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你完了!
“这锁是改制的四簧锁,两重锁栓,如今市面常见的仓房锁具大多只有三簧片,要么就是一道锁栓,比如顺天府府衙案卷库房,用的就是双栓三簧锁。
“卢掌柜,‘鬼手’给你特制的这把锁构造比起府衙来都复杂精密,可保你仓房无忧。你这五百两银子花出来,赚大发了!”
茶馆的窗下坐着两个人,左首的白衫少年举着茶,斜坐的姿态透着散漫。
对坐的商贾捧着一把崭新的两寸长福禄寿喜花旗锁,眉间喜色掩饰不住,颤着声点头:“想那鬼手神龙见首不见尾,我等哪有机会拜见?全靠秦公子从中牵线,在下才能如愿以偿!这份恩德,在下不会忘的!——这是五百两银票,公子请收好!”
苏婼从商贾麻溜掏出的那一沓银票上收回目光,低头慢条斯理地啜起茶来。
茶盅放下,对面的少年就已经到了跟前,坐下的同时,啪地把银票摆在了面前茶桌上。
“瑞祥银庄的票,我验过了,你点个数!”
那边厢商贾已经走了,窗下空荡荡。苏婼拿起银票,哗啦啦数了两遍,然后麻溜抽出八成的份额收下,把剩下推过去:“交代他守住口风不曾?”
“这点你放心!小爷我办起事来什么时候出过差错?”秦烨摊开银票放到嘴边亲了两口,然后一把塞进怀里。“话说回来,我竟然不知道你还有这么一手技艺!要是每个月有十来回这样的进账,小爷我可就发财啦!”
苏婼没理他,看了眼门外纷飞的大雪,把最后一口茶喝完,然后起身拿起斗蓬。“等我回了苏家,你要找我就递信进来。”
“知道了!”秦烨拍了颗碎银在桌上,跟着起身。
走到茶馆外头,门廊下等着各自的马车。
看到苏婼手里拿着把铜钱大小的小锁,秦烨又伸手来拿:“这是什么?”
苏婼拍掉他的爪子:“起开!”
“起什么开?什么宝贝,碰都不能碰?”
苏婼把挂在璎珞上的锁举高,挑眉道:“我说不能,当然就不能。”
秦烨送她一个大白眼。
立春过后的这场大雪,把京城又拉回了冬天。从昨夜到今早,雪就没停过,从北城门通往内城的这条主道上,街上人迹罕至。
城门下,此时正冒着风雪急驶进来三匹骏马,马蹄扬起的积雪混合着泥泞,溅起一路黄瀑。
“大人,我们是直接去苏家还是先去衙门?”
三匹马呈品字形前行,位于后方左侧的蓝衫青年扬声问着前方着玄服的少年:“罗智在朝混迹多年,与三司不少官员都有交情,这些老滑头,知道证据都被锁在铜箱里,只要打不开箱子,证据就取不出来,他们多半会想办法拖延。”
“苏家有宋延在,老家伙们再滑头,我就不信能翻得过我韩陌的五指山!”玄衣人勒马,顺眼望着前方茶馆屋檐下一双正说着话的男女,一张棱角利落的脸上,又透出几分不羁还有烦恼,“我得先去衙门,你回府跟夫人报个平安。”
往日人头涌动的这条大街上,此时因为下雪,整条街只有这间茶馆下还站着人,韩陌原本昨夜就该到家,因故推迟了半日,母亲此时只怕又已在府里念叨他。想到这里韩陌也有些无可奈何,他已经进东林卫当差有大半年,但母亲还是不赞同他的决定。
蓝衫人浮出一脸的理解,深深点头道:“那属下先行一步!”
韩陌看着他疾驶而去,也扬鞭启程,精选出来的蒙古骏马立刻又以风驰电掣的速度疾驰在街头。
苏婼眯眼对着天光,凝视着挂上了铜锁的璎珞:“我这锁有灵气,像你这样五毒俱全的人,碰了是会坏它的风水的。”
秦烨白眼快翻到了天上!“说得好像你有多纯洁似的!”
苏婼目光剜他,正要收回双手,“关爱”他几句,城门那边突然而来的马蹄声却压住了她的声线。她抬眼望去,这马蹄声却已经到了耳边!也就是一个错眼的工夫,一匹枣红烈马居然擦着她的衣角,如同闪电般疾驶而过,带起的一股风拉扯着她往前栽!
秦烨连忙扯住她衣袖!
一个踉跄后她好歹稳住身子,但等她回过神来,手上却已经抓了空!——原本被她握在手中的璎珞,此时竟被勾住在了最前方那匹枣红马的马鞍上!
“哪来的恶徒?!”
当街纵马不说,居然还带走她的东西?!
苏婼怒从心中起,追了几步后看着疾驰中离她越来越远的马匹,她又恶向胆边生!瞅准路旁被铁链锁住的一堆用来建房子的木头,拔下头上金簪,果断探入缚在铁链上的铁锁的锁孔——
这堆砍伐下来的树木少说有上百棵,靠墙竖立放着,只凭一条铁链锁住,这时候那铁锁叭啦弹开,就听哗啦一声响,铁链啪嗒掉落在地上!而说时迟那时快,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响声震耳欲聋,松开的树木立刻哗啦啦四散倒去!
韩陌急于赶路,又碰上这飞雪街头没有什么行人,手下便没有松懈。到了站着人的茶馆面前,为免撞到人,他还特意缓下了速度,只是惯势之下马儿踏雪打滑,还是走偏了点方向,朝着那路人冲了过去!
不过他旋即勒紧马缰,及时将它拉了回来,所以并没有造成什么损伤。
可没等他走上几步,就听到后头陡然传来雷霆巨响,下意识地将马勒住,余光中只见靠着茶馆墙边安放的一大堆木头,这时居然如洪水般朝着自己翻滚而来!
“大人!……”
作为从小习武的武将子弟,韩陌自然练就了几分观察力,方才过来这一路,他就已经留意那堆被铁链和锁拴住的木头。那木头都被捆得好好的,他不明白怎么会突然间就倒了!
但是情势刻不容缓,他不能不先以最快速度避到街对面再说!
街这边,目睹了这一幕的秦烨在认清楚那枣红马上的人之后,一双正待替苏婼鼓掌喝彩的手掌倏然停在半空,而且还蓦然睁大了眼睛!……
韩陌几乎没有在毫无防备下遇见过如此紧急而莫名的状况,他甚至来不及回味那百余棵比屋顶还高的木头以山崩地裂之势压向自己的窒息感,视线就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奔向自己而来的那道纤秀的、而又明显透露出怒意的身影!
这是个十多岁,梳着双丫鬟的少女,穿着藕合色裙袄,有着一副让人印象深刻的相貌,所以如果他没有记错,这应该是先前冒着风雪站在茶馆门前与男子说说笑笑的那个丫头。
韩陌也绝不记得自己与她曾经有过交集,所以他不明白她为何要停在自己马前,仰着头,气恼地瞪着他,那神情活似是他先前瞅了她一眼的工夫,就掠走了她的家财……
被无故这样对待的韩陌也没有什么好心情,但他还没说话,那绷着脸不发一语的少女,就突然间伸手探向他马鞍下方!
身旁的杨旭刷地抽出剑来:“你干什么!”
韩陌倒是不至于被个弱不禁风的小丫头吓倒,但这丫头却无视杨旭的长剑,居然直接在他马鞍底下摸索起来!
他又惊又怒,仿佛她摸的不是马的脖子,而是他的脖子!还没想好以什么法子逼退她,她就已收回手掌,在那只小巧而红润的掌心里,竟赫然躺着一串挂在璎珞上的小铜锁!……
韩陌着实惊了:“这是哪来的?!”
苏婼简直想啐他一口!顺走了她的东西,还问东西哪来的?她倒想问问他是哪里来的脸!
也不想跟他废话,瞪他两眼,她在衣衫上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铜锁上的灰尘,转身就走。
“你站住!”
就这么任她莫名其妙地来了,又莫名其妙地走了,韩陌顺不来这口气,必须唤住她问个究竟不可!
他竟然还不依不饶?
苏婼脸色越发不好看了,她脚步停下来。
秦烨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白着脸拽住她衣袖往回拖:“算了算了!快走吧!”
算了?在城内纵马,害她当街失仪,还顺走了她的东西,居然让她算了?!哪有这么好的事!放在衙门公堂上都不占理的事情,她苏婼可不会惯着!
她转过身,冲马上人咧嘴笑了下,然后慢步走回他马下,猛地一个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腿就朝他马臀上踹了过去!……
“该死!”
饶是韩陌功夫再纯熟,也顶不住他压根没想过这一着!电光火石之间,惊怒之中的他迅速拉紧马缰,但也没能顶住这份猝不及防!咒骂声刚落地,他就在仰天狂嘶的马鸣声里,连人带马如箭般地飞了出去!……
“大人!”
杨旭惊恐万状,当下就策马飞奔了上去!
苏婼直到亲眼看见枣红马上的人跟个棒槌似的,一头扑进了雪泥之中,才满意地拍拍手掌,披上斗蓬。
而她旁边的秦烨却双手抱着脸,已经只剩进气没有出气!
苏婼皱眉:“你这是做什么?”
“你完啦!”
秦烨怪叫着跳起来,惊恐地望着她,然后掉转头,如同避瘟神一样地跑了!只有漫天风雪捎来他抖得稀碎的一句话:“以后千万别说你认识我!”……
第002章 把京城翻个边,也要把她找出来!
赶上来的丫鬟扶桑眺望着秦烨消失的街头,疑惑道:“秦公子这是怎么了?”
“我哪知道?”苏婼耸肩,登上回府的马车。
秦烨一向都奇奇怪怪的,比方说苏婼第一次看见他时,他坐在吴家二小姐的绣帐之内,不但被锁链扣着双腕,而且身旁还躺着睡熟了的吴二小姐。
第二次看到他,他则是顶着半边脸的胭脂,从他小娘的姨侄女的房梁上滚下来。
所以就算他刚才跟见了鬼似的跑了,苏婼也不是很吃惊,最主要的还是她不想过多花心思去琢磨一个神经病的行为。
倒是耽搁了这半天,她得赶紧回去了。
不然特地拿捏好的归府的时间,也就白拿捏了。
城北苏家前院里的红梅,此时开得正旺,梅树下一座刻着“和合二仙”的巨锁形状的石雕,已经披上了四五寸厚的积雪。
“合”含锁之意,刻这和合二仙锁形石雕,是因为苏家祖上是代代相传的锁匠。本来一直普普通通,混口吃的罢了,但是家业到了曾祖爷手上时,他却把技艺研习到至臻之境,并凭着一手绝妙的开锁技艺,替杀进城来的太祖皇帝解了大难。
后来曾祖爷为太祖皇帝所用,有了官职,苏家还获赐赦造“天工圣手”匾额一幅。成了大周的“功臣”后,苏家又被钦点为朝廷御用的巧匠,苏家曾祖爷在世时,还曾是太祖太宗两代先皇御书房的常客,还根据毕生经验著书多部,相助三司刑案。
论家世地位,苏家自然是不能与公侯之家相比,但在大周它也算举足轻重。于宦海游历日久的曾祖爷又看得更加深远,他深知天姿因人而异,于是早早地做了两手准备,一面敦促子弟研习祖业,一面延请名师教习诗书。如此若将来后辈子弟无人有接掌祖业衣钵的天份,起码还多一条路可走。
后来苏家果真在科举路上渐渐走开了,如今苏家的掌家人苏绶,他二十岁就高中进士,随后一路青云,如今不过三十八岁,就坐上了大理寺少卿的位子,苏家在御用工匠的名号上,便又多添了一重清贵之气。
这大雪纷飞的早上,这位年轻的三品大员苏绶,坐在“天工圣手”的御赐镶金匾额下,望着厅堂中央地上摆放着的一只尺余长的铜匣,以及铜匣上挂着一只麒麟铜锁,却是眉头紧锁,毫无一点得意之色。
东林卫镇抚使韩陌状告定远将军罗智与东林卫的一个名唤袁清的百户的妻子通奸,并且谋杀了袁清。眼下他状告的物证就在这个铜匣子里锁着,但是,锁钥却找不到了,而铜箱里竟然还设有藏着火药的机括。
苏家是朝廷钦定的锁器行家,天牢里的机括都是苏家制作的,苏绶又正好担着大理寺少卿之职,这烫手山芋,就被三司一众官员弄到了苏家来,都希望苏家能在不引爆火药、又没有锁钥的情况下顺利打开这个箱子,取出证据顺利办案。
“干坐着也不是办法,还是得拿个主意出来。”
眼下苏家大宅的前堂里,坐满了从今日早朝上直接过来的三司官员。而说话的是坐于左首上位的一名锦袍年轻人,他不过二十岁上下,双目中却隐含威严:“总得确保证据到了诸位大人手上,在下才好回去交差。”
苏绶的弟弟,苏家二老爷苏缵闻言忍不住道:“宋公子,风险太大,这个主意实在是不好拿呀。”
苏家虽说是行家,也经不住是个血肉之躯不是?!
宋延望着他:“苏主簿,我记得当年令曾祖爷在世时,曾于两刻钟时间里徒手打开连设了三处火药关卡的地库,如今这么个小小的铜锁,难道还能难倒二位苏大人?”
这话苏缵可就不好怎么答了。他们曾祖爷天赋异禀,多少年才能出一个?苏家要是代代都有子弟媲美曾祖爷,那还用费那老鼻子劲去考功名吗?
宋延深吸气,又说道:“在下也并非有意刁难。只是眼下居然有人敢朝东林卫里的官员下手,这是揣着多大的胆子?我们大人都已经把证据送到了诸位大人手上,只差开箱取出来而已,三司衙门要是眼下这点事都办不到,那也太说不过去了!”
苏缵如坐针毡。曾祖爷在世的确赚下了许多名声,可打从曾祖爷过世后,这三代里就没有一个能在祖传技艺上有建树的,眼下这困境,有谁能解?这不是把人往死胡同里逼嘛!
他无奈看向苏绶。一直没有说话的苏绶定坐片刻,随后抬头:“去把祯哥儿祐哥儿传过来,一起参详参详。”
“大哥……”
苏祯苏祐都是他们下辈的子弟了,如今年岁不过十来岁,资质也是马马虎虎,传他们来能顶什么用?就是冒险,也没有让小辈们冒险的道理呀!
苏绶沉下声:“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宋延望着苏缵离去,顺眼望见一辆大马车恰好在这时候驶进苏家,茂密雪花里,车上下来的一主一仆裹得跟两只毛球一样严实,便想起来问护卫:“大人回府了吗?”
韩陌踏进位于内城南端的镇国公府,前来迎接的窦尹在角门下刚一看到他,一向温文的他就大张着嘴巴,早就准备好的一席话也突然噎住在喉底。
“看什么看!见鬼了吗?!”
韩陌铁青脸瞪着他,然后沿着无人路过的院落,大步朝自己的安庆堂走去。
走了几步他又猛地在门槛处停下,然后咬牙切齿地转身面向杨旭:“先前那堆木头一定有问题!去查清楚是怎么散开的,还有,那死丫头穿戴不俗,定是个官户女子,到底是哪家的,去把京城翻个边也给我找出来!”
“是!”
杨旭麻溜退了。
窦尹跟进:“世子……”
“你还有什么事!”
窦尹沉气:“一刻钟前宋延传信回来,说苏家已经想过各种办法,都没能在确保不引爆机关的情况下顺利打开箱子……”
第003章 三急?
位于通往安庆堂必经之路上的小偏厅中,镇国公夫人杨氏此时手抚着案上新剪的红梅,脸色不豫。
陪坐的娘子拂云连看了她几眼,忍不住道:“世子武功盖世,去的地方又不远,想来是因为风雪走得慢些,不至于出意外,太太不必担心。”
“他自然不会吃亏!他要是能吃几个亏,倒好了!”
杨氏闻言愈发恼火。“打三岁以后他就没让我省过心,不是得罪了这家就是得罪了那家,这些年他老子赚的俸禄都快替他赔礼赔光了!偏他还要瞒着我进东林卫,那地方是他能进的吗?从前闯祸,好歹也就是跟公子哥儿们打个架拆个台,我跟他老子出面,人家多少要给个面子。
“这东林卫是什么地方?动辙是要丢人乌纱帽的!挡了人家的前程,那是说几句好话能了结的吗?先前护卫就说一刻钟能到府,这都几刻钟过去了,人影也没见,谁知道他又去哪里耍威风了!”
杨夫人说着把梅枝拍在了案上,仍然风韵绝佳的脸上,满是怒容。
拂云连忙站起来:“世子大了,知道分寸了。再说眼下是替皇上办事,皇上都敢用,那自然无妨。”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忘了上个月他才把李家那儿子打断了腿吗?现在咱们还替李家担着医药费呢!他还有理,还说本来就是李家儿子不该欺负良家妇女!老天爷,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祸根?”
拂云笑着给她递着摊好了的乳羹:“世子锄强扶弱,有好的品行,这是好事啊。皇上还夸奖来着。”
“他倒好了,我却愁死了。把人都得罪光,有什么好处?不行,早晚我得让他从衙门里退出来,在家给我本本份份守着家业!”
杨氏撑着额头叹气。随后想到一事,又抬起头:“老爷上哪儿去了?我让他去李家问候几句,他去了不曾?……”
“十几个脑袋想不出个办法?!”
屋里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震破天的一道怒斥。
杨氏顿住,腾地起身:“是他回来了?”
韩陌一脚踹在门下花架上,一只鸡翅木做就的架子,瞬间被踢散了架。“都有哪些人在?”
窦尹垂首说了一串名字。
韩陌冷笑起来:“倒个个都是办案的能吏呢!”
“阿瞒!”
前方廊下传来呼喊,韩陌扭头,只见杨氏正急步从前方走过来。
他看了一眼自己身上,随后一哆嗦,急转身指着窦尹:“去备车!两刻钟后去苏家!”
杨氏追到跟前,看着他逃也似的背影,疑惑地望着窦尹:“他跑什么?”
窦尹屏息看着手指尖上半片烂菜叶子,缓声道:“想必,是三急?”
……
街头的不愉快没给苏婼带来任何后续烦恼。毕竟回府后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须关心。
下了马车,她先站在苏家影壁下打量。
建造了已有好几十年的府第依旧坚固阔绰,门楣上描金的“苏府”两个大字应是旧年重新上过漆,看上去十分新净。角门半敞着,门口的树下停着好些马匹车辆,而门口内外,偶有不同服色的家丁下人冒着雪在进出。
苏婼收回目光:“你去找木槿来,我在东边天井里等你们。”
按照既定规矩,回府后苏婼应该先去正院先见过长辈。但打发了扶桑走后,到了通向正院的东跨院,她却折转了脚尖,直接走向了最顶前的天井。
天井里有株老梅树,一树猩红花朵绽开在风雪中。
她站在冰雪压枝的梅树后方,踮起脚尖,差不多能看到前院那边的光景。有雪花阻挡,庭院里景物看上去不算很分明,只能辨出府里的下人,此时都聚在前院忙碌。但那股凝重严肃的气氛,风雪却无法挡住。
今日是大周顺康十八年正月初十,离苏婼出府养病那日,已经过去六个月十八天。之所以把这个日子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选择今日回府,是这几个月里她反复推敲过决定的。
抬头看看四面的青瓦高墙,这里一草一木,都比记忆里要新净,没有人知道,他人眼里这短短六个月,她苏婼已重来了一遍人生。
按照她人生原来的轨迹,十四岁那年——也就是去年,继母徐氏正待分娩之前,她忽然染病,咳嗽了许久也不见好。于是她便在徐氏生产过后,主动提出先搬到庄子上休养调理。一来免得过了病气给苏礼,二来则是苏母三年孝期将满,她正好在那里抄抄经书,静待除服。
三个月后,她如期回来出席了苏礼的百日宴。那场宴会办得十分热闹,苏家不是顶流的权贵,但却细水长流,恩荣不断,所以捧场的人也多,其中还有相中了她的未婚夫吕家。接下来她遵从父命议婚定亲,直到又三个月以后的今日——那一世的今日,府里突然来了这么多人,也有着这么样的气氛。
但苏婼身处内宅,只像往常一样做着女红,筹备着婚礼,浑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
她只知道苏绶和二叔苏缵一整日没有归家。继母徐氏难得没有来传她的丫鬟去训话,住在安福堂的苏家老太太也在佛堂里颂了一整日的经。就连她的弟弟苏祈,也没有闯祸,而是惶惑地来她的清芷堂外遛达了两遭,余下时间就在房间里读书。
后来苏绶照常上衙上朝,日子好像并没有什么改变,但从那以后,苏家锁道圣手的名声就不那么响亮了,原先由苏家承制的御门里那套天牢机括,没多久就由神机营和将造局接了手。
苏绶原本有望在仕途上青云直上,再过不久,他的恩师就会推举他升迁为六部侍郎,但后来一直到病逝,他一直都在四五品官之间徘徊。
苏家依然是苏家,但却由前程似锦而变得疲沓下来。原本订好亲的苏婼,更是在此过程里被退婚。
于是多年以后苏婼坐在灯下摆弄着满桌的锁钥簧片、于郁郁中追溯起颠沛的半生时,便总觉得顺康十八年正月初十这一日,对苏家来说并不寻常。
第004章 小阎王
反正都要回府,苏婼就选在了今日。
果然,这门里门外的状况看着就不寻常。
根据已有线索,不难判断今日之事定跟苏家祖传技有关,就是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姑娘!”
刚站了片刻,耳畔就传来咯吱咯吱雪地里行走的声音,扶桑引着与她服饰相当的一个俏脸丫鬟走来了:“木槿来了!”
两个丫鬟这半年里与她寸步不离,也是前世后来那二十多年时光里患难与共的伙伴。
为了提前弄个明白。昨日一早苏婼以回府拾掇屋子为由,提前打发了木槿回来探听消息。
“怎么样?”她问道。
木槿口齿利索地回答起来:“姑娘,您猜中了!苏家眼下正有麻烦。东林卫镇抚使状告定远将军罗智谋杀,闹到皇上跟前,昨日一上朝就开始公审,韩大人当场提交了证物,却是个锁得严严的铜箱,东西都在里面,钥匙却找不到了。
“三司的大人们忙乎了一日没有结果,朝上皇上又问起,大人们就把这箱子直接弄到了苏家来,所以如今前院都坐满了官员!”
名声在外的苏家居然是被开不了的箱给难住了。
苏婼刚想问清楚,话到嘴边她一顿,又问道:“韩大人?是韩陌?”
木槿吓了一跳:“姑娘小声点!您忘了这韩大人的外号么?”
这怎么能忘?外号“小阎王”呗!
太祖立国初期,于京畿四十二卫中另设东林卫,受命于皇帝,专掌内外巡察,不属刑司,却兼刑司之能,在大周,东林卫就是个一般的存在。
东林卫上一任指挥使镇国公,是皇帝发小,幼时便在东宫伴读,后来还曾于火场救过御驾,是皇帝最为信任的心腹。这位“韩大人”韩陌,便是镇国公世子,在镇国公被皇帝调去中军都督府任佥事后,韩陌就进了东林卫,担任镇抚使之职。
苏婼虽然没有见过这位名震四野的镇国公世子,但是关于他的轶闻,在街头巷尾酒楼茶肆那可是听过不少。甚至早就知道之所以称他为“小阎王”,是从“阎王叫你三更死,不会留你到五更”的典故中来。
传说他办事,放出口的号令,从来没有转寰的余地。此外还有一层,就是这位爷,非常地难缠,让他瞧不顺眼的事,总得跟你死磕到底不可。
但是苏婼并不怕这厮。因为她记得很清楚,最多半个月后,韩陌就会解任归府,去接掌家业,吃他的祖荫,从此不问政事。
一个不掌实权的公侯子弟,不过就是个纸老虎罢了!以后就算当街撞上不过是见个礼的事儿,有什么好怕的?
只是今日苏家这事竟是跟韩陌相关,还是有些出乎苏婼意料。
“韩大人怎么会管这种案子?”
有韩陌参与的事情,就意味着不简单,但苏婼目前更想知道事情的所有细节。
“因为这回死的是东林卫的一名百户,是韩大人的属下。”木槿语气变得凝重,“那百户没有后台,当初是顶了其亡父的职入的东林卫,平日也只是替韩大人办办事,大约那犯事的人也是没想到韩大人竟然会如此护短,竟到了纡尊降贵替死者出头的份上,才敢这么大胆。”
“既是只要打开箱子取证即可,为何不强破?”
“那可不成!箱子里头有机括,装着火药。强行破拆,里面的证据必然也就毁了。那‘小阎王’还不得把苏家给拆了?”木槿吐起了舌头。
紧接着她看看左右,又八卦兮兮地说起来:“奴婢还听说,这案子犯得还不太体面,据说是因这百户的妻子跟那个定远将军罗智勾搭上了,被这死者发觉,二人就合谋把人给杀了。
“但他们没想到死者生前竟然拿到了他们通奸的把柄,本来他是打算看在儿女面上争取妻子回头的,可惜自己先丢了性命。所幸他生前留过话给同僚,说是证据装在这么个箱子里,这边厢出了事故,他这同僚立即就禀了韩大人。这不,韩大人就着人把这箱子取了来,去都察院告状了。”
当着自家小姐的面,说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要是让老爷知道,得扒了她们的皮不可!但是自从去庄子上养病以来,从前凡事都要较真的小姐,竟然越来越不在意这些,这就也壮大了她们的胆子,以至于觉得在小姐面前无论说什么都是正常的了。
不过她自己也有些臊,所以紧接着就说道:“听正院的人说,那铜锁极复杂,簧片是好几层的,而且需得两把钥匙才能打开。老爷和二老爷可是眼下苏家技艺最精湛的人了,然而他们看过,竟也没有法子。奴婢方才回来时,老爷他们还没辙呢,不得已把小爷们也传去尝试了。
“而这么危险的事,让小爷们上不是更没把握么?”
她说到这里,又旁侧的扶桑对视一眼,然后同时看向了苏婼。
苏家所有子弟打从启蒙就得开始学习锁道,所以他们也是会的。但任何技艺都需要时间锤炼,把年轻一辈的子弟都传到前堂,这确属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但箱子里藏有火药,动辙就有危险,苏绶身为当家老爷,也不敢真让子弟们去冒险罢?
苏婼眉头锁得紧紧的。
事情已明摆着,苏家眼下的麻烦,就是来自于这只打不开的箱子。她看不到那把锁,事实上她也绝不能去看,但苏家的表现好像已经说明了一些问题。
锁道机括这类,其实百变不离其宗,端靠里头设置的关卡进行联动。寻常锁匠无可奈何的事,对苏家来说,不应该成问题,因为几乎所有的锁器机括构造,几乎都经苏家曾祖爷在世梳理过。
但是苏家却拖了这么久都没辙,执意要替属下查明死因的韩陌,所有破案的期望都在这只箱子里,拿不到它,十有八九会请皇帝裁决——因为东林卫是皇帝的亲兵,皇帝自己的人死得不明不白,负责办案的人还如此不力,打不开锁,以至于取不了证的苏家,没有任何一个君王会和稀泥。
第005章 他不去就打到他去
到时候受斥的是谁呢?绝对不会是韩陌。
一直深受恩宠的苏家虽说不至于因此罢官,但终究是让皇帝失望了。失去了御匠的光环,苏家便只是个普通的官户。
苏绶绝对明白这个道理,他只是没有办法。如果苏家日后能培养出个锁器方面的英才,那倒还有翻身之日,但遗憾的是,苏婼从前世后来那几十年的平淡里,已看出来苏家子弟没一个成器的。
所以不是因为韩陌的强横导致了苏家名声受损,曾祖爷留下的技艺被荒废、子孙一代不如一代的事实被披露,这才是使得苏家后期由盛转衰的根本原因,也是苏家必然的走向。毕竟朝中有才的读书人不少,精通锁器机括且又有才华的读书人却不多。
想到这里苏婼凉凉扯起了嘴角,被祖训所缚,她身为苏家女儿,前世从来不知道这祖传的技艺究竟传承得如何,父亲和叔父们也绝不会跟她提及这些,于是直到此刻她才看明白了,合着苏家正厅里挂着的那块匾,早已经名不符实!
想起自己前世那些年,她顿时没有了兴趣,掉转头往石阶上走去。
苏家技艺传男不传女,前世她颠沛流离的时候,苏家人依然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只要苏家目前倒不了,她操那心作甚?
“姑娘快看!”
刚踏上两步阶段,落在后方的扶桑忽然指着窗户外边道:“又有人来了!”
苏婼扭头,眯眼透过窗花看去。
花墙的那头已经传来了声势浩大的脚步声,进来的这群人足有一二十个,大多是配着剑的武士。
细看走在最前面的是管家吴淳,在他们引路之下,以及苏婼的二叔苏缵,在他们浑身都透着恭谨的行动中,一把描着岁寒四友的油纸伞,遮住身着玄色绣银云纹锦袍的人走进来。
纸伞遮挡,看不到胸膛以上,但是那双长腿以及极其合身的锦衣却无一不彰显着这是个男人,还是个身形十分挺拔,肌肉也相当紧实的男人……又或者还算不上“男人”,因为他从身侧露出来的手背皮肤还是紧致的,骨节也很精致,并没有年岁渐长后暴出的青筋。
“肯定是韩大人!”木槿把声音压得很低,“后面跟着的武士穿的衣服,跟前院里那位宋公子身边两个东林卫武士穿的一模一样!”
苏婼还以为被称为“小阎王”的韩陌是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子,没想到不但仪态不错,且有副这么样的好身材。
不过也没准儿,有这样的身段却得了那样的恶号,搞不好是因为长了张猪头脸呢?
“这下惨了,这小阎王都亲自来了,老爷肯定更头疼了。”
扶桑的喃喃自语使苏婼心思转了回来。
韩陌搅和的事情就没有能善了的,他这一来,苏家是连半点推脱的机会也没有了。他这么大一番阵仗,如果前世也来了苏家,那她肯定也会耳闻。既然没有,那就是说,事情在这世有了改变。
为了减少她重生带来的变化,她都在田庄多住了三个月。那这个与她毫无交集的韩大人,怎么又突然会到苏家来呢?
“完了,他连二老爷也没理,直接去前院了!”
木槿报告着最新进展。
苏婼攀着梅枝,也看到了这一幕。
这简直来势汹汹啊!
虽然知道韩陌嚣张不了多久了,但是眼下这会儿他的表现,谁知道他会把事情闹成什么样子?
她想了下:“先前你说传去的只有祐哥儿和祯哥儿,这么说祈哥儿还在禁足?”
木槿点头:“二爷自昨日起一直在房里读书,洗墨寸步不离地守在房门口,奴婢昨儿看到三爷打发小厮过去探望来着,洗墨死活都不肯放人进去,看得出来这次怡志堂的人都不敢有疏忽了。不过二爷在房里可没消停!”
苏婼示意扶桑:“你去找秦烨,跟他说一声,让他替我去建安坊内麻鸭胡同里,把周姓人家一个叫阿吉的底细摸清楚,然后来回我。”
扶桑不知她想做什么,讷讷道:“秦公子会去吗?”
毕竟先前都那副样子了。
“那你带把笤帚,他不去就打到他去。”
扶桑无语。
苏婼说完看了眼木槿,又说道:“回房把我的家伙什儿找出来,送到怡志堂。”
听到这里,丫鬟俩都惊了:“您要做什么?”
“开锁呀。”
苏婼施施然把手从梅枝上收回来,仿佛做这个决定天经地义,而先前打算不操心的人,压根不是她。
扶桑急得抓住了她的手腕:“姑娘可不能暴露自己,这不关您的事!老爷肯定有办法解决的!您忘了苏家祖训有多严苛吗?老爷本来就……
“总之奴婢可以肯定,您会制锁的秘密要是泄露了出去,绝对会有大麻烦!老爷知道了只会反过来以祖训严惩于您!您千万别冲动行事!”
木槿也道:“就是!”
“啰嗦什么?”苏婼理理袖子,“照办就是。”
……
苏家三房仍然合住在祖宅,老太爷过世后,身为长子的苏绶居了正院,二老爷苏缵住了东院,三老爷苏缨则住了西院。二爷苏祈与苏婼同胞一母生,苏婼长他四岁,三年前母亲过世之后,苏祈就搬到了与清芷堂隔着一座敞轩的怡志堂。
苏婼到达门下,眉心长着颗痣的小厮洗墨顿时目露惊色,好一会儿才喊“大姑娘”。
苏婼示意把门打开。他便麻溜地开了锁,并将门推开了。
雪天的屋里是昏暗的,除了薰香,还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墨汁的味道。苏婼皱着鼻子打量屋里,目光刚落到满地的墨渍与打翻的砚池上头,忽而一只枕头就飞到了跟前,咆哮声也跟着传了过来:“谁让你进来的?给爷滚!”
苏婼眼疾手快,一伸手就稳稳抓住了枕头。
绕过帘栊走进去,只见才过了十一岁生辰不久的半高少年怒容满面立在屋中,目光在对上她的一刹那,他一身气焰下意识收了收。
眼里也有同样的惊诧之色,但是紧接着他的表情又更加恶狠狠起来:“你回来的正好,我正要找你!为什么告我的状?!”
苏婼把枕头扔回床上,照着他后脑勺啪啪扇了两巴掌:“几个月不见,能耐了?!”
第006章 这是亲姐姐吗!
苏祈脑袋被拍得梆梆响!随后像头发怒的狮子一样跳起来:“你竟然打我!”
苏婼冷笑。“打你怎么了?又不是第一次打。让我看不顺眼,我还扇你呢!”
苏祈拳头抡得老高,但在她阴冷目光下,到底没能砸下来。
转而他却跳得更高了,怒吼声也更大了:“阿吉有多可怜你知道吗?她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过活!生了病都没有人管,我只是逃学替她请了个大夫而已啊,你居然去告我的状!你人住在庄子里,一双眼还盯着我,专门找我的把柄!你不是我姐姐,你是个索命鬼!”
苏婼双手环胸,斜眼睨他:“我就问,你想不想出门?”
苏祈瞪她,一个字都不想搭腔。
他不答也没关系。苏婼扬起下巴,冲前院方向指了指,直接下命令:“家里的事你肯定早就知道了吧?方才祐哥儿和祯哥儿都被父亲传到前院去参详那把锁了,我要你也去前院毛遂自荐一把。要是你把事情办好了,我有办法放你出门。”
“你疯了吧!”苏祈跳起来,“父亲和二叔都没办法解的锁,你让我去解?!”
“不是让你解,你也没那个能耐!”苏婼摩挲着手中杯子,漫声道:“你老老实实过去,把那锁仔细瞧清楚,包括每一条缝每一道纹路,最好,是能找个物件探探那锁孔。总之回来之后,你要无一错漏地把这些画出来给我看,讲出来给我听。”
苏祈甩给她后脑勺:“我不去!我才不送过去丢脸!”
苏婼端茶:“去了你就可以恢复自由,要是不去——”
她目光透过窗户,落在窗外的飞雪上,“那你那个阿吉,可就危险了!”
苏祈愣住了,片刻他又跳起脚来:“你威胁我?!”
“你说是就是。”
苏祈颤抖起来了:“苏婼!”
苏婼伸出指头掏了掏耳朵,不紧不慢道:“你当然也可以不听。不过,你应该也很清楚,我一向说得到做得到,要是不去,明天早上,你的阿吉就不一定还能留在京城了。”
苏祈手指头指着她,都快被她一句话给撂翻过去了。
苏婼起身走向他,睥睨道:“说吧,你去还是不去?”
苏祈与她对峙半晌,到底把手给垂下来了。
这样的架势,苏祈还能不去吗?!
她居然拿阿吉来威胁他!
姐弟十一年,前些年也倒罢了,无非是念叨念叨,可最近几个月她简直变了个人,对他百般折磨,不是告状就是挤兑!处处盯着他,把他拿捏得死死的,哪怕隔着一座城墙,都没能阻挡住她探过来的魔爪,她放出来的话,还能有怀疑的余地吗?!
他一口钢牙咬得咯吱作响,不甘心的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在她凉凉的目光之下,只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
……
韩陌走进苏家,苏绶就迎出来了。
都是乾清宫的常客,彼此当然认识。
但苏绶此刻顶着巨大压力,自然也就无法给出笑脸来。苏缵的担忧他怎么会不知道?皇上那边他倒不惧被发落,但是苏家名声在外,宋延已经把话放到了这份上,他要是再不动手,苏家颜面何在?世人日后又将如何看待苏家?
更何况韩陌实在不是什么善类——所以他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把子弟都传出来试试。作用肯定是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最起码,不也证明了苏家实在尽力了吗?
听到门房通报消息他就到达了影壁下,看到油纸伞下这少年面目寒凉,双手紧握,一身玄色锦衣衬得本就有“小阎王”之称的他越发凌厉冷峻,心下叹气,上前躬身道:“不知韩大人驾到,苏某有失远迎!”
韩陌颔首:“苏大人,在下不请自到,打扰了。”
“大人言重。”
前往厅堂的路上,韩陌问道:“一天都过去一半了,那箱子如今什么情况?”
苏绶硬着头皮回应:“我等正在想办法。”
韩陌停在门下,抬起头来,目光刚好落在厅堂正面的“天工圣手”御赐镶金匾额之上。他说出来的话透露着不高兴:“你们苏家是朝中顶级的巧匠,当年你们祖上靠着一手技艺给你们攒下这家业,苏大人不要告诉我,如今连这么一把锁,你们都拿它无可奈何。”
这番话不止苏绶难堪,厅内一众站起来准备拱手的官员,亦都纷纷停在原地。
宋延走上来:“世子……”
韩陌抬手阻止了他的说话:“诸位大人都是朝中栋梁,我不信这点小小的难题都解决不了。听说在座好几位大人与罗智都有交情,一个箱子居然难倒了你们这么多人,莫不是你们当中有人并不想我拿到证据罢?”
要论扣帽子,谁能扣得过东林卫这帮土匪?!
众人暗暗咬牙之余,韩陌目光又一一从他们脸上扫过:“我只有半天的时间。天黑之前若还打不开,那就只好请诸位大人一同去面圣了。”
他年岁虽轻,但身材高大,从小习武,腰身挺拔。且又常伴天子身侧,一身贵气早就养了出来,年龄对于他来说,哪里是什么可欺之处?这么一群资历不算浅的官员在他面前,竟只有沉默无语的份!
东林卫的存在意味着什么,朝野上下都有数。在座都是混迹仕途多年的老吏,谁能保证自己没有点纰漏呢?真闹到去面圣的地步,谁都讨不着好果子吃。
苏绶以往也不是没与韩陌打过交道,虽说印象中的他一贯都是这么跋扈,但今日的他看起来,似乎犹为不好对付。看了看旁侧的苏缵,还有早就证明是多余的苏祯和苏祐,他反复地深吸了几气,然后沉下气息,握起了双掌。
管家吴淳忽然走到他身边,声音里带着异常的起伏:“老爷,二爷……毛遂自茬,请求看看这铜锁。”
苏绶正在焦灼关头,闻言厉斥道:“他瞎胡闹什么?”
吴淳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道:“二爷十分坚持,说非得来看看不可。”说着他往门口递了递眼色。
第007章 你莫非在耍我!
韩陌早就听到了,他朝门口看去,只见十来岁的一个孩子,直立在门槛外,长得倒是落落大方,双眼里露着忿意,一看就不是个消停小子。
他没有插言。
他在想别的心思。
之前他撂下那番狠话,苏绶竟然没能立刻拿出主意,令他感到十分意外,苏家名声在外,几代以来都可说是大周锁道上的扛鼎名家,所以他是根本不相信苏绶解不开这个锁的,心里一直以为是这帮老滑头有意帮着罗智,但现在看来却不太是这么回事……
苏家虽说在京城权贵里也算有个名号,可是根基不深,还不到能故意跟东林卫相抗衡的程度,所以他们执意不拿出法子来,到底是有别的顾虑,还是当真在锁器一方面没有了底气?
他又抬头看了看厅堂上方那块匾额,说道:“既是令郎有这份勇气,苏大人何不让他试试?”
到底自己所求的是拿到证据袁清申冤,不是真要拿捏这些人,哪怕是个孩子,也是苏家的孩子,他不想错过任何机会。再者,苏绶不拿主意,他不想顺他的意。
苏绶张嘴想拒绝,又哪能拒绝?他最终又还是看向苏祈,不耐地唤了他进来。
苏祈这一路腮帮子都咬到酸胀了。都说长姐如母,有姐姐福气,啊呸!这话谁说的,看他不打死他!他就没见过苏婼这么冷血无情又恶毒的人,变着法的欺负他!处处跟他过不去,这三年来,天知道他外表光鲜,私底下在她手上,却是过的什么鬼日子!
“见过诸位大人。”
垂首进内,甫进门他就差点被这宛如阎罗殿一般阵仗震到腿软,目光也情不自禁停留在坐于客首的冷眉冷眼的韩陌身上——举京上下,除了宫中太子,再没有谁能有镇国公府这位爷这么牛气哄哄,不过没想到他还这么年轻。
苏绶肃声道:“你好生上前参详参详这锁,就当是研习。”
苏祈称是,提袍上前,围着这铜锁走起圈来。
苏家子弟三岁起就要接触锁具,熟识各种类型的锁,到六岁启蒙就学习制锁技艺。苏祈算起来也学了好几年了,不说解锁,看样记样的功夫还是有的。他围着看了几圈,而后停在铜锁前,小心翼翼拿起它,端详了几轮,最后从怀里取了片软木片,往里轻轻捅了捅。
苏绶看得紧张起来:“你别乱动!”
韩陌不满地睃着他。他旁侧的窦尹说道:“苏二爷莫非是已经有解?”
苏祈卖了个关子:“在下仔细看了几遍,的确有了些模糊想法,只是还待反复斟酌,请容在下先且回房,两刻钟后再回来向诸位大人复命。”
满屋子人清起了嗓子。
看到这会儿,也早就猜到了!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怎么可能解得开这锁?什么有了模糊想法,还待斟酌,明摆着就是托辞!苏家也真是的,到底搞什么明堂呢?明知道没有结果的事,何苦如此折腾?
韩陌虽然没跟着他们嘘声,但眉头也越皱越紧。
就这么坐着的工夫,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下雪天黑得早,要是天黑之前还是没打开,他便是能把在座这些人全都套上小鞋,谋杀袁清的凶手不还是没法伏法么?倘若苏家实在没有办法,下一步他又该如何呢?
“快回去读你的书!”
苏绶觉得苏祈就是前来丢人现眼的,没有好气。
苏祈出了厅堂,揣着一肚子气奔回怡志堂,一脚踹开房门。
苏婼正坐在炉火畔吃茶,茶水被惊得挨着她的脸畔溅出来。
她瞪了他一眼,把茶喝了才拭拭脸抬头:“看清楚了?”
苏祈且没顾上答话,为了阿吉,他忍辱负重拖来纸笔,在纸上画了起来。
纸上画着五个图案,前四个分别是铜锁四面的模样,第五个是放大的锁孔处的图。图画得不可谓不精细,连锁的每个面上落下的划痕他都给照样画了出来,锁孔处更是能清晰看到肉眼可见的那截部位。这些年他正经书没读,这写写画画的玩意儿看来倒是没耽误。
苏祈画完将笔一拍,见苏婼逐张仔细地看,凝起的双眉与闪烁着锐利光芒的双眼,与素日懒散漠然的样子截然不同,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他不由哼道:“少装模作样了,你莫非也会锁道不成?苏家至今还没有任何一个女子有资格传承这门技艺,你看了也是白看!”
苏婼没搭理他。兀自接过扶桑回房接来的一只三寸长小木匣子。打开之后,里头竟有好几十把长短形状都不一的簧片。
苏祈皱眉:“你哪来的这些?”
看苏婼仍是不搭理,而是从中挑了几枝趁手的簧片在手里比较,然后拿着小钳子小磨石开始打磨,他越发看不上眼了:“便是素日从我们口中听得了一些窍门,看得懂这些图,莫非你就有办法了?
“跟你讲,如今前头父亲和二叔都拿它束手无策,要想不触动箱子里的机关,引爆火药,同时又能顺利开箱取得那些证据,除非是曾祖爷还在世!”
苏婼把打磨过的一根簧片拿起来吹了一下,吹起来的其实看不见的粉尘噗到了他脸上。看到他狼狈躲壁,苏婼扬了扬唇。
“你莫不是在耍我!”苏祈怒而起身,“告诉你,我可不是好欺负的!你要是没完——”
“砰啷”两声,两根落在桌面的锁钥打断了他的下文。
“拿去前院。短的这把往下紧靠锁壁先插入,等抵到末端,再把长的这把从上方插入,同样抵到位,锁就开了。”苏婼说完看了眼漏刻,“不到两刻钟,刚好还剩了点时间容你赶过去。”
苏祈愣住了,拿着这两片锁钥在手,眼里充满了惊疑:“你当真的?!”
苏婼一巴掌挥在他后脑勺上!瞬间将他扇了个脸贴桌:“麻溜地给我死去前院,把锁开了立刻滚回来!要是敢对人说出半个字这锁钥的来历——实话告诉你,你那个阿吉祖宗八代都已经被我扒出来了,要是你敢把我的事吐露出去,我定会让她今天夜里就得消失在京城!”
痛感那么直接,苏祈脖子都缩进去了半截!
第008章 她竟然有这么神?!
距离苏祈被威胁过后不到半个时辰,他居然又被苏婼给削了!
想他苏二爷大小也是荣安坊内能墴着走的人物,没想到他竟然在苏府被苏婼拎住了后颈皮!
是可忍孰不可忍啊,行走在前往前院的路上时,他每个毛孔每一根筋都在冒火!
攥着手里的锁钥,他恨不能拿着它倒回去刮她的皮!她到底哪来的信心,就凭这两个破锁片就能把那把锁打开?
真是不自量力,给他等着!回头要是开不了,看他回来怎么收拾她!
“我要见父亲。”
回到前院门下,他咬牙按捺住心中的躁怒,让管家吴淳递话。
吴淳看到他后立刻惊了:“二爷怎么又回来了?”
苏祈不耐烦:“听不懂人话吗?我是来开锁的!”
吴淳眼珠子都快跌下地来:“……二爷您当真?”
苏祈已经不想跟他罗嗦了,拨开他就进了屋里。
“父亲,我回来了。”
堂上的苏绶已经走到了铜箱旁侧,正打算强行试一把,猛地听到这句话,他抬起头,正打算怒斥,苏祈却已经走到了桌旁,拿着不知哪来的两片做工粗糙的锁钥在那比试来比试去的。
“你搞什么明堂?!”
苏绶十分惊怒,他来开锁?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回去!再过来就打断你的腿!”
苏绶为人严肃,苏祈向来不敢在他面前乱来。眼下听他越来越浓重的怒意,还是有些胆怯的。但他也知道自己无功而返意味着什么!他怎么能就这么回去呢?阿吉的生计都拿捏在苏婼手里!要是这么容易放弃,他刚才就不会过来了!
他当作没听到苏绶的话,扭头望着韩陌,躬身道:“敢问韩大人,您确定这箱子里有火药,也有您要的证据是么?”
韩陌皱了下眉头:“当然。”
要不然他这兴师动众的是干什么?
东林卫的人办事还能有差错?
“好!”苏祈点头。
既然成败在此一举,他又还有什么理由反对?父亲再生气,只要箱子打开了,他也不可能重罚他!
转过身后,苏祈看准锁上的孔眼,先按照苏婼交代的,把短的那把取出来,不由分说,紧贴着锁孔下壁插了进去!……
“祈哥儿!”
看他如此任性莽撞,苏绶和苏缵怒吼的声音都变形了!满屋子也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好些人都忍不住震惊站了起来!更有些还做出避让之势,生怕万一引爆了火气,结果却伤及了自己!
但与此同时,一道并不算响亮的“啪嗒”声却从锁腔中传了出来,精于锁道的苏绶敏锐地听见,那分明就是熟悉的簧片弹开的声音!
苏祈心头好像涌上了一股热血,他不再停顿,当下把另一把锁钥也插进去!随后便听得再度传来两声轻响,而后铜锁的锁梁跳开了!那把两寸来长的沉甸甸的铜铛“哐当”掉落在地!惊呆的众人没有一个想到接住它,它便跳落在地上,弹跳出一串更加清脆响亮的声响来!
“真的打开了!”
不知谁的一声惊呼,刹时安静的厅堂又瞬间沸腾!
原先端坐的官员躬着身子从座位上向前探看,一双双眼睛瞪得有如铜锣那般大,它们从地上的锁移到苏祈身上,又从苏祈身上移回锁身上,如此往复,紧接着便有呼哧呼哧激动的气喘声响起来,还有从脚跟挪动椅子的各种摩擦声,不到片刻,屋里所有人就都围到了桌子周围!
韩陌在原地略坐,随后在宋延与窦尹伴随下大步走近。
确定铜箱完好而且铜锁已经顺利打开,他看向苏绶的目光更加迷惑了!
苏家这是搞什么?这不明明能打开吗?家里一个半大孩子出来都能解决的事,他们却拖了这么久,是故意的吗?!
合着先前不让苏祈出来,是他心里有数,担心这孩子坏他的事吧?
苏绶这老狐狸!
韩陌深深看了一眼苏家兄弟,再转向苏祈,拍拍他的肩膀说道:“祈哥儿是吧?明天你来镇国公府,我请你吃茶。今日之事回头要是谁敢为难你,只管来告诉本官!”
看在最终还是苏家人给他解决了难题的份上,他就不为难苏绶了。但要是谁还敢回过头来苛责苏祈,那他可就不客气了!
把手收回来,他冲门外道:“来人,开箱!”
得到了小阎王关照的苏祈一动也不敢动!
面对着一双双投过来的惊叹的目光,他已经呆了,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虽然也曾心存侥幸这箱子能打开,但理论上来说基本上不存在任何可能啊!
他没想到真的打开了!
苏婼居然根本不用到现场,只借着他一双手,就把这箱子给打开了!
她……竟然有这么神?
一旁望着他的苏绶同样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与苏缵参研了一日的锁,居然苏祈只是看过一回之后,就解开了,而前后竟然才只花了两刻钟工夫!
自己这个生性顽劣的儿子拥有如此天资,他竟然从来都没有看出来过!
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差错?
对祖传技艺的传承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他,绝不相信自己有可能看走眼!
深咽了一下喉头,他走到苏祈面前:“你是怎么做到的?!”
“大人!”
这句话刚问出口,后来就突然响起来一道惊呼。
苏绶扭头,只见开箱的两名东林卫武士目露惊讶之色,手抓着两把从箱子里拿出来的白纸,迅速走向了韩陌:“大人请看!……”
……
打发苏祈出去,苏婼就坐在廊栏上,无聊把玩着璎珞上那把锁。
木槿与传话回来的扶桑穿过梅树,俱带着喜色匆匆而来:“姑娘,锁开了!二爷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锁打开了!方才祯大爷亲口说的,锁开之后,二老爷就打发人进后院报喜来了,又把大爷三爷也唤了回来,如今各个院子都知道了!前院里当差的下人们也都喜翻天了!”
虽然事前百般劝阻,但麻烦在苏婼手上又得到了完美解决,她们又由衷地感到骄傲起来。
苏婼站起来:“这么说老爷也该回房了,走,咱们去正院请安。”
苏祈已轰动内院,她正好趁着大伙欢天喜地时,夹在其中去露个面,也省得还要打起精神应对。
“哎,姑娘等等!”
她刚起身丫鬟俩就把她拉了回去:“暂且不必去,老爷还回不来!”
“什么意思”?”
“眼下锁是解了,苏家的心头之患也确实去了,但是韩大人带来的那铜箱里头,竟然没有火药,也压根没有什么死者妻子与罗智勾且的证据,而只有一堆无字白纸!老爷他们都还在前院里头呢!”
“……没有证据?”
苏婼讷然。
第009章 解释!
此刻苏家的正厅里,又重现了半个时辰前的凝重和静默。不同的是这次表情坦然姿态放松的是苏绶兄弟与一众三司官员,而怔然无语,甚至是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是来势汹汹的韩陌!
望着两手抓着的白纸,以及空荡荡没有丝毫火药影子的箱子内部,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一切。
为什么明明这箱子是他的人按照朝袁清生前线索,从袁家找出来的,结果却出了这么大的篓子?
东林卫办事一向以严谨著称,但眼下不但事出在东林卫,且还是他韩陌负责的事项,如此一来非但袁清的冤案受到了审理的阻碍,他也不得抽身……
他回想着事情始末,记得箱子找出来的时候连袁清的妻子何氏都震惊且诧异,如果是她做了手脚,那她完全可以把证据毁了,完全不必伪造一个放在那里。可如果连何氏都没有触碰过,不曾掉过包,那难道袁清还会说谎吗?
“韩大人,这箱子怎么回事,还得请您给出个解释。您口口声声说这箱子里装的是证据,可不但证据没有,火药也没有,我等回去也不知该如何向皇上交差了。”
刑部郎中潘松龄咳嗽着打破了这幕安静,其余人也陆陆贯续续地跟着有了反应,目光灼灼地看向韩陌,多少带着点幸灾乐祸的意思。毕竟一刻钟前,到底又是谁逼着他们拿主意开锁的呢?如今锁开了,却没有他所说的证据,他们要个解释难道不应该?
韩陌抬头睃着他,走到他面前,然后抬脚踏上他面前的凳子:“我韩陌是个粗人,不通文墨,要不你先教教我,解释两个字怎么写?”
潘松龄虽说年岁稍大,但他是个文人,不光是身量还是气势,在这少年面前竟然都矮了一截!
韩陌冷冷目光定在他脸上,另一手挟起了箱子:“我就是要解释,也轮不到潘大人来听这个解释。你要是不教,那我可就撤了!”
潘松龄面对这如山般压迫,哪里说得出话来?只能是由着他带领人马,又浩浩荡荡地离去了!
……
韩陌顶着一脸晦气,挟着箱子回到府里,整个安庆堂的气氛立刻凝重得像是压住了一座山。
窦尹与宋延随后走进来,看看箱子又看向韩陌:“袁清生前的确是这么说的,箱子被他埋在库房的青石地砖下,一尺长半尺宽,箱子外壁铸有一只蝙蝠。除去里面所装之物,以及嵌有火药机括,这箱子完全符合他所说的。”
他一边说,一边把有蝙蝠的这一面转过来给他看。
韩陌沮丧坐下,摆摆手表示并不想再看。该看的刚才在苏家他就已经看过了,有问题不会等到现在。
再说从他十二岁起,窦尹和宋延都开始跟随他,三个人配合默契,他们也深知他的心思。所以他也不认为窦尹会连这一点都弄错,可是他确实也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又会出现这样的变故?
袁清既然生前有发觉妻子何氏与罗智通奸,那他必然会设法留下证据。所以这个证据肯定是存在的,只是它如今不再存放于这个铜箱里。
“袁清死的突然,会不会是他死前觉得不安全,所以又换了地方搁置?”
宋延试着推测。
韩陌望着他:“你看过袁清的尸首,确定他是死于他杀吗?”
宋延郑重点头:“尸首发现于护城河内,他口腔里有酒气,事发当晚,与他同桌喝酒的是卫所的弟兄,他回府确实要路过护城河,加上他确实不会水性,醉酒失足这个说法,看上去是说得通的。
“但是我查看过发现,他脚上一只靴子没了,脚趾甲缝里有些许青苔,而且,我也去实地看过,失事的那片水域并不深。这说明,袁清在落水之后还是有机会逃生的,至少可以呼救。最关键的是,他的鼻腔后部没有污泥。”
见韩陌目光渐显深邃,他继续往下道:“如果是正常溺水,刚落水的当口,他难免会大口呼吸,而当河水不深,那他就必然会吸入河底污泥。也就是说,凭借目前表象以下的证据,我坚信袁清是死于谋杀。”
韩陌抚起了后脑勺。
窦尹站片刻,接着宋延的话头道:“既然已确认袁清死于他杀,那此事因罗智与何氏通奸而起,明明是替袁清申冤的事,结果麻烦却绕到了咱们头上,我担心,这会不会是个局?”
宋延道:“是谁作局?”
窦尹微默,随后道:“如果是罗智呢?目的是冲着东林卫,或者是世子。因为很明显,假称箱子里有火药,世子急于取证,就会施压于三司,这也等于迫使世子得罪三司官员。如果这箱子开不了,世子就会认为证据在里头,只是无法拿出来,从而袁清的死也会因为缺乏证据不了了之,他的死也是白死。而如果打开了,那就是眼下这状况,直接把世子推到风口浪尖。”
韩陌支着下颌,眉头深深地拧了起来。
“世子!”
这时候小厮良喜跨进门来,脸上还有慌色:“护卫来报,定远将军罗智方才在承天门下击鼓喊冤,告世子捏造证据,诬告朝臣。皇上已召三司负责审理袁清一案的官员都进宫了,太子殿下着人出来传话,说让世子仔细这身皮!”
一席话说得屋里尽皆静默!
韩陌站起来,阴青的脸色直接沉成了黑色:“好一个罗智!如今想让我相信不是他做局都不成了!”
窦尹也凝重上前:“他必然是从苏家离去的官员中闻到了风声,又或者今日在苏家里就有他的人,如今连太子殿下都遣人来传话提醒世子,还不知那罗智在皇上面前已经闹成了什么样!”
“世子,世子!”
话音刚落,这时又有护卫拔腿往屋里冲来:“夫人往安庆堂来了!手里还拿着藤条!”
韩陌听到罗智告御状都未能失态,此时听到杨夫人过来,顿时就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糟了!母亲一定也是听到消息来找我,她一定会以此为由又怪责我闯祸,然后数落我不该进东林卫!”
说完他走到后窗之下,跳上窗台:“我出去避避,你们俩先替我顶着!”
第010 继母
苏婼没料到韩陌那只箱子还会出这样的岔子,按照前世种种,这箱子最终应该是没有被打开的,她不知道韩陌后来解职回家吃祖荫,跟它有没有关系,但箱子在她手上打开后,就有了这样的变化,应该是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
就凭韩陌在外那个恶名,也可以想见,接下来等待他的也不会有什么好事了。
好在这已经跟她无关。
前院人散后,后宅就因为苏祈而喜翻了天,不管大伙有多么不相信苏祈拥有比苏绶苏缵还高的解锁技艺,这也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苏祈当着那么多官员,尤其是当着那位活阎王的面三两下就把锁开了,虽然最后证明里面并没有机括,但他在事先不知道的情况下勇敢地出了手,这又说明他是拥有多么足的底气!
怡志堂这一下晌的门槛都快让人踏破了,因此苏婼归府的事情也没有引起关注。苏婼打发木槿去前院走了一趟,继母徐氏忙着打点怡志堂的事务,而父亲苏绶则忙着对苏祈耳提面命,苏婼索性留在房里收拾行李。
别的倒罢了,要紧的是还有揣在怀里这把银票,得赶紧藏起来啊!
五百两银子,分给秦烨两成,再扣除成本,她还能净赚三百多两。苏家家业丰厚,产业遍布江北,作为苏家大小姐,她的月例,年节时长辈们的赏赐,使她的日子过得绝不拮据。但是,谁又会嫌银子烫手呢?何况,前世她确实曾经经历过一段窘迫的日子。
凝望着琉璃灯的光晕,她支着下颌寻思片刻,然后按下桌旗下的金贴片儿,从弹开的暗格里取出另一只一尺来长的包了绸缎的楠木箱子。
箱子里已经压了小半箱面额不等的银票,手上这一沓放进去,立刻又上升了一个高度。
“姑娘。”
正抚着箱盖出神,扶桑就敲敲门走进来,手里还端着碗热腾腾的驱寒汤。
苏婼放了箱子,看到她放在旁边的桂圆,接了汤问道:“这会儿时节,哪来的鲜果?”
“三太太给的,“上晌三爷从任上遣人回京探望,捎了好些岭南的果子,三太太着人往各屋都分了些,方才奴婢去串门,便捎了回来。”
“三婶人还好么?”苏婼喝完汤问。
“好着呢,也为今日二爷的事高兴来着,留着奴婢夸了二爷好久。”
说到这里,扶桑勾下身子来道:“方才二老爷他们都聚在怡志堂,夸赞着二爷为府里争了脸面,如今被老爷传去了书房说话,但老爷脸上也是欢悦的。奴婢可从来没见过老爷对姑娘和二爷如此和蔼过,也不知道二爷会不会高兴过头把姑娘供出去?”
先前苏婼虽说叮嘱过苏祈,但她可不太放心。
“他不敢。”苏婼徒手捏开一只果子,“即便他说了,又有谁会相信呢?”
因为家里那条祖训,而苏绶又把这条祖训贯彻得极好,从来没有给过机会苏婼,让她打听和接近过家里这门技艺,她哪里会有途径去学会这门技艺?
且,谁又会相信她会制锁,技艺还这么高超呢?
就算认为她有辗转的法子偷学,那么连苏绶修习了小半辈子都未曾精通,如何她一个刚刚及笄的女娃儿就能强过他了?
一听就是很扯嘛!
这么一想,扶桑也觉得有道理。不过转头她又说道:“还有件事……姑娘不是早立了规矩不过问苏家事,也交代过秦公子咱们对外不插手官府事么?奴婢相信您就算不出事,苏家也不会有大碍,那怎么这回您又……”
苏婼面不改色:“那位韩大人咱们惹不起,也不能惹。有关他以及东林卫行事作风的传闻肯定不是捕风捉影,他们确实有那个操控事态发展的实力。总之这件事耗下去,受损的是苏家。对于我来说,是没有好处的。”
扶桑觉得这解释有些官方,但也没毛病。惹毛了那活阎王,可不就是捅了马蜂窝嘛!
但是苏家也不至于就这么弱呀……
苏婼不给她胡思乱想的机会,把箱子收起来,站起来往外走:“太太应该忙完了,咱们去正院。”
韩陌这番变故,究竟会带来什么后果,会不会波及苏家?苏婼觉得还是应该关注一下。而眼下最便捷的消息渠道,只能是正院了。
扶桑不敢怠慢,从还未来得及收拾完的行李中,取出一只精致的小锦盒揣上,随她出了房门。
府里到处喜气洋洋,关注点都在苏祈身上,但是每个人看到苏婼,又都从容地行着礼。可见她回来的消息传是都传开了,只不过苏祈为苏家做的“贡献”太大,光芒强到已经把她撇到了十七八里外!
想到苏祈先前在她面前那样嚣张,苏婼就觉得跟他的天还没聊完呢。不过不急,接下来她还有的是时间。
踏进正院,打起了帘子的房里就传出来声音来:“……也大了,怡志堂是否有些小?回头让二爷挑个大些的院子,再多传两个人去服侍。二爷要什么,只管来禀我。”
透过开启的窗户,可以看到屋里站着个三十上下的妇人,眉眼平淡,穿一身团花锦袄,发髻上只简单簪着两枝金钗,只有腕上一双翠绿镯子透着大户人家当家主母的贵气。
妇人说着话,一边伸手来接旁边奶娘怀里的半大婴儿,刚抱在手上,她就看到了门口的苏婼,目光停顿一下,她立刻又把娃儿还了给奶妈,走出门来。
“婼姐儿?”
苏婼刚好走到门槛下:“太太。”
苏母过世的翌年,苏绶就新娶了妻子。面前这位“太太”,是苏绶的填房,城南徐家的女儿。徐氏曾经守着望门寡,后来父母皆亡,兄嫂只能勉强维持家业,她便又起了再嫁之意,如今已为苏绶生下次子苏礼,这是她生育之后,苏婼与她第一次相见。
进了屋,徐氏招呼苏婼落坐:“怎么赶上这么大雪天的回来?早上我打发人去庄子里传话,让你索性过几天再回,你莫非是没有遇见他?”
第011章 这样的父女关系
“我出门早,怕是错过了。昨日行李都收拾好了,我也就懒得再开箱。左右路途不远。”
“没出什么事就好。你二婶这几日恰好也回娘家了,你打小就与她亲近,不然有她接应你,也好些。”
“无妨,太太打点的很妥当。”
不咸不淡的对着话,丫鬟把茶点奉上来了。
徐氏虽说人至中年,却也为妻为人母不久,与这继女的相处多少透着些不自如。等上了茶,她道:“前院里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我先前忙着张罗茶水饭食,没有来得及去招呼你,怕是有所疏忽。房里可有什么缺的?让丫鬟们直接来找银杏,她会送过去。”
苏婼皆应着,道着“多谢”,又说:“我因听说太太忙碌,便先去了趟怡志堂,教训了他几句,这才来给太太请安,失了礼数,还望太太莫怪我。”
“你去过怡志堂了?”徐氏讶异。
苏婼笑了下:“去过了,还让他去了前院。他是长房嫡长子,祯哥儿祐哥儿他们都去了,没道理他却躲在后方不作为。我是长姐,敦促他是应该的。”
徐氏望她半晌,点头道:“难怪。”
苏祈一向不肯在苏绶跟前露面,何况是这样的场合?原来是苏婼催促的。
回想起过去他们姐弟的相处,她又说道:“先前祯哥儿来说,祈哥儿把锁解开了,他替你父亲,也替苏家解决了大难题。那箱子那样棘手,动辙就是要受皇上斥责的事,你父亲愁得头发都快白了,只差上折子向圣上请罪,他有这样的本事,你父亲已经琢磨着要褒奖他了。想必这些事你也都知道罢?”
苏婼道:“小孩子当虚心为上,不宜给过多的赞誉,不然就容易骄傲了。不过,他一向受批评打击较多,受到一回赞赏也不容易,我以为适当激励下也可。”
既然是褒奖,不要白不要嘛,先让他收着,回头她再去取他的孝敬。
徐氏听她不紧不慢地说话,回应得滴水不漏,游刃有余,话题渐渐有些难以为继。
她没有做母亲的经验,又隔着个早逝的原配夫人在其中,哪里能有那么亲近?
印象中的苏婼温柔娴静,乖巧听话,并不曾给自己添过堵。很是省心。但除去她的好性情好相貌之外,这位大小姐其实与谁都称不上亲近。出府了半年归来也是,好像总跟人隔着一层——倒也罢了,毕竟是幼年丧母,总归是有些失意。
可是除此之外,这个十几岁的少女,眼底似乎幽深得过份,让人看不穿。你说她沉着冷漠,她又与你言笑晏晏,说她热情天真,目光所及之处,却不管是人还是物,不管是飞鸟花木还是家俱器皿,又似都不在她的关心范围内。
徐氏也不想过多地研究她,但她毕竟及笄了,也到了议婚时候,过不多久她就要出阁,意味着彼此没有多少时间共同生活了,那她这个当继母的,便很该尽心尽责,留个好名声罢?
想到这里她又探究地看过去,对坐的少女不知在看什么,目光逐寸地在屋里游移,像是温习着脑海里对这屋子已经不太深刻的印象。在这样的审视中,那股超出年龄之外的沉着也就更明显了。
“太太,老爷回来了,说晚饭多备几个菜,要奖赏二爷。”
丫鬟银杏撩帘进来禀道。
苏婼听闻,问道:“皇上没传父亲也进宫么?”
“暂且还没消息来呢。不传不是更好?你父亲一向不愿意对这些事卷入太深。”
徐氏说完,朝丫鬟挥手:“你去厨院里传个话。大姑娘正好回府,再备几个大姑娘爱吃的菜。”说着她与苏婼道:“祈哥儿真是给苏家长了脸。难得今儿这样高兴,我晚饭就在正院里吃罢。许久不见你父亲,父女俩也好好说说话。”
徐氏眼里的苏祈,打小就性子执拗,又贪玩厌学,无论是学堂里功课还是祖传的技艺,都从来没有好生对待过。今日前院剑拔驽张,苏绶苏缵都可说是被形势逼到了绝路,都未曾想到开解之法,他苏祈一去就迎刃而解了,她也不敢相信,但不信也得信。
苏婼回道:“原不该拒了太太的爱意,但父亲今日应该挺忙的,也没法叙话,干脆就免了吧。”
韩陌弄出这么大个乌龙,摆明是递出了把柄让人捉,先前来的时候她已经听说罗智等人已进宫告起了御状,苏绶身为大理寺少卿,又是打开铜箱的见证人,只怕他想不卷进去都难。眼下纵然皇帝还没传他进宫,他也没有闲心跟她叙话吧?
退一步说,即便他有这闲心,苏婼也是不稀罕的。
在她人生里,父亲这个词就相当于一个符号。从记事起,苏绶就在外地任职,他不带妻儿赴任,见他面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且就是回来了,也总是住在书房,并不怎么回这个正院。
苏婼初见父亲时也曾很亲热,很期待,但每次到他面前,他要么是视若未见,要么伸手抱一抱,也是冷着脸不耐烦,搁膝上坐坐就放了下来。到她四岁时,母亲生了苏祈,长房里终于有了传宗接代的人,父亲更是几年都难得回来一次。
直到最后他回京任职,她都已经十二岁了,而那个时候很多事情都变了。
这样的父女关系,有什么叙话的必要?
这个正院,这个房间,所有的记忆都是她和母亲,没有父亲的存在。
而现在,连母亲的影子也让他快速地娶回来的徐氏给代替了。
苏婼从来不否认自己是苏家人,是受家族的庇佑拥有着这样的生活与身份。所以她不管前世今生,不管在哪里,都以维护苏家名声为首要准则,先前也借着苏祈的手化解了韩陌给予的危机,但她并不认为她该接受这样一个父亲。这是两码事。
苏婼从扶桑手上接过那只两寸见方的锦盒,打开放到桌上:“我特地请人打了这把长命锁,给礼哥儿求个好福气。太太事忙,我就先回房了。”
说着她站了起来。
第012章 飞到脸上来的唾沫星子
徐氏看到盒子里的锁,一寸大小,呈祥云状,赤金做就,面上刻着鱼鳞,一看又是只胖嘟嘟的鲤鱼,鱼眼还镶着红宝。
因为实在精致,不由拿在手上把玩,发现刻着有“宝祥号”的字样,知道是城中最老字号的金器铺出品,价值不菲。
她当下也起身道:“这怎么使得?你一个姑娘家,动辙对一个小孩子出手这么阔绰,没得惯坏了他!”
苏婼在门口回头:“我花钱的地方少,您要是看得上,就让礼哥儿挂着罢,不妨事。”
真不妨事!一把锁而已。
要知道她之所以能够拥有手上这门技艺,她徐氏要占上一份功劳。
前世苏婼被退婚后,她也没打算再议婚。
但苏绶显然有他自己的想法,她不想议也得议,于是几经辗转,把她嫁了个五品京官的儿子。
婚后公公外调,合家南迁,结果丈夫在路上就遇上瘟疫死了,那时候他们成亲才三个月,连儿女都未及留下一个,更别说结下什么深厚的夫妻之情。
夫家要求她守寡,那会儿她才十六岁呀!有没有男人无所谓,关键是她要在一个陌生的家庭困禁一辈子,不自由啊!
所以她当然不肯,想着还有娘家可投奔,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带着丫鬟一起逃回了京师。可苏绶觉得她丢脸,不让她进门。最后她借由二婶黄氏悄悄带进门,决定拿取母亲的遗物后就远走他乡。
那个月黑风高夜,开库房的时候居然惊动了苏绶,伴随他前来察看的徐氏,在那千钧一发的当口竟然悄悄将她推进公中的库房藏了起来!
当时苏婼都懵了!她完全没想过这个接触不多、更谈不上深的继母居然会推她这一把!
就是这一藏,使她平生第一次看到了曾祖爷留下的著作,并且一眼就深陷了进去。
出府的时候她把书也带了出去。后来几十年,她揣着这几本书在人世间徘徊,为了翻身,她吃尽苦头,终于修出一手绝佳技艺,还把锁器铺开遍了整个江南。“鬼手”的名号,实则是前世世人所赠予她的,不过是被她提前带到了这一世。
就冲着徐氏在苏绶眼皮底下把她那一推,十把这样的金锁她也值得。当然随着她阅历渐深,也想过徐氏当年藏她也可能是有她自己的私心,但无所谓了,总之是因为徐氏,她才有了后来的福分。
“你怎么在这儿?”
刚出院门,迎面就撞上一人,他目中微露惊色,眉头习惯皱起,似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并不想看到这个女儿。
苏婼镇定如常,目光往苏绶面上一驻,然后就低头道:“父亲。”
苏绶静默了片刻,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寻思什么话题,反正最后什么也没说,嗯了一声他便抬脚进了屋。
苏婼也没有停顿,脚下生风地走了。
听到院门开了又响,苏绶在门槛内回头,只见空荡荡的门下只有雪花纷飞。
徐氏唤了声“老爷”。
苏绶看到她手上的锁,问道:“这是何物?”
“是婼姐儿特地给礼哥儿的礼。您看看!”徐氏连忙塞给他。
苏绶垂眸瞄了一眼,而后就走开了。
“更衣,我要进宫。”
徐氏愣住:“到底还是要进宫?”
“嗯。”苏绶望着铜镜里的自己,抿住双唇也不再做声。
……
苏婼出了正院,脚步就从容起来了。
跟继母相比,亲爹反倒成了不相干的人了,她也很无奈。不过如今对她来说已经不算事,有前世几十年时间,她早已经对事实麻木。既然知道了他有多么无情,那她只需要谨守子女的本份就好了,至于父慈子孝什么的,统统见鬼去吧!
毕竟那些年他不在家,可不是因为他忙,而是因为他压根就不愿回来。
苏绶当年迎娶谢氏,心里是不同意的。这不是什么秘密,苏家上下都知道。
苏婼的祖父与她的外公早年结下儿女婚约,祖父祖母对母亲谢氏的才智姿容都赞不绝口,但苏绶就是横竖看不上。倒不是因为苏绶有什么难忘的表妹白月光,他大概就是纯粹的不喜欢谢氏。
被逼成婚后他就主动请奏调去了京外赴任,一去十几年,三年前谢氏身故,他便立刻听从他恩师礼部尚书张昀的话,留在了京师。在谢氏死之前,他婉拒过多次张昀的举荐,坚持留在南边当他的知府。
随后,在谢氏死后才十四个月,他就迎娶了徐氏。
苏婼对徐氏暂时没有什么意见,徐氏在这段关系里是被动的,至少在她目前所了解的情况如是。除了库房前那一推之外,前世后来,她也把苏绶与徐氏的关系查得明明白白,苏绶的确是请人为媒才娶的徐氏,并且婚前就只相看时见过一面。由此可以判定苏绶的一系列行为,跟徐氏没有关系。
不过话说回来,苏绶宁肯心甘情愿地娶一个姿色寻常、且只见过一面的徐氏,也始终不肯接受才貌双全的谢氏,也真是有意思!
“姑娘,秦公子捎信来了。”
木槿在后院游廊下找到了她,递给她一封信,“阿吉姑娘的事好像打听清楚了。还有,老爷进宫去了。”
苏婼讶了下:“还是去了?”
……
韩陌出了镇国公府,信步走了几圈,大街上还是静悄悄的。但此刻的安静与先前的安静可太不一样了,都不用找人打听更多,他都能猜到如今乾清宫是怎样一番情景。
虽是逃过了杨夫人的责问,他一时也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原本以为袁清的死只是个普通的谋杀案,现在看来,还勾扯了朝堂私下的一些利益。可惜的是如今线索全断了,袁清死于他杀,他所留下的证据又在哪儿?
“听说镇国公府那‘小阎王’被朝中的将军和三司官员一道告了!”
“他也有倒霉的时候?……”
身后的茶馆传来激烈的讨论声,那碰撞的杯子和抢着发表言论的速度,飞出的唾沫星子简直都能越过窗户直接喷到他脸上!……
第013章 这见鬼的孽缘
还真是喝凉水都塞牙呢!
韩陌斜眯着双眼,阴冷地瞥着屋里。
护卫凑上来:“世子,这些人也太过分了!小的要不要进去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韩陌深深凝视他:“你看他们一个个弱不禁风地,经得起你两拳头么?”
护卫愣住。随后又梗着脖子道:“那咱们杵在这雪地儿吹风也不是办法。”看他这怒火攻心的,回头风侵入体,气出个好歹他们可没法儿回去跟镇国公和杨夫人交代不是?
他灵机一动:“世子,要不咱们去中军都督府衙门找国公爷拿主意吧?”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韩陌目光更是像刀子一样了:“就眼下这工夫,夫人去安庆堂逮不着我,你猜她接下来是就这么算了,还是想别的辙?”
护卫猛地拍起脑门。他怎么把这个给忘了!杨夫人对镇国公把韩陌塞进东林卫的事早有意见,此时十成十已经镇国公发难去了。就镇国公那个惧内到举朝都出了名的德行,他还能包庇韩陌不成?所以这时候找爹也绝不是什么好办法。
“……他倒霉算什么?就今儿上晌,还有人亲眼瞧见他在大街上摔了个嘴啃泥呢!那模样,嘿嘿,可惜咱们是没见着!”
屋里的声浪越来越高,韩陌的脸色也越来越黑了。
居然把他早上那事儿也翻出来说了!该不会是整个京城都知道他在大街上丢人现眼的事了吧?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才多久工夫,居然就把他的糗事翻了个底朝天?!
也不知道杨旭查出那死丫头来历没有,等查出来,看他不好好把她调教调教!
韩陌不想往下听但是一时又不知道去哪儿。看这架势,就是挪个地方,他也不会变得更痛快吧?
另一边,苏婼看完秦烨递去的信之后,也已经趁着苏绶进宫的当口,又溜出府来了。
秦烨给她的信件除了写明白阿吉的情况,末尾还捎带了几句话,而这几句话总结起来只有一个意思,就是他在听说了先前苏家发生的事情之后,经过深思熟虑,认为现在必须当面跟她说件事情,让她立刻马上务必出门去趟香油铺子,他在那里等他。
开在城南八方胡同里的香油铺子,是苏婼铸造锁器的秘密场所。从庄子上回来后,苏婼因缘际会结识了秦烨,然后秦烨就替她在外头揽私活,她不方便出面,秦烨就把自己母亲留给他的一间香油铺子的后院拿来作工坊。
苏家在城中,往四面八方去都不算远,最重要的是,秦烨狐朋狗友多,消息灵通,公立的情况他也许知道些,于是一番打点,她出得门来,直奔就在三条街外的八方胡同。
不过一刻钟,眼看着快接近胡同口,准备拐弯时,苏婼忽然眼尖地透过车窗看到了路边贴着茶馆窗户边的一个人。
之所以会留意到,一是因为这时候风雪已经停了,视野已清晰了很多,二是路上本来就没有很多人,寥寥几个罢了,这人很惹眼。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个人的身量和身上的衣裳看着都十分眼熟……
京城里虽然遍地英才,但是有像这样高大挺拔又匀称精壮的人是不多的。像他这样穿着打扮得这么醒目又耀眼的就更不多了!
午前在前院,她扒着梅枝看到从苏家大门进内的那个人,他就穿着为天南地北玄色绣银纹的锦袍,同色绣祥云的靴履,那副装扮与面前这个扒窗听壁角的人一模一样——
她绝不会记错,因为她甚至连他的手长什么样都看清楚了!
是韩陌!
先前还横得不行的他,此时竟然鬼鬼祟祟地猫在这里听壁角?!
“停车!”
苏婼激动地唤停了车夫,然后把车帘大拉开,睁大眼盯着他背影看起来!
没错!的确是他,是那个横行霸道,在苏家耀武扬威的家伙,他身旁的护卫穿的衣裳也是她见过的!
眼下罗智他们正在告他的御状,连苏绶都没躲成,也被传进宫了,他此时不是应该想办法应对吗?居然还有闲心在这里听壁角?……
“回去交代宋延,让他明儿就把这馆子盘下来,改成马行!”
这时韩陌突然扭头,吩咐护卫。
这一转脸,他的眉毛鼻子眼就全露了出来。
苏婼探长脑袋,正腹诽着这小阎王长得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样,目光定住的刹那,她陡然就觉得这脸比衣裳更眼熟,再一细看,她整个人立刻就跟针刺了一样,差点从座榻上跳了起来!
……屋里头不知谁打翻了胡椒粉罐子,韩陌打了个喷嚏。
他真的满心晦气。
每往下听他唠一句,他心情就暴躁一分,这些人简直越说越不像话!连他摔的地儿不是马槽,而是马粪坑的话都编派出来了!还把他摔成什么模样说得绘声绘色,活似他们当时就守在旁边看着——不,就像是他们亲手把他自粪坑里捞出来的!
这么喜欢马粪啊?且等着呗,到时候把茶馆改成马行,再把他们一个个拉马厩里掰扯个够!
“刷拉!——”
他刚把腰抻直起来,这时前方忽然传来一声不算太大的响动。他遁声望去,只见不知几时路中央竟停了辆马车,就在他刚刚抬头的刹那,车厢里的人“咻”地一声扯上了窗帘!
那速度那作派,活似正在避什么瘟疫也似!
韩陌只觉一口老血猛往头顶上蹿!
好家伙!现如今他是面目可憎到连个路人都能嫌弃起来了?
他寒起脸,抬腿走过去!
车厢里的苏婼听到踩踏在积雪上的脚步声渐行渐近,满脑子一团乱麻缠绕得更紧了!
上晌街头那个小风波其实她早就抛诸脑后了,毕竟她的璎珞拿了回来,连秦烨也重新被她抓了回来干活,在街头撂倒个把不守规矩的家伙,对前世她连绿林老巢都进去揽过营生的她来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然而她绝没想到这事儿还有后续!
这见鬼的!
要是让她知道早上那人是能吓哭小孩的小阎王,她就算把那伸出去的脚拿去踹秦烨也不会踹他呀!还有他那个箱子的锁也是她给打开的……
一天还没过完他们就撞见了三次,这到底是什么孽缘?!
第014章 门缝里飘出来的香气
车帘子是不透明的,只要姓韩的不动手,他就不可能会发现她。但是人家毕竟有个那么特别的浑号,前世听说他归府享清福之后,可也没有消停呢,人家照样顶着爵位作威作福,那他会不会动手扯帘子,可就说不准了!
苏婼自不可能乖乖等他来逮她,当下捶着车壁催车夫:“别愣着了!快走!”
车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到韩陌面色不善地朝这边走来,不敢惹事,当下扬起了鞭子!
韩陌气归气,恼归恼,其实没想干什么的,就多看看车里坐的什么人,吓唬两句。
没想到他刚到跟前,那马车竟然跟被鬼撵似的跑了!带起一路黄泥,还溅到了他袍子上!
该死的,这可是他晌午出门前才换上的干净衣裳!
韩陌还是早上那个阴沟里翻了船的韩陌吗?当然不是!
在他眼皮子底下还想跑路?
他身手多快呀!一个错眼就飞身赶到了车头,然后又一个旋腿,就坐在了车夫身旁,手还搭在他肩上,活似跟他哥俩好!
车夫仰望着加坐着的时候个头比自己还高出一截的少年,一颗胆都险些被吓破了!
他小老百姓而已,又是在苏家这样的文雅人家当差,平日府里护院们那几手工夫他就觉得了不起了,几曾见过这般骇人的身手!
当下他就失声惊叫起来:“姑娘快跑!”
跑什么跑?他又不是什么采花贼。
韩陌手都已经搭在了车门上,但听到这声“姑娘”,他又猛地住了手……
苏婼看着一线门缝外晃动的影子,身子下意识地后仰!
这家伙出手如此果断是令她意外的,这么说来早上摔那一跤多不应该!栽在她手上,他八成不会觉得多痛快吧?
那此时此刻若是车门开了,两相见面,他会不会徒手把她给撕碎?还是说他新仇旧恨一起算,直接把这账算到苏家头上,干脆搞把大的?!
真到了开门见山那一刻,就算他不动手,苏绶岂不是也得把她给撕碎?!
这才是要命的,苏婼可不想这么快就背井离乡去开创新人生,她还要留在京城留在苏家!
但是车门居然没有被推开,难道这一切真的是在车夫的高喝下被中止了?
她不信!
因为车头上人影还没走,韩陌还在。
她看了眼旁边早就看透了一切,并且脸也吓白了的扶桑,把手按上肚子。
戏都唱到这份了,她还能退场吗?必须得化被动为主动啊!
“王顺儿,快走,上医馆,我就快撑不住了……”
眼下自己于姓韩的还是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他总不至于横蛮无理到跟个不相干的病人死磕吧?
扶桑瞬间领会到深意,当下捶打起车壁来:“王顺!小姐快不行了,你快点走啊!再晚恐怕来不及了!”
苏婼怨恨地看了她一眼。就装个样子而已,也没必要到快不行的地步吧?
不过算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眼下赶紧脱身才是正经。再不走,只怕秦烨都要走了。他回府可是要经过这个方向的!
车夫的表现再次证明他也是个有眼力劲儿的主儿,听到里头主仆俩这么说,当下就跟韩陌道:“公子,还请让让,我们姑娘身患急症,需得立刻去求医!”
韩陌却望着紧闭的车门纹丝未动:“是么,患了急症还有闲心在街头窥探别人呢?”
当他这个东林卫镇抚使是白当的么?先前茶馆外,这马车分明就是冲着他停下的,真有病,还得等催促才动身?
再说了,先前她拉车帘子那利索劲,可不像是“快不行了”的样子,也绝不可能还有力气在车夫的催促下“快跑”吧?
他支腿撑膝,眯眼盯着这条门缝,压根没有让开的意思。
他没有强行破门,倒不是因为他很知廉耻,也不是因为他娘要是知道他如今都敢对姑娘家动手了、会直接拖起祖传的鸡毛掸子把他扑成狗,而是因为他在蹲守着的这片刻工夫里,竟隐约闻到了从门缝里飘出来的一股香味。
虽然说起来好像有点猥琐,但事实上是,这股香味他总觉得在哪里闻到过!
这就奇怪了,他们韩家没有小姑娘,就算有,成天老闻着,他也早就辨了出来。此外他接触过的女人,就只有家里的大黄母猫,和马厩里的母马,什么时候他认识过的小姑娘,身上的香味还能让他记得住?
首先能肯定必然是近距离接触过!
他问车夫:“你家姑娘是谁?”
苏婼心血上涌,立马抢在车夫前头扯了个谎:“我是玉鸣坊梁将军府上的!”
按照一个下人作派,此时此刻必然不会回避这个问题,因为京城里的人多少都得给苏家两分面子!
眼下很明显姓韩的已经识破她了,不打算吃她装病的这套,他追根问底地打听她是什么意思?他既不推门又没离开又是怎么回事?他想干什么?这问话的口气也太不对了!
脑子里疑问越多,她就越不能再呆下去,也不能容他问下去!更不能让车夫把她给交代出来。
玉鸣坊梁家是怀运将军梁雄的府上,梁家是镇国公从前的下属,姓韩的再怎么混蛋也得看看他的爹的面子吧?倘若他跟梁家女眷不熟,那是没有道理再阻拦的,而如果他熟……熟也好办,她就说是梁家的女客!
车外静默了三息,韩陌“哦”了一声,果然没有再多话了。
苏婼压下砰砰跳的心口,镇定道:“王顺儿,我们走吧。”
韩陌他当然不会听凭车里的人说什么信什么,但能抬出梁家来,说明不是一般人。再者为难一个小姑娘确实也不算什么英雄好汉,差不多得了。
他起身预备下马。这一抬头,忽然就见着前方朝这里快步走来一个人……
苏婼听到车头有了响动,心里的石头就开始往下落。
她手抚着木扶手,等着马车前行。却在这当口,门外突然又响起来一道声音:“王顺儿!你家姑娘可在车上?我都等她半天了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停着?”
听到这声音,苏婼双手瞬间僵直,刚刚下落的心脏也差点没直接从喉咙口喷出来……
第015章 他爹是谁?
苏婼前世命运多舛,后半辈子都是靠自己挣出来的,所以她早就从原本柔顺隐忍的性子变得豁达而开朗,但此时此刻她真的觉得自己今日倒霉极了,虽然她早就知道秦烨那急性子可能会耐不住,也知道他回府得经过这里,但她也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是时候!
——姓韩的上晌可是见过他的!
她颤着手挑开一线车帘,只见秦烨已经下马,正站在车下,双眼如见鬼似的瞪得铜锣大,望着插腰着在他面前的韩陌。
“是你?”
韩陌问出这两个字,苏婼光看他背影,都能透过后脑勺看到他乌青的脸色!
“是,是,世子。”
而这个没出息的家伙,也不知道当初在吴二小姐闺房里的胆量是哪来的?眼下竟然话都说不利索了!
苏婼挑帘子的手也在颤抖。但她不是怕的,她是激动的!
此时此刻她也终于知道秦烨那会儿是为什么鬼叫着逃跑了,合着他早就知道他是谁!
韩陌当然也早就认出了秦烨,虽然上晌目光也就在他脸上落了两眼,但就几个时辰之前才见过,而那个场面对他留下的印象那么深刻,他怎么会忘?就是想忘,这半天里反复地回忆也把他给记回来了!
他真没想到踏破铁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就在他还指望杨旭苦苦打探那臭丫头的时候,竟叫他就在这里遇上了她的同伙!
“你怎么在这儿?”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出来,但紧接着他浑身神经收缩,说时迟那时快,也就是一个错眼间,他扭转身,两手往车门上一按,啪地就推开了车门!
这番动作快得连后方紧跟着反应过来想要阻挡一下的秦烨,连衣角都没有擦碰上!
没有了车门为遮挡,背贴着车壁而坐的苏婼顿时与他四目相对……
空气好像突然就被铁水浇灌了,瞬间不再流动。
“果然是你!”
韩陌几乎是倒吸着气说出这句话!所有的不明白他眼下都明白了,什么奇怪的香气,梁家的姑娘,全是瞎扯!她是早就认出他来,所以车帘子拉得那样快,还急着跑路,这些全都是因为她做贼心虚!
他回城到现在,到处出糗,当街落马,在苏家当着一帮老滑头又翻了船,出来避个风头,路人的唾沫星子都能落到脸上!
这也算倒霉到家了吧?
但老天爷还算有眼,竟然这么快就让她撞到他手里!
他不由分说抓住苏婼手腕:“你给我出来!”
苏婼没想到他那么快就反应过来,她还没想到好对策呢!
偏偏力气还不如他大,被他不由分说一拽,整个人就根本没有丝毫招架之力就被他拽出了车门,又下了地。
扶桑都吓呆了,不停地喊着“姑娘姑娘”,然后跟着下地来。
秦烨也连忙上前:“世子息怒!……”
“你滚!”
韩陌一声喝斥,秦烨时就不敢再走了,更莫说旁边护卫也挎着刀横眉冷对地朝向了他。
韩陌双手插腰,冰刀似的目光直接扎在苏婼脸上:“小丫头片子,胆子不小!竟然还拖梁家出来诈我,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大能耐!”说完他转身浑身都在筛糠的车夫:“你们家老爷是谁?”
车夫是认得秦烨的,平日秦家的公子在他面前就够得上尊贵了,眼下秦烨居然唤面前的少年为“世子”,还对他毕恭毕敬俯首帖耳,这阵仗让他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只由得上牙碰下牙,嗒嗒嗒地也迸不出一个字!
韩陌又转向秦烨:“你来说!”
秦烨提着心口看向苏婼,这都劈头问起他来了,他可没那个能耐抵抗!
但这话也不能回呀!上晌韩陌跟苏家以及三司官员还有桩案子没审完呢,如今金銮殿上还站着一帮给他告御状的人,他只怕是正憋着一股窝囊气,要是知道踹他那一脚的人还是苏绶的女儿,他还不得直接杀到苏家去?!
苏婼可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他要是说了,回头她不得找到他头上,把出卖了她的他给削上三五十段?!
……他娘的,合着面前这俩人他竟一个都惹不起!
“怎么,哑巴了?”韩陌一脚踏上车辕,胳膊肘撑上膝盖看向他,“你爹前阵子养了个外室,就在隆安坊内住着,这事你那些小娘们不知道,你知道吧?”
秦烨差点没让倒吸上来的一口气给呛翻过去!
“你——你——”
韩陌眯眼看着旁边一树红梅,又说道:“工部侍郎秦获学问不错,可惜就是风流账太多。”说到这儿他看回秦烨:“你不会以为东林卫连这点事情都掌握不到吧?”
秦烨膝盖一软,差点没给他跪下去!
他刚才之所以还有闲心暗地里犯寻思,就是琢磨着他不认得自己,哪曾想他不但认得他,居然连他爹那笔子烂账都给翻了出来!这他娘的“小阎王”的浑号真是没白给啊,这谁抗得住啊?!
“我再问一次,她爹是谁?家里干嘛的?”
秦烨白着脸去看苏婼,翕着唇支吾:“她是,她是——”
“是谁?快说!”
韩陌猛地拍起了车辕,把马吓了一跳,把秦烨也吓了一跳,他跳完落地便一个滑步扑通落倒在地上:“是苏!是大理寺少卿苏绶苏大人的长女!”
“……苏绶?!”
韩陌紧接着传来的这声惊呼尖锐得直入云宵!
而秦烨只觉得头顶炸起了霹雳!
想到回头自己要面临的情势,他倒宁愿真的来一道雷炸死他算了!
他堂堂一个秦家嫡出的三少爷,为什么会心甘情愿替苏婼鞍前马后的效劳?难道都是因为想赚银子吗?
不是!
当初他心如死灰的被锁在吴二小姐的床上,怎么挣也挣脱不开,这时候她就凭着一根发簪就把他救了下来,使他免于被吴家讹上!后来又在秦家发现他蹲在房梁上时,不但掩护他脱身,还帮他设计把陷害他的小娘惹怒了他爹,被逐出了秦家!
没错,她就是他的救命恩人!而且她脑子还挺好用,反正跟着她不会吃亏。
但他进过吴二小姐房里的事和上过小娘房梁的事,她全程都亲眼目睹,意味着只要姑奶奶她一个心情不爽,把这事往吴家和秦家透个风,吴家饶不了他,他老子也饶不了他!
现在他把她卖了,回头她还能不把他往死里整?想到他小娘的下场,他还真就不如被雷劈了呢!……
“你是苏绶的女儿?!”
韩陌一步蹿到了苏婼跟前。
苏婼先前听到他怪叫,当即闭起了双眼。此时听到怪叫声又在耳边响起,她只好又把眼睛睁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