,回回都能在嘴上胜若生两分。
可今次,她才刚一发作,就叫若生给堵了句——“不要就收回去。”
凭什么?
送了她的东西,那就是她的。凭什么又给收回去?
不要是她的事。可断不能叫若生给领回去!
而且说那话时,若生的口气端的是云淡风轻,似乎根本就不在意她到底是要收这礼还是不收。乃至于她的视线都似乎并没有时时落在自己身上。
连宛音由此更为恼怒,说了几句话后更是怒不可遏。
若生摆出的姿态越是浑不在意,大局在握,她心中的那把怒火就烧得越是旺盛。
很快。这把火一股脑熊熊燃烧起来,烧得她理智尽消。上前一步就要去抓若生的胳膊,口中犹自嚷着:“我的话还未说完,你怎能走?”
“胡闹!”
正当此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厉呵。
若生慢悠悠回过头去。略一福,唤了声“四叔”,问:“四叔近日可好?”
连宛音的手却还落在她的袖子上忘了松开。见了父亲也是不知请安。
两厢一对比,衬得她简直毫不知礼数。令见者生厌。
连四爷本就心情不佳,见状更是一团郁躁涌上心头,好容易按捺住了,先笑着同若生点了点头,道:“你四叔我一向都好,倒是你,走了好些路,怕是累了吧?”
若生但笑不语。
既知她一路车马劳顿,定是累了,却偏偏还要赶在这个时候请她来说话,可见老吴的事,到底还是成了他心头一根刺了。
她微笑着,低头去看连宛音的手,温声细语道:“五妹,你抓着我的袖子做什么?”
连宛音兀自愣着。
“宛音!”连四爷咳嗽两声,叫了她的名。
连宛音这才回过神来,飞快地松开了若生的衣袖将手垂下,而后嘟囔了句:“爹爹你凶什么。”
连四爷对待小辈们,一贯和颜悦色,对待自己的女儿那就更是不用多说,像今天这样口气生硬地同她说话,还是头一次。身为四房得宠的孩子,连宛音何时受过这样的气,见父亲同若生说话时就是言笑晏晏,同自己说话就是横眉冷眼,还训斥自己胡闹,当下受不住了,瞪若生一眼后就来寻父亲:“爹,三姐不喜欢我。”
恶人先告状,一向是连宛音擅长的。
可这话是当着若生的面说的,她不尴尬,连四爷还尴尬呢,当即压低了声音赶她走:“休得胡言,你三姐若不喜欢你,又怎还会送东西与你?你娘方才正派人寻你,莫要在这耽搁了,快去见她。”
连宛音不满,不想走。
“还不去?”连四爷皱眉催促,沉下了脸。
她这才不甘不愿地转身离去,走出几步还回头来看若生,眼神尖刻。
若生恍若未察,只侧目看连四爷,长叹一声问:“四叔此番叫我来,可是为的老吴的事?”
连四爷顿了下,“的确是为了这事。”
只不过,他以为见了若生后,多少还得拐几道弯,扯些闲话再说到老吴的事上去,根本没有料到若生竟然会开门见山直接就提了老吴。
结果这一恍神,就叫若生抢先说了一箩筐的话。
将自己带着老吴出门后都做什么事,真真假假搀和在一块说给他听,言罢又狠夸老吴办事利落是个极能干的人,可惜了再厉害的人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委实太可惜了。
惋惜了两句,她低头抬手揉了揉眼睛。
眼眶立时一红,泛出哭意来。
她低声道:“出门那日,我还同您说,等到我从平州回来,就将老吴还给您,可这……”声音哽咽了。
连四爷想说的话就又都被这还未落下的泪水给堵了回去,只得好言劝说:“四叔知道你是有心的,这事不能怪你。”
“四叔……”若生抬眼,纤长浓密的眼睫上已经挂上了颗泪珠儿。
连四爷窘然,没想到自己这想说的话都还没说出口,她倒先哭上了,万一给千重园那边知道了。还不得当是自己这做叔叔的欺负侄女?
他忙道:“有什么话,只管说,四叔听着呢。”
若生“哇”一声哭了起来,“阿九没能将人给您带回来,但终究还是把老吴给领回来了——”
“这、这话是何意思?”连四爷一时间听糊涂了,什么叫没带回来,又带回来了?
话音落。跟着若生一并来的扈秋娘就从台矶下抱着样东西走了上来。道:“四爷,老吴在这。”
连四爷转头去看,入目的赫然是只骨灰坛。当下往后退了一步,“老吴的?”
他只知老吴死在了外头,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若生竟然会命人将老吴的骨灰给带回来给他。
说到底,老吴只是他手下的一个随从而已。这骨灰坛他是连碰也不想碰,谁知碰了会不会沾霉气?连四爷想着要避。遂摆摆手,可谁知道他刚想开口让扈秋娘退下,将东西交给下头的人时,就听见若生抽泣着说:“四叔。您要是原谅了阿九,就将老吴带回去吧。”
“……”连四爷面上的神色,前所未有的难看。一时未动。
若生抹一把眼角泪痕:“四叔若是不愿意原谅我,阿九也明白。这事到底是我没能守信。”
连四爷张了张嘴:“好孩子,四叔从来也没怪过你,又谈何原谅不原谅?”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岂容他不接老吴的骨灰坛子,连四爷咬咬牙上前一把从扈秋娘手里将东西接过,而后飞快塞进了候在边上的丫鬟手里头,吩咐道:“捧好了!”
丫鬟哆嗦下:“是……”
连四爷暗松口气,来看若生:“好阿九,快不要哭了,哭红了眼睛就不好了。”
人人都知道,晚些时候等云甄夫人回府,若生还要去千重园见她的。
可若生的泪止也止不住,反越流越多。
连四爷见状是留也不敢再留她,再三好言相劝,而后送她出门:“那凶手,迟早也会绳之以法的,你莫要担心。”
平州府不小,谁也不知道是哪个杀了老吴,这凶手是没处抓的,也无人愿意为了他多费这些心思,连四爷不过随口一提,说过就是。
可若生听了,却忽然哭着问他:“四叔,那往后我再问您要人,您还给不给?”
“……”连四爷暗自咬咬牙,笑着颔首,“当然是给!”
若生破涕为笑:“多谢四叔。”
连四爷讪讪笑了两声,终于将她送出了四房的门,而后站在门口,长长吐了一口气。
往前若生脾气大,谁见了都说难伺候,说不通,是连家的小祖宗,都快赶上云甄夫人那般难对付了。但对连四爷而言,那样的若生反而好糊弄得很,多说几句她爱听的就是。
然而面对现如今这样的若生,连四爷莫名觉得手足无措起来,似乎过去的法子都再不顶用了,令人无力。
他想着若生临走时说的那句话,只觉头大,已经折损了一个老吴,天知道若生回头又会同他要什么人?
他眺望着若生远去的方向,皱紧了眉头。
而若生,此刻已拐过弯准备回二房去了。
但一路走,她这泪珠子还是沿着长廊一路的落。
扈秋娘忍不住忧心起来:“姑娘?”
若生带着鼻音问:“怎么了?”
“您真伤心了?”扈秋娘踟蹰着问道。要不然,怎么能哭成这样。
若生抬头,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忽将手中一物塞给扈秋娘,哭道:“太辣了……”
扈秋娘低头一看,躺在自己手心里的是块帕子。
帕子上,一股姜味。(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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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见面
这泪,也就真止不住。
过了好半天,辛辣淡去,若生已经通红的眼眶里才终于没了泪,可一双眼已是哭肿了。
回到木犀苑后,绿蕉急着打水来给她净面。她一面拭着眼角,一面忍不住暗暗庆幸,可算是先见过了父亲才去见的四叔,要不然此刻的模样叫父亲瞧见了,必定又要急上一回。
“喵呜——”
元宝填饱了肚子,又来寻她。
铜钱就在窗下跳脚,“姑娘吉祥——姑娘吉祥——”
回来的时候他不喊吉祥,这会倒是一叠声的喊上了。
一屋子的人全叫它给逗得笑了起来,有人去架子前给它添水,它也不喝,只扑棱着翅膀扭头看向若生的方向,喊了又喊。
绿蕉正收了帕子将水盆递过去让人端下去,见状忍不住道:“这小东西莫不是在同元宝争宠?”
往前元宝不在的时候,它可从来没有在若生跟前摆出这副亲热模样来,不是一声不吭地过自己的日子,就是张嘴没好话,多半是打连二爷那学的,连“不孝女”都管若生叫上了,也不怕主子拔光它的毛。
木犀苑里除它之外,更无二鸟,加上又是连二爷给送的,底下的人也都拿它当半个小主子看待,轻易没有人敢忽视它。
可元宝一来,四条腿短短胖胖,脑袋圆滚滚,身子也圆滚滚,一抬头面上就似乎是笑眯眯的,旁人见了就总忍不住多看它两眼。
若生显而易见也是十分喜欢它的。
是以这会元宝一凑到若生脚边,铜钱就叫唤开了。
鸟儿发出的人语到底不是人说的话,喊的多了就破了音,声音也尖了起来。
元宝伏在若生脚边。突然打了个喷嚏,而后将爪子一抬,搁到了自己脑袋上。
活像是嫌铜钱聒噪,终于忍无可忍捂住了耳朵。
若生瞧着,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姑娘,定国公府来了人!”忽然。竹帘一撩。有丫鬟进来匆匆禀道。
绿蕉就道:“定是来接元宝的。”
若生站起身来重新穿了鞋,转身同绿蕉道:“带了元宝往点苍堂去。”
自从她正正经经开始有了自己的人手后,姑姑便命人在点苍堂里特地开辟了一小块地方留给她用。只是地方才备好,她就出门往平州去了,所以如今就是她自己也是头一回见到那些摆设。
屋子在东面。
从踏上台矶的那一刻起,入目的每一样东西。便都价值不菲。
若生看了一圈,忍不住汗颜。果真是姑姑的手笔,旁人可不敢这般不拿银子当钱看……
这些个东西落在姑姑眼里叫寻常物件,落在别人眼中,可就都是合该藏在库房里看起来的好东西。
她也曾过过清贫的苦日子。而今再见这样的摆设,虽不至于倒吸一口凉气,心底里却也是惴惴的。生怕一不留神就打破了哪一样。
苏彧从外头进来时,更是眼皮一跳。僵住了脚步。
过了会,他才瞄她一眼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廊外栏杆下的那一溜大缸不错。”
若生扶额:“送你一口?”
“那倒不如送这个。”他半点不客气,随手指了若生手边案几上的白瓷螺珠瓶。
若生一摆手:“拿元宝换?”
苏彧往前走,一面道:“白送你得了。”
“喵!”元宝在点苍堂微凉的地上打了个滚。
若生好奇问:“当真?”
苏彧拿靴尖轻点元宝一团肉的屁股,“左右它也喜欢跟着你,我也是通情达理的人。”
“……”通情达理就免了吧,若生小声腹诽了两句,笑着俯身去抱元宝,“那你往后就留在连家可好?”
“喵!喵喵喵——”元宝先是呆愣愣地睁着眼睛看看若生又看看苏彧,然后见苏彧竟是看也不看自己一眼,自顾自在太师椅上落了座,不觉大惊失色,扯着嗓子呼喊起来。
苏彧垂眸吃茶,语气波澜不惊地道:“换主子了,甭喊我。”
“喵——”元宝大急,划拉着短腿就往他脚边爬。
苏彧把脚往边上一移。
它立马想也不想就跟扑蝶似地追了过去。
“喵……”好容易爪子碰到了裤管,它马上死死缠了上去。
“元宝?”若生在后头叫了一声。
它“喵呜”着,悄悄转头去看她,见她同自己招手,缠着苏彧的前爪不由自主就松了两分。
苏彧放下茶盏,轻轻“哼”了声。
元宝仰着脑袋左看右看,只觉情况堪忧,进退两难,不能抉择。
良久,它拖着长音“喵喵”叫了几声,突然松开了苏彧,转个身拖着肉滚滚的身子往屋子外走了去。
门槛不低,近它半身高。
它就一把趴上去,然后前腿一探,后腿一蹬,爬了出去。
而后扭啊扭,一屁股趴在在了最高的那级台矶上,仰头看起了天。
天色蓝得近乎透明,像是干净而清澈的琉璃瓦。
猫的眼瞳,也清澈得仿佛水洗过一般。
它坐在那不动了,似泥塑。
屋子里的两个人,则懵了。
静默了片刻,若生问:“元宝……真是猫?”
苏彧喝口茶,慢悠悠道:“保不齐,是山里的精怪被我不慎当成猫儿捡了回来。”
“呵……呵呵……”若生讪笑两声。
苏彧侧目看她,忽笑:“虽是猫,但性子倒像我师父。”
若生慌忙别过脸去,避开他的视线。
她简直见不得他笑!
一见就觉浑身不对劲。
养的猫通人性,像精怪,主子也古怪。
“你近日瞧着怎么有些不对?”
若生闻言,立刻又将脸转了回去,“哪里不对?”
苏彧眉头微微皱起。口气难得迟疑了下:“你似乎不敢看我?”长眸微睐,清俊的面庞上慢慢地露出凝重之色来,“可是有何不妥?”
若生猝不及防,只得答:“你生得太好。”
“所以呢?”苏彧面露困惑。
若生哑然,这叫她怎么答?非得让她说自个儿一见他冲自己笑就莫名其妙心如擂鼓?
她慌了下,好容易镇定下来,急忙另起了话头道:“平州的事。都已经处理妥当了?”
“差不离。”苏彧也就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点点头应道。
若生松口气,又想起了段家大舅舅来,心神一乱。
这个时候。元宝突然间在外头大喊了几声——
紧接着,屋外响起了绿蕉同人请安的声音,旋即急切问,“二爷您怎么上这来了?”
若生听着一愣。随后一把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匆匆要往外头走。连多看苏彧一眼的工夫也没有。可不等她走到门口,她爹就已经先从门外跑了进来,一看见她就喊:“阿九!”
“爹爹,您怎么来了?”若生抹汗。
连二爷不说话。越过她就要往里头走。
若生忙去拦:“爹爹找什么?”
连二爷闷声道:“听说来的是男客!”
因着是在点苍堂见面,见的自然是外男,这处本也就是为了见人办事用的。本没有什么奇怪。但连二爷一听,就忍不住心痒痒。急急忙忙从明月堂赶了过来要看一看到底是谁来了。
“爹爹,是定国公府的五公子!”若生见状,知道自己是拦不住他的,索性也就不拦了,任由他去。
连二爷嘀咕着,“高大吗?威猛吗?有才华吗?”一边已经走到了苏彧跟前。
到了近旁,他也是知礼数的,便不再靠近,只笑着说:“这位便是苏五公子吧?”
苏彧行礼,“连二爷。”
连二爷眼珠子一转,也不知是想起了哪本话本子上写的事,突然亲切地抓住了苏彧的手,笑眯眯道:“见外了!见外了!”一面拉着他往椅子上坐,“祖籍何方叫什么名字都读了什么书?”
若生恨不得捂眼睛,“爹爹!”
连二爷扭头瞪她一眼,小声道:“别吵。”
若生:“……”
苏彧倒还镇定,只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然后慢条斯理地将连二爷问的话一一作答。
“这书念得也太多了些。”连二爷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感慨了一句,感慨完则来看若生,摇摇头,“不学无术啊不学无术……”
若生嘴角抽抽:“爹呀,这是苏大人。”
连二爷旁的不懂,什么样的人才能称为大人还是知道的,当下愣住,怔怔道:“都当官了呀。”
“所以苏大人公务繁多,忙着呢,您就莫要耽搁人家了。”若生忙给苏彧使眼色。
苏彧却没顾得上看。
他正在绞尽脑汁地想,应当如何同连二爷这样的长辈打交道。
若生见他不动,急了,忍不住在拉走父亲的同时,飞快抬脚踩了苏彧一下。
苏彧眉头一蹙,终于抬眼看向了她。
她咬牙,微笑:“苏大人好走!”
他这才知道她是在给自己解围,当下长舒一口气,连忙同连二爷告辞,带着元宝走了。
“咦,那是他的猫?”连二爷攀着门框,吃惊地道。
若生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回京的路上偶遇的,帮着捎了一程。”
连二爷叹口气,恨铁不成钢道:“你怎么不连人一块捎上?”
“……我难不成还能领了他一道上我的马车?”若生哭笑不得,“那可不合礼数。”
连二爷皱皱眉头:“不合吗?”
“自然是不合的。”
“……”
说着话,门外起风了。
父女俩的说话声,也慢慢微弱。
当天边浮现出橘色时,若生歪在窗下软榻上,睡了过去。
连二爷这才察觉她今儿个应当是累极了的,见她睡着也就不敢叫醒,只让绿蕉几个好生照料着,轻手轻脚退了出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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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夜谈(上)
若生这一睡,就睡到了天黑。
云甄夫人回府时,不过暮色四合,她自然尚在熟睡中。
想着她今儿个刚回来,一路车马,打小也没吃过苦头,这么一趟走下来此刻必定是累坏了。云甄夫人便也就不让人叫她,自己打算往千重园去的脚步则收了回来,转个身径直去了若生在的点苍堂。
云甄夫人呆在点苍堂办事的时候多了,总有疲倦不愿起身回千重园的,便索性让人在点苍堂里置了张软榻,用作小憩。
是以她在命人给若生收拾地方时,顺带着也提了这事。
今日,便正巧派上了用处。
一面走,云甄夫人一面侧过脸看向自己的心腹窦妈妈,道:“白天上门来的人是谁?”
她虽然刚进门,但若生午后在点苍堂见了客的事,早有人禀报了。
窦妈妈笑了下,轻声说:“听闻是老定国公的五公子。”
“苏重诲的儿子?”云甄夫人声音微顿,“进了刑部那个?”
窦妈妈点头应道:“正是那一位。”
云甄夫人就皱了皱眉头:“阿九怎会认得他?”
窦妈妈提着灯往前走,闻言慢慢收了颊边笑意,正色摇了摇头:“眼下还不清楚,只听说似是三姑娘在路上偶遇了苏家那位五爷,顺道捎了他的猫一程。”
老定国公苏重诲几年前为国捐了躯,他的儿子便袭了爵位,剩下的小儿子,自然也都成了苏家的爷。
窦妈妈又道:“据悉苏五爷上平州去,为的是那些个命案。去的也是望湖镇。”
“这么说来,这二人倒是在平州就见过?”云甄夫人慢慢地挑起一道眉来,忽然笑了起来,“阿九这丫头,胆子倒是全随了老二。”
连二爷过去也是个胆色极佳的,什么都敢试一试,什么都似乎不怕。
若生的生母段氏。则恰恰相反。自幼活得小心谨慎。她这一辈子做过最出格胆大的事,大抵就是嫁进连家来吧。
人人都道连家祖上是跑江湖的出身,上不得台面。而今仗着一时走运迁进平康坊置了老大的宅邸,那说到底也还是个笑话,决不能同京里头的老牌清贵世家相比。
连二爷又成了那副模样,遍请名医也无用。只道是治不好的。
所以家中真有底蕴的人家,是断不会动心思将女儿嫁给他的。
即便京城上下多的是想结这门亲的人。挖空了心思却都是那些想要攀上连家这根枝的人。
段家理应不在其中。
可段家偏偏就在。
若生的生母,当年在段家人眼中不过就是废子。
但凡有点心眼,不甘如此的姑娘,只怕都要想方设法另嫁他人才是。
不过年轻时的段氏。显然是没心眼的姑娘,又是真心喜欢连二的,段家愿意让她嫁。她只觉欢喜,哪里生过旁的念头。
云甄夫人一直也都很喜欢她。
哪怕面上不多流露。她心底里还是一直都喜欢那个温柔好看的二弟妹的。
所以若生那孩子,打从落地的那一刻开始,就成了她心尖尖上的一块宝。
府里的晚辈,若说哪一个她不喜欢,那是定然没有的,都是连家的孩子,都是她兄弟的孩子,她当然个个都喜欢。可这里头,若生是不同的。若生没有母亲,父亲也更像是玩伴而非长辈。
她生来,就是无依无靠,孤零零的一个人。
云甄夫人眼瞧着她一天天长大,从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孩长成了花骨朵似的小丫头,满心都是喜悦。
然而云甄夫人自己却并非是个会教孩子的人。
她从来也没有教过孩子,她只管宠着若生,娇养着,又放纵,一日日养成了脾性不讨喜的姑娘。
连二爷有回气鼓鼓来寻她,张嘴就告状,说若生不理他,嫌弃他。
云甄夫人头回听,十分不以为然,只当时他们父女之间的小口角,笑着劝了两句就没有再理会这事。谁知没过多久,连二爷又来了,这回却并不大生气,只忧心忡忡地坐在她身边,将头一低,声音闷闷不乐地问道:“阿姐,旁人家的爹爹都是什么样的?”
她这才觉察事情不妙,转头就让窦妈妈去请了若生来千重园问话。
若生见了她,该有的礼数倒是还都有,模样也乖巧,笑得也甜。
云甄夫人略放松了些,而后问起他们父女俩这些日子都说了什么话,怎地她爹瞧着不大有精神气儿。
若生将两道秀眉缓缓地蹙了起来,口气满不在意地说了句,“同爹爹还有什么可说的。”
云甄夫人见状,不由愣住。
可等到她察觉的时候,事情已是来不及扭转。
她一面舍不得痛斥若生,一面又心疼自己那心性小儿一般纯粹的弟弟,两厢为难,竟是叫她难得的踌躇了起来。
谁曾想,就在这个时候,若生却突然病倒了。
一场怪病,吓坏了众人。
好在这病慢慢的还是好全了。
若生的性子也似乎变了不少,往前那些云甄夫人想说却还未来得及说的话,如今不用再提,她好像就都已经明白得不能再明白。
只是这孩子的眼神,偶尔也会叫云甄夫人莫名怔上一怔。
像经过事的人才会有的眼神,而不是自幼娇生惯养,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姑娘该有的。
那场病,恐怕真叫她吃了不少苦头。
云甄夫人想着这些,难免又是一阵心疼。
隔了有段日子不曾见她,云甄夫人倒也颇为想念。
同窦妈妈略说了两句,云甄夫人脚下的步子就踩上了点苍堂的地面。
跟着她一道来的人被她悉数留在了外边,只自己往里头去。因着若生仍在沉睡中,随她一块过来的绿蕉几个也就都不敢离开,这会仍在她边上看顾着。屋子里的灯也只点了一盏。
光线微弱,泛着令人生倦的昏黄。
“都下去候着吧。”云甄夫人上前,站在了软榻边上,摆摆手吩咐下去。
绿蕉几个便齐齐应了个是,将脚步声放到最轻,渐次退了出去。
窗下软榻上,若生依旧睡着。伏在那。阖着双眼,呼吸声平缓而稳定。灯光掩映下,少女的面庞折射出几分浓重的稚气来。眉眼如画。但她的眉尖却是蹙着的,微微,却始终不舒不展。
从云甄夫人所在的位置看去,正巧能瞧见那蹙起的一抹眉。像浓雾笼罩间的山川一般,那里头夹杂着的愁闷。似乎伸手便可触及,却又是那样得遥不可及……
屋子里燃着的苏合香,气味已经渐渐淡了。
“轰隆——”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远远的闷响。
入了夏的天,雨水就多了。夜间陡至的雷声,亦如是。
很快,第二声雷响。
一声比一声响亮。一声比一声离得近。
饶是若生睡得再睡再沉,听见这近得几乎就是直直打在房顶上的雷鸣声。也是霎时惊醒过来,翻身坐了起来,下意识伸手捂耳。
云甄夫人就站在窗边,将窗子推开了一道缝隙往外看,听见响动回过头去看她,一看之下不由失笑:“这么大人了,还怕?”
若生这才发现她就在屋里,“姑姑……”
“雷声密集,只怕马上就有一场大雨。”云甄夫人将窗子一合,朝她走来,直接在她身边坐下,抬起手来。
广袖往下一滑,露出雪白的一双皓腕来。
她将手盖在了若生捂耳的双手上,口气淡然地道:“夏夜急雨,不会下太久。”
若生讪讪道:“其实我已不怕打雷了。”
她小时候害怕,每逢电闪雷鸣之际,就要钻入乳娘怀中去睡。
因为她丁点大的时候,就听她爹少见的板着面孔说,老天爷打雷就是为了专程来劈做了坏事的孩子的,哪个不听话,这雷啊就要劈哪一个。
她当面嗤之以鼻,背地里可就骇糊涂了。
谁叫她平素就总不干好事呢——
不是今儿个偷偷溜到千重园里去玩,就是转头折了习大字的毛笔,再不然就是欺负底下的小丫鬟……
老天爷这雷,一定是来劈她的。
她怕得厉害,乳娘就劝,说:“好姑娘,莫怕,这雷都是劈妖精的,不劈人。”
她又怕又好奇:“妖精?”
乳娘板着白胖的一张圆脸,认真道:“是呀,那狐子精呀,黄大仙呀……多得很呢!”
年幼的她唬了一大跳:“妖精都是什么样的?”
“厉害的妖精能变人呢!”乳娘紧紧抱着她,一手扯着被子往她身上盖,“就像那狐子精,变成了人惟妙惟肖!不过狐子精爱吃鸡,一看就知道!”
“……”她哆嗦着,悄悄咬住了被角。
她就爱吃鸡呀!
爹说老天爷劈不听话的孩子,乳娘说老天爷要劈爱吃鸡的狐子精。
糟,她一定逃不掉了。
可这雷,再响亮,也从来没有劈到她脑袋上过。
略长大一些,她便知道这不过是虚惊一场,但怕打雷这毛病,却是落下了。
而今倒是愈发不怕,可惊醒之时,还是下意识就伸出手来捂耳,委实是习性难改。
她悄悄将手抽了出来,说:“姑姑怎地直接过来了?”
云甄夫人微笑:“左右是顺道。”然后定定看了若生一会,问,“平州的事妥了吗?”
“同想的不大一样,不过也不打紧。”若生摇了摇头,“姑姑,有一事,我想问问您。”
云甄夫人道:“何事?”
“平州裴氏的事。”(未完待续)
第108章 夜谈(下)
云甄夫人一时不防,怔了怔,过会才蹙起眉尖狐疑道:“平州裴氏?”
若生颔首,身子往后靠去,靠在了绣缠枝莲的软枕上,肯定道:“没错,就是平州裴氏,从祖上开始就专做花木营生的。”
“花木营生?”云甄夫人这才恍然大悟般说,“原是他们。”
裴家十二年前就不复存在,若生这会突然提起,她根本没有往那上头想。
眉头渐渐舒展开去,她亦将手松开垂了下来,为若生提了提她背后靠着的软枕:“你怎地突然间问起了裴家?”
若生望着她,徐徐道:“先前离了望湖镇后,我并没有立即回京。因着偶然间想起娘亲的故交如今就身在平州,所以我便顺道上门拜访去了。姑姑应当也还记得那一位,现如今已是刺史夫人了。”
虽然,刘刺史的官位,已然不保。
“隐约倒是还记得些。”云甄夫人回忆了一番,“就是前些年想来见你娘一面,最后却没能如愿,抱憾而去的那人吧。”
也过了几年了,只见过一面,难为她还记得这般清楚。
若生暗自感慨了句,点头道是,而后便将自己是如何上门拜访的,见着了人面后又都说了些什么,最后应邀留宿之事都一一告诉了云甄夫人。最后,她终于提起了死去的梅姨娘。
那时,梅姨娘还活着,她也还不知梅姨娘跟裴家的干系。
直到那盆“倚栏娇”的出现,打碎了密封着往事的瓶子。
是以若生细细地将“倚栏娇”是何模样,说给了云甄夫人听。
云甄夫人听着,面色一点点变得凝重起来。
待到若生止了声,她便道:“我虽不曾见过‘倚栏娇’那花。但关于它的事到底还是听过不少的。”
昔年嘉隆帝便是因为这花的事,动了大怒,降罪于裴家。裴家也因此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
随着若生一点点提起裴家,提起“倚栏娇”……云甄夫人也终于慢慢地记起了裴家的事,只是十几年过去了,记忆已经十分模糊,便是绞尽脑汁去想。也仍旧不大清晰。
“刘刺史身边的那位梅姨娘。应当便是裴家的后人。”若生道,“姑姑,她想要连家人的命。”
她的话音。逐渐低沉,稚气陡消。
云甄夫人闻言,则眉眼一沉,急声询问:“你可有受伤?”
若生既平安归来。便说明对方的阴谋没有得逞,但命在。伤却并不一定就没有。
云甄夫人直接抬起手来,抓住若生的手腕,将袖子往上一捋,仔细查看起来。旋即目光一凝。
胳膊上倒是没有伤,抬手时她显然也不疼不难受,可光洁似玉的手背上。却有几道抓痕。云甄夫人的面色变了,手指轻轻触了上去。问:“这是什么抓出来的伤?”
即便口子已经愈合,结了痂,又落了,上头的痕迹呈现出极浅淡的粉来,不细看并不容易察觉,但这伤的样子,云甄夫人一看便知是被抓破的。
兴许是修剪得十分尖利的指甲,又或者是护甲抑或旁的抓出来的。
云甄夫人盯着若生的手背看了又看。
若生不觉窘然,这是叫元宝抓出来的——为了救她。
想着元宝今儿个来过府里的事,左右是瞒不了姑姑的,她略一想就将元宝的事说了。
窗子开了一道缝,夜风徐来,暗香冉冉,夹杂着雨水击打草木散发出的清香。
云甄夫人淡淡“嗯”了声,不提元宝,反而突然间说起苏彧来,问若生:“他既连猫都能托付于你,可是十分信任你?”
言外之意,你们俩已经熟到这种地步了吗?
若生一听就知,顿觉茫然。
他们有多熟,又熟悉到何种地步,她根本也是弄不清楚。
她摇了摇头,又点点头:“他是否信我,我并不知,但是他救过我,不止一回。”所以,她心底里,是信他的。再加上前世的遭遇,面对苏彧时,她心间总会有种难以言喻的熟稔跟自在。
大抵是因为自己曾用那样不堪的模样见过他吧……
她声音沉稳,语气坚定,眸光明亮。
云甄夫人便笑了起来,微微摇头,说:“既是恩人,回头可得好好谢过才是,只帮人捎一程猫,可远远不够。”言罢,她将话头扯回了裴家跟梅姨娘的事上,“那个姨娘,死了吗?”
“死了。”
“死前问过话吗?”
“问过,只是听得糊里糊涂的,有许多地方都听不明白。”
云甄夫人“哦”了声,然后问:“哪里不对?”
若生虽是头回自己出门,许多事她都从未接触过,但此番跟着她一道去的人里头,不仅有老吴几个,还有云甄夫人亲自见过的扈秋娘,所以便是若生不知道怎么处理梅姨娘的事,跟着她的人也都会在旁献策才是。
“我问她为何想要我的命,想要连家人的命,她却笑了。”若生垂眸,“听她的话,为的就是当年裴家遭遇的那场大劫。”
云甄夫人皱眉,声音一冷:“裴家的事同旁人有何干系?她竟怨到连家人身上来?”
若生苦笑了声:“姑姑可识得裴家人?”
“花匠而已,我本不喜鼓捣花木,识得他们做什么。”她毫不犹豫地道,“同裴家从无交集。”
若生脑袋一歪,靠在了姑姑肩头上:“我瞧那梅姨娘显然也是个不知事的,裴家出事的时候她年岁也不大,这些事应当都是事后她从旁人口中听说的。不管是谁,故意将您硬扯了上去,她多年来一直信以为真,对连家人恨之入骨。”
云甄夫人听到这,一贯波澜不惊的面上不复平静,声音愈冷,冷得像是三九寒冬里的冰刀子:“这浑说的人倒是也不难查。一来你既说那梅姨娘在裴家出事的时候,年岁不大,那她自然也就无法自己逃生,当初定然有人救了她;二来这人故意寻我出来担责,暗中必然不喜连家;三来正如我方才所言,裴家的花种得再美再香,也终究只是花,裴家归根究底还是花匠而已,区区花匠,却有人要灭门除之,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冷笑:“裴氏一门出事后,牵连甚广,有人倒霉就一定有人走运。当年得益最大的人,十有八九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若生不由得想到了陆相。
苏彧曾提过,梅姨娘背后的人是陆立展。
那么当年毁掉裴家,又告诉梅姨娘一切缘由出自云甄夫人的人,会不会就是他?
但这只是揣测,毫无根据,说了又势必要牵扯出苏彧,甚至于更多眼下还不便和盘托出的事,所以若生并未将陆相的名字说出口。
如若当真是他,那就算藏得再深,也终究会有露出马脚的一日。
陆相父女,平州裴氏后人,她的外祖段家,刘刺史……还有许多隐在黑暗中尚未露面的人……终有一日都会被蛛网牢牢粘住!
但不提陆相,有俩人她却不能不提。
“笑春风,姑姑可听过这支曲子?”她看向云甄夫人。
云甄夫人面色微缓:“你怎么也知道了这支曲子?”
观其神色,必是听过的。
若生暗暗心惊:“先前有一回在千重园里,无意间听到底下的人谈及玉真……”她佯装不熟这名,顿了顿才继续道,“还是叫玉什么来着?应当就是玉真了,说他极擅古琴,有支曲子叫笑春风,奏时恍若仙乐。”
她跟着她爹总时不时在千重园里晃荡,听见这些也并不稀奇。
云甄夫人不疑有他,微微一笑:“的确说是仙乐也不为过。”
若生就长叹了一口气:“那梅姨娘最擅长的一支琴曲,也叫做笑春风,据悉是她母亲所谱,世间无双。”
“兴许只是同名罢了。”云甄夫人顿了下。
若生踌躇着:“我倒是勉强背了一些下来,让人送了琴来,您听听?”
云甄夫人沉吟着:“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若生吁了一口气:“人人都道平州裴氏满门尽诛,无一人存活,但您看这梅姨娘不就活下来了?她既能偷生,那裴家会不会还有其余后人在世?有一便能有二,这还是您教我的理。”
“这话哪里是这么用的。”云甄夫人失笑,而后慢慢敛去,凝视着她,“姑姑明白你的意思,回头便命人去查一查这些事,你不必挂心。”
她既说查,那就一定会查。
若生安了心。
云甄夫人抬头看看窗外的天色,夜已深沉,响雷早停,哗哗落下的雨也小了很多,便让若生回木犀苑去,早些歇息。
姑侄俩就一齐出了点苍堂。
打着伞走到抄手游廊下,云甄夫人忽然道:“前些日子入宫,皇上提了你的婚事。”
若生一怔:“我年岁尚小……”
既是嘉隆帝提的,那说的八成就是昱王长孙少渊了。前世这事最终未成,姑姑并没有特地告诉过她。
“我也是这么个话。”云甄夫人点点头,“夜深了,快回去吧。”
若生应是,带着人往木犀苑去。
云甄夫人则转弯朝千重园走。
进了门,窦妈妈便命人备水侍候她沐浴。
云甄夫人却摆摆手道:“先去叫玉寅来见我。”(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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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相像
窦妈妈应声而去,不一会珠帘后头就又重新传来了脚步声。
轻缓而平稳,来人脚上着的必是软底的鞋子。
千重园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但众人来往之间发出的响动一直都是轻微的,从无人敢放声喧哗。不管是婆子们,还是云甄夫人养在园子里的这群人。哪怕其中最得宠的,若无云甄夫人的吩咐,也断然不敢大声说上一个字。
云甄夫人最见不得的就是放肆之人,尤其是仗着她的喜爱,放肆而为的人。
这么些年来,因着说错话,叫云甄夫人命人掌了嘴丢出千重园的人,也不在少数。
然而,人人谨慎,却从来没有人能像玉寅一般,这样的自如。这样的生活于他而言,仿佛与生俱来。
有时候,就是云甄夫人自个儿瞧着,也觉得他十分不同。
他的兄弟玉真,说来这日子过得也是悠然自得的,但他们俩人之间的自如又是那样得不同。往深了说,堪称南辕北辙。
玉真性子轻佻,喜欢享乐,所以千重园里的奢靡日子,叫他欢喜自在。
可玉寅不是。
如果将他跟底下的那群人放在一处,全身着一种式样,一种颜色的衣裳鞋袜,梳一模一样的发式,他仍显得似鹤立鸡群一般。
他身上有着截然不同于云甄夫人手底下养着这伙子人的气息。
这会,他垂首立在珠帘后头,谨声请着安。
云甄夫人歪坐在紫檀木美人榻上,视线循声望了过去,盯着珠帘缝隙间若隐若现的人影看了一会。方才开口漫然说:“到跟前来。”
“是。”帘后的人应了声,动作轻柔地打起帘子,缓步朝里头走了进来。
云甄夫人养的人,不论四季冷暖,清一色穿白衣。
月白色的,乍然看去,仿若僧衣。
素净的颜色下。着了这身衣裳的少年。那张眉清目秀的面孔也就显得愈发清隽温润起来,干净得好像是月夜里盈盈绽放的昙花。
令人不忍移开目光。
云甄夫人望着眼前的玉寅,也的确没能将视线移开。
她只是想看他一眼。谁知一看,这目光就似乎凝在了他面上,不管她如何想要别开眼,都无能为力。
玉寅在距离美人榻三步开外的地方停住了脚。
不得吩咐。他不能再往前靠近。
云甄夫人却也没有再发话命他走近,她只是看着他。嗓子微哑地道:“抬起头来。”
他依言抬头,对上了她的眼睛。
这一瞬间,他恍惚间似从云甄夫人眼中看到了一抹别样的情愫。
——是哀戚。
他怔了下,来不及咀嚼那抹古怪的悲伤。云甄夫人便吩咐道,“侧过脸去。”
空气里弥漫着浮华绮丽的香味,令闻者舒心。但玉寅嗅着,一颗心却慢慢地提了起来。
他心生疑惑。不明白云甄夫人的意图,但她既发了话,他就只能从命。
于是,他朝右转过半张脸,看向了不远处长案上搁着的名贵茶器。
茶器边上,有只不大的罐子,口子敞着,边上沾了几抹晒干的花瓣。
这里头装的是花茶!
他蓦地想起,二房那位姑娘据闻前些日子去了平州,这茶自然是她打平州府给带回来的。
这是平州的花呀……
他定定看着,有那么一瞬间,将云甄夫人都抛却在了脑后。
而云甄夫人望着他,也是不动,不言语,只静悄悄地看着,眼神渐渐迷离起来。
她分明是在看他,看的却好像又不是他。
她第一眼见到玉寅时,便打从心底里觉得像,正脸像,侧面更像。
眼睛、鼻子、嘴巴……不全一样,却是她这么多年来,见过最像的一个。
只是,眼前的人终究是比她心底里藏着的那人年轻了些,青涩了些,真说像,却似乎也没有那般像。
然而她有时会忍不住想,如果那孩子还活着,如今也就是玉寅这般大吧?
暗夜中,往事鲜明如故。
生产时那撕心裂肺般的疼痛,此刻回想起来,却已经模糊了。
那孩子,落地时哭了没?
她拼命回忆着,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也许是哭过的,又或者是不曾的。
明明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却连一声娘亲也没能听到。
她可怜的儿子,尚不会言语,就离她而去了。
不过也好,人世艰险,她也舍不得他来吃这些苦头。
但那时,她尚且年轻,还不足二十岁,痛过哭过,仍觉自己活不下去了。她见着刀剑就想自刎,见着绳索便想悬上房梁自缢,瞧着剪子,也想往自己心窝子里扎上两下。
这胸腔里的心活生生的,每日里“怦怦”地跳。
可她伸手按着心口,却觉里头的东西一天天变得跟石头似的,沉甸甸的压着,压得她几乎就要喘不上气来。
偏偏,难受又不会死人。
那样活着,委实不如死了算了。
她不吃也不喝,话也不说,门也不出。
母亲以泪洗面,百劝无用,求她告诉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人,怎么就突然间不想活了呢?
她任母亲抱着自己,眼眶里是干涸的,没有一滴泪水,干燥的嘴唇哆嗦两下,想叫母亲不要哭,可终究说不出半句话来。
父亲也日日忧心她,但眼瞧着,她还是一天天衰弱了下去。
彼时尚且年轻的嘉隆帝,还未继承大统,仍只是皇子,百忙之中也是特地来见她。
但他,是知道她为何变成这样的。
所以他并不劝。
他们一向情同兄妹,他很清楚她的性子,知道劝说定是无用的。
他在她跟前搬了张椅子。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整整一个时辰,她一言不发,他也不说话。
最后,他说,你若真不愿意留在这人世了,那便放心走吧。连家我看着,你的父母兄弟姐妹。我亦守着。你只管放心去。
每一个字,他都说得那样掷地有声,斩钉截铁。
他知道她的性子。她同样也知道他的。
一言九鼎,断不会诓她。
是以她终于说了一句话,“那就劳驾义兄了。”
她已决心离去,好去同那人说上一声来不及开口的“对不住”。去同自己早夭的孩子说一句“娘亲在”。
但她最终,却还是拖着这颗伤痕累累的心。活下来了。
可每一天午夜梦回的时候,她就浑身疼,从心尖尖上开始疼,疼得像是有人拿着针在扎自己一般。一根根,活生生要将人扎成只刺猬。白日里,其实她也疼。可总不如夜深人静时,那般难受。
夜越深。她越是辗转难眠。
哪怕身在闷热的夏夜,她亦觉四周冰冷一片,寒气逼人,冻得她直打寒颤。
冷意一激,那痛似乎也就更加清晰而分明了。
有时,好容易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却又开始翻来覆去的做梦。
噩梦一个接着一个,从不间断。
人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那些梦魇,分明就是她曾一桩桩亲身经历过的往事。
往事随着时光从众人视线中湮灭,却不会从人的记忆中消失。白天不去想,一到夜里它就钻出来了,像小蛇,缠啊缠,将你死死的缠住,然后大张着嘴,重重咬上一口。
梦魇缠身时,她虚弱得不像话。
不是众人眼中所见的云甄夫人该有的样子。
可往事这东西,越是不想回忆起来,就越是清晰可见。
她躺在床榻上,盯着帐顶,开始掰着手指头数落自己。
她从来不说,可她自己知道,心底里的那个自己有多恨自个儿。
一恨自己薄情寡义;二恨自己心狠手辣;三恨自己无能无用;四恨……那么多的恨,数也数不完。
数了几日,她数不动了。
越数越是难过。难过,就睡不着,整夜整夜睁着眼不睡觉。可人得吃饭,也得睡觉,睡不着可怎么办?
她开始蓄养面首。
男人的身体,是滚烫的。
耳鬓厮磨折腾累了,人的神智就也迷糊了,迷糊便能昏沉沉睡过去。
出一身的汗,身心却都畅快淋漓。
她开始四处搜罗,寻找像他的人。
也许只是一挑眉的动作像,也许只是气韵相似……但只要有那么一星半点相像的地方,她就舍不得放手。
多好,这个眉毛像,那个眼睛像,还有那个的下巴生得像,慢慢的,她就一点点将过去的那个人给拼凑出来了。
这心里头总也不消失的疼,一阵阵的,却好像也终于变得微弱了些许。
她用这样的方式纵情声色,消磨着时光,拥抱往事里的人。
而这其中,最像的人,就是玉寅。
她找了这么久,见过这么多人,真正叫她一眼看过去就想起故人的,却始终只有玉寅一个而已。
她望着他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时光都似乎凝滞了。
空气里弥漫着的香气都随着时间流逝,变得淡去,她却依旧不叫玉寅。
她只让他站着,盯着看,像是要在他身上看出一个洞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发话说,“退下吧。”
玉寅浑身僵硬,得了这话,艰难动了动胳膊,行个礼,退了下去。
走至门口,云甄夫人却忽然问了他一句,“笑春风那支曲子,玉真是打哪儿学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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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害怕
她向来寡言少语,鲜少问及他们的事。
这会骤然发问,正待离去的玉寅就不觉愣了愣,随即停下脚步转过身去,恭谨地答:“回夫人,笑春风这支曲子,乃是哥哥自己所谱,并不是从旁处学来的。”
云甄夫人的身子慢慢往后靠去,面孔陷入昏暗中,声音也似变得冷锐起来:“你可会弹?”
玉寅摇头,说:“小的不擅琴技。”
笑春风这支曲子,十分难弹。玉真一来素有天赋,二来又是在琴技上下过苦功夫的,熟能生巧,方才有今时的功力。他们虽是一母所出的兄弟,擅长的东西却是截然不同。
“可有旁人会弹?”云甄夫人再问。
他不由微微敛目,而后仍旧摇了摇头,道:“理应没有。”
正如他所知,这支曲子不易学,而且听过玉真完完整整弹奏一曲的人,也是寥寥可数,所以这世上理所应当没有旁人能完整地弹奏一曲笑春风。
只是云甄夫人怎地突然问起了这个事?
但她一贯脾气古怪,言行皆不便随意揣测,兴许只是一时兴起,随口问了问而已。
玉寅按捺着心中疑惑,勾了勾唇角,请示道:“夫人可需小的值夜?”
今儿个夜里,云甄夫人尚未发话让谁来值夜。
这是决不能就此放过的大好机会。
然而云甄夫人只是从昏暗中抬起头来,遥遥看了他一眼,“叫太素来。”
“是。”玉寅恭声应下,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出门时,外头的夜雨已经完全停了。只余檐角积聚着的雨水滴滴答答往地上流,很快就在地面上蜿蜒成了一条小溪,被灯光一照,波光粼粼。玉寅迎着微凉的夜风,“啪嗒”一声踩了上去。
与此同时,一滴雨水不偏不倚落在了他面上,挂在眼角。像是泪珠子。
他低着头。想着心事,并不去擦拭。
这滴雨珠就沿着眼角径直往下滑去,滑到唇畔。流进口中,有别于咸涩的泪水,淡而无味。
他忽然笑了下。
然后大步迈开,下了台矶。回房去了。
进得门,正歪在床头就着灯光擦琴的玉真就朝他看了过来。看一眼即皱眉,问道:“她没有留你?”
玉寅兀自往前走,走到桌前给自己沏了一盏冷茶饮了,方才答他:“没有。今儿个夜里传的是太素。”
玉真甩甩手里的帕子,冷笑了声:“都说她冷情冷性的,倒没想到待太素那混账东西还算有心。太字辈的年岁都不小了。如今还留在千重园里的,不过几个。这里头还能时常在她跟前露脸的,却只有太素一个。”
“她喜欢听话的人。”玉寅转头看他一眼。
玉真索性将琴往边上一搁,把帕子掷向了一旁的矮几,冷笑连连:“上上下下哪个敢说她不喜欢你?可这么久了,她从未唤你值过夜。”
云甄夫人养着他们这群人,可不是白吃粮食的。
除了那些个她连名也记不清,不喜欢的,这园子里除了玉寅外还有哪一个不曾值过夜?
没有。
一个也没有。
但云甄夫人分明又是待玉寅不同的,那份喜欢即便她从来不明说,众人看着那也是心知肚明。
然则谁也想不通,她为何从来不唤玉寅值夜。
玉寅自己,最想不明白。
是哪里出了纰漏?还是云甄夫人其实并不喜他?
“罢了,你且想想旁的法子吧。”玉真咬咬牙道。
玉寅听了兄长的话,却并不作声,过了会忽问:“笑春风这支曲子除哥哥外,还有谁会?”
玉真微微一怔,眸光黯淡:“怎么问起了这个?”
“方才她寻我去,只问了这事。”玉寅沉吟着,“有没有可能是她在旁的地方听到了这支曲子?”
玉真断然否决:“不可能!”言罢,他霍然起身,在原地来回踱步,神色焦躁,而后说,“这支曲子连你都不会,还有谁能会?原就是娘自个儿谱的,若非琴谱正巧在我身上,如今的我只怕也不会弹这支曲子。自然,长姐若还活着,指不定她会,可长姐又怎么可能还活着?”他颓然往后跌坐下去,长长叹了一口气。
玉寅听他言及母亲跟长姐,亦叹了一声,随即压低了声音摇头道:“仔细隔墙有耳。”
虽然他们兄弟俩人住的地方,寻常不会有人出没,但谨慎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玉真便也听着弟弟的话,噤了声。
夜色越来越深浓,纱窗上附着的小虫发出轻微的嘶鸣声。
玉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得入眠,终于还是坐起了身子。静坐片刻,他掀被起身下了床,趿拉了软底的鞋子,悄悄推门出去转身向左走了一会,最后停在了一扇门前,抬手轻叩了两下。
“笃笃——笃笃——”
门内响起了脚步声。
“咿呀——”一声轻响,紧闭的房门被推开了一道缝,“出了什么事?”
玉真踟蹰着,似是不知如何启齿。
门内的玉寅皱着眉,朝寂静无声的廊下扫视了一圈,再次催促:“究竟怎么了?”
他们一个多时辰前,还在一处说话。深更半夜的,这么点工夫,能出什么事?
“绍允。”玉真终于还是将话说了出来,“我怕……怕得心里发慌,睡不着……”
玉寅忽然伸手将他拉进了门里,低声斥道:“我是玉寅你是玉真,莫要忘了!”
玉真垮着脸,“我知道我知道,你别恼,我只是一时喊错了而已。”
“错一步也许就是满盘皆输呀二哥!”玉寅犹自不放松。
玉真的脸色也就越发难看起来:“可我还是怕……怕得厉害怎么办?”白日里也就算了,一到夜里孤身躺在床上时,他就开始忍不住胡思乱想,想着他们如今在做的事万一叫人察觉了,等着他的就是个死字,又或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总而言之,这事太危险,太危险了!
一开始,他并不觉得这事有多骇人,可是越往下走,这路就越难走,越叫人心惊肉跳。
“你一向比我强,你告诉我,怎么办?这可怎么办?”玉真哭丧着脸,哆嗦着,白日里惯见的轻佻神色竟是丝毫不见。
但他的的确确是享受着眼下这样的日子的,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成日里不是弹琴就是打马吊,轻松自在舒坦——
除了那些深埋在他们心底里不能说的事,无时无刻不像是尖针似的在提醒他这样的日子是假的,是虚无的!
他于昏暗中看向自己的兄弟,哀声说:“如何是好?”
玉寅一声不吭,忽然抓住他的手,高高举起,扣住自己的咽喉。
玉真大惊失色:“你这是做什么?”
他沉声说:“二哥问我怎么办,这就是我的法子。杀了弟弟我,二哥再自裁就是了!这么一来,就什么都不必再想是否?”
玉真惊慌失措地将手抽了回来。
“没有回头路了……”他亦垂下手,幽幽叹口气,“再没有回头路了二哥……”
打从想要报仇的那颗信念种子在他们心间生根发芽的那一天开始,他们就只能一步步走下去,非死不能转身了。
然而送走重归平静的兄长后,他自己却再没能入睡。
翌日,时近午时,天色却还是昏暗的。换了往常,这会早已该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了。
许是天色沉闷,若生养在木犀苑里的鹦哥铜钱,恹恹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的。
午后,若生无意小憩,就倚在窗边,漫不经心地逗它:“叫声姑娘吉祥来听听。”
它低着头,充耳未闻。
昨儿个元宝在时,它扯着嗓子叫得不亦乐乎,等猫一不见踪影,它立马闭紧了嘴,不吭声了。
绿蕉几个都忍不住笑话它这是金嘴,非元宝在时不说好话。
若生不信邪,可逗了半天,它也还是不吭声,她不由得感慨:“这小东西,还怪有脾气的。”
“嗤——”
话音落,悬在月洞窗下的架子上突然传来一声嗤笑,只听着有些怪异,不像是人发出来的。
若生立马就喊了声“铜钱”。
架子上站着的铜钱歪头看她一眼,扑棱两下翅膀,换了个方向站,改成了屁股面向她的脸。
“……”
屋子里的丫鬟见状,全是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脸红。
若生无奈,说:“笑吧笑吧,你家姑娘我还真就奈何不了这只鸟了。”
这时,吴妈妈带着一脸急切从外头走了进来,上前同若生行个礼,便立即吩咐左右侍候着的丫鬟:“快些去将姑娘那几身新衣取出来!首饰头面也速速拿上来!”
若生见状不觉狐疑起来:“怎么了?”
吴妈妈喘口气,这才笑着同她解释:“千重园那边刚刚使人来送的信,说长公主殿下过会到访,夫人请您一并前去千重园作陪。”
“浮光长公主?”若生神色微变。
她已经许久不曾见过浮光长公主了。
吴妈妈点头应是:“正是长公主殿下!”
若生“哦”了声,旋即扫一眼忙碌的众人,道:“不用忙活了,换身见客的衣裳就是,旁的皆不用折腾。”(未完待续)
第111章 长公主
她刚从平州回来,焉能不觉劳累,这会本没有多少精神。
姑姑昨儿个夜里才见过她,自然是知道的,但今次浮光长公主前来,姑姑还是立即就打发了人来请她一并过去,可见在姑姑心中,浮光长公主眼下还是个极有分量的人物。
且此前,她同浮光长公主也一向交好,断没有人上了门,却避而不见的道理,就是不想作陪,过场还是要走的。
所以千重园那边既来了信,她就不能不去。
但照着吴妈妈的意思,好生打扮,又是换新衣又是寻首饰的,倒委实没有必要。
吴妈妈不知她心中所想,闻言仍劝:“姑娘,来人可是浮光长公主殿下,万不可轻慢呀。”
“我又不曾蓬头垢面地去见她,怎算轻慢?”若生不以为然,只让绿蕉几个停下,不必着慌,“且素日也是见惯了长公主的,不用太过小心。”
话已至此,吴妈妈也没有再多言,但等到若生选定了衣裳后,她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姑娘这衣裳是不是太素净了些?”
年轻姑娘家,便是不穿红着绿,也多拣了娇俏的颜色穿,可若生这一身,颜色素净,瞧着清爽自在,却不像是见客穿的衣裳。
然则真要往里头挑挑毛病,却也是挑不出的。
吴妈妈说完,见若生自个儿似是并不觉太过素净的,也就罢了,没有再说下去,只让绿蕉从匣子里拣了副样式别致,材质也上佳的碧玉耳坠子为她戴上。
有了这抹绿意一衬,若生一张脸就显得愈发眉眼精致起来。肤色如玉。
吴妈妈左看右看,这才满意了,由衷赞叹道:“姑娘生得可真好!”
“浮光长公主可是只愿意瞧见自己好的人……”若生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听到这话并没有露出喜色来,反而幽幽叹了声。
吴妈妈一愣。
若生已然站起身来,理理裙衫,准备往千重园去。
天色依旧是昏沉沉的。像是马上就要落雨。却迟迟没有落下。老天爷黑着一张面孔,似极为不开心,惹得地上的人呆在这样的天光底下。心绪也并不高涨。
但这样的日子对浮光长公主来说,却是出门的最好时机。
她极其爱美,几乎到了偏执又苛刻的地步。
有大太阳在头顶上悬着的日子,她是宁死也不肯出门的。哪怕她一出屋子。就有人抬了软轿来迎她,一路送上舒适凉爽的马车。她分明。连见太阳的机会都没有,却偏偏比谁都怕晒。
而且时人以清瘦为美,她便再瘦都仍慕瘦,觉得自己痴肥。胖得不像话,据说她每日里米饭汤饼之类吃了就能饱足的东西是根本碰也不碰的,时常吃上两块瓜果就能当一顿饭。
硬生生的。想要将自己饿瘦。
偏她瘦则瘦矣,奈何骨架子不小。外头衣裳一裹,仍不及她心中的瘦。
早前驸马爷在世时,她还算收敛,后来驸马爷没了,她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嘉隆帝的后宫并不空虚,妃嫔不少,诞下子嗣的也不少,但他的孩子再多,也终究是同浮光长公主不一样的。
第一个孩子的诞生,让他从一个寻常的男人变成了父亲。
孩子落地发出第一声啼哭的那一瞬间,他心头定是滋味百般,难以言喻。
所以嘉隆帝十分宠爱浮光长公主,几乎是她开口要什么,他就必然给什么。就连那位已经没了的驸马爷,当初也是浮光长公主一眼瞧中,说嫁便嫁的。凤台选婿,京畿上下的青年才俊世家子弟满满当当站了一片,她却一个也看不上眼,转身就选了个户部的小小书吏。
嘉隆帝不喜,她就哭闹。
好在那小书吏,生得也是一表人才,家中虽清贫,但也是世代清清白白的人家,加上年岁尚轻便已入仕,也不算太差。
嘉隆帝最后还是允了,风风光光将浮光长公主嫁了。
人人都道那驸马爷是个祖坟上冒青烟走运的,多少人想要娶了浮光长公主最后却落到了他手里。
可没两年,这位走大运的驸马爷,就死了。
说是病逝的。
可外界对他的死因,仍是众说纷纭。
常有人私下里说,是浮光长公主嫁了后却又不喜欢他了,索性弄死拉倒。
但这话终究只是臆测,无人能够印证。
后来,嘉隆帝有意为孀居的浮光长公主另择一门亲事,她却不答应,只说一女不侍二夫,无意再嫁。
大胤朝虽然一向鼓励寡.妇再嫁,风气也一贯开放,但浮光长公主说过的这话在坊间流传开来后,仍被人称作美谈,赞叹长公主殿下品性高洁。
是以后来,她沉迷酒色男色之中时,旁人反倒先来指责云甄夫人。
字字句句都是近墨者黑,浮光长公主这是同云甄夫人学坏了。
乃至于再后来,云甄夫人去世,平康坊连家倒了,浮光长公主愈加肆意胡为的时候,坊间皆说她是第二个云甄夫人。
若生想起后来发生的那些事,眸光微黯。
浮光长公主不值得结交,永远不值得结交,但她是嘉隆帝最疼爱的女儿,亦是云甄夫人看着长大的,情分不同别个,一时半会只怕也无法和她彻底撇清干系。
少顷见了千重园,早早就有人在前头候着她,见了人便迎上来:“长公主方才已至,如今正在园中,夫人吩咐,请您直接往园子里去即可。”
若生微微点头,回首看了一眼身后来时的路,长廊逶迤,几乎看不见尽头。
她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朝前大步迈开,往园子里去。
千重园遍植的蜀葵花正处花期,开得烈烈似火,香气弥漫。
云甄夫人跟浮光长公主这会所在的地方。就在园子正中,四面皆是花,风一吹,宛如汪洋。
若生沿着小径穿行,耳畔的说话声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有个略显陌生的女声毫不顾忌地说着宫里头的后妃,数落这个不好又嫌那个生得粗鄙。
说来,这些话哪里是她能说的。可浮光长公主显然浑不在意。连声音也并不低一点。
越过花海,若生终于走到了空当处。
未及开口,她便听到浮光长公主说了句。“有段日子不曾见过,阿九定然又要不认得我了吧?”
言罢,她抬了抬戴着寸余长甲套的手,招呼若生上前来。又扭头同一旁的云甄夫人说:“云姑姑,阿九这孩子倒是一日日出落得愈发好了呀。”
“不过胡长罢了。”云甄夫人看一眼若生。并不附和,只漫不经心地接了这么一句。
浮光长公主便掩嘴笑了起来:“瞧您说的!”笑笑又伸长了胳膊来拽若生,一把拽到身旁来,非得按在榻上坐下了。方才问道,“近些日子都在忙什么?听说你一个人跑了一趟平州?”
“闲来无事,偷偷溜出去转悠了一趟。”若生也笑。眼似月牙,现出憨态来。
浮光长公主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瞧着竟是性子也老实了许多呀!”
若生但笑不语。
浮光长公主便也盯着她笑了会。笑得人心里头几要发毛,这才转头看向云甄夫人,丝毫不避讳若生在场,说:“云姑姑,阿九的亲事,是不是也该提上日程了?”
“急什么,哪怕是及笄后再说亲,也不迟。”云甄夫人浅啜了一口杯中清酒。
浮光长公主闻言摇了摇头,发间华胜叮咚作响:“现下开始说,却也不早。”
打从八九岁便开始说亲的人家,也不少见。
云甄夫人自然也是知道的,听了这话也并不急着开口,只摩挲着手中酒杯,笑了下。
浮光长公主则看看若生,忽道:“我方才瞧见那边的花开得不错,阿九去帮我折一支回来吧。”
若生只得笑着应好,起身带人朝她手指的方向走去。
但她说话根本丝毫不顾忌,若生虽然走开了,却仍清清楚楚听到了她说的话。
她说:“老七为人如何,您心中也是有数的,父皇既有这个意思,您还犹豫什么?”
昱王长孙少渊,正是皇七子。
若生远远竖耳听着,不觉愣了下。
浮光长公主此番难道是来当说客的?
正想着,她听见姑姑慢条斯理说了句,“昱王殿下是何品性,我虽知道,却总不及我了解阿九来得多。我养大的孩子,我比谁都知道,她绝不是做昱王妃的那块料。”
太子虽立,但近些年朝中暗暗拥立昱王的人也有不少。
将来局势如何,谁赢谁负,如今都还说不好,但有一点,是必然的。
那会是一场腥风血雨!
所以,她并不愿意若生搅合进这潭子浑水。
浮光长公主却不知是一时兴起想要促成这门亲事,还是听了嘉隆帝的话特地来当说客的,闻言还待再说。
云甄夫人瞥她一眼,抢先道:“许久没来,可要叫几个人上来陪你玩牌?”
“也好,左右闲着也是闲着,热闹热闹也好。”浮光长公主一听,便有了兴致,遂不再说下去。
云甄夫人摆摆手吩咐了下去。
等到若生摘了花返回来时,人已三三两两而至。
她侧目去看,一群白衣儿郎,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这时,她突然听见浮光长公主道,“那抱琴的似是不曾见过,可是新来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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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献曲
她过去闲来无事时,就总往连家来,在云甄夫人的千重园里四处晃悠,是以云甄夫人手底下养着的人,大多数她都是见过的。
玉真几个才来没多久,她一眼望过去,只觉眼生,立即便知是新来的,不由得就多看了两眼。
云甄夫人闻言,笑着侧目看向她,道:“来了也有些日子了。”
浮光长公主懊恼:“我也不过才闲了几日不曾来过,这人呐,就认不全了。”
“认不全怕什么。”云甄夫人扫了一眼人群,点了玉真几个出来指给她看,“这不就认得了?”
齐刷刷站着的一行人便依次来同浮光长公主见礼,各自报上名来给她。
浮光长公主笑盈盈听着,间或转头来同云甄夫人道:“都是玉字辈的?”
千重园里养着的人是排辈的,像太素这样的,就是府里的老人儿,玉字辈的来的日子就都较短一些,但依照云甄夫人的习惯,玉字辈的人也该排满,另起名了才是。
浮光长公主问完,也不等云甄夫人说话,忽然抬手掩嘴轻笑了两声,说:“云姑姑这莫非是不打算再要人了?所以这多出来的几个,也就索性都排进玉字辈里?”
云甄夫人命人斟酒,吃了一杯才答她:“你倒是将我的性子摸得门儿清。”
浮光长公主咯咯直笑,嗔道:“您就会打趣我!”说着,她蓦地伸手一指抱着琴的玉真,“许久不曾听曲了,既抱着琴来,那便奏一曲听听吧。”
云甄夫人便朝着玉真点一点头。示意他动身。
于是摆案的摆案,焚香的焚香,园子里顿时热闹了起来。
但这热闹中,又带着古怪的静谧。
明明耳畔人声不息,风吹花海发出的簌簌声,亦是不绝,可模样乖巧地坐在浮光长公主身侧的若生。却觉四周寂寥。安静得几乎只余下她的心跳声。“怦怦——怦怦——”一下又一下,盖过风声,掩去说话声。震耳欲聋。
果然是这样!
虽然在她的记忆中,自己同浮光长公主并姑姑像这样坐在一道听着丝竹乐声,说笑的时候应当是两年后,也就是宣明十九年的那个春天。连家春宴上的事。但是因为有段家的事在前,她早已知道两年后的事。也有可能会提前发生,所以当她从吴妈妈口中得知,浮光长公主今日到访,已往千重园里去时。她便动了心思。
结果,她怀疑的事真的发生了。
那年春宴上,浮光长公主在听了玉真的一曲琴后。开了金口同云甄夫人要人,走时便带上了玉真。从此以后玉真如鱼得水,终于成了浮光长公主身边最得宠的玉先生。
连家出事的时候,只怕他没少在浮光长公主耳边吹枕头风。
若生懒懒倚在软榻一侧,趁着浮光长公主正津津有味看着面前一群人时,敛目望向了玉真。
玉真惯常用的是一把七弦琴,桐木所制,不知从何而来,他一直颇喜欢,就连跟着浮光长公主离开连家时,亦随身携带,不曾落下。
所以今儿个,他若要弹上一曲,用的铁定就是这一把桐木琴。
若生眼瞧着一群白衣人里走出来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走至已经布置妥当的长案前,将琴搁下,席地而坐,从袖中探出手来。
指骨修长分明,的确是弹琴的手。
拨弦,调音,玉真面上神情也渐渐正色起来。
当着浮光长公主的面,便是他再得意于自己的琴技,也得收敛心神,谨慎再谨慎。
正如若生记忆里的人一样,瞄准了机会,拼尽全力一搏,就收拢了浮光长公主的心,叫她动了念头同云甄夫人要人。兴许一开始,浮光长公主也仅仅只是因为惊艳于他的琴曲,有了惜才之意,但不论如何,那是一个极好的突破口,到了浮光长公主身边后,玉真的一生堪称“平步青云”。
即便世人不齿说他,嫌他归根究底只是个不入流的货色,难登大雅之堂,又失了做男人的骨气,但扪心自问一番,艳羡于他,嫉妒得牙齿痒痒的人,多吗?
自然是多的。
众人恶心他,却也不得不赞他一声聪明厉害。
可若生当年,想得不深,还只当玉真是运气。
而且她并不觉得跟着浮光长公主能比跟着自家姑姑好上多少,所以也就不觉得玉真交了什么好运。
直到许久以后,她才醒悟过来,当初那个机遇,究竟是谁让玉真抓住的。
他们兄弟二人之间,心思深沉、阴狠的那一个,从来都是玉寅,而非身为哥哥的玉真。
所以——
这柿子得先拣软的捏。
她隐在阴凉处,微微笑了下。
“笑什么?”云甄夫人正巧转头,看个了个正着,不觉狐疑。
若生仰头看她,明媚的日光斜照在她面庞上,映得她恍若九天上的神女一般,不觉由衷感叹,姑姑这生得,才真真叫好。
“想着姑姑不知不觉就养了支曲乐班子呢……”若生弯弯眉眼,胡乱拣了句话来说。
云甄夫人听了就笑,说她惯会胡说八道。
“云姑姑跟阿九这般亲近,瞧着委实令人羡慕。”浮光长公主不知何时也扭头看向了她们,双手托腮,说了这么一句,也不知是真羡慕还是随口说的。
云甄夫人问她:“公主殿下可不能浑说,我同你难道不亲近?”
浮光长公主笑着贴过来,搂住了云甄夫人的胳膊:“这才勉强算是亲近!您瞧您,我平素不来,您也不上我那坐坐!”
她住公主府,就在皇城脚下,距离平康坊倒也不算远。
但云甄夫人显然是无意上公主府去的,闻言敷衍道:“下回得了空,定然去。”
浮光长公主道个“好”。笑笑松了手,坐正了身子,目光灼灼朝抚琴的玉真看去。
若生也在看。
只有云甄夫人靠在冰丝软枕上,命人打着扇,阖上眼小憩起来。
琴音涓涓如流,清雅润泽,似有怀古之意。
玉真的确十分擅长琴技。
浮光长公主听得入了迷。闭目小憩中的云甄夫人面上露出的也是满意之色。
但若生屏息听了一会。却觉得玉真的琴,弹得虽然不错,但终究有不足之处。然而她在音律上别说建树。就是上课时不叫颜先生捂耳朵就不错了,又怎能听出玉真琴音里的不足来?
她听着,自个儿也觉得莫名。
低一低头,心中念头一闪。她咬住了唇瓣。
是了,就是因为她在平州时曾听过苏彧弹笑春风这支曲子。所以今儿个再听玉真弹,才会觉得似有不足之处。
苏彧那人也是奇,样样皆精,旁人同他一比。就都成了蒙尘的珍珠,失了光泽。
而他,则耀眼异常。
若生在心里头暗暗叹口气。得亏她心胸宽广,要不然总同他那样的人一道办事。早晚得被逼疯找把刀子戳死他才能罢休。
做人还是不能太过优异呀!
不过,不拿来同苏彧那样的人比较,玉真的琴已弹得极好。
尤其是这支曲子,头一回听的人难免会觉动容。
浮光长公主也不例外,听着听着就忍不住抚掌赞叹起来:“云姑姑上哪儿寻的这么个宝贝人物?”
云甄夫人轻咳两声,嗓子微哑地道:“也只是擅琴罢了。”
“只这一点,已是十分难得了!”浮光长公主语气雀跃,显见得已是对玉真另眼相看了,赞不绝口。
若生忍不住小声腹诽,只听闻浮光长公主嗜美成疯,却从来没听说过她还喜欢音律,怎地遇上个琴弹得好的就成了这副模样?
“简直妙哉!”
像是听见了浮光长公主的赞叹声,正在抚琴的玉真明显变得更自如更放松了些。
很快,到了“笑春风”这支曲子最难的部分。
饶是玉真对琴曲对指法都烂熟于心,这会仍是额上沁汗。
毕竟当着长公主的面呢!
突然,“铮——”的一声,琴曲一顿。
不待众人反应,紧接着又是“铮铮”两声响。
绮丽的琴音戛然而止。
玉真亦痛呼一声,将手收了回去,指头上已是鲜血淋漓。
丝弦竟是一气断了三根!
除四弦与三弦外,还断了一根七弦。
因正弹到艰难的部分,柔韧的琴弦骤然而断,力道猛烈,竟是将弹奏之人的手也割破了。
四周一片寂静。
云甄夫人没有发话,也无人胆敢上前去查看情况。
玉真低低呼了一声痛后,也不敢再出声,只捂住手垂下头去。
再好的琴,也有坏的一天;再好的弦,也会有断的那一日。
这原本并没有什么,但偏偏断在了浮光长公主一叠声赞好的时候,就显得不妙了。
良久,还是若生打破了沉默:“都说琴弦骤断,是不吉之兆,但依我看,只是弦老了不堪用了,公主殿下您说是不是?”
“自然是弦老了。”浮光长公主听到“不吉”两字,面色已是十分难看,但嘴上并不明说,“一把琴而已,怎会同吉噩有关。”
若生娇娇一笑:“可不是嘛。”
浮光长公主亦勉强笑了笑,而后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丝竹之声扰人,都退下去吧!”
她身份尊贵,虽是越过云甄夫人发号施令,底下的人听了也是立即从命,皆飞快收拾了东西各自散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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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失机(粉120+)
受了伤的玉真,既无法继续弹奏,又是扫了浮光长公主兴致的元凶,自然也是飞快退了下去。
那把断了丝弦的七弦琴,却被他给落下了。
来时琴是他亲自抱着来的,走时他手上有伤,不宜再抱着走,这琴也就只能交予旁人之手。
合香熄灭,三足的小香炉被人飞也似地撤了下去。人群里随即走出来个少年郎,走近长案,不动声色地弯腰俯身将断弦的桐木古琴抱了起来,再转身回去,加快步伐靠近玉真。
只扫了一眼,若生连来人是何模样都没能瞧清楚,但她知道,方才上前来抱琴离去的人,必是玉寅。
除了他,在这种时候,又还会有谁惦记着玉真的琴?
一向用得好好的琴,突然间便断了三根弦,想必他也是满心疑惑,念着要私下查看呢。
若生遥遥再看一眼后,将视线彻底收了回来,转而落在浮光长公主身上,再不去看那伙子人。
浮光长公主原是为了热闹热闹才命人弹琴助兴的,谁曾想弹着弹着,琴弦断了,还见了血,她心里头的不悦,是掩也掩不住,已蔓延到了面上,眼神也不快,只让人上茶来。
可等婢女沏了茶端上来时,她又不愿意喝了,叫人换酒。
她并不嗜酒,所以底下的人备的只是茶,唯一的一壶酒,是仅供云甄夫人用的。
是以婢女闻言,难免踟蹰起来。
云甄夫人见状,忽然朗声笑了笑,道:“还愣着做什么,去斟酒来!”
“是。”婢女得了这话。才终于长舒一口气,转过身去倒酒了。
盛酒的杯子,用的是上等滇南白玉。
里头的酒,是连家才有的胭脂醉,酒色殷红,似血,味辛辣。饮后却有甜味。是云甄夫人喜欢的酒。
浮光长公主往常见过这酒,却没喝过,如今接过杯子仰头就是满满一口。被呛得直咳嗽,“咳--咳咳--”半天说不上话来。
好容易咳停了,嘴里辣劲消去,能言语了。胭脂醉的后劲却又上来了。
酒意上头极快,令人措手不及。
浮光长公主两颊酡红一片。连手中酒杯也要握不住,还不忘扭头去看云甄夫人,说:“云姑姑呀云姑姑,我方才还想同您要人呢……结果。一曲未完,琴弦竟然先断了,委实扫兴。这人呐,还是您好好留着使唤吧……”
若生在旁若无其事地吃着她的茶。听到这话,心中一松。
依浮光长公主的性子,今日遇到了这样的事,只要回头她不忘了,来日势必连看也懒得再多看玉真一眼。
姑姑顾虑着,将来也绝不会再叫玉真来浮光长公主跟前露脸。
如此一来,玉真攀上浮光长公主的机会,便渺茫得很。
机会这东西,难遇,往往错过一次,便是永远错过。
若生手执杯盖,轻轻拨着茶水上的浮叶,翘了翘唇角。
早在吴妈妈进门来告诉她千重园给送了消息,说浮光长公主马上要上门拜访的时候,她心里头就有了考量。
既然事情极有并不按照她记得的事来发展,那她就得时刻仔细着,筹备着,以防万一。所以进了千重园没一会,扈秋娘就同她分开了,跟着她一路越过蜀葵花海,走到这来的人,只有绿蕉。
绿蕉过去鲜少涉足千重园,不熟悉环境,亦不通拳脚武艺,这种时候跟着若生从旁伺候便可。
而扈秋娘,经过平州一行,已同若生十分亲近,也知道若生远不只是众人心目中那个娇滴滴又脾气不好的连三姑娘,对她的吩咐很是看重。再加上她在到若生身边来之前,本就是云甄夫人的人,同窦妈妈更是亲密,千重园里来来回回也是走过许多趟的,哪条道通向哪里,她心中皆有数。
同若生暂别后,她并不曾闲逛,只挑了一处地方候着。
果不其然,片刻后,园子里就有人被打发了出来去传玉真几个。
她守株待兔,等着。
没一会,一群穿着一模一样白衣的人就从另一侧走了过来。
走至小径处,齐刷刷的一排人,有条不紊地前进着,始终无人交谈。
扈秋娘看了两眼,就照着若生先前的吩咐,从隐藏的地方快步走了出去,嘴上说着“让一让”,朝着人群冲了去。
就像一块大石头,“嘭”一声掉进湖水里,激得水花四溅。
她不偏不倚地撞了抱琴的人一下。
她不认得玉真,但姑娘说了,这人必定手抱七弦琴,神情轻佻不够庄重。
是以她方才先看一眼人群,才走了出来。
一行七人,里头有两个抱着琴的,但其中一个眉眼间还带着怯意,同轻佻二字半点联系不上,只能剩下那一个。
扈秋娘认定了人,仗着自己生得比对方更膀大腰圆像男人,上前一撞肩膀,顺手就夺过了对方手里的琴。
玉真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扈秋娘这才扶了他一把,又将琴塞了回去。
众人却已是慌乱开了,皆来看她。
她便双手叉腰,皱紧了眉头率先质问了句:“我已说了让让,这般窄的道,你等占满,让旁人如何走?”言罢再丢下一句“我家姑娘还候着呢”,转身就走。
在场的人里,有知道她的,等她一走就长吁了一口气,说这是二房三姑娘跟前的人,得罪不起。
他们因是云甄夫人的人,住在千重园里,身份似比寻常丫鬟婆子高上那么一分,但真到了人前,算的了什么?
人人都知道二房的三姑娘若生在云甄夫人夫人跟前得脸,她身边的婢女,自然也就不宜得罪。
加上上头催得紧,众人也来不及深思,就都朝园子去了。
玉真。只怕也是从未想过,会有人对他的琴动手脚。
谁也不知云甄夫人突然召见他们,最后会挑哪几个出来助兴,他这琴有没有机会弹尚不明确,又怎会有人特地捣乱?
然而等到觉察不对,已是断弦之际,早来不及。
近乎落荒而逃。玉真指上血痕凝结。也无意上药。
众人亦唯恐云甄夫人为此动怒,叫玉真牵累了自己,避之不及。
不过千重园里。哪有什么人情冷暖可讲,玉真兄弟二人见状,并不在意,只神色沉沉地回了屋子。一等坐定。玉寅便四处找药,又让玉真速速清洗血污。
休看区区丝弦并不锋利。真割破了手,伤口却也不浅。
玉真却有些意兴阑珊的,只坐着,抬头看一眼玉寅。说:“毁了……”
“虽说可惜了些,但并没那么要紧。”玉寅摇头,“有了浮光长公主这步棋。固然好,但走不了。也不过就是如同先前一样罢了。”
玉真听了,却仍神色恹恹:“怕只怕,那位也会因为今儿个这事,厌了你我。”
云甄夫人不算喜新厌旧,但能一直留在她身边的人,并没有,如今太字辈的那个太素,留在她身边的时间据闻就已算是久的了,哪一日她突然厌了他们,那就是半句话也没有直截了当便弃了的。
如果是那样,就真真是毁了,多年来处心积虑筹谋着的事,只怕就愈发难成。
玉寅没有接话。
云甄夫人喜怒莫测,接下来究竟会如何处置他们,谁也说不好。
他找到了药,转过身来走到兄长身边坐下,让他伸手。
玉真擅琴,弹琴就需用手,手上的伤一定得养好了才行,若能连疤也不留,就更好了。
他细细为兄长洗去血污,擦干水后开始抹药。
玉真立即倒吸了一口凉气。
十指连心,伤在指上,可远比伤在别处疼得钻心多了。
“绍……不,是玉寅才是……”玉真终究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玉寅,“如果你我当真在连家已无法立足,后步该如何走?”
他的担心并非全无道理。
玉寅低着头,专注地看着伤口,并不抬眼,说:“连家这步棋,早在入局之前,你我便知其中凶险艰难,今时这样的情况还不算太坏,二哥稍安勿躁。”
玉真突然将手抽了回来,“这还只是一步棋!一步呀!等到来日事成,我们还需花上多久才能报仇?眼瞧着那人已是越来越难对付,只怕假以时日,就再不是我们能报仇的了。”
“二哥你莫非已经忘了为何来这了吗?”玉寅神色不变,手下却用力了些,执拗地将他的手又抓了回来,继续涂药,“正因为那人难以对付,我们才需以连家作饵,获取他的信任先,时至今日,二哥可莫要另起退却之心。”
他口气淡然,但意味坚决。
玉真怔怔地点点头:“我知道,我都知道。”
玉寅这才定定看了他一眼,说:“你我起于卑微,要想成事,便只能另辟蹊径。”
“我明白……”玉真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终于变作了长长的一声叹息。
有时,年少的玉寅比起他来,反而更像是兄长。
明明他记得的关于父母的事,比玉寅多得多;明明乳娘带着他们逃生后,告诉他的事,也比玉寅知道得多,可为何他的报仇之心却似乎远不及玉寅呢?
玉真想啊想,想得迷糊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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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莫测
然而玉真所担心的事,并未发生。
浮光长公主离开后,云甄夫人只字未言,并没有责罚他。
千重园里一片风平浪静,气氛安宁,丁点不见云甄夫人发火的征兆。但众人仍惴惴的,暗想云甄夫人会不会憋呀憋,最后憋出滔天怒火来,反比现如今生气更糟糕。
不曾想,一行人惴惴不安地等了两天,千重园里仍旧安安静静的,就连偶尔飞来栖息在绿树枝头的鸟雀,也是动作轻缓,安静得像是不存在一样。
山雨欲来,似乎便是如此。
云甄夫人素来脾气大,喜怒无常,要发火的时候从不忍耐,像今次这回明显已经触及了她的逆鳞,却久久没有动静,着实古怪。
众人暗暗思忖着,又过一日。
云甄夫人照旧每日里去点苍堂办事,来回千重园。夜里有时也会召了人前去值夜,吃酒,一切瞧着都同过去没有区别。
玉真那颗自从那日琴弦断掉后,就一直高高提着的心也终于落回了原处。
只要云甄夫人没有因为这件事,厌了他,将他赶出千重园,一切就都尚且安泰。
唯独令他不安的,就是断弦一事。
七弦琴被玉寅带了回来,他便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
这把琴是他用惯了的,丝弦亦是,琴弦骤断,生生将他心里的那几根弦也给崩断了。他前一天夜里,才将这把琴从头至尾细细擦过,一根根琴弦地检验过。琴是好的,丝弦也是坚韧的,理应不会这么容易就断掉了就是。
而且四弦跟七弦容易断。剩余的那些却没有这么易断。
可这回,三弦也断了。
一口气断掉三根,是他学琴至今,从未遇见过的事。
不说他,就是玉寅也起了疑心,凑近来同他一块查看断弦。
一根根捏着凑到眼皮子底下,去看断口。
他练琴无数回。断弦也是见过的。细看之下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琴弦不是自个儿断的!
他当场低低惊呼起来:“有人动过手脚!”
玉寅闻言面色亦是微变,但到底显得比他镇定一些,只让他莫要慌乱。好好想一想这琴都叫谁给碰过。
“并没有什么外人碰过呀!”玉真深吸了几口气,摇了摇头。
玉寅不信:“当真?”
如果没有,这琴又是谁动的手脚?
玉真见状,也不觉揣测起来:“难道是那伙子人?”
他们兄弟二人虽然进千重园的时日尚短。但打从他们在晋州跟着云甄夫人回京来的时候,云甄夫人对他们便现出了对其余人不同的偏爱。这份另眼相待。久而久之,难免惹人嫉恨。
玉寅闻言却皱紧了眉头,说:“不像。”
他们住的地方临近云甄夫人所在的上房,那群人想近身来。也是不容易。
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来,遂冷笑了声道:“怎地忘了那件事!”
玉真疑惑:“哪件事?”
“先前往花园去时。路上不是有个人撞上了你吗?”玉寅定定看着断了弦的七弦琴,“二房三姑娘身边的人!”
玉真跳脚:“对对!怎地就把她给忘了!八成就是她动的手脚!”言及于此。他声音一顿,而后愈发困惑起来,“难不成是三姑娘派人做的手脚?可她为什么?”
连三姑娘若生,不过就是个娇纵的臭丫头罢了。
玉真心里头从未将她当回事,想了想又觉不对:“会不会是你我想多了?”
玉寅沉吟不语,半响才徐徐开口说:“没个准。”
连家的这潭子水,保不齐远比他们早前猜测的更加深。
然则事情已了,浮光长公主也已扫兴而去,未再提玉真半字,就算如今他们知道琴弦是被谁动的手脚,也于事无补。眼下更为要紧的,应是稳住了云甄夫人。
可他们并不知道,云甄夫人的心思,已经浮动了。
她以一己女儿身,执掌连家多年,再糊涂也糊涂不到哪里去。
若生那日提了裴家、梅姨娘等人的事,又特地点出了“笑春风”这支号称只有玉真会弹的曲子,云甄夫人答应她回头会命人去查,自然就不会说过便忘。
但昔日,她将人从晋州带回来的时候,已派人暗中查过一遍。
那时,不管是玉真、玉寅兄弟俩人的身世来历,还是他们出现的时机,都显得极为寻常,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如今结合若生说的话再想,这里头,八成是出纰漏了。
所以这一回,云甄夫人特地叮咛窦妈妈亲自去查,从根里挖。
一旦发现任何不寻常的地方就来禀报,不可有一分延迟。
窦妈妈已有许久不曾见过她这般正色吩咐自己办事,领了命就匆匆下去准备起来。
结果一查几日,没有丝毫进展。
窦妈妈心中生疑,终于还是觉得拖延不得,回来禀报云甄夫人,说同先前查到的一模一样,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就连玉真兄弟俩人出生的时辰,接生婆子说的话,全都能对上号。
这二人的身世,看着再清白不过。
至于笑春风这支曲子,则根本无人知晓。
但每一个知道玉真的人都说,他在琴技上极有天赋,自幼是当成乐师来教养的。
所以,他能写出笑春风这样的曲子来,似乎也不奇怪了。
任何看似说不通的地方,查到最后,通通都能说的清楚。
云甄夫人听完,静默了片刻。
良久,她忽然道:“去查一查平州裴氏。”
窦妈妈愣了下:“平州的裴氏?”
云甄夫人掀了掀眼皮,懒洋洋道:“列份名册出来,一共有哪些人,生于何时。死于何时,皆写清楚了。”
“是。”窦妈妈恭声应下,转身出了门。
谁知刚走至廊下,她便又折了回去。
云甄夫人微讶:“怎地了?”
窦妈妈忙笑:“二爷跟三姑娘来了!”
“哦?”云甄夫人从美人榻上坐起身来,“什么时辰了?”
窦妈妈便去看沙钟,回来一面服侍她吃茶,一面答:“巳时三刻了。”
云甄夫人笑着无奈地摇摇头。同她说:“让厨房多备吃的。”
眼瞧着都要午时了。依连二爷的性子,这午饭定然是要留在千重园用的。窦妈妈便也笑着退了下去,打发了人去厨房传话。后将已至廊外的若生父女俩给迎进了门。
连二爷喊了一声“窦妈妈”,率先往里头走。
若生落后一步,笑着问窦妈妈:“姑姑一个人呆着?”
窦妈妈答:“是,夫人近些日子大多是独自一人呆着的。”
若生微微颔首。没有再问下去。
如果是这样,那姑姑一定已经开始着手在查玉寅兄弟俩的事了。
她思忖着。抬脚往里走去。
云甄夫人虽然畏冷,但时已入夏,天气一日日热起来,她屋子里的陈设。仍是换了一番。门口的帘子,也换上了湘妃竹的,看着就觉凉爽。窗纱则全用了薄如蝉翼的水绫纱。干净透亮。
再往里走,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楠木云纹翘头案桌。上头摆了只细颈白玉的花瓶,但里头并没有插着花,案桌上也是空荡荡的。
千重园不小,人也不少,可若生每一回来见姑姑时,都觉得四周空荡荡的。
这人心里头,似乎也就随着变得空旷起来。
深吸一口气,仿佛都能听见回声。
她远远听见父亲的说话声,在问姑姑今儿个中午都备了什么吃的,姑姑也就笑吟吟地答,不像平常待人冷漠疏离。
她暗叹口气,也许很久以前,这样笑吟吟说着话的人,才是姑姑原有的样子。
虽然阖府上下对云甄夫人过去的事,都讳莫如深,鲜少说起,但若生零零碎碎还是听过一些,知道姑姑是曾吃过大苦头的人。
正想着,她一侧目,瞥见了墙上挂着的一只皮褡裢,瘪瘪的,皮子看着也是十分陈旧。
这屋子里的东西一年四季总在更换,唯独这只皮褡裢永远留在这个位置。
谁也不知这东西是打哪儿来的,若生过去也并没有留意过。
然而她这会看着,心中忽然一动。
这东西的样式跟皮质,瞧着似乎颇有些东夷之风!
“阿九快来!”
她怔愣着,耳边蓦地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喊。
“快来快来!你可有什么想吃的?”连二爷伸长了手臂挥舞着。
若生失笑,将思绪一收,快步朝他走去。
到了近旁,连二爷一抓她的胳膊,将她拽到云甄夫人面前,问:“吃鱼好不好?清蒸的!”
若生当然应好。
连二爷就自个儿乐上了,又问云甄夫人:“都有什么鱼?”
“你随窦妈妈去厨房看看?”云甄夫人放下青瓷茶盏,拿起手旁的牡丹薄纱菱扇轻轻摇了两下,“喜欢什么,就让厨房做什么。”
连二爷一琢磨,这也好,便起身出了门。
云甄夫人就来看若生,声音微微沙哑地道:“查过了。”
若生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不由面露吃惊。
她虽然告诉了姑姑笑春风的事,但并没有指着姑姑能回头来时时知会自己。
毕竟,她不过是个半大孩子。
“太完美了,查得再深,都似毫无破绽……”云甄夫人轻咳了两声,放下扇子,“世上哪有这般完美的事?”
早前查的虽也细,但只是底下的人查过了,来禀报她一声而已,她粗略扫一眼,并不多加在意,所以才会漏了这一点。
太过完美,本身就不寻常。(未完待续)
第115章 欢喜的猜测
若生心中一动,姑姑这是起疑了。
万事开头难,但只要开了头,接下去的路就容易走得多了。
她便问:“姑姑是疑心他二人的来历有假?”
玉真兄弟二人初入千重园的时候,她曾让自己房里的丫头红樱去悄悄打听过,结果打听回来的消息,却是这几个人,是姑姑去晋州时带回来的。
这原也没有什么可值得奇怪的,但奇就奇在人是打从连四太太的娘家,林家在晋州的别院里出来的。
若生对四叔昔年做过的事,同自己说过的话,皆耿耿于怀,听到玉真、玉寅几个同四婶的娘家有关后,心中就不免疑窦丛生。是以当她跟姑姑商议过后,手头有了自己的人,她便打发了两个悄悄去了晋州一趟。
林家的别院就在那摆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红樱打听来的事究竟是真是假,如果是真,里头又能有几分真,都还是要仔细查一查的。
可惜的是,她派出去的人回来后,却并没有能带给她什么有用的消息。
他们所能打探出来的事,同红樱在府里头下人间打听到的,几乎分毫不差。
然则这也并不能就说明玉真兄弟俩人真的就是从林家在晋州的别院里出来的。
她始终觉得事情似有哪里不对劲,想着莫不是四婶为了讨好姑姑,才寻了别院里的人送进千重园,便暗中观察起了四婶林氏。但四婶似乎全然不知此事,行事说话皆同过去一般无二,偶尔撞见三婶,也还是会忍不住张嘴不冷不热地酸上两句三婶比她能干之类的话。
若生想了又想。倒渐渐不觉得四婶同玉寅几个的事,有多大干系了。
不过她身边人手终究不足,换了姑姑去查,也许能查出截然不同的线索来。
若生问了一句,便眼睛亮亮地看向了云甄夫人,等着她说话。
云甄夫人也不迟疑,直接就道:“要不是你提起了那支曲子。只怕我也懒得再让人去查一遍。”
尤其是。那裴家的后人梅姨娘,曾想要对若生下毒手,而且口口声声说着祸害了裴家的罪魁祸首就是她。可她分明同裴家从无交集。至多也就是每年平州那边送了贡花入宫,皇上使人来请她一块去赏花,她瞧着模样不错,随口问一句。是哪家的花,宫人答是平州裴氏。仅此而已。
至于裴家的人,她都不记得自己是否见过。
毕竟就是距离裴家灭门,也已足足过了十二年。
想着这些个乌七八糟的事,云甄夫人略有些心浮气躁起来。抬手扬扇朝自己使劲扇了两下,而后道:“罢了,就且让他们先查着吧。等查出东西了再看不迟。”
搁了往常,若觉身边的人似有哪个不对。她定然毫不犹豫地先发落一顿才是。
可今次,她却莫名地不愿意那般做。
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云甄夫人愈想愈觉得不痛快,摇了摇头同若生又说:“听说你昨儿个便开始去上颜先生的课了?”
若生笑了笑,道:“姑姑这是天天使人看着我呢?”
“颜先生每月末尾会至点苍堂见我一回,说的还不就是你们的事。”云甄夫人微微弯了下唇角,“他倒是难得真心实意夸了你一回。”
颜先生过去见了她,谈及若生时,也多半是夸。
少去迟一回,那也是值得夸的事。
但在颜先生心中,若生定然是不成器的学生,每次夸她,那都是绞尽脑汁硬生生憋出来的。
云甄夫人虽然不说,心里头却也是清楚得很。
所以昨儿个颜先生逮着人就狠夸了若生一顿,夸的还是勤学努力,委实叫人吃惊。
“颜先生说你出门在外,仍不忘温书,字亦练得好了许多,十分难得呢。”云甄夫人徐徐说道。
若生松口气,也不客气:“这回倒的确是该夸一夸我的!”
她卧房里都置了案桌,供她随时习字用,上头满满都是她临的字,一张张地写下去,一手原本并不禁看的字,的确有着谁见了都忍不住咋舌的变化。
云甄夫人摇着头,亲昵地伸指点一点她的额,失笑道:“记得念书,怎就不记得还要练拳脚的?”
若生“啊”了声:“果真是忘了……”
回来后,她便先忙活起了四叔的事,后来又遇上浮光长公主来访,加上她暗中还在让人打探段家大舅舅的事,一时间将练武的事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云甄夫人道:“你若是没有提过也就罢了,既是你自个儿说的要学,那就得下了苦功夫学,可不能半途而废。”
若生连忙点头如捣蒜:“明儿个天色蒙蒙亮我就过来!”
云甄夫人虎着脸瞪她一眼:“天色蒙蒙亮,你姑姑我可还未起身!”
“那不还有窦妈妈吗?”若生笑吟吟的。
云甄夫人“嗤”了声,将自己手中的纨扇朝她一送,说:“拿着。”
若生接过,抬手便扇,一边为她扇风一边甜甜地笑,问:“风可正好?”
“……傻丫头,不必给我扇。”云甄夫人阖上双眼,往后一倒,“这屋子对你而言,怕是热了些,瞧着你来时不曾带扇子,快拿着给自个儿扇风吧,若嫌手酸,就叫个人进来打扇。”
若生皱皱眉,忽然也将身子往后一倒,靠在了云甄夫人的肩头上,慢条斯理地摇起了扇子,笑着说:“一块儿扇吧。”
这时,帘后传来了窦妈妈的声音——
“夫人,明月堂那边出事了!”
正悠闲地摇着扇子的若生跟闭着双眼养神的云甄夫人在闻言的那一瞬间,齐齐坐直了身子,扬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窦妈妈掀了帘子快步走近,答:“回夫人,方才明月堂的人来报信,说二太太吐得厉害,脸色都发白了。”
若生大惊失色:“请大夫了不曾?”
“奴婢已派人去请了。”窦妈妈说完,又去看云甄夫人,嘴角微翕,似欲言又止。
云甄夫人微微一挑眉,道:“有什么不可说的?”
窦妈妈低了低头。
云甄夫人愣了下,随即便像是明白过来一般,扭头同若生说:“你且先下去寻寻你爹,过会一道往明月堂去。”
若生闻言不由急了,究竟是什么事,竟还不能当着她的面说?
可姑姑已经发了话,她也只能应个好,匆匆出了门去厨房找她爹。
屋子里,云甄夫人这才重新问窦妈妈:“见过金嬷嬷了?”
早在朱氏嫁进连家之前,二房没有主母,大大小小的事一直都是连二爷的乳娘金嬷嬷在管着,如今朱氏若是病了,金嬷嬷断然没有不知情的道理。
窦妈妈眼瞧着若生已经走得不见人影,神色微松,冲云甄夫人点一点头,随后郑重地道:“方才已见过了,金嬷嬷说二夫人的月信已晚了有一月余,奴婢想着这回只怕是有喜讯了。”
云甄夫人面上也登时露出喜色来,又觉心中无底,问:“怎地这会才来说?”
窦妈妈解释:“二夫人的月信一直不大稳定,金嬷嬷未得准信,不敢信口说。”
眼下虽然也还未有大夫来诊过脉,但金嬷嬷也是府里的老人儿了,前头若生的生母段氏有孕时,也是她在旁伺候着的,这会见朱氏已有害喜之状,十有八九就是了。
“什么喜讯?”
突然,帘子一晃,连二爷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后头跟着若生。
他尚且一脸迷茫,若生眼角眉梢却都已经挂上了喜色。
她方才还在一路揣测,到底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叫窦妈妈不敢当着她的面提。
不曾想,竟是这样的事!
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窦妈妈当着她的面,的确不便说得太清楚。
但这事,是天大的喜事呀!
若生眼睛里掩不住的都是欢喜,大步上前来问窦妈妈:“可是真的?”
窦妈妈踌躇道:“大夫还未来号过脉,尚不能拿准。”
“什么大夫?什么真的假的?”连二爷一头雾水,“阿鸢病了吗?”
他一口气问了好些,去缠着云甄夫人一叠声问:“病了吗?清早起来时还好好的呢……”
若生则用力咬了咬淡红的唇瓣,在心中飞快计算起了幼弟若陵的生辰。
虽然日子不全然一致,但差的并不多,依着前世事情发展的轨迹,若陵这会应当就在朱氏的肚子里了!
她高高兴兴拽住了父亲的袖子,将人往外拖,一边拉着走一边说:“速回明月堂去瞧一瞧,不就知道了?”
连二爷一想,是这么个理,便也加快了步伐。
父女俩一转眼就走得没了影。
云甄夫人不由得“咦”了声,蹙眉问窦妈妈:“是我瞧错了还是怎的,阿九竟是十分高兴?”
她做主为连二爷续弦朱氏的时候,若生可是一万个不满意。
窦妈妈也奇怪,方才不好当着若生的面说朱氏的事,一则因为她只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不便听这些,二来却也是忧心她知道了二房会再有一个孩子心里头不痛快。
可是看若生的模样,分明是她们担心得过了。
云甄夫人不解,无奈地摇摇头,出门跟了上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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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确信
连二爷跟若生父女俩脚步颇快,没一会便消失在了长廊尽头。
走出千重园后,若生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大了,面上的笑意也是再也掩不住,“爹爹别磨蹭,走快些!”
笑声恍若银铃,惊得连二爷不住打量她。
若生平素也不是板着脸过日子的人,但笑得这般开心,还是极为少见。
连二爷叫她笑得一头雾水,一边走一边追着问:“不是说要请大夫吗?你怎么还这般高兴?”
请大夫上门,总是为了诊脉看病的。生了病可绝不是什么好事,得吃药不说,没准还得扎针!连二爷撇撇嘴:“药都忒苦,还臭烘烘的!”
便是金嬷嬷端上来反反复复强调一定不苦的药,那也是一股子的药味,又苦又咸。等他喝下后,金嬷嬷才改口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喝了便好了。可哪一回,这药是吃上一碗就能痊愈的?
连二爷想着想着,连眉头都紧紧皱了起来,攥住若生的袖子:“你怎么光顾着走路,也不同我说话?”
“您想听什么过会我再说给您听!”若生头也不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顾埋头往前走。
如果她推算的时间没有错,金嬷嬷的话也没出纰漏,那这回的事八成就不会错。
只要一想到能再见若陵,而且这一次她能看着他长大,护着他,她便满心欢喜,哪里还顾得上絮絮叨叨碎碎念中的父亲。
连二爷却不满意了,嘀咕着:“小没良心的……”也不知是打哪儿学来的话。
但他脚下的步伐却越来越快,因着腿长步子大,不多时就越过了若生,走到了她跟前去。他回头。瞥她一眼,说:“磨磨蹭蹭做什么,走快些!”一张嘴就将若生方才同他说的话,原封不动送还给了她。
若生语塞,笑着推推他的后背:“您好好看着路,别过会撞上了柱子。”
连二爷嗤笑了声:“胡说八道!”
一回头,已至拐角处。柱子没瞧见。墙倒是马上就要撞上了。
好在若生眼疾手快,在后头拉了他一把,他这才险险避开。
“好险……”他长出了一口气。
若生也舒了口气。叮咛道:“仔细看路。”
连二爷看她一眼,这回却是怎么也不敢再说她胡说八道了,生怕自己一说过会真撞墙上就不妙了。
父女俩安静了下来,安安生生朝前走。片刻后穿过宝瓶门,便进了二房的地界。往明月堂而去。
大夫还未至,但门口已有小丫鬟在候着,远远在廊下看见他们爷俩过来,便急急墩身行了一礼。道:“二爷,三姑娘。”
若生大步拾阶而上,问:“母亲可还好?”
小丫鬟抬起头来。正待回答,却突然间看清楚了若生面上的神情。
走了一路。若生多少镇定了些许,但她心里头一念及若陵,就仍高兴得难以自已,这面上也就还是不由自主地带出两分笑来。
虽然浅淡,但的的确确是笑着的。
小丫鬟愣了愣,而后才答:“回姑娘的话,太太这会已好上一些了。”
若生松口气,掀了帘子往里走。
连二爷则已经赶在她前头进了里头。
竹青色的帘子一扬一落,外头重新安静了下来。
守在门口的几个丫鬟就互相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别样的意味,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声谈论起来。
方才为若生掀帘子的小丫鬟咂舌说:“刚刚三姑娘面上的神情你们可瞧见了?”
有人没看清,闻言便奇怪地问道:“有什么不对劲的?”
小丫鬟摇摇头:“哪有什么不对劲的,再对劲不过了!方才那样才像是三姑娘嘛!”
“怎么个意思呀这是?”这话听着古怪,小丫鬟话音一落,边上站着的青衣丫鬟就凑得更近了些,压低声音急切地问了句。
小丫鬟面露得意:“三姑娘笑着呢!”
二太太面色不好,吃不下饭食,还吐了,这会正闹腾着要请大夫来把脉,显见得不是什么好事,三姑娘却笑了,可见他们府里的这位三姑娘呀,是指着继母生病闹不好呢。
一群人胡乱揣测着,自以为摸清楚了主子的心思,愈发得意起来,对视着掩嘴轻笑了两声。
殊不知屋子里头,若生这会正紧张担忧得面色发白。
先前在千重园里时,她隔着帘子只依稀听到窦妈妈在同姑姑说二太太月信迟了,金嬷嬷又说有害喜之状之类的话,一时间只想到若陵,满心都是那孩子,全然忘了窦妈妈进来回禀时说的话是二太太吐得厉害,面色都发白了。
她前世因同朱氏关系不睦,朱氏怀着若陵时,是她最不待见朱氏的时候,近一年,她连朱氏的面都懒得见,根本不知朱氏怀着若陵时有多辛苦。
她自个儿则没有嫁过人,更不必说怀孕生子,只听说有些妇人害喜严重,却不知原是这番情况。
眼看着朱氏好端端坐在那漱口,突然又要作呕,吐得身子都快佝偻了起来,哪里还有平日里半分精神气,她不觉慌了起来。
连二爷更慌,急声问:“这是怎么了?”
金嬷嬷转过身来,定睛一看,父女俩一大一小,皆唬得面色发白,不由得摇摇头,道:“过一会便好了,二爷跟姑娘先出去吧。”
左右他们俩留在这,也没什么用处。
“嬷嬷,要紧吗?”若生的面色难看得同朱氏几有一比。
妇人害喜究竟是何模样,又有何影响,她丁点不知,看着眼前的朱氏,心里头只是惴惴。
金嬷嬷笑了笑,劝慰道:“过会大夫来瞧过就好。不会有大事的。”
若生见她面带微笑,一怔,然后提着的一颗心就落了下来。
看金嬷嬷的样子,应当已是十分肯定朱氏不是生病,而是有了身子。她伺候过数位主子,也见证了几位小主子的出生,想必不是头一次遇见这样的事。她既还能笑。那朱氏的身子也就没有大碍了。
若生深呼吸了几口,觉得自己心中的躁动和不安逐渐褪去,便拖着还缠着金嬷嬷来回问朱氏怎么了的父亲进了耳房。
“大夫呢?”连二爷扒着窗子往外探头看去。“来了!”
若生闻言也连忙去看,模模糊糊看见几个人影,边上的小童背着药箱。
她略一想,喊了个小丫头进来。问:“请的哪位大夫?”
“奴婢不知……”
若生哑然,摆摆手示意她出去。随即便招呼了绿蕉去打听。
须臾,绿蕉回来,道:“是位林大夫,就近请的。”
若生秀眉微蹙。想着回头还是要请太医院里的那几位千金圣手,来给朱氏看一看才好。
正想着,耳边隐隐约约传来几道说话声。
若生转身就要往外头去。
方跨出门。便听见那老大夫的声音:“脉息往来流利,如珠滚玉盘……”略微一顿。老大夫笑了起来,“恭喜太太,这是喜脉呀!”
因着日子还小,为保万无一失,他再三号过脉,最后斩钉截铁地道:“必是喜脉无疑!”
“恭喜太太!”“恭喜太太!”
屋子里顿时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道贺声。
朱氏反而懵了,怔怔地去看金嬷嬷,轻轻喊了声:“嬷嬷?”
金嬷嬷笑得面上都起了皱纹:“老奴先恭贺太太大喜了!”
“这是……真的?”朱氏仍愣愣地问了一句,见金嬷嬷不住点头,笑意就再也止不住地在她眼里漫开来,加深,加深,再加深,慢慢的眼神就变得温柔又深邃。
若生站在那看着,恍惚间像是穿透了时光的枷锁,看见了那个搂着若陵,声音轻柔地说着坊间奇闻的妇人。
突然,身后传来“哐当”一声。
若生一震,飞快地回头去看,却见父亲笔直地站在不远处,白着一张脸望着欢欣鼓舞的众人,脚边躺着只碎了的花瓶。
边上原本应该搁着花瓶的架子,则空荡荡的。
瓶子里有水,插了几枝粉瓣重叠的花。
如今瓶子一碎,水流漫延,花瓣也都湿透了。
若生喊了声“爹爹”,连二爷却没有理会她。
她愣了愣,稍稍拔高音量又喊了一声。
连二爷这才将目光落在了她身上,而后“啪嗒”一声,踩上了地上湿哒哒的花枝。
满屋子的人都在围着朱氏跟大夫,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异常,唯独若生,看着父亲的神情,心头一跳。怕他不慎踩上碎瓷片割了脚,她慌忙上前去将他拉到了一旁,问:“怎么了爹爹?”
看脸色,分明比方才还要白上几分。
“没什么事。”连二爷垂眸看她一眼,笑了笑。
这样说着话的他,看着竟是比任何时候都更像是个心智成熟的大人。
若生身子一僵。
在这之前,她只见过一次这样的父亲。
——那是,在他离世之前。
若生的脸也是僵的,她想笑一笑缓和下气氛,可怎么也笑不出来。
“恭喜二爷!大喜事!”这时,金嬷嬷过来了。
连二爷便将自己的袖子从若生手里一把抽出来,笑着走向金嬷嬷,问:“是阿鸢有小娃娃了吗?”
语气雀跃,不复半点方才同若生说话时的样子。(未完待续)
ps:晚了晚了,写写时间又晚了……qaq二更我会继续撸的,但是时间不定,所以大家勿等,明儿再看吧~~ps:小包子虽然未出世,但在这文里绝对是我喜欢的男性角色前三没有之一……突然好想麻溜完本,把前世小包子长大后的番外放出来~~~
第117章 二爷的秘密(水的深度和氏璧+)
金嬷嬷笑着回答他,的确是太太有身子了。
他便也笑眯眯地点点头,走到朱氏身边去。被请来号脉的老大夫就又来恭喜他,边上围着的丫鬟婆子也是不住嘴的说着好话。
二房只得若生一个孩子,总是少了些,加上云甄夫人对连二爷又一向偏爱些,这回朱氏生下的不管是闺女还是儿子,都一定能讨了云甄夫人的喜欢。如此一来,朱氏在连家的地位也就不同了。
她挂着二太太的名,但如果膝下没有子嗣,底下的人终究还是会忍不住轻视她。
这道理人人都懂,金嬷嬷更是明白,所以边上的丫鬟婆子一叠声地恭贺朱氏,她也只是笑,并不多言。
这人呐,十二个属相,有属老虎的也有属兔子的,属什么的都有,但真论起来,九成九的人那都是属墙头草的!见风使舵,乃是本能。
二房里伺候的人,打从朱氏进门的那一天开始,就瞧不上她。
早前又有若生纵着,更是不成样子。
后来哪知若生突然间就改了性子,真拿朱氏当母亲敬重着了,一群人傻了眼,又琢磨不透小主子的心思,怕被责罚,只得收敛再收敛,明面上面对朱氏时,那也都是恭恭敬敬的,但私下里谈及朱氏,远不及面上恭敬。
直到这一刻,众人知道朱氏有了身子,来日会为连家二房再添一个小主子,这才真心实意地恭谨了起来。
但人多闹腾,朱氏害喜又厉害,屋子里憋闷,金嬷嬷略等了一会便将人都给打发了下去。
连二爷则凑到朱氏跟前。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阿鸢。”
朱氏应了声,眉眼舒展,亦笑了起来,嘴角开合似想同他说什么,但想想又没能将话说出口,只望着他笑。
连二爷抓住她的手,声音轻轻地说:“你还难受吗?”
方才他们从千重园回来时。朱氏还一阵阵地犯恶心。面色难看的不像话。
他被惊着了,到这会仍是心有余悸。
朱氏摇了摇头:“好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他低下头去。眸光微黯,声若蚊蝇。
他刚刚已经听见了,大夫说是喜脉,还恭喜他们。
这样的话。他并不是第一次听。
喜脉是什么样子的脉息,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这里头的意思。
若生的生母段氏怀她时,那大夫也是这般说的。号了脉,大夫张嘴就说了一通他听不明白的话,然后道是喜脉。也像今儿个这大夫似的说了好些恭喜的话。
他那时初次听,听不明白,就问金嬷嬷。什么叫喜脉呀?
金嬷嬷笑呵呵地看着他,说:“喜脉就是太太肚子里有小娃娃了的意思。”
他一听。懵了。
小祺的肚子里怎么会有小娃娃?
可金嬷嬷是绝对不会骗他的,她说有,那就一定是有的。
他就亲自去问小祺,小祺也笑呵呵的,笑得比金嬷嬷还开心,听到他问就告诉他说,再过几个月,他就能看见她腹中的孩子了。
她还说,希望孩子能长得像他,说完又来问他,想要个姐儿还是哥儿。
他想也不想脱口就道,都要!
小祺闻言乐不可支,笑他贪心。金嬷嬷倒是说他答的巧妙,一儿一女成个好,自然是该都要的。
他听了重重点头,虽没有听得太明白,但仍深以为然。
后来,小祺的肚子一点点像是吹了气似的,隆了起来。每过一天,就大上一点,看得人心惊肉跳。
再后来,那圆滚滚的肚子里藏着的小东西会动了。
小祺抓着他的手去摸,手掌贴在小祺温暖柔软的肚皮上,只一会,里头就有东西轻轻地踢了他一下。
他大惊失色,一把将手抽了回来,差点夺路而逃。
小祺看着,却哈哈大笑。
那个时候的小祺,可真高兴呀,时时刻额颊边都挂着笑。
可他如今想要回忆一下小祺,却总记不起她的脸来,拼命拼命地去想,也只能看见一张五官模糊的面孔,但他知道,她一定是在笑的,笑得比谁都好看。
小祺还总同他念叨,等到孩子出生了,得像个父亲一样好好地照顾她,将她养大成人。
可像个父亲一样,究竟是什么样呀?
他不知道怎么照顾孩子,一丁点也不知道。
若生涨红着小脸,哇哇大哭的时候,他就想找小祺。
但不管他怎么找,还是找不到。
金嬷嬷安慰他,等三姑娘长大了,太太就回来了。
于是他就等啊等,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等了很久很久……久到他终于连小祺的脸都记不清了……
而今,阿鸢也有孩子了。
金嬷嬷同他说恭喜,他也高兴,可高兴之余,心底里又有一股他难以言喻的恐惧不停地涌上来。恐惧太强烈,强烈到几乎要将他心中的欢喜给彻底淹没。
但当着若生的面,他一定要死死咬紧了牙关,什么也不说。
不能说!
他垂着脑袋,听见若生在吩咐人去给云甄夫人送口信。
方才他们一道从千重园里出来,云甄夫人本来也是要跟着一起来明月堂的,但半途有了事一时脱不开身,便先去了点苍堂。眼下朱氏有了身子的事已是板上钉钉,自然是该立刻使人去知会她一声。
连二爷屏息听着,暗暗想,阿姐应当会很高兴吧?
他悄悄抬头扫视了一圈四周,人人面上都带着笑意,似乎就真的只有他在害怕。
他用力咬了咬牙。
……
午后,朱氏犯困,便歇着去了。
她眠浅,害喜又厉害。身上疲乏,金嬷嬷便不敢在屋子里留人,怕扰着她。
连二爷是想留下的,可也叫金嬷嬷给赶了出来。
头三个月不稳,万事都得小心,不可大意。
连二爷没有法子,奈何不了她。也就只能听话。
夏天日头大。人被太阳一晒就懒洋洋的不想动,风一吹就更是昏昏欲睡。
往常这时候连二爷也该回房午睡去了,但今儿个他半点睡意也无。闭着眼睛躺了大半天了,还是精神得很,翻来覆去反倒是难受起来。他索性起身,让人沏了一杯茶吃了。而后去了花园遛鸟。
他养了一群鸟,只只都是他亲自挑选的。平素喜欢得紧。可这回到了园子里,他刚看了两眼,就开始觉得意兴阑珊,无趣得很。他叹口气。什么也不干了,走到一棵树旁,就这么席地坐了下去。盯着树根发起呆来。
突然,一声“爹爹”打破了寂静。
他仓皇回头去看。又匆匆将视线移开,似是有意在避她。
若生不觉蹙了蹙眉,心道她爹绝对有古怪!
她大步走近,学着他的样坐在了树下,问:“您有什么心事瞒着我?”
连二爷慢吞吞往边上挪,不答反问:“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莫不是因为母亲有了身子的事?”若生皱眉看他。
连二爷脸色一变,赶忙摇头:“不是不是——”
他说的急,音调都变了,显见得是叫若生给说中了。
若生不觉疑惑起来,轻声问:“您不高兴?”
前世朱氏怀上若陵的时候,她非但同朱氏关系不睦,同父亲也不睦,所以当时父亲心里头是如何想的,她也是什么都不知道。想了想,她又补了句:“您可别憋着不提……”
她委实不习惯这样的父亲。
连二爷别过脸去:“……我没有不高兴。”
若生仔细听着,语气也的确不像是不高兴的,不由愈发困惑。既然如此,她爹这反常的行径,究竟是为了什么?沉吟片刻,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念头来。
静默了一瞬,她终于长长叹了口气:“爹爹可是想起娘亲了?”
连二爷默然。
若生有些无措:“您是担心母亲也会不见吗?”
连二爷没有吭声。
“怎么会不见呢!”若生努力笑了起来,“何况、何况娘亲不是因为是九天上的仙女,所以暂且回去了而已?总有一日会回来的。”
连二爷终于转过脸看向了她,面上浮起凄微无助的笑容,像是热闹的上元佳节上,同家人走失了的孩童,眼眶里慢慢地蓄起水汽:“你娘不会回来了,阿九,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若生愣了下,强撑着:“怎么会呢,她很快便会回来的。”
连二爷红着眼睛,近乎呢喃地道:“傻阿九,小祺死了,死了的人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小祺没了,他一直都知道。
他打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养的小白狗,金嬷嬷就说没了,打那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它。
可小小的阿九不懂这些,总追着他问,娘亲呢?娘亲人呢?
他不敢告诉她,小祺永远不会再回来看他们了,便只好装糊涂。
但有时,明明知道她回不来了,他也会忍不住问旁人,小祺什么时候回来。
他哑着嗓子问若生:“如果阿鸢也死了怎么办?”
若生心一酸,摇头道:“不会的!”
她一直以为父亲不明白生母去世的事,所以总顺着他的话胡乱说,哪里知道,他却是因为怕她伤心,才装不懂。
“一定不会有事的!”她声音坚定地道。(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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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善意的谎言
连二爷似是不信,声音愈发低微了下去:“可是万一呢……”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
这世上的事,便是他也知道,没有什么是能肯定的。
所以他仍旧是怕,忧心忡忡,不知如何是好,只用红着的眼睛望向了若生,紧张地道:“小祺有了孩子的时候,也是人人都说不会有事的!”小祺日日还笑得那般开心,谁曾想到,有一日她会突然消失在他们的生活里。
消失得那样干净,干净得令人心酸——
幸好,幸好她终究还是留了若生给他。
若生年幼的时候,他不知如何照料她,但仍时时陪伴在她身旁。小祺说过的话,他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他在努力地像个父亲的样子,养育照顾若生。
他尽力了。
许久之前,他就已经是个父亲了。
为了不叫若生知道母亲已不在人世的事而难过,他这么个不擅说谎的人,也是瞒啊瞒,硬是瞒了这么多年,才终于因为惶恐害怕跟无助的情绪,向她倾吐了出来。
然而在这之前,他始终将自己的心思掩藏得那般巧妙。
如果方才不是他亲口所言,若生恐怕仍然想不到他早已心知肚明。
她娘死了,他再也等不到小祺回来的那一天,他一直一直都知道。
若生长长叹了口气,而后一点点将眉眼弯了起来,笑着问他:“金嬷嬷可曾同爹爹说过,人死了会去哪里?”
连二爷不妨她突然问起这个,不由得愣了下,“我不记得了……”略微一顿。他复又道:“但是我记得小宝没了的时候,金嬷嬷告诉我说,小宝去了西方极乐世界!”
“那您可知道西方极乐世界里都有些什么?”若生笑着点点头,继续问道。
连二爷抬手揉揉眼角,摇了摇头:“都有什么?”
若生随手拣了块小石子在地上比划着,说:“那里头呀,有佛祖。有菩萨。还有许许多多的罗汉……”
“没有凡人?”连二爷皱皱眉,出声打断了她的话。
若生微微侧过脑袋,浅笑着冲他一颔首。然后解释说:“那是佛祖的地盘,自然没有凡人。”
连二爷忍不住惊呼:“当真?”
“您不信?”若生俏皮地眨眨眼。
连二爷摸摸鼻子:“我又不曾亲眼见过,怎么能胡乱相信。”
这时候,他倒是又显得谨慎起来了。
若生无奈失笑。终于将话头扯到了亡母身上:“娘亲就在那呢,您怎么能不信?”
连二爷怔了怔。而后忽然重重点头,道:“那我信!”言罢又迫不及待地追问起来,“可是、可是你不是说那里头没有凡人吗?小祺怎么会在那呢?”
若生笑吟吟说:“娘亲是个好人,好人才能去西方极乐世界。这去了以后,便不是凡人了。”
“哎呀!”连二爷惊讶万分,一把从树下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若生急切问道:“小祺成菩萨了吗?”声音又响又亮,激动极了。
若生就道:“可不是!”
“菩萨小祺……”连二爷兀自嘟囔着。方才面上的郁色终于消去些。
若生也跟着站起身来,斜斜靠在粗壮的树干上,循循善诱道:“菩萨都是有大能耐的,爹爹您说是不是?”
话本子连二爷可没少看,闻言当然是想也不想便点了头,认认真真地肯定道:“这是当然!”如果菩萨没有大能耐,旁人还为何要拜菩萨?寺庙那么多,菩萨的金身也那么多,香火旺盛的地方也不少,可见菩萨的确是有大神通的。
连二爷对此深信不疑,但有一事却叫他忍不住疑惑了起来,问若生:“可小祺是什么菩萨呢?”
“……”若生顿时语塞。
放眼连家上下,只有若生孀居的大伯母一人吃斋念佛。若生知道的这些事,也都是无意间从她那得来的,连半吊子都称不上,所以如果要问她都有哪些菩萨,她是连一个也派不出。
思来想去,她满脑子就只有个地藏王菩萨。
可这……不管怎么看,都不便往她娘脑袋上安才对。
她狠狠心,索性胡诌了一个她自个儿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的菩萨出来,而后同父亲道:“所以爹爹只管放心就是,有娘亲看顾着,谁也不会出事的!”
连二爷被她绕了进去,真的相信小祺成了菩萨,终于高兴了起来,又想着有菩萨保佑,顿时安心了许多,但很快,他好容易落回了原处的那颗心却又飞快地提了起来,眉头一皱,神情变得局促起来,凑近了若生小声问:“我先前不理你,你可是生我的气了?”
若生笑言:“再有下回,可就真生气了!”
连二爷松口气,总算有了精神,拽着她要去看鸟笼里关着的鸟雀。
爷俩并肩走着路,他忽然侧目看向若生,兴致勃勃地问道:“等阿鸢肚子里的孩子出世,就叫小宝好不好?”
“小宝?”若生呢喃念着这两字,蓦地想起了自己曾无意间看见过的那本手札,父亲在自己出生那一天,曾也在纸上写下过“小宝”这个名字,说觉着姑姑为她取的名字不好,远不如叫“小宝”来得好听。
一晃眼,十二年过去了……
他竟然还惦记着这个名?
这可还真是,念念不忘了。
虽然她觉着这名听着也算讨喜,可那是她唯一的弟弟,万万不能任她爹胡来。
她将头摇成了拨浪鼓,一万个不赞成。
连二爷不忿:“哪里不好?比你的名字可好听多了!小宝小宝,多么朗朗上口!”
若生听着,一把拽住不再让他往前走,等到连二爷疑惑地转过头来看她时,她便粲然一笑。朗声说:“叫若陵吧!”
连二爷嘟哝着:“哪及小宝呀。”
若生见状不觉笑出声来,谁让她同父异母的幼弟,的的确确就叫做若陵。
“罢了罢了,到时候也让阿姐给取一个就是。”连二爷摇头晃脑地说着,迈开腿继续往前走了去,但只过一会,他就又忍不住要来同若生争论。是“小宝”这名好还是“若陵”这名好。
父女俩说着话。呆到了夕阳西下。
天色未黑,若生便在明月堂陪着他们用了饭。
夏日里白昼漫长,天色也黑得较平常更晚一些。
掌灯时。时辰就已不早。
若生便也就没有在明月堂多留,径直回了自个儿的木犀苑。洗漱过后,她散着头发坐在灯下看书,绿蕉就拿块帕子为她擦湿发。
淡淡的香气就伴随着绿蕉力道适中的动作。一点点在夏夜里散开去。
若生“哗哗”翻着书,略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丛蔷薇养得可还好?”
绿蕉笑着答:“奴婢白日里才亲自去看过。您放心。”
蔷薇花期长达近半载,眼下正是次第开放,一派繁荣的时候。
若生合上了书,叹口气:“明知自家墙上有个洞。却不叫人去修葺,这样的主人,恐怕也就只有我了。”
绿蕉道:“有那丛蔷薇花遮着。倒也不显。”
“眼下也就只能先这样了。”若生又叹一口气,将书搁到了一旁的矮几上。
元宝把来连家的这段路摸得滚瓜烂熟。闭着眼睛都不带走岔的,但轻易更改路线总是不安全,所以那墙上的洞,若生想了许久该封,最后却还是没有封。
回京后,元宝跟着苏彧走了,谁知没两天却又悄悄跑了来,来了也不闹,乖乖地进门,仰面往地上一躺,四肢摊开,等着若生给自己揉肚子,不时发出轻快的“咕噜”声来,模样极享受。
等到暮色四合,它就又麻溜地甩甩尾巴,回家去了。
当真是,来也一阵风……走也一阵风……
十足潇洒。
但它悄悄来了两趟,却并没有带任何东西,显然不是苏彧发了话让它来的,全是它自个儿自作主张。
慢慢的,元宝来的次数多了,木犀苑里的人就时常会在廊下看见一只肥猫蹲在那,仰头盯着挂在窗下的铜钱。
大多数时候,铜钱都是不搭理它的,只偶尔听见喵喵声,会猛地一扇翅膀,扑底下的人一头灰,再顺便叼两粒米朝元宝吐。
元宝立马炸毛,可它够不着铜钱,只能急得在地上乱转,转啊转,就发现了散落在地上的米粒,张嘴就舔,舔两下又给吐了,嫌难吃,飞奔至若生身边,要小鱼干“漱口”。
自打若生跟苏彧熟悉起来,元宝总黏着她,她手边便也备上了元宝爱吃的东西。
元宝吃过一回,食髓知味,就牢牢记住了。
不过这一次,它已经有数日不曾露面,也不知是不是被苏彧给拘了起来。
若生莫名地还有几分想它。
“姑娘,元宝那小东西又来了。”这时扈秋娘忽然打从外头走了进来,面上带着无奈的笑,微微一侧身,露出自己身后跟着的大猫来。
“喵呜……”它昂着脑袋轻轻叫唤了声,越过扈秋娘迈着小短腿朝若生走了来,走到边上就献宝似地一举爪,按到了自己身前悬着的锦囊上。
若生怔了下,凑近仔细看过,才认出来这就是原先用过的那只锦囊。
她不由得想起那次元宝带着空锦囊来的事。
百思不得其解后,她在平州问了苏彧,他却说是元宝偷的……
思及此,若生不免多打量了元宝几眼,这猫精怪得很,该不会又偷了一回吧?(未完待续)
ps:行文至今,萌爹的问题在书评区详细说过好几次,但每隔一段时间还是会有人问,汗~有不少人猜过二爷是装傻的,这个真不是…但二爷这个人物设定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傻子,生理角度,他有过无法修复的脑损伤,所以不能思考太复杂的问题之类的…心理上,二爷的性格是在“彼得潘综合症”上进行完善的,行事孩子气,遇事容易有逃避性,缺乏责任感,情绪容易失控等等…感兴趣的亲可以去查一下,是蛮有趣的一种心理疾病~~以古人眼光来看,二爷绝对是傻的无疑,但事实上他跟大众概念里的傻子,是不大一样的…至于朱氏是否要取代小祺这样的问题,其实没有多少讨论的意义呀~也许因为有小祺在前,朱氏就显得没那么讨喜了,但世上只有一个小祺,也只有一个阿鸢~朱氏活在若生父女身边,小祺则活在他们心里,并无矛盾~o(n_n)o~~一不留神写了好长,大家别嫌我啰嗦呀~另外双倍活动立马倒计时了,顺道再求下小粉红~
第119章 重五
元宝则见她只是看着自己,也不动一动,不由得歪歪头,叫唤了起来,“喵——喵呜——”
夜色正寂寥,轻轻的猫叫声,恍若婴童细语。
它模样乖巧地将爪子放下,搭在了若生的鞋面上,蹭了两下。
“里头是空的还是装了东西的?”若生扬一扬眉,终于俯身探手将它脖子上挂着的锦囊给摘了下来,一面又扭头问扈秋娘,“什么时候瞧见它的?”
扈秋娘笑着答:“就方才,吴妈妈说起今儿个夜里看天象保不齐有雨,想着让人将铜钱带到屋子里来,奴婢便过去了,哪知一转头就发现了元宝。”
若生嗔道:“它倒是每回来都先去寻铜钱了!”
早几回,它可都是马不停蹄地来寻她的……
须臾,锦囊的系带在她指间松开来,口子展开,露出里头装着的一张字条来。
原来不是空的。
若生将纸条取了出来,正要展开,伏在她脚边的元宝蓦地又叫唤了两声,嘴边的胡须抖啊抖,像在得意地笑。
“元宝。”若生叫了它一声。
它立马高高抬起头来,竖着耳朵“喵”了声。
若生便垂手摸了摸它的脑袋,笑吟吟道:“辛苦了。”
锦囊里头既然不是空的,那这字条定然就是苏彧写下的,所以元宝时隔几日突然间又冒了出来,应当为的就是来给她送信。它往常过来,也都是挑了白昼来的,这在入夜后过来,却还是头一次。
也不知苏彧要同她说什么。
二人回京后,见面总不如在平州时来得方便。自打苏彧来连家接走了元宝后,他们就再未见过。
若生暗暗揣测着,将手里的字条展开来。
薄而窄的一张纸,上头只寥寥写了几个字——
重五见。
若生微微一怔,呢喃着将这三个字给念了出来。
一旁伺候着的扈秋娘闻言,皱一皱眉,禁不住好奇地问道:“这莫非是什么哑谜?”
“重五。是端阳节呀。”若生将字条揉作一团。笑着摇了摇头,“不提倒是真的全给忘了。”
五月初五,是为重五。正逢端阳节。
端阳节这一日,饮菖蒲酒,食五毒饼,乃是风俗。
但在大胤。除这些之外,还有一项顶要紧的习俗。大胤朝多水。漕运兴隆昌盛,水路繁多,所以每一年的端阳节,大胤各地都会举办赛舟大会。天子脚下的京城自然也不会例外。
重五日的赛舟大会是大胤一年一度的盛事。
连家掌着水路多年,这样的盛会,当然少不了连家人的事。
尤其连家迁居京城。入驻平康坊后,又一向很得嘉隆帝器重。京城每年重五时节的赛舟大会便会有连家人亲自到场主持。
云甄夫人嫌闹腾,轻易不会露面,所以主持盛会的事就落在了若生的三叔跟四叔身上。有时是连三爷去,有时是连四爷去,俩人一道出现的时候,也不多。
但重五日的赛舟大会,究竟是怎么个流程,若生却一点也不知道。
她仔细回忆了一番,脑海里还是一片空白。
想一想,这么多年,她有记忆以来,好像只去过一回!
而且就是那一回,似乎也没能留多久便回来了。至于为何早早离场,她已记不大清楚。
她将揉成一团的纸条置于灯火之上,指尖一松,纸条便落了下去,不过一瞬间就被烧成了灰烬,冒出几缕青烟来。
扈秋娘见状不觉问道:“姑娘可是要在重五日出门?”
“今儿个是初几?”若生不记日子,如今突然要想,半天也没能理清楚。
“初二了。”
若生蹙起眉尖:“三天后就是端阳节了?”
难怪那天她偶遇三叔家的四堂妹宛青时,那丫头连连叹气,说好些日子没见着过父亲了。可见三叔是忙着办正经事去了,脚不沾地,连陪四堂妹多说两句话的工夫也没有。
说来三叔既忙着,四叔想必也躲不开,是以她将老吴的事说了后,四叔连传了底下的人去问话的也没有,显见是忙。
但除了太忙外,四叔想必也没有将她放在心上过,拿她当回事,没准根本就不曾想过老吴的死会有什么猫腻在。
不过他不来折腾,若生还乐得自在。
她空了手,便随意拣起边上搁着的一柄扇子把玩了起来,抵住自己下颌,沉思了起来。
苏彧为何要见她?
她猜不透,但却明白他为何选在端阳节。
赛舟是盛事,不仅京城的勋贵世家会派人参赛,普通民众也都会去围观。而且岸边多的是学子聚集,以赛事作诗,作的好作的妙的,亦有奖赏。人人都知道连家财大气粗,这奖金十分可观,是以参与之人众多。于贫寒学子而言,能在这一日脱颖而出,不但能获得奖金,亦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万一走了运,叫哪家瞧中请作幕僚,来日致仕,便极有可能成为捷径。
毕竟除了这一天,再想一口气见到这么多的达官贵人,就不容易了。
所以那一天的人数之众,用人山人海来形容,也着实不为过。
她同苏彧见面的事,也就变得顺理成章。
若生给自己扇了两下风,又去给元宝扇。
夏夜逐渐闷热,窗子半开着,也没有什么风。若生不喜欢用冰,嫌化开后湿漉漉的,都是水,瞧着就闹心,好在她也并不大怕热。
可元宝就不同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它长得胖乎,毛又厚密,打从入夏开始就怕热得很。
若生给扇着风,它就四肢摊开,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歪着脑袋。眯起了眼睛咧嘴似笑非笑地看她,发出舒服的叫唤声。
若生就顺手摸了它一把,结果摸了一手的毛。
掉毛掉成这样的,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得亏它毛多,不然早该秃了。
“喵呜……”元宝蹭蹭她的手指,黏着不放。
但外头的天色已是越来越黑。虽然天上有星子发着微光。但终究还是夜深了。若生想着它回苏家去的路程,过了会便将扇子收了,道:“好元宝。该回去了。”
先前未曾说好,她也不便自作主张将它留下。
元宝就从地上爬了起来,扭着屁股甩甩尾巴往外头去,倒也没有依依不舍。
若生不放心。吩咐扈秋娘跟着去看看。
但时已近二更天,外头早已宵禁。不能随意走动,所以扈秋娘也只看着元宝出得连家就返了回来。元宝是猫不是人,行动又灵便,入夜后也不被宵禁“犯夜”一罪所限制。就算是真遇上了巡夜的,也无妨。
换了人,少不得要被盘问上一番。
是以元宝出了连家后。顺顺利利地就回了定国公府。
猫步轻而无声,鬼魅似地进出了一番。无一人察觉。
夜色愈发深浓,平康坊上空响起了二更天的梆子声,定国公府的灯也熄得差不多,众人都歇下了。
元宝在星光底下一溜小跑,跑进了小竹林里,随即一进门,就看见了苏彧身边的小厮三七。
三七得了苏彧的吩咐在等它回来,可左等右等,睡意就慢慢涌了上来,直打瞌睡,眼皮也变得沉重。元宝回来时,他已经靠在门边闭上了眼睛,像是早就睡熟了。
元宝停下脚步,舔舔毛,猛地一个纵身跳起来,撞向了三七。
“地动了!地动了!”三七大呼小叫地睁开了眼,一看是元宝,顿时明白过来,懊恼道,“祖宗,你好端端地撞我做什么?”
元宝“喵”了声,一爪子砸在了门板上。
门锁着呢。
三七恍然大悟,连忙为它开门。
元宝的爪子还按在门上,不料他突然推开,踉跄着就朝里滚了进去,爬起来后气得冲三七直叫,全忘了自己方才还撞了人家。
“得了得了,就你话多……”三七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哝了句,又将门给关上了。
元宝这才作罢,转身去找苏彧。
已是亥时,苏彧却还没有歇下。
屋子里点了两盏灯,光线明亮,他正在伏案抄经,一字字写得干净齐整。
他不信佛,但他娘信。
他爹跟两个哥哥去世后,他娘日夜诵经,从此呆在佛堂里的时间比见人的时候还多,很长一段日子里,除表妹夏柔外,她连他们兄弟几个也不见。
不过夏柔同他娘呆在一块的时间,可比他们兄弟几个同母亲呆在一块的日子长得多了。
她是他姨母的独女,比他小三岁,自幼长在苏家。因是遗腹子,还未出生就没了父亲,三岁时又没了母亲。
他娘同夏柔的母亲是孪生姐妹,可怜夏柔小小年纪就没了父母,便收养了她,从此视若己出,亲自带在身边教养。
苏家又只有儿子没有女儿,所以夏柔虽是表小姐,却同苏家的女儿没有区别。
但苏彧想起这位表妹,却总没什么印象。
……大抵是个安静的人。
“喵呜——喵——”
元宝不知何时已经悄悄跳到了案桌上,探出爪子想要往经文上落。
苏彧斜睨了它一眼,道:“做什么?”
元宝“喵”了声,肉爪眼看着就要落了下去。
电光火石之际,一支墨笔蓦地点在了它脑门上,上下左右画两道,打个了大叉。
经文则瞬间被移开,“啪嗒”一声,它一爪子落了空,失望地叫了声,“喵……”(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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