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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商局全文阅读

作者:二品才人     殷商局txt下载     殷商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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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准备好,这是一场反穿越

    纸箱打开了,两只不甚细腻的手伸了进去,捧出一个蜡黄色的骷髅。

    实验室里安静了片刻,身穿白大褂的男人吹了声口哨:“这是一件来自三千年前的快递,请查收——考古学家果然比我们做生物的豪放,居然用快递箱装文物。”

    他敲了几下键盘,环绕在四周的六个显示器同时黑屏。实验室中央那台竖式观察厢嗡嗡叫着抬起了太空玻璃罩,一个圆型观察台探了出来。

    抱着骷髅的文璐皱了皱眉:“说话尊重点,倒退三千年他也是个活人。”

    她小心翼翼地把骷颅放上观察台,圆台缓缓收了回去。文璐长出一口气,鼻梁上的方框眼镜立刻起了一片雾。

    她一边擦眼镜一边给两位合作者介绍:“这个遗骨大致生活在商朝中晚期——也就是考古学上的殷墟早期。我费了好大劲才从研究所里借出来,希望你们那个记忆导出技术真的管用。”

    操作台边坐的胖子叫李享,此刻正对骷髅进行初步测算,他心不在焉地嘟囔了一声算作回答。

    穿白大褂的男人殷勤地递给她一杯热咖啡:“放心吧!你就信不过这技术,也得信我齐萌!这个实验之后,你一定会庆幸自己是第一个跟我合作的考古学家!”

    他一身的烟味和汗酸气熏得文璐退了两步,此刻她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居然相信这两个生物学家的话。

    一周之前,齐萌和李享到安阳考古研究所找她。俩人声称有一项技术可以帮助考古学家迅速鉴别出遗址、遗迹的年代。

    可是那个技术的名字特别不靠谱。

    “大脑记忆导出术。你可以先借给我们一个古代人头骨,我们把这人生前的全部记忆都转换成影像,再复制成视频来供你们研究。”

    文璐第一反应是叫保安把他俩轰出去。

    那个叫李享的胖子请她等一等,他拿出了一张纸开始详细解释。出于学者的好奇心,文璐又坐了下来。

    “人类的记忆其实是大脑中上亿个神经元互相接触时擦出的电流信号,有点像一个个电火花。记忆导出技术则是计算机先模拟同步人脑的意识活动,接着捕捉住这些电流信号进行转换。原理么,有点像心电图。”

    心电图是电流模拟心脏活动绘制出的信号波动,这个文璐能理解。但是头骨可不一样。

    文璐皱眉:“人死以后大脑腐烂消失,神经元也跟着消失,记忆存储体都没了还怎么提取记忆?”

    对方显然就在等着这个问题,李享的圆脸上露出了稳操胜券的表情。他说:“生物基因复原。也就是先从骨骼内提取基因还原大脑,再模拟信号转换影像。”

    “这怎么能帮助考古呢?”

    “遗物和遗迹的断代需要技术测定和文献记载肯定。但是据我所知,三代时期没留下多少文献,有许多遗迹太久远难以判定年代。假设有一个在当时生活过的古人,他这一生看到的所有的事情都还原成视频给你做依据,那这对断代研究是不是大有好处?”

    齐萌在旁边插了一句:“就像小说一样,不过人家是穿越,从现代穿回各个时代。而咱们是反穿越——坐在现代看着主角在古代度过一生。”

    反穿越,文璐对这个词不熟悉。但,没有考古学家能拒绝一个可以观看真实历史的机会。

    她说话结巴起来:“也就是说,只要有遗骨就可以提取古人生前记忆?!比如楼兰古尸、马王堆幸追夫人?”

    俩人点头,文璐双眼放光,急迫地说:“那要是用商朝人的遗骨来提取记忆,就能看到3000年前真实的商朝是什么样子了?”

    “你要求也太低了。要是有商纣王的头骨,我都能让你知道妲己的胸围。”齐萌摇着手指嘲笑她。

    文璐决定不跟他解释了,纣王其实姓子名受,死名为帝辛,“纣”是周人灭商之后给他安的恶名。

    她当然没有帝辛的头骨,但她迅速决定了用谁做实验,那个骷髅现在就躺在观察仓中央。

    主显示器把骷髅的各个角度放大得纤毫毕现:十个银灰色的智能探头像一条条狡猾的蛇,绕着骷髅来回探测。有一条还从那黑黢黢的眼洞直接钻进了颅腔里面。

    文璐胃里直抽,她死后绝对不想被这些玩意儿检查。

    “噫~这人被爆头了?”李享敲了一下键盘,一个探头游到骷髅头顶,屏幕上出现了放大50倍的头骨。

    暗黄色质地的颅骨上蜿蜒着几条接缝,头顶正中是硕大一枚暗绿色箭头,有一半扎进了头骨里面。露在外面那半截已经腐锈得残缺不全,钉在头骨内的那一半却依旧倔强,箭头周围的骨头泛着一抹不祥的灰绿色。

    “青铜镞,也就是箭头。根据青铜镞附近的骨骼颜色判断,这人头顶中箭后又活了大约1年左右才死去。”文璐解释道。

    话音刚落,一个电子女声响起:“测算完成。”

    齐萌做了个众卿平身的姿势:“老李,开始表演吧。第一幕:容貌复原。”

    文璐双臂环抱靠在一边,看着观察仓投射出的三维颅骨在室内旋转着。慢慢,颅骨上生出一层层的肌肉血管,然后是皮肤、毛发。最后,一个大约30上下的男子的头部出现在三人面前。满脸胡髯,浓眉下的一双虎目格外有神。

    这张脸太熟悉了,研究所早就进行过复原,没什么误差。

    可让她意外的是,还原在头部完成后并没有停止,而是继续向下生长。很快,脖子、躯干、四肢依次出现了。一个3000年前的男性全息图像出现在空中,个头中上,宽肩瘦腰身材壮实。

    文璐移开了视线,齐萌啧啧评论着:“这老兄身材不错嗨,居然还有腹肌。”

    李享继续敲击键盘。显示器上的数字代码飞速更新着,那男子的四维影像在半空中忧郁地注视着他们。齐萌对着它做了个请的手势:“来,告诉我们你的故事。”

    男子没有说话,电子女声一板一眼的声音开始播报:“性别:男。出生地:河南安阳。死亡年龄:35岁。活跃时间:距今3400年前。”

    3400年前,大约相当于史书上的武丁时期。测定结果完全正确,文璐惊得眼镜差点滑掉。

    别的还罢了,出生地这一项是需要动用锶元素测定的。必须要将遗骨牙齿中的锶元素浓度和各地土壤中的锶元素做对比、测算、率选,没个把月压根拿不到结果。可这程序只扫描了不到十分钟就得出了这个结果?

    她的反应让齐萌很高兴,他鞠了个躬,眉毛眼梢都是得意。

    电子女声再次提示:“标本测定结束,还原影像开始。时间:标本死亡前10年。开始解读。”

    “这就开始了??”文璐还没准备好。

    室内灯光嗡一下暗了下来,探测厢投射出一道淡蓝色光束。这道锥形的蓝色投向空中后立刻伸展开来,从一条细线开始向两边延展,一块块45英寸大小的画面层层叠叠,在三人面前形成了一座全息影像墙。

    起初,影像有些模糊不清,蒙着一层类似屏幕噪点的雪花。李享埋头调试,口中念念有词。不多时,图像开始逐渐清晰,许多画面已经可以看清楚了。

    文璐指着一面大一点的图像失声尖声叫道:“四重阿房!!!那是……太室!!是王城!!洹河!洹北王城!!居然……居然……”

    这座王城文璐研究了近十年,如今它以这样立体的形式突然出现在眼前,这位考古学家几乎要站不住了。这几十块影像各自播放着不同的画面,文璐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错过什么。

    “大象!!!是大象!!!”

    象群在一块影像中囔叫着,甩着鼻子缓缓踏过画面。象群下面的一块影像里跪着一群反绑着双手的人,文璐瞪大了眼睛,眼看着这些人挨个被身着皮甲的武士挥斧剁去脑袋。

    “杀殉!”

    齐萌和李享隔空击了掌,太顺利了,这下可以推广开大赚一笔了。齐萌开始算盘起来,先跟公安部合作把这技术用在刑侦上,有了这个资质,下一步再……

    电子女声打断了他的幻想:“警报!标本脑电波过强!系统无法模拟,解读即将停止。”

    “不不不不!”仨人一起大喊。

    没有用,那些影像屏一块接一块的消失了。最后一块影像持续的时间最长,那上面是一个长发垂肩,额束羽带的女人,一双凤目噙满了泪水。她缓缓拉开长弓瞄准了屏幕外的文璐。

    “解读结束。”

    凤眼女子喀一声消散在黑暗中。室内灯光随即亮了起来,文璐跌坐在地上,愣愣地盯着空旷的天花板。

    重启系统需要先进行排查,李享皱着眉看了一会儿那些分析数据,回头问文璐:“这个标本生前似乎受过严重的脑部撞击,所以系统才会产生混乱。你从哪找的这个标本?他生前似乎经历了不止一次这样的重伤,这突变剧烈到把系统都震掉线了。”

    “不会真是纣王吧?”齐萌瞪着观察仓。

    “当然不是。这个头骨出土于殷墟M260号大墓的陪葬墓中。哦,M260就是后母戊大方鼎出土的那座大墓。”

    文璐解释说:“过去十年来我们一直在洹河北岸研究那座商城遗址。那座城在甲骨文和史料中都找不到记载,建立年份却比如今的殷墟还早一些。我的老师们推测,这座城极有可能就是盘庚迁殷所建的王城。”

    “我个人在私下叫它盘庚城。有痕迹显示,洹北商城毁于一场非常严重的大火。并且毁坏之后就被遗弃了,再也没有使用过。自它陨落之后,洹南的殷墟宫殿群才开始做为王城使用。”

    她指了指那个头骨:“这个人的碳十四年代测定与那座王城存立时间一致,所以我选了他。希望他能带我看看洹北商城。”

    屋里安静下来,计算机轻微的嗡嗡声都显突兀。齐萌嘟囔了一句什么,他不老明白考古学家的执着。

    半晌,系统终于排查结束。李享凑到屏幕前看了很久,抬起头里看着他俩,脸上似笑非笑:“我有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没人说话,李享等不到回答,自顾自说了起来:“好消息是可以重来一遍,坏消息是只能来这一遍。这个标本不仅生前脑部受创,而且在最后几年情绪波动极大。计算机只能承受一次这样的强度。”

    想了想,他又补上一句:“进行完之后,这套系统必须进行重新升级研发。目前的情况太不稳定了,不能贸然上市。”

    文璐只听到可以重来那部分,她欢呼一声催促快点开机。

    学者都没什么经济意识,齐萌只好跟她解释:“文教授,情况有变。原本我打算把视频录下来给你。但是如今技术不能上市,为保密起见,这次就不能给你视频了。你只能看,不能录。”

    他指了指文璐拿在手里的华为:“也不能自己录。”

    没想到文璐爽快地把手机扔到了一遍,从背包里摸出个线圈笔记本来。她咔哒一下按下水笔,满脸期待地问:“做笔记可以吗?”

    系统又开始启动,电子女声播报:“标本探测结束,开始解读。时间:标本死亡前6年。”

    “哎怎么变成6年了?刚才不是10年吗?”

    李享一摊手:“大概他是在那几年受的伤吧,如今只能复原到死亡前6年。”

    室内一黑,图像蹦了出来。先是一根线,接着缓缓伸展开来,大大小小的画面层叠排布,叽叽喳喳的声音交错在一起。

    “影像综合已完成。”

    随着最后一声播报,那些小画面都不见了,三人眼前是一面墙高的硕大全息影像。

    那上面浓烟滚滚,显示出的正是3000多年前的商朝画卷。出现在“荧幕”上的,是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

    三人坐了下来,见证着这场“反穿越”——头骨的主人生命最后的几年。

第1章 西土

    戈长老没有想到,自己会死在这么远的地方。

    如今是昭王在位第30年,那场血雨腥风已经过去了9年。戈不再是备受昭王宠信的器族大长老,羌人叫他老戈头,是一个在西土外追随羌人小族讨生活的普通老人。

    不过如今叫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他就要死了——一支要命的铜箭从背后贯穿了他的胸腔。

    戈长老轻轻吸了一口气,那支铜箭猛一耸动,剧痛从胸前直抵手足指尖。他翕动着嘴唇,挣扎着开始骂人——虽然挨骂的对象正在试图救他。

    “弃……你这个该扔的东西!因为你,我的族人、儿子……都死了……”戈长老圆睁双目,喉头哽得咯咯作响。

    挨骂的男人耷拉着脑袋。剃成羌人模样的后脑勺早已晒成了棕灰色,他的头埋得很低,只能看见满脸虬结的络腮胡须。

    爱骂就骂吧,弃一声不吭。

    几年前他曾跌落山崖,醒来后脑袋就不太灵光,什么都记不清楚。只隐约记得曾经有一尊巨大的铜鼎,再有,就是戈长老告诉他的那些事了:比如他俩是父子,比如他们原本是殷地的器族人,因为铸一尊享给后母戊的鼎触怒了商王,这才逃离殷地远遁西土。

    一阵风带起了小棚子前挂着的两片草帘,有隐隐的喊杀声飘了进来。老戈头住了口,一丝歪歪扭扭的血线顺着嘴角滴了下来。听了一会儿,他揪紧弃的衣衫:“是殷人……他们找来了!”

    尖锐的铜簇在老人的肋骨之间露着头,随着他的话语上下耸动。父亲不许弃施救,弃只能别开头不去看那可怖的铜簇。

    炉子里的木炭烧到了树结,“咯”的迸了一声,火花四射。小炉顶上架着的大口陶瓮正袅袅地冒着白烟,弃瞅了瞅那烟,知道再过一会儿瓮里散碎的一点儿绿矿石就会融成黄灿灿的铜液。

    他这么一走神儿,老戈头却忽抽搐起来。外面的喊杀声消失了,一股子难闻的烟味飘了进来。弃只觉得怀中分量越来越轻,似乎气息正从父亲身体里溜走。老人灰白的嘴唇张了又合,似乎竭力想说什么。

    弃连忙伏下身去谛听,那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要是被殷人被抓住,你就说自个是器族人,名叫弃。父亲叫戈,还有个弟弟叫幽……”

    “他们……殷人……是因为后母戊鼎才追来的……大鼎的事你千万不要查……逃……逃……”

    突然,老戈头的四肢一滞,整个人耷拉下来没了气息。

    又一阵烟蹿进来,焦糊味儿更浓了。

    弃摸着父亲的脖颈,许久才轻轻放下尸首站起身来。他提起一把石锤,抡圆了胳臂在棚内砍砸起来。

    棚里拌细沙泥土的料坑、半成品的泥模、烧成的陶范……不一会儿统统被砸得稀烂。弃砸了又砸,直到工棚里再剩不下一点儿完整的冶铸痕迹才停手。

    然后,他对着父亲磕下头去。一个、两个、三个,直到额头渗了血丝才直起身来。

    那张脸庞已经呈现出怪异的青白色来,紧闭的双眼再也不会睁开。弃一咬牙,决然站起身来冲着火炉走去。

    陶瓮还慢吞吞地冒着烟,弃用木棍夹起它来,里面的铜液已经融化,通红的木炭外覆罩着一层薄灰色。弃歪着头躲避瓮体蒸腾出的灼人热浪,一面将陶瓮举到了父亲头顶。他双臂直颤,陶瓮跟着抖个不停。

    又一股烟味儿蹿进来,喊杀声似乎又响起来了。弃闭上眼,两膀肌肉隆起老高使劲往下一斜,陶瓮里的东西哗啦啦倒了下去。

    哧啦~皮肉烧灼的焦臭味猛地蹿起,比外面的烟味儿更浓。戈长老的脸淹没在燃烧的木炭中,一片杂乱的灰红色混着些许明亮的铜液。灼热的亮金色沿着头颅缓缓流动,最后落在地上呲呲冒着烟向弃蜿蜒流去,

    弃倒退几步,踉跄着离开了工棚。

    父亲,休息吧。再不会有人认出你了。

    一出工棚,呼号砍杀之声忽地大了起来。眼前浓烟滚滚,昔日给他父子俩提供饮食的羌人小邑已经消失在火中。在那蹿天的烈焰中,商军士兵正在进行着一场屠杀。

    这些兵士效率极高:战车围在村外,先放箭射杀抵抗的青壮年,再由徙兵分成小队将村子分割成一块块进行清扫。羌人的房屋都是半地穴式的草棚子,跑不出去的妇孺都躲在自家地穴下发抖。殷兵推倒地上的木柱草顶压住出口,再纵火焚烧。浓烟倒灌进地穴,很快村子里就没有活人了。

    “天杀的殷人!”弃的络腮胡子不住的颤动。

    这里是西土边陲,远离大邑商范畴。这里的羌人接纳了他们,给了父子俩几年安稳日子。现在全邑人因他遭屠,自己却只能窝囊逃跑!

    不就是铸造一尊铜鼎时出错了吗?!这么多年过去了,商王怎么还这么不依不饶!再说就算如此,这些羌人又有什么错!弃一拳砸向木柱,拴在柱子上的一匹栗色公马吃了一惊,不满地喷了个响鼻。

    弃想解开马,偏那缰绳栓得极紧,一时难得解开。他正较劲,忽听一阵脚步声噗噗踏踏越跑越近。弃暗骂一声,抓起长弓箭菔隐藏起来。

    脚步声越来越响。不一会,一个13岁的羌人男孩出现在土坡上,他两臂乱舞,嘴里不住地叫着:“大哥!弃大哥!”弃看得真切,来的是村头六叔家的小五。这娃娃平时就爱跟着他乱转,伶俐得紧。

    可他是怎么逃出来的?弃慢慢踅出来,一只手抚上弓弦。

    小五麻木地迈着步子,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了,只记得那些深深浅浅的红色。

    那红色从娘亲的脖子切口处往外喷射,溅在殷兵的玄色皮甲上。姐姐尖叫着冲上去抱住母亲,几个殷兵围住她,似乎很享受这羌女的尖叫声。小五颤抖着翻上矮墙,往下跳的时候正看见一个殷兵对着姐姐高高举起木杵。

    “咚!”木杵砸下去,小五掉在墙外。

    他哽着一口气,不哭也不回头,只死命往村外跑。可是逃没多远,一队殷兵就吆喝着跑过来了。小五立刻滚倒在路边尸堆里装死,耳听得脚步声过去了,这才微微张开眼。一抬头正看见隔壁家的小胖子趴在旁边看着他。

    “你怎么在这?快走!”小五抓住伙伴的手就跑。这一抓却觉出分量不对,回头再一看,自己抓着的是伙伴的半截身子。

    尸首大睁着眼睛,整个身子从肩膀处斜着背劈成了两半,脱出的内脏散发着青草似的味道。小五猛地缩回手,连滚带爬向村外逃去。

    撞撞跌跌爬出沟渠,小五几乎是无意识地往村外的小工坊里跑。

    他喜欢那对铸铜镞的父子,尤其崇拜弃大哥。整个村子只有他们父子俩会铸造铜器,爷爷说他们应该是器族人,器族是被商王养在殷地专门铸造铜器的。弃又是个少见的大个子,所以小五一直认定他无所不能。

    现在看到弃,小五终于绷不住了。他嚎啕着:“弃大哥!我爹娘他们……”

    哭喊嘎然而止,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弃拉开了长弓瞄准了自己:“弃大哥……你……你要干嘛?”

    嗡的一声,长箭劈面射来。小五双膝一软,抱头跪在了地上。

    “我不想死……”

第2章 追兵

    嗤嗤两声闷响,激起惨叫连天。

    闭眼等死的小五忽觉身体一轻,睁眼发现天地颠倒了个儿——自己被弃拦腰抗在了肩上。他刚才站的地方不远,有两个中箭的殷兵正翻在地上打滚,其中一个像是射中了眼睛。

    “弃……弃大哥……”小五鼻涕眼泪一起往喉咙里倒灌:“我以为你要……杀我。”

    扛着他的弃拔腿飞跑,装满铜箭的皮菔哗哗碰着大腿:“你看见殷兵了吗?有战车吗?有多少?”

    小五倒趴在他后背,也不管对方看不见,一颠一颠儿的猛点头:“有!有好多,长长的一排都在村口守着。”

    弃默算了一下从村口到这里的路程。小工坊离村子有八百步的距离,殷军没有骑兵,急行冲锋都靠双马拉的战车。虽然殷人把战车造得极尽轻便,可双马单辕毕竟还要加上三名士兵的重量,速度肯定不如单个马匹快,他应该还有时间逃。

    正算盘着,小五突然尖叫道:“趴下!!”弃耳听得脑后有破风之声,立刻反手夹着小五就地一滚。几支箭擦着他胳臂将将飞过。弃一把将男孩推下土坡,吼了一声:“骑马往后山逃!马识路!”自己返身抽箭架起长弓。

    “罢了,死就死吧。”弃眯起眼睛,好歹死前还能救下一个娃娃。

    十余面图案各异的旌旗烈烈飘扬,一排战车队列呈镞状排列气势汹汹扑将过来。最前端战车的战马额前有烁烁麟光,那是用海贝装饰的铜的卢,只有大邑商的高等贵族才会有这样的马具。

    弃挑了挑眉毛:啧啧,商王真记仇啊。派来这么大的阵仗来就为追捕两个犯错的器师。他拇指扣紧弓弦,箭头瞄向那辆头车。

    即将进入弃的射程时,头车的驭者拉停了马车。

    “该死。”弃骂了一句。其余的战车从首车两边分散开来,将他围在了圈当中。弃稳稳地站着,眼角的余光依次掠过战车:“一、二、三……”

    一共二十五辆战车,每辆车上除去驭者之外还有一个持弓的射者和持戈的击者,再加上每辆车四周跟着的150个徙兵,密匝匝一个包围圈把他困在中间。

    首车上的旗帜适时展开,绛色旌旗上盘踞着硕大一个图腾般的字——“蒙”。

    弃心里一咯噔,是蒙侯,父亲说这位在大邑商也是出了名的残暴。

    怎么会派他来?

    大邑商号称邦畿千里,除去王宫所在的殷邑,四土四方还有许许多多实力不一的邦邑方国。相对的,商人军制采取的也是王师与地方军队相整合的办法。

    殷邑的三支精锐王师常年保持在千人左右,其余各邦邑私兵人数从几百到上千人不等。每有战事,商王便会征召各族私兵编入王师,再视其人数实力封册其族长军衔。私兵多的最高可封为师长,统领整师。再往下就是旅长、行长、百人长。

    眼前这位蒙侯便是东土大邑蒙族的族长。除了惊人的儿孙数量,他的嗜杀贪名更为人熟知。弃听父亲说,这个蒙侯以杀人为乐,出外征伐每到一处必将活人杀光、粮畜抢尽最后再将城邑一把火烧掉。弄得昭王也很头疼,近些年已经不派他远征了。

    现在,蒙侯居然出现在这西土之外的羌方。弃居然有点自豪:他们父子俩这两条命还真贵重,居然能劳动这位煞神。

    指挥车上的蒙侯活动了一下脖子。昭王赐的铜盔有些重,可是金光灿灿的又舍不得摘。他左右转动着脑袋,扯得脖颈发出几声轻微的咔吧声,待舒坦些了才斜眼打量着车下的弃。

    那汉子一脸的连鬓胡髯,半张脸孔都遮在了里面,此刻正挽弓搭箭瞄准自己。

    “那羌奴!”蒙侯朝地上吐了口浓痰:“听说你父亲会铸铜镞?”

    他叫我羌奴?他不知道我是器族人?

    弃不动声色:“他死了。”

    “放屁!不过就中了一箭,哪会死得这么快!”

    “人老了,扛不住。”

    “那你呢?你会铸些什么?”

    弃眯起眼睛:蒙侯好像真不知道我的身份。那他为什么来羌地杀人放火?没听说有哪个部落叛乱啊。

    想了想,他大笑两声试探道:“我跟我爹不一样,我什么都不会。”

    这笑声引起了蒙侯旁边一辆战车的注意,那辆车上的尊者向前探了探身,瞪眼打量着弃。

    蒙侯曲起手指车箱板上敲打:“你会不会得由本侯判断。去!拆了那工棚,去看看里面有没有别的铜器。”

    那小工棚里要是有个把矿石铜锭能带走最好,要是这人真会铸点别的器皿,那就带回自家邑中当个铸造奴隶,铸个铜铃铜镞也行。也不求精美,毕竟也不是正统器师——器族可是在昭王手里圈着呢。

    一队徙兵呼喝着冲下山坡,直奔小工棚。弃飞快转着念头:看来蒙侯不是来抓自己的,他以为自个只是个会铸点小玩意的羌人。虽说这比我器族身份好一点,可万一自己在工棚里毁的不够彻底,有哪个陶范砸得不够细碎,给他找见了难免发觉端倪。不行,得赶紧脱身。

    远处村子还在冒烟,蒙侯懒洋洋地依在车栏边上,偏着头欣赏自个得杰作。弃把心一横,缓缓放下长弓向蒙侯方向迈了一大步。四周立刻响起士兵呵斥他停下的声音——但是没有人放箭。

    弃有数了:蒙侯果然如传闻中一样贪得无厌,他是想要活的铸器人。

    于是他继续向前,边走边把一只手拢在耳边装傻充愣:“乱喊个啥?听不懂!”

    蒙侯只瞄了一眼,没理他。弃又迈了几步,终于听得几声弓弦开合,数支铜箭从四方飞来,铛铛铛钉在他身前脚后的地面上。他站住了仰头大笑道:“什么天下无敌的商军,这射术还不如我羌人小娃娃准。”

    商军队伍里爆发出一阵不满的骚动,蒙侯下巴略抬,两条浓黑眉毛在鼻子顶端拧在一起:“聒噪得很。去!把他的两条腿打断!铸器之人有手就够了。”

    后面两句是说给殷兵听的,立刻有两行持木杵的徙兵冲了出来。

    弃立刻搭弓放箭,冲在最前的一个徙兵惨叫着倒地。后面的人越过尸体继续冲,弃低头躲过一记锤击,两手撑地踹倒两人。接着也不起身,半蹲在地快速连发数箭,徙兵们居然给挡得攻势一滞。趁这空儿,弃向前疾重直奔蒙侯。

    蒙侯看得有趣,右手两指在空中一勾,喝道:“陪他玩玩。”

    徙兵立刻变阵,杵兵后退,戈兵上前。

    戈属于远程攻击兵器,可勾可刺不必接近敌人。长戈从四面八方向中心处的弃刺过来,戈尖相撞,锵锵交错,在弃的脖颈和肩膀处汇合,顷刻间组成一张结实实的网,弃被牢牢按在当中。

    待要反抗,却有人发一声喊,所有戈兵一起用力,硬生生将他按在地下。弃还要挣扎,头上身上立刻挨了几下。

    “把他带过来。”一个野鸭似的嗓子在人群外叫道。原来是蒙侯后面那两战车上的尊者,执掌军中射手的左射亚。

    立刻有七八只手把弃提溜到前面来。左射亚揪住他顶辫一扽,瞪着双三角眼死命打量,从额头一直看到乱蓬蓬的胡子,似乎是想从这张脸上看出什么来。弃还没来得及开口,左射亚猛一下扽掉了他一小片胡须,疼的弃破口大骂:“你干什么?!”

    听了这一嗓子,左射亚的黑眼珠简直要翻到眉毛上。他揪住弃瞪了半晌,低声问:“你……不认得我了?”

    弃一惊,拗过头不理他。左射亚嘎嘎一笑,松了手吩咐兵士:“绑了押走!”

    后面的蒙侯早等得不耐烦了,左射亚理了理身上的铜泡皮铠,施施然去跟上司复命。经过弃的时候他俯下身小声说了句话——

    “当年后母戊鼎浇铸时,我见过你。”

第3章 器族

    怎么?这公鸭嗓子认得自己?

    完,本以为蒙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哪知道还能碰见熟人!

    弃拼命回忆大鼎浇铸那天的事,可是和以前一样,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那鸭嗓子左射亚跟蒙侯叽咕了几句,手叉在腰上高声叫道:“绑了!”

    几个杵兵拿着绳子扑上来。弃狠命挣扎,奈何双拳难敌乱棍,整个人被无数双手牢牢揞住,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左射亚远远看着,面上挂着一抹诡秘的笑。

    忽听得咴咴儿一声,一匹栗色大马嘶鸣着奔踏过来又踢又踏。两个杵兵被那后蹄蹬到,一时骨断脑裂惨叫声四起。左射亚大叫放箭射马,然而那马有如神使,左突右冲折返奔踏,不等射兵搭弓就已经突到了弃的身边。

    压住弃的商兵眼看着偌大的马蹄冲自己踏来,忙得各自躲避。弃趁机扒拉开肩上身上的绳索,一抬头,只见自家那匹栗色马儿正前踏后蹄咴咴直叫。再一瞅,那马肚子侧面牢牢抓着一瘦小的身影,是小五。

    “弃大哥!快!”

    羌人放牧为生,小孩子五岁就能骑马。小五四肢扒紧马腹,拼命向弃招呼。

    弃快跑两步向上一跳,抱住马脖子,腾空半圈翻上了马背。坐稳之后右手持缰,左手把小五捞上马背,然后猛一拽缰绳,大马在蒙侯战车不远处人立而起,高高仰起前蹄。

    后排战车上发出阵阵惊呼:“蒙师小心!”

    头车上的蒙侯只一挥手,朝着马背上瞪过去。弃正朝他看过来,二人目光一碰,蒙侯咧开嘴巴露出一口黄牙:“好羌奴!”

    弃懒得废话,拨转马头反向而去。只要转过土坡,在工棚后面就有一条隐秘的山路,这匹马被父亲训过认得那条路。商军不熟悉地形,那条路崎岖狭窄也容不下战车,只要跑到那里就得救了。

    蒙候哪能容他逃走?立即驱动战车追了上去,车阵紧跟其后,奈何地势不对,下坡时几辆战车撞在一起,人仰车翻。后队战车无法通过,只好纷纷停住。眼见得一马两人绕过工坊,只有蒙侯和寥寥几辆战车勉强跟上。

    越过工坊,前面又是一处高坡。只见前面的大路缓缓下坡,形成一条曲折的弧线,盘绕在绵延的原野上。蒙侯见那路的尽头是一座苍翠高山,不是平原,战车必然无法前进。他抄起长弓对准前路上那一马二人放箭。

    然而路面颠簸不平,几箭过去都落了空。蒙侯不由怒火更胜,哇呀呀大叫:“那羌奴!本侯乃商王驾下右军师长蒙侯是也!立刻给本侯站住!!!”

    弃只顾策马狂奔,对这追问竟是理也不理。

    蒙侯接连两箭都因车厢剧颤失了准头,恼得一挥长弓,正抽在御者脸上。那御者吃痛,鼻涕眼泪一起下,手不自觉地松开了缰绳。蒙侯抢过缰绳连喝带赶,两匹驭马就觉颈下皮轭忽一松又猛一紧,一起发力狂奔,马头不多时便赶上了与栗色马的马尾。

    小五大叫起来。蒙侯一手持缰,一手取下插在车上的长戈横砍过去。眼见路面即将收窄,弃便将缰绳塞在小五手里,自己欲回身与蒙侯拖延一会儿。哪知刚一回头,便见一黑影劈头啄来,忙向后一趴将将躲过。

    一击落空,蒙侯的上唇撩得更高,暗红色的牙龈都露了出来。这羌奴竟不肯乖乖受死!

    他怒不可遏,使足了力气回手又是一戈。弃刚刚直起身来,不防蒙侯如此迅速的一击,只顾得上让过戈尖,却被戈柄扫中左边脑袋。当下眼前一花,身子便要向下栽去。

    蒙侯哈哈大笑,正要挥戈再击,路却到了尽头。栗色马熟知地形,左右折返一个小蹿便进了林中。反而蒙侯的两匹战马收蹄不住,乱纷纷折头拐弯,一冲一拽拖着战车在窄路上划了个大大的弧度,车轮咯嘣嘣碾过草地石子,最后横挡在后车前头。蒙侯一个没抓稳,嗷唠一声载下了战车。

    紧跟其后的战车上的是鸭嗓左射亚,一见弃已经脱身,他忙喝令众兵士停下先顾师长。

    “蒙师,蒙师,还好吗?”左射亚倒是殷勤,就是那声音实在瘆人。

    蒙侯一落地便就势翻滚开去,摔得并不很重。此刻已经自个站了起来,一见手下居然没人追上去,气得暴跳如雷,一叠声要人继续去追。

    这可不行。那人不能落在蒙侯这傻子手里。

    左射亚作出一脸为难状,支吾道:“这山绵延不绝林木茂盛横生,内里不知有多少猛兽烈禽。蒙师是奉了王令震慑羌方的,若为个逃羌損兵折卒,实在不合算呐。”

    这话被旅长们听了进去:各旅的兵那都是自己的族人,奉命勤王事不敢推脱,可为了区区一个逃羌折损自族兵士谁也不乐意啊。于是几个近支旅长互相飞了眼风,纷纷上前劝解。一群人安抚好久才劝住了蒙侯,左射亚赶紧下令大军按旗整队,准备回转。

    一时间钲铙之声四起,兵士各归各旅。

    正要返回,忽有一小行长跑了过来:“报蒙师!属下在那小作坊里发现了这个!!”说着,便呈上一个小物件。

    “什么破土块,扔了吧!”左射亚瞅了一眼,好似不在意抬脚一踢。

    小行长忙争辩道:“不是土块!上面有花纹!”

    “闭嘴!”左射亚瞪着这个多事的笨蛋。

    那陶片滚落在一边,蒙侯远远瞅着那淡红色碎块有些怪异,便叫人捡过来细看。一看之下,那碎块上凸起的纹样虽然残破,却赫然认得出是一个怒目撩眉的空鼻怪兽纹残边。

    “这是大邑商的神兽纹!”蒙侯大吃一惊。他得到过昭王赏赐的铜器,自然认得出这上面的纹饰。

    “那这……莫非是个叫什么……模范?”模范法可是只有器族人才会的铸法,然而器族全族都被圈在大邑商不得外出。而这里可是北羌,远在四土之外,这里怎么会出现铜器模范?

    蒙侯探询地看着左射亚。此人初入大邑商时,曾做过司工手下的小铸臣,他肯定认得。

    果然,左射亚磨蹭半天,才慢悠悠地说:“当初献祭后母戊鼎时,曾传说有器族人趁乱出逃……”

    后母戊鼎!蒙侯记得那件事。

    9年前,洹河北岸忽起大火,王宫被焚毁成平地,昭王的正妻妇妌死于火种。由于她死于戊日,按照商人规矩,死名为后母戊。意即正妻、大王之母。

    说她是大王之母也没有错,因为她的儿子是有商以来的第二个小王——子弓。

    商王室的王权继承一向以兄终弟及为主,昭王立自己的长子为小王,这本身就是一场惊天动地的事。甚至有人传说,洹北王宫那场大火就是因为昭王立自己的儿子为继承人,惹怒了其他王室宗亲才出的祸事。

    但这也只是猜测,没人知道真相到底如何。倒是小王子弓性情大变,坚持要为母亲铸造一尊绝无仅有的铜鼎。

    铜锡本是立国之本,小王却命令器族的戈长老不惜代价铸造大鼎。最终,后母戊大鼎耗尽了当时殷邑的所有存铜,可最终铸成的鼎却有严重的纰漏,不得不进行二次补铸才勉强得用。

    这下终于触怒了昭王。他不能杀掉自己的继承人,便迁怒器族,将戈长老父子连同器族半数妇孺斩杀殉鼎,尸首殉入后母戊陵寝之中。小王则被放逐离开殷地,2年之后,小王在亳邑附近被山狼袭咬,掉落山崖而死。

    这整件事,蒙侯都没什么兴趣,他只对器族有兴趣。

    器族的前身是昆吾族,天下唯一会铸术的族裔。自大乙灭夏之后便一直将其安置在王宫附近严加圈养,几百年来代代如此,极少有杀殉先例。当时的杀殉令一出,内外服不少大族邦邑都蜂拥而至,想趁乱救走一两个器族人回去给自家族邑铸器。

    蒙侯当时也想去捞几个器族人出来。奈何负责看管殉人的寝渔与他平时就不对付,居然对他的暗示装聋作哑,搞得蒙侯只能悻悻而归。如今忽然在这西土出现个会铸器的,难道说当时有人成功捞出器族人来了?

    似乎是为怕他不信,左射亚又补上一句:“那殉杀一共持续了7天。昭王只第一日到场,后来由大宰与寝渔负责。所以……”

    所以刚才那羌人真是个逃逸在外的器族人?

    蒙侯双目圆睁,那可不能给他逃了!

第4章 入山

    原以为此次羌方之行没甚油水可捞,没想到还能捡到个宝!蒙侯心花怒放:可不能给放跑了!

    派谁去追呢?他略一思索,想起距离此处最近的是邠邑,便喝道:“旅邠何在?!”

    邠邑挨着羌方不远,是西土内最早归顺大邑商的小邑。此次邠侯派了长子出征,领一支旅的族兵随军勤王事。

    旅邠应声出列。蒙侯见这青年眉目疏朗倒也清秀,偏偏长了个浑圆鼻头,显得整个人有一丝憨厚。他一撇嘴,问道:“旅邠,你对这附近地形可还熟悉?”

    “回蒙师,本旅中有老成兵士熟识地形。”

    “好。你将车兵留下,带上五行徙兵进山追赶那羌奴。记住,务必活捉!!”

    “是!”

    另一边,左射亚早在蒙侯着急跺脚的时候就走开了。他跟着那小行长一路到了工棚里。

    棚内给翻了个底朝天,地上东一堆西一堆都是泥陶碎块。左射亚在碎块间穿行,一块块拨开审视,最后来到了熔炉旁。

    那小熔炉已被砸烂,草泥烧制的炉膛内壁已经陶化,木炭和炉渣散落一地。炉旁有具尸体,原本是头的部位被木炭埋住了,散发出难闻的焦糊味。

    左射亚用棍子把那些木炭拔拉开,尸体两个眼窝处覆着的铜液还在袅袅的冒着烟。他拨弄了一下那焦糊的圆颅,看不出什么,遂又捏起尸体的那两只大手端详。那两只粗糙手掌生满胼胝,正合铸器之人的双手模样。

    小行长歪头躲着那焦臭味,忽瞥见官长面色越来越怪,赶紧问:“大人,有什么不对?”

    “没有。”左射亚猛地站起身来:“都烧了吧——不必给蒙师知道。”

    太阳开始往西偏去,蒙侯的大军浩浩荡荡向南进发。在大军末尾,有一个徙兵悄然离开了队伍,朝着东方飞奔而去。

    东边是大邑商的方向,那徙兵是左射亚派出的信使。他怀中揣着一只胶泥封口的小陶匣,里面的竹简上只有寥寥几个字——

    “羌方遇逃器,父死,子似小王。”

    就在蒙侯摔下马车的时候,栗色马冲进了林中。小五没想到这森林中居然有一条能容马驰骋的窄道。他大喜过望,一个劲催动马儿快跑,直到再听不到后面的车轮声才稍稍放松。正跑着,他忽觉背后一轻,原来弃终于支撑不住,从马上掉了下去。

    小五赶快喝住马跳下来,弃已经滚入了草丛中。男孩扒开野草扑过去,就听弃含糊地嘟囔着什么。等他拨开糊在弃脸上的头发,却见那左边脑袋赫然一片血污。

    “弃大哥,你的头!”

    弃勉强抬起眼皮,冲他呲了呲牙:“没事,走吧。”

    他咬牙往起站,小五钻在他腋下使劲撑着才把他弄上马背。弃忍着头疼,一句一停地给小五交代着:“这条小道可以直达马羌。前面路尽了也不用担心,这匹马经过训练,跟着走就行。”

    说到这,弃忽然想到,为何父亲只训了一匹马?难道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活着离开这里?

    那股皮肉焦糊味又涌了上来,弃头疼欲裂。他捂住脑袋,不愿意想起父亲最后的样子。一代器族大长老,没有陪葬没有棺桲,甚至连个全脸都没留下。

    那些追兵,弃竭力把思绪转移到蒙侯身上。他确定蒙侯不是来抓捕他们的,就连那个鸭嗓子也只是偶然才认出了他。可这说不通,羌方最近并没发生过叛乱,没理由招来商军。而且一来就是灭族屠村,也不像是为了抓羌人回去做人牲祭祀。那么,昭王为什么要派那煞神远徙千里来西土?

    是不是大邑商出了什么变故?

    昏过去以前,这是弃脑中浮现的最后一个问题。

    当晚,眉月初升,蒙侯在百里外的军营里生着闷气。

    军帐里气闷,蒙侯大踏步走到外面。夜风微凉,空气里充斥着好闻的青草气。蒙侯长长地吐了口气环视四周,20辆辎车呈环形驻扎在自己周围,外圈是100辆轻便的战车,再往外是分族扎营的各地族兵。篝火星星点点,从他脚下铺排开来。

    看看手里的泥范碎块,蒙侯的眉头皱得更紧。

    到手的肥羊怎么就让他溜了!会铸术就一定能寻铜,铜矿啊!有了铜矿和铸术,蒙邑就不用再仰仗大邑商的鼻息了!

    大邑商!他斜眼向旁一瞥,5步外的左射亚分外扎眼。

    昭王把这个鸭嗓子安插在自个身边,分明就是不信任自己这些外服侯伯!就因为蒙邑的位置在东土外服,地位便处处就不如内服官——像雀侯那样的内服侯,出征的时候就不必安排射亚随军。

    想想真是憋气!这个叫舌的左射亚原先也不过是个小族众人,在自个国邑中见到族长都是要跪拜的卑贱身份,现在因为大宰的提拔居然也能对自己立拜不跪了!想起大宰,蒙侯阴森森地笑了一声,那傅说没做大宰之前也不过是个筑墙的囚徒。等着瞧,我倒要看看,有一天昭王崩逝了,你们这些寒酸众人还能活多久。

    他清了清嗓子,左射亚立刻向前几步拱手长立。蒙侯挖苦道:“左射亚大人还不休息,难道是大宰那边有什么指示要通知本侯吗?”除了统领军中射手,这公鸭嗓子还负责军中与大邑商的指令传达,蒙侯对这一点尤为不满。

    “蒙师说笑了,是旅蒙有报。”左射亚无视蒙侯的自称。大邑商明令,一入军中,无论侯伯族长都只能以军衔相称。

    旅蒙是蒙侯的长子,此时正在南边的马羌。蒙侯不再跟对方计较:“哦?”

    “旅蒙报说,生事的马羌小族已被全歼。”

    不愧是我儿子,蒙侯满意地点点头。二人一时又没了话,左射亚说完了也不走,蒙侯更觉烦躁,把那小块泥范抛起又接住。左射亚也不出声,垂手站在一边看着那泥范一上一下。夜风忽然大起来,二人身侧的篝火被风一压,火光猛的黯一下。蒙侯接住泥范,一甩手砸进了火堆里。

    “啪”一声闷响,几个戍卫偷偷向这边探头。蒙侯乜斜着左射亚问:“舌,你还有什么事吗?”

    “北土那边,战事依然胶着。”

    蒙侯不以为然。

    那个时候的天下并不是大一统的王朝,更像个联邦制的政体,商王便是联盟首领。那些臣服于商的族裔大小、远近不一。有些称邑、有些称国、有些称方。商人按照他们和王都之间的距离,把他们统一划分为内服和外服。

    外服、内服、王都环环想套,像个同心圆。

    内服国距离王都近,商王的政令可以直接下达统治。外服国远一些,商王要在附近囤地设邑才能监视他们。

    其中,外服国最让商王头疼。为方便管理,商人按照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又把外服国以及更远、没有征服的地方称作四土、四方。羌方属于外服,又位于王都殷的西边,属于西土。而北土则是殷北方的太行山一代。

    土方、鬼方这俩游猎强族一向是北土边境上的两大威胁,去年春天,这俩不知道抽哪门子风,忽然联手入侵大邑商北土。

    本以为对方只是像以前一样抢个粮食夺些人口,没想到那俩像是商量好似得,一东一西配合作战,搞得大邑商不得不接连派军迎战。

    昭王与手下三大师长——雀侯、妇好、甘盘分率王师轮番赴北土作战,打了一年才击溃土方。一直到今年才得以集中兵力对付鬼方。

    偏偏这鬼方极为难缠,族人狩猎为生各个能骑善射,在北土大山中跟商军玩起了持久战战。你进我退,你退我扰,而商军中只有车兵没有骑兵,在山地战中无法施展,所以屡屡掣肘。

    如今大邑商内服动荡,外服不稳。羌方是西土最不安分的方国之一,为防它趁机叛乱,昭王便令蒙侯率军前来羌方坐镇。

    而蒙侯的方法很简单:干,就完了!

    羌方分为马羌和北羌两大部。蒙侯和儿子兵分两路,一路去马羌灭几个刺头小族,一路来北羌屠些个边缘小邑。两边一起开杀,杀得羌人闻风丧胆,吓得他们不敢作乱!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蒙侯现在满脑子只想着一件事——抓住那个器族人。

    他太贪心了,所以没看见舌尖那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第5章 信使

    一个人若心有贪欲,便很容易给旁人留下把柄。

    能从平民众人做到军中左射亚,舌最擅长的就是揣度人心。他话锋一转,提起了蒙侯挂心的事:“蒙师不必担心那器族人。属下认得旅邠,此人做事缜密,捉到人之后必会好好审问,仔细查证……”

    一句话戳了蒙侯心窝子:开什么玩笑!那小子要是知道他抓了个器族人,那还不立刻把人藏起来啊!天下就没有哪支族裔会对铸术和铜矿无动于衷的。

    “我记得旅邠是周族人,莫不是姬姓那个周族?”

    “是,周族是邠邑的主事大族。”左射亚笑着补了一句:“属下听说周人最是仔细,出门捡到根树杈也得攥牢了拿回家去烧火。”

    这下蒙侯更闹心了。他来回转了几圈,忽的想起件事:“本侯前些日子听见,邠侯得了眼疾?”

    “蒙师好记性。属下前往邠国登人时,邠侯是患了眼疾。”

    “这样啊。”蒙侯也笑了起来:“同为外服侯官,本侯该去探望一下。左右北羌局势平稳,暂且无事。舌,你派人通知旅蒙,告知他本侯率大军去往邠邑休整。令他继续留在马羌坐镇,不得有误。”

    “是!”

    舌恭顺退下。他已经让蒙侯相信那是个器族人,又撺掇他转道行军,这段时间足够信使往返了。不知大宰会给他怎样的指令。

    “小王”这个词如今已是个禁忌,从大乙灭夏立商一共只立过两个小王,两个都没等到登位就死了。这“小王”的身份简直是个诅咒。

    不过,本朝这位小王完全是自己作死。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舌还是想不通:母亲死了要厚葬当然可以,但非要耗尽王都铜锡来给母亲铸鼎厚葬,这就不像话了。他到底怎么想的?

    更重要的是,小王是不是真的死了。

    舌记得很清楚,5年前被当作小王下葬的那具尸体残破不堪,根本难以辨认。扶尸回殷的是小王的侧妻,她坚称那就是小王子弓本人,并自愿入陵殉葬。此举堵住了质疑者的嘴,再加上昭王本人悲痛欲绝,从此再没有人敢提起小王两个字。

    但许多人都不信小王死了。假死瞒名,这种事商王室不是没玩过。如今的昭王就曾经在四土流浪几十年,最后还不是照样做大王?这些人大多数都觊觎王位,他们绝不会让小王再玩什么王者归来。

    大宰是个例外。他辅佐昭王多年,权柄通天,不知道他得知消息后会如何处置。舌凝视夜空,心中默默期望别出岔子。

    世上从来就没什么万全之事,该出的岔子一定会出。是夜,舌派出的信使正不眠不休地向东赶,而那个疑似“小王”的人就不太好了——确切地说,是快死了。

    北羌与马羌之间这一段的丛林浩瀚无边。千年的大树肆意生长,灌木横七竖八遍乱拱,那条所谓的“路”其实不过是略微平坦,枝桠不太多的空隙地带而已。小五牵着马走到半夜才敢停下来休息。

    弃早就陷入了昏迷。小五勉强把他安置在一棵大桦树底下,原本想守上一夜,可他在火旁一歪就睡死了过去。也是合该俩人命大,一夜过去居然没有大兽前来滋扰。

    清晨,林间露水重,一轮湿漉漉的太阳球从丛林中上钻了出去。几声鸟啼惊醒了小五,他睡眼惺忪地坐了起来,往弃那边一瞅立即吓得睡意全无——弃的脸色已经惨白发灰,不像个活人。

    小五赶紧解开了弃头上胡乱包裹着的布条,就见他头侧那处创伤虽已结了血痂,可四周皮肉却外翻发白,隐隐的还有些淡黄色的脓液渗出,整个人也发起了热。忽然,弃睁开了眼,弓身开始干呕。

    “呕~”其实什么都吐不出来。弃那魁梧的肩膀一点点塌下去,最后打起了摆子。直抖得牙齿上下得得有声:“小五……”

    “哎,哎,我在呢弃大哥。”小五慌忙握住他的手。

    弃咧了下嘴,撑着一口气交代道:“我死了之后,把我烧了。包袱……扔了……”说着,他打起了哆嗦,呼吸也变成了倒抽气。小五慌得连声唤他。

    等这阵痉挛过去,弃把颈上挂着的铜韘拽掉递给小五:“我族中男娃成人时,都得佩韘行射礼。这个送你,你一定得活下去。”

    铜韘!小五吃惊地捧着那个小玩意。

    这是射箭时套在大拇指上勾弓弦用的护具,自己族人也有用,但质地不是骨制就是陶制,从没见过铜质的——何况上面还有这么美的花纹!

    他拿着铜韘左看右看,再一抬头,弃已经歪在了一边。

    “弃大哥?大哥?”小五晃他,粗壮的胳臂软塌塌地弯在地下毫无反应。他赶快伸手放在弃的鼻子底下,气息倒还有,只是似有似无随时都会断。

    小五脑子一懵,一屁股坐在地上。

    现在自个身旁只有一堆即将熄灭的篝火、和一匹不耐烦的马——马背上的皮包袱已经半空,干肉昨天就被自个吃完了。

    怎么办?小五连连捶自个的脑袋,怎么办?

    不能让弃大哥死,可怎么救?他不是巫师,不会治伤病啊。慌乱中,小五忽然想起父亲经常念叨的话:“人哪,只要能吃就能活。”

    对,找吃的去!弃大哥那么壮,只要能吃下去东西就一定能好些!小五腾一下站起来四处张望,现在是春末,森林里的野果不多,可黄兔土鼠这种小兽倒是不少。

    打猎去!小五把铜韘挂在脖子上去拿马背上的弓箭。可弃这把弓太长,立起来就和他个子差不多高。弓弦又硬,小五卯足了劲也只能拉开一半。算了吧,猎物打不到再反绷自己个满脸花。

    他只好再去翻那包袱。包袱皮是熟好的羊皮,骨针引上粗线把它缝成了个大口袋,里面东西不多。小五摸到个硬邦邦的物件,拽出来一看,是一包沉颠颠的草绳。扯开绳子,一把浅金色的铜戈赫然出现在当中!

    这么漂亮的戈!这也是弃大哥铸的?

    算了,漂亮不漂亮的,好用就行。小五找了树棍做戈柄,组装好挥动了几下,对这武器很是满意:戈虽然不如弓箭好使,但打到一两头小兽还是没问题的。小五自信满满。

    然而很快,他就会发现自己想多了。

    正当小五抖擞精神开始打猎的时候,舌派出去的信使刚刚一脚踏上了直通殷邑的王道。

    阳光逐渐热辣起来,这名信使站定在道旁,依着一根开路的木杖大口喘气。他已经徒步走了一整夜,只在上午稍作停歇吃了两口粟粢干粮。羌方既穷又蠢,略宽些的路都得绕远。军情紧急,他只能抄近穿林越岭,如今累的想打跌。

    不过现在好了,终于走到王道上了。信使擦了一把脑门上的油汗,麻履在夯得结结实实的料礓石路面上踢了踢,一上王道,马上就会有羁站了。

    大邑商一共修有六条王道,全都以殷邑的王宫为起点,向四土四方延伸开去。每条王道旁都设有庐舍。每五里有舍,十里有羁,五十里有庐,专门给大邑商内外服往来公人、贵族、官员军队提供补给。

    信使奔波传信,对这些庐舍最为熟悉。前面两株高大杨树下那几座茅茨土屋就是这西王道上的第一处庐,到了这里就可以让庐人提供马车,不必再步行了。他擦了把汗,抓紧开路杖快步赶去。

    他没看见,庐舍左边那棵杨树杈上,居然站着一只鸱鸮。这只不该出现在白天的猛禽正睁着两只硕大圆眼,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第6章 遇虎

    距离此段王道最近的方国是芮邑,这处庐舍便划归芮邑经营。庐人是位精明老者,人们都唤他为庐芮。

    连日来,信使已经往来过几次,与庐芮早已相熟。今日一见他进门,老人便忙忙迎了上去,一边高声吆喝着仆役快快端酒煮饭。

    信使摆手道:“今日不敢久留了,有干肉给我带上两条。左射亚此番催得甚急。”

    庐芮弓着身子,手拿净布细细给他扑打扫尘,嘴里还絮叨着:“哎呦,羌方怎么如此吃紧?隔天就有信报——你这一旬里往来两趟了吧?看看这一身的土呦。快掸掸,今个刚让小仆换了新席,掸干净了进屋歇会,等我套车。”一不留神,他的手碰到信使怀中的陶匣,立马缩了回来:“嗬嗬~好疼。”

    信使不耐烦地推开他:“庐芮,你越老越罗嗦。快快套车,那左射亚脾气甚怪,耽误不得。”

    老庐人哎哎答应着,脚下却不动弹。此时一个蓬头小仆抱着个陶瓮从院西的地下窑穴里爬了出来,庐芮忙接过来解去草绳泥封,白亮亮的一层浮沫下面,一缕酒香直蹿人鼻孔。信使的不耐烦立刻扔到了四土之外,他咽了下口水骂道:“好你个小老儿,哪来这样好酒?”

    “哎呦可别高看小的了,咱这等众人从来都是粗醪润润嘴皮,哪配得上这等好醇?这还是月前我邑从玉门山中迎回大巫那一次,芮侯夸小的伺候得好才赏的。一共就两瓮,这一瓮刚刚拿出来。来来来,尝尝味道如何”

    庐芮一边说一边拉着他往堂中去。信使有心拒绝,但殷人素来好酒,况且那一瓮又是他平素够不着的上等醇,所以俩脚板不听使唤地跟了进去。屋中清凉舒适,灼人的阳光被隔在了外面,信使颇觉惬意,自个嘟囔道:“就喝一觚,想是不碍事。”

    “哪里就碍事啦,套车不也要一会儿的嘛。来来来……”

    等一瓮酒剩下一小半的时候,庐芮才给喝得燥热的信使穿好衣服扶上了车辇。晕晕乎乎的信使坐定了还不忘向怀中掏,摸到那陶匣还好好的在怀中,这才放心一歪,酣睡过去。持缰的御者驱马离开,庐芮一直看着那马车化成小点消失在路的尽头才转回庐中。

    一进庐中他便直奔南厢。旁室没有窗子,只点着一盏油灯,一位白衣男子放下蘸满朱色的笔向门口看过来。庐芮不敢直视那羊毛困扎成的奇怪笔管,只在门口深深一礼,说:“回巫涵大人,已经送走了。”

    被唤作巫涵的男人从塌上站起身来,白色的袍子扑索索垂在新铺就的草席上。他对老人点点头,编成细密发辫的头发上压着一根饰以短羽的发带。

    “做的好。”

    得了这句话,庐芮满脸的皱纹都喜得颤了起来:能得玉门巫师一句夸赞,今年一定能得天帝庇佑家宅平安。

    上古至今,地生万族,其中巫族的地位一直是凌驾于众族之上的。虽然各族都努力培养挑选自己的族巫,但求雨占卜、观天禳病这样的巫术还是世代握在居住在玉门山的巫族手中。

    所以各族只要稍微强大一些的,都得去玉门山向巫族求请一位巫觋到自己族中担任大巫。巫涵便是一个月之前被芮族迎下山来的。

    只不过没人知道,这些分散到各地的巫族人还有另一桩职责,就是替玉门山收集各族的动向信息。有关殷人商王的更是绝不能放过一个,比如现在巫芮手中抄录的这两块竹简。

    那信使是从羌地蒙侯军中来的,这封密信是要送与大宰傅说。昭王正在贡方征战,留下大宰在大邑商主政。那个左射亚之前两次线报都被巫芮截阅过,无非是些汇报些行军路线、再告个蒙侯黑状什么的。可今天这封信报却极为奇怪,这里面居然提到了小王。

    可小王子弓早在5年前就已经死了,遗体也已送回殷邑安葬。自那以后,昭王也没有立小王。

    那这里说的“小王”是谁?莫非子弓没死?

    巫涵摇摇头,还是传给两位大巫吧,他不耐烦操这份心。

    玉门巫族没有族长,世代都由两位巫术最高者担任大巫。一名大巫朋,一名大巫咸。自大乙灭夏之后,便用武力强迫巫族一分为二,大巫朋留守玉门山培养年轻族人,大巫咸则带领成年巫师留在商王身边侍奉。

    巫族人长到19岁之后便要参加大巫们的重重考验,然后决定是派往大邑商任职,还是派往各地强族。巫涵的资质不高,没有被遣往大邑商。族人很多替他惋惜,他自己倒非常释然。

    人各有志,巫涵从小便醉心于观星历法,对权谋毫无兴趣。在他看来,天地浩瀚,四土无垠,与之相比各族邑间的勾心斗角太过渺小可笑。所以不管是大王还是小王,他都没兴趣。

    此时,巫涵已经远离庐舍走进了林中。确定四下无人,他拿出一支骨笛吹奏起来。笛声悠扬,不多时,两只大眼勾嘴的鸱枭先后落了下来。巫涵将两片竹简裹好分别拴在它们的腿上,这两只猛禽互相瞪了一眼,嫌弃似的各自挪开一点。

    巫涵笑着摇摇头,双手一扬,两只鸱枭一只往东,一只向西振翅而去。东边那只振翅拍击,不多时就从一辆马车头顶掠过,它得意地叫了一声,越过马车飞往前方。车上的御者缩了缩脖子,嘟囔道:“怎么白天也有鸱枭……”

    往西边那只鸱枭穿云破雾,向西一路疾速飞。途中,它越过过许多山川河流,在其中的一座山林里,小五正四处奔波着打猎。

    大半天过去了,小五啥也没弄到。

    树林里野兽是不少,那些大家伙他不敢招惹,小一点的跑的又太快追不上。特别是那野兔,眼看着离得近,可小腿儿在矮枝灌木里东一窜西一冲就没了踪迹。戈不比弓箭,没法远距离攻击。小五握着戈在丛林里转悠,直到下午也没什么斩获。

    太阳开始倾斜,小五饿的心头发慌。4月底的丛林里已经很热了,可他还是冒着虚汗,饿啊。

    忽然,小五眼前猛的开阔起来,原来这里有一处水泽。树林在这里矮下去,绕开了中间那一片水色。粼粼的水波边上,有匹肥鹿和三只野兔正在低头喝水。

    “太好了!”

    小五按捺住砰砰乱跳的小心脏,膝盖微弯,压低身体慢慢靠近。他把长戈举在肩膀的高度,戈尖稳稳地对着那头鹿肥硕的后臀,悄没生息地向前靠近。等足够接近了便憋足劲全力投出去,这一下就算杀不了它也能必定能击中!

    没等他把戈投出去,猛的有一团颜色斑斓的影子从另一侧跃出。肥鹿刚抬起头就被影子扑倒在地,野兔飞快地逃走了,留下那两团影子在地上翻滚。滚了没几下,两团影子就变成了一团,一条腿痉挛似的弹了几下不动了。

    发着甜味的血腥气弥漫开来,源头是肥鹿的脖颈。狩猎者从那咬断了的脖子上抬起头,黄绿色的眼睛向小五这边瞄过来。

    是……一头虎!

    小五浑身的汗毛刷一下竖了起来。

第7章 巫女

    羌人畜牧为生,最怕林中猛兽祸害牛羊。这当中最可怕的就数大虎。

    小五的村中也常有祭祀,祭风祭雨祭太阳。唯独向虎神的献祭最特殊,因为这场祭祀的对象有个实在的对象——一张连着头颅的风干虎皮。有几次他偷偷抬眼瞧过,那就是张扁塌塌的条纹毛皮,顶端一个血干肉瘪眼眶空洞的虎头,一点也不威风。

    可眼前这头虎却不一样,它长着一双极亮的眼睛,此刻正定定看着他。随后,大虎轻巧迈过那头咽了气的肥鹿向小五走来,步子不紧不慢,根本不怕对方会逃。

    它的目标呆立在那,两脚还一前一后保持着要投掷的姿势,被虎的眼睛盯上都会有这样片刻的僵硬。小五发着愣,那两朵黄火定住他的眼,又摄住他的魂。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大物越走越近,看着它缓缓弓起脊背。

    下一刻,那虎一个大跳扑将过来。小五终于缓过神,哇一下嚎出声来滚倒在地。

    腥臭的热风扑面而来,泥土枯叶沾了他一脸。小五趴在地上,只看见两只硕大的爪子擦着地面转过来。他抓起长戈向上挥去,毛爪向后退了一步,接着发出一声低吼。小五手脚并用直向后蹬,长戈也掉在了一旁。

    没退多远,他的脊梁却狠狠地撞上了一棵大树,再一抬头,大虎已经逼了上来。两只毛爪恶狠狠分开,尖锐的爪甲根根向前,它后腿微屈向后一蹬跃在空中,庞大的影子从小五头顶直直笼罩下来。

    “叮铛~”

    一声悠扬的脆响猝然出现,大虎身子一滞,准头偏了,没有按住小五。男孩只觉地面一颤,一股粗重的鼻息喷在自个后脖颈上。

    “完了。”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大虎突然对小五的细脖颈失去了兴趣,返身寻找刚才那个声音的来源。

    那声音似是在逗引大虎来寻,有条不紊却异样聒噪。大虎皱起鼻头闷声低吼,那声音却喈喈不休直钻耳膜。大虎恼怒不已,昂首吼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咆哮。

    虎啸惊起层层飞鸟,噗啦啦四散而去慌不择路。那声音却愈加欢快,叮当不绝越响越快。大虎找到了目标,怒气冲冲扑将过去,脚下却不知不觉从了那节奏:叮铛一步,叮铛又一步,合着铃声越跑越顺居然纹丝不乱。

    小五从胳膊底下抬起一只眼皮,看见那黄黑斑斓的大兽正垂着尾巴往前扑。在它前头,有个人正古怪地晃动着胳膊。小五瞪了一会儿眼,忽然反应过来:这是在跳舞?

    一开始小五只能看见一只胳膊,羊奶一样的乳白色上盘着一串铜铃。这只胳膊时转时旋,灵活得像条蛇,铜铃也叮当得欢快。随着大虎跑动的颠簸缝隙,这人的脸和上身也出现在他视线里——居然是个女人。

    还是个很好看的女子。白净的脸庞上,一双灵动凤眼正毫无惧色地盯着大虎,就好像在看一个新奇玩物。

    大虎愈跑愈近,最后一个蹬地猛扑过去。小五只看见那女子脑后佩戴的两支长翎羽轻巧一摇,身子向侧面打一个转,大虎扑了个空。

    不等大虎回头,女子上前围着它转起了圈,步伐左轻右重,诡异不已。大虎盯着这奇怪的舞步,獠牙呲在嘴外面几次微张却始终没有动弹。

    臂铃响得愈发铿锵,女子越舞越快。终于在一个飞转过后,她双臂高举猛一合掌——

    “啪!”

    臂铃一声暴响,大虎像是突然挨了一击,左前腿一软歪倒在地。女子上前一步,右手猛颤,哗啷啷不停摇铃。大虎拧着身子左右乱滚,嘴巴张得老大,舌头上的倒刺清晰可见,但那粉红色大嘴里发出的却不是咆哮,而是一声声呜咽。最后,铃声猛的一收,那女子微微一笑,向着它伸出手去。这猛兽慢慢合拢嘴巴,牙齿包进去,舌头探了出来,然后轻轻舔了下那只手。

    “天啊!”小五嘴巴张得老大:这个姐姐驯服了一头猛虎!

    女子向水泽边走去,大虎慢悠悠地跟着,一人一虎都没往小五这边看。小五呆了半天,捏了把自己大腿:“疼!”这才慌忙抓起长戈向女人追过去:“那个……姐姐……等一下……”

    他追出林子,女子已经在切割那头死鹿了。大虎趴在一边,尾巴往左拨浪一下,又向右拨浪一下。小五不敢靠近,远远对着那女子哀求:“这位姐姐!给我一块肉吧。”

    哀求声打扰了大虎,它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唔噜声。女子就像没听见一般,手下动作飞快,肥鹿顷刻就成了一具皮肉分离的肉坨。

    小五饿的两眼发花,瞅着那剥了皮的鹿直咽唾沫:“天神姐姐,漂亮姐姐,分我一块肉吧。就一块,一块。”

    女子还是不理他,剥下鹿皮后就把鹿推给了大虎。眼见那畜生嚼得欢实,一会儿就吃得满地碎渣,小五急得一叠声哀求。女子给他嚎烦了,甩了一个字:“滚。”小五一愣,这才注意到她的奇异打扮。

    跟羌人姑娘的散发不同,这女子的黑发编成了许多条发辫,用一条绿松石抹额归在脑后。身上那白色衣裙非葛非麻,随着她的动作隐隐泛着微光。纤长的脖颈上挂着一串珠管串成的别致项链,小五的目光在那串项链上定住了。他瞪着那两只穿在珠串末端的尖牙,又看看她那发带上的两根翎羽。村中长老的话突然浮了出来——“顶羽佩利,玉门巫觋。”

    巫女!

    她是玉门山的巫女!巫族的大巫女!

    “弃大哥有救了!!”

    小五丢了戈,趴在地上忙不迭地磕头。天下各族都有自己本族的信仰和巫师,可只有玉门山巫族的巫觋才是真正拥有绝地通天能耐的人,燔天祭地、治病救人那都不在话下。

    “巫女大人!求您救人呐!”

    小五梆梆梆一气儿磕得脑门快要见血了,也没听见对面的回应。他憋不住偷偷抬眼瞄了一下,一看之下傻了眼:老虎不见了,巫女也没影了。

    哪去了?!男孩赶快爬起来,跳着脚环视四周。还好,巫女没走远,这会儿正靠在西边一棵大杨树底下半躺着打哈欠。小五急忙屁颠屁颠地凑过去,就这么几步路,却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小五轻轻在她脸前挥手试探,没反应。再听听,居然连呼吸声都均匀地沉了下去。

    真睡着了???这睡得也忒快了吧……巫族人果然与众不同。

第8章 铜戈

    眼见巫女睡得酣声渐起,小五急得抓耳挠腮。他不敢打扰她,可是一想到弃大哥还生死不知,便一挺小胸膛壮着胆子轻声叫她:“巫女大人~~巫女大人~~醒醒~~”

    没反应。

    小五两手按住膝盖,伸着脖子又大声了一点:“巫女大人……您醒醒……”

    没等喊到第二遍,小五就觉眼前一花,整个人被踹倒在地。

    “吵死了!”那巫女返身掏出个什么就刺了过来。小五连滚带爬,抓起长戈横过来挡在胸前。巫女长眼一眯,周身都腾起了杀气:“想死?”

    不知道玉门巫族是不是都自带压迫感,小五的舌头都打结了,握紧长戈的双手直一个劲的哆嗦,金黄的铜戈也随着晃个不停。巫女看了那戈一眼,右手的硕长铜针缓缓放下,左手摊在小五面前:“把戈给我”。

    小五吭哧着不知道该不该给,那只摊开的手不耐烦地晃了晃:“我就看看。”小五这才小心翼翼递了过去。

    巫女双手攥着铜戈翻来覆去的端详。半晌,又抬起头打量着大气不敢出的男孩。从他的羌人发辫一直看到短衣垮裤,最后皱了皱眉问道:“这支戈哪来的?”

    “是弃大哥的,我我我我……我借来用用。”小五结巴起来。

    “……那个人在哪?”

    “就在林子里,他受伤快死了!求您救救他吧……”小五抓住巫女的翘头皮靴准备哀求。

    “带路。”

    “求您……啊?您说什么?”小五抬起头,嘴巴张得老大。

    靴子从他手里抽走,巫女的声音更冷了:“不去?”

    “啊啊,去!去!!”小五咕噜一下爬起来,小脏手一抹脸指向林子:“不远,就在那边!”

    林中,铜戈的主人还在昏迷。

    熔炉,一个巨大的熔炉,圆柱形的炉身顶着个同样庞大的暗红色大口陶瓮。炉膛中烈火熊熊,陶瓮不紧不慢的冒着泡。热浪汹涌,弃在炉边醒了过来。

    灼热舔着皮肤,脸颊被燎得生疼。弃头疼欲裂,勉强撑起身子向四周看去,焰苗闪烁,光线混沌不清,远处那处重檐赤柱的宫殿在火光中若隐若现。弃盯着那片黑影,那楼阁殿宇的轮廓越看越眼熟。

    “那是……”他想爬起来,左臂一用力却按了个空,半拉身子哗啦一声陷进条缝隙里。尖锐的棱角割破了臂膀,他的脸直贴在地面上,正与一个头骨四目相对。

    两个黢黑的眼洞注视着他。在它旁边,是另一个头骨,然后又一个,又一个……无边无际的头盖骨延伸到远处那片宫阁的阴影里。那檐脊错落的黑影连成一圈,把他和那个巨大的圆形熔炉围在中间,他这才看清楚,这奇怪的大地就是由数不清的人头骨组成的。

    一个声音高喊着:“开铸……”

    “喀拉。”弃身后响了一声,他连忙拔出胳膊往后挪。就见那熔炉紧挨地面的部分打开了一处关卡,明亮的铜液从炉子里缓缓流出,沿着地上的凹槽涌向他面前的一个大坑中。灼热的亮红色流过哪里,哪里的枯骨便吱吱哭叫,直到最终灌入坑中。

    弃爬过去想看个究竟,还没到坑边就被大地的一阵阵颤动震倒了。那坑下似是有什么活物要挣扎出来,数不尽的头骨碎渣被它顶得向下滚落。好几个都砸在弃的头上,他只得捂着脑袋躲个不停。

    轰鸣声越来越强,越来越多的头骨向下滚落,弃的脚下也从平地变成了斜坡,他不得不把手插进骷髅堆里稳住身体。成千上万的枯骨从他身边落下,有些头骨还对着他咔哒着下颚骨。

    弃勉强稳住身子,待轰鸣渐渐停止时再一抬头,那大坑现在拱成了一座高高的枯骨山,山顶上赫然一座金黄色的大鼎。

    “鼎?”弃愣了一下,随即才认了出来:那是后母戊鼎。

    后母戊。

    这三个字一出现,弃的脑袋就开始剧痛:“不……不……”

    他的声音撼动了枯骨山,更多的头骨纷乱而下,淹没了他的哀鸣。弃避无可避,只有蜷起身子硬扛。

    一阵倾落之后,山峰再次安静了。他慢慢抬起头,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头正与自己鼻尖相碰,四目相对。一片枯骨之中,这颗头颅极其刺眼。

    这张脸好生眼熟,“你是……小王……子弓?!”

    话一出口,他的两只手臂就被骷髅们紧紧夹住了。弃拼命摇晃,胳臂却似被吸住一般动弹不得。子弓的头阴沉沉地盯着他,脸颊上一道伤口正缓缓向外渗着鲜血。慢慢地,子弓咧开了嘴巴,露出糊着鲜血的牙齿。

    “别!!!”弃尖声大叫。一个女声喝道:“按住他!”

    剧痛从头顶直贯胸腔,天地都在旋转。弃猛的睁开了眼睛,却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黑影在晃来晃去。不一会儿,黑影清晰起来,是小五。

    男孩正趴着捆他的腿,一抬头见弃睁开了眼,顿时喜笑颜开:“弃大哥!弃大哥你醒了??”

    “小五……你……”他这才察觉双手也被绑在了胸前:“给我解开!哎呦!!”一团冰凉的糊糊贴在他脑袋左边的伤口处,那团糊糊里似乎满是刺草,扎得弃直哆嗦。

    “干什么!”

    小五的一双小胳膊牢牢箍住他:“是巫女大人在做法救你,你看你这不是醒了吗?别动别动,就这是药!别抖掉了!”弃哪里听得进去半分?伤口处刺痛难耐,他想一脚踹开小五,可是手脚捆得结实,怎么扭动都挣不开。

    “打水去。”一名女子从他身后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块沾着深色糊糊的陶片。

    这话没头没脑,小五却立刻认领,给弃擦了把汗就抱着皮袋子跑了。小身板不一会儿就出了火光的包围圈,弃哆嗦着偏过头,瞪着那个白影。

    丛林正从深蓝变成浅黑,火光给这单薄的背勾了个明亮的边,肩膀到腰际的曲线刀削般流畅。弃瞥见一边有只摊开的兽皮袋,十几枚针勾刀具排布其上,立刻瞪大了眼:“你是巫女?巫族中……医病的朋众?”

    那巫女在火中猛一扒,一块椭圆形的砭石滚了出来。她用块葛布把滚烫的石头包好,走到弃的面前开始扯他的衣服。

    “哎……哎……别杀我我不问了!”弃嚎叫起来。

    巫女翻个白眼,把石头放在他肚子上缓缓推按,弃只觉一股热流透过皮肤缓缓渗透进去,腹内的恶心感马上减轻很多。他舒服地吐了口气,正要道谢,巫女却先开口了:“那小孩拿的铜戈是你的?”

    什么铜戈?弃一愣神,随即马上反应过来:坏了,是父亲的那支铜戈。

第9章 巫族

    那支铜戈是父亲的遗物。

    当年出逃大邑商的时候,父亲只带了这一个物件出来。父亲说过,那还先王小乙还在位的时候,他接任器族大长老,先王准许他为自己铸一件器。父亲便铸了这件戈。戈,这也是他的名字。

    弃飞快地看向四周,就见包袱大开着口,那铜戈被组装起来正搁在一旁。不免得在心中骂了一句熊孩子!

    他这举动已经给巫女看在了眼里。火光给巫女的脸抹了层金黄色,一时看不清表情。她起身拍了拍裙边说:“看来真是你的。”

    “不不不!”弃马上辩解,怀里的砭石咕噜一下掉到了地上:“那是我爹拿羊跟人换的!!”

    他正拼命想怎样才能编得圆些,小五却抱着皮袋连跌带叫地跑回来了。原来是一只毛色暗淡的大鸟在他头顶盘旋,时不时还来个俯冲,一双利爪抓得小五嗷嗷乱叫。

    “鸱枭!”这种猛禽怎么会跟小五过不去?弃想去救他,却忘了自己腿脚是被捆住的,咚一声倒在地上,啃了一嘴的草。那大鸟又一次飞高,一对大眼睛亮得瘆人,钩状的利嘴发出一声凄厉啼叫,猛的向小五的脑袋俯冲下去。

    小五吓得哇哇乱叫,弃连声吼着快趴下。巫女被他俩聒噪烦了,翻了个白眼振臂一抖。哗棱棱铃声一响,那夜枭冲势随之一顿,翅膀猛地扑扇几下,折过小五头顶冲着巫女扑来。

    “快躲开!”弃不顾头上的伤,挣扎着朝巫女滚了过来,直滚得伤口上的药泥满是枯叶草芽。

    然后……

    然后他被巫女一脚踢开了。

    那鸱枭扑到巫女近前翅膀猛一耸,缓缓落在她左臂的皮护腕上。弃摔得头昏脑涨,愣愣看着巫女逗大鸟玩。刚才还杀气腾腾的鸱枭这会儿歪着脑袋小小声地啼叫着,怎么听怎么像撒娇。巫女捋了捋那斑斓的羽毛,向它的爪子上摸去。

    “巫女大人,它干嘛追我啊?”小五抱着水袋一屁股坐在火堆旁。

    “因为你拿着我的水袋。”巫女头也不回地吩咐:“烧水去。”

    “哦好。”小五乐颠颠地把水倒在一只精致的小陶鬲里。那只鸱枭振翅飞走,巫女凑近火堆低头看着什么。弃哀怨地躺在一边没人搭理,只好悻悻坐起来。

    这一动弹又忘了手脚被绑着,弃大声叫道:“小五,小五,先过来给我解开。”

    一个人应声而至。弃一抬头,过来却是那巫女。她背着手站在弃面前,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

    “我名叫鸩,你可以叫我巫鸩。”巫女盯着他:“你呢?叫什么?”

    小五往这边探了探头,见那俩人一站一坐不知在说些什么。巫鸩背在背后着的手里捏着个什么东西,正有节奏地在掌中轻磕。男孩死命盯了两眼,原来是一块很小的木片。他耸耸肩,低头继续拢火。

    巫鸩把木片塞进袖中。这是刚才那只鸱枭送来的,上面有一句奇怪却简单的指令。

    火光闪烁不定,弃咧开嘴笑了起来:“我叫弃,是个羌人。”他笑得太用力,满脸都堆起了褶子,再配上那肤色胡髯,看上去还真像个羌人。

    巫鸩翻了个白眼:“弃?这可是周族祖先后稷的名字。你还这谎能扯得更明显吗?”

    她端端正正跪坐下来,多有所思地整着裙褶。那双纤手骨肉匀称,指节之间却布满长长细纹。弃的视线跟着些细纹移动,直看到两只手交叠搭在一处。手的主人慢悠悠地说:“你要去哪儿?我跟你一起。”

    “啊?”

    “你的伤需要医治换药。这座山中除了我也没有别的巫师,就当我吃点亏吧。”

    有个巫女在身边太扎眼了!弃连忙拒绝:“您看,我一个无家无族的羌人,牛羊都跑光了,没法酬谢您哪。”

    “这简单,本巫正缺奴仆,你做我的羌奴就算酬谢了。”

    不怪巫鸩心情好,那枚竹片来得很是时候。她正不想去大邑商,接了这桩差事就能多拖一阵子了。她无视弃的抗议,慢悠悠地抛出一句:“不用急,你慢慢想,我慢慢等。”

    夜色浓郁起来,星星开始闪耀。一开始是零星的几颗,渐渐的,越来越多的星星出现在夜空当中,它们聚拢在一起,如一条锦绣衣带般横在漆黑的穹庐上。那衣带的另外一边,大邑商王宫中的点点灯火正与天上的繁星遥相呼应。

    洹河南岸的王宫已经点起了庭燎和油灯,即使是在夜色中也能根据灯火分辨出宗庙、朝堂和后寝。昭王不在,北边的后寝灯火稍显黯淡。宗庙和朝堂则灯火璀璨,一东一西分列两厢。

    宗庙的偏殿里,贞人们正在将当日的卜骨龟甲归档。贞争立在一边,等着把这些甲骨穿绳装册。

    贞争是昭王这两年最宠信的贞人,他出身争族,并不是玉门巫族出身。近几年昭王有意削弱巫族的势力,提拔起来的贞人大多是各族进献的族巫,玉门巫族那一派渐显颓势。贞争揣度王意,便处处与大巫咸掣肘作对。

    不多时,骨甲已经收拢整齐,最后请大巫咸查点一遍就可以归档了。可是大家殿前殿后找了几遍也没寻到他。贞争觉得奇怪,这老头最爱计较各种繁琐礼仪,整日里一副天帝代言人模样,该做样子的时候从不缺席。此刻他不在这里查验骨甲,还真是奇了。

    但贞争可不乐意再等下去,他大大方方地在那张首座漆案后坐下,下令道:“不等了,你们把甲骨递上来,挨个报一下今日的卜辞兆辞。”

    贞人们对视一眼,各自捧着甲骨列队向贞争汇报当日的占卜记录。第一个贞人还没有念完,一个须发花白的白衣老者翩然而入——是大巫咸。满殿黑色巫袍中,他与身后俩巫族亲随的白袍分外扎眼。

    众贞人忙得齐齐行礼,贞争待要站起。大巫咸伸手对他略一压,倒像是命令他坐着:“本巫今日精神不济,就劳烦贞争大人代为查验今日兆辞。还请各位同僚看在本巫面上尽力襄助。”

    说罢,他就跟来时一样飘然而去。两个巫师似笑非笑地瞟了贞争一眼,跟着大巫咸走了。

    殿内一片寂静,贞争面皮紫涨,强笑道:“继续报吧。”

    这个老妖怪!骨头都老得掉渣了还要作怪!他恨恨地看向殿外,重叠比邻的宫殿中,最南端那座凹字形的大殿分外显眼。那是内服百官朝议之地,几辆乘车和驿车正在殿前大道上驰骋。遥望见殿塾外的乘车未散尽,贞争便知大宰傅说还在大室中议事。

    有大宰在,看这老妖怪还能横到什么时候去。贞争心中微定,开始核对贞人们的卜辞。

    另一边,大巫咸正站在宗庙前高高的祭坛上,一辆驿车匆匆离开朝殿。他身后的巫师轻声道:“看来傅说终于收到消息了。”

    大巫咸捻须不语,另一个巫师憋不住乐出声来:“是啊,看那驿车慌得跟狼撵一样。只可惜啊~~咱们连指令都送到了。”

    “是谁接了令?”

    俩人一起看向大巫咸,老人漫不经心地说:“大巫朋荐了巫鸩。”

    “巫鸩大人?她……不是要来大邑商的吗?”

    俩巫师面面相觑。那位大巫女可是天定的下一任大巫咸,这件事巫族内尽人皆知。只是巫鸩秉性古怪,喜医药文册不喜占卜祝祷,所以拖到如今年满三十仍不肯下山。

    此次大巫咸借口战事吃紧昭王宣召为由好容易逼她入殷履职,怎么半路又跑了?

    大巫咸不语。在他的计划中原本没有巫鸩,不过也好,可能这就是天帝的意思。他看着远处的朝堂,和蔼的面容覆上了一层冰霜——

    ——大邑商,是时候乱一乱了。

第10章 大宰

    夜色重了,朝堂诸殿都相继黯淡下去,中间那座主殿的庭燎便显得愈发明亮。火光闪烁,远远看去那红柱茅顶的宫殿此刻只剩下一片重叠的轮廓。大巫咸远远看着,许久不发一言。

    不多时,祭坛附近也开始有羌奴点庭燎了。天气干燥,柴堆点火就着,瞬间便窜起了焰苗。整片宗庙的殿宇都被笼罩在晃动的火光中,连廊柱看起来都忐忑不已。

    火光晃得大巫咸眯起了眼睛,一个小巫连忙上前搀住他。老人慈爱地拍了拍小巫的手:“走吧,看样子大宰还有的忙了。”

    黑夜压了下来,庭燎照亮了环绕着主殿的红柱廊庑。殿内,十尊铜灯具分散排布,灯光把殿中诸人都染上了一层昏黄。这温暖的色调把堂上对坐的两个人烘托得好似父子,可实际上他们是君臣。坐在下首那位青年叫子曜,是昭王的次子。而上首的长者则是大宰傅说。

    有商一代,历任商王都会为自己配置一两个强力宰辅。这些人并不是王族,权柄却大到令人咂舌。最有名的是伊尹,当年大乙成汤崩逝之后,大宰伊尹嫌弃继任的太甲暴戾无道,就废掉他自己上位。太甲被关在偏僻的桐宫里悔过三年,直到伊尹觉得他认错态度足够诚恳了才将其迎回去继续做大王。

    这还不算完,等伊尹寿终正寝以后,他还被太甲奉入宗庙,享受着后世商王的恭敬祭祀。

    所以子曜哪敢抱怨什么座次高低。当年的伊尹他没有见过,眼前这位傅说的手腕他可是知道的,他可不想落得跟兄长那样的下场——要知道兄长可是大宰手把手教导出的小王啊。

    他强忍住困倦,趴在案子上分辨着竹简上的字符。但那些文字实在难懂,子曜一张胖脸上已经有了汗珠,他也不擦,一只手点在那字上,另一只手一会挠挠腮帮,一会儿扶扶额冠。

    傅说不知道子曜在腹诽自己,即使知道恐怕也不屑理会。令他烦心的东西此刻就搁在案子上,那是舌从羌方送来的线报。

    小小一块竹简写不了几个字,但就这几个字便足以让这位性情坚毅的大宰睁开眼睛了。他不是个容貌可亲的人,薄如削刻的嘴角两端永远向下弯曲,连带着眼皮也总是睁不开似的耷拉着。可大邑商的百官都知道,若是哪一天大宰双目圆睁,那肯定就是有人要倒霉了。

    比如现在,傅说就难得地睁开了双眼,一言不发地盯着殿外的黑夜出神。

    “大宰,亡人是指哪位先王?”子曜发现了一处疑问。案前的油灯有些刺眼,导致他猛的一抬头有些看不清大宰的脸。

    傅说垂下眼皮,又恢复了原先的模样:“何意?”

    子曜这才发觉大宰面色不豫,忙解释道:“小子方才核对宗庙祭品,见其中屡屡有亡人二字出现,不知是指哪位先王?”

    “亡人乃是一个代称,凡死去之人皆可称呼亡人,并不特指哪位先王。册中所见,不过是贞人在记录每位先王的祭品时,为方便行文所用的代称罢了。”

    “哦……”

    傅说瞥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说:“治小邦,渔猎稼穑小技足矣。理大邑,必得熟习数算文字,方能通晓治理之道。子曜如此好学,甚好。”

    难得大宰表扬自个,子曜高兴得面色微红,忙谦逊回道:“大宰过奖了。是曜最近在母亲宫中伺候饮食,曾隐约听见寝渔提起过亡人二字。今日忽又在账册中看到,便留了心想请教清楚。”这么一解释,大宰肯定还会夸自己行事孝顺谦逊吧?

    他根本没察觉自己被大宰诈出了实话。

    又是寝渔和妇葵。傅说不露声色,心中已经不乐起来。

    子曜的母亲妇葵是如今的大王妇,这位夫人行事跋扈,才干全无,王宫大主管寝渔乃是她的心腹。9年前后母戊鼎的那件事,这俩人没少搞小动作。至于他们说的亡人,定是指那个已经“死”了的人。傅说看了看舌送来的竹片。

    可他们是怎么知道的?莫非蒙侯军中还有妇葵的眼线?不,那妇人出了王宫就没半点能耐。只能是寝渔。

    傅说看了一眼还在期待夸奖的子曜,拾起一卷竹简递了过去:“这是今年大邑商四鄙的王田播耕情况,你且拿回去核算清楚。夜深了,回宫吧。”

    没等到表扬,子曜略有些失望。但大宰明显是在撵人了,他忙忙告辞而去。

    目送子曜的马车驶出门塾,傅说便让羌奴敲响了下朝的铜磬。不多时,东西侧殿里的大小官员鱼贯而出来到主殿前。诸人先看侍立在门口的羌奴,一见他俩手指冲下,便不敢进殿去,只遥遥在殿外行礼离去。

    不多时,庭中铺设的河卵石散水哗啦啦响成一片,靴履和车轮马蹄碾得那些圆型石子噼啪作响,与招呼声、笑声、小声的“又这么晚”混在一起,渐渐远去。很快偌大一座宫殿里便只剩下了几个开始洒扫的羌奴仆妾。

    正殿中只剩下傅说自己,四名羌奴侍立在门口,眼睛盯着脚尖,用余光看着大宰的影子。傅说正在殿中缓缓踱步,数十盏宫灯把他的影子投映在白底红黑图案的墙上。火光摇动,影子也颤巍巍的移动。羌奴们都知道当傅说大人开始踱步的时候绝对不能打扰。上一次就有个羌奴上前献醇,结果就被扔到野外做了稼奴。

    傅说在殿中慢慢走着,百僚众卿走后一个人在明堂中散步是他的习惯。人间至高所在也就是这座墙衣纹绣,雕梁画栋的大殿了。他越过坠着珠玉的帷幔,来到南侧,那南墙上用铜勾绷着一张巨大的牛皮,曲折的墨线在上面勾勒出了大邑商四土四方的山川河流。

    殿内太暗,那些墨线糊成一团。傅说抬了抬手,一旁侯着的羌奴立刻端着一盏宫灯凑到近前。图辇立刻清晰起来,天下诸族万邑绕着大邑商排铺开来,东边延申至海,西边就到了群山。

    天下的族邑也太多了一点,傅说不以为然地掠过那些散碎小邑。他不觉得那些小邑有什么存在的价值——邑人呆憨、技术落后,信奉的神祇五花八门,就算占了再多的山川河流,千百年来也还是搞得人人食不果腹。还不如臣服于商王,成为繁华大邑的一个部分。

    小族小邑,何如一家大国?

    做一邑之主,何如做四土之王?

    当年他便是这样对年轻的昭王慷慨而谈,一晃几十年过去,如今的大邑商版图已经超过了大乙时代。君臣二人配合无间,互相成就。昭王要借他实现霸业,他要借昭王实现抱负。所以,傅说必须时刻想在昭王前面,尽全力为他扫平道路。

    他看着那图辇,昭王的大军现在应该在黄水边,这条曲折的河道早已刻在他脑中。大河如同枝杈般分开的区域里,有两处对走的几字型,贡方便盘踞在这里。此处地势极为凶险,若这里落入贡方手中,那么大邑商就再也无法庇护北土所有小邑方国。到那时,不仅北土尽失,恐怕贡方还能长驱直入,慢慢蚕食大邑商内服。

    还有羌方那个人,如何处置才妥当?

    傅说盯住图上羌方的位置,耷拉着的眼皮渐渐抬起,眸中杀意尽显。

    擎灯的羌奴忽然觉得一阵发冷,手里的灯微微一晃,大宰的影子在图辇上猛一颤动,浓浓的黑色遮住了图上的羌方。傅说回过头来,目光如炬:“传驿官来。”

    吓得腿肚子转筋的羌奴连忙答应,正要退下,却听大宰又补了一句:“点起火把,一路嚷嚷着去。”

    当夜,在众多目光的窥伺中,有两个信使一前一后出了王宫,星夜兼程赶往羌方。

第11章 器族

    正当第二个信使离开大邑商的时候,弃正好在羌地丛林中打了个喷嚏。

    这一动弹扯动了伤口,疼得他呲牙咧嘴,手里的鹿肉也掉在了地上,滚得全是草屑。巫鸩一脚踢开那块烤肉,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吃饱喝足了吧?咱们来讲故事吧。”

    肯定没好事!弃立刻警惕起来,小五一听有故事,立刻欢呼一声挤到二人中间盘腿坐好了。巫鸩对这野蛮的坐姿不以为然,弃一推他:“去去去,巫女大人要传授巫术给我。小孩子听了会被天雷劈死的。”

    男孩瘪起嘴巴,扭着胳膊哼哼唧唧。巫鸩看了看火堆说:“娃娃,还有一块鹿肉,再不吃就烤坏了。”小五回头一瞧,飞快爬起来去抓那串肉了。巫鸩一歪头:“好了,可以讲了。”

    “巫女大人不要玩耍了,我一个羌人哪里懂什么故……”

    “你知道亡人是谁吗?”巫鸩打断他问道。

    “亡人?就是死人呗。”

    “错倒是不错。不过在大邑商王宫里,亡人可是个只有少数人才懂的暗号。”巫鸩侧头吹开了一只落在肩膀上的小虫,不紧不慢地讲了起来:

    “5年前,被放逐的小王子弓死于亳邑东鄙外的悬崖下。尸体为狼所裂,面目全非,侍妾将其运回大邑商安葬。殷人皆哀其孝贤,因子弓死于己日,便尊称为孝己。只是那残骸的面部被山狼啃噬殆尽无法辨认,只有身高体貌和残破的服饰与子弓符合。能证明他是子弓的只有那名主动殉葬的侍妾。

    从那时起,王宫中便一直暗暗流传着小王未死的说法。有些别有所图之人便用亡人作为小王的代称,他们在四土四方暗暗查探,却始终一无所获。直到前日有人在羌方碰到了你。而你的样貌、岁数样样肖似亡人——他若活着也该是34岁了。”

    她的目光划过弃的眼角和鼻翼,那些纹路在火光的映照下分外显眼。

    子弓,小王。弃的脑袋猛一阵剧疼,像是又被砸了一击似的。

    夜风轻了下来,小五背对俩人大吃大嚼,背后的火堆猎猎而燃,偶尔才响起一声噼啪。弃垂下脑袋,两只肩膀耸起开始发抖,而且越抖越厉害——他在笑。

    泪花在眼底一闪而过,弃笑得前仰后合。巫鸩怀疑要不是他脑袋上糊着药,一定会拍打着大腿笑个够。

    “亡人……哈哈哈哈……亡人……这么多年了,还有人把我当成他……”弃笑得眼泪都迸了出来。

    巫鸩看着他,活像在看傻子。

    半晌,弃擦了擦眼泪说:“你认错人了。”

    “哦?”

    “我不是子弓,不是什么亡人小王。我叫弃,我父亲是器族的戈长老,我是器族人。”

    巫鸩一愣,器族?

    器族和巫族一样属于上古遗族,只不过巫族一直是巫族,而器族在商汤之前名为昆吾。

    昆吾族精于铸器冶炼,从陶、骨、玉、漆开始一直到如今的铜器,昆吾族人没有不精的。尤其是铜器。大禹王之后,昆吾族与巫族便一起辅佐夏王。二族一个有礼法算卜,一个有冶炼铸术,所以世代受到夏后氏诸王的殊荣礼遇,直至大乙崛起。

    当时的夏王覆履残暴不仁,昆吾族不愿再辅佐这暴君。大乙便假借大义征伐昆吾族,斩杀了族长。然后将其族人按照年龄分开,老弱留给夏王仍称昆吾。剩下的青壮孺妇全部带走,并将这些人为器族。

    自此,器族便成了商族附庸私族,一直被控制在商王身侧。

    如今的器族在大邑商地位超群。族邑驻地永远紧挨王宫,族中人成年之后皆为器师,不用稼穑征伐,在大邑商比一般的外服大族还受人尊崇。可说到底也不过跟私奴一样,无商王令不得外出,终生在大邑商铸器。

    巫鸩不信。器族人怎么可能逃出大邑商?商王对器族的管理防范比对自个的王宫还严格,赏赐臣民邦邑从来只给铜器不给器师,除了派出去寻铜找矿的,大部分器族人一生都没出过大邑商四鄙,更何况器族大长老呢。

    “你说自己是器族长老戈的儿子。有办法证明吗?”

    弃侧身一抓,拽过那把铜戈来。他摩挲着这支铜戈的接口处,一只手点在戈柄上的一处凸起。火光在戈身上跳跃,泛出些微白光。巫鸩随着他的指点看过去,只见那个凸起的字符呈上下排布,是一个族名与私名的的复合字,意即“器族长老戈”。

    “你是巫女,肯定认字。”

    巫鸩没吭声。她下午看到这个字的时候只是出于好奇,想问问这器族长老的私物怎么会出现在羌方?可没想到玉门山中忽然来了指令,大巫朋说有一个疑似亡人的羌人逃进了她修炼的的林中,要她务必查明其身份。

    可这人自陈的身份和大巫朋说的相差太远。他不是那个“死去”的小王,只不过是个铸器失败被诛的罪人之子。人有可能说谎,但那支戈却是实实在在的物证。

    不,一支戈说明不了什么。

    巫鸩记忆力超群,从小过目不忘。近10年来的巫族线报全由她负责归档整理,当年那场风波始末她记得很清楚。

    夜色压了下来,重重的树冠叶片交错,在墨色的天幕背景下彼此难辨。巫鸩看着弃:“我记得,戈长老是因为10年前铸造一尊后母戊鼎出了差错才被杀的?”

    器族不设族长,世代由持重之人以戈、矛为名管理庶务。这一代的矛长老资质平庸,而戈长老则铸术超群,一生铸器无数从不失手。唯独在铸造那尊后母戊鼎时出了差错。

    根据当时大巫咸传回族中的线报上说:那尊巨鼎成器之后,有一侧出现了巨大的残面。不仅如此,在鼎名对侧的沿口弯曲,四只鼎腿的厚度也不相同,只好进行二次浇铸和修正。

    而这一番折腾下来,殷邑的存铜几近耗空,无法铸造足够的武器和礼器。导致在东土征战的王师半途回商,连宗庙所需的祭器也无法配齐。昭王震怒,将小王子弓放逐出野,同时诛杀了戈长老父子以及器族一半妇孺。

    “这样看起来,那小王倒像是被戈长老给坑了。”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铜料一断,祀戎全都抓瞎,由不得昭王不怒。

    弃攥紧那支戈往地上一插,紧握着戈柄的大手青筋凸起:“是子弓要父亲做的!!不然以父亲的铸术,怎么可能失误?子弓向父亲保证不会有事,不会有事!但是结果呢?!”

    小王故意给自己挖了个坑?这是什么操作?

第12章 身份

    小王故意酿成大错好让自己被放逐,还能编得再荒唐点吗?

    巫鸩对弃的说法嗤之以鼻:“我所了解的小王可没有这么混账。”

    她回忆着这些年来的线报:“子弓,昭王长子。4岁师从太师甘盘,6岁入器族研习铸术。8岁时再拜大宰傅说为师。不到17岁参辅政务,22岁受封小王。曾主持祭祀、率军平叛、册立甸服。铸大鼎时子弓25岁,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他除非疯了才会自毁前程!”

    “说了这么多,你倒是见过他没有?”弃不耐烦地打断她。

    巫鸩摇头,弃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见过你怎么就能断定他英明睿智?”

    他竖起一根手指,在空中划了半个圈指向自己:“世上最了解子弓的人有三个,两个已经死了,剩下一个就是我。”

    “我是子弓的贴身戍卫。3岁的时候,我就被昭王安排入宫与子弓为伴。二十多年来,我俩同起坐卧,射猎习术。说起来我这前半辈子,呆在王宫的日子比在器族都长。”

    说这,弃站起身来。他张开双臂,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活像只展开翅膀的雄鹰——只不过是只受伤的雄鹰。巫鸩沉默地等着,不知道他这是干嘛。

    弃原地转了一圈,解释道:“以前的事我记不清楚了,父亲只是告诉我,昭王看我的身高、年龄都与子弓相似,所以才选我做了戍卫。看着风光,其实也就是个替身,遇到危险随时都得准备替他赴死。”

    死字说完,他颓然坐下,地上枯叶被压得咯吱响:“你把我认成他很正常。替身么,当然会像正主。不过天意难料啊,如今我这个替身活着,子弓却死得不能再透了。”

    “你如何肯定?”

    “因为他死的时候我和父亲都在场。尸体是父亲背回来交给那侍妾纹儿的。”说到这,弃的脑袋又开始疼,他不得不伸手支住头。

    这里怎么还有戈长老的事?巫鸩觉得这事越来越怪异。

    “又说谎。戈长老早在9年前就被杀做了殉人,而子弓是5年前才在亳地附近摔下悬崖而死。时间差了4年,地点差了百余里。戈长老如何能见到小王赴死?”

    弃干笑了一声:“这还得多亏了昭王,9年前他下的命令不是立刻斩杀,而是挨个殉杀。这就要杀很久,所以父亲才得了机会出逃出。”

    他闭上眼睛,那条黝黑的墓道出现在眼前,上一次的殉人尸体堆在两旁,甜丝丝的污浊空气逼得人不敢大口呼吸,那是尸体开始腐烂的味道。

    “至于怎么逃出来的,我……我实在不记得了。父亲只是告诉我,在亳地的时候我们一行人忽然遇袭,打斗中我和子弓掉下悬崖。等父亲找到我们俩的时候,子弓已经死了,我也只剩下半条命——直到今天,以前的事我也还是恍惚着记不起来。”

    弃耳鸣眼花,脑中咚咚作响。每当他回忆旧事时,就会这样头痛如鼓。巫鸩不再追问,心中迅速把这些事连在一起。

    也就是说,眼前这个自称“弃”的男人是器族大长老戈的儿子。当年殉杀时,他与戈长老不知如何逃了出来。逃出之后,这二人并没走远,而是追随小王流放在外。这么看起来,当初极有可能是小王救的他俩。

    这一行人在外流亡了数年,最终在亳地遇袭。杀手是谁已不可知,结果是小王身死,弃重伤。戈长老将小王的尸体送还给那个侍妾,然后带着重伤失忆的儿子逃出四土隐匿偷生——直到前日被人撞见,误认成是小王。

    一切都说的通了,结论就是——这个人不是小王。

    巫鸩可以交差了,可心中却很不痛快。她本打算拖着慢慢问,谁知道这个笨蛋太没脑子,一口气把有的没得都说了!这下她又没了拖延的理由,还得去大邑商履职。都怪这个笨蛋!巫鸩的凤眼带着杀气转向弃。

    被瞪住的弃浑然不觉,他头疼的厉害。半晌不听巫鸩说话,他也觉得奇怪,便抬起眼皮看看这巫女要干嘛。没想到巫鸩突然起身,抓弓搭箭对准弃身后就是一箭。箭一离弦,她已经冲着那方向飞奔而去。

    林中一片慌乱,灌木哗啦啦响成一团,有人哎呦叫了一声,接着又是一阵乱响。弃嗔目结舌,小五跑过来往他面前一挡,大有放心有我在的意思。只是到底年龄小,细胳膊哒哒直抖。弃一咧嘴,伸手将小五揽在怀里:“你大哥还是你大哥,没到要你保护的时候。”

    不一会儿,巫鸩大步走了回来,她盯着弃的脸左右打量半天,忽然一笑:“没想到找你的人还真多啊。溜掉的那个人穿的是布衣,看服色不像是殷人。”

    弃也笑:“我也不明白像我这么不详的人为啥这么招惦记。”小五瞪着他,弃胡乱拨了拨他的头发,一面对巫鸩说:“巫女大人还是离我远一点的好。这些年谁挨近我谁死,你这么年轻死了多不值当——而且我也不是你要找的人。”

    他刚说完就觉怀里一空,再一看,小五已经被巫鸩拽在了手里。

    “那么说这娃娃跟着你也得死?那还不如跟我走做个奴仆。成,我俩走了,你自己保重。”说着牵住小五脖子上挂铜韘的皮绳就要走。她一拽,小五勒得小脸泛红,忙求助地看着弃。

    弃忙起身攥住那皮绳:“等等等等,有话好说。你到底想怎样啊??”

    巫鸩一松手,小五赶快躲到弃身后。弃轻轻拍打着他的背安抚,一面抬头盯着巫鸩,不知她到底要干嘛。巫鸩慢悠悠地开口道:“你还是得做我的奴隶。”

    “凭什么?再说我又不是你要找的人!而且后面可能还有人在追我,你就不怕?”

    “有人追杀,那你就更需要有个巫师庇护你了。”反正哪族哪邑也不敢对巫师怠慢。

    弃不顾头疼蹦起来要和她吵,巫鸩伸手止住他,自己打了个哈欠:“我先睡了,什么事睡醒再说。”

    说着。她开始挨个打量火堆旁的几棵树。最后选中了一棵大叶子树,手脚并用噌噌几下就爬了上去。弃瞪眼看着,这巫女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在一支斜出的粗壮枝杈上躺了下来。

    小五张大嘴巴:“哇,比我爬的都快。”

    弃一肚子气没了地方撒,最后一跺脚,扒拉了小五一把:“去去去,睡觉去。”现在自己头上的伤还未愈合,带着个孩子也跑不远。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等伤好了再说吧。他把火拨旺,抬头看了一眼,树上的巫鸩已经睡着了。

    巫族人什么毛病,睡得倒快。弃摇摇头,自己也躺了下来。

    他迷迷糊糊打着瞌睡的时候,不远处,有俩人正亢奋着。

    刚才躲在林后偷听的那名布衣男子正眉飞色舞地跟一个少年人汇报,那少年正是被蒙侯派来追人的旅邠。

    此刻的他还不知道在追的人是谁,他也不知道,几百年后,天下将会以他母族的名字为号——周。

第13章 追踪

    周人姬姓。带族兵参军勤王的这位旅邠是邠侯的长子,名叫亶。

    姬亶猛的打了一个喷嚏,这一下打断了自家族兵的喋喋不休。族兵委屈地擦了擦脸:“公子,我好容易才逃回来的,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嫌弃我。”

    “对不住对不住。”姬亶边揉鼻子边摆手:“总觉得有人在说我……你刚才说什么?有个玉门巫女和那俩逃羌在一起?”

    讲到一半的族兵眉飞色舞,俩胳膊乱比划:“对啊,发现他们那会儿正好遇见巫女在给大逃羌治伤。哎呦那个草药肯定疼欸~~我离老远都能听见那逃羌的惨叫,声音戳得我头皮都疼。可那巫女连停都不停,还让小逃羌压住他~~~啧啧。这么一比,咱族里那老巫师太温柔了欸,那次给我医牙疾也就让我咬了点粉末。男人还是心软啊,我娘果然说得对,天下最硬的不是陶土石头,而是女人心。

    说起来我娘也够心狠的,去年春播黍米,我们兄妹四个天不亮就起来了,唯独我爹喝多了老酒还在睡。我娘一看太阳要出来,抄起牛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抽。把我爹打得啊……”

    这个叫木头的族兵越说越兴奋。姬亶听得脸直抽抽:这个木头天生一张碎嘴,要是不拦着,他能把全旅人说崩溃。从邑里出来一旬半,木头已经把右中左三行呆了一遍——嘴太碎了,哪个行长都不要他。所以姬亶干脆派他单独先行追踪。还别说,木头话虽多了点,追踪敌迹倒是不含糊,很快就找到了他们。

    这怎么突然蹦出个巫女来?姬亶搓着下巴,不甚浓密的胡须零星搓起来刺刺的。听描述这巫女的衣冠打扮倒像是玉门巫族的正支。天下万族皆尊巫,她要是护着逃羌,自己还真不好上去拿人。

    可是她一个尊贵巫者,为什么要救这羌人?姬亶觉得很奇怪。其实这两天他一直都觉得哪里不对:蒙侯这一路过来,对羌邑先来是烧杀完就走,威慑大于扑杀,就有逃走的羌人也不去管。怎么到了这么个小邑,见了这么个貌不惊人的羌人就疯了似的非要去抓?这又蹦出来个巫女护着,这羌人肯定没那么简单。

    况且木头偷听到的只言片语里有几句话让他很介意,小王,后母戊。后母戊他不是很清楚,但小王这个称呼,全天下只有大邑商才有那一个。可那位小王不是早就死了么?

    这里面肯定有事。姬亶打定主意,叫木头去打包两个人的干粮。自己去找右行长。

    这位右行长来头不小,他原是父亲身边的戍卫长,负责邠邑侯府的治安。父亲不放心他头回率军,硬把他派了来。这位戍卫长跟了父亲30余年,有次薰育人大举侵扰,是这位戍忠带着100射卫死死把住内邑大门,直守了三天三夜拖到大邑商的救兵赶到这才颓然倒下。

    还有一次,他护送大宗伯去大邑商,偏巧大邑商王宫起火。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殷人自顾不暇,他便硬是从火场里抢出了大宗伯。昭王褒奖他忠心可嘉,赐名为忠。从此人称戍忠。面对这样的人,姬亶自然不敢托大,而是恭敬拜其为右行长,总领三行。

    戍忠听姬亶讲完他的打算,只问了一句话:“公子觉得有必要吗?”

    那张褶皱堆积的脸正对着姬亶,浑浊发白的左眼球给那张脸平添不少狰狞。无恙的右眼流露出的却是担忧。姬亶心头一热,也不管军中不能呼私名的规矩,重重点头道:“忠叔,殷人重利,没好处的事从来不做。这羌人身上一定有什么隐秘所在。况且刚才木头听到的有几句什么器族什么后母戊什么让我很在意——这些都不是羌人会知道的事。”

    后母戊?戍忠一呆,那不是当年死于火灾的那位王妇吗?但他什么都没说,沉吟片刻点头道:“亶公子想清楚就好。你放心去,这边有我在。”

    这一句“有我在”,犹如当年挡在薰育人马前一般可靠。姬亶深深一揖:“拜托忠叔。”

    这一夜,殷地和羌方几处人不得安宁,弃倒是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然而第二天早上一醒,他就被巫鸩吓到了。

    “你说什么?要带我去哪?玉门山???”

    “对。”

    弃呵呵讪笑:“这位巫鸩大人,我都告诉你找错了人,你把我带回去有什么用啊?”开什么玩笑,巫族那地方他才不要去,听说那里除了本族人和各族送来修习巫术的巫师之外,其他的人就两种:要么是服侍巫师的奴婢,要么是被拿来做练手的人牲。

    巫鸩白他一眼:“我没问你的意见,记住你是我的奴隶。”

    “你猜我承认吗?”

    “那好。”巫鸩拖长声调叫道:“小五,来,姐姐给你梳头。”

    小五屁颠屁颠爬过来,乖巧地坐好把脑袋递给巫鸩。弃眼看着巫鸩的一把尖利骨梳慢条斯理地往这傻孩子头顶上插,气得舌头打结:“慢慢慢……我去!我陪你去!!”

    骨梳抬得老高,有了这句话才温柔落下,不一会就把小五披散的头发梳成个整洁的发辫。小五好奇地回头问巫鸩:“姐姐,弃大哥说要去哪儿啊?”

    巫鸩把他发辫盘好,似笑非笑地向弃飞了个眼风说:“去个好玩的地方。”

    清晨的雾气渐渐散去,各种鸟啼在林间应答。阳光穿透树冠落在栗色马的臀上,毛茸茸的糊成一片。大马左一崴右一晃,在枯叶草丛里小心前行,马背上绑着包袱,还驮着个愁眉苦脸的弃。

    要是去巫族,他真不能带着小五。自己害死了人家全村,不能再把这孩子的命搭进去了。弃看了一眼小五,这孩子走在前面连跑带跳,全不知后面俩人正在讨论自己。

    “我说巫鸩大人,这孩子他就是个羌人,带着也是个累赘。你逮到我了也没办法,但是你看能不能先移步去马羌一趟找个部族收留他?”

    巫鸩不理他,只是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丛林。

    “大人开开恩,就去一趟马羌吧?不远,往西一直走出了森林就是。”弃趴在马背上满脸都是阿谀。

    巫鸩回过头,嘴角挂上了一丝冷笑。

    这时候,前头的小五看着四周长疯了的树丛灌木发了愁。他大声喊道:“巫鸠姐姐,咱们往那边走啊?”

    弃骂他:“小兔崽子,吃块肉就改口!姐姐姐姐喊那么溜!往西走。”西边是马羌

    巫鸠的声音盖过他:“东边。”

    “你!”弃瞪眼。东边是玉门山

    巫鸠不理他,迈过地上的一根枯木才慢悠悠开口:“西边去不得,蒙侯在马羌滋事,这孩子去了更危险。”

    蒙侯?弃摸摸包扎脑袋的葛布,嗤笑道:““无所不知的巫鸩大人,蒙侯要是在马羌,那我这脑袋难道是鬼敲的?”

    巫鸩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小五听见弃的吵吵声扭头张望,弃挥挥手让他走远点。他从马背上滑下来,打算去和巫鸩争论。可巫鸩却突然转身向后头走去,一面揪下一棵顶尖开着小白花的草。弃只顾着质问她,冷不丁眼前戳来一丛绿白相间的草。

    “这什么东西?”他挥手挡开那玩意。

    巫鸩慢悠悠地揪着那些小花,一片又一片。半晌才抬高声音道:“这叫苋,3月生长4月开花。单独做药只能止血,必须与其他6种药材调和才能去腐生肌。在这林子里,你离了我必死无疑,我呢,正好缺个奴隶。”

    白花揪光了,她拍拍手把草扔掉:“做巫族的奴隶,普通人动不得你,横竖你是不会死了。”

    这女人怎么突然这样讲话?弃有点惊讶,再看巫鸩眼睛一直看着林子里。他心中一动,捡起那团蔫巴巴的草捧过头顶,满面堆笑地冲巫鸩施个大礼:“是,主人。”

    巫鸩伸出手,弃立刻狗腿地赶上来扶着她。二人回转过去,小五牵着马眼巴巴地等着他俩。

    丛林里似有风吹过,梭梭落下两片树叶。姬亶贴在树后,半晌不敢动弹。

第14章 马羌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姬亶嚼着棵嫩草根靠在树后面,是自己太笨还是这巫女太机敏?刚刚跟上就被发现,这怎么窥伺探听?她那几句话摆明就是警告自己不许动那“羌人”,不然就是和巫族作对。

    可惜姬亶天生主意正,事情越难他就越来劲。这个人居然能让蒙候和巫族一起出手,身上肯定有秘密。

    也许这秘密会对邠邑有用呢?值得探查一下。

    他正想着,有几头麋鹿慢悠悠地踱了过去,走几步还转过来看他俩一眼。木头瞪着那几头鹿脑袋上顶着的俩大树叉子,咽着口水问姬亶:“公子,咱还跟不跟了?”

    姬亶吐出嚼烂的草根:“跟,不过这次离远一点,别太靠近。”

    “哦……”木头有点失望,马上又一脸期待地问:“那,反正也不能靠近,咱去打个猎呗?你看那几头鹿肥得嘞。这几天吃干糍吃得嘴里没味,搞点肉吃吃呗。公子不是我吹啊,我跟你说我烤肉烤得可好了。我娘说就连我嫂子都没我手艺好……”

    眼看那羌人跟着巫女走远了,姬亶这才听见木头正在吹嘘他三姐出嫁时姐夫家摆的筵席。他无奈地叹口气,这小子要是在父亲或者忠叔手下,恐怕早就挨军棍了。

    木头还在吧啦吧啦说个没完,姬亶一拍肩膀打断他:“这顿肉算我欠你的,回邠邑一定请你吃到饱。走,先做正事,跟上他们。”

    “好!啊不,是!”

    三千年前的初夏,西北森林比现在温暖得多,林中早已覆上一层翠绿。肥硕的地鼠和黄兔伏在地上不紧不慢的啃,啃两口就换个地方。反正林子大,四处都是他们的粮仓。成片的飞虫也都开始活动肢脚,享受着风变暖的时光。

    两只黑色蝴蝶忽忽悠悠晃过来,漆黑翅膀上两个黄色斑点一闪,眼睛一样瞪着人。巫鸠挥手赶开那四只眼睛,她讨厌被盯着。

    巫族修炼极其严苛,她又是被全族寄予厚望的巫女。从小起居坐卧都有人盯着,后来修习术法,别人稍微糊弄一下也能过关,唯独她被盯得结实,每天4个大巫轮番盯着她,一点儿错就要被喝止重来。渐渐地,巫鸩对旁人的注视极其敏感。但凡四周的接近一定范围,她都能察觉。

    刚才树后面应该不止一个人。巫鸩冷笑,天底下好事的人还真不少啊。

    瞧见她那冷笑,弃不由得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他发现这女人只要一笑就没好事,这会儿不一定算计什么呢。刚才林子里那个估计是追来的殷人,见有个巫女在场不敢轻易上前。

    说起来巫鸩也算是保护她,只是这屈身为奴的滋味吧……实在有点难受。

    一行人各怀心事,在林子里走得磕磕绊绊。弃挖鼻子打屁絮絮叨叨,一会儿要喝水,一会要尿尿。巫鸠不急不躁,任由他折腾,最后在他拖着小五一起去树后放水的时候拦下男孩:“你自己去,小五得牵马。”

    汉子直瞪眼,这娘们妖死了,立刻就摸清了小五是他的软肋,自己想偷偷放跑小五都不成。更可气的是,小五这个眼皮子浅的娃完全被她吸引住了,叽叽喳喳在她身边跑前跑后。

    几次偷跑未果,弃也来了脾气,往地上一坐就开始耍赖:“饿死了,我要吃东西!”

    小五看看太阳,那团火球在天顶上挂得正好。他为难地挠头:“弃大哥,这会儿刚刚日中,离小食还得一会儿呢。”

    “什么大小食!咱这是逃难好吧?!逃难!!以为还在村里呢?饿了就得吃!”

    男孩直瞟巫鸠,小心脏直打鼓:巫女姐姐生气了咋整??从昨天开始我俩都是吃姐姐的干粮。要是姐姐给气走了那可咋办?

    他想多了。巫鸠别说气,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漫不经心地甩一句:“自己去打猎,这不有头猪正在地上打滚呢么。”

    啥?!弃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头上的伤口扯得他直呲牙:“你说谁是猪呢?!”

    巫鸠下巴一偏,不屑表现得无比明确:“不是你,是前面那一头。”

    只见远处一个洼地里还真的有头黑色的肿面猪在土里打着滚,一边滚还一边张着个嘴巴哼唧。弃一下来了劲头,俩手直搓:“哎这家伙肥啊,这个儿头,剁吧剁吧能有好多肉。”一边就去马背上抓自个的弓。

    巫鸩左胳膊搭上右胳膊,站到一旁不动:看看小王贴身戍卫的射术如何。

    弃拿出弓箭,巫鸩的眼睛亮了一下。那不是普通羌人的单木弓,而是三种木料制成的合成弓。中间的木条比两端略软,木条铆在一起,确保弓的弃自己铸的三刃倒刺铜簇头,只要射手能拉满瞄准,中箭者非死即残。

    弃没有一把拉满弦,而是先试了试臂力。还好,几天高烧消耗掉的力量正在回升。他搭上箭,把箭头瞄准野猪,然后稍稍上移,确定这个提前量之后,才猛地一把拉了个满弦。

    就要松手的一霎那,忽听一声暴喝,紧跟着是一片应和声“呜啦啦”响个不停。

    野猪受了惊,一骨碌爬起来嘶鸣着打量四周。没等它看清楚声音从哪来的,就觉得背上猛的挨了一下,然后又是好几下重击,从脊梁到屁股痛成一片。这畜生疼得摇头乱拱,吱吱吼叫,好几支羽箭在那肥实的背上插得稳当,衬得野猪像个刺猬。

    “怎么回事?”弃莫名其妙,他的箭还在弦上呢。

    答案立刻就出现了。

    那野猪发了疯似的来回奔跑冲撞,撞倒了两棵小孩大腿粗的树后,七八个披着头发的羌人从林中蹦了出来。他们围成一个包围圈,相邻两人一个举弓搭箭,一个手持长矛。每个人都发出恐吓的怪叫声,大家动作一致,都弯曲着膝盖,双脚一前一后小心向那头野猪迈动。

    野猪疼的发疯,瞪着血红的眼睛嗷嗷叫着向这个圈子胡冲乱撞。弓箭手们吼叫着放箭,那猪黑色的身上湿漉漉一片,红色的血流在黑皮上也像是黑的。没多大会儿,野猪就撑不住了。

    它前腿一个踉跄,将摔还未摔时,弓箭手中一个满脸胡子的汉子发一声喊,旁边一个持长矛的年轻人跳出圈子就向猎物冲去。那是个强壮的年青人,右手向后一拉再向前发力,长矛就捅进了野猪的项子里。

    好身手!弃喝了一声彩。

    可这些人是哪来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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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商局介绍: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故事发生在3000多年前,武丁是商代中期的一位雄主,其在位时间长达59年。他这一生南征北战,纵横叱咤,让已现颓势的大邑商重现中兴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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