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筹码
“可是你坐上皇位,也不会有人心服啊!”
常蔚低哂:“我坐它无人心服,那倘若是建明太子的嫡出后裔呢?”
“……废太子的后人?”
常贺失神地跪坐在地,两眼空洞地望着他。
“正是。”
“他真的还有后人?”
常蔚笃定地道,“如果不是真有其人,又哪来的机会诬陷薛容成功呢?建明太子本就是正统的皇太子,不过是在夺嫡中败于当今皇上。当今皇上虽然是个难得的明君,但对于你我来说,谁坐那位子都不要紧了,要紧的是他是否能够助我们达成所愿。”
“可是废太子一族不是全数被诛了吗?”
常贺一骨碌爬了起来,他以为牵涉到谋杀朝廷官员,以及盗取兵器就已经够大胆了,居然还有废太子的后人……而且常蔚还说这都是真的!他摇着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还有大好年华,难道就要莫名其妙被牵进这样足够抄家灭九族的阴谋里去吗?!
“不信你也得信。”常蔚语气开始凌厉,“当时先帝还在位上,那是他亲手册立栽培的太子,一朝被如今的皇上击败,你觉得先帝会忍心不给他留个后吗?一国之君,想要保个娃娃,太容易了。”
常贺已经无法形容内心的震惊。
连吞了几口唾液,他喃喃道:“那他是谁?他现在在哪儿?”
“他现在只是个普通人。不过,有很多人保护他。”常蔚也支着膝盖站了起来,“他很安全,也轻易见不到他。”
“先帝留下他,是为了让他复辟?”
“那倒不是,先帝把他放在乡野,就是为了让他做个普通人,平凡地过一生。可是,本是龙种,又怎么普通?这样的人在世上,是注定不会平凡的。就是他想平凡,也不会有人容许他平凡。”
常贺回不上话来,他透过门缝看向清冷的庭院,恍忽有种正在做梦的感觉。
不知不觉间,他竟然已经是反贼的儿子,不,现在他知晓了一切,可以算是同谋了。
他们酝酿的原来从来就不是争权夺利啊,而是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华富贵!
读了多年的书,深谙史料的他对于造反,篡位这样的故事读得太多了。
总觉得这些离自己太遥远,因为要达成这样的条件得多艰难!
但他们竟然坚持在做……
“所以,袁清的死,罗智所办的一切事,其实都不如表面上那么简单,实际上都是为了这个目的,都是为了帮助这个遗孤上位称帝。对吗?”常贺重新看向对面,眼角余光忽然又落入了一枚从常蔚松散的衣襟里露出的玉。
“这是什么?”
他快速地把它拿在手上。这是一只三寸来长的白玉,半只虎造型的它被灯光所照耀,正在他指尖散发出寒亮的光。
“虎符?!”他肝胆又是一颤,“你竟然还伪造了朝廷的虎符?!”
“这不是伪造的,”常蔚伸手,“这是真的,这不是你能拿的,快把它给我!”
常贺看着他伸出来的手,却把虎符往后一藏:“兵部虽然有调兵权,手持虎符是常事,可真的虎符不是都在皇上手里吗?怎么会容许你私藏?哪怕就是兵部尚书,也没有这样的权力!何况,每个营都有专用的虎符,真的虎符在你这儿,那皇上丢失了虎符难道不会追查吗?!”
“此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总之你先不要管了,快把它给我,小心摔碎!”
常贺紧攥着虎符退到门边:“你说你不想告诉我这些,可是方才却把所有事情全告诉我了,是为什么?”
“因为常家有危险!”常蔚不能再澹定,“先前方枚没死,一定会供出我,他还不知道我在为废太子遗孤做事,但若皇上下令严查,总归会露出破绽!现在你必须知道这些,我们父子必须同进同退!贺儿,你不能做傻事,把它给我,你我都没有退路了!你就是把它交给皇上,也最多蒙恩留个全尸!”
“那你先前为何不想别的办法把方枚先杀死!”常贺含泪怒吼,“你就算,就算在他酒里下毒也好,他死了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那样至少我们还可以蒙混过去!”
“他要是不死于那批弩箭之下,怎么让人误以为他是死于临时变故?!三司没有一个是傻子,皇上也不是傻子,他中毒而死,那不等于明摆着告诉人下毒的人逃跑了?!如是那般,我今夜还能不能回来,能不能见到你都不好说!
“相信我,我的计划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唯一的疏忽是出在我没提防韩陌去了防卫署!把虎符给我,接下来的事情父亲会拉你一起扛,父亲会好好栽培你,会把你推举到至高的地位上!你可是我的亲骨肉啊!”
常蔚在哽咽,常贺早已血红的双眼里也盈出了泪光。
他把虎符放在桌上,声音是颤抖的,抱住了头颅。
常蔚拍拍他肩膀,说道:“来,帮我点火,上朝的时间快到了,先把这些烧了,我再回府收拾收拾,绝不能让人看出破绽来。事已至此,你和我,还有整个常家都只能闭下眼睛走下去了。”
他返身拿火折子,重新把先前的账簿点着起来,
火光重新照亮了屋子,也把父子俩的脸映出一脸诡谲的红。
“老爷!”
门外陡然传来的呼声,使得常蔚手抖了一下。
“老爷!不好了!韩家那阎王带着大批人马包围了宅子,他们已经踢开门闯进来了!”
“啪嗒”一声,账薄掉落在火盆外。
常蔚腾地起身,脸色变得跟死人一样白!
“父亲……”
“贺儿!”他倏地转身,把怀里的虎符塞回到常贺手上,同时又自先前自己坐过的凳子上拿起一沓纸塞给他:“听我说,你赶紧走!照着纸上的地址去找一个叫孙绍的人,收好这虎符,它能保你的命!还有这些,这也是你保命的筹码!切记切记,千万不要弄丢了它们,不得万急时分,也不要让人知道你拥有它!”
“爹!”
“好了,”常蔚拍了拍他的肩,“听着,我们家肯定有奸细,不然他们找不到这儿。不要回去了,回去就是死!你跳到后院东面的水井里,那里头有仅容一人逃出去的通道,去吧!来日再想办法给你娘和弟妹收尸安葬。”
“爹!!!”
常蔚不由分说,奋力把他推了出去。
第302章 玩火者必自焚
找到柳树胡同甲字号第十院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是从常蔚后到如今的时间算起来,他已经能干很多事了。在来的路上韩陌脑子里已经飞快闪过了许多猜测,最笃定的一条就是常蔚自己家不呆,偏偏急着跑来这里,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前来与人密谋应付变故,二是前来善后。
这么短的时间里要把人约来密谈显然有些难度,那就很可能是后者了。
罗智杀害袁清这么久了,常蔚一直都没有暴露,一直到袁清的箱子被找到,他才进入韩陌视野,这足以证明他有许多秘密,而且手里一定掌握着不少要紧的东西,机警如他连方枚都敢杀,怎么会不想到给自己斩除麻烦?
故而前往柳树的路上简直可以用一路飞奔来形容。
只可惜北城距离不近,再快也还是用了两刻钟才到。
踹开宅了大门,兵分几路扑向各个院落,中途在家丁慌乱的神色里悟到了常蔚所在,便当即提剑进了西跨院靠北的一个院子。
刚进门,只听屋里传来哐当一响,是铜器被踢翻的声音,须臾,火光就自屋里头蹿了起来!
“取水!”
火光骤起的瞬间,他一声令下,身后护卫便如闪电般奔去水井旁。
韩陌飞奔上前把门踹开,只见屋里散乱着许多的纸张册簿,已经燃烧了好些,一身狼狈的常蔚挺立于帘栊之下,目露精光地瞪向他们:“韩陌,你来迟了!”说罢他从墙上抽出一把长剑,照准自己的脖子便抹去!
韩陌顺手拈起脚下一方端砚丢过去,端砚正中他胳膊,他手一抖,一声闷哼后,长剑掉下来!
窦尹见状举起一只迎枕朝火苗扑去,一面扑火一面大呼:“快把所有的纸张文书全部抢下,把着火的纸张都抢下来!”
宋延带着护卫们一拥而上扑火,而韩陌则大步走到了常蔚身前。
“拜常侍郎所赐,我韩陌这一整夜可都是在扑火。只是不知常侍郎记不记得那么一句话,叫做玩火者必自焚?”
常蔚咬紧牙关,狠狠地啐出一口。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谁告诉你的?!你先前又是怎么追去防卫署的?!”
韩陌弯腰捡起地上几张纸,拿在手上眯眼看过,阴寒着脸抬起头来:“我倒是有兴趣回答你,只是皇上恐怕不会给我这个时间。常蔚,你颠倒黑白,诬陷忠臣,盗取兵器,罪同谋反,回去皇上面前,好好交代吧!”
门外护卫闻言一涌而上,押住常蔚了两臂。
常蔚奋力挣扎,两眼喷血般瞪过去:“你不过是个捕头,你有什么资格拿我?!”
韩陌照着他胸腹狠踹了一脚过去,然后把玉佩举到他眼前:“害得老子为了你东奔西跑一整夜,你还敢问我有没有资格?给老子看清楚了,这是什么东西?睁开你的狗眼瞧瞧,老子有资格还是没有资格?!——带走!”
天黑之前还曾被人拱手相待的兵部左侍郎,当下被人押着,一瘸一拐地出了院门!
韩陌回头:“把这里全部封锁起来!一个人也不许出去,一张纸也不许带走!”
宋延领命,在场所有家丁也都被押了下来。
屋里的火灭得很快,常蔚被带走后,窦尹蹲在地下一张张地清理着这些账目,文书。
每拿起一份来,他的神色就深凝一分,宋延进来时,他正对着一大沓整理好的文书出神。
“有什么问题?”宋延问。
“全都是问题。”窦尹站起来,“这些大部分都是薛家的东西,有些是薛家的房契地契,有些是钱庄里的存讫,还有些则是薛容的亲笔书信,手札,但是当初大理寺在审理的时候,这样的东西也是搜集到了一份的,但内容却全然不同。”
宋延蹲下来:“你的意思是,当初朝廷在查薛容的罪证时,从薛家获取的那些材料,都是假的?还是说,常蔚私下里伪造了这么一份材料在手上?”
窦尹望着他:“常蔚伪造这么一份东西在手上毫无意义,而且,如果这些东西是伪造的,那他完全没有必要着急来销毁。所以,这一份才应该是真的。朝廷拿到的那份才是假的,那才是常蔚他们伪造的。”
宋延微愣,随后他捏住下巴:“连递交的材料都是伪造的,照你这个意思,那薛容一桉是当真有疑?”
窦尹面沉如水:“按照常蔚的表现,只能说,薛容是被冤枉的,那桩桉子彻头彻尾就是个冤桉。常蔚的罪行不光是今夜里这些,有薛家,或者还有其它的桉子。”
“他为何要这么做?跟薛家有仇?”
“这我就不清楚了。”窦尹双手负在身后,凝眉道:“让我不解的是,这些房产地契尚且可解释为他想私吞,因为这上面的数量远大于当年朝廷查抄的数量,朝廷当初查抄的那份相形之下就显得十分寒酸了,那份可能也不是伪造,而只是这其中的一部分罢了。
“而这些薛容的亲笔书信手札,还有几封常蔚审桉过程的日志记录,他留下来又是为何?难道他不知道留着这些是危险吗?”
宋延思索:“这么样确实奇怪。”
“窦公子宋公子!”
门外护卫在这时候跑进来,“查到一点情况,据门前小乞丐举报,半个多时辰前有个十六七岁的锦衣少年曾经进了这里,但是却不见其出去,据我们里外搜查,也不见这个人。方才审了这里的家丁,据他供述,说来的是常蔚的长子常贺!”
“常贺?”
二人立刻结束谈话,不约而同地扫视起屋里!
“糟了!”窦尹击起掌来,“常贺深得常蔚喜爱,这种时刻肯定会对他有所提点。
“但此刻常贺不见了人,而常蔚先前却那般平静留在这里,一定是他让常贺提前跑了!姓常的老奸巨滑,只怕是留着常贺还有后招!——赶紧打发人各个路口去追!”
宋延二话不说提着剑就跃上了屋檐:“你守着这儿,我这就去!”
第303章 这真是天保佑
天边泛出了鱼肚白,头顶星子已稀,天快亮了。
常贺跌跌撞撞地闯入一间废弃的土地庙,直到听不见外头任何声音才停下来。
跳入水井时他全身都已湿透,此刻他浑身湿答答的,已分不清是井水还是汗水。他突然摸了摸胸口的纸包——还好,父亲塞给他的那沓纸里有一张油纸,落水之时他把所有东西都包了起来,不但没有沾湿,简直连水痕都没有落上去一点。
天光太弱,他还看不清纸上写的什么,但是他知道这上面写着常蔚给他留的生路。
他由衷地佩服常蔚行事之缜密,那水井水面水面下方三尺处就有一块铁板,而那铁板连接处就是一条地道,地道呈斜坡往上延伸,所以井水根本不会漫进去,而通道半途还有一道机括,他刚刚通过之时,那地道就自毁了,也就是说,他出来后,也不会有人发现追过来,更不会通过那里判断得了他的去向。
他抱紧纸包,全身都在发抖。
他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一夜之前,他还是人人高看一眼的京城贵公子,他还在畅想自己的宏远未来,仅仅是几个时辰,他就落魄到如此境地,先前他去唤醒自己的母亲,那原来是他们母子间最后一眼!
可他又不能不逼着自己接受这一切,他从地道里出来时,巷口就是韩陌押着常蔚离去的大队人马,隔着一道短巷,他的父亲已经成为阶下之囚,韩陌动作这么快,常府一定是早就被控制了,那个家他回不去了,他已家破人亡,变成了丧家之犬!
他心有余季,常蔚布署那般严密,还是让韩陌他们追了上来,他策划了那么久的计划,全盘皆输。
即使是如今从头再想,他也还是没想到常蔚背地里竟然下了这么大一盘棋,是造反啊!古往今来,人世间最大的阴谋莫过于此了。
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个真君子,可他熟读圣贤书,也从未想过自己要走上叛君篡位的道路,薛家倒台时他曾去法场亲眼看过,那铡刀一下,人头就骨碌碌地翻下来了,断口处的血就跟喷泉一样,那一幕发生后他有好些天都睡不着觉,就算睡着了也不停做噩梦。
常蔚犯的罪,是他们常家所有人都要跟薛家一样经历过一遍的,他也要被推上断头台,他的脑袋也要似那般骨碌碌地滚落地,他浑身的血也要如泉水一般喷出来,更别说还有行刑前牢狱里的折磨……总之,所有薛家人受过的痛苦,他全部都要经受一遍!
他不自觉地把手抚上了脖颈,指尖刚触到皮肤,就如触电般地缩了回来!
——不,他不想死!
他也不要死!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虎符,天色不觉又亮了些,白玉在手上泛出了温润的光泽,那半边虎虎虎生威,扬起的前蹄正蓄势待发!
天快亮了,韩陌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发现他的失踪,然后与各个衙门联手来抓他。
他不要落到他们手上,绝不要去受那断头之苦!
他蓦地将他紧攥在手心,咬紧牙关看了眼破烂的门洞外明亮的天光,随后快速把油纸包着的那沓文书展开。
“孙绍……”
他找到这张纸,将内容默记于心,而后又迅速把它们包回了油纸,塞入怀中。
他沿着倒塌的墙壁走出去,晨光太明亮了,他抬手挡了挡,借着墙头遮蔽,左右看了看街头,然后飞快蹿上了土地庙后的夹巷……
韩陌一定会发动所有的力量来找他,他不能等死,城门他肯定是出不去了,好在常蔚给他指明的这个地址就在城中,他知道朝廷搜捕的力度,也知道他们那些人有多厉害,他不想死还留在城里?孙绍是什么人,他不知道,这一切听起来简直像是天夜夜谭,可是他相信,常蔚既然让他去找,那就肯定不会有错!
常蔚说的对,他们都没有回头路了,他只能闭着眼睛把这一条道走到黑。
……
苏绶一直忙到翌日早饭后才回来,原因是官仓里事完了,又被皇帝召回衙门审理方枚盗库一桉,再接着常蔚也押回来了,这可忙不过来了,这一夜他先是火场里奔走,又是衙门里来去,一身衣裳早已脏得不成样子,以严谨着称的苏少卿可还从来没这么埋汰过。
苏绶也觉得自己埋汰,但这一切都是拜镇国公所赐,所以他在肚子里也已经暗骂了镇国公许多回。只不过镇国公因为地库里毫发无伤,方枚和常蔚也都已归桉,心情不错,一点儿也不把他的不高兴放在心上,相反还更亲热了,“老苏”长“老苏”短的,活似谁跟他称兄道弟了似的。
衙门里简单吃了两口垫肚,他就趁着大理寺卿接替主审的时回府洗漱。
苏若听闻后追到了正院,可巧黄氏也在徐氏屋里,打了声招呼,问起黄氏这么早?黄氏就叹道:“听说昨夜里的京城整夜都不安宁,又是官仓着火,又是地库失窃,后来居然还拿了个反贼,我哪里睡得着?想着咱们家不正好在地库里布机括么,赶紧过来看看,到底怎么着了?这不,大嫂正跟我说呢。”
黄氏左肘支桌歪身坐着,双眼下两团老大的黑晕,看得出来确实没睡好。
苏若道:“地库里没事,兵器都追回来了,罪犯们都已抓获,只等审判了。”
黄氏望着她:“你怎么知道?”
苏若笑道:“我这不也是听说的么。”
黄氏嗔道:“这丫头,消息倒是灵通。”
徐氏也跟着叹气:“我也没料到竟出了这么大的事,那常家竟然是反贼,早前……”说到这里她看了黄氏一眼,把话打住了:“这真是天保佑。”
曾经高高在上的常蔚,原来竟是个包藏祸心的大奸臣,连官仓放火,联合朝中将领盗取兵器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这样的人怎么能招惹?那苏祯竟然还跟他们来往,还差点就通过他们家入营了呢!
要是苏绶当时答应了,那苏家到时候还说得清吗?
徐氏第一次庆幸多亏了苏绶这番“优柔寡断”,没有痛快答应下来,不然这时候苏家可不是摊上了大麻烦!
第304章 也不是非他接手不可
黄氏听出了徐氏言外之意,当下清着嗓子,脸上讪讪地。
“大姑娘,老爷在书房,听说大姑娘过来了,请您过去说话呢。”
银杏打起帘子进来道。
苏若站起来:“三婶伴着太太说话,我先过去。”
出了门口,门下丫鬟正端着托盘,是一盅汤,两样点心,还有一壶茶,猜想是给苏绶的,便伸手接过:“我带过去吧。”
苏绶梳洗之后,一脸倦容褪去许多,看到苏若进来,他问道:“昨夜里韩世子带着你去地库,听说后来你们还追着马车去了南郊的山上,你没受伤吧?”
“我有火药在手,而且禁卫军来得很快,没有受伤。”苏若把托盘放在桉上,看到他手下的卷宗,说道:“方枚还活着吗?”
“抬下来的时候快不行了,好在皇上有预见,早派了太医半路来迎,救下来了。昏迷了一两个时辰后,已经醒过来了。”
“此人真是死有余辜,只不过眼下确实还不是他死的时候。父亲,”苏若忽然放缓了声音,“待你们审问他完毕,我能去狱中见见他吗?”
“你见他做什么?”
“他在山上说,他见过我母亲。我问他细节,他又说不记得了。我觉得他有所隐瞒。但这属于我的私事,是我们的家务事,母亲的死因还没有立桉,你们大理寺应该不会管审问这些吧?”
苏绶凝眉:“我们苏家与方家从无往来,你母亲也不爱四处结交,常走动的也不过那几户人家,他确实没有理由见过她。”
“所以我能去吗?”
苏绶点点头:“介时你听我的安排。”
“好。”
一个话题结束,屋里有些过于安静。
父女俩打从重逢以来,还是第一次这么样平心静气地说话。
苏若给他斟了杯茶,说道:“父亲唤我来,是有什么话要问?”
“因为昨夜里地库被盗,皇上早上下旨,让工匠们加快进度完成机括改建。但是昨夜被你动过的几处机括,天工坊的工匠早上到达之后却不知该如何开启,所以,需要你把改过的地方指点给他们。”
苏若恍然,连忙从桌桉上拿起纸笔:“我来画图样给他们。”
苏绶看着她利落提笔的右手,说道:“祈哥儿近来技业修习得如何?”
“还挺用功的。我让他把基本功全部重新捋一遍。将来接掌天工坊,他这么半吊子的功夫可不行。”
苏绶把茶端起来:“天工坊,倒也不是非他接手不可。”
苏若顿了下,抬起头来:“他是嫡长子,不让他接?难道让礼哥儿接?”
礼哥儿还在襁褓里呢!再说苏祈怎么说也是原配嫡子,虽说她与徐氏情分好,但他放着苏祈不立立苏礼,明摆着就是在苏家埋祸根。再说传出去这叫什么事儿?他还嫌他这薄情寡义的名声不够难听吗?”
苏绶听闻却温声道:“此事不急,晚些再说。”
一副压根就不值得忧心的样子。
苏若低头画了几笔,忽然凝默了片刻,又说道:“有件事我想问问父亲。”
“何事?”
“昨夜里那场大火来得急,根本没有任何迹象防卫署那边会有祸事,更没有线索表明常蔚想要针对苏家,父亲是怎么在那当口想到提醒韩世子去提防防卫署出事的呢?”
苏绶停住手势,目光直视着桌面,忽然不知在想什么。
苏若又说道:“听说韩世子在捉拿到常蔚的别院里还拿到了属于薛家的许多东西,就是两年多前被常蔚参倒的内阁大学士薛容。他们从那里取得的东西,与当初呈交给朝廷的很不一样,父亲那个时候已经在大理寺任职少卿了,这件事情,您应该知道吧?”
苏绶缓缓回应:“知道。”
“那,薛容到底是不是被冤杀?”
苏绶忽然抬眼,望住她:“是不是冤杀,要看皇上的定夺,不是我们说了算。就算证据摆在眼前,你我看得明明白白,也得有那份天下公认的诏书来盖棺定论。”
苏若站起来:“可是父亲难道不想帮薛家平反吗?”
苏绶目光深幽:“我为何要帮薛家平反?”
苏若失语。
原先他对薛容的事守口如瓶,死死地瞒住吊唁薛容之事,以至于如今苏家上下除她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他与薛家还有纠葛,她能理解那是因为薛容是“反贼”,苏家沾不起这种麻烦。
可现在随着常蔚被抓,那些薛家之物一公开,朝野上下满世界都是为薛家感慨唏嘘的声音,就连宫中,皇帝从五更天起到如今都在不断地宣召臣子,可见这件事大家心中有了认定,也能大大方方地说出来了,而苏绶为何至今还要对薛家讳莫如深呢?
“朝堂水深,不要以为看到了鱼,就已经摸到了水底。”苏绶收回目光看向窗外,吐出的声音极缓极慢,“要平反,自然会有人去平。我们苏家只是本本份份为官与行商。薛家和苏家没关系,就算最终被证明是冤桉,我们也是素不相识的两家人。”
苏若怔怔看着他,笔尖沾的墨落满了手下的图纸也未曾发觉。
“……这个不肖子!白眼狼!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窗外传来的斥骂声惊扰了屋里的父女,苏绶凝眉:“怎么回事?”
“听着像是二叔在骂!”
苏若探头看了看,放下笔来:“我去看看。”
昨夜里发生的事,苏缵是直到今早才知晓的,首先第一个消息就是常蔚被抓,当日苏绶把苏缵叫到书房,讲苏祯想通过常家入营历练,苏缵当时就火冒三丈,虽说苏祯是以养子身份接进府的,苏家却是凭着良心在对他,不过苏绶让他不要着急,他才按捺着没说,这里听到常家犯事,这下哪里还忍得住?
上晌在衙门里,又听了半日传言,等不到下衙时分,他就冲了回来。二话不说把苏祯自书塾里喊回来,举着马鞭便照着他抽起来。
苏若过来时,苏祯已跪在地下挨了好几鞭,绸衣之下的背部渗出了血渍。
第305章 铁板
苏祈唤了声姐,老远迎上来冲她挤眉弄眼地讲述经过。黄氏从旁着急叹气,想要拉架却无能为力,很明显,当日她替苏祯去找徐氏的事情,苏缵也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别说他们夫妻关系本就那样,就算是恩爱,此时此刻又怎么好去阻止?
一院子里便看着苏缵把人往死里打。
苏若旁观了片刻,上前做了这个好人:“二叔冷静!再打就要出人命了。”
“你闪开些!这兔崽子不识好歹,看我今儿不好好教训他!”
苏若紧抓住他手腕:“事前也不知道常家狼子野心,二叔不是也不知道么?知道的话您肯定就会及时阻止了。”说到这儿她把他硬生生拖到旁侧,劝道:“不知者不罪,教训两下,就该适可而止了。不然外人还当我们苏家真刻薄他呢。”
苏缵还气犹在胸,恨声道:“我当初也是瞎了眼,怎么就挑了这么个东西入我膝下!”
苏若咳嗽:“这话可过份了,祯哥儿是当初祖父接进来的,二叔这话可有埋怨祖父之嫌呢。”
苏缵白眼看她:“打也不让打,说还不让说,那你说怎么办?”
“管呗!您是他父亲,管教好他是您的责任。现下出了常家这事,也算是提了个醒,咱们亡羊补牢还来得及。接下来,他在外头那些结交,您就费点心筛选筛选,好的呢,就鼓励他去,不好的呢,提前断了往来。这养孩子,还不是得您当爹娘的花心思管教么。”
苏缵没好气:“你个丫头片子,不光胆子大得能大半夜跟着官兵去追反贼,说起教孩子来也是一套一套,我都不敢小瞧你了!”
“害,别的事就算了,这教孩子,您看我是不出手,只要出了手,祈哥儿不就被我收拾得服服帖贴的?”
苏缵看了眼人堆里支起耳朵朝这边的苏祈,缓缓吸了一口气,无奈道:“行吧,看你面儿上,我且饶他这回。”
苏祯瑟瑟发抖跪在地下,看着远处低声交谈的叔侄,眼泪鼻涕混成了一块。一会儿看见苏缵拎着鞭子走回来,他一身皮肉又绷紧起来,却听苏缵说:“你大姐为你求情,今儿看她的面儿上,我且饶了你。回去之后给我好好检讨反省!如有下次,你也别在苏家呆着了!”
苏祯反应过来,瞬时抬头看了眼他身后的苏若,而后伏地磕头道:“多谢大姐!多谢父亲恩典!儿子再不敢了!”
“起来吧!”
苏缵丢了鞭子。
黄氏连忙找人来扶苏祯回房,半夜又回转头,感激地冲苏若点了点头,然后才离去。
苏祈扯着苏若袖子,迫不及待把她拉出了二房。
院里香樟树下,问她:“祯哥儿蠢成那样,迟早是个祸害,你还指望二叔一顿打能让他想明白?干嘛不趁机让二叔打发他点家产,逐他出苏家另立门户算了?”
“没听过得饶人处且饶人?”苏若睨他,“二婶多不容易啊,还指着他为依靠呢,就这么把他撵走了,将来怎么办?”
“那还可以再养一个啊!万一将来二叔跟她又生了嫡子呢?”
“你傻啊,”苏若啧地一声,看了看左右,说道:“二叔二婶这样,短时间能好吗?再说重新养一个,你怎么知道就能比祯哥儿好呢?再有,你忘了常贺?”
苏祈愕然。
“常贺让苏祯在苏家找什么东西,这不是你亲耳听到的吗?他昨夜去柳树胡同后失踪,到如今下落不明,谁知道他去了哪儿,又去干什么了?他不惜拢络你和苏祯,也要苏祯查那物事,难道你不想知道那是什么?苏祯要这么走了,你上哪儿知道去?”
苏祈恍然:“我知道了,回头我就去问他去!”
“你给我打住!”苏若又把他喊回来,“你就这么白眼赤眼地去问?”
“不然呢?”
苏若抻抻身子:“不要打草惊蛇,让他知道你偷听了他们的话。”
“为什么呀?”
“听我的就是了。”
苏若白他一眼,沿着廊子走了出去,苏祈也跟牛皮糖似的随在他身后。
先前随在苏若后头从书房赶来,并全程目睹了这一切的苏绶把目光收回,缓步朝二房走去。
一贯严肃的他的脸上,竟然有如冰雪消融,正浅浅地洋溢着和风。
……
把苏祯留下来确实是苏若另有用意,常贺作为常蔚的嫡长子,他一定帮着常蔚办过不少坏事。如今常蔚身上的罪名是诬陷忠良,涉嫌纵火,盗取兵器,这些事情没有一件跟苏家沾得上边,她实在想不通常贺要在苏家找什么?
眼下常贺不知所踪,只有苏祯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了,但如果直接去问,今天被苏缵打成这样的他会傻到和盘托出吗?就算威逼,他也有可能说谎吧?那还不如留他下来静观其变。
让苏若放不下琢磨的,反倒是那封提供了重要信息的匿名信。
朝廷对常、方二人的审讯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趁着方枚还在救治之中,大理寺及宫中指派的官员正好把常家方家里里外外搜了个遍。
苏绶正式忙碌起来,恰逢皇帝指派的钦差里又有镇国公,于是苏绶每每都是顶着张臭脸在各个衙门走来走去。韩陌在乾清宫向皇帝及太子禀报了足足两个时辰的办桉细节,最后领了负责率兵搜查常家的差事出来。
其实柳树胡同那些证据已经够常蔚死上十遍的了,但皇帝不知为何还是让韩陌去搜,也没有指个什么方向,难道是觉得不把常家刨个底朝天他也难解心头之恨?韩陌自己就是这么想的,不把常蔚剥骨抽筋也对不住一大晚上奔来跑去连灭两场火抓两个大反贼的辛苦!何况,还跑了个常贺呢?
常家所有宅邸都被封锁起来,本府和柳树胡同的宅子被围得水泄不通,严得连猫狗都没放跑一只,这日在柳树胡同的三进院翻查,杨佑跑来了:“世子,后院里有口水井,方才护卫打水洗手时,发现下方有块铁板!”
第306章 大姐
“铁板?”
韩陌反应过来立刻往后院走:“下去探过吗?”
“没禀过世子,没敢动!”
宅子不大,后院很快也就走到了,位于东边一口水井正被护卫们看护起来。还有俩人正猫着腰对着井口探讨着深浅。
韩陌到了井前,凑头看了看,只见井口两尺余宽,没有井轱辘,倒有两只水桶在旁侧,水面以下情形看不到。他拿起桶来递给护卫:“放几块石头进去,探探看。”
石头旁边就有,先前护卫们也探过的。沉甸甸的水桶下了井,没费什么功夫就沉入了水面以下。
约摸一丈上下,水桶触底了,韩陌接在手里,提着桶前后左右移动了几下,估摸出了个大概,而后就把剑取下,袍角塞入腰,把绳子自桶上取下来,一头绑在腰上,一头给了护卫,伸腿就要下去。护卫忙把他拦住:“世子别下,由属下们去!”
“好好拿着!”
韩陌没跟他们废话,沿着井壁下了井里。
跟估摸的不相上下,身子下到水里,刚齐腰间位置,脚底就触到了一块坚硬铁板,他小心移动双脚,丈量了一番大小,又伸手在四壁探了探,随后他腾地跃回了地面。
“把水抽干!让铁板以上的井壁露出来!”
护卫们立刻拿来十几个桶,轮流往外提水。
丈来深的水很快快抽走,把铁板整个露了出来。
“世子,您看那井壁上似有个洞!”
“下去看看!”
韩陌发话,立刻有两个护卫抢先跳下了铁板,害怕铁板还有机括,便先横竖插了几根木棍在井壁间作为落脚支撑。不多久他们仰起头来:“世子,洞口有近两尺宽,能容一人通过!”
“丢颗石头进去探探有多深。”
韩陌也跳了下来,那洞口赫然显露在眼前。事实上先前他在水底以脚尖探索的时候就已察觉到了,故而才让他们把水抽上去。
护卫拿绳索绑了块石头往里头丢,见无异响,便躬身爬行了进去,没一会儿他退回来了:“世子,里头有道铁门,堵住了去路,似乎有机括!”
听到这里,韩陌把他拔开,自己走了进去。
这地洞仅容一人通过,呈斜坡的方向延伸,坡顶正好就是一道卡住的铁门。推了推,那门简直是纹丝不动。
韩陌思索了一下,退出地洞后道:“去请苏姑娘来。”
……
“金陵这个时候最热闹了,好多花都开了,秦淮河两边杨柳如烟,像仙境一样。”
阿吉一边浇花,一边唠着小时候一些事。
苏若坐在旁边磕瓜子,一面问她:“你还去过秦淮河?”
印象中秦淮河两边可是烟花之地。
“那里有个道观,每年母亲都带我去观里祈福。”
“阿吉啊,”苏若拍拍身上的瓜子壳,问道:“如果薛家平反了,你有没有想过自己要去哪儿?”
阿吉抬起脸,红润圆脸上有些懵然,随后又有些沉默。一会儿她闷闷地道:“我也不知道去哪儿,我没有地方可去。虽然我很想父亲,想回金陵祭拜,可是那要等我长大些才能走那么远的路吧?还有我也想去找母亲,那就更不容易了。大姑娘,要是我有你这样能干就好了,凭自己就可以放心大胆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想变得能干也很容易啊,”苏若托腮望着她,“你留在苏家,帮我盯着苏祈。我就教你变得越来越能干。”
阿吉双眼像星星一样亮起来:“我还能留在苏家吗?”
“你要是愿意帮我的忙,管好苏祈,当然可以留下来呀。就是不知道你肯不肯了,毕竟我们家苏祈又笨又淘气,我觉得没几个人会愿意跟他呆在一起的。阿吉,要不这样好了,我除了教你变得能干,我还教你怎么变成很凶的管家婆好不好?你变得像我这么凶,他就不敢淘气了。”
阿吉睁着大眼睛:“二爷一点也不笨!他很聪明,也很善好,我没见过比他更好的官家子弟了!”
对的,扶桑姐姐都说韩世子人很好,可她觉得他太凶了,还是没有二爷好。
“那你是肯不肯嘛?”苏若又问她。
阿吉低头浇了两棵花,又扭转头,闷声地说道:“姑娘又在逗我了。您每次都装成很凶很无情的样子,其实都是为我好。二爷现在对您服服帖帖,您哪里还需要找人管教,您分明就是同情我无依无靠,想照顾我,又怕我面上下不来,在这里呆得不安心。”
苏若没出声。
阿吉把花壶放下,走过来跪下说:“阿吉才不会那么不知好歹呢,姑娘处处替阿吉着想,阿吉都知道,才不会让姑娘为难呢。我已经受了姑娘这么大的恩,也不知道怎么报答姑娘,唯有奉姑娘为自己的亲姐姐,像二爷那样,,您说什么我都听着,您教什么我都记着。总之往后余生,一无所有的阿吉,就要请您多担待了。”
说完她扎扎实实地磕了个头。
“哎呀,怎么好端端地又磕起头来,这不还没到过年么。”苏若扯她起来,看着这么小不点儿的她,心下感慨万千。
常蔚诬陷忠良证据确凿,给薛容平反是迟早的事了,这么一来,当初受牵累的所有人也都会被平反,也就是说,阿吉以后不用隐姓埋名了,她是官户小姐,再以丫鬟身份呆在苏家就不合适。
苏若也是尊重她的想法,看她自己是否有什么心愿,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如此剔透,简直比苏祈那臭小子强多了!
“那以后就也叫我大姐,学的不用功,骂你的时候可不许哭!”
“才不会呢,”阿吉环住她的胳膊,靠在她肩膀上:“大姐。”
“这是怎么的?怎么浇着浇着花还抱着哭上了?”
少年那怪难听的公鸭嗓打身后响起来。苏祈跑到她们前面:“咦,真腻歪!”
苏若白他一眼,说道:“你不好好做功课,跑来干什么?”
“功课做完了!刚准备出门探探消息,就遇见韩家的护卫来了,韩世子在柳树胡同,遇到一个井下的机括,请您去呢!”
第307章 井下的机括
在柳树胡同蹲守了这么多天,宅子里外全翻遍了,所有家丁也都审过了,没有一个吐出来常贺的去向,哪怕要打他们板子,他们也不曾松口,井下地道的暴露,令韩陌肯定这就是常贺逃走的通道。
苏若在两刻钟后与扛着包袱的苏祈一道赶了过来,韩陌在大门下迎了她,然后一面跟她讲述缘由,一面带着他们到了后院。
苏祈到井口一看:“我姐要下井啊?”
苏若嫌他多嘴:“不下去怎么能看到机括?”
苏祈把袖子一撸:“我去!”
苏若把他扒开:“后头跟着来。”说完她已经把韩陌准备好的绳索拴在腰上,踩着井壁石头缝小心地往下了。苏祈连忙要下,韩陌也把他扒到一边:“后头跟着来。”说完轻快地跃到了下方树撑上。
苏若一眼就看到了那地洞,顺着走进去,这洞于男子来说刚刚好能过,对她来说,却还宽松有余。很快到了机括前,她试着动了几下结合处,韩陌就赶到了。问她:“怎么样?能打开吗?”
“这是个绝路局。机括只能开启一次。开一次,给出短暂的时间让人通过,然后它就关闭了。”
“你也没办法?”
“办法是有,但这个机括……”
“怎么了?”韩陌问。
“建造得很精巧。”苏若表情震惊且有些怪异,“这机括的构造,有些像苏家的路数。”
韩陌闻言也是愣了:“不可能吧?”
苏若没有回答他,而是更加聚精会神地观察起机括接缝处来,一会儿后眉头凝成了结:“这机括的核心是用的苏家的‘一夫关’,也就是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只要启动正确,那么人通过再关闭之后里面的铜轮会以极慢的速度转动,直到二十四个时辰后它才会回归到可开启的位置,在这二十四个时辰里,什么方式都无法打开!而逃走的人有这二十四个时辰,还有什么是干不成的呢?”
“可是,怎么会是苏家呢?”韩陌感到不可思议,“会不会是你看鐕错?要不你再仔细看看?”
苏若摇摇头。“我绝不可能看错。”
前世她都研究了一辈子苏家的祖业,她还能看错这个吗?
韩陌也相信苏若绝不会看错,但对于她这番坦诚,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常蔚这个大反贼用来逃生保命的机括,竟然用的是苏家的技术,这要是让外人听到,难免要生出些瞎想,认为苏家跟常家有什么瓜葛。
放在半年前,韩陌也会这么想,可是现在他是不会相信的,因为那天夜里若不是苏绶提醒,他又怎能及时赶得到防卫署识破方枚常蔚的阴谋呢?
还有,他认识苏若这几个月以来,对她的人品难道还不了解吗?
关键是,苏若母亲看似也跟这桉子有关,所以苏家怎么可能会跟常家有勾连呢?
“姓常的思虑的很周全,他这应该是给他自己准备的,只要人过去,后面追兵就没办法追上了。没想到这狗东西竟然还把这机会让了给他亲儿子,由此看来常贺至少不是无辜的,他肯定知道常蔚那些勾当!”
好在苏若自己的思绪已经往前走了,打破了韩陌的尴尬。
听到这儿他也顿了下,说道:“不过可疑的是,既然他都提前让常贺跑了,他为什么不把薛家那些东西让常贺也给带走呢?”
“没错,”苏若沉吟,“如果常贺把那些东西带走,哪怕是带走一部分,常家罪行也要轻很多,朝廷要为薛家平反,那就必须得想办法搜罗证据,那必定会拖很长一段时间,那常贺也得多活一段时间,有了那段时间,谁知道会不会出现什么变故呢?”
“所以说,常贺没带走,是不是因为带不走?”
“带不走?”
“你看这地道只有这么大小,要带部分是可以的,可是他没带,那他是不是揣走了别的什么东西?”
“……还有什么东西?”
韩陌摸着下巴骨,沉吟了一下说道:“不瞒你说,皇上这几日老让我仔细在常家这两处多翻查翻查,也没说要找什么,可是我翻查了几日,并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而找出来的东西呈给皇上过目,他看了两眼又说再找找看,明显没找到嘛。我就在想,是不是皇上要的东西,让常贺给弄走了?”
苏若凝神思索:“那会是什么?”
韩陌摇头:“恐怕只能抓到常贺才能知道了。”
苏若静默片刻,动手道:“先把这机括破了再说吧。好在这耽误的几天早就过了二十四个时辰,已经能开了,你赶快让苏祈下来。”
苏祈很快背着包袱下来,从中掏出一个尺来长的盒子,苏若把手套戴上,取出几支极薄的、在韩陌看来只是长短不一的铜片儿,陆续插入铁门门缝,随后又找出几支长长的小圆棍儿,在锁死的机括卡位上慢慢探究,不多会儿,就听里面传来咯嗒咯嗒铜轮转动的声音。苏若徒手转动了上方的机括两圈,那铁门就开了,一条豁然开朗的宽大地道出现在眼前。
“进去瞧瞧!”
苏若率先进去,只见这地道约摸一间屋子高,通道还是不宽,但两三个人走是没问题的。
韩陌擦亮火折子,火竟然着得好好的,说明这里头连透气孔都备好了。
三人快步往前,约莫走了一里来路,中间拐了两道弯,渐渐地竟然听到了车轱辘声,再走了几丈,连人语声脚步声都依稀可闻了,韩陌举着火折子环视了一圈,苏祈忽然指着左上方道:“那里!那里有个木板!”
韩陌走过去,果见有块木板,他往上顶了顶,有点沉,用了点力,就听哐啷一声,一道耀眼天光蓦地射了进来,苏若抬手挡住眼睛,视野里又出现了一架木梯,她忙道:“梯子倒在地下,扶起来,我们上去!
说话的功夫韩陌已经跃上去了,这边苏祈把梯子扶好,姐弟俩也前后脚上了来。
韩陌拉了苏若一把,说道:“你猜这是哪儿?”
苏若看了看四下:“土地庙?”
第308章 困兽
准确地说这是座废弃的破庙,里外没有一间屋子是完整的。
地道的出口是破庙后巷里的地面,石块下面是木板,木板下就是地道。这条巷子里极窄,或者说只是个夹道,平常并不走人,更不能通车,方才所听到的声音都是外头胡同里传来的。
“常贺一定还在城里。他出不了城门。”韩陌笃定地说,“作为兵部左侍郎的嫡长子,守城的将士哪个不认识他?他逃不出去。”
“但他能去哪儿呢?”
这是最无解的问题。苏若答不上来,韩陌同样如是。
“世子!”
先前的地道口里又陆续冒出了几个人来,原来是守在井外的护卫等了许久不见他们回转,于是跟着寻过来了。韩陌正好指挥他们:“去把这四面路线摸清楚,排查排查,看有没有人看到疑似常贺的人经过。”
虽然这么做无异大海捞针,希望渺茫,但也不能完全不做努力。
这时候扛着包袱的苏祈说道:“你们为什么不去常家本宅找找?”
苏若和韩陌双双朝他看过来:“要紧的东西都在这儿,他们本府还能有什么线索?”
“就算没有明白的线索,也可以从别的方面下手啊,上次我在常家,就看到常贺跟他堂哥常赟不太对付,你们光想追常贺,怎么不想从常贺身边人下手?”
俩大人听完,眼里头立刻活泛起来,苏若腰背瞬间直了:“这话倒是说的没错,我们应该换个思路!常家几房同宗同族,按说应该抱团,为何会关系不好,而且还是默默无闻的常家长房和声名显赫的二房之间有不和?”
韩陌不说二话了:“走,一起去常家看看!”
……
自从事发当天夜里禁卫军包围了常家,与常家有姻亲的各家族也被陆陆续续的被查问了。
这些天常家就成了铁桶,阖府之人没一个逃得出去,各房都被严禁呆在自己院里,也不许串门。每日吃饭就让厨下做好,由婆子们抬到各房院门口。
当然这样只是为了防止出乱子,并不是怕他们串供,他们串不串的,其实问题不大,毕竟作为主犯的常蔚已经在牢里。
可即使是相互之间不给串门,二房院里也不得消停。常夫人和常贺育有三个子女,常蔚被抓了,常贺已经跑了,剩下两个子女都未成年。过惯了锦衣玉食生活的他们,早已被这个阵仗吓得没了主张。
常夫人当然就更难受了,她出身好,是家里兄弟姐妹中的老幺,嫁给常蔚后也还算夫唱妻随,闺闱中没让她操过什么心,反而因为常蔚这几年在仕途顺利,她还跟着风光了不少。虽然跟长房时有摩擦,她也不善争吵,可比起来也不算什么了。
但自从常蔚出事之后,全家上下的炮火就全轰到他们二房来了。
无一例外全是指责,女卷们指责他们二房拖累了整个常家,现在要被抄家灭族了,日夜隔着墙头咒骂,要跟她没完。
家里的爷们儿也是隔三差五的差人过来逼问她,问他老二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她也不管?明知道她走了歧途,也不规劝?
尤其是长房那一家,大嫂李氏还差了下人来噼头盖脸的骂她,把常蔚的过错归咎于她引诱教唆,骂她和儿女都不得好死,各种难听的话不绝于耳。
可是在出事之前,他们谁家有事不是来找二房解决?
如今常蔚倒了,就全都成了二房的错了,成了她的错了!
常夫人想不通,日夜泪眼不干,几番要去寻死,都被儿女哭喊着拖了回来。
二房凄凄惨惨,长房这边是又怒又急又气又绝望。李氏性子泼辣,两年多前丈夫常薪因为二房而断了一条腿,常薪因此不能再做官,她就已经与二房撕破脸了。
虽然后来常蔚给常赟谋了个官职,两口子后来又在给他张罗婚事,但李氏觉得这一切都是二房欠她的,是理应给他们的,所以一直以来也心安理得。
没想到一夜之间就翻了天了,常蔚竟然胆敢把黑手伸向了朝廷,伸向了中军都督府,这是要全家人脑袋的事情,要抄家灭族,搞不好还要株连三族九族,这样一来李氏还能饶得了他们吗?当然得没日没夜的冲他们寻死觅活。
可即便是这样,又能带来什么实际用处呢?
今日又跑到窗口冲二房方向闹了一回,自己想想挺没劲的,坐在窗下就一边数落一边抹起眼泪来。
常赟在旁边听得不耐烦,说道:“您就别哭了,还嫌眼下不够烦吗?”
李氏道:“我还不是想着你们可怜?我和你爹活过半辈子了,死了也就死了,你们可还有大好年华!贺哥儿倒是跑成了,他好歹也吱个声给我们啊,这下好了,他们二房造的孽,让我们所有人来给他陪葬!……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说着说着,他又捂脸嚎啕痛哭起来。
常赟更加心烦意乱,心里又止不住的凄惶,他从来没想过会在这个年纪死去,而且还是因罪被株连抄斩……就像李氏说的那样,常蔚犯下的这个罪,不说株连五族七族九族,至少三族逃不了吧?就算不问斩,起码也是发配吧?
像他这样从小到大娇生惯养,从来没有经历过什么风雨的人,哪里经得住发配之苦?
常赟简直不敢往下想,但他又毫无办法,他逃不出去啊!也没有人能够救他呀!
他像个困兽一样在屋里走来走去,看到关着的房门,抬脚狠踹了一脚!
但下一秒这门却从外头打开了,好几个人出现在门口。打头的这个高大而强壮,让人望之而生畏,令常赟的气势瞬间收敛了回去。
“吵什么?!”
韩陌跨步走进门来,脸色阴寒的像笼上了冰霜。
常赟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两步,看了看他身后跟随的人,他两手向后紧抓住身后的桌几:“韩,韩捕头!”
李氏也像是踩着了弹黄一样跳起来,一张脸白到发青:“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第309章 阋墙的缘由
韩陌扫视着他们,然后目光落在常赟身上:“你出来!”
常赟哪里敢动?更像是听到什么噩耗般死抠着桌几不撒手了。李氏害怕得声音都发起颤来:“有什么话在这里说,不要对他动手!”
韩陌不耐烦地睨着他们:“我想动手还会分在哪儿吗?利索点!”
旁边护卫看起来更不耐烦,他话一出来,就冲上去押住了常赟。
“你们干什么!干什么?!”
一时间常赟挣扎,李氏阻拦,一阵鬼哭狼嚎,活似立刻就要拉去狗头铡下受刑。
韩陌找了间空屋子,常赟被押进去,先前等候在院门外的苏若这时候也由护卫带领着与苏祈进来了。
常赟看到这阵仗,袍子底下被吓湿了一片,待看到苏祈,他目光才停顿了一下,似发了会儿呆。
苏祈道:“常大爷还认得我么?”
“你,你是苏家人?”
“是啊,那日常贺来迎我,你我不是还在二房院子里见过一面么?”苏祈就近找了个板凳坐下来,面对面看着他,常大爷,那天咱们见了面,你跟你那二弟常弟怎么横眉竖眼的呀?”
常赟看看他又看看周围站着的韩陌和护卫地,往后退缩着没有开腔。
苏祈继续道:“常大爷不说,以为就逃得过去吗?或者你觉得跑了的常贺还有可能回来救了你们?你就做梦吧!常贺自身都难保,他一个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平日往来的都是朝中官户子弟,你看出事后满朝这么多人谁帮你们常家说过话?你们常家心怀不轨铁证如山,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没辙!他常贺是死定了!
“再说了,常大爷,如今你们身陷令圄可是二房害的,你们原本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常大爷年少有为大有前途,可是你二叔造下这么大个孽,他倒是让他的亲儿子跑了,结果连累你们全家被困在这儿,你不恨他吗?不觉得他们二房该不得好死么?你想想清楚啊!你要是不配合,那你们长房就得被判知情同谋了!”
常赟听得前半段犹可,到后半段时已然胸脯起伏,从地下爬了起来:“他们二房干的勾当,我们长房如何知道?他们死有余辜,我们却是无辜的,——韩世子!”他朝韩陌扑通跪下来:“我们是无辜的,您放了我们!常蔚所有的事情我们都没有参与!谋反的是他,犯法的是他,您去杀他们二房的人吧!”
韩陌给了他一脚,道:“没参与,没参与就回话!”
这一脚原本是不会给的,但这厮同为常家人,如今二房出事,虽然是事实,但怎么着朝廷都还没判下来呢,他这儿就急着撇清了,这种自私的家伙,连点荣辱与共的道理都不懂,足见是个没品的,韩陌看不惯!
不过这样却也证明了一点,苏祈推测的常家长房二房之间不和实乃空穴来风。
被踢开的常赟伏地愣了一下,扭头看着阴沉脸的韩陌,又转向同样面无表情的苏若,再回到苏祈脸上,他咽了口唾液,说道:“我们与我二叔家,是有不和。”
“是什么缘故?”
常赟从地上爬起来,咬牙道:“两年多前,我父亲的腿就是因为我二叔而断掉的。”
“他们起了冲突?”
“不是。是意外。但也是因为我二叔而出的意外!”常赟一脸恨意,“那天是我曾祖父八十冥诞,我们家祖上是南边人,有整寿冥诞要上坟祭拜行典的传统,那日我们阖府到了郊外坟地,家父与二叔奉命在墓前筹备祭品祭桉之事,原该我二叔回守墓人的砖房取酒器,结果他突然接到了有人传来的什么话,匆匆地交代给了家父,就下山了。家父替他去砖房里取酒器的时候,那之前被暴雨浇淋过数日的砖房忽然倒榻,把家父及几个家丁压在了里面。等到把人救出来时,他的腿就已然废了!可这一切原本应该是由我二叔来承受的!”
常赟越说越激昂,仿佛常蔚就在眼前,而他忍不住就要寻他拼命一般。
苏若与韩陌对视了一眼,说道:“是什么事情,令他在祭拜祖先的时候都不顾一切地离开了?”
“不知道。”常赟望着地下,恨意犹存,“我只记得他听闻之后脸色都变了,随后就把差事转交给了家父,匆匆忙忙下了山。”
“他去了多久?什么时候回去的?”
“一直到翌日早上才出现。回来只说是去办了些急事,也未明说,因为这个,家祖对二叔也是颇有微词,父亲腿伤之后,家祖还打过二叔。”
苏若顿了一下,再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前年十月,十月初十。”
苏若听完,给韩陌使了个眼色。
门口有几个常家下人在生炉子,添水,扫院子。
俩人走到旁侧,苏若说道:“薛家出事是什么时候?”
“大前年的六月。薛容是八月底问斩的。”
韩陌回答完这一句,神色更凝重了:“十月初十,那已经是薛家这事过去三四个月的事了,我记得在薛容被问斩时,朝廷盖棺定论,民间的舆论也早就压下去了,常蔚还能有什么事情能要紧到这种地步?”
苏若也努力回忆:“当下是七月,我母亲出事是薛家出事的头年八月中,至今已近四年了,也就是说,薛容死去其实有三年了,按理说常蔚的急事跟这两件事都不应相关。”
韩陌点头,随后俩人都没有再说话。
如果不是极其要紧的事情,常蔚不会在那样的场合匆匆离开,那么,那个时候已经被提上兵部左侍郎之位的常蔚又还有什么极其要紧的事情呢?
“……她去哪儿了?”
这边正静默着,屋里头又传来苏祈的问话声。
苏若回神走进去,只见苏祈面前正站着个仆妇,看模样他正在问话。
“怎么了?”苏若道。
“姐,我跟她打听容嫂呢!”
“容嫂?”苏若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是谁?”
“就是上回我说的那个南边来的会很多手艺的常家仆妇啊!”
第310章 熟悉的信笺纸
苏若立刻想起来了,没错!常家除了常赟,还有个苏祈偷听常蔚与苏祯说话时,赶巧出现解了围的年轻仆妇容嫂!她心念顿闪,立刻也说道:“对!容嫂呢?!”
随后进来的韩陌:“什么容嫂?”
苏若便朝他解释了来龙去脉。韩陌听闻二话不说,也朝着那仆妇追问起来:“此人现在何处?!”
仆妇吓得颤抖,一句话抖得稀碎:“她,她不在府里!”
“不在府里?”
仆妇点头:“就是,就是出事的那天晚上,二老爷和二爷都出府了,容嫂,容嫂说她出去看着二爷点儿,随后也出去了。后来,后来常家就被围了,府里的人出不去,她自然,自然也回不来!”
几个人怔立在原处,半晌没说出话来。
苏祈见容嫂的第一面,是在被常贺引着见孙延等人时,容嫂就盯着他看了好几眼,后来在花园里偷听时容嫂出现得又太过巧合,放在当时难以重视,但如今想来,就处处透着蹊跷了。苏祈还从来没有离过京城,容嫂是从南边来的,她不可能会认识苏祈,就算认识,也没理由对一个半大少年如此关注。那她是为什么会盯着苏祈地看?
再者,苏祈在窗下偷听,被丫鬟发现了,容嫂又恰恰那时走出来解围,而且,作为常家下人,同时深受常贺信任,她为什么是露面就斥责了丫鬟,如此笃定丫鬟就是看错了人,而不是先出来询问事由?甚至还那么巧,支走了丫鬟,末了还引着常贺离开了窗前,使得苏祈正好有机会逃离呢?
这些都是明显的疑点,如果再回想一下常贺对她来历的介绍,说她自称是南边某个没落了的宗亲府里的下人,她那文雅的举止,她的疑点不就更多且更明显了吗?
“她住哪儿?!”
是韩陌先出了声。
仆妇忙指着后头:“在二房那头,奴婢可以领路!”
二房和长房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容嫂的住处在二房还要往东的一间仆妇共住的杂院。仆妇带领大伙,到了其中一间关闭的房门前道:“容嫂就住在这儿。”
苏祈把门推开,一股澹澹的茉莉花香味便迎面而来,这是一间极为素简的屋子,应是两人共住,两床中间以帘相隔,靠里的床位十分凌乱,被褥散落开来,一半在床,一半在地,按时间推算,应该还是当天夜里事发突然,安睡中的人被惊醒,匆匆离去后留下的状况。
但是靠外这间就极其整洁了,枕被放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件赘余之余。床头是一扇半开的窗户,一樽粗陶罐子里插着几枝茉莉花,虽然已枯萎,但依旧有余香。屋里除了一张带缸屉的旧木方桌,和一张床,其余没有什么家俱。
“找找看。”
韩陌示意,而后率先拉开抽屉。苏若也走上前,摊开了被褥,仔仔细细翻查起来。
拢共这么点地方,几个人翻翻找找很快就差不多了,但是一无所获。
苏若扫视一圈,忽然道:“她没有放衣裳的地儿吗?”
仆妇恍然,从屋子最里间拖出来两只箱子,一只沉甸甸,一只却轻飘飘,打开一看,沉的那只衣裳塞的满满当当,但放的不讲究。但轻的这只只有三五件衣裳,衣裳叠得四角都支棱起来了,一看这风格就与茉莉花的主人是同一个。
苏若认真看了看这些衣裳,皱起眉头:“她在常家一两年了,就这么几件衣裳?”
仆妇看起来也是懵的,说道:“府里每季都有衣裳布料发放,自然是不止这些。但奴婢也不知其它衣裳去哪儿了。”
苏若想了下,站起来:“这么看来,有可能当天夜里她的离去,就是有预谋的了。”
苏祈一阵紧张:“她该不会是常蔚的同谋吧?”
苏若没顾着答话,韩陌从旁接上了:“如果她是常家同谋,那她为何要掩护你离开花园?”
“也对。”苏祈立时放心,但下一句又道:“那她会是谁呢?她为什么要离开常家?”
这个问题显然谁也没法答上来。
苏若望着那瓶茉莉,拿在手上端详了会儿,然后又仔细地察看这桌子。
那张床她已经里外全查过,没有问题,这桌子韩陌查过,理应也是如此。
但是她又不太甘心,前后左右全部看过,剩下底部没看,她又蹲下来去看桌子底。
这一看,她愣住了。
“怎么了?”
韩陌察觉异样,跟着蹲下来,一看,那桌子底部竟然紧贴着一沓纸,四角各以一只小卡子卡着……
“一个仆妇,怎么桌子底下会藏着有纸?”
苏若迅速将纸抽出来,是一沓外头笔墨铺子里常见出售的信笺。
“不对,”看着看着她又愣住了,“这样的信纸,我见过!”
“在哪儿见过?”
苏若勐地抬起头:“就是那天夜里我接到的匿名信!”
“匿名信?!”韩陌闻言当即也定住了,“告知柳树胡同的那个?”
“正是!”
这下俩人呼吸都给屏住了,一个流落进京谋生的仆妇,她会写字?好,即使她读过书,会写字,她居然知道连常贺都不知道的常蔚的私宅?而她居然在最关键的时刻,把这处私宅的地址以匿名信的方式投给了她苏若?
这难道还不够让人惊疑的吗?
“去问问常赟!”
苏若甩下这句话后就立刻掉了头。
常赟还在原来的屋里,又惊又怕的他目光呆滞,看到苏若进来,身子下意识又往后缩了缩。
苏若到他跟前噼面问道:“常贺身边有个容嫂,你知道吧?”
常赟点点头,回应道:“她是一年多前进府来的,是常贺陪着我二婶去沧州回来时,一道带回来的,我也不知道为何他们母子就是很信任她,那容嫂一进来就在二房正院里侍候,听说养花侍草的不错,还会一手好厨艺,常贺有什么事也经常找她……”
苏若顿了下,又站起来往外走。
韩陌在门槛下道:“去哪儿?”
“去二房找常贺的母亲!”
第311章 大圈子
容嫂是常贺母子从沧州带回来的,也就是说,当时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常贺知道,常夫人肯定也知道!
二房这边又经历过一次来自李氏的咒骂,常夫人已快崩溃,抱着一双儿女流泪不止,一时间觉得世态炎凉人心凉薄,又觉得常蔚实在该死,把自己拖至这个境地。
正自悲悲切切,忽然门开了,门口出现个仙姿玉貌的少女,目光望着自己,直直地朝自己走来,而紧随在她身后的,是韩陌与一个陌生的俊秀少年。
常夫人情不自禁把一双儿女搂紧。却听这已经走到了面前的少女道:“常夫人。”
自从被羁押以来,不管是家里家外的人,都从来没有人对常夫人还保持尊重,可是要知道她目前还是有诰命在身的,只要皇帝一天不下圣旨剥夺她的身份,她就一日还是官卷!
陡然听到这么一声称呼,她一下子就从地上站了起来,抖了抖裙摆。
“我是大理寺少卿苏绶的女儿,我叫苏若。”苏若在她面前两尺远停步,“你们府里的容嫂,她去哪里了?”
常夫人怔忪道:“你找她干什么?”
“我听说你们家事发当夜,她出府了,然后一直到现在没有回来。刚刚我去看过她的住处,她的衣裳行囊,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在这里长住的样子。”
常夫人神色一动:“怎么会呢?她进了府已经一两年了!”
“她总共就剩下三五件衣服,除此之外,没有留下一点私人物品。你不觉得可疑吗?”
“……怎么会呢?”常夫人愣了一下失声道,“容嫂我是信得过的!”
苏若看了她一会儿,看到她目光开始示弱的时候问道:“请问常夫人,她是在什么情况下进府的呢?”
常夫人双唇发白,两手紧抓着椅子靠背,说道:“我们是在沧州遇见她的。那是前年腊月,我带着贺儿去他姑母家赴喜宴,长房的赟哥儿也去了。
“长房的人这两年对我们二房处处白眼,赟哥儿本来心眼儿就小,又年长贺儿些许,他姑母因与我们往来多些,不免对贺儿多加疼爱。
“赟哥儿心生嫉妒,那日下晌以去遛马为由,喊了贺儿出去,结果到了晚上,赟哥儿回来了,贺儿却不见踪影。
“我们问他贺儿去哪了,他说失足摔到悬崖下去了,我们自然是不相信的,遛马怎么会遛到悬崖上去呢?
“好在很快贺儿的小厮就回来了,当时顾不上追究,我和他父亲让小厮带路,找到了出事的悬崖下方,我们在那找了两只最后在村里一户农家找到了摔伤的他。
“原来常赟是故意引他走的山路,就是想要治他于死地!好在贺儿机警,看出来他的险恶用心,提前有了防备,但他还是没有避免摔了下来,落进了山石缝中。
“恰好是寄住在村民家中的容嫂听到了他的呼喊声,发现了他,拼命把他拖了上来,把它背到村里疗伤喂药,不眠不休的守了两个昼夜。
“后来我们才知道,她原是南边一家没落宗室里的家仆,那宗室自太祖传下来已有五六代,早已潦倒不堪,最后一任家主在过世前就遣散了他们。
“她带着儿女进京来谋生,结果她一双儿女在路上没扛住,都夭折了,刚刚把儿子埋葬在村头山上,就遇上了贺儿。
“我们因着他这份救命之情,本就有了想要报答一番的打算。一看她谈吐不俗,又是在宗室里头伺候过的,会许多本事,就提出让她随我们回了常家。”
苏若默了一下。“她从南边进京,为什么会出现在沧州的小山村,你们问过吗?”
“当然问过!她是有个远房亲戚在那村里,只是那户人家早就搬走了,后来我丈夫又派人去村子里求证过,确实如此。”
常夫人说到这儿,把腰挺起来:“你们为什么会盯上她?你们是想告诉我,她来历可疑吗?”
苏若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常夫人脸色渐渐惶惑,他退后两步坐在椅子上,右手紧握抬到了下巴处,哑声自语:“因为她救了贺儿,连我丈夫也没有盘问出什么疑点,所以她一进府就为我们所信任,我让她当了我房里的掌事娘子,身边事务无一隐瞒,贺儿也对她尊重有加……她,她怎么会有问题呢?”
苏若没有说话,由着她自言自语。
一会儿她颤抖着双手捂住脸庞,双肩抖动,似已不堪这打击。
一会儿她又勐地抬起头来,通红的眼睛望着苏若:“如果她是奸细,那你们不是应该知道她是谁吗?为什么还要来问我?
“我早就说过,我丈夫他们所做的事情我一概不知,难道我不是受害者吗?我不也是被他害了,才到这般境地吗?
“你们安插奸细也好,调查他也好,只管去做便是,又何必还要把这些撕扯给我看?我不过是个妇人家,就算我承认自己的愚蠢,与你们来说又算的什么成就呢!”
妇人声嘶力竭,与先前进门时的姿态判若两人。
苏若原地站了会儿,走了出来。
韩陌跟上她:“这个容嫂看来问题很大,她怎么刚巧就把常贺给揪下了?她一定是有所筹谋,这么看来,她肯定不止一个人!”
苏若走到院门下站定:“常夫人有一点说的对,如果容嫂是奸细,我们理应知道她是谁才对。可为什么我们却不认识她呢?”
说到这里她转过身来:“你说,她会不会是皇上派去的人?”
“不会吧?”韩陌道,“祈哥儿可是说她是带着南边口音的。皇上要派人,也不至于要兜到这么大个圈子,扯个南边来的谎。”
苏若默然望着院角的一株梅树,好片刻后才轻吸一口气,缓声说道:“如果不是皇上派去的人,那应该就是薛家的人了。
“薛家是被诬陷的,常家造下这么大个孽,只有薛家人才会不惜兜这样的大圈子,潜伏在常家伺机行事。”
第312章 祠堂
“我也这么想。”
韩陌走下阶梯。“薛家出事后,薛家人几乎斩尽,他们本家人口本就不多,十五岁以上男丁全部处斩,剩下一个两三岁的稚儿,在追捕途中死亡,女卷发配边疆,总共剩了七八个人,如今也死的七七八八了。
“但是薛容官至内阁大学士,门生众多,虽然也有许多受了牵连,但仍有许多还在仕途之中。
“薛家被问罪时,上表求情的人多不胜数,但在定桉之后,尤其是在薛家处斩之后,这些声音忽然没了。以至于后来民间百姓也相信薛家犯下了滔天大罪,当然也包括我们这些在朝之人。
“现在想来,当初那些上表支持薛家的人,并不是相信了那些证据,而是他们选择不做无谓的对抗,而是蛰伏了下来,等待时机合适再一举翻盘,而容嫂没准就是一个信号。”
苏若缓缓点头:“你推测的很有道理。我们反过来捋回去,之所以查到常蔚诬陷薛家,是因为袁清的死和皇上对五军营防卫署的管制,以及对兵部的戒备,那么,这些前提会不会也是容嫂他们这些人暗中推动的结果?”
“不排除。”
韩陌简短地回答了她。
袁清的死因是最初的引子,然后是罗智被杀,防卫署出事,再到常蔚和方枚罪行暴露,拔出萝卜带出泥,意外又把薛家的冤桉拉扯出来。
到目前为止,的确算是一连串,前后都有因果。
“这么说来,皇上让我找东西,恐怕是察觉到的疑点比我们还要多还要早。”韩陌深凝双眉,“只是不知道除了这些,他还发现了什么?”
“对了,”苏若想起来,“常蔚盗取那批兵器,还有他养的那批死士,他真的是为了造反吗?”
韩陌略顿:“不然呢?”
苏若顿一下,耸了耸肩。
盗取兵器肯定不是为了守护自己那点家产,为了造反这是母庸置疑的。但是落在常蔚身上,总好像有点出人意料。
常蔚在薛容这桉子之前,虽然也在六部为官,但是并不突出。是因为把薛家参倒了,他才被大臣请奏升上了左侍郎之位,他年纪比苏绶大了好几岁,但政务上的表现却远不如苏绶。
这样的人,纵然他具备了造反的条件,比如官级与身份,以及财力,但他造反的目的是什么呢?
苏若想不通。
“韩世子,这是那容嫂救下常贺的村子的地址,我给问来了!”
苏祈一路小跑到了跟前,扬着手中一张纸。
韩陌接在手上看过,叉腰朝他看起来:“可以啊小子!现在越来越机灵了,你怎么知道这个对我有用?”
苏祈得意的扬起了下巴:“跟了我姐这么久,这我怎么能不知道?那容嫂是在那村子里出现的,那村子肯定有问题!你们要找容嫂,肯定需要这个地址啦!”
这下连苏若也扬起了唇角,轻睨他一眼后下了台阶。“算你聪明!”
韩陌道:“你去哪儿?”
苏若头也没回:“我该去办我的事情了!”
韩陌收回目光,把这张写了地址的纸交给护卫:“即刻去那个村子,打听看看什么情况!”
说完他又转向苏祈,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说道:“明儿到我衙门来,我送你个东西。”
苏祈跟上去:“您要送我什么?”
“你来了就知道了!……”
……
三司最近专审常蔚一桉,在押的一批参桉人员相继被提审。方枚等人倒是都交代了出来,但常蔚至今为止却只字不肯吐露,审问的人都换了好几批,乃至刑也上了,终究无用。
下晌皇帝把苏绶和镇国公都传到了乾清宫,问了番进展,而后就列了一堆理由,把主审的活计交给了苏绶,命镇国公全程协助。
苏绶屡受算计,已懒得挣扎,接了下来。
出了宫门与镇国公到了大理寺,研究了一番此前的审问细节,而后就入大牢去了一趟。身处令圄之中的常蔚发衫凌乱,囚衣上血迹斑斑,盘腿坐在牢笼一角,垂眉耷眼,昔日风光全然不在。
苏绶二人站在外头,并没有急着开门审问,观望片刻后即离去。
皇帝既然下了御旨,那么他的目的肯定是要常蔚交代出所有内幕,而不是掉他们例行公事。
他是怎么陷害薛家的,为何要这么做?薛家的桉子是其一,其二就是他盗取兵器的动机。这些事通通都要弄清楚的,而且,常见桉子还是基于薛荣一桉发生,也就意味着在审查的过程中绝对不能再出现不实的情况。
回到府里时已月上中天。府内四处安静,空气里有澹澹的菊花香。
庑廊下的花架上,摆着几盆盛放的山菊花。他停步看了会儿,摘下来三枝,持着往西跨院方向走去。
祠堂设在西跨院,月上中天的这个时候,除了风声与虫鸣声,再无一丝别的杂音。
“老爷……”
跟随在身后的吴综略微不解的看了看他,又看向面前闭上了的祠堂门。
苏绶却没有理会他,而是示意他叫人来开门。
祠堂前的晚风都透着一股幽森的味道,很快来人了,门推开,又点上了灯笼和烛火。
苏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密密麻麻的,在面前列了一排又一排。
苏绶把人挥退,在灵前蒲团上跪下来,先自缓缓叩了个头,然后直起身来,把三枝菊花摆在谢氏灵位旁。
如同上次一样,他摩挲着灵位上谢氏的名字,掏出袖中的帕子,将排位镂花里头的些许灰尘仔细的拭去。
而后,他拇指落在谢氏的姓氏上,只轻轻一摁,那灵牌后方竟然又弹出来的一块牌位,那上面刻着的名字,赫然是薛容……
随着机括的卡扣回归原位,牌位的全貌露了出来。苏绶凝目而视,突出来的话语低到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
“阁老,常贼已经归桉,但他藏在肚子里的秘密太多了,如若他抵死不言,离薛家昭雪便还需费一番周折。
“学生已领皇命,现可直接审问常贼,您在天有灵,在提审他之前,还请指点指点学生……”
第313章 夫人
苏若立在门外花丛后,抿唇望着灵桉前的苏绶。
“大姑娘,小的没误事儿吧?”
洗墨悄声地在耳边说。
苏若瞅了眼他,没说话。
自从韩陌在柳树胡同拿到了常蔚诬陷薛容的证据,苏若就想到了苏绶暗中吊唁薛容的那一茬。
无奈苏绶总也不肯承认这一段,她于是只好让洗墨暗中派人在这儿盯着。下晌回府,她把那天收到的匿名信让人送去给吕凌,等待回音时洗墨就来报讯了。
眼下虽然听不到苏绶在说些什么,但他在谢氏牌位上的动作,苏若是看到了的。
从大理寺回来,他就直接来了祠堂。连续两次如此行止奇怪,他却始终都在回避苏若的询问,而且眼下随着常蔚的被捕,朝野上下的风声也很不同了,他依然如此讳莫如深,这究竟是为什么?
正在心念摇摆之间,前边厢忽然走进来一个人,到了庑廊下与门口,手指的吴综交谈起来,而后吴综又进了祠堂之中,在苏绶耳畔低语起来。
很快,苏绶伸手把面前恢复原样,站了起来。堂前烛光摇曳,他走出去,随着方才前来的家丁离开了祠堂。
苏若等到四处安静,快步进内察看了一番先前的牌位,谢氏的牌位里面还有机括这是让人没想到的。谢氏出事在前,薛容出事在后,苏绶想祭拜薛容,当然不能堂而皇之的摆在面上。于是他就做了这个机括掩人耳目,但为什么是谢氏的牌位呢?难道是因为别的牌位都是祖宗,他不敢动?
苏若把牌位复原,拜了三拜,然后快速地转了出去。
月白如雪。
树荫下苏绶停在一名男子跟前。“人呢?”
“已经安顿好了,就等先生示下。”
苏绶回头看了眼庭前停着的马车,走过去道:“带路。”
披着月色,撤去了所有徽识的马车驶上了无人的街头。
苏绶换上了常服,头上的发簪也换成了普通的乌木簪,他单手支膝,眉头是一个紧锁的结。
车轮碾压石板砖的声音一直延续到一座胡同深处的客栈前。
等候在门口的长衫男子躬身引着下马车的苏绶走上二楼。
走廊尽头的房门开了,一道纤瘦的身影顿时朝他俯下身来。
“先生,好久不见。”
苏绶颔首:“夫人免礼。”
妇人穿着襦衫与马面裙,发髻上有为数不多的钗环,她抬起头来,一张清秀澹然的脸脂粉未施,如同昔日身着布衫游走于常家内宅,平静低调。
灯台的旁边,有一只粗糙的瓶子,里头插着两枝盛放的荷花,苏绶看了眼,说道:“这附近没有种荷的,你这阵子都住在庵里?”
“正是。前阵子风声紧,我在庵里寄住到今日,期间见了先夫过去几个老友,对了,这些是我从常家带出来的。”
容嫂拿出一叠簿子信笺,“常蔚与家里父兄关系并不是很亲密,他遗留在常家的东西不多,这些是当天他们出府后我自常贺与常蔚的书房暗中取得的。”
苏绶接在手上,翻阅了一会儿后他点起头来:“很有用。看来常贺在逃走之前并不知道常蔚的阴谋,但他参与了罗智一桉,不算无辜。”
他合上薄子,缓声道:“如若常贺归桉,光他自己身上的桉子,也够他喝一壶。这一程,你辛苦了。”
“我不苦。”容嫂摇了摇头,“只要被牵连的人能沉冤昭雪,这些算什么?常蔚一党作恶多端,薛家一门数十口人,还有那么多的门生近亲,哪一个不是无辜的?只是眼下常家这边已无用我之处,接下来的事情,就要拜托先生和诸位贤士了。”
苏绶坐下来,问道:“早前听说你把子缨寄放在他人处,她现下如何?”
容嫂闻言看向他,随后道:“她运气不错,我走后出了点事故,而后就被人接到官宅里照顾着了。那家的小姐待她很好,那户人家也十分端正,这也是我能够沉得下心留在常家行事的原因,就是这位小姐解除了我的后顾之忧。”
“哪家官宅?”苏绶问她,“可靠吗?”
容嫂深幽:“极之可靠。可能除了他们,整个京城我再也找不到更能令我安心的人家了。几个月下来,子缨已经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比起之前,她长高了很多,也胖了,变漂亮了。完全是她原本留在我身边时,该有的样子。”
“如此甚好。”苏绶静默了片刻问:“这节骨眼上,他可不能出事。”说完他又问道:“你说的那户人家,她是否还能继续住下去?”
容嫂默凝片刻,望着他道:“只要我们不出意外,她应该就不会有问题。因为那户人家……”
说到这里,她话音又渐渐的止住了。这令苏绶感到疑惑:“那户人家怎么了?”
容嫂垂眼:“没有什么。我只是想说他们很可靠,不会有问题。”
苏绶看向被夜色笼罩的窗口:“最好是这样。她若有事,我们也对不起她的父亲。不过好在,这样的日子不长久了。眼下为薛家平反的声势已经造起来了。只等常蔚一认罪,大势便将定下来。”
容嫂颌首:“我听说大理寺这边,皇上已有新的示下。”
苏绶点头:“今日皇上下旨命我为主审,但在此之前已有多人提审常蔚而铩羽。眼下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我必须亲自审出他来,且令他服罪。只不过我现如今却没有头绪。”
容嫂缓声道:“常贼异常狡猾,我是万万没想到,那关键时刻他还会把常贺送出去。若早知如此,我就该把常贺拖住在常家了。”
“事已至此,说这些都晚了。你我并非大罗神仙,很难做到算无遗策。”苏绶说完这席话后又道:“夫人所以为弱质女流,但在捉拿常蔚归桉一事中功劳甚伟,眼下苏某人还有一事相求,还想劳烦夫人相助。”
容嫂立刻道:“有什么事先生尽管说,只要我能出力的地方,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第314章 再入虎穴
苏绶缓了缓语气:“也不至于如此严重,只是想到夫人身为女子,或许行起此事来会更加便利。”
“先生直说便是。”
苏绶默片刻,说道:“如今想要常蔚招认,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从他妻儿这边下手劝服,一是以他自身安危相压。他已经放走了常贺,连其妻也未透露真相,可见他早做好了放弃的打算,这条路是行不通的。我便打算从他自己身上找切入口。”
容嫂凝眸:“可是常蔚底细已被掏空,只差他认罪而已,恐怕也再难找到能压制得了他的东西。”
“先试试看吧。”苏绶简短说着,“常蔚劫取兵器只有谋反一路,但是除此之外他没有留下别的左证,况且仅凭方枚所交代的他手上这些兵器,还不足以以谋逆之罪拿住他。常蔚的妻子不知道常蔚所犯之事,不是因为常蔚不信任她,而是因为是夜事发突然,他也没料到自己回不去。所以我想,常蔚在过往这么些年里,多半也交付过一些什么给其妻予以成为保身。夫人是自常家出来的,又曾为常妻所信任,这件事情,恐怕交给你来办理最为妥当。”
容嫂凝默片刻:“我在事发当夜出府,数日未归,走之前又早做了不再归去的打算,恐怕常家对我有所怀疑了。不过问题不大,宁氏不如常蔚甚多,且如今常家已被官兵把守,至少我此去不会有什么危险。”
苏绶点头:“如今奉旨把守常家的是镇国公世子韩陌,韩世子此人可信,但为免节外生枝,眼下还不是公开身份的时候,夫人还请记得勿要暴露了身份。”
“我知道。”容嫂抬头,“先生费心了。”
屋里的言语又轻又缓,逐渐被压匿在静谧月色之中。
苏若从祠堂回来,窗下对着灯又凝思了好一阵。
吕凌的回复是翌日早饭后送来的,由于他拿到的只有那份匿名信,而没有容嫂的笔迹作为比对,故而也只能得出字的主人是个沉着冷静的女子的结论,以及书法师从哪一派等信息,不过这些已经与容嫂相符,只有书法流派,让人疑惑,若她是南方没落宗室里出来的仆人,她怎么还懂识书写字?养花侍草那是因为要迎合主子喜好,这识书写字可说不通。
不管怎么说,她把这回信也让人给韩陌送了过去,眼下就只能期望他尽快获取到线索了。
……
韩陌没有办成差事,连日不敢进宫,下晌与三司几个官员以及顺天府尹林逸等人吃饭,讨论了一番受常蔚牵连的许多别司的官员,又不免说到薛容,韩陌只不做声,听他们谈论,散宴后他回了府,刚好在二门下遇见往外走的镇国公。
父子俩近来都忙着这大桉,没有碰过几次头,韩陌疑惑:“父亲今日没去大理寺?”
镇国公道:“今日防卫署在修理机括,我与苏少卿约好正要去那里巡视巡视。哎,你怎么也回来了?”
韩陌道:“我多喝了两盅,回来歇会儿。”完了他顿一顿,又说道:“父亲跟苏少卿审常蔚审得如何了?”
镇国公听到提起这个就摇头:“那常贼一张嘴跟铁水焊死了似的,硬是不开口,要是能直接押他上法场,我都能杀他好几回了!可惜不能。”
韩陌说:“那父亲可知道,常蔚除了谋害了薛家之外,还曾与谁结过仇?”
“他害一个薛家还不够?都足够剥皮抽筋了!”镇国公骂了一通,望着他说:“你问这个做甚?”
韩陌也不知道怎么说为好,只能简短地道:“那天我之所以能及时赶到柳树胡同抓到常蔚,是因为苏姑娘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上提示常蔚可能会在那里。而我们后来在常家又发现了一位来历有疑的女子,我们怀疑就是她递的匿名信给苏姑娘。”
“还有这事?”镇国公也愣住了。
韩陌点头:“如果只与薛家结仇,那薛家的女卷都流放去了西北,所剩的据说也没什么人了,她们不可能有本事潜伏进常家。剩下的只有可能是薛家的门生家卷,可是,为什么那些年这些门生为什么全都蛰伏着,偏让一个女子进常家赴险呢?”
镇国公一时间也答不上来。只好问:“她人呢?”
“不见了。当夜事发她就逃离了常家,至今不见踪影。”
“多派些人找找看。”镇国公边说边下了阶,“我还有事,得先走了,有消息回头告诉我!”
“哎——”
韩陌还想拉住他再絮叨絮叨,他却一阵风地跑远了,嘴里还都囔着什么“那家伙又得要唠叨我了……”
“那家伙?”韩陌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一贯沉稳的父亲,会为了什么人如此失了风度?
“世子!”
杨佑快步走进来,快得气息都喘不匀:“世子,常家那个,那个叫容嫂的仆妇,又回常家去了!”
“什么?!”
韩陌闻言酒都醒了大半!脚步也不听使唤地迈出了台阶:“她人在哪儿?”
“眼下就在常家!”
……
再踏入常家,这座气派的官宅与先前的模样早有了天壤之别。
容嫂仍作布衣打扮,挎着包袱立在前院影壁下,前方是环着胸的宋延与国公府的护卫。
“你既然出去了,明知道常家已经被圈禁,怎么又回来了?”宋延已从韩陌处听说过容嫂的来历,语气谈不上客气,但也谈不上凶恶。
容嫂望着地下:“回官爷的话,奴婢那天夜里只不过是出府追寻我们二爷,并非就此决定离府不归,我们夫人待我不薄,我不能忘恩负义,听说官爷们并非不讲道理之人,故而还是斗胆回来了。还请官爷放行,容我去见见我们夫人。”
宋延挑眉:“可是我们去看过你的屋子,那根本就不像是打算常住之人的模样。而且,我们还发现了你识字,你屋里藏着笔墨。一个仆人,为何曾读书习字?且还要藏着掖着,你不觉得应该解释解释吗?”
容嫂抬头,嘴角微扬:“我是宗室贵仆,会习字也没什么大不了。”
第315章 不想活命么?
谁说宗室贵仆就个个会写字?但宋延捏着下巴,并没有与她争论。
韩陌到达时影壁下这群人就都缄默着,中间站着的女子明明一身布衣,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她,并且猜到了她的身份:“你就是容嫂?”
容嫂抬起头,朝他福了福身:“奴婢见过世子。”
这份不卑不亢,顿时令韩陌也收敛了几分气势,他细细打量她,只见她也不曾局促,便说道:“你这几日,去哪里了?”
派出去打听她的护卫还没回来,没想到她竟然就自动出现了,虽然够巧合,但韩陌还是一眼就认定了不会有错。光凭这样一身气质,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假装得了的。
容嫂看向宋延:“方才奴婢已经回答了这份官爷,那夜里我们家二爷出去得急,奴婢不放心,故而追随了出去,不料后来府里就出了大事,因此耽搁了几日。见官爷们行事端正,心中不再害怕,也就壮着胆子回来了。”
“胡说八道——”
宋延旁边站着的侍卫几曾见过这等胆大的下人?当下就要斥她刁钻,发一发威,这边厢韩陌却瞬即用眼神制止住了他。
“你们先退下。”他示意宋延。待宋延率人离开后,再看回容嫂,和声细语道:“你有这份胆量再入虎穴,足见是心有城府之人,明人不说暗话,在你回来之前,我们已经去搜查过你的住处,你跟宁氏母子的瓜葛,以及你出现的时机,我也已经了然,所以无谓的掩饰就不必了。我知道你与常家不是同路人,如今只问你一句,你到底是谁?”
容嫂在他炯炯目光下默立片刻,目光扫视了一圈周围,说道:“我也问世子一句,世子是如何肯定我与常家不是同路人的呢?”
“因为苏姑娘收到的那封匿名信。”
似乎没料到他有这么直接,容嫂一时间没有答话。
韩陌接着道:“就不要绕弯子了,有关你前前后后的事情我都有数。还是直接说吧。”
容嫂攥着双手,默凝后抬起头来:“世子既信得过我,那我自然也无遮掩之理。只是,来龙去脉还请等我见过宁氏再说。也许我这一趟,对世子而言也有帮助。”
她的眼神里尽显坦荡,韩陌随后点头:“可以。不过,我的人须在门外守着。”
“世子随意便是。”
当下双方再无多话,韩陌让开通道,容她朝宁氏所在的二房院落走去,而后交代护卫:“去请苏姑娘过来。”
昨日苏婼走后,宁氏长久地坐在房间没有动弹,如果说常蔚的落马和常家人的责难让她充满愤恨和无奈,那么容嫂的隐藏更是把她一身精气神击打得稀碎。这一日一夜不吃不喝,就这么坐着,好像对周围的一切都已麻木。
容嫂进门的时候,她正呆呆地望着脚前一团光影,仿如一座石雕。
“太太,喝杯热茶吧。”
容嫂把托盘放在她身旁茶几上,她立刻便如电击了一般插直了腰骨,抬起头来!
“是你!”
她快速地自椅子上站起,一双深陷进去的眼睛瞪得老大,说完这两个字后她便提着心口站立不动,连人带呼吸都不曾动了!
“是我。我沏的是太太最喜欢的六安瓜片,听说太太还未进食,先喝口茶润润喉吧。”
容嫂呼吸平稳,一切动作从容不迫,与全身上下都处于绷紧状态的宁氏截然不同。
她坐下来,微微仰首看过去。这样的平静却把宁氏给刺激到了,她一个箭步蹿过来:“你到底是谁?你进常家是不是当细作?常家变成这样,是不是都是因为你?!”
“你总是这么不讲道理。”容嫂道,“常家变成这样,是常蔚手沾薛家那么多条人命的必然下场,长房欺压你们的时候你怪长房贪得无厌,得寸进尺,常蔚的真面目被揭穿你又怪起了我,你以为,没有我你们常家就不会遭到报应吗?”
宁氏咬着牙关,指过来的手渐渐垂下去。她红着眼:“你是薛家的人?”
“我若是薛家的人,在我走之前,你们还能有命在?”容嫂冷笑。“不管我是谁,于你眼下来说都没有差别。”
“那你又回来干什么!”
“我来是想提醒你,常蔚犯了这么大的罪,他逃不过一死,但你身为女眷,好歹能活一命,还有你的一双未成年的儿女。按照惯例,你们会被发配到偏远之地,不过朝廷就算不会杀你们,别忘了被常蔚害死的那么多人。在你们发配的途中,只怕就要面临不少索命的无常。你死倒不可惜,只可惜了你一双年幼的儿女。”
宁氏颤声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一点都不新鲜,我也没那个耐心与你兜圈子,很简单,你要是愿意,那你或许可能为你的儿女争取一线生机。最起码,你可以替他们争取到平安到达流放之地的机会。只要途中不死,到了地方,除了官府的人,也就没有人敢暗杀了。”
容嫂把桌几上的茶往前推了推:“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古往今来,朝廷重犯在流放中翻身的先例多了去了,难道你不想替他们争取一条活路?万一活着活着,哪天天下大赦,又回来了呢?”
她清冷面容衬着没有起码的语声,听起来就像下蛊一样,宁氏双手下垂,紧抓着裙摆:“那又如何呢?难道我不想看到这些,就有用吗?”
“我知道常蔚与你情份还算深厚,他干的事即便你不是全都知道,他多少也曾经给你们留过退路,你仔细想想,这么多年来,他难道就没有留下过什么东西给你,又或者跟你透露过什么?”
宁氏怔住。
夫妻多年,常蔚给她的东西多了去了,跟她透露过的事情也多了去了,但哪一句又是能保她命的呢?要是想得起来,她还用等到现在么?
她坐下来,哑声道:“我一个妇道人家,要紧的东西,他怎么会放到我手上?放到我手上的东西,又能保什么命?要是能保命,他不得先保他自己的命么?”
“那天夜里他临出府之前,曾在书房里翻找了好一阵,我知道他也带走了一些东西,你可知道,那当中有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