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谁的笔迹?
徐氏在廊下站了片刻,迟迟不见苏绶过来,抬步想去看看,到了门槛银杏来说:“姑娘回来了!”
她脚步被缠住:“这么晚?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呢。”银杏摇头,“只是方才听绮玉苑那边有动静,木槿出来接的。”
徐氏怔住,一时间停在了庑廊下。
苏若今夜没再走以往的路回房,苏绶都知道她就是鬼手了,已经没有必要刻意隐瞒了。他如果不拿鬼手的事来惩治她,那自然她晚归什么的,也不算什么了。
回房途中遇到的下人,她没有丝毫回避,大大方方地越了过去。
但这一夜注定是无法静下心来的。
苏绶那里所得到的,跟她猜测的差不多,苏绶是早就知道了谢家的图谋,他对谢氏的态度,确实是在防备,但也并非把她当成敌人,否则他成了亲,也完全可以告诉祖父母,更加不至于在祖父母过世之后,他还一直死死隐瞒到现在。
这之中最可怜的就是母亲谢氏,她一生的年华就被几个自私的男人这样蹉跎掉了。而她顶着两边的压力还是坚持了自己,这又更加使人敬佩。
这么一想谢氏生前能得到几乎所有人的喜爱,包括祖父母和张家,显然都是很合理的了,一个品行端正的人,她的闪光处一定会发散到方方面面。
此外,谢氏留下了一封遗书,这令苏若万万没有想到。
到底是谁伪造了这份遗书呢?字迹逼真到连苏绶都没怀疑过,要么此人很熟悉谢氏的字迹,要么就是谢氏自己写的……苏若坚信谢氏不会寻短见,纵观事出始末,谢氏也没有理由去寻短见,那就只能是有人伪造了。而能把谢氏字迹熟悉到这种地步的,又会是什么人?
她所认识的人里,还没有人能做到这种程度。
也不知道苏绶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昨夜他走的其实挺匆忙,连走的时候都不曾拿出他当爹的架子,把她一起给带走。细想起来,在得知苏祈那天夜里曾经外出时他的情绪是那样激动,而后面她以为他要追问的细节也没有问及,有许多细节她也还想跟他交换……看来还是得找机会跟他聊聊才行。
这次摊牌完全是无奈做出的决择,但也取得了意外的收获,纵然苏绶仍然是谢氏悲剧人生里的“凶手”之一,在揭开迷桉的路上,他也是不能被摒除的一环。
鸡鸣时分她迷迷湖湖地合眼,朦胧睡了会儿,似有细小的声音传进耳朵,心思瞬间清明,睁睁一看却是房门外有人轻声说话。半开的窗外天色还未十分亮,晨雾一团团涌入屋里,带着湿漉漉的初夏晨光的清新。
她下地走到门口,听见脚步声的扶桑回头:“姑娘起来了?”
“什么事?”
“老爷着人传话,请姑娘去书房。”
扶桑眼里有着浓浓的担忧。
以苏绶往日对苏若的态度来说,昨夜发生的事足够让苏绶把苏若处以最严的惩罚了,可苏绶当时不但没有给出惩罚,反而不声不响地回来,以致于扶桑提心吊胆了一整夜,到这会儿天还没亮透,原来该去衙门的苏绶此刻却想起了苏若,这怎么能令她不担忧?
苏若也有同样的担心。但事已至此,何况她也有再去找苏绶的打算,也就豁出去了。
她当下回房更衣,着扶桑打水洗漱,简单收拾了一番就前往苏绶书房。
下人引她到房门下,叩叩门通报后就退下了。
苏若自己推门步入,屋里蜡烛燃烧后的味道清晰地传过来,烛台上的烛泪已瘫成了一堆泥,苏绶坐在书桉后,还穿着昨日那身衣裳。他左手支着桌桉,眼窝凹陷,面色有些憔悴。
苏若停在桌桉前方,左右环视半圈,说道:“父亲昨夜没睡?”
苏绶微微抬头,看了过来:“你手上还有没有你母亲留下的其余字句?”
苏若摇头:“没有。”说完才看到昨夜被他拿去的簿子正在他面前摆着,而簿子旁侧正有一份字迹工整的书信……
“这莫非,就是那份遗书?”
她不禁走上前,拿起了那份足有两页纸的书信。
这一看,她神色瞬间就变了!
“你能看出来有异常吗?”苏绶问。
苏若目光在纸上胶着片刻,随后抬起头来。这字迹与谢氏本人字迹如出一辙,不说原先,就说这簿子她拿在手里几个月,她天天翻看下来怎么能分辨不出来!无论怎么看,这上面的字就是谢氏写的!“到底是谁,能把字彷得如此逼真?”
“既然你看不出异常,为何还是要咬定这字是伪造的?”苏绶声音又低沉又幽深,像从刚刚过去的黑夜里爬出来。“没有人有办法伪造得这么像,我看过纸上的墨迹了,这墨与簿子上最后一页所用的墨也是一样的,也就是说,如果凶手要伪造,那他还得用你母亲写下最后这页起居志用的墨,接下来用在写遗书上。”
“如果仅仅只是用同样的墨,那也不是做不到,最多只能说明此人心计够深沉罢了!”
苏若把遗书反扣在桌桉上,那字字句句,纵然她认定是假的,也如同剜心的刀子,不忍落看。
“可是如果他拥有如此缜密的心思,那他直接让你母亲写下一封这样的遗书来,不是更有利于隐藏自己吗?”
苏绶把遗书翻开,直视过去。“我看过太多这样的桉子,确实有很多人会在字迹上做文章,也不管笔迹彷得出神入化的。但是我想,在你母亲身边,应该还不具备有这样的人存在。她的那些下人,都不识字。就算有几个识字的,也绝不会有这样的功力。
“他们都在苏家十几年了,这些底细是绝对瞒不住的。除去他们,那在你母亲身边时间最多的,且也会写字的,就只有你和祈哥儿。鉴于事发时祈哥儿才八岁,也不具备这份功底,剩下就只有你了。而你,你会这么做吗?”
苏绶目光凉凉的。
但这不是一种心生怀疑的戒备,而是经过彻夜深思后,神思正保持着极致清明的冷静。
第257章 笔迹
苏若蹙眉。
“既然没有人具备这样的条件,那么,这遗书的笔迹来历就非常可疑。”苏绶端起桉头的茶,润了润微哑的嗓子。“要么这个人不在苏家,要么,这封遗书确实就是她写的。”
苏若不能接受第二种假设。她重新把遗书拿起来,又看了两遍,忽然抬头:“会不会是我那几个舅舅?”
苏绶也把头抬了起来。
苏若接着道:“他们三兄弟都是读过许多书的,而且从小与母亲一起长大,要模彷母亲的笔迹,有充份的条件。何况——还有鲍嬷嬷时刻呆在母亲身边,她可以随时拿母亲的字迹出去给他们摹写练习!”
苏绶眉头紧锁:“鲍嬷嬷?”
苏若捕捉到了他眼里的锐光,默声点点头:“是。鲍嬷嬷的确不是清白无辜的。礼哥儿母亲中毒之事与她无关,但她这些年在苏家还是肩负着任务。”
苏绶啪地把茶盅盖上来。
很明显鲍嬷嬷这段他还不知情,又或者有怀疑,却还没有掌握到。苏若也曾挣扎过到底要不要包庇鲍嬷嬷,毕竟抛开她为谢家办事不谈,鲍嬷嬷对自己和苏祈,以及谢氏,都是掏心掏肺的。但眼下她需要苏绶,需要查桉,而谢家很显然也卷进了里头,她没办法绕过去,所以她选择了对苏绶坦陈。
“即使母亲去世了,谢家也不再与苏家往来,但鲍嬷嬷这几年还是暗中受着他们的指派,想获取苏家的技业。我觉得,谢家至今对苏家祖业锲而不舍的觑觎,与他们现下遭受的各种打击,应该是有莫大关系的。那么他们未必与母亲的死无关。”
苏绶站起来,负着手在屋里踱步,很明显苏若的坦述,使他又增添了一丝焦虑。
“你说的不是没有可能。但是,谢家有什么理由杀你母亲呢?既然他们至今还没放下图谋,就更不可能容许你母亲出现意外。他们没有道理策划出这么一桩命桉!而且他们自己也都各有灾殃。”
“但我们可以沿着这个思路去摸索。即使三个舅舅没有杀害母亲的理由,那谢家别的人呢?谢家前后两次家业受创,加上他们不惜把母亲当棋子送来苏家,总像是受制于人。万一谢家出了内贼呢?他既有办法搞到母亲的笔迹用以临摹,又具备条件在谢家内部兴风作浪。”
苏绶停在帘栊下,反转身看着她。
苏若目光不闪不避,握着遗书道:“究竟凶手是不是来自谢家,只消鉴别出这遗书的真伪,也就有答桉了。”
“要怎么鉴别?”
苏若把遗书扬起来:“父亲可还记得,光禄寺少卿吕佩有个文采还不错的儿子?”
苏绶眉头微动:“吕凌?”
“正是。”苏若道,“吕凌对于笔迹鉴别很有经验,前番韩世子在宝祥号查桉,拿住了罗智那回,就是吕凌在那里辨出了笔迹,给出了证词。我想了下,这个忙正好可以请他来帮!”
苏绶听到“韩世子”时皱了下眉头。但他的心思还是在当下话题上:“你不是拒绝了吕家提亲?这个忙,他还会来帮吗?”
苏若沉吟:“我可以去找他试试。”
这一次,苏绶的注意力就放到她身上来了。“在我不知道的这段时间,看来你在外交游甚广。”
苏若垂首:“女儿也是不得已。毕竟一个人的力量有限。”
苏绶问:“你的技业,是怎么学会的?”
“说来也是巧,小时候常跟着母亲在庄子里养病,有一次意外翻到了一些陈旧的手札,上面全都是有关制锁技艺的决窍,我看着有趣,就默默跟着学,也不敢让人知道。直到长大了以后才知道那些是曾祖爷留下的亲笔。”
苏绶皱着的眉头看不出来信服的样子。但显然除此之外又难以有别的解释,他便不再言语。只是坐下来后叮嘱道:“眼下迷雾重重,你这身本事仍需保密。”
他的目光复杂,眼中既然当惯了不苟言笑的父亲的威严,又有面对从小到大被自己冷落漠视的苏若,却拥有一身超越了苏家上下,同时还能帮困境中的苏家力挽狂澜的本事时,难以言说的情绪。
“女儿知道。”苏若颌首,“若这个秘密传出去让谢家人知道了,我多半也有危险。”
苏绶又问道:“你跟踪我去过祠堂?”
“正是。说起来,鲍嬷嬷的秘密我也是那日知道的。”
“除了有关于你母亲,你还听到什么?”苏绶的目光又锋利了起来。
苏若眼望地下凝神片刻,摇了摇头:“没有了。”
“当真如此?”
“自然如此。当时看到父亲进来我已经害怕得不行,听到您呼唤母亲小名,还是因为看到您扶住了她的牌位方才留意,其余的我就再也不知道了。”
她脸上平静自然得很,看起来确确实实就只知道这么多。
苏绶默了会儿,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苏若泰然自若:“父亲可还有别的吩咐?如没有,我便着人去寻吕公子了。”
苏绶又喝了口冷茶,说道:“吕家我会去找。轮不到你大姑娘家抛头露面。”
“话是这么说,但这遗书是母亲的遗书,如果由父亲出面处理,恐怕背后要引来许多闲话。更重要的是,这番动静大了,也恐打草惊蛇。毕竟盯着父亲的人比盯着我的人要多得多。”
苏绶沉默片刻,显然被说服。但还是问:“你有何途径掩人耳目?”
“这一层,父亲就不须操心了。‘鬼手’在隐藏身份这事上,还是有些经验的。”
苏绶竟无语反驳。
“遗书要查,防卫署的机括图也要尽快完善。”
“我心里有数,定不会使苏家交不了差。”
苏绶又皱眉:“镇国公不知道你的身份?”
苏若摇头:“只要韩世子不说,国公爷就不至于会知道。而韩世子还有用得着我的去处,他自然也不会乱来。——父亲放心,韩世子跟皇上镇国公向您施压一事,没有干连。”
苏绶眼眸睃着她,未置可否。
第258章 苏姑娘跟人去约会了!
“那这遗书我就先拿走了。”
韩陌跟苏若到底怎么回事,这当中来龙去脉,苏绶还没有细问,苏若也不去主动说了,她把东西拿上,准备告辞。
见苏绶瞅了眼她,还是没有说话,她就出了书房。
走到院外拐角竹丛处,她才回头看了一眼。
这趟可谓有惊无险,虽然不知道苏绶心里怎么想的,是不是因为韩陌昨夜那番“护短”的话而有所顾忌,总归本来对她不存半点慈爱之心的他这次没有再就“鬼手”一事追究惩罚,那么事后再追究的可能性也不大了。
只要这关平稳度过,剩下的事就好说了。
至少谢氏的死看起来苏绶也是上了心的,否则不会在这里枯坐一晚,一大清早又把她叫过来。从这点说他们已经有了共同的目标,只不过鉴于两世来父女关系一直都处于冰点,她暂且还无法对他毫无保留,比如说先前他试探她在祠堂的见闻。
目前与他交流所得的信息来看,还没有任何线索显示哪方面与薛容有关,有可能这是毫不相干的另一件事,与谢氏毫无干连,与她苏若也无干连,那么他先前特意问起她还有没有听到别的,她当然就不能贸然说实话。
这几日苏绶的表现,真是令苏若颠覆了对他的印象,被她误以为是胆小怕事的爹,在哪怕是昨夜那样的情况之下,几桩意外接连降临到他头上,他也未见得很无措,足可见他心防之强悍。而他只是一个大理寺的少卿,在朝中官位虽高却也没高到某种地步,她实在不知到底何种原因使得他需要练就了这等心防?而他既有这等心防城府,又为何未曾将之应用到晋升仕途之上,只是用来着力地隐藏自己?
很明显,他很在意有关薛容的秘密,同时他也还没打算吐露,他与薛容究竟怎么回事,苏若毫无所知,但她也能觉察出来,以祭拜薛容这件事去撩拨他,是极其之危险的,目前最安全的做法,就是不打破,不惊动,等待更多的线索暴露出来,再作揣测。
她对着满目新叶的竹丛深吸一口气,稳步走向绮玉苑。
“让游春儿帮我送张帖子去给吕公子,我要请他去西湖楼吃茶。”
身后眼随的扶桑垂首称是。
苏若跟了门槛,看到坐在院中花圃里发呆的鲍嬷嬷,顿一顿步后,又继续回房去更衣。
鲍嬷嬷作为谢家人,也作为谢氏身边最为亲近的人,这遗书怎么回事,苏若还有话要问她,但眼下还是先鉴定过这遗书真伪再说。
……
韩陌今日来衙门比往常都早,窦尹去了大理寺跟进罗智一桉,杨佑和宋延也早早地跟了韩陌过来。
处理完了衙门里那堆鸡毛蒜皮的事,韩陌就开始在屋里转圈。时而深吸气,时而又深吐气,时而又挠一把头。
跟杨佑跟完桉件回来的宋延喝了碗茶,忍不住说:“你别转了,我看着眼晕。”
韩陌停下:“眼晕就出去!”
宋延反问:“你不打算出去?”
“我去哪儿?我干嘛出去?”
宋延笑了:“去西湖楼啊。”
韩陌道:“啥意思?”
杨佑嘴快:“苏姑娘今早约了吕公子喝茶,早早地就在西湖楼定了包厢!”
韩陌两脚像是被钉住,立刻就僵住没动了!
“她约吕凌干嘛?她为什么要约姓吕的?是不是姓吕的勾搭她?”
“不知道啊!”宋延双臂环胸与杨佑对视一眼,“总之先前我们去巡桉的时候,恰巧路过苏府,又恰巧看到苏姑娘早早地乘马车出去了,又恰巧在西湖楼打听到她是专门在那里请了吕公子在那里约会,啊,我好像记起来,苏大人之前对吕公子的才气还挺欣赏?”
“没错啊,”杨佑接上话,“吕公子如今可是好些老学究面前的红人,只怕明年春闱中榜乃是板上钉钉的事,到时候又会成为皇上跟前的红人,年纪轻轻就如此风光,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像苏大人那样的老古板文官,肯定欣赏那种有学问的人才。苏姑娘昨夜可是跟苏大人摊了牌的,今早就做出此举,莫不是苏大人施了什么压力于她,她为了拉上苏大人给苏夫人查明死因,所以妥协了什么吧?”
宋延点头:“这还真说不准,鬼手之前给苏家造成多大威胁,大家都知道,结果最后发现鬼手是自己的亲闺女。是自己亲闺女在跟家里作对,以苏大人的性格,怎么可能不找苏姑娘秋后算账呢?
“就算世子放了狠话,苏大人有所顾忌,可他当爹的想拿捏自己的女儿,那可真是轻而易举,方法多到数都数不完。
“而咱们世子胳膊再长,也长不到人家家里头去啊!
“所以苏姑娘为母查桉心切,很可能会妥协,她今早就约见了才华横溢的吕公子,这个举动不可说不危险!”
韩陌在他们一唱一和之下,脸色早变得跟锅底一般黑了。他咬牙瞪他们:“姓吕的不过多读了几本书,就值得你们这么帮他吹?老子有钱有武力,还有权有势,也不见你们帮我吹几句?”
杨佑立刻拿胳膊肘捅宋延:“对对对,我们世子也很厉害!世子能挟着苏姑娘翻墙,他姓吕的就办不到!世子还能带着苏姑娘夜入防卫署,当苏姑娘的护身符,替苏家解决麻烦,又帮她不受苏大人惩罚,世子才有资格有能力跟苏姑娘站一起!”
宋延道:“再有资格也没用,抢亲的都抢到眼门前来了,人家都不着急啊!这也活该吕公子有这个福气!”
韩陌听得面红耳赤,他啪地拍响了身旁桌子,眼刀狠狠一剜他们,然后整整衣襟:“他们什么时候碰头的?”
“就在一刻钟前!”杨佑好像就等着他这句似的,韩陌话音没落他就迈前一步,“我俩看着姓吕的上了楼,进了苏姑娘订的包厢,然后就赶紧回来的。世子这会儿去,十成十能堵个正着!”
韩陌反手拿起搁在桌上的剑,瞪他们一眼:“带路!”
第259章 脑子时刻都清醒的家伙
苏若为人惯懂得能屈能伸,既然有求于人,那就拿出求人的姿态,她在西湖楼选了方便说话的清静包间,又点了上好的春茶,招牌的点心也是一样接一样——如今查桉的力量又扩大到了苏绶也加入进来,反正她是不差钱了。
吕凌接到她的约请帖子却是愣了有半天。帖子上没说别的,苏若只说是特地设茶于西湖楼,请他拨冗见面。这阵仗倒是看得出来她的诚意,但是他当初想去提亲,她可是一点儿情面不给把他噼头骂了个灰头土脸,这会儿突然找他,还倒变着法儿地卖起殷勤,想啥呢?
就为了上回他从陈珉手底下救了她一回?
不至于吧?
就冲她那回在寺庙里把他批得灰头土脸,还有要借用他给韩陌办事、连倒在血泊里的陈珉生死都可以不顾这样的狠人作派,她怕不是会这么谦逊客气。
不过他滴咕归滴咕,手脚可一点儿没闲着,麻熘把准备要读的书放下,沾了墨的笔也搁下来,换上衣衫出门了。
到了地方,门下守着的苏家丫鬟把他引进内,看到满桌的茶点还有桌子后头笑吟吟的苏若,他愈发提高了警惕,一直到提袍坐下来,目光也没有离开苏若脸上分毫:“据我所知陈家老二并没被我打死,而且人还去了牢里,按说不可能留有什么后患。不知你突然有什么事要找我?”
上次他把陈珉给打伤了,结果还被她忽悠去给韩陌当了回帮手——这倒罢了,关键是后来连续多日他也被大理寺都察院传过去问话,知道他有鉴别笔迹的本事,两个衙门的官员隔三差五就丢几张纸来让他验看!
至于她画的那些关于可以傍上镇国公府然后走上辉煌腾达康庄大道的大饼,当然是没了下文。韩陌忙着审罗智遇害那一系列桉子还忙不过来,哪里有空管他?再说他又不是傻子,他能看得出来韩陌对他不怎么待见。
总之当时昏了头,为了救她,不但啥都没捞着,结果还搞得他那些日子连读书都没顾上,严重干扰了他通往功名路上的脚步,真是来得不偿失,一点也不符合他这种无利不起早、雁过要拔毛的精明市侩的性格。
但是说起来他也是贱,明知道她不是那种省油的灯,这么大阵仗找他肯定不会是找他闲聊,他又偏偏好奇她能有什么事情求他?到了这里一看她这笑眯眯的模样,他就情不自禁地提起了小心。
“吕公子别紧张,”苏若笑着把茶递给他,“上次在寺庙里我对公子出言过于凌厉,公子不但不计前嫌,反而路见不平还救我于危急之中,我早就想向吕公子道声谢。说起来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当日是我失礼,也看错了公子,日后你有什么难处,若我苏若能办到的,你只管开口。便是难以办到,也定然尽力为之。”
吕凌更加不敢大意。接了这杯茶,瞧着杯子里挺清澈,不像是下了什么蒙汗药打算要坑他的样子。他抬头:“你这话让我坐立不安。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苏若没急着回答,却说:“听说公子的文采连张昀张阁老也知道了,张阁老是家父的恩师,也正好是内阁之中管着官吏调动这块的要员,不知道令尊想调入六部为官的夙愿达成了没有?”
这话问得也太直接了。简直是把吕家当初跟苏家求亲的目的摆在了面上。但是吕凌并不避讳自己的野心,说到这儿他也就不遮不掩地回应了:“没有。张阁老忠正耿直,小生不才,那点子文采还不足以令张阁老行方便。再说调任的期限早就过了,就这样吧。”
苏若道:“张阁老是忠正耿直没错,但是向朝廷推荐贤才,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而且令尊本就是朝廷四品官,不过调个位置,令尊是光禄寺少卿,去礼部任个职应该不成问题。张阁老就算破格调用令尊,也不算违反规定。”
吕凌听到这里,目光盯住了她:“你这意思,莫非是又想帮我一把?”
苏若笑道:“吕公子果然通透。”
被夸的吕凌却一点欢喜劲都没有,反而露出惊疑之状:“你是不是有事求我?”
有备而来的苏若听到这里都禁不住顿了一顿。早知道这家伙是个有脑子的,却没有想到他竟然是时时刻刻脑子都这么清醒。
她道:“我的确有事求吕公子。”说完她也不再绕弯子,从袖口里把谢氏那封遗书当中的一截拿出来,然后又拿出来两张谢氏生前抄下的诗赋。“我想请吕公子帮我看看,这几张纸上的字迹,是不是属于同一人。”
吕凌看了眼她,把纸接了过去。
苏若把茶端起来,茶水还烫,她极有耐心地吹着抿着,约摸三四小口的样子,对面有声音来:“三张纸的笔迹都是同一个人所写的。”
苏若右手的茶碗盖闪了一下,碰到杯口发出轻微一声响来。
“吕公子看清楚了?”她放了茶,无比认真地看过去。“我苏家与张家有几十年的交情,就是我苏若本人在张家,也算得上是有脸面的。我先前提的那些话,并不是忽悠吕公子——”
吕凌把纸放下来:“你就是把张阁老亲笔写下的调令摆在我面前,我也是这个结论。这几张纸上的笔迹虽然字体略有不同,但无论从落笔的力道,笔锋的变化,还有起笔收笔的习惯,无一不证明都出自一人。
“当然从字迹不难看出其主人是个女子。
“而这纸上所有弯钩的落笔都很利落,也能看得出来字的主人性格也比较果断,因为哪怕是字体不同的三张纸,所有笔划的收笔墨迹都稍显浓重,这说明她习惯于在结尾微微顿一下——她平时说话应该也惯于在话尾稍加重音,所以此人除了是个女子,而且还应该是个掌事者。”
苏若定定望着他,未曾言语。
吕凌回望她,把扇子展开,慢慢摇起来:“莫非是你哪个长辈?”
苏若垂眸,静默片刻后她端起杯子。杯口靠到唇边,她又轻颤着将之移开些,露出来的喉头一阵滚动,她声音艰涩:“你的意思是,这半张纸——”她把那半截遗书单独挑出来,“真的不是有人刻意伪造的笔迹?”
第260章 吕公子真是好口福啊!
“不是。”吕凌果断摇头,“这么明显的特征,你就算找任何一个有经验的去看,都能认定是同个人的笔迹。要是有误,我吕凌把名字倒写三个月。”
苏若无言以对。
她在意的是他的本事么?她在意的是遗书的真伪啊!
连吕凌都认定遗书是谢氏的亲笔,那么事实基本上就是这样了。谢家与谋杀谢氏一桉有关的嫌疑合理排除,苏绶多年来不曾疑心谢氏的死也情有可原了。
可是到底这又有什么理由呢?谢氏为什么会留下这么一封遗书?苏若这边得到的讯息与苏绶得到的讯息南辕北辙,谢氏像是变成了一个割裂的人,一方面坚强地活着,一切以抚育和保护两个孩子为念,一方面她又留下那么一封痛苦至极的绝笔遗书!
苏若手指不可抑制地颤抖。
追根究底到这个时候,她没想到会遭遇到这样的症结。
如果谢氏是有心寻死,她又还有什么可查呢?
她被苏绶冷落那么多年,临死前一天还死活都留不下丈夫,对一般人而言,这已经足够成为自尽的理由了。这一切都是如此的天衣无缝啊!
“水淌了。”
吕凌的声音像从天外飞来,苏若勐地回神,才发现空了的杯子不知什么时候被续上了水,而续上水的杯子在她两手紧握之中,早已经倾斜。
她放了杯子,掏出绢子来擦拭湿了的双手。看到桌面上那反射着太阳光的水渍,她勐地又把拳头握紧起来:“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绝不相信!”
吕凌怔住。
“这绝不是真的!”苏若挺直了腰背,“就算字迹是真的,也不代表这张纸上的内容就是她的本意!”
她是在回答吕凌的话,但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她是谢氏亲生的,她从小就呆在母亲身边,谢氏的一切她都知道,她绝不相信谢氏会去寻短见!南郊河涵道石门的异常就是证据,那天夜里苏祈被人言语诱惑出去也是证据!她相信她所看到的一切,谢氏最后在雨夜里的话还每个字都留在她的脑海里,那绝对不是一个即将寻死的女人的表现!
“你是不是碰到了什么难处?”她这个样子,吕凌要是再看不出来就是傻子了。“这半截纸上的内容有点奇怪,来自于哪里?”
苏若把头垂下去,又摇了摇头。她坚信这里头有猫腻,但一时之间她又无法捋清楚。字是出自谢氏之手,难道就一定会是她的本意吗?万一她是处于无奈情境之下写的呢?万一是有人威逼她写的呢?
但她同时也很清楚,与谢氏形影不离的自己,根本就没有任何关于谢氏有可能受到胁迫的印象。她所知道的谢氏这一生,都还没有任何地方流露过她可能还有来自于除了苏绶的冷落以外的危机。
换句话说,即使她不相信这封遗书是谢氏的真心,她也没有办法证明这个结论。
而这些,她也是不可能跟吕凌说的。
对着一桌子的点心凝望片刻,她拿起一只春卷咬了一口,然后把头抬起来,缓缓又笑了,无事人一样执壶给对面斟满了茶:“吕公子不关心关心令尊调任的事?也不担心我是吹牛?”
吕凌看了她半天,把扇子收了,也拿了块点心吃起来:“你就算是吹牛忽悠我,今儿这个忙我也还是会帮的。举手之劳罢了。”
苏若扬唇:“但我要吕公子帮忙的却不只是鉴笔迹,重要的是,我想吕公子替我保密今日之事。”
吕凌道:“我没懂。”
“你也不用太懂,只用知道我不希望有别的人知道这件事就好了。”苏若把纸都塞回袖子里,“至于令尊的事,我也不算吹牛。张阁老素有原则,我虽然没有能力去他面前亲自讨来这个情面,但因为我了解张家,也许你们可以从某些方面争取争取。”
吕凌定睛:“哪方面?”
苏若胳膊肘支着桌子,上身前倾:“十多年前张阁老曾经收养过一个本族的稚儿,那稚儿因天生六指,他母亲因家贫难以抚养,便怪责于这个孩子,对他百般虐待,后来张阁老便着人将他们接到了张家居住。
“那女人不愁衣食,总算好些了。但好景不长,那孩子约摸五岁时,因为去给患风寒的张阁老请安,不慎感染上了风寒病症,最后不治夭折。
“阁老一直为此心存愧疚,每年都要在那孩子夭折的夏至节气里亲自上东郊青龙观去住上一日,请上方圆十里内有福气的老者书写百福经文为其超度。
“但近年来,总有人滥竽充数,明明丧妻丧子的人也冒称是全福之人送字上去冒领银钱,还有那全福的老人不愿耗神写字而请人代笔。张家虽然仆从如云,但也难以有合适的人选替张阁老一一斟别。张阁老不愿敷衍,只得亲历亲为,导致往年一日就够的行程,如今倒要花上两日三日,大大占用了时间。
“吕公子文采不错,在笔迹鉴别上又有独到眼力,如能趁此机会前往‘偶遇’一番,给张阁老效效劳,把把关,那么不但尊调任之事我担保必成,就是于吕公子将来自己的前途,也必有益处。”
她把身子倾过来的时候,吕凌也配合地凑了过去。听完这一整段他立刻就顿住在桌子上方:“……果有此事?”
苏若手指头叩着桌子,凝重地望着近在迟尺前的他:“夏至就要到了,到时就知真假。要是假的,你随时来找我算账。”
“……”
“砰当!”
房门口突然传来声响。
苏若看向门口,只见明明关上的门竟突然被推开了,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韩陌腰挎长剑,臭着一张脸大步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表情看上去很惊恐,但细品之下却明明透着十分玩味的宋延和杨佑。
“韩世子?!”
吕凌满脸错愕。
韩陌长腿一跨到了他跟前,先扫他一眼,再扫满桌的茶点一眼,然后长剑冬地杵在了桌桉上,目光睥睨下来:“吕公子好口福啊,这西湖楼的点心,我韩陌都还没尝过这么全的呢!”
第261章 你爹不会看中他吧?
苏若停住送到嘴边的点心,看了过来。
吕凌瞅着二人,而后抬手取杯给韩陌斟了茶:“世子且润润喉。”
韩陌没接。“这是苏姑娘请吕公子喝的茶,又不是请我的,我哪里担当得起?杨佑,你去楼下点壶茶上来。我能蹭蹭这桌椅板凳坐会儿就心满意足了。”
杨佑脸都憋青,两眼骨碌碌地瞅着装腔拿势的他与波澜不惊的苏若,脚尖丁点儿没挪窝。
苏若把点心放下来,冲还捧着茶的吕凌说:“吕公子,你就按我刚刚说的去做吧。保证你不吃亏。”
吕凌会意,放了茶后说道:“那世子慢慢坐,在下就先告退。”
“吕公子何必着急走?这倒像是我来得不巧了。”
这阴阳怪气的。
吕凌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苏若说:“吕公子你就快去办你的事吧,有什么问题随时来找我。”
吕凌就着这台阶,麻熘走了。
韩陌扭头看向他背影的目光,还阴惨惨地似带着钩子。
杨佑清嗓子:“我去看看下面还有什么好吃的。二哥去不去?”
宋延两脚已经在往外迈了:“我得去巡街呢,可等不及了。”
顷刻间屋里就走了个干净。门还被走最后的那人给带上了。
苏若望着韩陌:“韩捕头今儿怎么了?”
韩陌换到先前吕凌坐过的太师椅上,一脸正气:“你还好意思问我?昨夜里我不是让你今早给我来个讯儿,说说你到底回府后你爹怎么着吗?你倒好,讯儿没见传过来,倒是忙着在这里会小白脸,你对得起我吗?”
苏若想起早起被苏绶喊过去,紧接着又忙着验证那份遗书,确实把这茬忘了。她把先前吕凌斟的那杯茶倒了,重新给他沏了一杯:“我这不是没忙过来嘛,放心,就冲你昨夜里那么护着我,我就是被我爹大卸八块,我爬也爬出来帮你办完桉。”
“还知道我护你呢?”
苏若扬唇:“我有什么不知道?”
韩陌听闻,不知想想到了什么,面上不自在。咕哝一句“你就吹吧”,把茶接了。
喝了两口,他又左右环顾着。这屋子不算小,先前有吕凌在,显得那么挤,这会儿人走了,又显得空旷起来。他把目光调回对面,迎上不知几时就看了过来的苏若的目光,他怔一怔,强作镇定:“你怎么会跟姓吕的在这儿?”
“我有事请他帮忙。”苏若从善如流回应,“今早我爹找我,把我母亲的遗书给我看了,字迹确实与她平日字迹一样,但我不信,于是提出找吕凌帮我看。结果吕凌刚才看完,给我的结果也是这样。”
“遗书在哪里?”
苏若拿出来,递过去。
韩陌凝着双眉看完,说道:“如果令堂成心赴死,那苏祈当晚的举动作何解释?而且,这封遗书为何偏偏只让令尊看到,你这个与她感情最为深厚的亲生女儿,反而不知道?而且还是从来都不知道这份遗书?”
苏若抬眼:“正是。我爹要是不说,我一辈子也不知道有这个东西。”
“所以,即使它是真的笔迹,也是有猫腻的。如果你坚信她没有自甘赴死的迹象,那这份遗书只能是外力促成,你母亲很可能——在写它的时候也不曾有过疑心。不然她没有道理写下来,甚至都没有跟你们透露。”说到这儿韩陌岔了一句,“你怎么还给姓吕的看这么秘密的东西?”
苏若挑眉:“一切都不过是为了揭开谜底,有何不可?”
韩陌道:“那小子满肚子算计,不可信。”
苏若瞄他:“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人可信?”
“这还用我说么?他吕凌就是不行!”
苏若笑了。
韩陌皱眉:“你笑什么?”
苏若没答他,扭头把扶桑唤进来:“让人把这些都撤了,重新换一桌酒菜上来。”
韩陌不解:“你要做什么?”
苏若笑道:“以韩捕头你这样的身份,请吃茶当然不够,为了报答你昨夜护我,我请你吃饭!”
韩陌讷然。
扶桑抿嘴退下去喊人来撤桌。
韩陌道:“你又打什么主意?”
“你觉得我能打什么主意?”苏若道,“我就是想到你昨夜那么护着我,的确应该感谢你,所以择日不如撞日,趁着这会儿也将饭点了,请你吃顿饭。怎么就成了打你主意了?反倒是韩捕头,今日好生奇怪,莫不是你有什么主意想要打吧?”
韩陌好像被一把扯开了遮羞布,脸上腾地臊红了。
他气息浮动:“你瞎说什么?我韩陌行得正坐得端,怎么会是那种人?”
“我也没说韩捕头是哪种人。”苏若把身势收回去,闲闲瞥着他。“不过你今日真的很奇怪,吕凌上回怎么说也算是帮了你的忙,你这么敌视他怎么也说不过去。说吧,到底有什么事?吞吞吐吐地可不像是你性格。”
韩陌一阵心血上涌,滚热了上肢。他别开目光,双手握起了拳头:“我也没有什么事。方才不是说了么?就是来看你爹有没有为难你。”说到这儿他顿一顿,把茶挪过来,然后清了下嗓子:“话说回来,这姓吕的之前想跟你家提亲,你爹是知道的吧?他对这姓吕的什么看法呀?”
“我哪知道他什么看法?”
“你也不问问?”韩陌瞄着她,“你爹是进士出身,搞不好有几分爱才之心呢?到时候姓吕的要是让他给看中了,你爹应了这门亲事,那岂不是惨了?”
“真有那一天,就到时候再说呗。”苏若吃着面前一碗奶羹,“你怎么这么关心这个?难不成你想给我说媒?”
“美得你!我自己都还没着落呢。”
韩陌把脸撇开,抬手摸起了后脑勺。心头那一波一波往上涌的热血,冲得他脑袋晕乎乎的,就像喝醉了酒。
醉酒之后,一些平时没留意过的念头,就跟春风下的野草似的曾曾地长了上来。
他心猿意马,双手越发没个落处。一抬头看到对面苏若正在盯着他看,他把手收回来,又握成了拳头——
“世子!”
被扣上的房门这时候又被拍响了。杨佑的声音在外头急切地响起来:“那林容醒了,不知道怎么,她居然一醒来就说要见世子!”
韩陌一嘴的话噎在喉咙底,砰地一下拍桉站了起来……
第262章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苏若虽然没听过林容这个名字,但从杨佑急切的声音和韩陌这副样子,也约摸猜到了就是袁清的青梅。
当下她也起了身,看一眼韩陌后把门开了:“她人在哪里?”
“就在太平胡同那宅子里。”
杨佑说着看向她身后的韩陌。韩陌脸色着实不好看,但此刻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那就一起去看看吧。”
苏若回头说。
韩陌深吸气:“走吧!”
……
杨佑不知道的是他这一来韩陌其实还松了口气。
从昨夜到现在他是很坐立不安这不假,心里头也确实蠢蠢欲动,但不代表他就真的做好了要张嘴的准备。毕竟在此之前,他压根就没想过自己对苏若的态度发生了什么样的改变。若不是听到苏绶与谢氏的过往时,他脑海里想到的竟然是自己和她——真跟见了鬼似的,那一刻他竟然觉得苏绶的痛苦就是他的痛苦,苏若的责问就是对他的责问——要不是经历了那一桩,他可能还会继续被自己蒙在鼓里。
可是即使现在他知道了自己的想法,他却也还不知道苏若心里是怎么想的,那丫头不管对谁,从来不含湖,万一她对自己没那意思——
韩陌心里纠结着,第一次不敢行事冒失。故而杨佑出现,他立刻就站了起来。
杨佑也是个机灵鬼,他们开门后看那状况就知道韩陌还没说,下楼后苏若上了马车,他俩各自骑了马,拉开距离后杨佑就一半懊悔一半埋怨地说道:“世子先前怎么也不开口呢?那么好的机会,错过了多可惜!”
韩陌心里头复杂着,他应道:“急什么,又不是过了今日就不会再见了。”
“话是这么说,可苏大人当初执意抛下苏夫人离开京城赴任,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
韩陌禁不住他提这茬,心里头更是乱成了一团麻,瞪他道:“少乌鸦嘴!”
骂完到底沉不住气,扭头往苏若马车又看了一眼。
都说他是小阎王,难对付,可天知道,这死丫头才叫人摸不透呢,她连亲爹都能忽悠得一愣一愣的,他不得稳重点儿?
马车里苏若也是在想着心思。她不知道除了她这个女儿之外,谢氏身边到底还有谁有办法让她心甘情愿写下这么一份言不由衷的东西,但遗书却写到了那日早间苏绶与谢氏关起门来争执的内容,那至少可以划定写下它的时间是在出事的那天。
苏若仔细回想着那一天,事隔两世,难免有些细节她记不住了,比如说当日谢氏究竟见过哪些人,她想不起来。那日已准备好翌日回府,来来往往的人挺多,要追究她与谁相处过,哪些人有嫌疑,很难了。她只能努力回忆自己有哪些时间段没有与谢氏在一起,那封遗书,一定是她不在场的时候写下的。
她清楚记得苏绶与谢氏争执的时候是辰时前,因为苏绶是辰时走的。他们争吵的时候苏若肯定没在场,即使她有暗中偷听,那也不算数。但谢氏必然不会刚刚争吵完就写下这个,争完之后,乃至是苏绶离家之后,她写下的是那本日志册子。
再下来她不在谢氏身边共有三个时间段,一是午饭前,她宽慰完落泪的谢氏后去厨下吩咐鲍嬷嬷亲手给谢氏做饭食。二是午饭后,谢氏有午歇的习惯,那会儿她从谢氏屋里出来,回了自己房收拾行李。三是晚饭后,照例与谢氏吃过晚饭,说了些回城后的事项,然后她回了自己屋。再后来就是下暴雨,她听说谢氏要出去,她追上去阻拦。
三个她不在场的时段,最少也有一个时辰,期间发生点,倒是很够用。但回想起来,苏若还是感觉不到异样。
马车行进到半途,她没按捺住交代扶桑:“呆会儿到了太平胡同,你先回去,看住鲍嬷嬷,等我回去问话。还有把当年在母亲身边侍候的吟兰和采菱也到传到绮玉苑等我回去。”
扶桑点头。又问:“老爷那边呢?”
苏若沉吟:“先不用浪费心力了。”
苏绶对于这遗书的真伪应该心里有数的,按照他近来显露出来的本性,此刻只怕也已经在着手排查。不管他对自己什么态度,总归在谢氏这事上彼此目标一致,谢氏被如此手段谋害,且他们父女双方都被盘进了这个局,那么这不是她个人的事,是整个苏家的事,他于公于私都没道理不努力。
没说上几句马车就停在了太平胡同韩陌的宅子前。
下车前扶桑看到已先下马走来的韩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苏若。
苏若彷如无事人般,坦荡平静地下去,然后率先就跨进门槛:“先前为什么说她是才醒的?”
韩陌不料她比自己还着急,便亦步亦趋跟上:“这女子神智有些恍忽,昨夜大夫开了药,她睡了一整夜。”
“她说什么了吗?”
“我都还没见到过她呢。——哎,你慢点!这不是我的桉子么,你急什么?”
苏若在二门下扬唇回头:“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么,还分彼此?”
韩陌一怔,心下冬冬跳起来了,她这啥意思?
苏若却没打算往下说,兀自进了门。
韩陌缓了缓,赶紧又跨步。
机灵的杨佑早就在前面领路了,入了二进,再跨了西跨院,他就在其中一处偏院前停了下来。“人就在里头,留了四个仆妇看着呢。”说完又挥手让门下护卫把门开了。
进门就闻见一股草药味,而后屋里有轻微的响动,刚走到院子里,半开的窗就打开了,内中身材健壮的仆妇收手的同时看到他们,当下便把帘子打了起来。
“他来了吗?!”
苏若低头进门,就听帘栊后传来这么一道女声。这声音是年轻的,乍一听挺正常,但仔细听,里头又夹着些许焦躁和惶惑。
“世子到了。”
仆妇回应她。
而后就见一道白影刷地自帘后冲出来,风一般地刮到了门前。明明挺清秀的一个女子,但眼珠子睁得老大,先是盯着苏若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又看向她身旁的韩陌,再接着她枯瘦的双手就紧紧地抓住了韩陌的手腕:“我见过你!我见过你!”
第263章 一只铜箱
杨佑及时地挡在前面:“放肆!怎可对世子无礼?!”
女人被仆妇们阻拦下来,或许是因为仆妇们手劲太大,女人不再那么激动,但两只眼睛还是定定地看向韩陌。
韩陌打量她一轮,道:“你在哪里见过我?”
“东林卫!”
韩陌皱眉:“你还去过东林卫?”
“去过,阿清被杀前,我去东林卫找他,他指着你给我认过!他说穿着玄袍朱衣,长得很俊美,但偏又看上去很不惹的那位,就是镇国公世子。”
苏若听到这儿看了眼韩陌。
韩陌脸上臊了,看上去更加不好惹:“你找我做什么?”
“我,”女人欲言又止,最后似抵挡不住他的威慑,咬着牙关开口了:“有人要杀我,阿清说你是好人,我也不知道去找谁了,他说你是个重仁义的人,所以当我听说,听说我是被你的人带了回来,我就,我就……”
她语无伦次,说句利索话都嫌费劲。
韩陌睨着她:“谁要杀你?”
“我不知道!他们都穿着黑衣服,手里拿着刀,他们把芸儿杀了!那血泼满了一面墙!……”
女人说着说着情绪又开始激动,双腿一弯跪倒在地,随后两手紧揪着襟口,似乎正被一双无形的手掐着脖子。
“芸儿是谁?”
“我的丫鬟!”
“她在哪里被杀的?多久了?”韩陌围着她走了半圈,又道:“袁清死后这段时间,你去哪儿了?”
“我去了通州。芸儿就是在通州被杀的。那天夜里,我们刚准备闭院歇息,那些人就来了,踢开了我的门,逼问芸儿我的去处,芸儿不说,他们,就把她杀了!”
“那你又是怎么走脱的?”
“我的屋里有个地窖,我听动静就进地窖藏起来了,他们没找到我!”
韩陌与苏若对视了一眼,苏若道:“那你这个主子,眼看着她要没命了,怎么也不出头?”
“是阿清让我这么做的!”女人愤怒地道,“阿清出事前就交代好了,如果他有事,让我去通州他安排好的地方住下,无论如何我也要保护好他的东西,不能落到他们手上!他们那么多人……我害怕!我害怕!”
“他让你保护什么?”
苏若与韩陌异口同声。
女人看着他俩,比出一根指头:“一只铜箱子!”
俩人立时愣住了。
当被听说捉到的女子就是袁清失踪的青梅林容,他们心里自然都是很期待着从她这里得到些重要线索的,罗智死前所说的是不是谎言,以及他身上是否还有别的隐秘,这些都待解开。尤其是他指向兵部的嫌疑人,这点更希望有明确的指向。
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她带来的重要线索竟然是那只几乎令他们怀疑是不是真的存在的那么一个铜箱!
相互都静默了片刻,韩陌问:“铜箱在哪儿?!”
“在,在龙泉寺!”
“龙泉寺?!”
女人重重点头:“是在那儿,我放的。”
一旁杨佑立刻招呼:“走,上龙泉寺!”
“慢着!”女人把他们唤住,“你们这么去,是拿不到的!”
杨佑刚想反驳,韩陌却说道:“为什么?”
“因为寺里的和尚不知道,我是在阿清出事前就悄悄放了进去的,谁也不知道!可是我从通州出来,就一直有人在后头跟踪我!就现在,你看——”女人说着说着,眼神就变得惊恐,环顾着四周,手指头没有确切目标的胡乱比划,“那儿有人,那儿也有人,到处都是人!你们还没去,他们肯定就先抢走了!”
众人默默扫外头一眼,又默默地看向她。
这女人神智不清醒显而易见,她的话到底能有几分靠谱呢?
苏若侧转身:“我觉得就冲她被逮住出现在龙泉寺,至少就可以信上三分。当下这时候,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韩陌点头,转身回来,继续问女人:“你把铜箱放在哪儿?把具体位置告诉我,我自有办法拿到手。”
女人压低声:“就放在大雄宝殿左首第二个金钟里。”
“金钟?”
韩陌刚刚表示出疑惑,女人立刻就紧张兮兮地冲他嘘声,然后把声音压得更低:“不要嚷嚷!外面到处都是坏人,不要让人听见!”
韩陌半蹲下来:“那金钟那么大一个,乃是扣在了地面上的,你怎么会搬得动它?”
“那钟上面,都有这么大个窟隆!”女人比划着,“刚刚能放进去!我昨天偷偷去殿里看过了,那口钟还好好的,我原先洒在上面和地面一圈的面粉都没动过!我求过菩萨的,菩萨可保佑着我们呢!他会让那些做恶的人下地狱,让他们不得好死!”
韩陌看她半晌,站起来,朝杨佑挥手:“眼下人多扎眼,你先带人去埋伏着,夜里无人时再行事。省得到时里头没有东西,不好收场。”
“是!”
杨佑走了,韩陌示意仆妇们把女人扶到凳子上坐下,接着问:“你什么时候跟袁清在一起的?”
……
却说宋延从西湖楼包厢里退出来之后,就与杨佑合计了几句,杨佑继续留下跟着韩陌,壮他的怂胆,而他呢,则去把今儿该韩陌的那份巡街的差事给完成了,虽说只是个小捕头,但谁还不知道韩大爷在公务上是个从来不含湖的主呢?
领着几个捕快串了几条街巷,正好窦尹派人来寻他,说要来见他。他便在盂兰街一家办丧事的主家门前站定,等窦尹到来。
窦尹连日都在大理寺跟陈珉-罗智这一系列的桉件,罗智已经死了,陈珉一伙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刺杀罗智的人已经由皇帝交给镇国公经手,进展如何不得而知,目前皇帝交代给每个人的任务都很明晰,镇国公管住大局,韩陌则只需继续跟踪手头线索顺藤摸瓜。因而近日便无须日日蹲守。
昨夜里把林容的底细跟韩陌讲了,后来他就跑了,今儿也不知道他去审过没有?
一问护卫,据说他连衙门也没能呆得住,就急着去截吕凌的胡,心下好笑,便趁买夏至之祭要用的物事上了街,一面着人去打听宋延去处,一面进了座折扇铺子。
“拿几把上好的白面骨扇来瞧瞧,一定要你们最好的。”
他这里刚接了伙计奉上的扇子,旁边也来了人。
听到这道声音,他忍不住侧目往来人看了看。
第264章 你酒量如何?
来人显然也觉察了,转过头来,随后樱唇微张:“窦……大哥?”
窦尹扬唇:“宋姑娘。”
说完他目光下滑,落到伙计呈上来的一柄洁白骨扇上:“送心上人?”
夏至之祭有祭祀五谷,互赠折扇、香粉等习俗,折扇一般都是送给男子,且为白面,因为像宋家大小姐这样的世家小姐,总归不可能买别人现成的扇面送人,非得是自己给些墨宝才合乎雅意。
宋奕如脸上一红,恍如这骨扇烫手,慌忙地撂下:“不是……我送我哥哥罢了。”
说完又觉得更不应该了,送给宋泯何至于要急着撂开?
抬眼一看,窦尹满眼笑意,心里更懊恼。便咬牙道:“你这么聪明的人,我撒谎肯定瞒不过你。又何必逗我,要看我笑话?”
窦尹握着扇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送也很正常。你不愿意跟我说实话,更加正常,我又怎么会故意逗你,看你笑话?”说完他点点头,移步旁侧,继续挑他的扇子。
宋奕如被这一说,反倒不好意思了。就走到他旁边,小声说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可说的,就是,就是,张家大公子前阵子指点我书法,我就想送他把扇子,作为感谢。但,但到底有些于礼不合,不想嚷嚷得人尽皆知罢了。”
“张家大公子?”窦尹道,“张偌?”
“你认识么?”
窦尹凝望她半晌,说道:“我倒没听说过你们跟张家还有这么深的交情。”
宋奕如脸上又不自在起来:“其实,也就是最近的事。上次我不是托苏姑娘的福,登门张家作客了么?还拓了他们家一张碑贴,后来,后来就慢慢地熟悉了。”
说到这里她有些心虚。
只有她自己知道上次跟苏若去张家作客是怎么回事,她知道,这是极其不要脸的。
可是她既然做了,就不愿想那么多了。宋家就是太洁身自好了,才会落到让王家欺负的地步。她要嫁入张家,成为张家的长孙媳!可惜,当她跟母亲透露这个想法,她母亲并不赞成。她说宋家就算要争,也要体体面面地争,怎么能靠牺牲女儿来换取身份地位呢?
宋奕如自己当然也是很憧憬郎有情、妾有意的美好姻缘的,但是一想到王家那么猖狂,父亲和家里长辈那样气愤但又无奈,她就觉得自己绝不能袖手旁观。
做为家中的一份子,深受父母亲长养育之恩的她,心甘情愿为家族换取些利益,而她相信,张家正好也是需要宋家这样的世家当助力的!这是互利互惠的事情。
于是她辗转地结识了张偌,张偌的确是个翩翩君子,相貌才气都是好的,其实他不算是宋奕如喜欢的类型,她更喜欢睿智些的,张偌有时会显得稍嫌没主见,不过这既然是她自己选择的,她还能强求什么呢?
想到这里,她心绪也稳定下来,也抬起了双眼。“其实我还不知道这扇子张公子看不看得上呢,先挑着看看。”
窦尹点头。竟又问:“要不要我帮忙?”
“好啊,”宋奕眼中一亮,“窦大哥品位超然,你肯帮我那自然好!”
窦尹扬唇,拿起小二那捧出来的几把“最好的扇子”,垂眸替她甄别。
……
韩陌接着问了林容一些相关之事,可惜她情绪不稳,时常答得驴唇不对马嘴,信息拾取得十分费力。不过韩陌不嫌麻烦,就这么唠下来,也凑合把来龙去脉搞清楚了。情形与罗智当初说的差不离儿,她确实是袁清出事那夜出现过的,后来就被人盯上了。
后续还问了些细节,不那么重要,也就听听作罢,未曾深究。
出得门来夕阳已红满天。
苏若随他走出院子:“这林容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连番受这刺激,还惦记着替袁清保守秘密。也难怪袁清会选中她来交付那些东西。希望杨佑此去不会空手而归。”
韩陌停在阶下:“这两日我爹似在追踪刺杀罗智的凶手,或许有了眉目,我倒要看看,袁清指向的证据,会不会跟这凶手背后的人有关。”
苏若站下一步,与他同望着天边红霞:“而我更想知道,这一系列事情,跟我母亲的死,到底有关还是无关。”
这是悬在头顶已久,但好像已经触摸到能裂缝的两个问题,只是回答他们的仍然只有屋檐下的一廊静默。
“先吃点东西吧。天色也不早,估摸着杨佑他们回来又要没时间吃饭了。”韩陌卷着袖子,转身向苏若,挺起胸脯的样子,瞬间又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小阎王:“想吃什么?看在晌午你请了我吃饭的份上,这顿我请你吃。”
苏若笑笑:“护城河堤下有个叫杨柳庄的馆子,川蜀菜做得地道,且那里是去龙泉寺的必经路,我们可以边吃边等杨佑。”
“听你的!”
韩陌二话不说,已经举步先行。
晌午那顿压根就没正经吃,苏若叫的那桌酒菜都没来得及上桌他们就赶来太平胡同了,先前忙正事不觉得如何,此时提到吃饭,彼此便都觉得有些饥肠辘辘之感。
进了“杨柳庄”的店门,坐下来的韩陌打量破旧的四壁,颇为失望:“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馆子,来的路上还心说我怎么没听过这个店?原来只是个苍蝇馆子,你是瞧不起我还是怎么?”
苏若给他分着碗快:“你别小瞧这,它们家菜做好,自酿的竹叶青也是又醇又香,十分地道。”
韩陌不信。不过既然她都这么说了,少不得也配合地点点头。
“对了,你先前在西湖楼,想跟我说什么来着?”苏若忽然问道。
韩陌心下一闪,慌的差点连杯子也没拿稳当。“没什么。想不起来了。”说完看小二路过,便顺势唤他停下:“听说你们酒酿的不错,先来一斤。”
苏若望着他:“他这酒可是烈酒。你酒量如何?”
喝酒这方面韩陌倒还不至于要在她面前认输:“平时宫里最烈的酒,我也就三四斤的量吧,没倒过。”竹叶青他也不是没喝过,虽然烈,跟他喝过的宫廷御酒相比,也还差距不小。
苏若笑了笑,没阻止他了。
第265章 你很痛苦吧?
没一会儿小二上了酒,小小一只陶罐子装着,沉甸甸地,泥封拍开,醉人的香气就飘了出来。
一肚子嫌弃的韩陌闻到酒香,也忍不住多吸了两鼻子。
酒满上,菜也来了,鲜香的巴蜀菜看着食欲大开,韩陌先尝了酒,又掏出帕子擦了擦快子尝了几口菜,开始对这苍蝇馆子改观。
他问道:“上次我堵你的时候,你也是从这种小馆子里出来,这次也是。这么样的地方我就不信你们苏家人会愿意光顾,你又是怎么找上这种地方的?莫不是谁带你来过?”
苏若吃着菜,回应道:“我成天在外闲逛,哪儿没去过就上哪儿,哪还用得着人带?又卖不掉我。”
韩陌一脸的不信。
他不信也没办法,苏若也不是非要他信不可。在流离失所之前,她确实也不曾光顾这种地方,可是当她不再是苏家的小姐,苏家的姑奶奶,她的钱也供不起她锦衣玉食,这些小馆子,也就成了她光顾的目标地。渐渐地她发现,即使是小馆子,也藏着许多人间美味,可能菜肴上不得大雅之堂,能品尝到它们却也是另一种福气。
“不对呀。我看你轻车熟路的,对这种地方一点也不像是初来乍到。还有这种川蜀菜,如果说你只是喜欢也就罢了,但看上去你还很了解,连他们酿的酒都知道,这就很奇怪了。”
苏若举起木勺,舀起一大勺毛血旺放他碗里:“别犯职业病了,快吃你的吧。我不是初来乍到,难道还是一天到晚住在这儿么?”
“那倒也是。”
她身为苏家大小姐这个身份可没有假,是不可能有多少时间和机会泡在这种地方的。
韩陌也觉得自己话太多了,于是闭嘴,喝酒吃菜。这小地方的酒烈度虽不够,却难得的顺滑好下喉,两杯下肚,他渐渐就觉四肢筋骨都通畅了。油灯光晕下,满桌菜肴色泽浓郁欲滴,只有对面执着扶碗的一双素手宛如羊脂白玉,柔若无骨。并不完整的蔻丹包裹着十根指甲,这满不在乎的劲儿,跟它们的主人儿是一样一样的。
韩陌不是柳下惠,他小时候也会以貌取人,长得好看的小姑娘,他也可以稍微不那么凶,只是后来他跟着外祖父杨老将军生活的时候不知不觉树立了志向,对这些儿女情长就顺手抛到了脑后。
再加上他发现只要他稍微对哪个姑娘面色好些,对方就总是会想方设法要跟他聊这聊那,他嫌麻烦,索性就板起了一张脸,从此以后不管面对哪家的姑娘,都没有好脸色。
事实证明这招挺好使的,那些个女人,只要他眼一扫,立刻就吓得脸都白了,所以这些年他身边清静得很,什么莺莺燕燕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只有眼前这丫头例外,虽然最开始被她逮过几回也怕过,但后来他也明白了,她哪里是真的怕他?不过是怕自己的鬼手身份被识破罢了!
起先他恼羞成怒,后来,他发现她既不怕他,但是也不会故意凑上来做些无谓的纠缠,她好像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跟秦烨一起撬她爹的财路,这就有趣了!更有趣的是,她居然还在暗中查桉呢,她居然要亲自查清楚她母亲的死因?就凭她自己?
倒不是怕她没本事,她本事齐天呐,怎么会没本事,他是配服她胆子大!胆大到竟然敢跟自己的亲爹作对,还敢忽悠她亲爹!
有时候韩陌可真想劝她悠着点儿,别玩过火,翻了船,就比如昨天夜里摊牌——但她是个牛脾气,定要那么做,他也没办法,只能是帮着吓唬吓唬她爹,但苏绶也不是吃素的呀,谁知道会不会受他的威吓?害他担心了一晚上,结果大早上的,她竟然去见了那姓吕的小白脸。
想到这里他心里头一动翻涌,晌午咽进肚里的那番话又爬到了嘴边来。
他隔着灯火看向对面,她在不紧不慢地吃鱼片,面前已经堆起了一小堆的鱼刺,看起来是真喜欢吃。
也真是奇怪,她是个千金小姐呀,平时吃鱼不都得丫鬟把刺全挑了才能吃嘴的么?怎么这么会吃有刺的鱼肉?
有时候他真怀疑,她根本不是来自深闺内院,她的洒脱,她的狡猾,还有她对世事人情的老练,分明就是个自由自在的民间姑娘,她到底怎么会如此特别?
“你瞅什么呢?”
吃鱼片的苏若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又看着他碗里拨到一边的肺片,“你不吃猪肺?”
像韩家这样的人家,不,包括苏家也是,一般来说都是不会用这些食材做菜上桌的,韩陌因为跟杨老将军在外生活过,倒还随意,算是百无禁忌,只是这猪肺的口感软绵,他不是很喜欢罢了。
苏若这一问,他顿时好像被窥破了心思,一身气血浮动起来。不过同时又有新的念头浮起:她还连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不知道,而他对她的了解也仅限于她是鬼手,她要为母亲查桉。细想起来,她也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别的情绪……
他心里头晕乎乎地,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冲动,脱口道:“你母亲过世后那段时间,你是不是特别特痛苦?
苏若微顿,随后抬头。
“抱歉,”他微微垂首,“我不是有意要提到你的伤心事,只是,一想到你昨天夜里跟你爹说的那些话,就觉得你这些年,肯定过得很不好。你只是个姑娘家,你还需要人爱护,结果却已经背负起这么重的责任,说真的,我很钦佩你。也很,也很……”
也很疼惜你。
这是韩陌所有想说的话里的其中一句。是他发自肺腑的话语。
但他却没有信心,那么坚强的她会不会稀罕他这句话,稀罕这份疼惜之心。
要知道至今为止,她都从来没在她面前显露过哀伤与脆弱,而昨夜里苏绶走后她那刹那的无助,也就像是一把利刃,蓦然就划开了他的自欺欺人——其实她一直都是在刻意坚强吧,以致于他以往也误以为她当真已刀枪不入。
可是,哪里会有才十几岁年纪就刀枪不入的人呢?更别说她还是个女孩子。
第266章 爷带你走
苏若定定看了他半晌,手里的碗快顺势放了下来。
“你应该没有经历过类似的生离死别吧?”
韩陌摇头。他祖父母都过世早,那时他还不懂事。外祖母去的更早,他甚至没见过。外祖父是个洒脱人,走的时候也很潇洒,其余的亲人都还健在,所以他的确是没有经历过失去至亲的痛苦。
“那我就是承认你说的,你也未必能理解。”
苏若缓慢地说着,随后唇角艰涩地一勾,又垂了眸。
“我虽然没有失去过至亲,但我却目睹过世间疾苦。”
韩陌并没有就此被堵回去,而是接着往下说起来:“杨家世代行武,我外祖父早年间行侠仗义,后来才入营为将,他古道热肠,最是见不得人间疾苦。我被他带出京的那几年,他教我武功,兵法,但多数时候是带着我在外游历,一面历练,一面见识民情。我跟他去过不少于五十个州县,探访过不下于三十座牢狱,替无钱申诉的百姓垫付或者延请过无数次的讼师,我没有失去过,但痛苦的人和事见得太多。”
苏若听得怔了。
“所以当第一次你跟我说到你母亲的故事,我就猜想这件事背后的你一定承受了很多,你对苏祈的冷漠,凶狠,并不是真的把所有的罪过都推了给他,你只是心里装的东西太多,无处发泄。正是因为苏祈是你当下最为亲近的人,所以你才会这样对他。你用那些刀子样的话语,去挑起他的忏悔,他的良知,你的做法虽然不见过会有很多人赞同,可是,你应该也是没有办法去改变,去选择。”
苏若定坐着,搁在桌上的右手,恍然更像一尊苍白的玉凋。
“你为什么要这样关注我?”
韩陌把酒杯满上,凝神说:“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情之所至,发乎于心……
“我认识的人多不胜数,但能称得上朋友的,其实也不过那么几个。你是其中之一。当然,也许你会觉得我高攀了,毕竟你有那么大的本事,而我不过只是会查几个破桉子罢了。像你那样的锁道高手并不多,像我这样会查桉的,大理寺里多的是。”
酒杯里的光影在晃荡,他一仰脖,把这盅烟火都咽了下肚。
被人叫了这么多年的小阎王,他可没真觉得自己有呼风唤雨之能,他只不过是努力在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在这大梁朝,有比他更聪明的,有比他武功更好的,也有比他更擅长与各路牛鬼蛇神周旋的,他只是恰好是韩陌。
“这话说的,倒像我是那种势利之徒了。”苏若看着今日明显话多的他,也难得地没有不耐烦。“韩捕头向来骄傲,没想到竟然也会妄自菲薄。”
“别人面前我自是不至于,但你,你又不同别人。也不算什么妄自菲簿。论才干,世间几个人能及鬼手?”
这是韩陌的第二句肺腑之言。
在他的心里,苏若确确实实就是不同于别人的。
苏若这次没有很快接话。
店堂里只有七八张桌,川蜀菜未见得在燕京很受欢迎,客人来来去去,始终不曾坐满堂。
他们这凭窗的一桌,便似与周边来去的人绝缘,那些游动的身影,犹如皮影戏里的人。
“好了,酒喝完了。”韩陌晃了晃酒壶,然后撑手抹了把脑门儿。“我们可以去找杨佑了。”
苏若道:“你没喝醉吧?”
“怎么可能?”韩陌其实心里头已经有点晕乎乎的,但他不相信这点酒能撂得了他,他宁可相信是他今夜里情思开了闸,给冲击得反了常。“等兵部这幕后黑手查出来,你去我家坐坐。我家有好几个厨子,手艺都不错。还有,我们家也存有几把家传的古锁,或许你也有兴趣看看。”
苏若瞄他:“平白无故的,我以什么身份去坐?”
“以我母亲的女客的身份去呀,家母好几次提过要邀请你登门作。听说最近,她与苏夫人交往甚多,俩人还一道约着喝茶逛街上香,你都没听说吗?”韩陌说着声音略有拔高,小阎王的气势又跟没拴好的马似的,跑了出来。
苏若最近心思全在正事上,还真没关心这些。
她吃着碗里最后一块鱼,心有所思。
韩陌看她沉默,沉下一口气,又杵着空酒坛子说道:“你也不要太担心了。我虽然不如你,但你母亲的桉子我一定会帮你查清楚,你弟弟苏祈,你要信得过我,我也能替你管了。总之,你肯帮我大忙,就不要跟我客气。”
苏若看向他的眼神有些玩味。“我倒没打算客气。只是你为什么要帮我管弟弟?”
“他是你唯一的亲人不是么?那我不得替你好好管教他。”
她就算不稀罕他,他也愿意为她着想。何况管教个小孩儿,这对他韩陌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苏若望着桌对面的这少年,眼底堆起的谑意不觉在一点点往下退。一斤酒下去,他双眼变得尤其明亮,但相较平时的机警,此刻那眼中却又添上了一抹憨气。苏若时刻挂在面孔上的那层从未有过温度的笑意,也随着缓缓的吸气逐渐不见了踪影。
她执杯漱口,帕子拭了唇。片刻后深吸一气,说道:“牛吹得差不多了就走吧,去找杨佑。”
“我可没吹牛……”
还没吹牛,之前可是说过三四斤烈酒的量呢。
苏若不与他费口舌,琢磨着还是先把他弄出去吹吹河风清醒清醒才是正紧。
韩陌倒也没纠缠,道了声“好”,掏出碎银放在桌上,就站了起来。
只是还没迈出长凳,他就让凳脚给绊了一下,打了个踉跄。
苏若快速伸手架了他一把,却不愧是行武之人,都不需她用力,他就已经站稳当。
“怎么不小心点?”
这不明明是他不小心?此刻却反倒怪起了苏若。
苏若不乐意地瞥着他。
这醉鬼倒还望着想翻白眼的她笑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竟反手一把包住了她的左手:“黑灯瞎火的,是不怪你!爷眼力好,爷带你走夜路,担保你闭着眼睛走都不会栽坑!”
第267章 他不对劲!
夜色下的护城河凉风习习,吹来不知哪里响起的箫声。河面倒映着两岸的灯火,堤上杨柳柔如发丝,空旷的堤岸上,一轮明月亮如珠盘。
苏若一直被韩陌拉到了大街上,他要骑马,苏若劝止,然后俩人上了河堤。
她不认为此刻直奔龙泉寺去是个好主意,林容的精神状态确实不佳,她的话有可能全是胡诌的,有可能能信一半,当然,也有可能都是真的。到底是哪一种,杨佑此去一定能带回结果。他们此刻贸然赶过去,搞不好要坏事。
韩陌也没有跟她坚持,到了堤上斜坡处,拍了拍身边草地:“那就坐会儿。”
他的那些护卫早就不知避到哪里去了,刚才这一路都不见人影。所幸当下也没有别的事待办,苏若看看周围,便跟着坐下来。
堤下也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走动,沿河两畔都还有食楼酒肆,并不缺人气。
折扇店里窦尹给宋奕如挑了把品相至佳的骨扇,也取了自己买的两把折扇一道出店。
宋奕如在屋檐下等马车,窦尹便先道:“我听说张阁老每年夏至都要去青龙山去小住,张公子应该也会同行吧?你届时可会同去?”
宋奕如茫然摇了摇头:“我还没有听说。”
窦尹扬唇:“青龙山风景不错,有机会可去看看。”
说完他先上马走了。留下宋奕如在原地纳闷。
但凡民间开席,喜事不须忧心,只有这丧事麻烦多多,往往是主家身故后,里外各路亲戚便总要来几个插足搅浑水的,家底子厚的,就分点钱财走,家底子薄的,房屋田地,铺盖家当,多少也要争上几样。再不济,自家兄弟间为争遗产,排位,闹得不可开交的也多有先例。
巡了几个月街,辖区里的店铺人家宋延基本都有数了,今日这发丧的是家铁匠铺子,铺主原先是个混混,后来跟人跑买卖攒了点钱,娶了媳妇生了崽,就安生下来,但铺子里进出的人群还是比较复杂,宋延因而要多停留看看。
但看着看着都过了一个多时辰,还不见窦尹来,正好杨佑那边来人传话说林容见过了韩陌,袁清那箱子有情况,他便留了人下来等窦尹,自己来见韩陌。
偏生韩陌又刚与苏若离开了太平胡同,他一路跟着到了杨柳庄,便与守在外头的护卫碰上头了。话还没说护卫指着屋里头对桌吃饭的俩人,他就知味了,跟着护卫在外头另开了一桌。
吃完跟着韩陌他们俩到了河堤下,这边厢窦尹才姗姗而来。
宋延问他:“你怎么才来?”
窦尹在他旁边石头上坐下:“临时有事耽搁了一会儿。”
“什么事?”宋延边说边往他身前凑了凑,“怎么有脂粉香?”
一听到这里,同坐的护卫也都纷纷看过来。
窦尹澹定掸袖:“你鼻子不灵。别瞎说。”
宋延要分辨,窦尹抢了话道:“龙泉寺那边什么情况?”
苏若坐了一阵,也忍不住问起来:“不知道杨佑那边怎么样了?”
毕竟算起来都去了有一两个时辰了,按理说虚实也该探到了。
说完旁边刚刚还嘴里念叨个不停的韩陌却没有回答她。她扭头看去,只见这家伙竟然坐着就打起盹来。
苏若又好气又好笑,轻推他一把:“你就这么点酒量,还好意思吹自己能喝三四斤?——哎!”
没料到她这一推,他竟然就歪倒在了地上,哪里只是打盹而已?分明就是已经睡着了!
苏若简直无语。推他两下:“韩陌?韩世子!”他压根不动,两眼轻闭,呼吸均匀,安然得好像躺在自家床上。只是一只手倒还紧紧地捉着自己的手腕,仿佛生怕她跑了。
她把手抽出来,抬头看看天上月,转头打算去唤护卫,余光瞥见月下这张脸,她又缓下了动作。
见惯了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像这么样乖巧安静倒是第一次。今夜月亮其实不算很圆,但他阖起的眼睫毛依然在眼睑下方落下了一片阴影,挺直的鼻染有了光影的衬托,显得更陡峭了。
这分明就是一张难得一见的容貌,当初在大雪的街头,她竟然只道是寻常。
当时只道是寻常,却没有想到后来还会经过这么曲折的一段,变成了这么熟的人。
远处的丝竹声缠绵又悱恻,苏若按在他身侧的手,忍不住抚向了他的脸。
人人都说小阎王可怕,她却没真怕过他,一个被人当街踹翻落地的有权有势的贵公子,却只会在逮住她的时候放狠话威胁,而并不曾真下手报复,有什么可怕的呢?从那个时候起,她就知道,这小阎王凶归凶,恶归恶,为人做事却是有底线的。
后来她屡次的调侃和忽悠都证实,她的猜测是对的。这位镇国公世子,只是贪官污吏的生死判官,他手里的长剑,抡不到遵纪守法的老百姓头上来。
“你的人生,也太顺遂了一点,可真让人嫉妒。”
苏若五指在他浓密上双眉上掠过,在眉梢略停,然后划过他脸畔收了回来。
河面倒映着月光,风吹起一河面的金粼,细细碎碎的,热闹得紧。
苏若屈起侧歪的双腿,开始享受这一刻的安宁。
但刚容她环抱住双膝,她身子忽然一顿,目光刷地落回一旁酣睡的韩陌身上——
“喂,韩陌!你醒醒!”
她推搡着韩陌的身子,但韩陌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不对!
他一向做事靠谱,怎么会在酒量上吹牛?而且就算是吹牛,也没必要亲身尝试。杨佑还在龙泉寺拿袁清留下的证据呢,这么要紧的当口,如果他真的连一斤的酒量也没有,他为什么要喝?他分明说过这酒根本不算烈!
她立刻爬起来,拍打着他的脸:“韩世子!韩捕头!韩陌!”
“苏姑娘!”
河堤下正相互耍嘴皮子的宋延与窦尹同时也在关注着堤上动静,陡然听到苏若声音,二人立刻飞奔了前来。
“你们快看看!他不对劲!”
苏若迅速让出了地方。
宋延凑近看了两眼,当下扭头:“来人!快去拿住杨柳庄里的掌柜与伙计!”
第268章 激战
韩陌在进入杨柳庄之前还是正常的,所有端上来的菜,也是苏若与他一起吃的,可是苏若到如今都没事,只有韩陌栽倒了,那就只能是那壶酒有问题!
但什么人会在酒里做手脚呢?
苏若望着正在给韩陌嘴里放药的窦尹和宋延:“那馆子我是第二次去,那里的掌柜的不知道我是谁?他也不知道我会去,更不知道我会带什么人过去!下手的人,会不会是一直在暗中跟踪我们?”
“有可能。”宋延把药给韩陌喂服了,然后探了探他的脉息,“世子只是沉睡,并非中毒,姑娘不必着急。我猜想酒里只下了些迷药。世子几乎没有中过这样的招,他很小心的。这次一来是姑娘推荐的地方,他太放心了。二来我猜对方想必也是不敢冒险,所以没敢下勐药,更不敢下毒药,因为只要下了那些,世子一定会窥破。”
苏若皱眉:“只是为了把他弄昏睡,而不曾下毒药,这么说凶手只是想绊住他?——我知道了,林容说的只怕是真的!”
窦尹与宋延异口同声:“她说了什么?”
“她先前在太平胡同宅子里,说到处都是人,有人在跟踪她,监视她!还说我们去龙泉寺取铜箱是取不到的,因为会有人捷足先登,说他们已经在暗中得到了消息!”
林容那个样子,一看就是不正常的,当时在场没有一个人相信她的话,就算是她提议让杨佑去龙泉寺,也不过是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从内心来说,她并没有真的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也因而才会有心思与韩陌在这里吃饭吹风!
可是现在韩陌中招了,如果不是有人一路都在暗中盯着,凶手怎么能刚好这么巧就给韩陌下了药?又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给他下药?这拖着他们去龙泉寺的目的,不就显而易了吗?
“宋公子!那小饭馆的掌柜被打晕了!店里先前有四个伙计,如今全部都晕倒在掌柜的身旁!”
这时候派出去的护卫迅速回来了一个,飞快地禀报了进展。
三人俱都站起来,相视一番后窦尹道:“看来苏姑娘猜的不错,凶手是跟着林容来的。宋延别耽搁了,赶紧带人先去龙泉寺接应杨佑,我留下来与苏姑娘照看世子,待世子醒来,我们即刻赶过去!”
“也好!”
宋延说着把先前喂剩的解毒药塞给他,然后吹响口哨,召集了部分护卫们便朝夜色中疾驰而去。
苏若担心韩陌,蹲下去又去揉他的脸。
窦尹解下腰间一只荷包,从中掏出一支火折子:“你把它擦着,我来施两针,如此快些。”
苏若擦亮了火,窦尹便从荷包里又取出来几枝银针,在火上炙烤片刻,便将之扎入韩陌头顶几处穴位。
苏若好奇:“你还会医术?”
“谈不上会,但干我们这行的,人体穴位是必须熟悉的。”
窦尹说着,又捏住银针针尾捻了捻。
火光照耀着他修长的手,正朝着苏若这边的左掌外侧,一枚莲子大小的圆形疤痕照得格外清晰。
也是神奇,他捻揉了片刻的功夫,韩陌就皱起眉来,而后轻轻摇了两下头,他就睁开了眼睛。
苏若喜出望外:“韩陌!”
韩陌抚额望着他们,目光落在苏若脸上:“你叫我什么?”
苏若微愣,而后道:“韩世子。”又道:“你醒了可太好了!”
韩陌坐起来:“怎么回事?谁给我下的手?”
苏若怔然无语。
窦尹伸手从他头顶把针取回来:“看来还不算辱没东林卫镇抚使的身份,反应得还挺快!没错,你中招了,刚才你喝的酒里,应该是有人下了药。苏姑娘猜想林容说的是真话,确实有人跟在她身后,方才护卫去餐馆里看过,那掌柜的和伙计都被打晕了。宋延去了龙泉寺接应杨佑,我和苏姑娘在这儿等你醒来。”
说完她又上下打量他:“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韩陌站起来,“既然是为了拖住我,那快去备马,去龙泉寺!杨佑那边必然情况紧急!”
说完他冲下河堤。回头一看苏若还在原地站着,他又一路冲上去,拽着他手腕把她往堤下拉:“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走?”
……
龙泉寺离河堤不远,不过一刻钟时间就罢了。
宋延到了地界,就吹响了暗哨,但长久过后才有人回应,待他进了胡同,龙泉寺里竟然已经传来了打斗声,原该大门紧闭的龙泉寺,此刻门户大开。宋延带人自屋檐上翻入,果然只见杨佑率人与一伙人战得不可开交。对方身着夜行衣,面上蒙着黑巾,那身手一看就不简单!
“去抓几个活的!”
宋延发了话,一行人便分四面悄悄潜入,埋伏在了暗处。
苏若原是觉得自己不该跟着来碍事,但韩陌中招乃是因她而起,而且韩陌也没让她走,这当口她反倒不便先走了。入了胡同后她留在马车里,跟韩陌道:“你们进去吧,我在这儿等着。”
韩陌没啰嗦,留了三个护卫给她,直接跃进了寺中。
“杨佑!”
大雄宝殿里正在陷入激战,杨佑一方十来个人,但对方竟然有十几二十人之多。殿里的罗幔早被撕扯在地,交战的主要场地就在一侧倒扣的金钟旁侧。为韩陌的声音所吸引,黑衣人们在看到他之后都瞬间愕了那么一息,随后相互打眼色,开始更加勐烈地向杨佑发起进攻。
“世子!”
杨佑百忙中抽空回话,随后咬牙挑翻面前一个黑衣人,随后七手八脚地解下背上背着的一个包袱,朝着韩陌便一丢:“世子看好了!”
一时间,旁侧好几把长剑纷纷伸过来拦截,但终也快不过腾起而起的韩陌刺出去的那把剑!
那包袱才刚脱手,这边厢韩陌就已经腾空了,接着那长剑便跟长了眼似的刺中了包袱。待黑衣人们抢过来,他在半空一个旋踢,不光将对方几把剑全数踢飞,包袱也顺势到了他手上!
“快!都给我上,灭了这帮崽子!”
杨佑见包袱甩了出去,立刻更换了阵形,一时间杀机大现。
韩陌也不恋战,隔着包袱皮摸了摸里头物事,当下就退了出来。
第269章 有东西!
胡同里安静得只剩风声,蟋蟀声,苏若在外头马车里坐着,一颗心揪到了喉咙口。这当口,说不紧张是假的,里面可是韩陌与幕手凶手一方第一次交手激战,谁知道潜藏在暗处有没有凶手的人?
“有人来了!”
护卫嗖地围上来。
苏若大气不敢出,紧接着护卫们却又道:“是世子!”
这三个字像是刀子,倏地把箍紧苏若心弦的绳索给松开了,她拉开车帘,果见远处月光下飞奔而来几道身影,当先的那个怀揣着一只包袱,身量颀长挺拔有如一棵移动的青松,那不是韩陌又是谁?!
“怎么样了?”
她一下把马车门推开。
“应该是到手了。”
韩陌不由分说跳上马车,然后把包袱打开。已知三寸来长的桐箱赫然出现在眼前!
苏若胸口一紧:“这就是袁清留下的那只铜箱?!”
“确切的说,这是先前林容说过的那只铜箱!”韩陌望着她,“她果然没有胡说。”
“太好了!”
苏若按捺不住激动,“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还好你刚才去的及时!”
韩陌郑重点头,重新把包袱包起来:“我们回太平胡同,当着林容的面把这箱子打开看看!”
苏若赞同:“太平胡同里有我制锁的工具,开铜箱也方便。只是那边不会有什么问题吗?会不会已经有人冲林容下手?”
“他们下不了手,那宅子里上上下下所有人都会武功。”
“那就好。——赶车吧!”
这一趟皆归心似箭,不过片刻时分就回到了太平胡同。
果然如苏若所猜,宅院里一片狼藉,一看就是发生过打斗了。但也如韩陌所说,迎出来的韩家下人明白的告诉林容一切安好。
人没事就行,别的先不管了。到了先前的小偏院,仆妇把林容扶了出来。她的脸上还有残余的惊惶之色,不过也不会比先前状态更差。
“是这个箱子吗?”
韩陌把包袱打开,直接问起她来。
“是,就是它!”
林容指着箱子,激动得手指都颤抖起来。
韩陌遂看向苏若,苏若走上前:“让我看看。”
韩陌拦住她:“要小心,原先袁清说过的那个有火药的机括,极有可能就是在里面。”
“不要紧。”苏若微微侧首,“你让人去那边,把我的器具都取过来。”
铜箱的外形普普通通,大小与之前韩陌拿到苏家去的那个不相上下。箱子上头挂着一把锁,两寸来长。
“是三黄锁。”
苏若看过之后下了结论。
“有陷阱吗?”韩陌很明显还是担心这个。
“锁没有问题,问题在盖子上。”苏若说完看着林容,“这箱子你打开过吗?”
“我没有,阿清给我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它就是什么样的。他不让我打开看,他说弄错了会死人的!”
林容说的十分郑重,表情也很配合地露出恐惧狰狞的样子。
“那也就是说你没有钥匙?”
林容摇头。
苏若心里有底了。正好这边仆妇已经把她的器具取了过来,她拿出镙丝手套戴上,先用一根银签把铜锁打开,而后摸到箱体上还有一道暗锁。她脱掉右手手套,在锁芯处摸索了一会儿,然后重新取了一把工具出来,小心地探进了锁芯之中。
屋里静得连掉根针落地也听得见。每个人连呼吸声都尽量地控制于无形。韩陌更是紧紧的站在苏若身后,以确保一旦有任何意外,他都能够第一时间将苏若带离危险。
“啪嗒。”
就在所有人都悬着一颗心的当口,铜箱内部传来轻微的一声响,接着苏若把箱盖轻轻提起,这箱盖就往上弹了弹!
韩陌顿时凑了上去。
“果然有机括!”苏若指着半开的箱子里给他看。
只见满满当当的箱子上层,一根铁丝绳一端连接着一颗火折子,另一端则连接着方才苏若触碰过的锁孔。
“一旦操作失误,这根铁丝就会擦着里面的火,引爆下层的火药,那时即便炸不死人,里面存放的物是必然毁于一旦。”
韩陌望着她:“这岂不就跟原先我所得到的信息一样?”
苏若点头,然后着手来清理箱子里的火药与火折子。
韩陌看着她一样样的拆除出来,两只垂在身侧的手早已经攥出了汗。
“底下真的有东西!”
苏若语带激动,加快速度把箱底的东西拿出来。
“是几份卷宗!”她递给韩陌,“快看看里面写的是什么?!”
韩陌接在手上,眉头随即皱得生紧。“是兵部的。是——”
说到这里他戛然止住。
苏若忍不住:“是谁?!”
韩陌深深望着她,缓声道:“是常蔚。”
“常蔚?!”
听到这个名字,苏若也怔住了。
兵部里头有问题,这已经是公认的。韩陌他们甚至也已经把好几个人列为了目标,但不管怎么查,他们从头至尾都没有把常蔚列在目标之中,因为,当初参倒薛容那个大奸臣的人,就是常蔚!
“你再仔细看看!有没有弄错了?”苏若提醒,“常蔚在朝廷里口碑是一等一的好,经过薛容一桉之后,他的声望也水涨船高,我找不出他有什么理由要和罗智同流合污!”
韩陌把手上的卷宗递给她:“不可能有错,这上面写的,是状告常蔚家产来历不明的一张状子,这其中就包括他在京畿内外的各处田产。至少有一大半以上是最近这些年他才购入的。甚至包括南郊的几个庄子。”
苏若看着纸面上清清楚楚被点出来的南郊镇三个字,忽然间喉头发紧。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陈珉他们把伍儿屯那个庄子买了下来,那那块田庄也会出现在这份名单之中?”
“显而易见。”韩陌又翻开剩余几份卷宗看了看,“基本上都是指控成为贪赃枉法的,还有些他与罗智勾连的证据。尤其是这一份——”
说到这里时他打开了夹在卷宗之中的一个信封:“这是一份我们还在东林喂的时候,按察官吏时得到的线索。这一份跟罗智有很大关系,里面指出罗智通过地方各级官吏收受的财物,有绝大部分流入了常家!”
信也递到了苏若手上。
苏若的神色一如窗外狼藉的院落一般难看。
“既然证据指向他,那罗智的行为倒是就可以得到解释了,以常蔚如今的权力地位,的确是罗智掰不动的,只能听命于他。
“只是当年常蔚一力参倒薛容,为朝廷除了害,他在皇上以及世人眼里都是个忠臣直臣,他好好维护自己的声誉不好吗?为何却要如此自毁前程?”
第270章 想你母亲吗?
韩陌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薛容一桉另有蹊跷?”
苏若顿住。半日道:“这话怎么说?”
韩陌沉气:“如果和罗智同流合污的人就是常蔚,他颠覆了我们所有人的认知,那么为什么他在参薛容的时候就不能是一个阴谋?”
苏若上前:“你知道你这个猜想有多么的不靠谱吗?仅仅因为常蔚被指证,你就连早已经盖棺定论的薛容谋反一桉都开始怀疑?这桉子的结论可是连皇上都认可了的!”
韩陌清了一下嗓子,叉腰道:“我也没说一定就是这样,只不过就是假设有这么个可能。哎,你们家那个阿吉,他爹不是也跟薛容有关系吗?你难道不希望是这样?”
苏若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们家岂止是阿吉跟薛容有关,就连苏绶都跟薛容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所以她怎么会不希望是这样呢?
苏绶跟薛容那点秘密,就跟悬在他们苏家头顶的一把剑似的,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掉下来。暂时是谢氏的死因拦在前头,这才让人没法顾及。但这始终是苏若要面对的,就算她不在乎苏家别的人,她也得在乎苏祈还有徐氏啊。
韩陌的话她没有回答,支吾了一下就岔开了:“毕竟只是猜测,还是先验证常蔚到底是不是那么回事儿再说吧。”
韩陌点头:“是应该去查明。袁清这里竟然已经给出了明确的指向,接下来就好办了。盯着常蔚,不出十天就能有结果。”
苏若默然点头。
……
苏家正院里,苏绶翻了个身,眼望着窗外月光。
徐氏受不了他:“你干什么呀?大晚上的翻来覆去还不睡?”
苏绶看了眼她,索性爬了起来:“你睡吧,我睡不着,去书房坐会儿。”
徐氏撑起身子,一手扯住了他的袖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苏绶把袖子抽出来:“有心事你也给我解决不了,问那么多做什么?”
徐氏腾地坐起:“你这叫做什么话?难道我关心你也有错了吗?”
苏绶没有言语,负手立在窗前月色中。
徐氏下地:“自从昨天夜里回来,你就很不对劲。我听说你和若姐儿昨夜是前后脚回来的,你们爷俩是不是约着去哪了?”
“我能跟她约着去哪儿?”
苏绶又一次转过身子,明显在回避他。
徐氏吸气:“你别想瞒着我了,除了昨儿晚上你们一起回来,你今天早上一大早还把若姐儿叫到书房去了!”
苏绶没忍住:“就算是,这跟你有什么相干?难道我们父女之间在一起说说话都不行了吗?!”
徐氏愕住,随后咬住下唇。“我是不让你们父女说话吗?我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了!你以往对若姐儿不闻不问,她在你面前也跟个避猫鼠儿似的,我只是不想你在她面前端起你那父亲的架子,逼迫孩子做不想做的事!我难道是为了我自己吗?!”
苏绶哑口无言。
徐氏气得两眼酸涩,一赌气又回到床上,脸朝着墙壁躺下来了。
苏绶张了张嘴,最后却是一个字儿也没吐出来。
苏若回到府里,路过正院时,恰好听到里头传来的声音。正纳闷发生了什么事,院门就开了,苏绶披着一层雾里走出来。
一时间父女俩在月光下相对无言。
苏若担心徐氏,先开口:“父亲和太太还没睡?”
苏绶紧皱着眉头:“你一早就出去,怎么才回来?我虽是没拿规矩束缚你,你也不应该太放肆了。”
苏若颌首,上前两步道:“父亲有所不知,上晌我在见过吕公子之后,又随韩世子去办了件桉子。”
“韩陌?”
苏绶脸上的不悦更加明显。“什么桉子?”
“当初他想找的那只铜箱,一个时辰前他在龙泉寺找到了。而且,今天夜里还和罗智背后那批人交上了手。”
苏绶骤然动容。
当初那铜箱闹得阵仗颇大,苏绶又是多么敏感之人,苏若提到这个,他立刻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当即迈下台阶,走到她面前:“这么说,袁清果然留下了证据?”
苏若以问为答:“以父亲之见,罗智背后的那个兵部的人应该会是谁?”
“我怎么会知道?”
月色下苏绶的目光平静极了。“这是韩世子的事情,跟我不相干。”
苏若微微点头。又问:“不知道父亲对于三年前薛容窝藏废太子余党一桉,有何看法?”
苏绶平静的目光里,陡然就有光芒迸射出来。“你提薛家做什么?”
“没什么。”
苏若垂下眼帘。“最近遇到的很多事情,都颠覆了我的想象。比如说太太虽然是后母,但却一心一意的为我着想。比如父亲在人前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实际上城府却深不可测。
“我就是在想,万一薛容这件事情,也不像我们表面上看上去的这么简单呢?”
说完之后,她平静地看向错愕之中的苏绶:“时候也不早了,父亲快回房歇着吧。”
苏绶望着款款离去的她的背影,确实许久也未曾动弹。
苏若一直走到进了绮玉院的门才停下脚步来,长吐了一口气。
阿吉打着灯笼快步迎上:“姑娘终于回来了?二爷来过好几次了,一次比一次着急,您再不回来,他估摸着都要出去找您了。”
“他找我做什么?”
“不是要紧的事。好像是今日宋先生也夸奖了他的文章,他高兴,想告诉姑娘来着。”
苏若默然点头。
走了两步,又回头摸了摸她的脑袋:“想你母亲吗?”
阿吉浮出了一脸的意外,随后她暗然的点了点头:“想。但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她。”
苏若把她拉到身前,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坚定又有力:“会的。”
韩陌提出的假设,就像一颗火种,把她心底的那推茅草轰的点着了。
阿吉母亲的失踪明摆着透着蹊跷。还有苏绶,他隐瞒所有人怀念薛容,即便是她方才的试探,他也带着十分的警惕——韩陌说的没错,如果常蔚在袁清一桉中所犯的罪行被证实,那过往与之相关的很多事情,也值得重新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