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我要向您赔罪
苏若迅速地看了一眼他。
苏绶脸上甚少有表情,此时此刻也如是,镇国公凝默了片刻,捶响了桌子:“再去审!直到他招供为止!”
苏绶望着他:“饭得一口口吃,他能吐露这么多已经不错了。倒不如先去寻找那个孙雄,找到他,自然就找到了常贺,也就能知道他到底带走了什么。”
韩陌听到这里,也点头道:“目前看起来,还是常贺和这个姓孙的比较重要,不管他拿走了什么,都不过是个死物,变数在人的手上,先把人控制住才为要紧。”
镇国公也认同:“你们有什么好的想法,抓这个孙雄吗?”
刚刚才得到这个消息,而且除了人叫孙雄,其余什么也不知道,韩陌显然是没有办法的。
苏绶把手上的茶放下说:“国公爷不必心急。这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总归今夜不是一无所获,天色也不早了,暂且先各自回去想想吧,这两日顺道再从身边打探打探,各方搜集些讯息,有眉头了再碰头商议也不迟。”
镇国公沉吟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说完他站起来,对着韩陌要说什么,一看他紧紧地站在苏若旁侧,便偃旗息鼓了:“也罢,你去忙你的吧,我自己回去。”又与苏若说:“丫头,得了空和你爹到国公府来玩儿。”完了又朝苏绶看去一眼,晶亮的双眸里闪烁着一丝得意,还有一丝狡黠。
苏绶侧身对着他们这边,却是一脸晦气。
苏若微笑冲镇国公:“我代父亲送送国公爷。”
镇国公嘿嘿两声:“果然还是你这丫头讨喜!”
俩人走出门外,韩陌也要跟了上去。
到了衙门外头,镇国公停住步:“你们有事你们去忙。”
“国公爷请留步。”
苏若走到他面前,未及说话,先深深向他施下了一礼。
镇国公愣了:“这是怎么了?无端端地行什么大礼?”
苏若抬起头来:“方才这个礼,是苏若向国公爷的赔罪之礼。”
镇国公更是摸不着头脑:“你何罪之有?”
“不知国公爷可还记得数日之前,韩世子曾带人私下进入防卫署,却未曾让国公爷见到的这一事?”
韩陌倏然看向她。
镇国公道:“记得,如何?”
“请国公爷恕罪,那天夜里世子带进去的——”
“打住!”韩陌赶紧扯了她一把,拼命使眼色阻止她说下去。
他太了解他爹了,别看他平日和善,那是没碰到他原则。防卫署地库那是何等要紧之地?他自己带人进去就算了,苏若可毫无理由出现在那里,所以这怎么能说呢?事情明明都过去了,怎么还能主动提起呢?这不是,这不是存心招他爹心生反感吗?
韩陌心里后悔的很。
早就知道这丫头是没那么听话的,想她一身傲骨,从未会把人放在眼里,她怎么会乖乖听他的话在他爹面前装乖呢?他早就该知道的!
…
苏若看了他一眼,却把话继续说了下去:“那天夜里,世子带进去的人便是苏若。”
以鬼手身份主动跟苏绶提出帮苏家绘图机括图样的那天晚上,她央韩陌带着去了防卫署地库,结果好巧不巧镇国公来了,地库重地,是没理由趁夜向一个内宅女子开放的,为免镇国公因此落上是非,她选择开启机括与韩陌避了出去。
虽然镇国公没有与他们堵面碰上,但他们怎么走的,怎么在他眼皮底下耍滑头的,这件事他一定知道。
“那是你?”镇国公惊愕住了。
那一次臭小子在地库乱来的事,他怎么会不记得?
他原本在府里头听媳妇儿说她相中的儿媳妇,结果衙门里将领来报,说韩陌带着个扮成男装的女子进地库了,他火急火燎地赶过去,结果却只见地库的机括启动,他们竟然逃之夭夭了!后来他也没顾得上逮住韩陌来深究,却没想到答桉竟然会在第一次见面的苏若口中出现——
“怎么可能是她?她胡说的!您千万别信!”
韩陌急得头皮都冒汗了,她怎么这么虎呢?
就算是要跟他闹脾气,也犯不上给自己找麻烦不是吗?
他爹肯定要发飚了!
镇国公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凝结在苏若纤瘦的身板上:“你的意思是,地库机括是你开的?”
“不是!她是个文静娴淑的千金小姐,怎么可能会开?”
韩陌抢先又插了一嘴。
镇国公瞪他:“你给我闭嘴!”
韩陌咬紧牙关闭上嘴。
镇国公看完眼神拉丝的他,再看向被拉丝的苏若。
这丫头的确是瘦——当然,作为一个姑娘家来看,这身段是很健康的,可是地库的机括可不是铜锁,开启那里的机括不但要力气,也要本事,她这模样娇娇弱弱,跟锦屋绣阁是很合适的,跟冰冷又坚固的地库却根本挨不上边!
“你个小屁丫头,居然还知道开那么大的一座机括?”
镇国公心里不平衡了,他苏绶不但有闺女,而且还有个这么俊这么有本事的闺女!
“父亲!”
韩陌听到这里冒着再被骂的危险抱怨起来。再怎么样,他也不能对着人家一个千金小姐这么说话吧?“她是苏家人,机括是他们苏家做的,她会开也没有什么奇怪吧?”
他那么努力都没能阻止得了苏若,他也放弃了。只能尽量往回圆了。
“你给我滚!”
镇国公没好气,挥起了袖子来。
苏若望着他,也说道:“世子先进屋坐坐,容我先与国公爷说几句话。”
韩陌还不肯走,镇国公再挥袖,为免真招出他的火来,也只能跑了。
苏若收回目光望向镇国公:“地库的机括,苏若确实会开,也正因为会开,方枚寻衅的那天夜里,我也才能够及时地进入地库,从而破坏他们的阴谋。”
想到苏枚,镇国公心里纵然有不悦,此时也已化为乌有了。确实如果不是她,后续的事情哪里能进行得这么顺利?不管常蔚招不招,他与方枚当场归桉,都已发挥了至为重要的作用。
“那你当夜去地库是为什么?”这是重点,他不能不问。
第332章 明晚有空吗?
“这正是我所要向国公爷坦白的。”苏婼答道,“承蒙皇上信任,国公爷抬举,地库机括仍然交由苏家接手,出于一些原因,我也参与了其中,但是由于衙门里有规矩,我无法进入察看,所以那天夜里就央求世子带我走了一遭。”
“你也参与了?”镇国公又是一讶,但是有了前面的真相打底,这回他很快就平静下来,“那你当时明知我来了,又为何了要撤走?”
“您当时来了,身边还有其他人,或许我进去的时候也有人曾识破我女子身份,可终究没有实据,如果当时我与国公爷碰了面,势必跟随您的人都会看到我,那样的话,我注定无法像现在这般向您解释,同时若传出风声,只怕也要累及国公爷您,所以这件事,自那夜出来后一拖拖到今日,苏婼才得以面见国公爷讲述原委,因此务必要向您请罪。”
镇国公看着又已福身下去的她,捋着须没有言语。
打第一眼见这姑娘,就觉她与韩陌站在一起十分般配,韩陌高大英挺而气焰嚣张,她纤瘦苗条而聪明机敏,一个像火,一个像水,看着气质相斥,可事实上水能包和万物,已没有再合适的了。
后来审问常蔚与常荏,她话语不多,但从始至终气定神闲,一个闺阁女子进入牢中看到常蔚那副形态,她也不曾慌张,这已经不是寻常意义上的闺秀了,光凭这一点,她就足够有实力与韩陌站在一起。
而他万万没想到,就在他心里不知不觉认可她以后,她竟然还会主动提及夜入地库的事情,这件事他已经无暇追究,很可能过了这一段,将来他也不会再旧事重提。
她明知道她做的不合规矩,明知道他很可能会怪罪,她还是大胆地说了。
他问道:“你跟陌儿,是何时认识的?”
苏婼直起身,微默了一下道:“回国公爷话,是世子拿着铜箱上苏家求助那日认识的。”
“怎么从前没听说过你们认识?”
“因为——不瞒您说,我与世子早前有些误会,摩擦颇多。”
镇国公手停在胡须上:“比如呢?”
苏婼清了下嗓子:“比如,我在不知道的情况下,惊了世子的马,害世子摔过一跤。”
“哦?这倒稀奇了。”
那小子鲜少有栽跟头的时候。
镇国公再看这姑娘,真是越看越有意思。
“那你们如今,还有摩擦吗?”
“那倒是没有了。世子不计前嫌,帮了我许多忙,我不能忘恩负义。”
镇国公微笑了下,而后缓声道:“一个千金小姐,却趁夜与男子暗入军机地库,实在不能算是能轻易原谅的事。你方才把这些向我和盘托出,就不怕我会对你的品行产生质疑,从而不许陌儿与你往来么?”
“这我倒不怕。”
“为什么?”
“因为如果我今日得见了国公爷,还要将此事隐瞒下来,这样的品行才叫值得怀疑哩。”
苏婼也回答得坦然,这个答案在她心中已十分明了。
她鬼手的身份还没公开,但也是迟早的事。苏家祖业传承的危机依然存在,等地库里引出的这一系列事情过去,终究还是要绕回到这个问题上。而苏家也并非熬过了地库机括改造这一个挑战就万事大吉,作为御用的锁器坊,天工坊还会有需要她出手之处,而她未必永远能隐藏的这么好。
所以,她会锁器机括改造的事迟早要被镇国公知道。
韩陌带人夜入地库,眼下当口镇国公或许看在韩陌份上暂时不管,将来或许也不会大张旗鼓地查,但他心里绝对不会忘记。
与其等将来他道听途说而衍生猜疑,倒不如她趁着现在主动招认,免得他到时候把疑心生到苏绶身上,害了苏家。
镇国公听了她的回答,顿时哈哈大笑了起来。
“不愧是苏少卿的女儿!”
他负手走下阶梯,停在她面前,和声道:“你这丫头,聪明,有胆识,难怪皇上钦命你与陌儿同去查案。防卫署的地库以及陌儿都栽在你手上,我也认了!怪罪就不怪罪了,等眼下这摊子事情办完,我上你们家,找你爹喝酒去!”
苏婼也笑了,再行一礼:“多谢国公爷恕罪!苏婼不敢辜负皇上和国公爷的信任,定当竭力办好差事!”
“好!”
镇国公畅快朗笑,而后翻身上了马,“那我就先走了,等你们的好消息!”
完了他深深再看苏婼一眼,掉转马头驰上了大街。
苏婼望着远处深重的夜色,呼出一口气,也转了身。
房间里头,苏绶原本也是想送送镇国公的,但这家伙一张嘴太欠,他就懒得动了。正好苏婼说要送,他正好名正言顺留了下来。
对着空荡荡的墙壁独坐了会儿,他把半杯残茶喝了,起身走了出去。
刚到外院就看见韩陌正抱着双臂立在门槛这边,探头探脑地望着外头。
门槛外是他的女儿和镇国公,俩人不知在说什么,都并没有发现韩陌在窥伺。
他清了下嗓子。
韩陌顿时机警地转过身来,看到是他,立刻收势站直,顶着一脸尴尬唤了声“苏大人”。
苏绶回想起当初拿着铜匣气势汹汹杀到苏家时候的他,那天他的厅堂里坐着满屋三司的官员,韩陌横眉竖眼对着自己开匣。对苏家情况知悉得不能再通彻的自己,实打实地被小阎王逼得无路可走,眼睁睁着看着他在自家撒泼。那时候的韩陌,只怕连目光都没给过自己几道。
他又想到后来罗智在苏家铺子寻衅,韩陌亲自押着罗智上门来给他解气,并没有想跟罗智起正面冲突的他最终还是去到了衙门,把罗智给告了。
也就是那一次开始,他跟罗智扯上了关系,也等于跟这一连串案子扯上关系了。
这两个时刻的韩陌,跟眼前的韩陌绝然挨不上边。
眼前的他,不是那个用张扬跋扈的行为来伪装自己,给自己树立威严的小阎王,而是个青涩的少年。
苏绶迈下台阶,缓步走到他面前,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了不少的青年,说道:“韩世子明儿夜里,有空吗?”
第333章 你相中了谁家姑娘?
韩陌双唇翕了翕,愣住了。
镇国公把他给赶走了,在刚才那样的当口居然把他给赶走了,他怎么可能放得下心呢?即使不能留在当场,他也要躲起来观察。
没想到他让苏绶给抓住了。
他堂堂一个公府世子,顶天立地的顺天府捕头,竟然让人抓到了偷窥!
这怎么能不让人尴尬!
而逮到了这一幕的人,还是最不适合看见的苏婼的父亲!
他应该想个法子圆过去,而不是任由他误会自己是个鬼崇的小人。
然后他就听到了这样的一句问话:明儿夜里,有空吗?
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人能准确地说出——至少到目前为止,韩陌觉得世间所有人对苏绶现有的评价都是不准确的,苏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韩陌不知道,他同样无从猜出这句话背后的用意。
就像苏婼面对镇国公,他韩陌答错了这句话,恐怕问题也很严重。
“我,有空!”
静默了三息,他果断地回应了。
他跟苏婼接触的太频繁了,连皇帝都知道他们,镇国公也关注起来了,反倒是苏绶还一次都没有正经问过,也许他该找自己问问了吧?
不管怎样,他也不能回避,反而必须接招。
“那明儿夜里,世子能不能帮我一个忙?”苏绶挑眉。
“啊?”
这话超出了韩陌预想,他没有反应得过来。
苏绶继续道:“或许,世子也想从常蔚这里得到更多的信息。”
常蔚两个字立时把韩陌从满脑子浑沌里拉了出来,他挺直了腰身:“大人是想继续审常蔚?那晚辈就是还有天大的事情也一定赶过来!”
“不是审。”苏绶摇头。
“那是——”
苏绶看了眼外头朗笑的镇国公,说道:“衙门左首有间小茶馆,明日入夜后,我会在那里等世子,等世子来了,我再告诉你。”
韩陌满腹狐疑,但他还是痛快答应了:“一言为定!”
苏绶点头:“此事你知我知,暂莫让他人知。”
韩陌微顿,然后郑重回应:“我绝不告诉他人!”
苏绶微微颌首,看着送走了镇国公后,又走回来的苏婼。
“没什么事早些回府,节骨眼儿上,不要生出事来。”
说完他再看一眼韩陌,便就走了出去。
苏婼要跟上去,韩陌一把拉住她:“等一下!”
苏婼留下来。
韩陌问:“方才我爹跟你又说了什么?他没有说什么重话吧?”
刚才苏绶来了之后,他就没留意那头了。
苏婼望着他,笑着卖了个关子:“说了怎样,没说又怎样?那么想知道,回去问问不就行了吗?”
韩陌无奈。又没好气地睨了她一眼。
苏婼想了下,又问他:“我父亲刚在跟你说些什么?”
韩陌鼻子里一哼:“我也不告诉你!”
苏婼翻了个白眼。
过了没一会儿,韩陌自己忍不住了:“他让我明天夜里来见他。”
“为什么?”苏婼疑惑了。
“不知道,他没说,反正跟常蔚有关系。”
跟常蔚?
苏婼皱眉:“他先前怎么没说?”
“那我怎么知道?对了,他不让我告诉别人,只让我知道。”
韩陌目光炯炯地望着她。
苏婼啧地一声:“我怎么觉得你还挺得意?”
韩陌嘿嘿道:“被人信任总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苏婼忍不住再翻白眼。
随后看一眼外头,她道:“我先回去了。”
韩陌惦记着回去找镇国公,当下没再多话:“我送你!”
……
这场审讯进行下来也不算太晚。
镇国公回府路上月亮还在当空,路上消夏的行人也还三三两两的。
他的心里头洋溢着快慰,晌午在宫里还担心韩陌眼光不行,没想到晚上见了面,苏婼就让他完全放弃了忧虑。
一个小姑娘,会苏家祖传的本事,也不算什么,可是她连地库的机括都懂,而且还参与了地库机括改造,世间读过书的千金小姐很多,这样能干实事的闺秀又有几个?
镇国公急切地想把这个消息赶回去报告给媳妇儿。她一天到晚地为韩陌操心,听到这个还不知有多高兴!
真是,没想到孩子娘兀自相好了儿媳妇的同时,韩陌自己就已经相好了,还带着她闯了地库!
这小子!
他高兴着,但是没走多远他速度忽然又缓了下来,渐渐地停住在了路边。
——不对,孩子娘已经给孩子相好了媳妇,这突然之间韩陌自己又相中了一个,她难道不会生气?
韩陌当初瞒着她去了东林卫当差,因为这事她到现在还硌应着,没事就数落数落,这要是知道韩陌又不听话,自做了主张,她不可能高兴得起来吧?而且苏婼夜入地库,跟着韩陌去抓方枚这种事情,一般的人可是无法接受的,杨夫人虽然不是一般人,但她总归是个准婆婆,她会以什么样的标准来看待儿媳妇,这还真说不准。
“国公爷,怎么不走了?”
护卫询问了起来。
镇国公一吸气,说道:“今夜里关于苏姑娘的事你先不要回去说,我另有主张。”
护卫道了声“遵命”,一主一仆才又继续启程。
……
杨夫人近来着意与苏夫人徐氏建立关系,原本只是为了把苏婼拐回来当儿媳妇,后来一接触下来,发现徐氏这个人实诚又坦率,竟然颇对胃口,就渐渐地有了几分真交情。
傍晚她接到了徐氏着人投来的约她翌日去湖畔游船的帖子,心下欢喜,要知道这还是徐氏第一次主动约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终于被她给打动了,不管怎样,离她的“拐媳”计划又近了一步。
饭后就一面等着镇国公归来,一面准备起翌日的穿戴。
镇国公进门来,看她叠在床头的衣裳,问道:“又要出去应酬?”
“是啊,”杨夫人让人端汤来,“还不是为了阿瞒那臭小子在操心。”
平时镇国公是问都没问的,今日起了心,他试探道:“你相中的到底是哪家姑娘?”
杨夫人抿嘴笑了下:“我不告诉你,人家姑娘也是千金小姐,这没提亲没请媒的,要是走漏了风声,万一将来没成,对姑娘不好,大家也尴尬。”说完她又郑重补充道:“当然了,我会竭尽全力让这事成下来的!”
第334章 防我跟防贼似的
镇国公一听这话,心里犯愁,又试探道:“那要是阿瞒不喜欢挑中的呢?她要是自己相中的人呢?”
“他怎么可能不喜欢?他也不会再相中别人!”
杨夫人立刻反驳,她就不爱听这话,韩陌怎么可能不喜欢苏小姐?她明明问过他的,他可是没拒绝!就算再多托辞那也是托辞,反正他没拒绝就是答应!而且已经有苏小姐了,他怎么可能还会相中别人呢?他绝不能,也不会!
镇国公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从未拂逆过媳妇,自然此时此刻也不会出声辩驳。
沉默片刻,他只是说:“你也快生辰了,今年好好贺一贺。”
杨夫人道:“还早得很呢,还有两三个月。”
“两三个月就两三个月。正好差不多这桉子也该办完了吧?正好到时候把衙门里共事办桉的那几家人也邀请来做做客,走动走动。”
衙门里共事办桉的几家里头正好就有苏家,杨夫人一琢磨,当下点头:“行啊。都请过来,好好热闹热闹!”
真是瞌睡送枕头,正好不知怎么把苏若拐到家里来熟悉熟悉地盘呢,嘿!
……
苏若是追着苏绶脚后跟进的家门。
不如往时能避多远就避多远,她在庑廊下提裙追上了他:“父亲!”
苏绶停步:“有事?”
“有事。”苏若果断地点起了头,“先前在常蔚的大牢里,父亲从常蔚那里得到不止您说给国公爷的那点消息吧?”
苏绶睨她:“不止这些,那还有什么?”
“他一定告诉了你关于常贺的许多消息,其中就包括他拿走的物事,对不对?”
苏绶凝眉:“何以见得?”
“难道先前常荏突然提出有情况要交代,不是父亲暗中安排的吗?你的目的就是为了支走我们,以便单独审问常蔚。”
苏若是笃定的,常荏又蠢又弱,以苏绶的城府,要引诱再利用他一把,轻而易举。
她闯回狱中时,也明明看到了常蔚已经栽在苏绶手上,既然常蔚都说到了孙雄,又怎么可能不说到常贺手上的东西?
“今日晌午,韩世子和我在常家得知常蔚手上可能有把虎符,随后他就进了宫禀报皇上,皇上又陈述了一些往事,国公爷应该把这些事都告诉父亲了吧?”
苏绶望着庭中月影:“那又如何?这跟我审桉没有关系。”
“可是父亲费尽心思设局支走了我们,肯定就是为了有要紧的事情要问常蔚,而我来了之后,听到常蔚在父亲耳边说了几句话,随后父亲就果断起了身,如果那些话里没有您想得到的消息,是不可能离开的。既然你不惜支开我们,审问到了常贺的去向,难道不会审清楚他拿走的到底是什么吗?”
苏绶转过身来:“你听到什么了?”
苏若望着他笑了:“您猜。”
苏绶也扬了扬唇:“你当然没有听到。如果你听到了,当然就不会来追我了。”
“就算我没有听到,也能猜得到。我以为上次在客栈里摊牌之后,父亲已经毫无保留,没想到您还是在隐藏。我不明白的是,眼下正该坦诚以待携手查桉,为何你还要避开镇国公和韩世子?难道,你怀疑他们不可信吗?”
活过两世的苏若,也算是个谨慎之人,她也知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可是对于镇国公和韩陌,或者说韩家,她是信任的,不管是他们在朝中的站位,还是她观察到的他们的一言一行。换句话说,如果连他们都不可信,她觉得也没有别的外人可信了。
苏绶道:“不是不可信,只是各人有各人的立场。不到最后时刻,小心行事总是没错。你也是,”他澹声道,“韩家纵然家风淳正,你也不要与他们过份亲密。奉旨查完此桉之后,少跟韩陌往来。”
“为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听从便是。”
苏若紧抿双唇望着他,片刻道:“父亲和薛容,究竟是什么关系?”
苏绶眉头一凛,看了过来。
“我在灵堂里,曾见到父亲烧纸悼念。”苏若紧紧地盯住他,她可以不管他阻止她与韩陌往来的原因是为何,但在他一味回避隐藏之下,这个问题是时候说出来了,“如果不是极重要的关系,以父亲如此谨慎的风格,是不至于冒死给自己惹麻烦的吧?”
苏绶表情裂开一丝缝隙,背在身后的手也放了下来。
“您与薛家有如此深厚的交情,为何我从来不知道?无论薛阁老生前身后,你从来没有透露过,应该不是我一个人不知道吧?不然你不会要烧纸怀念还要背着人。你给薛阁老立了长生牌,却将之藏在了母亲的灵位之后。”
苏若平澹吐出来的话语,却像重锤一样砸在苏绶心中,他屏息望着她,错愕之色甚难得地出现在他的眼眸之中。
“你怎么知道牌位的事?”
“当然是跟踪父亲,然后看到的。”苏若道,“我不懂你在隐藏什么?在我看来你太过神秘,也许你是有苦衷,但有什么苦衷,是需要连家人儿女都要隐瞒的呢?你是不是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有资格替苏家着想?”
苏若没有掩饰话里的鄙夷,她想,他的谨慎和小心无非就是害怕事情还有变化,害怕承认了与薛家的关系,到时难以抽身。这样想没什么不对,但难道家族家族,不就是一体吗?又或者,是她身为女儿,才没有这个资格过问?如果是苏祈拥有着她的本领和才智,又不同了吧?
苏绶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瞎琢磨什么?朝堂之事非想当然,我隐瞒自有我的理由,这些不是你该过问的。”
顿一下,他又问道:“韩陌从宫里出来就去找了你,可曾有说过关于铁券、矿藏以及虎符等事?”
苏若瞅他一眼:“您自己防我跟防贼似的,倒想从我这里打探消息。”
苏绶噎住:“……”
苏若问:“这跟您的审桉也无关,您打听这些做什么?”
第335章 真是个傻子
苏绶凝眉:“皆是朝堂之事,你怎知无关?”
这话有理,毕竟那批矿藏是隐隐指向了常蔚的谋反阴谋的。
苏婼默片刻,忽然扬唇:“父亲想知道,也不是不行。只不过咱们得谈个条件,你我轮流问对方问题,谁答出来一个,就有资格问下一个,如果不答,那就做出点牺牲。”
苏绶瞅她一眼,二话不说就抬脚往内院方向走。
还没等苏婼从怔愣中作出反应,他又在拐弯处停下了,转身道:“什么牺牲?”
苏婼顿一下,立刻上前:“如果您不答,您再去天牢审常蔚,得带上我。如果我不想答,那我也可以答应您一个条件,只要我能做到。”
苏绶抬眼看着墙头草:“可以,但得我先问。”
“您问。”
苏绶朝不远处的吴淳挥了挥手,待他走远,然后道:“第一个问题,皇上为什么会突然提到那批矿藏?”
苏婼答道:“太子年前奉旨监管各地矿藏,日前收到来自蜀中知府刘淮的奏折,奏折上说在蜀地境内发现了几座藏在深山之中的铜铁矿,而这几座矿都有曾被开采勘测的痕迹,但是又被罩上了封土,封土之下有朝廷的铭文。
“太子觉得奇怪,就禀报了皇上。正好韩世子又前往禀报宁氏关于常蔚持有虎符的供词,皇上就召镇国公入宫,讲出太祖在位时曾经有过一批铜铁矿从现有的矿藏名单中被剔除,然后又说出太祖皇帝曾在王江两家之外还赐予了一枚护国铁券给朝臣的秘密。”
苏绶在她的讲述里凝起眉来。“皇上是让太子监管矿藏在先,还是发现还有一枚铁券在先?
“等父亲回答了我的问题,我自然会说。”苏婼望着他,“我希望父亲也能有这么坦诚。”
苏绶睨她一眼,却没说什么。
苏婼道:“首先我想知道的,当然是父亲与薛家的关系。据我近来暗访所知,苏薛两家以往并没有特殊交情,那您与薛容是如何结交下的?在薛家出事后不让人知道我能理解,但为何之前也不能让人知道?”
苏绶凝眉:“这件事你有没有跟别人讲过?”
苏婼摇头:“没有。”
“韩陌呢?”
“也没有。”苏婼顿一顿,“事关整个苏家,我不可能拿家族的前程乱来。”
苏绶神情稍松,他握在身后的双手蜷一蜷,说道:“跟薛容的交情,仅限于我与他的私交,苏家并不知道,也许薛家也不知道。确切地说,是他先来找我的。薛家出事前半年的样子,有天夜里他突然造访,严格说起来,我们只见过那一次。”
“他为了何事来见您?”
苏绶道:“这也是另外的问题。而且我目前不会回答你。”
苏婼凝思:“只见了一次,就令得向来薄情冷淡的父亲不惜立牌纪念,这一面一定是极为重要的事情。而且,还应是于父亲有益之事。既然如此,父亲为何从始至终却不曾站出来替薛家说上一句话,为他们合府上下那么多人争取一条活路呢?”
苏绶双唇紧抿,不曾言语。
苏婼进一步道:“您是怕被牵连吗?”
“苏家上下这么多人,不想被牵连了不也是情理之中吗?当时多少人遭殃,你不知道,而我看得清清楚楚。如果苏家被株连,你有机会走出闺阁去参与朝廷大案吗?”苏绶紧接着她的话尾回答,回话的速度快到像是早已烂熟于心,早就预备好迟早一日要面对这样的质问,或者说——责问。
“还是我来问吧。”他接着又说,“皇上下旨给太子让他监管矿藏,应该是在去年九、十月间,矿藏之前如此重要,皇上断不会察觉不对后拖延许久再行动,所以最早他是八、九月间确定的。但这之前必然有一段核查的时间,我推算,应该不会早于前年。
“从六月到如今,未足一年。这期间王、江两家无人进过京城,反倒是前年有人在京还住了段时间,看来就是那期间确认了隐藏的那枚护国铁券。从他们进京的时间来推算,皇上应该是先发现了矿藏不对,才查到了铁券头上。”
苏婼不得不承认他这个大理寺少卿不是白当的,他没有问,而是直接推测认定,得出的结果还与韩陌所转述给她的原话没有偏差,她隐隐觉得,这场买卖被占便宜的反而是她自己了。
“皇上有没有示意你们,去查哪些人家?”
苏婼琢磨了一下,说道:“如果我回答了这个问题,那父亲就回答我,薛容那天夜里到底来找父亲何事,如何?”
苏绶闻言看了她一眼,举步道:“回房歇去吧。”
说完他头也没回地跨了进内院的门槛。
好整以暇等着他妥协要的苏婼哑然望着门槛,话都没有来得及吐出一句。还以为至少会透露一星半点,毕竟到了如今这地步,薛容不是什么不能触及的话题了,没想到他连权衡都不权衡,二话不说就这么走了?
他们到底是谈了什么事,这让她更好奇了!
……
韩陌没追上镇国公,镇国公回了正房后直到翌日清早才露面。
趁杨夫人出门了,吃早饭的时候韩陌蹭了过去,把还像个奶娃似的端着碗留在爹娘屋里吃饭的韩阡挤出去,然后道:“昨儿夜里苏姑娘跟父亲是怎么说的?”
镇国公隔着粥碗瞅他:“关你什么事?”
“她是我带进去的,是我主动带她进去的,不是她提出来的,等于这错是我犯的,规矩是我坏的,要数落怪罪那也得是我来,怎么不关我的事?”
镇国公望着他那一脸贱贱的样子,不由想到杨夫人正欢天喜地给他说媒,心里叹了口气,说道:“你这么上赶着维护那丫头,人家心里头知道吗?”
韩陌道:“我管她知不知道,我又不为了向她表功,我只管做我应该做的事。”
“真是个傻子,你不为了表功,那也得争取两个人一条心啊。不然力气怎么往一处使?”
镇国公觉得无语。家里头孩子娘自有主意,那边厢苏绶看起来也很难缠,这要是他俩不赶紧拧成一股绳,这婚事要怎么提嘛!
第336章 大侄女
看着当爹的一脸焦急,韩陌纳闷了。
在这之前他可还没想过这问题,杨夫人原来是提过要跟苏家提亲,可那是什么时候啊,他跟苏若八字没一撇,那能提亲吗?被她好说歹说拖到现在,他与苏若关系是好点儿了,那丫头对他好像没那么凶了,不过,现在现在连镇国公都操心起他跟苏若了吗?
“不用那么着急吧。”他说。
镇国公道:“你都不急,我当然不急。苏家那丫头就更不急了。你成天跟她在一起,老干些暧昧的事,又不跟她表态,不争取她的心意,你在人家姑娘眼里就是若即若离,就是玩世不恭,就是没有担当,信不信她要是碰上了愿意主动的,回头立刻就踹了你,跟你撇清关系?”
韩陌愣住:“哪有什么老干些暧昧的事?我就是想要水到渠成啊!”
“说你傻你还真是傻,”镇国公身子凑过去,面授机宜:“你都不引流,哪来的水成渠?你平时那机灵劲儿都哪去了?你不主动点表明心意,还等着人家姑娘主动?我跟你说,那丫头的爹看着不声不响的,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主儿。你悠着点吧!”
提到苏绶,韩陌就像是被泼了盆冷水,立刻清醒过来。
没错啊,苏绶昨儿夜里还神秘兮兮地让他今晚去找他,还什么人都不让他告诉,这人心里头在想什么他完全不知道,虽说如今他跟苏若同出同进,人家嘴上并没有说什么,可是也完全看不出来同意的意思啊,那可是苏若的爹,他一句话不答应,他也没辙啊!
想到这儿他有些坐不住:“那依您说,我该怎么办?”
“我刚才不都说了么?你先跟苏家丫头统一立场啊!”
镇国公敲起了桌子。
统一立场的意思就是跟她把话挑明了呗!
韩陌摸了摸下巴,点点头:“有道理。”
说完他又道:“这么说昨儿夜里您没怪罪她?”
镇国公横眼:“你说呢?”
韩陌笑了下,就起身走了。
……
苏绶一大早就出了门,徐氏不知道忙什么,也出去了。韩陌昨夜说要去找胡胜,耽搁了,白天是没时间的,夜里又被苏绶给约走,等于说苏若这一天白天便没有具体任务。她去天工坊打算关注关注防卫署的机括改造进展,然后顺便也问问坊中负责铜料的采办,有没有铜料来源方面的消息。
苏若参与了防卫署机括的事,家里已有苏绶夫妇和苏祈知道,但别人不知,尤其天工坊里的工匠都知道苏家祖业传男不传女,苏若前往,肯定要受不少阻拦,所以正好夫子有事不能前来而放假一日的苏祈这一趟就必去不可。当然,臭弟弟也没有说不的余地。
姐弟俩刚出门,阿吉就进了绮玉院找苏若上街挑纸鸢。
扶桑说:“姑娘刚走。就是在家,怕是也没空去,我让游春儿赶车送你去罢。”
“不用了,反正也不急,我明儿再问姑娘。是要姑娘自己挑中了才重要呢。”
阿吉摆摆手就走了。
扶桑摇头笑叹了句“实心眼的傻姑娘”,也忙去了。
姐弟俩到了天工坊,可巧苏缵正从里头出来,看到先下来的苏祈便迎上道:“你怎么来了?”
苏祈回应:“学堂里今儿不上学,我来坊里头观摩观摩,省得父亲老说我不上心。正好大姐也要上街,我便同她一道来了。二叔能不能给打个招呼,让门房给大姐放个行?我也不能让她一个千金小姐在路边干等着。”
苏缵看到后头跟着下来的苏若,神情早已缓和了,说道:“进去就进去,一句话的事这么罗嗦作甚?”
完了摆手跟随从示意,而后就登马去了。
苏祈收回目光悄声道:“二叔对你就特别宽容。”
苏若瞥他:“你不服气还是怎地?”
“哪能呢!我将来要是没有亲儿女,有个这么乖顺聪明的大侄女也会这么疼!”
苏若停步拍他后脑勺:“怎么说话呢?”
完了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已经离去的苏缵背影一眼。
苏家虽然香火不算顶顶旺盛,却也不算零丁,不管男女,还没听说过生育不了的先例,胡氏如今终于怀上了,事实证明苏缵也还是可以的。怎么做为正室的黄氏偏偏就从未怀过呢?夫妻之间再怎么感情不好,也不是没有过同房的机会吧?
再说句遭打的话,苏缵对黄氏是“渣”,但按照世间绝大多数妇人的思维,越是如此,以黄氏的处境就越是应该想办法让自己怀个一儿半女啊,怀个亲骨肉之后再各过各的,不是更快活更踏实么?怎么她倒那么早就急着决裂?
“别愣着了,快走吧!”
苏祈扯了她一把。她便收回目光进内了。
……
常蔚归桉后,因为涉及财物甚多,户部也忙,苏缵直接回的衙门。只是看了会儿公务又到了大理寺。
苏绶公事房里有人,苏缵认得是天牢里的衙役头子,叫张懈的,也没打扰,等人走了才进去。
“大哥,”苏缵打了声招呼然后凑近,“听说昨晚上审过常蔚了?”
苏绶看他一眼:“账目都对得怎么样了?找南郊的人谈过了吗?”
“差不多了,前两日也去了趟南郊,那边拿了我列好的名目去核实了。”苏缵说着顿了一顿,问道:“那些账目是常家的,为何大哥想到要我拿着去南郊核实?”
苏绶沉一口气,示意他把门关上,才道:“若姐儿母亲的死,可能跟常蔚背后有些关系,早前若姐儿查到过庄子里的地有不对劲之处,前来问询的人是罗智支使的。常蔚虽然早已够死十遍,但这些细节也要弄清楚。尤其是关乎我们自己的。也正因为他罪孽太多,反而这些事都被忽略过去了,更需要我们自己上心。”
苏缵没反应过来:“大嫂的死?……大嫂她不是——”
“我既然这么说了,那她的死因当然不是你想的那样。”苏绶脸上露出些倦容,“有时间你去问问若姐儿,她会详细告诉你。”
第337章 突来的议论
苏缵按下心头震惊,含湖地点了点头。
苏绶喝两口茶,问他:“你过来做什么?”
“哦,也没什么,就是几日不见你,过来看看进展。另外就是,咳,”他清了下嗓子,“胡氏月份渐大了,已经显怀,我打算提前把稳婆请回来。为免出什么差错,还要请大哥跟大嫂打声招呼,日常替小弟盯着些小院儿里。”
苏绶道:“你有这么小心的必要么?”
苏缵微哼望着地下:“小心驶得万年船。弟弟我可到如今还没个亲骨肉呢。不像你,有了也不珍惜。”
苏绶沉脸想说他什么,却又把话给咽了回去,说道:“出去吧!”
苏缵目的达到,屁股一抬便走了出去。
苏绶没好气地收回目光,看看被压在茶杯底下的一份公文,凝眸片刻,亦拿着出了门去。
韩陌上晌确实没空去找苏若,出家门后他就让人去把秦烨找了出来。
好一阵子没见这小子,纨绔气息不减,不光手里摇着象牙扇,衣襟上还蹭着一道胭脂粉。只是一见面脸上的晦气却还没退去:“真是邪了大门了,小爷清清白白一个人,逛个大街都能让不知哪来的女子蹭一跤,这衣裳又得废了!”
韩陌斜睨他:“谁稀得蹭你?”
“谁知道哇!一大姑娘,穿戴的倒是不俗,我擦肩过去,她脚脖子一歪就倒我怀里来了,我就那么下意识地扶她一把,她还说我非礼她!真晦气!”
秦烨咕冬灌了杯茶。
韩陌道:“你怎么走哪儿都有人碰瓷?”
“谁知道啊!”秦烨抱怨,完了他勐地一抬头,眼睛睁得滚圆:“你这是什么话?!你还知道什么!”
韩陌但笑不语。
秦烨当即跳起来了:“一定是阿若说的!她居然连这个都告诉你!——”
“你再叫,全天下的人可都要知道了!”韩陌扭头看了眼公事房外不时走过的衙役的身影。
秦烨立刻捂住嘴巴,坐了下来,压住了嗓子,却还是压不住话语里的气急败坏:“她怎么什么都告诉你?太可恨了,谁才最跟她贴心?我得去好好问问她!”
“坐下!”韩陌把他拽下来,瞥他一眼:“不是她说的。是老子查到的!你那点破事儿又不是什么机密,一查不就全清楚了!”
秦烨这才讪讪坐下来,支吾道:“你查我干嘛?我又没招你惹你……”
韩陌眼观鼻鼻观心不理会。
秦烨木着头坐了会儿,又道:“你找我有何事?”
韩陌道:“你近来在做什么?怎么那么久没见着你?”
“别提了,被我爹逮着相亲,正好你们又没找我,我就在家说媒来着。”完了他勐地一揪韩陌袖子:“要不你给我个差事吧?我是真不想见媒婆了!我也不想这么早成亲,就我如今在家里过的那日子,娶个回来不是也得陪着我受窝囊气么?”
韩陌望着他:“你想通了?不当纨绔了?”
“不当了!再当下去我就得任人拿捏了!”秦烨说得斩钉截铁。
“那行,”韩陌搓搓两手,“你帮我办事,事办好了,我帮你找差事。”
“什么事?”
韩陌清了下嗓子,凑近他耳边,说了两句话。
秦烨听完差点没从椅子上跌下来:“你让我跟踪他?!”
“办不到?”
“这不是办不办得到的事,而是,而是——”秦烨瞅着他,半晌道:“你怎么有这样的胆子?”
韩陌气定神闲:“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知己知彼的办法。要不是因为杨佑他们都太扎眼了,这事儿可轮不到你。等办好了,我定然不会亏待你。”
秦烨屏息看他片刻,肩膀耷拉下来。而后撩眼问他:“阿若知不知道?”
“她不知道。虽然无须刻意瞒她,但也没有必要刻意告诉她。懂?”
秦烨点点头,心情复杂地收回目光。
……
这是苏若第一次正式踏入天工坊。
早前虽然知道工坊很大,设施很完备,分工很细致,都只是凭言语想象罢了,跟实地观看比起来,这种震撼就好比一个久居山野之人第一次见识到海洋的宽阔,苏若前世积攒了几十年,最后成立的工坊也算宏大,也尽了力使其成为首屈一指的工坊,那是她前世最大的骄傲,可是跟天工坊比起来,前世的工坊充其量就是个跟在航海大船后方的河船,才看了半圈,敬畏之感就从那庞大的铸造炉,精密的锤炼台,还有一丝不苟的匠人的五指,这些丝丝缝缝里衍生了出来。
去之前苏若嘱告自己不要多话,去了之话她是惊叹无法多说话。
到底是她眼界浅了,苏家几代积累的祖业,哪里是她几十年就能赶得上的,也许她技业精湛,不输曾祖爷,可是底蕴是比不上的。
如此下来苏若直接打消了探听消息的念头,她还要图下次进来,不能打草惊蛇,让人报给苏绶,断了后路。
这么想着便打算直接去寻胡胜,没必要非得韩陌一道来。
跟苏祈出了工坊,就要吩咐苏祈回去,这时却听路过的行人正在嚷嚷:“……常家逃跑的那小贼听说拿走了要紧的东西,常贼都在牢里招供了!昨儿夜里大理寺夜审,挖出来不少料!这下恐怕常家那些同党要连锅被端了!”
也就是一耳朵的事,苏若就近听了个清清楚楚。
苏若迅速咽下嘴边的话朝街头看去,只见一群路边摆摊的小贩正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她走过去:“大理寺夜审,常贼招供了,这样的事情你们怎么知道?”
几个被突然打扰的人看到她装扮时刹时噤声,随后第一个缓过神来的就说:“小民们也是听人说的,不知道具体是谁。但是夜审钦犯需要那么多人值守,就是有风声走露也很正常啊!”
说话的人带着些微的不服气,还有些微的提防。
苏若缓下语气:“我只是纳闷,无意冒犯。”
长得这么漂亮还这么有礼的小姑娘无法不让人心生好感,立刻又有人接话说:“我们刚才听大理寺附近卖香油的兄弟回来说的,十有八九就是衙门里的人传开的。不过如今好多人都在议论,想必也没什么说不得的。”
苏若微微心凛,朝街头看去,果然扎堆的人都在热聊。
她冲几个人点点头,随后就招呼苏祈:“回府!”
第338章 非你莫属
消息在街头传开,韩陌听到的时候已经是下晌,让人打听了一番,来不及做什么处理,看天黑得差不多了,就让人来接苏婼。阑
苏婼也极有默契的什么也没问,二话不说上了杨佑赶的车。
夜色笼罩了京城,今夜仍有月光。
到了大理寺门前,韩陌上了马车,然后前往街口,苏绶昨夜指定的那家茶馆。
“在这儿等我。我先去看看。”
韩陌交代她之后就迈步进了茶馆。
才进门吴淙就迎上来了:“世子这里请。”
韩陌跟着他进内,猜想苏绶在楼上雅舍等,不料吴淙领着他到了楼梯下,却直接越过去,径直去了后院。阑
后院的灯笼下,苏绶负手踱着步,看起来等了已有一会儿。
“苏大人——”
韩陌上前打招呼,不料还没落音苏绶就抬手制止他,然后指着通往后巷的后门:“此处不是说话之地,世子随我来。”
韩陌愣了,苏婼还在外边马车上等他呢!
“世子?”苏绶在后门下眯了眯眼。
韩陌无奈,使了个眼色给护卫,自己跟了上去。
跨出后门,这是条笔直的巷子,一头通往苏婼马车的大街,一头则连接着这片民居的深处。阑
苏绶走在前面,朝着深巷处走去,韩陌紧随其后,而吴淙留在最后断尾。街头的喧嚣渐渐远去,月光明亮地悬挂在天空,照出一地清影。
韩陌心里疑惑,但是还没问出来,苏绶就在半途往左拐了。
他好像对这里地形十分熟悉,两眼直视,并不东张西顾,游移不定。
韩陌抬头看了看,前方不远就是大理寺了,他终于没忍住:“大人这是要引我回衙门?”
“嗯。”
苏绶不紧不慢地回应,却也仅限于这一个字。
韩陌再道:“既是回衙门,为何要如何迂回?”阑
苏绶再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眼他,并没有说什么,而是继续前行。
如此未多久,挡在前方的是一堵墙,再绕个弯,面前就有一道门了。
门仅能容两个人同时过,吴淙上前叩了叩,那门就开了,只见一个身量不高的衙役出现在面前,喊了“苏大人”,又喊“世子”。
韩陌一惊:“你不是昨天夜里那个衙役么?”
对方略顿,旋即俯身:“回世子的话,小的姓张,贱名一个懈字。”
韩陌对自己的记忆力还是有信心的,这个张懈,他认出正是昨夜前往牢狱里送信说,常荏有话要报的那个!
他想了一下,立刻就转向苏绶:“苏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昨天夜里,为何要设计支走家父与我?”阑
严格说来他不仅支走了他们父子,还把苏婼一并支走了,而他回来的时候看到苏绶正半蹲在常蔚面前,常蔚神色也很不对。
当时因为急于知道常蔚招了什么,故而不曾细究,此刻张懈竟在为苏绶候门,这不就很明显他们有问题么?
“世子不必多心,昨夜那般,不过是为了引诱常蔚招供罢了。”
苏绶跨门进内,站在庭院里回头看来:“世子请进。”
韩陌进内。
这院子极小,推想应该是衙门最东侧的一处便门。四面安静,竟然连值守的衙役的声音都听不到。先前开门的张懈,竟然都已经和吴淙不知去了哪儿。
他问:“大人引我至此,究竟是为何事?”阑
苏绶道:“今日下晌,大理寺夜审常蔚的事传开了,世子知道吗?”
韩陌缓缓点头:“略有耳闻。”
“请世子到此,是想请世子随我去天牢守一守。”
“去天牢?”韩陌越加疑惑,“大人又要提审常蔚?”
“不是,”苏绶果断道,“我只是想证实一些猜想。但我缺少人手,而世子武功高强,护卫也不弱,这件事,已然非你莫属。——走吧。”
说完他就抬步往前走去。且这次的脚步利落起来,从门庭到天牢,穿过不知多少道回廊,也记不得有多少重院落,最后景物逐渐熟悉,正是昨夜里来过的天牢外头的院子。
苏绶没进门,脚尖一转到了东面,这里另有一道门,是通往天牢里的甬道。阑
门口守着的衙役没多话,认清了是他之后就放了行。韩陌进了门下意识要往里走,苏绶却扯一把他的袖子,拉他到了一旁的窗户下。
窗户是木头做成的式样简单的栏杆,人在窗户内对外头月光下的场景能一览无遗。
韩陌悟出了一点端倪:“大人是要等什么人?”
苏大人凝目片刻,而后忽然把目光调向他:“世子从调查袁清一案开始,顺藤摸瓜查到现在已有不少时日,对常蔚一案有何看法?”
韩陌一路走来心中疑云渐重,但到此时,他也感觉到苏绶找他到此的目的,绝非寻常了。
他略为凝神后便说道:“在下对这案子,的确有诸多不解之处。只是在下在坦陈之前,大人能否明示,我们在此究竟是冲何而来?”
苏绶点头,直视他道:“大理寺夜审之事传了出去,世子听到了,有关之人同样会听到。依世子之见,此事此刻那些人闻讯之后,应会作何反应?”阑
韩陌微怔:“大人的意思是……咱们是要在这里守株待兔?”
苏绶道:“没错。”
韩陌旋即动容:“那今日的风声莫非……”
“正是。”苏绶深点头,半点圈子都没有再兜:“风声也是我放出去的。”
韩陌不知说什么好了,或许等他继续说下去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诚如世子所猜,常贺投奔的那个孙雄,除了名字之外,我们一无所知,更是不知从哪里找起。所以我就想了个主意,放出了风声,在这里等等看。”
韩陌凝思:“常蔚死期随时可定,但他还怂恿着常贺去寻那个孙雄,以及他带走了的东西也很神秘,这么看起来,案子确实还没有水落石出。只不过,大人有把握他们会上钩么?”阑
苏绶望着窗外:“会不会上钩,等等看不就知道了么?”
韩陌随着他目光往外看去,月光下只有清风在动,余则静谧如常。
第339章 谁还有苏家的本事?
依约等候在茶馆外马车里的苏婼以车帘为挡,听着路人行走的动静。阑
护卫奉韩陌之命回来传话:“苏大人不知何故,十分神秘地把世子引进了小巷,方才根据他留下的线索得知,他们竟是抄暗道去了大理寺衙门。”
苏婼微顿,旋即说:“还有什么人去了?”
“只有世子和大人。”
苏婼摆手:“去衙门外。”
昨夜韩陌就说过苏绶约他前来兴许是为了审案,苏婼故此才想跟来看看。没想苏绶竟然还做得如此神秘,难道今夜的审讯还要有什么古怪吗?
衙门西侧有个夹巷,巷口种着两棵古木,正好泊辆车。停稳后她仍与先前传话的护卫道:“你去找世子,有消息劳烦你再出来告知我一声。”
那护卫笑着抱拳:“姑娘客气,您有吩咐随时直说便是。”阑
而后也不待苏婼回答,迅速隐匿在夜色中。
月上当顶,四面更加静谧,反倒是虫儿们渐渐出巡,一声声清晰入耳。
窗户下支了张小桌,一壶碧螺春已喝过两轮,小桌两端坐着的人神思更加清明。
苏绶应该原本就属于不多话的人,韩陌现处于微妙的心态里,唯恐说多错多,也没有怎么说话。
直守到外面传来了三更天的梆子声,见苏绶侧首去看庭院,他才问道:“时候并不早了。想必要来也该来了。”
苏绶点头“嗯”了一声。
韩陌又道:“即使来人果真来到,他又如何能进得了天牢?”阑
他在东林卫年余,知道想硬闯大理寺的天牢几乎是不可能的。牢中有着一等一防卫机括,真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机会,难道常蔚在事发之前不会未雨绸缪,提前给自己打点好来劫狱的人吗?
见苏绶看向了自己,他颌首道:“在下实在是不解,大人既然信任在下,让在下来了,还请解惑。”
苏绶道:“世子可还记得袁清留下的那个铜箱?”
韩陌点头:“当然记得。那个铜箱已经从袁清的青梅处找到了。”
“所以说世子第一次拿着来到苏家的铜箱,是个假的。为什么假的铜箱也做得那么精密?为什么罗智又能得到那么一个铜箱作为烟幕用以迷惑?”
韩陌沉吟:“这个问题,苏姑娘也曾提出过。”
“她怎么说?”阑
“当时她的推测是,或许罗智一党当中,有个制锁技艺同样也很不错的人。”说到这里他岔了个话:“苏姑娘应该是当今天下锁道机括技术最精湛的高手了,这些问题,大人还从来没有与苏姑娘交谈过么?”
行家就在自己家里,这当爹的,可真是让人不知怎么评价了!
“韩世子跟令尊令堂的关系,应该极为融洽吧?”苏绶缓声说,“从国公爷对世子的宽容就能看出来。令尊的管教能如此松驰,应该跟他与他的尊长相处方式不无关系。
“可是我不同,我从小到大,是在刻板的家庭氛围里长大,身为长子,我承受的教育之严苛,也许比很多刻板人家还要严重。
“实不相瞒,即使知道婼姐儿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如今也学不会如何与她平等的交谈。
“换句话说,我如今还不知道该怎么卸下父亲的身份,仅仅把她当成那个名震天下的‘鬼手’来对待。”
他这么一说,韩陌倒不知如何接话了。阑
“说回正题吧。”苏绶给他斟满了茶,接着道:“我的推测,其实跟婼姐儿的一致。因为当日在研究那假铜箱上的锁时,我发现那锁的构造,其实与苏家锁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我确定那不是苏家出品,因为苏家的锁都是成批出的。
“之前我猜过是‘鬼手’做的,但是鬼手若为他们所用,应不会再在市面上卖锁,加之没多久鬼手就自己暴露了身份。有了这些前提,那就只能证明他们有个这样的人,擅长制锁,而且,习的还是苏家这一脉的路子。”
“苏家技艺可曾外传过?”
“从来没有。”苏绶摇头,“苏家连女儿都不得学习锁技,怎么可能外传?即便女眷们有时见样学样识得些许本事,能够认得出锁的样式已经顶天了,绝对不可能还让余力带出如此技艺出众的徒弟来。”
韩陌听得皱起了眉头。苏家的祖训之严他是知道的,苏婼也一再跟他讲过,所以苏绶的话他是相信的。那这样问题就来了不是么?既然苏家没外传,外人又怎么学会了呢?
“会不会是别处学的,但锁器一道构造路数差不多,所以看起来像?”
“不会。”苏绶笃定地说,“苏家的技业,自有些不能与外人道的特别所在。”阑
韩陌沉思,片刻后他蓦然抬头:“大人的意思——莫非是说有此人在,今夜将来之人就能闯入天牢?”
他话音落下,窗外灯笼忽而就晃动了一下。
作为练家子,他原本松驰的腰背立刻就绷直了起来,目光也变得锐利。
苏绶看了眼月光渐隐的院落,看向对面道:“看这番光景,你我这一趟不算白等了。”
韩陌无声点头,像股轻烟一样站起来,而后跃出窗,藏身在了屋檐下。
苏绶把手上的茶喝了,也起身朝着只有隐隐光亮的天亮甬道走去。
牢狱之中有好几条道,这里是通往常蔚狱中最长最绕的一条。阑
常蔚在最深处,四面都是石壁,有单独的一道关卡封锁。
这是钦犯独有的待遇,不到行刑那日,他走不出这里,哪怕审讯也须在此进行。
牢狱是在太祖手上就改建好的,自然请的是苏家曾祖爷出的手,苏绶自然也知道这一路上的机括该如何打开。
甬道的最深处,就是石壁。
一扇铁水浇铸的门截断了去路。
苏绶不紧不慢绕到门的左侧,站在阴影里。
石壁之内没有任何声音传来,即使常蔚拖动着铁链,正伏地去够那只翻倒了的水壶。阑
看守钦犯是有门道的,这里的犯人既不能死,又不能让他过得太舒服,只有那些在牢狱里待得年数够久的狱卒才能胜任。他们知道如何使人像丧家犬般没有尊严,如何绝望到极点又把人往回拉一拉,就比如眼下,常蔚从昨夜到现在,还没有喝过一口水。
一天不喝水死不了人,但难受啊。
牢里的水壶是昨天苏绶他们带来的,虽然没有光,但先前狱卒来送饭的时候,他趁着光亮估摸好了位置。如无意外,应该还有一点水。
他使劲地躬着身子,把手往前伸,可惜还是差一点。他再用一点力,腕上传来火辣辣的刺疼,可惜总是差了点。
这时候一道沉而哑的声音夹杂在铁链拖动之下,不觉传到了他的耳腔里。
他把头抬起一点,随着火折子亮起,一双银线绣着吉祥纹的云履就停在眼前。
第340章 别和我玩心眼子
常蔚目光停在这双脚上,随后竭力地往上抬眼,而对方弯下腰,已经把他面前的水壶捧了起来。阑
“侍郎受苦了。”
这声音清越缓慢,让人联想到山涧缓缓流淌的泉水。
水壶打开来,壶口凑到了常蔚嘴边,手的主人一双如清泉般透亮的双眼也从黑色头套的眼洞后露了出来。
常蔚喉头滚动了一下,而后垂眼把水咕冬喝了几口。
被润过的喉咙立刻喘上来几口粗气,常蔚退坐在地上,直勾勾地望着他。“你怎么来了?”
来人把茶壶收回去,盖上盖子。“侍郎都进来半个多月了,我若再不来,实在有些不近人情。你最近好吗?”
常蔚咬牙:“你觉得我好吗?”阑
来人低笑了一声,左右看了看地下,他说道:“是不太好,这些奴才们,从前削尖了脑袋也不见得能见侍郎一命,如今侍郎大人一朝为囚,就疯狗般地扑上来踩压。侍郎是天子门生,是读圣贤书出来的科举进士,哪能受这般狗奴才这等侮辱?你是真受委屈了。”
常蔚咬着腮帮子,看着他身后已然重新关上的门,问道:“这天牢里的机括,竟然也难不倒你?”
“也不是。也费了挺长时间。这是苏家曾祖爷亲手改建的,很伤脑筋。”
“但还是让你破开,进来了。”
“因为我本来也只是想试一试,但没想到,事实上这机括也没有我想象的难。比起我所预想的构造,少了两道机括。”
常蔚默半刻,再问:“你今夜为何会来?”
“你真不知道么?”那人微微挑起了尾音,“不应该啊。今日街头巷尾都传遍了,这你还猜不到我会来?还是说,你对这关卡太有信心,认定我就是进不来?”阑
常蔚面肌抽动:“外头传什么了?”
“啧,”面罩下的双眼皱起了眉头,“昨夜苏绶没来过?”
常蔚微顿,旋即目色一变:“你是因为这件事而来?”
“难道不应该?”这声音又挑高了,“我小看你了,这才多久?没想到你就连一个苏绶都扛不住。”
常蔚脸色有些发白:“我并没有说什么要紧的!”
“可是外头连常贺带了什么来找我,都传开了。”
“真不是我说的!”常蔚抓紧了铁链,“是苏绶猜出来的,不管你信不信——真的是他知道的!他不但知道虎符,还知道我背后有人,他知道我还有同谋没有抓到!”阑
“苏绶?”那双眼眯了起来,“你说的是苏家那个温吞又懦弱,窝囊到连罗智也能随便拿捏住的苏绶?”
“是他!那都是他装的,他实则一点都不窝囊懦弱,他的城府深到你我都难以想象!”
“不可能。”
“我没有半字虚言!”常蔚抓住了铁链的双手青筋直爆,“苏绶完全不是你我想象的那样,甚至他那个闺女——他女儿也不容小觑!”
“那丫头我知道,”那人直了直身,“你栽在韩陌手上,方枚则栽在了她的手上。严格说起来,那天夜里从方枚进入防卫署取兵器开始,他们就占据了赢面。”
“没错,他们都不简单,苏绶虽然不如他们醒眼,可他知道的东西却很多,我至今都不知道他掌握了多少!”
那人看着他辩解,直等他说完才道:“不管他知道多少,他总归不该知道常贺去了哪儿,不是吗?不然的话,他为何不直接找上门,侍郎大人,你还是在跟我玩心眼子。”阑
常蔚怔住,喉头往下滚了滚。
那人站了起来,在满地石砬的地面踱了两步,又停在常蔚面前:“你不问问常贺在哪儿?”
常蔚一脸灰败:“我知道他已经见到你了。”
“嗯,”那人点点头,“他的确在我那儿,他手里的东西也很有用。你教子有方,让他拿着它护身。我能理解,其实也无所谓。只要东西能起到作用,放在谁手上都没问题。反正我们早就是一条心了,没有任何别的退路可走了,不是吗?”
常蔚喘了口气,问:“他是怎么找到孙雄的?”
那人蹲下来,透亮目光似要直刺进他的心里:“你还没有放弃耍心眼。事已至此,你还打听这些做什么?是为了改日见苏绶,拿来当筹码吧?”
常蔚咬牙:“我可以死,但我还有妻子儿女!我相信你有办法救他们出去!”阑
来人没说话。
常蔚咬牙,双目圆睁与其对恃。
半晌,对面人才有了回应:“可以。我可以救他们出去。但是,侍郎大人也要答应我,从现在开始该把口封严实了。说的多了,你知道,对谁都不好。”
常蔚声音自齿缝里挤出来:“待我听到内子与一双儿女顺利得救的消息,我自然会有个交代给你们。”
“放心,即使没有带走你的妻儿,常公子我也一定会替你保住的。”那人忽然伸手捏住他下巴骨,往他后牙处塞了一颗药,“十日之内我若做到了,届时自然还会来告诉你这个好消息,毕竟我还想要令郎死心踏地地跟随我们,若是没能做到,那对不住了,十日后侍郎大人还是服下这颗药,让彼此都放心。”
四肢皆被困缚住的常蔚毫无反抗之力,只能眼睁睁听他摆布。
“我该走了。”他站起来,“若苏绶真如你所说城府极深,那今日的风声来历就十分可疑了。今夜搞不好是个圈套。”阑
说到这里他嘴角扬了扬,“连苏家都有着出乎意料的一面,真是来越有趣了。”
说完后他把还剩了两口水的水壶放到常蔚脚边,又从怀里拿出油纸包着的两块肉干放在水壶之上:“一点见面礼,不成敬意,侍郎大人慢用吧。”
墙壁微弱灯光下的身影轻飘得有如魅影。
人来的时候那石壁上的门是怎么开的,没有人留意,人走的时候那门又是怎么开的,也没有人去关注。
石壁外的韩陌看完了这一幕,持剑的右手几乎攥出了油,可惜却被苏绶紧紧地按住在身侧,不得动弹。
第341章 她不是外人
不出苏绶所料,韩陌先前刚潜至梁下,墙外就有人进来了,黑衣黑裳,头蒙黑布。
韩陌跟随那人一路进入,直到眼看着他进了常蔚的狱中,才在门口停下来,而后被潜伏在暗处的苏绶拉入了阴影中。这石壁竟然有一块是活动的,挪动后竟有一指宽的缝隙露出来,不但能看到里头光景,连声音也听得个大概。
“这么好的机会,为何不能拿下?”
他以极低的声音在问。
他万万没想到苏绶让他看的竟是如此出人意料的一幕,这个人看上去明显在常蔚他们那帮人当中身份不低,但听声音却很年轻,他信了常蔚的话,相信了苏绶的城府,而后又很快地推测到今日的风声是有意走漏的,这份心计,能让人不震惊吗?能放走吗?!
苏绶没有开口,只是指了指通往甬道处的关卡。
那关卡就是通往常蔚狱中的最后的关卡,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能,但是此刻那人不但轻轻松松走了出去,而且关卡开外头,竟然还露出了一角朱袍……
大梁以朱为贵,官居极品方能穿朱色,眼下这方露在灯下的袍角,不但是朱色,而且还是绣着图腾的一品官服!
韩陌满腔的急切顿时顿步在胸口,他看向苏绶,久久未能发出一言!
“世子看到了,我们出不去。”苏绶平静地看着已然关闭起来的关卡,压在他臂上的手也收了回来,“他能够大摇大摆走进这里头,不光是有开机括的本事,还因为他有着极严实的掩护。
“我要是没猜错,此刻外头早已布满了杀手,他们是做好了准备来的。
“你我今夜乃是未经衙门私自进入,就算闯出去看到了他们真面目,他们又会真的束手就擒吗?届时他们乱箭杀死咱俩,咱俩也只能当个冤死鬼。
“因为他们心中早有了完备的应对方略用以应付你我的死因,就像陷害薛容那般,说不定,他们还能再给咱们俩扣个私审常蔚,或者是与常蔚有何勾连的罪名。”
韩陌掌心发寒,长久之后才把目光收回来:“穿朱袍的那人是谁?常蔚背后到底还有谁?”
“满朝文武,够格穿朱袍的少说有十几个。包括令尊镇国公,他也在内。”
韩陌握紧剑柄的手再次用了力:“家父当然不会!我们昨夜审的内容,他当场就知道,根本不需要今夜再来这么一遭!”
“没错,国公爷有没有嫌疑,世子心里自然有杆称。我自然也是相信国公爷,否则,又如何会这般相信世子,引世子来到这儿?”
韩陌望着他:“大人是否早就知道这些事?”
“确实知道一些。”苏绶道,“比如先前说,我就已猜到他们当中有个人精于锁道机括,但是,那是什么人,又有哪些勾结,常蔚与这些人到底存在什么约定,我却不甚清楚。”
韩陌深深沉气:“我知道了。”
“不,世子还不很清楚。”苏绶神情严肃,“我之所以只告诉世子,而连国公爷都要暂且瞒着,是希望此时不要声张。
“对方有多狡猾你都看到了,只要我们透露出丁点已经抓到他们马脚的消息,他们一定会立刻隐匿起来。毕竟现如今他们已推了常蔚出来结桉,倘若今夜我们不曾看到这一幕,常蔚受死,他背后的秘密是不会暴露的。”
韩陌沉吟,缓缓点了点头。
随后又道:“但我不明白,他为何要穿着官服而来?”
“那只有一个可能。”苏绶定定地望着他,“就是他穿着官服到此,反而不会有任何人怀疑他。”
韩墨对着眼前一室昏暗,两肩缓慢地沉了下去。
“想来素日他也是有着充足的理由能够在此进出,所以才得以无所顾忌。
“既然如此,那必然是狱卒给他们开的门。但是他们敢于如此,想必眼下去寻狱卒打听,他们也是不会说实话的。”
“正是。这也就是我选择了从这条路进来的理由。”
韩陌恍然。随后问:“那位叫张懈的衙役,敢情是大人的人?这边的通道便是他打点的?”
“也不算是我的人,但他是有欲望的人。今日我已查过他底细,算是相当清白。”
韩陌不再说话,握在剑上的手又渐渐握紧:“大人既然已让他们的狐狸尾巴露了出来,我就总会抓到他们的。”
说完他朝苏绶施深一礼:“过往是韩陌年轻无知,有眼不识泰山,在大人面前造次了。日后大人就是在下的老师,学生定当听从老师教诲!”
“这可不敢当。”苏绶望着他,“你我皆是大梁的臣子,只需谨记忠君卫国,替皇上分忧解劳就好了。”
“大人……”
“好了,”苏绶止住他往下说,“世子不用多说了,我们既然已经抓到了狐狸尾巴,那就要争取一网打尽,把所有与桉人员刨根究底全部捉拿归桉。这当口稍有不慎走漏了风声,那就前功尽弃了,世子切记。”
韩陌深点头:“大人放心,除了苏姑娘之外,我谁也没有告诉,也绝不会再告诉他人,包括家父。”
正打算往外走的苏绶听到这里,倏然回头:“不是嘱咐过你,谁也不要说吗?你怎么还是告诉了若姐儿?”
韩陌挠了挠耳朵,跟上他的脚步:“在下从来没有把苏姑娘当过外人,是以也不算没遵守承诺。”
苏绶无语的望了他一会儿,加快速度往前走了。
……
衙门外的街头比别处的街头要安静许多,即使时不时地也有马车与轿子进出。
苏若一直没有等到护卫来回禀消息,只好呆在车里,一面听着那些车轱辘声和马蹄声,一面抓住仅有的一点线索开始胡思乱想。
只是这些车马的声音都很平稳,看起来今夜里头应该没什么大事……
正当她渐渐稳定了心情,空气中突然传来一道破风声,而后树叶窸窣,一阵马蹄声急促而至!
她勐地拉开了车帘,只见一道身影如同鹞鹰般从大理寺的墙头跃出来,直接掠入了刚刚好赶至墙下的马车里头!
几乎也就是在这一瞬间,马车重新又驶上了街头,朝着月色深处飞驰而去!
第342章 干的不错
这一幕发生得这样快,苏若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看到马车越走越远,她立刻吩咐护卫:“追上他,看看是什么人?!”灆
护卫前脚离去,这时候衙门的一处角门打开了,一行官员走了出来,当先是几个穿朱袍的大臣,他们身后是穿别的服色的六部官员。他们边走边谈论着公务,看起来像是才结束某桩桉子的审查。到了台阶下,便纷纷开始道别。
苏若缩回马车里,透过薄纱车帘看向他们,直到他们陆续登车离去,才重新探头出来。
先前提起来的心脏,一下又已落回原处。只不过却又有更重的疑云浮上来,看这副样子,明明衙门里一切如常,那先前逃走的又是什么人?首先她排除是韩陌,如是他,护卫们一定能认出来——就算看不清楚人,也至少认得出马车。且先前那帮官员里没有苏绶,他一定跟韩陌在一起,他们俩还没露面,那是不是说,先前逃走的人,就是苏绶今晚的目的?
苏若隐约觉得抓着了一点影子,更加心切地想等到他们出来。可惜这时候衙门前的官员还没有走尽——咦?
她乱眼看去,目光掠过最后才走的两名官员身上时就定住了。这俩人皆穿着一品大员服,门下灯笼的光影正好打在他们脸上,那清晰的五官一下让苏若认出来一个是抚国大将军卢襄,一个是兵部尚书刘琮。卢琮前阵子在府养病,如今出了大桉也不得不出来了。
俩人说了两句后卢襄先上了马车,随后再出来了俩人,是大理寺的江枚——也就是早前替吕凌和自己做媒的那个大理寺丞,也就是苏绶的同窗,如今的同僚。江枚与礼部尚书张昀走在一起,二人看起来谈得十分融洽,到了阶下还未立即道别。
看到这一幕苏若就不由想起些旧事,吕家当时为了升官极想拢络苏家,想攀苏绶这条线达成目的,后来婚事没成,吕凌却是自己因为一篇文章得到了张昀的青眼。后来江枚也没有再上苏家来了,猜想江枚与昀的交情,应该也是因吕家而结下的了。灆
正走着神,就听江枚道:“阁老请放心,下官定当竭力将常蔚以及与桉犯官的罪行审清楚。”
“这个我放心。吕家的凌哥儿前番来见老夫,还几度夸赞江大人的细心。苏少卿也曾盛赞过大人。”
“下官惭愧!”
江枚的声音都不那么平稳了,短暂的静默过后,他立刻道:“天色不早,下官护送阁老归府!”
“不必了不必了,”张昀摆着手,还是如常和蔼谦逊,“天子脚下,太平得很,江大人连日辛苦,早些回去罢!”
“那下官护送阁老上马车!”
江枚毕恭毕敬,直到把张昀护送上车坐稳当,看着马车离去,这才跨上马背,眉飞色舞地走了。灆
苏若从小就认识江枚,知道他不是什么清高之人,只是倒是头一次看到他如此这般。
不过也人之常情,谁又不想搭乘东风青云直上呢?
江枚也走了,衙门前再度恢复了安静。
苏若忍不住再探头往门口看去,这时候旁侧一道角门却支呀开了,快步地走出来两个人。前面的清瘦个儿,走路四平八稳,是世人眼里的端方君子模样,正是苏绶。后面那个威武挺拔,龙行虎步,不是韩陌又是谁?
他们俩如何从这边出来?
苏若心头微动,连忙把车帘拉了。
苏绶阔步走到车下,看着身旁那微微拂动的帘子,沉声道:“出来吧!”灆
苏若一时不敢动。
苏绶望着马车,叩了叩车壁。
韩陌在后头清嗓子:“此处不是说话之地……不如,咱们先上车吧。”
苏绶皱眉看他一眼,倒也未曾多言,抬脚就上了车。
苏若坐在最里侧,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表情来掩饰这股尴尬,苏绶千叮万嘱让韩陌不要告诉他人,结果韩陌还是告诉她了,她自己倒不打紧,只是连累了韩陌不好意思。早知道就还是在茶馆外头等他们了。
这二人分左右在马车两边坐下来,待护卫赶起了车,苏绶目光就朝苏若看来了:“你跟来作甚?”
苏若硬着头皮道:“昨夜看父亲拉着世子说了一阵话,心里好奇,后来便缠着世子问究竟,他无奈之下告诉了我,然后我今夜里就跟来了。”说到这里不忘立刻补充:“韩世子并不知道我今夜在这里,是先前我刚巧撞见了韩家的护卫,这才……”灆
苏绶撩她一眼:“心眼不大,胡说八道的本事倒不小。你倒是说说,既是你自己出来的,那赶车的人为何是韩家的护卫?”
苏若抿嘴,答不上来。
韩陌咳嗽着说:“苏姑娘不必替我遮掩了,方才我已经跟令尊坦白了。”说完瞅苏绶一眼,他岔话道:“趁着苏姑娘正好在,不如咱们把方才的事先说一说?”
苏绶沉气,虽未出声但也未反对。
韩陌便说起来:“先前我们在天牢里守着的时候,来了个会开天牢机括的人,直入狱中见了常蔚。”
“是什么人?”苏若听到这儿,立刻就凝住了神思。
“看不见面目,但他年纪不大。从他们的对话中判断,他应该是比孙雄地位更高的人。”灆
苏若立刻明白:“那常贺其实要去见的是这个人?孙雄只是他的手下?”
“看起来是这样。”
苏若沉吟:“他长什么模样?”
“没见着。不过,他会武功。”
“会武功?”苏若脑海里顿时闪过丝光亮,“是不是武功还极好?”
“你怎么知道?”能够越过大理寺的层层岗哨而悄然潜入天牢,当然可以说武功不错。
“因为在你们出来之前,我看到衙门里有人掠出来,或者说是逃出来,跃入刚刚好驶到衙门口的一辆马车,就消失不见了!”灆
韩陌与苏绶闻言俱都抻直了腰背!
“你看清他人了?”韩陌问。
“没有。”苏若道,“他动作很快,我只看到他背影。不过,我已经让护卫追过去了。”
韩陌看向苏绶:“果然他们是有准备的,只怕护卫追上去也不会有什么线索。”
苏绶投向苏若的目光如常澹然,语气却是肯定的:“干得不错。还看到什么?”
第343章 八九不离十
“没什么了。”苏婼回答,顿一下她问道:“父亲,今夜衙门里又在会审常蔚这案子?”芿
苏绶道:“如何?”
“先前我看到许多官员从里头出来,还有不少大官。”
对座的俩人相视了一眼,韩陌问:“是什么情况?”
苏婼便把先前所见给说了,见他面色渐渐凝重,也疑惑起来:“出什么事了?”
韩陌搁在腿上的双掌握紧成了拳:“先前在牢里甬道中接应那蒙面人的人,也穿着一品朱袍。只不过他们退走得太快,那甬道又窄又暗,根本看不到他上半身,也不知那人是谁?这么巧,那混蛋刚逃出去,那帮官员就出来了,还有不少穿朱袍的在!这未免也太巧了些罢?”
恍然明白过来的苏婼也说:“是啊,父亲,衙门里会审常蔚一案,怎么会没有人通知您呢?”
“老爷。”马车外头已然赶到了的吴淙说道,“先前您和世子进入衙门之后,府里来人寻找您,说是大理寺卿传话老爷到衙门来,只是因为老爷去不成,小的便让人回话说老爷有事出城了。”芿
车里三个人凝神听完,苏绶看向了另两个:“他们早做了打算,一切都安排得合乎情理。我若没猜错,这个突然间发起会审的人,一定是个不相干的人,这样的话,就算是我们顺藤摸瓜也摸不着线索。”
韩陌听到这儿问旧城改造苏婼:“你先前看到的,具体都是哪些人?可还记得?”
苏婼回忆了一下,点头道:“八九不离十。”说完便把先前认识的人都说了,那些不认识的,也根据衣裳与外貌特征做了描述。
“果然不少着朱袍的。连抚国大将军、刘阁老和张阁老都过来了,看来找的理由还十分充份。”韩陌沉气顿了顿,接着道:“大人的意思,是咱们今夜查到这儿就结束了么?”
“先这么着吧。”苏绶已经做势起身,“切勿莽撞行事,打草惊蛇。”
韩陌点头。一看苏婼,便说道:“护卫牵了我的马来,不如我就让他们护卫大人和苏姑娘坐车回去好些。省得大人露面让人见着了,生出事故来。”
苏绶也瞅了眼苏婼,默吟了半刻道:“那就有劳世子了。”芿
“好说。”
韩陌下马吩咐了护卫,旋即双方便分道上了街头。
苏婼不由自主地吐了口气。完了意识这状态落在了苏绶眼里,又不觉投了目光过去。
苏绶果然正在看她:“听说你对袁清留下的铜箱早就有过猜想?”
苏婼道:“那铜箱制作精密,他们得有个擅长制锁的人才整得出来那个局。”
苏绶点头,侧首望着被风撩起的车帘,没再说什么。
……芿
月亮下行,满城的屋宇渐渐归于暗夜里。
不多时,晨曦又浮上来了,深宅之中开门的吱呀声此起彼伏,当值的下人们纷纷自屋里走出来,打水,清扫,攀谈,没多会儿,又各自归于差事上。
扶桑走出屋,扭头见隔壁门也开了,走出穿戴整齐、且端着铜盆的阿吉来,停步问:“这才几更天?你何故起来了?”
苏婼身边的人已均知阿吉是官家的小姐,并非当真是丫鬟,即使挂名在绮玉苑当差,也从未安排过她早起的差事。
“扶桑姐姐,我要去上街买纸鸢。”阿吉也停了步说。
扶桑笑起来:“你还惦记着这事呢?不过你起这么早也没有用,姑娘昨夜里回得晚,这会儿可出不了门。”
“我知道。姑娘为了正事,可忙呢。我可不能耽误她。现在我决定了,我还是自己去吧。”芿
苏婼具体忙什么阿吉不清楚,但她知道跟薛家有关,她父亲就是被薛家案牵连而丢了官,以至于还早逝的,薛家要是平了反,自然周家名誉也要恢复回来。周家如今只剩她在,那时候她去领了朝廷下发的圣旨,说不定母亲就闻讯回来了呢?所以她当然也很期盼这案子早日查清楚,怎么能拖苏婼后腿呢?
“真是个懂事的姑娘啊。”扶桑摸摸她的头,“我让游春儿去套车,让他陪你去。”
“不用了,二爷交代洗墨了,他会跟我去呢。游大哥还得给老爷赶车呢,还是别劳驾他了。”
扶桑听闻越发舒心,打腰间荷包里取了两颗碎银子塞给她:“难得出趟门,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买些。我们也看看。”
阿吉原本推辞不收的,听她末尾这话,又打住了。扶桑她们也难得出门,就算随苏婼出去,她们也没法四处闲逛,肯定心里头也很想瞧瞧外头的新玩意呢。她要推辞,不是让她们失望吗?
便重重点头:“我给姐姐们带好吃的好玩的回来。”
“快去洗漱吧,吃了早饭再去。”芿
扶桑叮嘱了一番,才离开去往绮玉苑。
阿吉这里看着天色已大亮,也快活地往井边去了。
立秋快到了,照她们老家的规矩,要放纸鸢的呢,从前每年的立秋父母亲都会亲手给她做纸鸢,带她去金陵城外放。母亲的手很巧,能做很多不同的纸鸢,有大雁,有骆驼,有骏马,还有仕女,不过都是北方才有的物事。
她曾经不解,问母亲为何要做这些?
母亲总是看着天上高高的纸鸢说,因为不常见,所以才要做。
她还记得那时候母亲眼神幽深,如今想起来,也许是那一刻她想家了吧?
因为有一次她接到一封来自京城的信后,就兴高采烈地搂着她说:阿吉,我们也许要回去了,快没事了!芿
什么叫“没事了”?
阿吉不明白。同样她也不明白为何母亲会在接到信后那样高兴。印象中的母亲就是清冷的,像一杯温开水,永远不热烈。那信是谁写的?她更是不知道。那是在父亲出事的前一年,后来,就一切都变了。
阿吉数了数,自己来这人世还没满十个手指头,她不知道别人的一辈子是不是也像她这么动荡,但是,她动荡过,所以越发珍惜眼前的一切。
第344章 夫人
吃完了早饭,阿吉按时出门。溱
苏家下人出门也有马车,虽然不大,但可比许多官府人家要强了,阿吉坐在里头很宽敞。
洗墨坐在车头,一面跟车夫闲扯,一面时不时地跟阿吉说说街头的情景。
今日他们要去的是纸鸢铺子扎堆的东市,因为西城门外空地多,踏青的人多,生意也好。
阿吉早就打听好了几家货好的铺子,到了街口,洗墨交代好车夫,就和阿吉下了车,往人头涌动的街头走来。
洗墨还是第一次侍候除苏祈之外的人,何况阿吉也不是苏家的主子,他从旁打量了她一会儿,好奇地说:“你从前在金陵,也有人侍候么?我看你真的一点也不像小官户家里的小姐,倒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
阿吉的身世还是秘密,但洗墨多少知道些,毕竟他是苏祈房里的,平日怎么着也能听到苏祈唠几句。
“别瞎说了。我们家就是一般的小官户,家里也不是很有钱,就算那时候有丫鬟,也远远不能跟苏家比。服侍我的人,是服侍我母亲的人的女儿,唉,说这些也没意思。”溱
阿吉一点也不想往下唠,再唠她就又要想母亲了。
洗墨挠了挠头,显然还有话想说,但看她已经跨进了店门,也就把话咽进了肚子里。
“掌柜的,我要看看你们店里最老的工匠做的纸鸢。”
阿吉朝柜台后打起了招呼。
掌柜的打量了两眼她身上,随即就喊来伙计接待。
……
苏婼起的稍晚,扶桑听到动静就进来了。溱
更衣完毕,趁丫鬟们打发浸帕子,苏婼问:“老爷出去不曾?”
“早就出门了,还是平时那个点。”
“那今日衙门里有没有传出什么消息来?”
“还没有听到。”丫鬟们摇摇头。
苏婼寻思问她们也是白问,便没再做声。
昨晚与苏绶同车归府,被问了那么一句后彼此就再也没做声,归府后各回各处,也无后话。
不过苏绶会约上韩陌去天牢里蹲守,这是令苏婼十分意外的,毕竟前天他才特意交代过让她跟韩家保持应有距离的呢,结果他倒不声不响地把韩陌引为自己人了。这样前后矛盾的行为,还真就像他一贯的作风。只是事后他的反应,又平静到让人惊叹。甚至,昨夜在她说出走出衙门来的那群人之后,他竟然都没有兴趣继续分析探究,而是果断中止了话题,真不知他又有什么谋算。溱
可是不管怎样,到如今他参与进来的每一步变化,又的确都是进展,于是她也只能静观其变。
木槿端来早膳,一面说:“二太太回娘家了。三太太快生了,三老爷不在,怕到时要人照应,她提前先回去走一转儿。”
黄氏的父亲近年身子骨不好,她回去探病是常有的事。
苏婼听闻后沉吟:“二婶真是一贯细心。”说到这儿她问:“祯哥儿近日如何?”
“不如何。常家那事得亏是没有把他牵连进去,苏家没事。但二爷那边没那么好过去,先是责打了一顿,后又关了禁闭,这两日才放出门来走动,还一瘸一拐的呢。二太太还是心善,这些日子哪儿也没去,估摸着是留在府里提防二爷又拿祯大爷出气呢。”
苏婼只听不言。
木槿当她是昨夜回来得晚,没歇息好,便不说了,拿着空盘子走出去。溱
刚至院门外,就碰上匆匆进来的二门下当差的婆子。婆子见着她就陪笑:“敢问姑娘,大姑娘可起来了?”
“什么事儿?”木槿一向有大姑娘房里大丫鬟的派头。
“是这么回事儿,”婆子递了张帖子来,“外头来了位女子,说是跟咱们姑娘约好了登门拜访的,她今儿来了,递了这帖子给咱,让传给姑娘呢。”
木槿听闻,接了帖子看了两眼,只见封皮上字迹娟秀,便问:“叫什么名儿?”
“她说她叫容嫂。”
“容嫂?!”
木槿失声一唤,当下就转头往屋里去。溱
过了门槛又回头道:“你且等着!”
才又快步走进房,到了苏婼身边把帖子递上:“姑娘,那容嫂当真登门来了!”
苏婼扫了眼帖子,旋即站起来:“她人呢?快请她进来!”
“好嘞,奴婢亲自去迎!”
木槿把托盘塞给门下小丫鬟,快步朝前院去。
容嫂今日仍作淡雅装扮,但衣裳用料却比过去讲究多了,一身藕合色襦衫,下罩湖蓝色百褶裙,头发也绾成了高髻,插上了金钗,配上了耳铛,掩着个包袱的腕上一双翠玉手镯,虽不施脂粉,却像朵盛开的鸢尾花一般十分引人注目。
木槿刚到门口就被她吸引住了目光,上前问了句:“这位太太可是来寻我们姑娘的?”溱
容嫂也打量了两眼这清丽俊俏的丫鬟,微笑道:“正是。我就是来求见苏姑娘的‘容嫂’。”
“您快随我来!”
苏婼当时虽说愿意相信容嫂,但她到底还会不会来心里始终没底,此刻听说她真的来了,哪里还干得了别的?立刻让人把早饭收了,去西跨院花厅摆茶迎客。
这里刚坐下,木槿就把人领进来了,苏婼看到这模样的容嫂,心下也不由得赞叹。容嫂年纪本来就不大,也就二十多岁,不到三十,过往因为生活蹉跎,显得沧桑些,但这么一打扮——又或者是因为常蔚落网,薛家翻案在即,人逢喜事精神爽,她今日不但看起来年轻了许多,而且还带着一丝喜气,以及一丝难掩的激动。
“容嫂——不,我应该称您为夫人罢?只是却还不知您夫家怎么称呼。”
苏婼也难掩心里石头落地的喜气,比上回相见时要热络许多。
“姑娘客气了。”“容嫂”还是先行了一礼,而后才直身说:“我娘家姓崔,夫家姓周,你称我崔氏亦可。”溱
“岂能这样无礼?”苏婼先引她坐下,而后着扶桑上茶来,又望向对面说:“周夫人果然是守时守信之人,今日还未到约定的第三日,您就来了。这么说来,手头要忙的事情,想必都忙完了吧?”
第345章 母与女
“劳姑娘惦记,确实都差不多了。我因为心中急切,故而加紧了速度去办理,得以提前来见姑娘。”甊
说着周夫人的目光就不经意地往门前拂掠起来。
话说到这份上,苏婼不能不接了话头:“那不知您又是何故如此急切?”
周夫人收回目光,温软得像是柔软的月光一样看向她说:“因为我的女儿。”
“……女儿?”
苏婼愣了:“您的女儿在我们府中?”
“正是。”周夫人抻起身来,身躯沐浴在晨光里,更加显得富有生气,“小女承蒙姑娘关照护佑,已在贵府栖身数月!”
苏婼突然一阵头皮发麻,针扎似的自椅子上站起来:“她叫什么名字?”甊
“阿吉。”周夫人也站起来,眼里有了热切的光,“周阿吉,就是姑娘几个月前从外头解救进府的孤女。”
苏婼心头翻涌着热流,旁边站着的木槿和扶桑也难抑惊喜意外之情,在她们这些人当中,谁又不为阿吉的身世而暗自唏嘘呢?对阿吉突然消失的母亲,一开始她们有过谴责,后来又开始担心,一个无依无靠的年轻妇人,突然消失难道就一定是遗弃吗?难道是不能出什么意外了吗?又或者不会是扛不住命运之苦选择了永远离开?无论哪一种,显然都让人怜惜。
而此时此刻,这位早早地潜入常家搜索罪证、替朝廷掌握了重要线索、又曾经在常家替苏祈打掩护的妇人,她竟然就是阿吉苦苦等待和思念的母亲!
“周……果然!”苏婼喃喃道,阿吉姓周,这周夫人的夫家也是姓周啊!她刚才怎么就没想到呢?再看面前的人,她忍不住欢喜地拉起了她的双手:“原来是您!太好了,阿吉日夜思念你,她终于等到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把阿吉带过来呀!”
她激动地催促起丫鬟们来。
木槿回神要去,扶桑却一把把她拉住了:“阿吉姑娘去东市了!你快找人去东市接她!”
“她不在?”周夫人愣了下。甊
扶桑回话:“周姑娘跟我们姑娘十分亲近,筹划了好久要与我们姑娘去放纸鸢,这不,今早碰巧就上街去了!”
苏婼看到了周夫人脸上的失望,立刻道:“快多喊几个人去找找!快些接回来要紧!”
“是!”
扶桑听着,转身就下去了。
苏婼引着周夫人回座:“此去东市不过一刻钟路程,很快就能见了!您快快坐下喝杯茶。”
……
连逛了三家铺子,阿吉已收获了六只纸鸢,还有一些亲手制作纸鸢的材料,也许是满载而归了。甊
洗墨帮她抱着大小物事,一面说:“不如你在这儿等我,我去把车赶过来还好些。”
阿吉看看左右,指着左首一间酥糖铺子说:“我还答应了扶桑姐姐买吃的回去呢,我去那儿等你好了。”
洗墨无异议,伴着她走到了酥糖铺子前,把包袱什么的堆放在门口,交代了铺子伙计,又赏了钱关照,这才跑着步去街头赶车。
伙计见阿吉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小姑娘,便引她到了孩童们最爱的花式酥糖前,又担心她没钱,明里暗里试探,阿吉可不是一般的小孩,她拍拍自己鼓鼓囊囊的荷包说:“放心,少不了你的。”伙计这才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给她称起糖来。
阿吉称了三斤糖,抱着走出来,前脚才跨出门槛,一匹快马忽然掠至跟前,带起的风扫到她脸上,没等她站稳,一条胳膊已如游蛇般迅速卷起她裹上了马背!
“救命——”
阿吉慌乱大叫,另一只胳膊却抡圆过来箍住了她大半张脸,她求救的声音顿时阻断在喉咙里!甊
“……阿吉!”
正巧赶车到来的洗墨见到这一幕,浑身血都冲上了头顶,当下不顾一切地抽着马匹追了上去……
……
一杯茶下肚,周夫人心情已经安定下来,她感慨地望着苏婼:“这段时间,多亏了姑娘和二爷相助。”
“哪里话。阿吉姑娘被您教导得很好,不管谁遇到当时的她,应该都不会袖手旁观,我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苏婼谦辞,又借着话题往下:“说起来另外那双周姓夫妻也忒不靠谱了些,我听阿吉说您当时是不告而别的,不知您是有什么苦衷,在那样的时候把阿吉托付给了他们呢?”
“说来话长。”周夫人叹息,“姑娘是阿吉的恩人,我还是从头说起吧。想必她的身世您已经知道不少了,先夫是天子门生,皇上登基后第二届的进士,也是薛容薛阁老的学生,六部观政后他受恩师的点拨去了金陵城府衙补了同知的缺,因恩师看他是可造之材,原意让他外出历练一番,再逐步升迁,于他更有益处。
“那年我们带着还在襁褓里的阿吉去了金陵,一呆就是好几年,本来以为阿吉八岁的时候我们能有机会调回来了,却不想突然之间薛家出事。我们那些年与薛家鲜少有明面上的往来,即使有书信也是迂回传递,因此当时是牵连不到我们头上的。甊
“但是我们都相信薛家绝对是不会有异心的,先夫于是写了两道折子,一道呈给皇上,一道呈给太子,不想半路被人截走,后来祸事就来了。他们查到了先夫头上,但他们抓不到我们的把柄,即使有那两道折子,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拿来作文章,于是罗列罪名,将先夫的官给罢了。
“不多久,又买通了给先夫看病的大夫,在汤药中下毒。先夫过后,一来我不敢在金陵继续呆下去,二来我决意报仇,于是带着阿吉进了京城。那周姓夫妇原是先夫发小,年少时曾拜过把子,只是后来一个务农,一个入仕。
“我自知他们为人靠不住,但那日我打听到了一个极好的接近常家的机会,于是来不及细说就出了门。”
听到这里苏婼忍不住道:“这个机会,可是常家母子外出的那次?”
“正是!我听到他们要出远门,于是急忙提前到了那边,原本我的计划是朝他们下手,杀了他们!没想到,常贺却被常贇算计,于是我就改变主意进了常家!而我去了之后害怕露出破绽,所以没再与周家联系,更加不敢去见阿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