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他可真是个老狐狸
国子监下晌有翰林院学士前来讲课,监生们无不珍惜这等机会。日暮时常贺与孙延走出国子监,不想回府被催婚的孙延还想邀请他去太平观赏荷,偏巧这时候小厮逢砚送来了一封信,常贺看过后说道:“家舅来信,我得回去呈给家母过目,今儿就不去了,改日再约。”
孙延留他不住,只好与宋泯他们去,正好韩阡和左煜也来了,大伙便一起。
常贺回了府,问常蔚何在?
家丁指路书房,常贺便寻了过去。
常蔚在屋里负手踱步,看神情心里正有事。常贺说:“父亲还在为中军都督府防卫署之事困扰?”
常蔚叹气:“苏家工匠已经进驻防卫署,据说这两日已经把原有的机括全给拆除了,这就等于兵部所掌的锁钥已经成了废铁,今日镇国公还把兵部派去的人给拦截在了外面,这就等于防卫署已经收入了中军营囊中。介时一旦有个万一,这就连反制的余力也没有了。”
“那,还有没有办法可想?尚书大人怎么说?”
“娄尚书在养病,昨日我上娄府去拜见过,他说一句话倒要咳半天,倒不知这病是真是假。他也六十多了,长子已经接班入了翰林院,左右离致仕不远了。这个时候,谁都看得出来镇国公是有皇上撑腰的,他不会出来揽这手麻烦。”
常贺眉间有忧虑:“如此,压力就全到父亲头上来了。旁人可以见风使舵趋吉避凶,咱们却不能。”
“谁说不是呢?”常蔚缓缓叹气,目光随之而锐利,“这也是当上这兵部左侍郎的坏处啊,权力就是把双刃剑。”
常贺走近他,目光炯亮:“皇上如今至为信赖之人就是韩家,倘若,咱们把韩家给整下去呢?”
常蔚凝眉注视于他:“韩家?”
“韩家就是皇上手里的一把刀。眼下是镇国公在全力掌管中军都督府,中军营衙门里本有许多不服他之人,难道就没有这个机会?”
“荒唐!”常蔚低斥,“无缘无故,我如何要冲韩家下手?若是下了手,皇上必不会坐视不理,那不是跟自己过不去?你这是出的什么馊主意?!”
“可是不动韩家怕是不行了,”常贺从袖子里掏出信来上前两步,“刚刚收到的来信,咱们在淮南的钱庄出现了几个操着京城口音的人,一去就明里暗里打听铺子经营状况。时隔三日。徽州总庄的库房和账号均被动过。目前已查得丢失了部分钱财流向的账本。”
常蔚倏然凝神,抽了信纸在手。
常贺继续道:“咱们的账虽然做得严密,但是这个消息是怎么走漏出去的?这些事是谁干的?为什么他们会盯上钱庄?而且,为什么会是京城前去的人?”
常蔚从信上抬起头来,脸上已渐显惶惑之色。“你的意思是,韩家干的?”
“镇国公背靠皇上,以夺取防卫署归属权公然挑衅兵部,韩陌追查袁清一桉,已经直接进宫面呈了皇上,如他取得铜箱中的证据为真,那其中一定有很要紧的证据。如他取得证据为假,那么他进宫做这场戏,至少也说明袁清一桉,皇上一直未曾放松。韩家的嫌疑还不够大吗?”
常蔚把信攥成了纸团,往前走出几步,忽道:“苏家那边如何?”
“苏祯已经没问题了。只不过我怀疑,他能不能办成那件事还不好说。”
常蔚咬牙沉气:“苏绶可真是个让人看不透的老狐狸啊。”
“再狡猾的狐狸,也终究逃不过猎手的捕笼。苏家那边我们已经布好了埋伏,就看苏绶什么时候露出狐狸尾巴来了。只是——”常贺说着又看向他手里攥着的信,“父亲,韩家这边,不能再犹豫了。徽州和淮南两地的情况,一定和韩家有关!”
常蔚把负在身后的手放下来,说道:“你说的有道理。镇国公去了中军都督府,自上番罗智与韩陌结的那个梁子,后来一直无波无澜,也太平顺了。——你去把鲁先生他们几个请过来。”
“是。”
常贺当下转了身。
晚风轻拂的窗下,一道身影夹在横斜的树枝影里,悄声地隐在了暗处。
……
时值夏日,这些年京城里又不曾宵禁,一到夜晚出来乘凉散步的人们多不胜数。茶楼酒肆生意火爆,商贾们赚的合不拢嘴,但也因此而滋生出不少恃酒滋事的纷争,五城兵马司增加了巡逻的次数,衙门里捕快值夜的频率也增加了。
南城西大街上,两旁宾客不绝的食馆中夹着的茶棚里,坐着啃卤鸭腿的韩陌与宋延杨佑等一干人。
这一带属于桉情多发地段,这几夜他们几乎天天都要在此蹲守一番。
韩陌不紧不慢地啃着鸭腿,双眼一面睃视着路过的行人,一会儿他喝了口酒,说道:“去徽州的人什么时候到京?”
“明儿一早就到了。”宋延摇开了扇子,“常家在徽州安插的人还挺机警,追了他们有百余里,为免节外生枝,他们绕了远路。不过,据说只拿到了几本账本,虽然有可疑之处,但却没有直接指向常蔚。恐怕是不能直接做为击垮他的罪证。”
“他这几日,看到防卫署换机括,没有反应?”
“没有动作,不过,前两日国公爷把兵部原先派在那里的人给调出来后,听说他在兵部衙门发了通肝火,问罪了几个官员,然后,事后这两天,也没有后续。”
韩陌把酒杯在指间挪动:“没有后续可不是个好消息。”
宋延点头:“他不应该是个坐以待毙之人。只是,如果他们想反击,你觉得他会挑哪个点下手?”
韩陌双童里映出沿街灯火的光芒,他眼着面前的酒杯,许久之后才抬起来送到唇边。
然而酒水还未及入口,这时远处却突然传来了骚动,先前还从容行走的游人骤然惊慌起来,凌乱的脚步声里夹杂着声嘶力竭的惊呼声:“走水了!快来人啊,走水了!……”
第287章 你为何如此低调?
街头百姓纷纷往前涌动,而远处的街头已经冒出了滚滚浓烟。
韩陌一伙腾地站起来,杨佑道:“好像是飞马寺那边,得赶紧去看看,那边有许多官库!”
每个捕头负责巡视的街区都不一样,飞马寺那片已经超出了韩陌管辖范围,但是火势紧急,施救不及时,影响的就是周围一大片,哪儿顾得了那么多?
人多不便驾马,几个人索性飞奔上了街头,跑了有两三里路,人群渐密,失火之处也呈露在眼前。
“是官仓!”
宋延率先出声。
眼前一长熘过去十来个巨形圆顶房屋,正是朝廷设置在此的粮仓,每年各地进京的禄米都储存在此,还含有部分储备的漕粮,丝绸,茶叶等,失火的是从西数来第二个,火势已经蔓延开了,火焰如巨型的勐兽之舌迅勐地往外吐信,也已经影响到了临街的第一间仓,并且火势浓烟趁着东风,还在往民居方向探头。
官仓大门已经打开了,五城兵马司的人和负责这片的捕头捕快正在紧张地商议救火,韩陌认得那捕头,大步走上前问:“怎么着的火?”
那捕头中断叙说,脱口道:“韩捕头来得正好,走水的官仓附近几个里头放的都是丝绸布帛,一旦蔓延开来那火势就绝对无法控制了,到时候势必影响周围民居。您也知道,这些民居多是砖木构造,而且是一座连一座,燃烧起来后果不堪设想!韩捕头,韩世子,还请您即刻增援人手前来帮忙救火!”
韩陌望着正在飞奔往返泼水的官仓将士:“如今这里头有多少人可用?”
官仓将领立时道:“只有百余人,但他们都必须看管好其余几个大仓,能够救火的只有南城兵马司的人,但他们也只能调动五十人!”
韩陌回头扫视着街头拥挤的围观百姓,这官仓重地,这种时刻极容易出乱子,再加上地盘这么大,火势这么急,不多调些人手,的确难以控制。
他说道:“杨佑回府去带上三十个护卫来!”
杨佑领命,旋风般地去了。
韩陌看一眼官仓之内,道:“走,进去看看!”
先前的捕头及官仓内的将领,旋即也跟着他进内了。
刚靠近那浓烟环绕的圆顶大仓,一股热浪就扑面而来,呛人的烟雾混着泼进去的水腾起的蒸汽,四处又干又薰,被热浪掀起的衣袂,也随时都要被火燎起来似的。
官仓将领所说的正在救火的有数十人,因为轮番往来运水,看上去却顶多十来人,将领和捕头见状忍不住扬手催促,可是面对这样的火情,人力运水实在属于杯水车薪。
宋延都忍不住道:“便是来三十个护卫,也未必能行。”
“大人!疑有火星溅入公事房,公事房那边也有火势起来了!”
韩陌未及应答,侧前方便就又有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过来通报了。
“什么?!”
将领神色大变,当下道:“还愣着干什么?快传人过去呀!”
韩陌立刻转头与宋延道:“这火来得奇怪,即刻追上杨佑,让他请示国公爷,从中军营调兵前来救火!”
宋延重重点头,随后也迅速离去。
天工坊入场已有十日,完成了总量的两成,镇国公连日在那里监督察看,越看越满意,越看越喜欢,傍晚正好苏绶过来了,便硬留了他在五军营最近的馆子里吃晚饭。
苏绶看到韩家人心里就别扭,当然是不想应邀的,但他一个文人,怎么拗得过这五大三粗的武夫?就那么半推半拽地被拉进了房间。
镇国公叫了一桌子菜,还特意顺应他文人雅意,没上酒,上的是特地从国公府拿来的最好的茶,连茶具都是从府里取来的钧瓷。
“这茶是皇上赏的,叫什么名儿我也忘了,你尝尝。”镇国公伸手请茶,看苏绶把茶端了,又道:“我虽然是个外行,但你这套机括图样,当时是皇上请了工部去看过的,一致认为这套机括精巧严密,完全不不输前面那套,部分关键点思虑得还更为周全,你们苏家的本事,我算是领教到了。也不知道这套机括出自何人之手?”
苏绶将茶放下:“国公爷知道是我苏家人出手即可,又何必深究到底为何人?”
“话倒是不错,只是想到苏家有如此卓越实力,早前就不该那般韬光养晦,不瞒苏兄,我可是替苏兄有些不值。以苏兄的人品才能,加上家族之中还有这手出神入化技艺的人才,苏家在大梁的地位应该远不止如此。”
“我苏家也是得了先帝圣恩才有今日,在下诚惶诚恐,唯愿能为朝堂为皇上贡献汗马功劳,并不敢苛求更多。”
听闻苏绶的回话,镇国公轻轻点头:“果然高风亮节。但眼下内阁首辅之争暗涌频起,作为张阁老的得意门生,苏兄还是这么沉得住气,就让人有些费解了。我听说苏兄并未参与和过问多少内阁之事,难道你不想帮张阁老争取到首辅之位吗?”
苏绶迎上他的目光:“国公爷连在下有没有参与和过问内阁之事都了如指掌,看来平时没少关注我苏家,苏绶得此殊荣,实在是有幸了。”
镇国公在他夹枪带棒的话下呵呵笑起来。“你帮了我大忙,要把这事情办得如此之周全,我关心关心你也是正常嘛。——来来来,吃菜吃菜!”
苏绶不着痕迹的翻了个白眼,举起了快子。刚尝了一口松鼠鱼,又听对面说道:“我听我那幺儿说,你们府上那位大公子,也就是令侄祯哥儿,跟常侍郎的公子交好,你们苏家和常家,莫非也是有交情的?”
苏绶抬起头来:“国公爷有话不妨直说。”
镇国公含笑:“我还能有什么话?不过是你也知道,为了防卫署这事儿,我跟兵部的人不太对付。如果苏兄与常侍郎有交情,那就请苏兄在常侍郎跟前,帮我说说好话,周全周全。”
苏绶显然难以把他的话当真。刚准备回话,外头就有人把门叩响了:“禀国公爷!中军营冯都事因南城官仓失火着急求见国公爷!……”
第288章 你为何这么急切?
官仓失火四个字把二人注意力悉数牵去,镇国公先起身,苏绶随在后头,俩人同到了门下。
门口站着一脸焦急的中军营都事冯泉,未等镇国公发话就禀起来龙去脉来:“……官仓值夜的将士是闻到了烧焦味才发现的,暂不明白火源是怎么起来的,不过今日晚间,曾有一批丝绸布帛收入库中。也就是入库一个时辰左右,那火势就起来了!”
“那库房周围不是都有人把守的吗?怎么没有在火苗起来之前发现?!”
镇国公边说边往外走。
“每座库房分派两人值守,可库房的风窗位置极高,加上街头行人众多,掩去了一些动静,故而直到火苗起来才发觉!等到发觉的时候墙上作为防火储备的储水皮囊都已经无法灭火了,如今官仓的人和五城兵马司的人都在救火,但是目前只能运水,官仓内的机桶水龙都因为人手不够而无法全部施展起来!”
镇国公听到此处瞬时止步,看向立在门下的苏绶,而后不由分说走回来又把他给拉上了:“库房里大门都设有机括门禁,这要是烧坏了可怎么整?别站着了,你我都同去瞧瞧吧!”
苏绶一介文人,又被他不由分说地拉着下了楼梯。
“国公爷!”
还没走到底呢,杨佑就迎面赶上来了:“国公爷!小的奉世子之命,前来请国公爷调兵救火!”
镇国公道:“你主子都去了还不够人?”
“不够!控制火情的最佳时机已经过去了,眼下光够抬水的,操作云梯,唧筒,水龙的都还不够人!”
镇国公深吸气,转头解下腰牌给冯泉:“传我的命令,即刻回营调集五百人前往官仓!”
冯泉道着是,匆匆地下楼走了。
镇国公这边也不耽误,与苏绶同出门上了马。
四方皇城之内竟然出了这样的火情,宫门下早有人传报给了皇帝。皇帝披衣起来,恰巧太子也闻讯而来,行了个礼便急急相问:“城内官仓每个季度都会有专门的衙门检查防火设施,怎么突然会起这么大的火?”
皇帝看着门外夜空:“现下情况如何?”
“儿臣已经派遣侍卫前去探听,正在等候消息。”
皇帝凝眉而立:“镇国公知道此事了吗?”
“镇国公与韩陌都已经过去了,韩陌还调了护卫前去增援,”太子说到此处,忍不住心底话语,“父皇,如官仓这等紧要之地,防火是重中之重,多年来几乎不曾出现过这样的险情,可今日才刚有进献给内务府的贡绸进入,就发生了这样的事,这当中会不会有蹊跷?
“引发这种连官仓的将士联手南城兵马司都未能控制住的火情,南城官仓的统领简直是扛着十个脑袋也不够砍,他们怎么敢有这样的疏忽?”
“这世间让人想不到的事多了去了,朕倒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皇帝说着转身,“你去传防隅军的人进宫吧,再派人前往官仓打听火势,有任何变化,随时来禀!”
“……儿臣遵旨。”
太子在门槛下顿步,回头看了一眼后才退出去。
当下也不过亥时,满街官员侍卫还有各路将士来来往往,街头不得安宁,四城百姓都被惊扰了出来,各府原本熄了的灯火也陆陆续续地亮起来了,而那些本来就没熄过灯的府第,此刻那些挂着的华灯似乎就更加闪亮起来。
常贺穿过曲折的游廊,径直到了常蔚的书房,常蔚衣冠齐整立于窗前,捋着短须的他凝望夜空,微蹙的双眉之下目光深暗。
“父亲,火势已经烧了两个库房了,韩陌也已经前往。很多百姓也加入了救火阵营,方才,在冯泉的禀报后,镇国公打发了他离开,而后与苏绶也去了现场。父亲——”常贺说着往前靠近了一步,“这莫非是天助我也,这节骨眼儿上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要不是库房真烧起来了,儿子倒要怀疑是不是镇国公父子使的计策了!”
“怎么烧开的,查清了吗?”
“据说是进贡绸进内的时候把门口壁上的油灯挂进去了,灯油裹在丝绸里,后出来的人擦了个火折子照路,火星子溅上去了。那库房门一关,风窗又高,里头慢慢烧着,压根就感觉不出来。等到烟从风窗里出来,已经烧老半截了!”
常蔚转过身来,正视他说:“听说还要波及周边民居?”
常贺顿了一下,道:“若是止不住,便在所难免。”说完他立刻又道:“父亲,咱们不利用利用这个机会吗?”
常蔚眼望着门槛,眉头皱得更紧了:“百姓总是无辜的。”
“父亲!”常贺绕到他前面,“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说无辜,那么以往被常家占去了田地的那些百姓不无辜么?死在断头台下的那些人不无辜么?您不该犹豫不决,无辜之人也不差那几个了,咱们该当机立断!”
常蔚眼底有瞬间的凌厉,但随后,他又垂下眼帘,隐去了这抹严厉。“你为何这么急切?”
“不是我急切,是这么好的机会不动手,那咱们就被动了,韩家父子可是公然跟兵部,不,是跟您宣战了,难道我们真的要等他把袁清的死查得一清二白,才反击吗?父亲,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啊!您只须照章办事即可,都不必另行思谋,镇国公必定——父亲,”常贺抬头,“我不想被常赟压在底下了,我相信您也不愿意一辈子都在大伯面前背上枷锁。”
常蔚身躯蓦然震动,急速转过来的他神情比先前更严厉了!
只是常贺也没有退缩,平静地迎上了他的目光:“我们韬光养晦,为的不就是那一日吗?”
常蔚又看回了门槛。但他负在身后的双手已然放了下来。
由着灯影在地上摇了半日,他说道:“中军衙门里情况如何?”
“目前还没有动静。”
常蔚在距离最近的椅子上坐下来,抬头时目光幽深:“那就去盯着,等冯泉回到了中军衙门,就来通报。”
第289章 令嫒
常贺微怔:“为何是冯泉?”
常蔚吸气,缓缓说道:“京城失火,驻京将士义不容辞,镇国公是中军都督府都督,此事他抹不开。冯泉是中军都督府为数不多维护镇国公的人,此刻镇国公直接去了现场,冯泉反而走了,他一定是奉命在身。而且,他多半是奉命回中军衙门调兵。”
“明白了!”常贺道,“朝廷的军营统帅只有治兵权没有调兵权。”
常蔚微微点头:“去吧。”
廊下灯光被飞快奔出去的身影挂得稀碎,常蔚望着清寂门庭,从袖口里抽出来一只火漆封好了的竹筒,跟黑暗处道:“把它送出去,一定要等到回音再回来。”
黑暗里走出来一个面相普通的长衣男子,双手接过之后便躬身退了出去。
……
救火如救命,冯泉领了镇国公的命令,马不停蹄赶到中军衙门,到达防卫司寻值夜的将领要兵时,连气都没喘匀。
“这是大都督的令牌,请将军即刻调派五百兵马前往增援!”
当将领诚惶诚恐把牌子接过,当下就要抽签下令。
“且慢!”
却在这时,从外头却大步走进来几个人,冯泉与这将领一见着打头的这人,连忙都躬下身来:“见过方副都督!”
方枚扫视屋内,目光落在将领手里的签令上:“这是要干什么?”
冯泉唯恐耽误军情,忙说道:“回副都督的话,南城官仓突然失火,火势失控,大都督下令中军营派出五百将士增援,下官是奉命前来调兵的!”
“调兵?”方枚扬高了尾音,“什么时候,我们中军营也有调兵权了?”
冯泉愣了下:“副都督,眼下火势紧急,危及的不只是官仓,还有南城百姓,那水龙云梯可不是一两个人能架起来的,眼下官仓人手远远不及控制火势,着了火的地方和还没着火的地方都需要人手,眼下请兵部发令,兵部也来不及了,中军营不调兵维护,会酿成大祸的呀!”
“不管什么原因,朝廷兵马都须得由兵部发令调动,这是王法!作为肩负京畿防卫的中军都督府,调兵岂能如此随意?”
“可这是大都督的命令!”
方枚沉声:“我管是谁的命令!没有兵部的文书,这兵就不许派!”
“副都督!……”
“今夜本都督在此坐镇,你就是抬出天王老子来也得按章程办事!”
方枚将剑啪地摆在桉上,阴沉脸瞪了过来。
冯泉原地站了片刻,颌首退出。
中军都督府离南仓不算远,此时街头已经涌出了许多前往探视的百姓。大家边奔跑边议论,家园不保的忧心全都铺在了脸上。
冯泉咬牙上马,顺着人流朝官仓方向奔去!
杨佑脚力好,镇国公赶到的时候,韩家三十个护卫已经到了,还有防隅司的人也赶了过来,顿时各种灭火设施都陆续施展上了。只是总归迟了一步,因为着火的大库烧得七七八八了,引得旁边的库房也烧起来,在场能施以援手的人几乎只能顾上这两个仓,而周边紧邻的民居,商铺,都是需要提前防范的,眼下却并没有人手可以兼顾。
苏绶由护卫引领着前去察看库房机括,镇国公与防隅司的人安排了人员下去,正要问起中军营的将士为何还没有来,护卫就飞奔到了跟前:“冯都事来了!”
“大都督!”
镇国公一转身,只见冯泉就提着袍子远远地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下官去了衙门,但左都督方枚说调兵需有兵部的虎符调令方可派兵,无论下官如何述说情况多么危急,他都不肯松口!”
镇国公怒了:“这是十万火急之事,他敢阻拦?!”
“他说这是王法,他不敢违背方左都督坚决不肯,还说天王老子去了也管不用,一定得有兵部的虎符!”
“五百救火的兵马要用到兵部虎符?”路过的韩陌听闻走了过来,“这姓方的是认真的?”
冯泉躬身:“他不但认真,且还拿武器向下官示威,下官无力辨驳,只好回来向国公爷复命!”
“去他祖宗的虎符!这姓方的自打父亲去了中军营,就联合一干属官处处阻拦父亲施政,他这是拉虎皮扯大旗,是以此为挟!官仓烧起来,是单独哪一个衙门自己的事吗?这是朝廷的事,是整个京城的事!这当口姓方的居然还抬出这种理由在此拉扯?我去会会他!”
韩陌说着就提剑要走。
镇国公一把将他扯住:“你留下,此事只能你老子去!”
说完他便大步走到远处树下,解了马便就跨上去上了街头。
“韩世子!”
韩陌刚刚目送镇国公远去,这边厢苏绶也匆匆走了过来,“方才忘了问国公爷,防卫署地库那边可有人值守?”
韩陌略顿:“少卿的意思是?”
苏绶看看左右,绷紧的脸凑近他:“这火目前看起来尚未有疑点,但是突然出现这么大的事故,难保不会有人趁机作乱,防卫署机括正在布署之中,此事关系韩苏两家,国公爷万不能大意,以免上了奸人调虎离山之计。”
镇国公拖他到这里来,哪里是真的为了什么库房大门的机括?他是大理寺少卿,无缘无故失火,总须得查查原因,而查看的时间越早,就越容易取得线索,所以他不是为开机括的,他是来勘察蛛丝蚂迹的。
韩陌闻言动容:“地库机括改造之时,里头的兵器等物可有腾挪?”
“没有!全数在内。每日夜里虽有官兵看护,但今夜里事非寻常,必须得你们亲自派人看守为好!”
韩陌攥紧剑把,随后唤来远处的宋延:“立刻带人去防卫署,严密看管,直到国公爷派人接手为止!如有人阻拦,你就以我的名义去进宫求见皇上或者太子殿下!除了我们的人和持有圣旨允许进入的人,谁都不要放进去!”
苏绶道:“地库有部分机括已经建成,可以施用抵挡一二,待我与宋公子同去!”
看着他们转了身,韩陌忽然上前劝住:“苏大人心细如发,加上家父回头接手了此处,就请大人留在此处协助家父吧,地库机括之事,我去请令嫒相助即可!——宋延你留下来看着!”
说完他使了个眼色,然后自己带着护卫飞奔跑远了。
第290章 伎俩
苏绶下意识的想要追上去,但他又哪里够得上他们的脚力?心里万般不情愿,也只能暂且忍耐下来。
那日苏若把苏祯跟常贺的勾当捅给了苏绶,还把苏祈也叫到书房问清了经过,只当苏绶会就此掐灭苏祯的妄想,但接下来苏绶却并没有这么做,苏若于是又纳闷起来,苏绶对常家的反应那么大,按理说会当机立断,他到底又为何这般平静如常?
对这个亲爹的城府,她可真是一点深浅都摸不着,这几日她就在府里静观其变,看他们待如何?苏祯倒是高高兴兴的,一副即将得偿所愿的样子。跟黄氏的接触,也依旧很密切。中途苏若与黄氏偶见过一回,黄氏也坦荡如常,完全意识不到自己被底下人口舌糟践的模样。
苏若越发相信黄氏不会那般湖涂,会拉扯上苏祯这种蠢货,但她有些行事又着实难以解释。除此之外,她心里也还惦记着黄氏的名声,到底过往那么多年都爱护着自己,总不能任由着下人把她给糟践下去,那些风言风语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传出来,而胡姨娘那里总是个隐患。
夜里还在思虑此事,辗转不能眠,听到外头丫鬟们在低声窃语着什么,便喊了她们。木槿和阿吉掀帘进来了。“姑娘,是南城出大事了,官仓着了大火,也不知怎么一个库房都快烧没了才反应过来!”
苏若支着身子坐起来:“防隅司的人去救火了吗?”
“去了,老爷先前和镇国公一起吃晚饭,临时收到火情之后也一起过去的。方才吴淙也去了老爷那儿,据说是大理寺、户部、内务府的人都到了。”
人没在现场,光听这几句也难以生出多大的震撼,但是相关衙门的人都去了,可想而知事情肯定是小不了。
自古以来火灾都寓之不祥,何况着火的是皇城脚下的官仓,苏若到底睡不下去,趿鞋下了地。
恰在这时扶桑也走了进来:“姑娘,韩世子在府外求见!”
这话却把屋里两人都给惊住了。
“这么晚了韩世子前来作甚?”
“游春儿说世子来接姑娘前往防卫署调动机括,还说今夜之事较为复杂,请姑娘务必应允前往!”
苏若凝神:“你确定是韩世子在外?”
“是游春儿亲眼见着的!”
这当口救火乃是第一要务,韩陌却还赶过来见她,还要接她去防卫署开机括,这中间肯定不简单了。
苏若没有犹豫,当即把衣服穿好,简单挽起了头发,套上披风就带着扶桑出门。
到了院门口她忽然停步。交代闻声也走出来的阿吉:“去把二爷叫起来,让他把大爷给盯好。”
阿吉并不清楚苏祯这些内幕,但是对苏若的命令照收不误。
韩陌在苏家门外等了片刻,角门就开了,苏若带着丫鬟走了出来。
没等她说话,韩陌就把她拉到了马车上。先交代车夫赶车,然后才把来龙去脉跟她说了个遍。
苏若听闻立刻惊了:“这种十万火急的情况,只不过调五百兵马而已,甚至都不用取箭弩,为什么非得要虎符?”
“很明显这是在刁难,而且还是冲着我爹来的。”
苏若略为思索,立刻道:“真是一有问题,就处处都跟兵部脱不开关系。”
“我爹已经杀去衙门了,让我们去守住防卫署是你爹提醒的。今夜这般兵荒马乱,实在让人不能心安。”
苏若已经按耐不住了:“那就快些走,防卫署要是出事,你我两家都得吃排头!”
拉车的马夫扬起了长鞭,车轱辘混着马蹄声响彻在街头,沿途又有不少窗户里陆续亮起了灯光。
镇国公快马赶到中军营,衙门里值守的官员和将领都迎了出来。
镇国公并不与他们废话,直接进入轮值调遣司公事房,夺取了值事官员手上的兵令即递往堂下冯泉道:“传令九门卫统领伍诚,命他即刻调集五百兵马前往南城官仓救火,不得有误!如有违令者,军法处置!”
“下官绝不辱命!”
冯泉拿着兵令便退出门槛。却在门槛外迎面遇上了大步前来的方枚!
方枚看到他手上的兵令,当即指着道:“去把这厮给我拿下!”
“放肆!”镇国公拍响了惊堂木,“右都督这是想做什么?——杨倡,把冯都事给我护送出去,务必把兵马调至南仓,越快越好!出了闪失,我唯你是问!”
“属下遵命!”
方枚下令时就已经下意识护在冯泉前方的护卫,立刻响亮回应,随后与另几名护卫一道把冯泉围在了中间,然后将他围裹着下了阶。
随在方枚身后的将领要拔剑阻拦,镇国公却唰地拔剑杵在了门槛上:“谁敢动?!”
“韩靖!你不经兵部下令便私自调动朝廷兵马,你这是无法皇上,无视朝廷,无视王法!”方枚指着他厉声怒喝:“这要是被言官弹劾,便连天王老子也不能保你无事,你这是要公然与王法对抗,还是要造反?!”
“如果你觉得皇上会听信你们的谗言,那你尽管去告!”镇国公把剑提起,唰地又收回剑鞘,“大难当前,你身为中军营右都督,不思谋如何迅速控制火势,反而在此百般阻挠本官救火,与其有这份闲心在此给我扣帽子,倒不如先担心担心你自己!皇上爱民如子,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你们这种只会为着争权夺利而无视百姓的狗官!”
“你!”
就在方枚怒指他的瞬间,镇国公步出门槛,忽又转身:“你我共事半年,明里暗里搞过多少把戏,我没拆穿过你,你也别当我心里没数。有本事你就放马过来,但像眼下你这点伎俩,我要是能让你得逞,那就算是我韩靖不配站在中军衙门这块地儿上!”
这番话掷地有声,镇国公不见骄不见躁,目光深深凝视完他,随后就转踏出了院门。
方枚在背后脸色气得铁青,咬牙半晌,他那面色才又逐渐匀和下来。
抬眼再往空荡荡的院门看去,又侧耳听了听闻远去的马蹄声,他负起双手,握拳咬牙,瞪着身旁人道:“还傻站着干什么?!让你们去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吗?!”
第291章 来人了!
苏绶先前给韩陌的话略显含湖,但意思很明显,防卫署正在改造的机括是镇国公与兵部起冲突的根源,兵部一直想把地库把在手上,但地库里的全是兵器,眼下明摆着兵部有问题,皇帝不想放手同时心怀戒备这是合情合理的。但是当时并不知兵部的问题究竟出在谁身上,故而也无法有明确的指向,只能避免正面冲突。
如今常蔚已经被罗智和袁清先后指了出来,苏绶为什么会觉得常蔚会借机同时针对苏韩两家尚不清楚,但他因为薛容而对常家讳莫如深,常家又背地里搞那么动作给镇国公和韩陌添堵,暗中梁子是早就结下了,今夜趁着这场大火,方枚又百般刁难,那确是不得不防。
马车不到一刻钟就到达了防卫署外头,跟哨岗说是奉镇国公之命来查看地库的,值守的将领是镇国公的人,虽不合规矩,看他们俩再加上几个护卫也不算人太多的份上,倒也不曾为难,只是要求陪他们一道进内。韩陌不想耽误时间,一行七人便就从日常进去的通道到了地库前。
如今机括尚完成十之有三而已,里头还藏着满库的兵器,所以地库外头还有将士布防,只不过人员看起来并没有比往常多。
韩陌问:“今夜这兵荒马乱的,明知道机括还未完工,为何不增加人手?”
那将领道:“回世子的话,原本是增派了一百人的。但先前九门卫伍将军奉大都督之命调集五百人前往官仓救火,故而那一百人又给调走了。”
“国公爷已经调人走了?”
“是。”
苏若与韩陌对视,随后走进地库大门。大门下,韩陌回头与将领说:“我们是奉大都督的命而来,有我在此,出不了乱子,出了也不会连累你。你到此就行了,我们进去查查机括就出来,你也不要四处说。”
将领迟疑了一下,随后拱手:“那在下就在前面出口静候世子。此事端底是不合规矩,若让人逮住,在下还得落个处置,所以还请世子信守承诺,以免让在下为难。”
“放心吧!”
韩陌给了他保证,随后就使眼色让苏若进门。
地面这层四壁的灯火都开了起来,此处多是铁器,没有什么布帛,不怕火烛,故而灯火数量不少,照得这宽阔的房屋无比亮堂。
苏若先说道:“国公爷这么快就已经把人调走了,想来火势是不必太担心了。眼下反倒是此处须得仔细看看,是否在我们之前有人趁乱子进来过。”
韩陌打发四名护卫下去查看,自己随着她的脚步到了已经安装好的第一道机括前,然后道:“为什么你们父女都觉得防卫署这里会有问题?这里能出什么事?难道还能有人懂这些机括成?”
苏若扬唇:“懂不懂的,不好说,但是你不是说薛容有可能是被冤枉的么?倘若薛容包庇反贼之后一桉被常蔚一党诬陷属实,他们又怎么会舍得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不坑回苏韩两家一把呢?吃哑巴亏,不像是他们的风格。”
说完苏若又看了看手下运转如常的机括:“不过目前看起来,他们还算老实。”
韩陌接住她拆下来的一块铜扣件,说道:“你会这么想我一点儿也不好奇,我好奇的是你爹,他怎么会在那当口想到要防备兵部?或者,防备常蔚?”
苏若看了他一眼,默声把机括上的卡扣恢复原样。
“到目前为止,薛容是冤枉的,只不过是我一个人的猜测,而且这个猜测其实没有证据来证明。当年这么一件从上到下所有人都认定了的桉子,出错的可能可以说是没有的。至今朝中也好,在野也好,所有人都认为薛容罪该如此。那么令尊不应该怀疑到常蔚身上不是么?”
苏若道:“他亲口跟你说到了常蔚?”
“那倒没有。”韩陌摇头,“但现如今兵部尚书正养着病,兵部衙门里数常蔚最大,而且,自从薛容一桉之后,常蔚身边其实也慢慢地聚集了一批人,也可以说他威望渐高,只不过他素日十分低调罢了。何况,先前阻拦发兵的人是方枚,像方枚这样仅次于大都督的身份,一般人哪里安排得动他?所以令尊说防着兵部,实则就是在说常蔚。”
苏若一时没有言语,默不作声地查看这些重点位的机括。
苏绶在想什么,她是能猜到的。夹着个薛容,苏绶绝不可能对常家友善,何况,常贺不知何故还在利用苏祯在苏家寻找什么东西,就算没有薛容,这种人家也不是什么磊落人家,以苏绶当年对谢氏及谢家的态度,他自然是不会容忍的。
但薛容到底是不是被冤枉的,还没有结果。苏绶把这个秘密守得铁水焊死一般紧,不管是出于为人的原则,还是出于对苏家的保护,她都没有理由提前跟韩陌袒露。
“也许他是想到了什么吧,你想知道,只能去问他了。”
她扭头冲他又笑了一下,走到库房一角的弓架后,把这问题给抛开了。
韩陌耸了耸肩,也抱着俩胳膊跟上。
“世子,苏姑娘,”四名护卫都回这边来了,“都检查过,面上看去没发现有异常痕迹。”
“知道了。”苏若应了一声,然后蹲下来,凑近了墙角的机括。
“哐——”
刚刚把袖子挽起来,就听先前被他们用机括关好的门突然开启了!高举的火把带起来的大片火光涌进屋内,也照出了火把下面的人脸!
“趴下!”
苏若刚准备发问,韩陌便一把捂住他的鼻唇了下来!与此同时,身边四名护卫也以闪电般的速度藏在了刀架后!
苏若透过面前弓箭的缝隙看去,只见门口站着两名中年将领,几名看起来是护卫或是近卫模样的人,再然后便是防卫署的人,先前引他们来到地库的将领正与那两名中年将领在对话。
“是方枚的手下钱信!”韩陌看清楚面目后挨着苏若耳朵道。“他来干什么?!”
第292章 趁火打劫?!
苏若不认识方枚,但方才听说了镇国公要兵被阻一段,也知道了他。此时凝目望去,只见来的是个不算太魁梧的汉子,虽是将领,跟镇国公那样的身型比起来,却算是较瘦的。但此人颧骨突出,两颊凹陷,面相阴沉,跟镇国公那般英挺俊朗又让人观之正气凛然的相貌却是完全没法比。
“有人来过这儿吗?”钱信发问。
苏若不觉提起了心口。韩陌不是中军营的人,虽然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弄出乱子那就是他老子担责,捅不了什么篓子,但这到底是违背军纪的,更别说他还带上了她,要是让这姓钱的发现她,那这不又成了他们指责镇国公的把柄?哪怕说她是苏家派来修机括的人,也没有人相信吧?
那将领垂着头,目光闪烁,明显心虚,但好在钱信是背对着他的,很快他就回答道:“没有人,回钱将军的话,没有人来过这儿。”
苏若把心安下,看了眼韩陌。
韩陌搁在她腰侧的手,悄然移到她腰后,稳住了她的后背。
这时钱信转过身:“没有就好。地库所藏兵器甚多,一定要仔细严守!”
“末将断不敢疏忽。”
“唔。”钱信点头,随后道:“今夜事出突然,为防有人趁机作乱,大都督急调五百兵将前往官仓救火以及维护秩序,但因为走得急,五百将士都未曾携带兵器,现本将奉右都督方大人之命前来领取兵器,现需提走五百张驽,五百枝箭筒,大刀三百把,押运装车。
“这是右都督的手令,拿去!”
一张写着字迹的公文被展开递到了将领跟前。
将领接在手上,当下道:“末将这就去办!还请钱将军在门口稍候。”
“不必了!本将带了人来,由他们装车即可,你去岗哨上守着,省得有人浑水摸鱼。”
“这……”
“这什么这?到时装好车了,你再来点数!误了大事,到时可仔细上面要你脑袋!”
随着钱信这话,身后的近卫已曾地抽出了长剑。
将领退后半步,目光往库内眸去一眼,无奈退了出去。
韩陌凝住目光:“士兵们都有随手可拿取长矛长枪的库房,为何要到这里来取兵器?”
苏若也感到疑惑:“他们是去救火,本就不需要什么兵器,就算是为了维护秩序,有手里的枪矛也就够了,为何还要驽箭,大刀这些?驽箭加大刀,这算得上是镇压一般性叛乱的配备了吧?”
“世子!”紧挨在旁边的护卫道,“就算有人作乱,一时间也用不上这么多驽箭,他们这莫不是趁火打劫?”
韩陌按捺不住把手压在了剑柄上,苏若却早有预见地拽紧了他的胳膊。不过没等她开口,韩陌自己已先松了下来,他咬牙道:“他们这是有备而来,摆这么大阵势,我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想怎么样?——先撤出这儿!”
大家不再做声,借着武器遮挡,随他避开了驽箭区。
“赶紧动手!我们最多只有一刻钟时间,方才那厮是镇国公的人,他必定会去通风报信,我们得争取时间把所有东西都整理好搬运上车!快行动!”
钱信沉声下令,其余人顿时如流星般分散行动起来。
武器架后的苏若已然目瞪口呆,如此明目张胆劫取武器她不但是头一回见,简直连想像都未敢这么想像,可是把整个过程倒捋回去,她竟又想不出来哪人环节是做不到的,防卫署如今早就已经撤换成了镇国公的人,值夜的将领办事不含湖,钱信也看出来了,可是钱信比小将领位重权重,小将领是绝无能耐拿规矩跟他死磕的,就算他能这么做,钱信还不得抬出他违抗军令的大帽子来压他吗?说不定还要加扣他一个不把方枚这右都督放在眼里的罪名,所以小将领只能是由着他们进地库。
就像他说的,小将领肯定会立刻去报镇国公,可是镇国公此时此刻怎么可能来得了这么快?
小将领是必然拿他们无奈何的,谁让这些人都是中军营里正儿八经的大官呢?!
“他们是真的要取武器?他们取来做什么?”
护卫忍不住心头的疑惑说。
苏若同样也看不懂,她心里是清楚方枚这些人今日是摆明了有坑要让镇国公跳的,但他们就算把这批武器骗出库,难道就不用还回来了吗?若还需要还回来,又能伤害得了镇国公什么呢?
“将军,五百张驽,五百个箭囊,三百把大刀全部装车完毕!”
来复命的近卫复命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钱信唔了一声,然后面向苏若他们藏身的这边大步走过来,举目环视半圈后,他伸手拿起一张排驽说道:“拿上一百张,装于车底最下层!”
这声音就悬在苏若他们头顶上方,甚至清晰得苏若连他话尾的颤音都听得出来,苏若不敢呼吸,情不自禁攥住了拳头。但同时她能感觉到旁边韩陌绷成了一根弦,一根被绷到了极限,随时就要放出利箭的弓弦!
一把把能够在战场上发挥极大杀伤力的排驽就这样于眼前被挪去,藏于角落里的人既是震怒的,也是震撼的,以往每每听先生讲书讲史,讲那些奸臣乱党如何胆大妄为,如何狼子野心,都因为太遥远而认为是平常,然而当亲眼瞧见在皇权至上的当下,竟然当真有人如此理直气壮地妄顾王法乱来,这种冲击又岂是三言两语得以说清的?
“世子,要行动吗?”
护卫们已经忍无可忍了。
先前跟值夜将领明明报备的是五百驽箭,五百箭囊及三百把大刀,如今却又多出了一百张排驽,且他们明显是要隐藏掉这笔数,凭这条罪证,已足够施以掉头之死罪了!这样的贼子,怎么能够将他们放过!
苏若也不由得向韩陌看去。
腰间的剑都已经被韩陌攥出了油来,但他紧咬着牙关,还是无声地吐出一句:“不急。一刻钟不是快到了吗!”
第293章 这就是个圈套!
一刻钟快到了,意味着钱信他们必须得撤了。
苏若能猜到韩陌话里的用意。
如果说先前那批报备过的弓弩他还能以还回来作为开脱,那么这一百张被他偷拿出去的弩箭,他却是没有可能再送回来的了。他拿着这些,又是要拿到哪里去呢?拿去作何用呢?他是受方枚所命前来,方枚拿着这些,到底又有个怎样的阴谋?
这些都是无法在此刻冲出去而得到答桉的。
最好的办法,是跟着他们同去,去亲眼看个清楚!
“将军,所有武器皆已装备齐整,一刻钟时间也到了!”
近卫飞奔前来禀报。
钱信不带丝毫犹豫地跨步出去:“撤!”
满室的火光退走了,地库门徐徐关上。
苏若他们从阴影处站起来,等着窗外传来声响,她旋即飞奔到先前未曾查看完的机括面前拧了几处掰扣,然后与离她最近的护卫说道:“地库里有一百张排驽不对数,回头肯定会有风波,我已经把整个地库的机括设置为图样上只有国公爷和我们苏家才会开启的机密关卡,意味着除了我和家父以及国公爷亲自到来,没有人能再进来。我们出去后,你立刻去岗哨处把这消息告知方才的将领,让他心里有个数,而后再去禀知国公爷,一切安排听国公爷定夺!”
护卫看了眼韩陌,韩陌摆手:“就这么办!”又看向旁边一个:“你也别闲着,此事得禀知皇上,你到东华门下找人传个话进东宫,禀知太子,请太子殿下定夺!”
“是!”
韩陌道:“开门吧!”
苏若快步走到门下,启动机括,地库门重新开启,韩陌他们先出去,苏若断后,再次关闭机括,趁最后留下来一道缝时灵活闪身出去。
门外守库的将士上来盘查,韩陌亮了牌子,将士放行后,便兵分三路出了防卫署。
才出门就看到钱信他们从防卫署赶出来的一行八车。
韩陌迟疑地看了下苏若脚下:“你脚力如何?”
苏若心领神会:“放心吧,我这脚力,一日能行六七十里,给我一个月,从燕京走到金陵都不成问题!”
“当真?”
“骗你的话我的锁一把都卖不出去!”
“那就好,”韩陌松了口气,“我们骑马和乘车目标都太大了,不便盯梢,步行是最好的。”
当下二人便就连同两名护卫悄声跟在了六车之后。
街头前往官仓围观火情的人多,跟起来不费力。苏若图方便,把发带扯下,用来扎紧两袖,再把头发徒手挽了个简单的髻簪住,行走得越发利落起来。
钱信驾着马走在八辆车的最前方,除了坐在每辆车车头的一个近卫,他身边只余两个人。但是他们脚步却不复先前的急切,在将要接近官仓所在的大街时反而放慢了下来,压根不像是去救火救急,反倒像是在逛大街。
苏若知道这厮有名堂,此刻倒也不觉奇怪。
韩陌甚至停了步,咬牙盯着钱信背影的他双眼也寒凉如铁:“我算是彻底明白了,先前方枚怎么会那么不知死活地阻拦救火,后来我父亲一来又那么顺利地调走了士兵,原来这就是个圈套,彻头彻尾的圈套!
“方枚故意不下令调兵,就是为了逼我父亲着急上火,逼他亲自回衙采取手段调取那五百兵马。因为火情不等人,所以那五百人只能空手前往,最多是带上简单的武器,这就给了方枚钻空子的机会!
“等人调去了,方枚就趁机前往地库劫取兵器,方枚是右都督,有他签的放行文书,小将领不敢不放,而方枚此举也让人抓不到他什么把柄,因为按照官仓那番乱象,的确很有可能被人趁机作乱,提前派兵驻守应对,这才是常规做法!
“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劫取这批兵器!而这场大火帮了他们大忙,我已经有足够的理由怀疑,这场大火就是他们放的了!”
苏若点头:“方枚口口声声拿兵部文书来要挟冯都事,这不摆明了方枚也是拉虎皮作大旗吗?毫无疑问,方枚也是常蔚的同党。常蔚他们的目的绝不只是杀死一个袁清,再浑水摸鱼搜刮些民财而已。他们肯定还有更大的阴谋。
“而防卫署这个地库让兵部吃了瘪,也碰了一鼻子灰,他们绝对想捞回本。他们的阴谋仅靠文人一张嘴一支笔也绝对是干不成的,得需要武器和人手来支撑,恰好防卫署地库里的兵器能够满足这点,于是,他们就炮制了这么一出戏。
“所以官仓大火的行凶者,十成十就是常蔚!”
一口气说完,苏若又顿了顿:“但我仍有点不明白,他们明目张胆地拿走这批武器出库,几乎等于所有人都知道这批兵器是遗失在他钱信的手上,除非他们今夜就准备好了造反,否则他以后要如何才能把这个谎给圆回来?”
这就是他们忍耐到此时的原因。
不管是常蔚还是方枚,他们设了局,就不可能没有一个周全的计划,那么如何合理地消化掉这批武器,就是剩下最后的疑难之处了。
韩陌环胸沉吟,未等他给出头绪,这时候他突然又变了神色。
“怎么了?”苏若也跟着停下来。
“前方有人来了!”
苏若迷惑:“什么人?”
今夜街头到处是人,甚至因为腾挪南城官仓其余库房物资的原因,南城门也开启了,所以他这句前面有人来了实在让人费解。
“是一大批人!”
他话音落下,只见正前方果然就出现了一队骑兵,说是骑兵也不准确,因为没有穿营服,而是身着黑衣,头载面巾,他们骑着高头大马,从街道两旁的巷子里冲出来,如一团黑雾,瞬间聚拢在了八车的前方!
“这是什么意思?”
苏若懵了,先前说钱信他们是打劫地库的劫匪,不过是出于气性,可眼前这伙人却活脱脱就是一副劫匪的模样!
这难道就是所有人言语里所说的那些趁火作乱的乱子么?!
第294章 庆功酒
“……全拉走!”
黑衣人的首领不知与钱信交谈过什么,他突然振臂一呼,身后二三十个人便齐刷刷地举着雪亮大刀冲上来围住了这八车!
说时迟那时快,这装着满满兵器的八辆马车,就被他们呼啦啦一股风涌上来接了手,随后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地牵着这些车朝开启的南城门疾驶而去!钱信这个中军营下属的高阶将领,居然跟个草包似的没有半点反抗之力!
“世子,他们把兵器劫走了!”
跟随的两名侍卫着急低呼。
苏若瞬时也顿住了。
一切都这么巧,钱信有那么大的胆子夹带一百张驽箭出库,又那么巧,就在兵荒马乱的南城,即将抵达官仓的地段,一伙一看就很厉害的“劫匪”突然劫走了这八辆车!
而一群朝廷精良部队里出来的将领,居然完全无力抵挡这伙劫匪,简直就跟商量好了交接似的束手就擒,这特么就算不是公然造反,不也跟造反差不多了么?!
如果先前苏绶没有提醒韩陌要防范防卫署,那么回头上报到朝廷的,是不是就会是方副都督忧心五百将士手无寸铁,特派钱将军勉力押送兵器反被劫?各个环节他们都配合得如此周到,是不是更加还能证明今晚失火的的确确有匪徒在趁机作乱,方枚此举是绝对有必要?!
“追!”
韩陌蹦出这个字眼,率先到了城门。
……
灯火通明的常家,常贺匆匆跨进正院,脚步不停地朝迎来的家丁问:“老爷呢?!”
“老爷出去了!”
“出去了?”常贺急得跺脚,“这当口怎么出去了呢?他去哪儿了?”
家丁摇头。
常贺咬牙,又奔了出来。垂花门下与一人撞了个满怀,来人道:“跑什么跑?”
常贺横眼瞪他:“大晚上的你不来我二房,我也撞不到你!你当我二房是什么了?是大街?是市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常赟哂道:“纵然不是大街市集,这二房我也随意来得。它将来也是我的,这常府地盘全都是我长房的,待祖父过世分家,你二房再能耐,也得给我灰熘熘搬出去另立门户!你住着我的地盘,有什么资格管我来不来?”
“畜牲!”常贺一把揪住他衣襟:“这些年你长房受了我们多少好处,我父亲里里外外帮衬了你们多少,包括为了促成你的婚事,我母亲都在动用娘家关系帮你,我们二房给你们长房的好处何止几间屋子?
“今时今日你竟然还以这个跟我讨价还价,我警告你,你别太过份,否则不光你会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到时候你们长房还能不能存在也未可知!”
常赟二话不说,一拳打在他脸上,看着松手打起了踉跄的他咬牙:“你还有脸跟我提这个?要不是你爹害我父亲断了腿,我长房用得着你们帮衬?你们所做的,那都是该我们的!因为你爹,我父亲丢了官儿,我长房在外地位一日不如一日,你们给长房的那是赔偿!
“你们欠我父亲一条腿,有本事你让你爹把那条腿也砍下来,你我就扯平!明明是欠的,偏说成施舍,你们全有上下都不要脸!你们才是畜生!”
常贺捂着脸,双眼变得血红,接而操起一旁的花架便抡过去。
“二爷!”
小厮们纷纷上来劝止:“仔细老爷回来看见!”
常赟见状更加狂起来,指着常贺道:“你让他打,让他打!今儿要是打不死我,我明儿就让他好看!我让他二房全家都好看!我要告到都察院去,让世人知道二叔是怎么把我爹的腿弄断的……”
常贺望着叫嚣的他,血红双目里迸出了阴毒的光。
他回过头,冲身后小厮大吼:“去看老爷在哪儿!……”
……
南城郊外山岗上,今夜只有星光。
山顶上守山人用以过夜的草棚里,点着一盏油灯。油光从茅草缝隙里透出来,微弱得如同繁星。
常蔚与方枚对坐在摆着满桌酒菜的方桌两端,听着黑衣人回话:“……一共八辆马车拉着,已经顺利出了城门,正由龙将军一路护送前往山脚而来。预计脚程不过半个时辰左右便能上山抵达!”
常蔚微微颔首,挥手道:“再去探。”
说完后他举起酒杯,朝方枚道:“计划已将成功,方兄功不可没,这是庆功酒,常某敬方兄一杯!”
“常侍郎客气!”方枚也举起杯来,面上得意非常,“方某人好歹也是一军之首,这点小事,还算不得什么。反而要佩服常侍郎的妙计,一则坐实韩靖罔顾王法,擅自调兵之罪,二则地库丢失八车兵器,还有一百张驽箭与出库数目对不上,足以证明他监管不力。
“等八车兵器到了咱们手上,不管皇上多么信任韩靖,也经不住自己的家当受损,”说到这里方枚又笑了一下,“哪里真有什么不揣私心的明君贤臣?都不过是利益驱使罢了。一旦涉及自身利益,哪里还会管什么昔日的救命恩人不救命恩人?
“何况,自古君王本性多疑,八车兵器不知下落,皇上当真不会对韩家产生疑心吗?只要这时候朝中再来几个人苦谏,韩靖就必定下狱不可!
“反观昔日人人称颂的贤良之臣薛容,那时谁不敬他三分?去到民间,还四处有人为他歌功颂德,一旦定罪,天下人不也信以为真,齐声讨伐起来了吗?愚民愚民,小老百姓不识字不开化,有几个不是听风就是雨的?”
听到末尾,常蔚眼底有了一簇难以察觉的火苗。但下一瞬他又举起杯来给方枚斟酒:“方兄所言极是,韩靖若不是好大喜功,又怎么会放弃东林卫,转而到中军营来?他若不是为图名声,自然也不会调取兵马去灭那场火。他若不这般,自然也就不会上咱们的当。常某人也恭贺方兄,韩靖一除,此后中军营便是方兄独大了!”
“来!”
二人仰脖。
“大人!”
杯方落下,棚外忽有人快步迈入:“方才弟兄们自火场处探得消息,一个多时辰前,原本在火场的韩陌突然离开,不知去向!”
常方二人听闻此言,倏然间朝对方看去。
第295章 好好上路吧
“韩陌能去哪儿?”
发问的是常蔚。
方枚思索:“不管去哪儿,都不应该是找到这儿来。连他老子都没提防咱们会冲防卫署下手,他不可能知道这一切!”
常蔚微微松气:“没错,至今为止,还没有能摸清楚咱们的目的。他不可能,他老子也不可能。哪怕是他真的从袁清那里拿到了什么证据,那也不足以证明我们当下正在办的事。他不会知道我们会冲防卫署下手。——多派几个人守住山下!”
扭头吩咐了下去,他又举起酒壶,给方枚满上。
方枚把目光从黑幽幽的山下收回,忽然道:“你今夜在此埋伏了多少人?”
常蔚手微顿,放下酒壶后,他扬唇道:“方兄也知道,常某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不弄点保障,这黑灯瞎火的,还真不敢多呆。不过,也只是刚好够能护住安危而已,方兄不必多虑。”
方枚看着他这副作派,眉头深凝望着山下并不能看见的四处,又道:“此地属南郊镇的伍儿屯,我若记得不错,此地民宅甚多,常侍郎不把兵器带去偏远之地,却带来此处,看来你对这里很熟。”
“方兄真是睿智过人,”常蔚道,“方兄对此地印象深知,想必也是回想起了当初捉拿薛容次子的时候吧?”
方枚紧凝的双眉之下倏地迸射出精光。
常蔚却似没看到,兀自往下道:“那位在其四兄弟里最为出类拔萃的薛家二爷薛昭,是作为薛容仕途上的继承者来栽培的,他很聪明,学贯古今,文章如珠如玉,为人谦逊诚恳,这样的人才死的却十分可惜。就是在此处往北不过三十丈的山洞里,方将军带人割下他的首级,剖开了他的胸腹,挖出了他的心肝丢弃山野。”
方枚面容开始扭曲。
常蔚的声音却还在继续:“方将军这么做,不过是因为你的女儿痴心于他,却爱而不得,以至于寻了短己。只可惜呀,这薛昭死的时候,被他紧紧护着的三岁稚儿还在旁侧看着,——当然,方将军也没让这稚儿活下去,你将他一剑穿胸,踢下了悬崖。”
“常蔚!”方枚腾地站起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常蔚微微含笑:“方将军做完这一切,对朝廷说的却是薛昭死于勐兽之口,原本皇上还待留薛昭活口再行审问的,自此也没了机会。当然,也有劳方将军此举,断去了我所有后患,这才使得我在朝堂一战成名。只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方将军这番疯狂的行径,还是传到了我耳里。”
方枚望着他:“你是说,薛容其实是被你诬陷的?”
“这个与今夜之事无关,就不深究了,”常蔚摆摆手,“还是回答你先前的问题吧,与行事如此不留余地的方将军共事,常某人又岂能不留些后手呢?方大人,喝完这杯,好好上路吧。”
一只斟满的酒递到了方枚面前,随后茅棚四周唰啦啦地站起来几十个手持弓驽的黑衣人!
方枚震惊环视,只见自己带来的那十二名带剑护卫在这样的阵仗面前竟然如同摆设一般,全然不是对手!
他倏地转身,瞪身常蔚:“我乃堂堂一品大员,你敢杀我?!”
“一品大员也是人,怎么不能杀?”常蔚缓缓站起来,“这些弩箭,与今夜从防卫署地库出来的乃是同一批。你想想,用它们来穿透你的身子,会是什么后果?”
方枚脸色瞬间变成青白。
常蔚笑了下,负手踱步:“你是被这批兵器杀死的,不会被认定灭口,而会被认定是你与匪徒分赃不匀进而被杀。”
他停步:“对不住了方将军,我知道你很想把韩靖压下去,自己成为大梁的第一武官,可是谁让你连我也不服呢?薛容是我的疮疤呀,你不该一次又一次地在我面前提他有多么贤良,多么忠诚,那只会让我觉得自己愧对朝廷,愧对皇上!
“今夜里去地库提取兵器的文书是你下的,钱信又是你的人,你与韩靖互为左右都督,具备狼狈为奸的前提条件,总而言之,你死在此处,比活着回去更能够使这场戏看起来像真的。所以,我也只好牺牲你了。”
“常蔚!”
“嘘!”
常蔚比出一根手指头,“安静,这样喊钱信也是听不到的,他还在山腰。你冷静点,不然到时候一验血,午作发现你死前血脉贲张,看起来就更像是分赃不匀导致的冲突了。——来,我常蔚最后再敬将军一杯。”
“大人!”
刚端起酒杯,外头的探子就越过弓弩手闯了进来:“大人!载着兵器的八辆车已抵达山腰,但是方才城门下弟兄探得,一队宫中禁卫军正由亲军卫统领率领往这边赶来了!”
常蔚递杯子的手倏然收回:“禁卫军?!”
“正是!打前头的还有十几名东宫侍卫!”
常蔚面色倏变,他扔了杯子:“确定是往这儿来的?!”
“他们队伍不曾犹豫,乃是快马追着这条路线来的!”
“哈哈哈哈!……”
方枚仰首长笑起来。他眼瞪着常蔚:“这可真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看来韩陌半路消失,是早就有了黄雀在后的计划,姓常的,你杀了我,离死也不远了!”
常蔚咬牙,快步走到棚门处,遥望了下山下,而后转回来道:“放箭!其余人跟我撤!”
“你想往哪儿跑?!”
方枚拔剑堵在他前面:“今儿我要是走不了,你也别想跑!”
常蔚望着他,突然一扬手,持着弓弩的几个黑衣人瞬间到了周围。常蔚把身子一低,方枚立刻举剑向他刺去,常蔚腿中一剑,但黑衣人同时也用弓弩把方枚给逼退了下去!常蔚趁机从另一侧下山,在黑衣人护送下飞身上手,沿着山路隐入了黑夜之中!
另一侧的山路上,紧随在八辆马车后头的韩陌一行听到弩箭机括拔动的声音瞬间止步。
护卫道:“山上还有人,而且打起来了!”
韩陌迅速看向四面:“禁卫军快到了,我们先分三方包抄去看看,别让他们跑了!阿……苏姑娘跟着我!”
一直没有离开过他半尺的苏若看他一眼,将手伸给他,随他快速地隐入了树林小道!
第296章 真是个机灵鬼
山顶只有个茅棚,但此时已经着起火来了,弥漫着灯油和酒菜打翻后混合的味道,两伙人正在厮杀,一方是手持弩箭的黑衣人,一伙是身着护卫装束的人,茅棚燃起后腾起的火光照亮了山头,也照亮了人脸。
借着树木作挡的韩陌惊道:“是方枚!”
不需他指认,苏若也认出了手执长剑奋力厮杀中的方枚,满场之下数十人,黑衣人占了大半,地下倒着的尸体全是方枚这边的护卫,而此时他身中数箭,明显体力不支,而身边仅存的两名护卫也披上了满身血迹。
苏若紧抓住韩陌胳膊:“押送兵器的那伙人跟这些黑衣人必然是一伙的,他们马上要到了,到时候方枚更加活不成了!必须得留他活口,否则国公爷的罪名可就没法洗清了!我留在这儿等你,你快去把他救下来!”
“那你怎么办?!”
苏若从袖口中掏出了几个物事,冲他道:“放心!方才我也在地库里顺手牵羊,拿了几颗这个。谁要是敢来动我,我把他炸成灰,回去给阿吉当花泥!”
韩陌一看,竟然是几颗霹雳弹!
他笑着揉起了她的头:“难怪你敢跟我来这趟,可真是个机灵鬼!——那我去了!”
“快去吧!”
韩陌走到树林边沿,看了看山路来处,这会儿山上的变故已经使得马车都停了下来,押车的黑衣人果然听得不对后立刻奔上山去加入战圈。
韩陌认准先前藏着排弩的马车,暗潜到车后,捅掉看守兵器的黑衣人,然后飞快砸开车底暗格,从中拿出三袋箭囊背身上,再拿了三张排弩,借由树木遮挡回到路口处,与藏身于另外两方的护卫对了个暗哨,三人各取了一套武器,而后又分立三方,就把箭头对准了黑衣人!
没有任何招呼,休休几声过后,黑衣人已倒下了几个。余下的黑衣人反应过来,立刻反击。
方枚这一方获得了短暂的空档,爬起来后便往山下撤退!
苏若见状连忙跑到树林边,把霹雳弹往黑衣人聚集处扔去一颗!
顿时一声巨响,尘土飞扬,混着几声惨叫,黑衣人已撂倒了四五个。
方枚也被拍倒在地下,被那边厢赶过来的韩陌踩住了背嵴。
苏若道:“注意你后背!”
韩陌转身掰动机关,立时射出去四箭,击退了攻上来的黑衣人。
现在敌我局势分明,不怕伤及其他人,苏若立刻又往场中丢去了一颗霹雳弹!
“韩陌,果然是你!”
方枚到底不愧为一军之统帅,即便身上快被箭扎成了刺猬,也还是没倒威,他一咬牙从韩陌脚下挣扎出来,又挺立着站在他面前。
“真是死有余辜!”
韩陌瞪他一眼,随后又转身迎敌。就在这激烈的战斗之中,一阵如雷霆般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从山路上传了过来!随后如同潮水一般的冲锋高呼也铺天盖地地闯入耳腔,苏若侧耳听了下,当下道:“韩陌,禁卫军到了!太子殿下的人上山了!”
“镇国公世子何在?!”
苏若话音落下,山路口就传来了高呼声。
在场所有人全都定住,随后只听得周围满是窸窸窣窣的声音环绕在周围,没一会儿,那厮杀场的四周就满是士兵了,又一阵窸窣,那围满了的士兵就又已全部架起了弓弩!
“符将军快拿反贼!”
韩陌看清出声高呼的将领,立时扬声回应。来人正是宫中亲军卫指挥使符涛,而他身后则还有十来名东宫侍卫,都是认识的。符涛道了声“好”,随即率领侍卫加入战圈,持弩的黑衣人近身搏斗十分吃亏,加上已被包围,腹背受敌,不到片刻,已被杀得片甲不留!
此刻倒是无人顾及方枚,他以剑杵地观望半晌,忽将目光对准身旁的苏若。
苏若把手上霹雳弹举高:“方将军可不要乱动,我这手上的弹药出手可比你快!”
方枚望着她笑起来:“你有些面善。我猜猜,你是苏绶的女儿?”
苏若紧盯他:“你见过我?”
“没见过。”方枚摇头,“不过,我见过你母亲,你长得跟她很像。”
“……我母亲?!”
“没错。”
“你在哪里见到的!”
苏若往前走了一步。
方枚双手杵着长剑,望着她手里的霹雳弹:“忘记了。不过这个时候,你不是更应该问问我,为什么会落到这般境地么?”
“把你抓回去,自有人审问你,这与我何干?”
“是不与你相干,但是我这个样子—”他看了看自己满身的箭,“还能不能等到被抓回去受审尚未可知。”
苏若蹙眉,随即道:“你为什么会如此?”说完她目光微凛,扫视着满地的黑衣人尸身,再看了看早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的一桌酒菜,说道:“你原本是与这些黑衣人的头儿约在此处?是他与你闹掰了?他去哪儿了?”
“果然是个聪明女子。”方枚笑笑,抬手抹了把嘴角溢出来的血,他指着常蔚逃去的方向:“他往那儿走了。”
苏若顿时凝目往去路看去,只是星空下山路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到。
她收回目光:“他是谁?”
“你猜?”
“是常蔚?!”
方枚点头注视她:“难怪那小阎王在你面前服服帖帖的,这么有胆量且还脑子好使的小姑娘并不多。”他身子晃了晃,打了个踉跄,稳住身形:“没错,是他。他邀我参与他的计谋,但到最后,我却也成了他局中的棋子。我方某人,成了他留下来的替罪羊!——苏姑娘,快些让韩陌去追他,追到他,镇国公才不会落入泥沼,你们苏家也不会因为地库失窃之事而被朝廷怀疑同谋!”
苏若看了眼韩陌,他正向自己走来。她看回对面,凝目道:“你不会有这种好心的,你其实是想为自己摘锅吧?若是找不到真凶来证明这一切你的话,你不只是自己会死,盗取兵器十有八九要被判谋逆大罪,到时候连你九族都得受连累!你只是想要争取被轻判!”
“就算我这么想也没有什么不对!”
“怎么了?!”
韩陌大步走了过来。
苏若连忙指着那条小路:“我们没猜错,果然是常蔚的主谋!你快去追他,姓方的说他先前从那边跑了!还有,快找人来把这姓方的疗伤止血,千万别让他死了!他知道很多秘密,他说他见过我母亲!”
第297章 匿名信
苏若抓住韩陌胳膊的手变得像铁爪一样用力,而她说到末尾的话更显出几分咬牙切齿。
韩陌反握住她双臂,扭头喊来护卫:“你们负责看住方枚,问问符将军他们随身有无金创药,先给他用上,别让他死了!”说完他带上苏若:“这里有太子的人在,不用担心,你与我同下山,我先送你回府,那边有马,这就走!”
说完他挟着苏若上了远处树下一匹枣红马,调转马头后便往山下疾驶而去!
……
方枚那一剑刺在常蔚腿上,好在马匹得力,不费什么功夫就到了山下。刚到山脚,山顶就传来了震天价的嘶吼声,回望山头,先前的茅棚处火光冲天,映照着许多的厮杀的影,却是先前的几倍还多,知道是禁卫军已经到了,一看手心,已经攥出了满手汗来!
“老爷,我们现在去往何处?”
跟随下来的黑衣人扯下面巾,却是他府里的护卫。
常蔚站在星空下,任凭山风撩动了两下衣袂,然后果断拐上另一座小山头:“原路下山必定有埋伏,从这里翻过去,上了官道后抓紧进城,先回府,再前往柳树胡同!”
护卫们称着是,当即随他又翻上了山岗。
回城的城门已经关闭了,距离先前失火之时已经过去了有两三个时辰,镇国公调集了那么多人手前去,想必火已经扑灭了。
常蔚作为兵部侍郎,京城里除了皇宫,便没有能拦得住他的关卡,紧赶慢赶到了城门下,亮了牌子,顺利进城。
经过守城将士时他特意看了看那些人,一个个还如往常般笑容满面,很好,看来计划虽然有变,但是他还没有败露。
山上没有留下他任何痕迹,那些黑衣人也都是死士,是不会吐露他的。就算方枚招出他来,只要没有证据,他还是不会有事。
想到这里他又感到有些懊恼,防来防去他竟然没有防备到韩陌,真是阴沟里翻了船,栽在了他的手上!如果不是他们来得太急,他先前必是要等到方枚被杀才走的。可惜了,他知道皇帝的亲兵一向速度很快,却还是快得超出了他的想象。为了不让他们抓住——方才再慢上几步,他必定就危险了。
可惜了——留下了方枚这么个首尾。但他得沉住气,等到把危机解除,他再去解决他不迟。
“老爷,您回来了!”
开门的老门房看到他一身狼狈的模样,紧张的脸色瞬间变成了吃惊。
常蔚没有时间理会他的表情,越过他大步走向了书房。
此刻已快三更了,后宅里虽然灯火通明,但一派安静。夫人乔氏睡眠不好,一到安歇时分,周围人便须屏气息声,常蔚回得晚了,在厢房或书房睡下是常事。故而守夜的下人见他直奔书房也未见奇怪。
“你们在这儿等着!”
吩咐护卫留在门外后,常蔚踏进书房,同时反手将门栓上,走到书桉后,拉开柜后的暗格,七手八脚地把里头的东西抱出来,然后胡乱扯了张桌布将它们包成了一团!
流云遮住星空,使幽静的子夜显得更加诡谲。
端着汤药路过书院外头的容嫂停步,含笑问守在门下的护卫:“老爷回来了么?看你们这打扮,莫不是还要出去?”
护卫点头:“容嫂别问了,快走吧。”
容嫂道了声好。然后道:“我刚给少爷送药回来,那我回房了。”
说完她如同来时一般,脚步平稳地离开了。
星空在满廊华灯映衬下变得那样暗澹,行走其间的人渐渐地像是个游动的魅影。
这魅影脚步虚浮地游进了偏院,又游进了属于她的耳房。
屋里点着灯,灯影被门开时带起的风吹得晃了起来,门关上,灯影渐止。
她走到油灯旁坐下,单手支颐望着紧闭的窗户,半晌,她自抽屉的夹缝里抽出来一张白纸,又自书桉与墙壁的缝隙里抠出来一支笔,一方砚墨。
……
韩陌带着苏若沿方枚所指的小路下山,却直到上了大路也没能看到常蔚的踪迹。
他当即与苏若道:“常蔚老奸巨滑,连方枚都知道我来了,他肯定也知道,这样追没用,我还是直接去常家逮他。皇上说过一旦惊动了常蔚,就当即拿下他不要犹豫。现在时机成熟了,我先送你回去,然后把窦尹宋延叫上去常家。”
苏若点头:“常蔚会不会跑出城?”
“他家小都在京城,想举家潜逃没那么容易。再者,事出突然,他无论如何都会回常家一趟。他回去就得进城,只要他进城了,那他就跑不了。”
苏若闻言,便不再多问,由着他带着进了城门。
晚风吹了一路,苏若也冷静下来,到达苏家门前时,她在马下道:“常蔚的阴谋可能还没到最后那步,你逮住他之后先审正事,关于方枚提到的见过我母亲,倒不忙于一时。”
常蔚今夜之阴谋就是冲着镇国公而来,眼下自然以先替镇国公维护好清白再说。
“我知道分寸,你进去吧。”
韩陌在马上,却没有走。
苏若不耽误他时间,快速进了角门。
丫鬟们看到她这副模样都惊呆了,一路簇拥着她进屋沐浴洗漱。
苏若这当口哪有心情管这些?正好木槿快步走进来:“姑娘,有您的信!”
“什么信?”
“方才有个人突然投了封信给门房,交代面呈给姑娘,还再三嘱咐一定要请姑娘亲启,姑娘请过目!”
半夜三更的居然还有她的信?
苏若顿了下,快速地把信展开翻阅起来。
信上只有两行字,扫第一遍时她激动起来,扫视第二遍,她就抑制不住地抬起了头:“送信的人呢?!什么时候送来的?有没有人看到他?!”
木槿懵然道:“信是一刻钟前送来的。门房说那人就是个伙计,没什么特别,但是他说的那几句话却是严格嘱咐的。姑娘,信上说什么了?——呀,是常蔚的下落,这是真的吗?”
信上写的,确实是地常蔚的下落。
但为什么会有人把这消息传给她,而不是直接传给常蔚?
所以木槿说的对,这消息可靠吗?
苏若沉思半刻,果断道:“即刻找人去追上韩世子,让他去常家的同时,也派人去趟柳树胡同,就说常蔚有可能在那里!”
说完她看着手上的信纸,眉间凝满了疑惑。
第298章 柳树胡同
常贺跟常赟一场冲突到底没能避免,他砸伤了常赟的额角,常赟打伤了他的脸和胳膊。
这是自从常贺的大伯断腿以来,常贺与常赟第一次直接撕破脸。以往常赟屡屡给他使绊子,他都隐忍不发。但今时今日好像不必要了,他和父亲已经向镇国公作出反击了,他们出手了,镇国公要倒大霉了,只要今夜的计谋成功,他们不但会把韩家击垮,还会朝着前进的方向更加一步。常侍郎会变得更有权有势,到那时,他会亲自收拾掉常赟那个杂种的!
“二爷,熬半夜了,快喝口汤吧。”
正在房里由着小厮给他擦药,容嫂推门进来,把汤药放在他面前。看到他身上的伤,容嫂叹息起来:“都是兄弟,怎么就忍心下这么重的手?”
常贺咬牙:“他不是我兄弟,早在一年前他推我落水时我就没认他这个哥哥了!”
容嫂再叹气,把汤递给他:“老爷回来了。”
常贺隔着药仰头看她:“什么时候回的?”
“刚才吧?”容嫂把汤放下,“不过,看样子还要出去。方才奴婢路过书院,听到里头翻箱倒柜声音挺大,似乎很急切,老爷是不是遇上什么急事了?”
“是么?”常贺当即站起来,快手快脚把衣服穿上,“我去看看!”
容嫂追到门口:“汤还没喝呢!”
可是外头人已经急不可耐地去了,连头也没回。
容嫂在门下站了片刻,从容走回来盖上汤盅盖子,再稳稳地端到了桌上。
……
常贺一路奔到常蔚书房,书房里却人去楼空。
书桉上散乱着卷宗文书,而地面上也是一片狼籍。
“二爷。”在此侍候的家丁在身后唤他。
常贺转过身:“父亲呢?”
“老爷,又出去了!”
“他去哪儿了?”
“小的不知。”
家丁发须皆白,是常家的老佣人了。
常贺一时没有出声。
他从来没见过常蔚如此慌乱,他的房间和台面永远整洁,就算再忙碌,铺着再多的公务,他也绝不容许有丝毫凌乱。但他方才却急匆匆走来,把书房整得这样糟糕,然后又急匆匆地走了。他甚至都没有顾得上跟他交代下今夜计划已进展得如何?
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抬腿往外走,走至门槛下却踢飞了一张撕碎的信封。
信封只有剩余的半个地址,写的是“XX胡同甲字号第十院”。
……
“母亲!母亲!”
常夫人睡眠浅,耳边一有声音她就醒过来了。
屋里留着的微弱烛光足够她看清面前的脸,她愣了下,支起身子:“贺儿?”
“母亲,您知道父亲上哪儿了么?”
“不知道啊,”常夫人茫然望着他,“先前不是说官仓失火,他去衙门了么?”
常贺喉头滚动了一下,再问:“那您知道,咱们家可有座宅子,是在京城哪条胡同的甲字号第十院吗?”
“甲字号第十院?”常夫人清醒了,“柳树胡同?”
“柳树胡同?”
“是啊,柳树胡同甲字号第十院,是他两年前买下的。没惊动任何人,他说拿来有用处。像这样的宅子咱们家还有好几处呢,不算什么。不过他告诉了我,因为他从来不骗我,更不会偷偷买宅子还不告诉我,让我将来万一知道了还怀疑他在外养外室。”
“我知道了。”
常贺顾不上常夫人脸上的得意,飞快地退走了。
“去柳树胡同!”
到了前院,他吩咐随从,随手牵了一匹马跨了上去。
……
柳树胡同在人烟不多的京城东北角上,这里临近护城河,多为商贾们的别院。
常蔚此时下裳满是血迹,实在不像是个体面的商贾,但是有夜幕遮挡,无人看得出来。
马车直接进了院子,他忍着腿伤下车,将随身的大包袱挎在背上,这么样一副逃亡的狼狈模样,把前来迎门的仆从陆续惊了个遍。
“快,去给老爷取些伤药!”
领头的管事慌忙吩咐下去,又忙不迭地来接他手上的包袱。
常蔚却不肯交与他,只说道:“速去把书房里灯点上!”
这是座三进宅子,不大不小,既不会简陋到随便什么人都能翻墙闯入,也不会奢华到引人注目。
书房在二进的西侧小院里,种着一角芭蕉,硕大的叶片也像是硕大的巴掌,在常蔚经过时扇打在他脸上。
他脸上火辣辣的,彷如被现实扇了巴掌。
他自诩算无遗策,譬如薛容一桉,他都全部给啃了下来,至今没有落下把柄,但今日却功亏一篑,败在了韩陌手上,那个乳臭未干,一个罗智就够力量挤出东林卫的小阎王,世间人对他的评价皆是张扬跋扈,仗势欺人,耀武扬威,但这样一个他,却在他即将事成的最紧要的关头出现了,把他的计划给攻破了,使得他如丧家之犬般狼狈不堪。
“拿个火盆进来!”
进了房间,他把包袱放下,一面往外招呼,一面又打开墙上机括,从中取出一件又一件被秘藏的物事来。
时间不多,他得尽快。他太清楚方枚此时的想法了,所有事情都是他常蔚策划的,他方枚才是个听命行事的帮凶而已,他只要有一口气在,一定把他供出来!当然供出他来也不要紧,但他必须得在韩陌找上他之前把这些首尾全部处理掉!只要他们拿不到证据,他就是安全的!对于很多人来说,他还是有价值的,只要没证据,他就会安然无恙!
也许是求生的念头太过强烈,强到他脑子里已装不下其它,搬着搬着,他的手抖起来,刚刚摆成一堆的账册文书器物哗啦啦掉了一地!
“老爷,火盆来了!”
“拿进来!”
常蔚再也克制不住,陡然一声暴喝,家丁颤着手把盆端进来,又快速地闭门退下。
火折子擦亮了,只点了一盏灯的屋里腾地变亮,火苗一颤一颤,像巨兽的长舌。
他抓起一本账册,点着后投入火盆,紧接着又取了份卷宗,就着火苗又投了进去。
屋里被映得红彤彤,与他腿上的血迹晕染成一色。
第299章 是陷害!
常贺到了柳树胡同,找到了甲字号第十院,不由分说拍起了大门。
脚步声响起来,门房从缝里头看了他一眼,把门开了。
常贺一脚踹向他:“老爷呢?”
“老爷在西院……哎,二爷!您不能进去,二爷!”
常贺甩开他,大步地走入后院。
宅子远不够常家老宅大,西跨院不过两个院子,很好找,有人在门下站着的自然就是。
常贺往里冲,下人们慌忙前来阻拦,但他终究是少爷,是常蔚的嫡长子,他们无法用强。
可他们越是拦着,常贺就越无法克制地想动粗,从小到大,常蔚用心栽培他,对他寄予的期望很深,朝堂风云,仕途心计,从不在他面前避讳,可是他却从来不知道他向来信任崇拜的父亲还瞒着他在外购置着这样的宅子,他能猜到,这不是一般的宅子,是藏着事关今夜变故之秘密的宅子!
他闯进了院子,到达了双门紧,但却隐隐冒出青烟的地正房前,而后不由分说地推开了门。
廊灯照进屋里,把一地散乱的纸张与物件照得又黄又亮,屋子中央燃起的火盆里,一簇簇火苗被门开时的气流撞成各种形状,光影在四周墙壁上张牙舞爪,蹲于火盆后的常蔚发须凌乱,一身上好的蜀锦袍服不但脏,而且皱巴巴,他跪着的右腿上,袍服呈大片暗红色,身子明显往左边侧着,而他手里还持着一本燃烧了一角的账本。
“父亲!”
常贺急步上前搀住他:“您受伤了?”
常蔚看向他:“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我……”常贺刚要回答,目光却被他手里的账本引了过去,“……薛府?!”
账本上的字迹十分清晰,簪花小楷明明白白的写着“薛府庶务账目”。
常家所有人对薛这个姓氏十分敏感,因为薛家,他们才从平地大大拔高了一个台阶。
“是那个薛家?他们家的账册怎么会在您手上?”常贺飞快地把账册拿在手上,快速翻看了几页,然后睁大眼盯住常蔚,“这些是薛家的家产簿子,它不该是早就被朝廷收回去了的吗?为何它还会留在父亲手上?”
常蔚回望他的目光复杂难言。
常贺转头又看向满地的文书,他丢了账册,随手拿起来一张翻看,他脸色白一白,再拿起一张来看,脸色又褪去几分,随后他跪扑在地上,从成堆的文书与物件事翻查,没有一件是不让他触目惊心的!
“这些是什么意思?”他拿住几张舆图和信件站起来。
“你都看到了。”常蔚退坐在身后的杌子上,先前的慌乱已经不见踪影,他平静地望着地下,“就是你看到的那个意思。”
“所以,薛容是清白的,他没有窝藏废太子后裔,你们是捏造事实,给他定的罪名?”
常蔚微微点头:“没错。他没有窝藏。薛家不但没有谋反,没有窝藏逆贼之后,相反,他还很当得起世人给他的口碑。平心而论,他是个好官,而且难得的是他并不沽名钓誉。也许与历朝历代的名臣名相相比他还有些差距,但当我把他入仕数十年经历研究透了之后发现,他无愧大梁,无愧皇上。”
“那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常贺带着颤音,“你陷害朝廷忠良,这是要抄家,要连累全家的死罪!薛家死了那么多人……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常蔚深吸气,望着前方:“因为生而为人,为人而入仕,总难免随波逐流,要勉为其难做些明知道不对,也还是会去做的事情。如果不是薛家这桉子,你父亲要多少年才能从一众六部官员里出头?要如何才能迅速提升到如今这般威望?你年轻,经事少,如今想要的不过是在长房面前扬眉吐气,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就不一样了。你知道薛容被除后我被人人追捧时那种滋味吗?知道在兵部衙门里连朝中二三品的将军都要主动跟我拱手跟我套近乎时的感受么?你看看,连方枚这样的一品武官不是也得放下身段听我调度行事么?人的欲望千千种,唯有权势,才是最实际的。”
“我知道权势很重要!可是你就没有想过万一事发吗?”常贺语声嘶哑,跨步走近他,“这么大的罪,你考虑过母亲和我,还有弟妹们吗?”
“我做事,当然会做到万无一失,你看,都快三年了,谁人还记得这个桉子?谁人还在提起薛容这个人?不会有人怀疑的,当年审桉时,上至皇上,下至地方官员,每个环节都有足够的证据左证,没有人能抓到漏洞。”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又要连夜销毁这些东西?”
“我销毁它们是因为今夜计划险些失败,留下了后患。”
常贺望着他,喉头滚动了一下:“今夜的计划怎么了?还有什么后患?”
“方枚没死成。”
常贺一阵窒息:“你要杀方枚?他不是与咱们结盟了吗?难道我们本来的计划,不是弄垮韩家,不让他继续查罗智的死因,然后再想办法从苏家得到我们要找的那件东西吗?!”
“贺儿,”常蔚左手支膝,目光温润,“为父走到今日这步,目的已不该只是韩家,还有如何成为了常家的当家人。你说的没错,这些都是今夜计划的目的,但这只是一部分。有些事情,在此之前我没有来得及告诉你。”常蔚扫视着地面的纸张,从中挑出来几页递过去,“我们的目的是这个。”
迅速看清楚纸上内容的常贺一张脸已然惨白!
“这是……这是……”他震惊得好久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所以那些兵器——”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那批兵器,本来就没有打算还回去。”
廊灯晃入了常贺的眼中,他嗓子干哑:“这些事情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你连我都瞒着。”
“这种事情,又怎好挂在嘴上说呢?”
“那你为什么要杀方枚?”
常蔚挪了挪坐姿,道:“说来话长。”
第300章 说造反也无不可
韩陌目送苏若进府后就回府召集了窦尹宋延以及护卫。正好南城官仓由镇国公带引着五百官兵接手,派去的几十名护卫也回了来。正好由杨佑领着随韩陌前往常家,同时又遣了人进宫去禀奏皇帝,争取多方联手将常蔚一举拿下来。
为争取时间,前往常家路上才听宋延说起官仓那边的事。事实上镇国公早在人来之前就与防隅司商议好了灭火方略,五百兵马到位后不过小半个时辰,明火就灭了,后来调派人手堵住整片的胡同巷子,进行火种排除以及清扫整理,倒是忙乎了一阵。
这当口苏绶已经领着大理寺的官员及防隅寺,还有官仓里的值事官一同清点财物,并重新勘查着火点。
至于防卫署这边出事,却还无人有闲暇顾及。
如此便显得更应快速抓获常蔚受审不可了。
到了常家,宋延和杨佑先带领侍卫于常家四面架好弓箭,窦尹这里才伴随韩陌拍响常家大门。
应门的门房极其不耐烦,待门开后看到这阵仗,当下就要抗绝,护卫举起一脚把他踹开,而后韩陌高举着皇帝赐予的龙形玉佩:“皇上御令在此,如有阻挡者,格杀勿论!”门房顿时吓得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远处被这动静吸引过来的家丁急忙招呼人禀告内院,一时间院里院外全部骚动起来,当中还夹杂着不知常家哪房传来的咒骂声,怪责小阎王目无王法擅闯官宅扰人清梦浑如强盗,而二房这边自被常贺吵醒就再也没睡着的常夫人最先察觉不对,立刻着人去寻常蔚回来,但派出去的人还没一个哈欠的工夫就回来了,以颤得如弹棉花般的颤音说:“出不去了!四面墙头全是手拿弓箭的护卫,门口还让人给堵了,敢往外闯就是一个血窟窿!”
常夫人大惊失色:“他们怎么敢?谁给他们的胆子?!”
“那小阎王手里拿着皇上给的御令,说是奉旨前来捉拿反贼,他们直呼我们老爷的名字!”
常夫人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晕了过去!
“怎么回事?咱们家哪来的贼?”
恰在这时候院门人也有人进来了,是常家大夫人和三房四房的夫人,个个头没梳好鞋没穿好,一路嚷嚷着来了二房。
常夫人迎出去,常家大夫人噼头盖脸便骂起来:“老二在外头闯什么祸了?怎么连反贼都让人扣脑袋上了?这还让不让活了?他人呢?干什么去了?快去应付啊!”
常夫人对常蔚在外的事略有所闻,今夜他们去干什么也听说了个两三分,只是不知道怎么突然之间他就成了反贼?还是皇帝允许韩家来抓人的,这是怎么了?
她回不上妯里们的问话,支吾了半天,这时候丫鬟又跑进来了:“太太,太太,皇上调禁卫军来了!禁卫军把常家里外全包围了,宫里的侍卫拿着圣旨宣老爷接旨,方才老太爷老太太传来来话,让太太去上房回话呢!”
常夫人光听到前半段已两脚筛糠,到后半段,整个人已经了倒下地了!
“太太!太太!……”
常家内宅乱作一团,韩陌与亲军卫副指挥使守在垂花门外,如同两尊索命神。
但长时间的围堵仍不见常蔚出来,韩陌心里其实已经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世子!”
这时身后护卫匆匆到了跟前:“苏姑娘方才遣人传话,说常蔚有可能在柳树胡同!”
“柳树胡同?!”韩陌倏地转身,望向他身后门口:“什么时候送来的?她怎么知道?!”
“就刚刚!人还在外头呢!”
韩陌旋即冲了出去。
扶桑站在门外,攥着两手等得正着急,看到他来不顾一切拿着手里一张纸冲上去:“世子,姑娘先前收到封匿名信,上方说了个地址,讲常蔚两年前在柳树胡同购置了一所个宅子,很可能他会在那里!”
韩陌接了纸看过,当即翻身上马:“宋延窦尹,跟我上!”
……
满地狼籍的屋里自打常蔚把今夜之事来龙去脉说完后就陷入了死寂。
常贺看着眼前的父亲,打心眼里觉得陌生。常蔚这副落魄的形象他是陌生的,他所诉说的这些真相更让他陌生。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父亲是个有小奸无大恶的好官,起码,他不是凭一己之力把大奸臣薛容给拉下马了吗?
今夜之计,他以为只是利用这场火把镇国公激得犯了法,而后再让地库丢失几车兵器,让韩家吃个哑巴亏,放过常家罢了。而后常蔚再找个机会出面去把丢失的兵器追回来,失物回归原处,而常蔚还能得份功劳,一举两得,十分完美。
谁知道计划的背后还有计划,而且是这种动辙见刀子的计划!
当然,罗智一直私下里听命于常蔚他是知道的,袁清的死就是常蔚授意罗智干的他也知道,但他也一直以为他们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寻找那个东西。
他看着这满地的纸张,随便挑出哪一张来,都能让常家陷入万劫不复境地,他跪在地下,抓起一把,抬头看向常蔚:“这些东西让人窥见,足以害得我们家破人亡,既然你清楚它们有多危险,你又为何要将之保存至今?”
“我留下这些,是因为它们一度是我的筹码。”
“筹码?”常贺迷惑,忽然道:“那八车兵器,你是要拿来做什么?”
“这么大的事情,当然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办成的。”常蔚望着微启的窗户,“只是人一多,欲望也就跟涨了,小打小闹的,不稀罕了。”
“除了你,还有谁?”
常蔚看着手上的纸,缓声道:“这个你不需现在知道,到你该知道的时候,我自会告诉你。”
“那你们是想……造反?”
“真这么说的话,又有何不可呢?”常蔚抬头,眼底如平湖般宁静,“为父借薛容一桉得到如今的身份地位,老老实实下去已经不可能再有什么飞跃了。可是一个侍郎算什么?我要当一品大员,当权臣,在朝野之间一呼百应的龙首!而我,只能有这么一条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