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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二品才人     殷商局txt下载     殷商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1章 立盟

    还是这一天,沚邑众人正在营地里传播鬼牙的帐中私事时,百里之外的赤鬼部小邑,立盟大典正在举行。

    彼时太阳还未升起,地上遍布一条条青色的雾团。丛林从浓雾里面伸出枝桠,断断续续,看不清林中情形。

    林子在祭祀场南面,此时场上已经挤满了人。各族人马一早就来了,分族站好,密密麻麻一直排列到河边上去。众人都在场下站着,权贵们则坐在祭坛北面的两大一小三座观礼台上。

    一排旗子高低大小各异,依次分插在那两座大观礼台上。旗子底下是一张张锦席,各族族长安坐其上,时不时跟熟人打着招呼。

    小观礼台上坐着的则是鬼方权贵。其中赤鬼部来的人最多,占去了一大半,只给其他八部留了三个席位。妇纹带着幽也坐在这观礼台上。

    一天一夜过去,幽的脸色青白,形容憔悴。巫鸩把他从大殿里救出来的时候,是叫木头给背回来的。这一个昼夜都受了什么折麽,可想而知。

    鬼方易原是不愿放了幽的,提出愿意拿一个邑子来换他。巫鸩警告说若是不放,妇纹就要带着所有人离开上城。

    “一个妇人不足惧,可她是右骨都夫人。族长正要启用右骨都,此时逼走了人家夫人,还怎么让右骨都给咱卖命。族长,大事为重。”

    鬼方易只好同意。

    本来妇纹想让幽留在家中,自己只身来参加立盟大典。但幽死活不肯,问得急了便说是兄长的意思。妇纹苦拗不过,只好一边埋怨夫君做事总瞒着自己,一边带着他来赴会。

    她不知道,幽坚持要跟来,其实就是为了保护她。

    鬼方与大邑商一样,女人地位颇高。右骨都出征,夫人便替其出席大典,这事根本躲不过。幽知道巫鸩要在大典上做些什么,可具体要干嘛幽就不知道了,他坚持能守在现场,就是为了有个万一能保护二位嫂嫂。

    到底巫鸩要干嘛?她一个人怎么能搅乱典礼?

    无论幽如何问,巫鸩都不肯说。为防万一,幽把大熊的人也带了来。

    作为右骨都亲兵,大熊一行被安置在观礼台外围,幽一回头便可看到。若真有意外,立时就能赶来接应。

    大典快开始了,幽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大熊。黑大汉拇指一抹鼻梁,冲他做了个放心的手势。幽不禁莞尔,转回头看着那祭坛。

    祭坛四方三层,四条夯筑阶梯通向最顶端。下面两层的四角上各立着一面牛皮漆鼓,四个戴着羽冠面具的巫女手持鼓槌站立在侧。最顶层除了一面巨大的铜鼓之外,还立着一座圆鼎和一块形状奇怪的船底型木头。

    “那是什么?也不像个案子呀?”妇纹很奇怪。

    幽摇头,鬼方的器物形制都与殷地不同。诡异的不止那块大木案,那些鼓架子上各个都饰有人头骨,祭坛顶上那面大鼓更是与众不同,鼓面上隐约浮现一些深色花纹,那质地绝不是牛皮。

    是蟒皮。

    这么大的蟒??幽头皮发麻,杀个狼砍头熊他都不怕,唯独怕一切软绵绵没骨头的东西,比如虫蛇啥的。幽不敢再看那鼓,四下转着视线寻找巫鸩。

    这时,雾气开始迅速散去。东方山巅逐渐红了起来,第一缕阳光穿透群山落在了地上,祭坛一层东首的巫女如得令般高叫一声:“日出~~”

    这一嗓子悠悠扬扬,出字还未落地。一层的四个巫女一起应和,接着同时转身面向竖起的大鼓,八只鼓槌先轻后重,在大鼓边缘磕击锤打,密集的鼓点潮水般向四面八方奔涌而去,整个祭祀场霎时一片寂静,无人敢再说话。

    幽以前从不知鼓声也能如此舒缓柔和。不由自主的,他也跟着这鼓声开始拍击着大腿。正陶醉间,妇纹向前一指。只见一群混身涂满红、白两色的汉子头顶羽冠,披头散发地冲进祭坛下面。

    这些人周身只有一条渔网遮腰。每人左手持短弓,右手持一支箭翎无比花哨的长箭,一入场就开始分东西两拨起舞。

    鼓声逐渐铿锵,舞姿雄壮有力,武士们在表演两个部落的战争。冲杀、躲壁、闪转跳跃……每一步都杀气腾腾却又满是雄浑的美感。妇纹掩口轻叹:“不逊万舞。”

    万舞是大邑商祭祀上帝、成汤时的盛大舞蹈。也是由许多装扮成武士的舞师持物起舞,一为告慰上天,二为显示商王英武。妇纹在王宫时观赏过多次,没想到在遥远的鬼方居然也能看到如此壮观的舞蹈。

    此时太阳愈发升高,东方山脊后面一片艳丽的大红色。第二层东首的巫女高喊一声:“日升~执东~~”

    二层四个巫女同声助威,一起转身击鼓。八面大鼓一起奏响,霎时似有千军万马踏地而来,铿锵激昂。武士们愈发亢奋,发一声喊错阵对杀。

    红白色的人影穿梭跳跃,鼓声激昂慷慨。观礼的人们只恨眼睛耳朵不够用,各个都是一个表情:张开嘴巴抻着脖子瞪眼往前瞅。

    日光大亮,太阳终于在这盛大的欢迎仪式当中排山而出。当那团红艳艳的光球升上天空时,舞蹈和击鼓却突然停止了。

    陡然寂静,众人还愣愣的不知所措,悠扬的埙声响了起来。十个男巫捧着陶埙缓缓走来,埙声低沉委婉,似是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远古儿来,诉说着一件件人间悲喜。

    埙声未落,又有篪声加入。十名横端竹篪的男巫列队步入场中,乐声逐渐活波起来。接着,巫鸩终于出现了。

    她跟在男巫的队伍末尾,一身红色曳地长炮火焰般烧灼着众人的视线。她双手平端,缓步迈向祭坛正中的台阶。那张血口面具遮住了她的脸,在阳光下显得无比威严。

    她一出现,男巫女巫们便兴奋了。八个女巫一起击鼓,捧着埙、篪的男巫鼓起腮帮子一劲的吹。彩妆武士们为她分开道路,又在她身后合拢起舞,短弓长箭挥得人眼睛发花。所有人都注视这赤衣大巫女,看着她一步步走上台去。

    到了坛顶,巫鸩双手一扬,长长的袖子立刻向左右甩去。她今天的服饰与众不同,长袖长袍曳地而行。

    她旋转,袖裾齐飞,她折腰,众人倾倒。鼓乐声愈加强烈,武士们发声大喊,连带得观礼众人一起大喊。声音山呼海啸,不知是为赞这红日东升,还是为叹这绝美舞姿。

    突然,巫鸩开始击鼓。

    蛇皮大鼓敲响第一声,众巫停止了演奏。第二声,武士们开始变阵。第三声鬼方易和大巫祝一东一西拾阶而上。

    紧接着,巫鸩软软折腰转身,血口面具对着众人微微一颤似是嘲笑,再转过身去,长袖飞舞,鼓声骤然密集起来。那蛇皮鼓声雄厚之中又夹有清吟,巫鸩辗转腾挪,人舞鼓鸣相得益彰。

    欢呼声又起,众人的情绪在看到各族族长陆续登台之时达到了顶峰。鼓声铿锵不绝,当最后一名族长也站上二层台时,巫鸩蓦地双臂交叉,一声重击结束了整个乐章。

    鼓声骤停,彩妆武士们立刻转身向东,一起满弓射箭。那弓箭都是特制的,原也射不远。但一片花花绿绿的箭雨扑簌簌从坛前飞过,也煞是好看。东边的观礼人群呼啦啦闪开,待箭雨落下后又蜂拥上去捡箭。

    鬼方易立在坛顶双手平举,台下众人欢呼雀跃。鬼方易大声道:“日已东升,百族立盟!繁茂鬼方,河伯为佑。承祖之泽,灭商代立!”

    “承祖之泽,灭商代立!”下面山呼海啸。

    “今,我鬼方易与百族歃血为盟。来日倾覆殷商,鬼方与百族共治大邑!”

    “倾覆殷商,共治大邑!”

    “倾覆殷商,共治大邑!”

    一片欢呼声中,数十个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被押了上来。两个男巫拖出一个男人,使劲把他的脑袋按在了那块船型木案子上。

    那男人使劲挣扎,口中兀自大骂。巫鸩充耳不闻,提起铜钺,奉向大巫祝。老人颤巍巍地摇了摇手,她又转向鬼方易,得到准许后,巫鸩转身一钺劈下,那男子脑袋便离了腔子。

    献血喷涌,顺着船型案子的凹槽缓缓流动、落下,最后顺着台阶向下。

    原来那案子是起个导流的作用,是为把人牲的血导流向夯土台阶。

    一个人的血只是染红了两段台阶。第二个人牲又被按了上来,巫鸩照样一钺砍下头颅。鲜血流淌,观礼人群愈发兴奋起来。

    鬼方易大声道:“这些人牲都是俘虏,各个都生自殷商。用商人的血祭河伯,此战必能旗开得胜!一战荡平殷商!”

    “荡平殷商!”“荡平殷商!”

    一片欢呼声中,幽感觉到妇纹微微颤了一下,忙低声问:“嫂嫂,你怎么了?”

    按道理她不该害怕呀,在殷地作小王妇的时候,她经常参加祭祀。

    妇纹摇摇头低声道:“那个人牲,是亳邑人。以前我被关在亳邑南轩时,他是看守我的戍卫长。”

    什么?幽往台上看,就见那最后一个人牲双脚乱蹬,死不肯趴在满是血污的木案上。

    他挣了几下,死命偏头盯着鬼方易和大巫祝,嘴里喊道:“等等等等,我有话说有话说。”

    人牲不算人,鬼方易等着台阶全红才好与诸族长立盟,压根没理他。这人被按在案子上,绝望地对着巫鸩喊道:“等!我是亳人!我知道亳城里有个你们的巫……”

    “女”字没说完,巫鸩一钺落下。头颅咕噜噜滚下去,空腔子晃了两晃,喷溅而出的鲜血终于将台阶全部染红。

    “他刚才说什么?”欢呼声太大,鬼方易没听清。

    “人牲哪会说话。”巫鸩毫不在意,对着鬼方易一礼:“血成,请起鼎。”

    “起鼎!立盟!”

第52章 虎神

    灭商作邑,这事西北各族都想过,但没一个有实力付诸行动的。

    大邑商号称邦畿千里,西北各族从冬到夏迁徙一个来回才多少里?所以哪怕像薰育这样战力彪悍的族裔,也只能寻个偏僻的小方国欺负欺负,抢点人口粮食啥的。一旦大邑商发兵来打,还是只能掉头跑。

    如今鬼方举起了灭商大旗,这可让西北诸族喜出望外。

    他们眼馋大邑商的富庶不是一天两天了,可实力与商军差得太远,只能干咽口水。鬼方则不同,那可是西北最强大的族裔,也只有它的九宗骑兵能和大邑商的恐怖商军抗衡。

    眼下大典将成,只要各族族长挨个歃血滴入鼎中,鬼方这条大腿就抱结实了!观礼人群欢呼起来,一声声高喊道:“起鼎!起鼎!起鼎!”

    起鼎不是举鼎,这会儿离那个倒霉的秦武王还有千年的时差。鬼方易说的起鼎,是指架起柴薪,煮沸鼎中人头。不论殷商还是鬼方,人头都是奉神献祭的上品。

    馨草燃起,鼎中早已汲满清水,方才砍掉的那些人头在水中沉浮不定,不一会儿就起了一层灰白血沫和油花。

    焰苗烈烈,昊日当空,晨雾早已散尽。巫鸩一挥手,十个手持号角的男巫鼓足腮帮子一起吹。低沉的号角声呜呜飘扬,八个巫女一起击鼓,族长们纷纷向顶层走去,鬼方易与大巫祝并肩而立,拱手相迎。

    巫鸩双手高举,向众人展示一把铜刀。那刀长约两掌,虎首单刃,保养得金黄璀璨,阳光一照熠熠生辉。

    这又引起了一阵山呼海啸,台下四面八方都呼喊着:“血盟!血盟!”

    西北诸族歃血无非取牛羊牲血于盘中,结盟众人或浅饮些微、或取来抹于口边以示守誓无悔。但鬼方却不一样,这血,乃是要用结盟之人自己的血。

    铜刀交在第一位族长手中,却是薰育部的牤。他持刀向前,高高一举,台下薰育部众人乌啦啦一片叫好欢呼声。牤伸出左手,铜刀在掌中一划,立刻有血珠涌出。

    牤将血迹向四方示意,再伸手在鼎上一握。血珠滴答入鼎,水面翻滚着,腾起一阵白热蒸汽。

    “薰育部,誓与鬼方共进退,倾覆殷商,共治大邑!”

    “倾覆殷商!共治大邑!”薰育部众高举双手向台上的族长欢呼。

    接着是第二个族长,第三个,第四个……鼓声激昂,号角呜咽,这乐声催得众人情绪越来越高涨,男女老少都在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催促着,立盟大典成了一场聚众的狂欢。

    若是此时有商军出现,鬼方易一声令下,只怕这些人真能把商军撕吃得渣儿都不剩。幽看着四周如痴如狂的人群,愈发觉出鬼方易的可怕。

    杀人不难,操纵人心才是最难的。

    这场大典处处都是心机。说是立盟,却刻意将众族长安排得比鬼方易矮上一层,加上鼓乐渲染、仪程安排,鬼方易处处都在最后的尊贵时段登场,这盟主的地位已然树立。可以想见,今后西北必会以鬼方易为尊。

    大鼎愈发沸腾,台下的人都能闻到那浑浊腥气了。众族长已挨个盟誓完毕,铜刀交到了鬼方易手中。

    他面带微笑地走到台前,台下的混乱呼喊瞬间整齐划一:“鬼方易!鬼方易!鬼方易!鬼方易!”

    幽看着他划破手掌,看着周围癫狂的人群,一只手按住了腰间的铜刀。若要破坏大典,就只有趁现在了。鸩姐姐,快动手!再晚一点就礼成了!

    可是巫鸩没有动。红衣女子安静地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鬼方易的血滴入鼎中。

    “礼成!”她大声宣布。

    “倾覆殷商!共治大邑!”鬼方易振臂高呼。

    台下欢声雷动,八面大鼓咚咚齐奏。巫鸩重持鼓捶击鼓,两只赤红长袖上下翻飞,飘逸难摹。

    上百头羊被赶拢过来,赤鬼人招呼着各族好手一起宰羊烹烤。族长们与鬼方易一起携手揽腕向台下走去,大巫祝走得太慢,明体贴地上前搀扶着他一同走下来。观礼席上的权贵们也陆续起身,准备去参加群宴。

    变数就在这一刻发生了。

    先是有马匹乱踢乱叫不受控制,然后是那些待宰的羊突然发疯。有不少已经挨了一刀的羊,脖子上还在呲血呢就蹦起来四面乱撞。没挨刀的更不用提,几个男人都按不住,咩咩叫着四处乱撞。

    骚乱越扩越大,很快,牧民们带着的牧羊犬也开始发疯,汪汪狂吠着到处咬人。人群乱了起来,四面都是尖叫声。地上忽然一暗,一团乌云冲着地上落下来,再细看,却是一只只的尖嘴利爪的鸟。

    其中居然还有几只翅膀硕大的高山猎鹰。

    尖叫变成了哭喊,人群被这些鸟的利爪抓得四处乱滚。鬼方易这才发现有变,他丝毫没有犹豫,一声令下,赤鬼部戍卫立刻当即挽弓搭箭向鸟群射去。

    毕竟是游牧族裔,短暂惊吓过后便纷纷开始射杀这些发疯的禽兽。鸟群成片坠落,牧羊犬也被砍倒宰杀过半。而此时,鼓声依旧未歇,巫鸩还在击鼓。

    大熊已经跑上来护住了妇纹,但她愣愣地盯着台上那击鼓的女子,就是不肯离开。

    幽急了,命令大熊扛上她快走:“夫人快走!这些禽兽发疯了!”

    妇纹拉住他,一双大眼里波光粼粼。她低声说:“不是发疯,是她!”

    幽看看她,又看看击鼓不已的巫鸩。妇纹点点头,表情说不清是喜是忧:“快去救她,这会要命的。”

    大熊把妇纹扛走了,幽抽出双刀,拨开众人向祭坛冲去。

    人群乱作一团,幽举步维艰。好不容易挤近一些,一只发疯的羊又向他撞了过来。幽啐了一口,双刀一挽就要捅上去。不料那羊忽地停了下来,四条腿战战发抖,最后居然噗通一下跪了下来。

    幽莫名其妙,紧接着,他听到了一声兽嗥。

    那声音一出,所有的动物都呆住了。鸟群扑啦啦散开去,大地重新亮堂起来,人们面面相觑,都是一脸茫然。

    第二声嗥叫离得更近,终于有一个人反应过来,尖着嗓子叫道:“是……是虎神!”

    一只斑斓大虎昂然走出丛林。不紧不慢地向着人群走来,它眼睛微微眯缝着,渺然众生,仿佛只是出来散个步。

    众人全都傻了,虎神降临!这什么征兆?

    所有人都在愕然的时候,只有鬼方易立即有了反应。

    他迅速登上祭台,一把推开了击鼓的巫鸩,冲着台下大声喊道:“虎神降临!此乃大吉!虎神加持,此次定能覆灭殷商!”

    接着,他双手平举,大声喊道:“覆灭殷商,我定为王!”

    鬼方人立即呼应:“覆灭殷商,我主为王!”然后呼啦啦跪下一大片去。其他人正没个主心骨,这一下也稀稀拉拉跟着跪下去不少。毕竟那虎神并未开杀戒,看上去还真像是来加持鬼方易的。

    转眼间,人们都跪下了。有虎神加持,谁还敢质疑鬼方易?一片跪倒的人当中,持刀站着的幽格外显眼。他环顾左右,再一抬头,正对上鬼方易的目光。

    鬼方易慢慢扯起了嘴角,那颗小痣一跳,似是在说,跪下。

    幽的血液从脚底直冲头顶,那一个昼夜的屈辱涌上心头,催得他双瞳泛红。幽慢慢擎起双刀举在脸前,挡住了愤恨的面容,也挡住了一抹微笑。

    他笑鬼方易得意忘形。这利欲熏心的男人只顾借势唬人,却没留意那只大虎已经慢悠悠地沿着台阶跑上来了。

    幽猝然大笑起来。四周的人惊讶地抬起头,就听头顶嗷呜一声,众目睽睽之下,那虎神向着鬼方易扑了过去。

    巫鸩依旧半躺在祭坛一角,右臂撑地,左臂蜷在背后频频振铃。大虎一扑没有得手,鬼方易迅速滚到一边,抄起一根燃烧的木柴冲着大虎挥动。

    那热气惹得大虎呲起牙来,满脸斑纹缩在一起,四只硕大尖牙露了出来。它愤怒地一挥爪子,木柴被拨到了一边。鬼方易手脚并用向后退,正想从台阶上滚下去,一低头看见了底下的众人。

    那些面孔密密麻麻,全都看着他。鬼方易停了下来,如果他从这里狼狈退下去,那这个立盟大典就算完了!虎神降怒,以后再不会有人臣服于他,甚至鬼方在西北也会沦为笑柄。

    不能退。

    鬼方易翻身站起,一挥手喝住了正要冲上来保护他的戍卫们。大虎缓缓走来,腥臭的鼻息都能喷到鬼方易脸上了,他傲气上来,呲起白牙弯腰拃膀,拔下了一面旗子。

    “就算神,也要臣服于我!”

    旗帜猛的挥动起来,旗角一卷,大虎吓了一跳,向后连退两步。在台下众人看起来,鬼方易神武英勇,就连虎神都不能伤其分毫。

    鬼方易如愿听到了欢呼声。大虎不耐烦了,蓄力又是一扑,这一下鬼方易早有预料,折身把它往铜鼎处引。

    大虎再扑,鬼方易看准时机猛的咬牙把铜鼎一推。那鼎中沸腾的人头肉汤泼撒出来,烂白的人头咕噜噜滚了一地,滚烫的铜鼎也在地上翻。大虎急忙跳开,巫鸩却没躲过去,被铜鼎砸得滚下台去。

    铃声断了,大虎站住了,两只耳朵向前向后耸动几下,转身跳下祭坛往欢呼的人群里扑。巫鸩摔在二层台上,半晌站不起来,幽急忙跑上来搀扶。

    巫鸩推开他,咬牙振臂摇铃。那大虎立刻停住脚步,仰天咆哮一声,转回头冲着人群中扑去。

    那些人正在跪拜鬼方易,哪料到虎神会杀回来。顿时一片鬼哭狼嚎,人人尖叫。大虎连扑带咬,人群血肉横飞,死伤惨重。

    到此时,巫鸩已是勉力支撑,眼前发黑胸中憋闷,终于一口气卡在喉间,直着身子向后倒下。幽急忙抱住她,巫鸩咬牙拽下兽铃塞进他怀中:“把这……交给妇纹藏好。我会去取,快走!”

    幽飞奔下台,转瞬就跑出了人群。

    没了铃音的操控,那大虎也不再厮杀。叼着一头打哆嗦的肥羊,慢吞吞走进林中不见了。

    鬼方易长出一口气,挣扎起身大叫:“恭送虎神,礼成!”

第53章 兽铃

    赤鬼部上城,右古都府。

    虎神突降立盟大典的事已经传开了,妇纹命令大熊看好府门,众人闭门不出,全不理外面的流言传的多热闹。

    等幽赶回来时,整个上城从宗亲权贵到洒扫奴仆都已认准了一个说法:族长鬼方易得了虎神面授机宜,可破商军的弓戈战车,大邑商必败!

    至于代价,就是献上几条人命呗。哪个天神不嗜血呢?再说了,死在虎神嘴里多么荣耀啊。

    幽咬牙骂道:“那个混蛋,满嘴谎话!要不是鸩姐姐被鼎砸到,他早就死在大虎嘴下了!”

    “嘘,当心说话。”姬亶连忙起身查看,还好,院中无人,奴仆们都在地穴里偷懒,大熊带着戍卫们在院门外呆着。

    没去沚邑的众人都在屋内坐着。妇纹手攥兽铃坐在榻上,姬亶主仆三人分列在东,蓝山堵在门外,只有幽一个人在屋中走来走去。

    姬亶看着妇纹手里的铃,试探道:“夫人,这就是兽铃吗?”

    众人的目光唰一下聚集过来,落在那串铜铃上,他们都是第一次看见这东西。妇纹提起皮绳,鸡蛋大小的的铜铃坠在末端,通体金光璀璨保养如新,只有铃钮部分的些微磨损透露出它的真实年代。

    “我在王宫时说,先祖成汤得天下之后献祭天帝,上天甚喜,遂令百兽率舞。后来才知道,其实哪里是天意感动,是巫族使用了兽铃。”

    妇纹轻轻晃了一下,铃铛没有出声。她抬头看着幽,很是困惑:“这东西可是巫族神器,异常贵重,小鸩为什么要交给我呢?”

    幽张了张嘴,可什么也没有说,只沉着脸低下了头。

    几个人依然盯着兽铃。木头俩手在腿上搓了半天,终于说出了其他人的心声:“夫人,这铃怎么控兽?摇响就行了吗?”

    幽剜了他一眼,木头一缩脖子,嘟囔道:“就是有点好奇嚒……”

    妇纹把铃反过来,发现铃内塞着一团胶泥,就是这个东西把铃舌固定住了。出于好奇,她轻轻拔出胶泥,摇了一下,铃舌碰到铃壁,立刻发出一声清脆的铃音。

    “好像没什么用……”

    用字还没说完,妇纹忽觉胸口剧痛,喉头发苦,一股甜腥气涌上齿间。她忙捂住嘴巴,这一动那铃又是叮叮两声,妇纹双眼、鼻腔同时一热,鲜血顺着眼角、鼻孔滴落下来,整个人向榻上倒去。

    众人大惊,连忙上前相救。

    忙乱中,那铃掉在地上滚了两圈,铃音叮当不绝。院内拴着的两条大狗同时狂吠,一劲的挣着项间的绳子,蓝山连连呵斥都没用。马的嘶鸣从院外飘进来,大熊吆喝戍卫们快点拉住。

    姬亶第一个反应过来,捡起胶泥往铜铃里塞。手稍一抖,铃舌又是一声脆响,姬亶如遭重击,踉跄跪倒,眼前一花,铃也攥不住了。

    那铃眼看要掉下来,幽一把抢过塞进胶泥。饶是如此,最后那半截铃音也让幽双膝一软,险些栽倒。

    兽铃封死,再无人敢拿来摇动了。妇纹挣扎着起身,手抚胸口喘息道:“这……东西似乎能吸走人的命……就响了两声就这样,小鸩控兽得受多大的罪啊!?”

    她眼睛猛的张大,抓住幽问:“小鸩是不是有危险?这铃她从不离身的,是不是她察觉到自己有危险,所以才托付给我了?”

    妇纹猜对了。

    上城,宗庙。

    几百名持戈负弓的戍卫将宗庙团团围住,从下午一直围到星月初升。暮色渐沉,鸣虫飞萤嗡嗡不绝,偶尔响起庭燎和篝火的一点点噼啪声,除此以外,一点人声也听不到。

    墙外的戍卫们一言不发,人人手持武器站成石雕,连牵来的几十条大狗也不敢哼上一声。与之对应的,墙内也是一片寂静。

    今日立盟,群巫在百族面前为族长露了脸。本该欢天喜地的宗庙,这会儿却气氛诡异,庭中廊下一人也无,所有人都挤在前面的西偏殿中,不敢出去,不敢动弹,更不敢说话。

    倒也不是没人在外头。

    后面的主殿,离夫人扶着一个巫女等在堂中。她那双眉间本来就有三道深深的竖纹,如今皱得更狠,直接鼓起三座小山丘来。

    主殿内弥漫着血肉的咸腥味,离夫人啐了一口,催促那巫女快说。

    “就……就……虎神一出现,大巫祝就不见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这样了。”那巫女吓得脸色惨白,原来是大典时祭坛二层东首的那打鼓巫女。

    离夫人一掌掴下去,巫女左边脸红肿一片,哼都不敢哼一声跌坐在地。离夫人面色青紫,反手从腰带上拔出佩刀逼近她。

    “还敢骗我?你刚回来的时候说的什么?你以为没人听见?是明害了大巫祝,对不对?!说!再不说实话,我把你的耳朵鼻子全割下来。”

    她捏住巫女的下巴,冰凉的刀刃卡在巫女左耳廓上。离夫人脸色狰狞,咬牙切齿:“还不说实话?!”

    离夫人力气很大,巫女连挣扎也不敢。本来还想咬牙坚持,可那刀在耳廓上一用力,刀刃立刻割进了肉里。她哭叫起来:“我说我说!夫人饶命啊。”

    “是不是明?!”

    “是明搀扶着大巫祝离开的。后面我就没看见了,夫人,后面我真不知道了……”

    哭叫声在殿内回荡了一圈儿,一个浑身满手血污的女人走了出来。离夫人一见,立刻松开巫女迎上去:“巫华,大巫祝怎样了?”

    顶着巫华面具的巫鸩没理她,倒是对缩在地上哭泣的巫女开了口:“大巫祝还没死,哭什么?滚!”

    那巫女忙不迭的捂着耳朵往下退,离夫人低吼一声等等,她噗通一声再次跪了下来。

    离夫人逼近巫鸩,那张黄铜面具深目大嘴,看不到里面的脸:“巫华,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黄铜面具动也不动,瞳孔处的小洞也没什么反应。离夫人咬牙切齿:“你和那贱种勾结,想趁乱害死大巫祝机接管宗庙?想得美!能继任大巫祝,只有我!”

    她迈步往里闯:“让我看看他!”

    巫鸩迅疾出手,离夫人早有防备,挥刀反击,二人插召换式打在一处。

    离夫人心有怨气,招招毒辣,每一刀都是奔着死处去的。而巫鸩上午先控兽又被砸,回来后又发现草儿被明暗杀,性命垂危。她强撑着医治草儿到现在,已经是强弓之末。

    终于,离夫人一脚将巫鸩踹倒在地。她眼前发黑,两只胳膊抖了又抖,趴在地上再也撑不起来。

    得胜的离夫人一甩衣裙,大步迈向内室:“我倒要看看,你们把大巫祝怎么样了!”

    见到那老头之后,不管他是死是活,离夫人都可以向外宣布自己被授命为大巫祝。到那时,她以鬼方大巫祝的身份宣召九宗旧部一起反扑上城,不愁轰不下鬼方易那个贱种!

    可是她不知道,那内殿躺着的根本不是个濒死的老头,而是一个生命垂危的年轻女子——草儿。

    若是让离夫人发现这秘密,那就全完了。

    巫鸩强撑着站起来想拦,可那两条腿几乎不是自己的,软得一步也迈不动。她按住心口,死命向前挣:“站住~”

    终于还是没有撑住。天地在眼前颠倒旋转,巫鸩一只手空悬着向后倒去。

    迷雾涌上眼前,一片浓雾之中,一个男子的轮廓现了出来。他展臂接住巫鸩,转头低喝一声:“拦住她!”

    杂沓的脚步声从身边越过,离夫人不甘的尖叫响了起来,被拖出殿下。草儿暂时安全了。

    巫鸩笑了笑,一只手揪住男子的衣襟,嘟囔道:“来了。”然后身子就软了下去。

    殿中,鬼方易把昏过去的巫鸩交给左古都。

    巫华刚才说什么?“来了”?不像跟他说话,倒像跟哪个情郎讲话似的。鬼方易哼了一声,这没用的女人,连个半死老头都守不住,自己再晚来一会儿,还真就给姐姐闯进去了。

    说到姐姐,他瞥了一眼被押在地下的离夫人。今天终于可以杀掉了。

    鬼方易挥挥手,立刻有人高声通报:“族长探望大巫祝~”

    他整整仪容,在离夫人的谩骂声中大步走向内室。

第54章 夺权

    “族长探望大巫祝~~”

    通报的戍卫好嗓子,这一声飘飘荡荡穿墙跨院一直散入宗庙大门外的俩人耳中。

    这俩人对视一眼,迈步就往里面闯。把门的戍卫认得这两位,不敢蛮拦只连声劝道:“薰育族长、右骨都夫人,我们族长在里面呢。”

    “找的就是他。”牤梗着脖子怒道:“鬼方易!!刚结盟就不认人了?!怎么?不让见啊?!”

    后面那人是妇纹,她对戍卫行了个礼,对方赶紧还礼。妇纹柔声细语道:“麻烦您给通报一声,薰育族长对我夫君可能有些误会。”

    “误什么误!鬼方易!你安的什么心!”牤截住话头,拽着妇纹就往里挤。

    戍卫们再挡,牤一膀子扛飞一个,大骂道:“谁再拦?!我立刻带着我族部众回西土去!鸟的结盟!骗我结盟,现在连人都不给见了?!这还打个屁的大邑商啊?我回西土去了!”

    吵嚷声终于惊动了内院。

    鬼方易已经走到内室门口了,浓重的血腥混合着草药味道直扑过来,刺得他打了个喷嚏。榻上躺着的人影似乎动了一动,看上去出奇的瘦小。

    吵闹声越来越近,鬼方易恨恨回头:“谁?”

    戍卫跪下通报,此时巫鸩悠悠醒转,一眼看见鬼方易正站在内室门口,立刻强撑着从左骨都怀中挣出:“族长……”

    鬼方易挥退戍卫。

    怎么这么不是时候?薰育部这时候跑来闹什么?鬼方易恨恨瞥了眼内室,一转身,吩咐带牤到外殿等着自己。

    趁这机会,巫鸩已经跑到了内室门前。

    这几步已是撑命,鬼方易一回头,刚好看见巫鸩缓缓跪在地上。

    “起来,你做的很好。”他还以为巫鸩是在谢罪。

    巫鸩双手撑地,动也不动。

    鬼方易眯起眼睛:“怎么?”

    “巫华没有保护好大巫祝,请族长令,接下来该如何处置。”巫鸩回头看了一眼内室。

    外院的吵闹声再次传了进来,里面还夹杂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巫鸩一愣,怎么是妇纹?她还会骂人呢?

    不过鬼方易没留意,他眼皮上撩,正算盘着什么。片刻后,他嘴角的小痣向上一跳,阴沉一笑:“来。”

    巫鸩提着一口气站起,鬼方易温言低语,远看像是在和巫鸩拉家常。

    但他说的话可一点不家常:“杀了老头,推给离。记得把尸体摆出来,我好让那薰育人做个见证。去吧,掐好时机。”

    他带着所有戍卫和巫师退了出去,内院庭中只剩下一个被捆在柱子上的离夫人。

    巫鸩缓缓走向离夫人,对方嘴里被堵上了东西,怒视着她呜呜狂叫。巫鸩伸出手,离夫人拼命侧头想躲。

    原来再跋扈的人也是怕死的。巫鸩冷笑,手一松抖开块葛布,两三下就把离夫人的头眼蒙了个结实。接着,她蹒跚走向内室,只留下离夫人在柱子上疯狂挣扎。

    内室无窗,日夜晦暗难明,空气憋闷。血腥汗燥和草药混在一起熏得人透不过气来,巫鸩扶着塌边坐下,看着榻上那一堆葛麻细纱布,和剥掉的枯皮伪装。

    那中间,躺着昏迷中的草儿。

    草儿的左腰、右肋下有两处刀伤,巫鸩已经竭力为她止血,可草儿的脸色还是一寸寸灰败了下去。巫鸩眼前发黑,胸中痛楚难捱,忙在药囊中翻了一阵,取出一包药末,抓起一把塞进嘴里。

    这一包颜色毫不起眼的粉末是大巫朋临行前才塞给巫鸩的。大巫朋是天下最通医药的巫医,配成这包药却也用了十年的时间。

    药中的成份复杂珍贵,水玉、石髓之类不胜枚举,可真正的功能却只是强行提气,能短暂恢复服用者的神智气力而已。大巫朋找了一辈子,也只做出这一小包能暂缓兽铃伤害的药。

    说白了,只能强行吊命,不能治愈内伤。巫鸩吃下去,就相当于在伤口上撒盐,然后疼得清醒过来那效果。

    但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鬼方易就在外面,她得快速恢复神智救下草儿。

    这是个失误,巫鸩完全没料到鬼方易会在典礼的时候突然下手。

    原本她与草儿计划,是要伪装成大巫祝慢慢衰老而亡。谁料明在扶着草儿回来以后突然下手,连捅两刀之后关了大殿任她自己慢慢耗亡。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明对自己的杀人技术太过自信,没有当场揭掉她的面具。但草儿被扔在大殿中挣扎太久,已是失血过多,巫鸩努力施救也没有把握能把她救回来。

    现在鬼方易要尸体,怎么办。

    药开始起作用,巫鸩逐渐有了些力气。这个当儿,草儿忽地咳了一下,努力睁开眼睛。巫鸩赶紧扶起她抚着后背,轻声道:“草儿,我在这。”

    草儿咧了咧嘴,嘴唇翕动不已。巫鸩忙把耳朵贴过来,她说的是:“……巫红……大人……”

    巫鸩垂下头来,喉咙里有点堵。

    “我保护你……她……会高兴吧?”一字一喘,几乎连不成句。

    巫鸩偏过身子,冲着虚空点头。

    草儿笑了,抓住巫鸩的手:“……笛……吹笛……好吗?”

    骨笛,巫红的骨笛留给了巫鸩。草儿最爱听巫红吹笛,虽然每一次吹奏都不是为了草儿。

    还好,骨笛没有损坏。巫鸩屏息定了定神,把笛子放在唇边。

    悠扬的笛声缓缓流出,溪水一般漫过双目含泪的巫鸩,漫过弥留的草儿。这笛声涌出大殿,盖住死命挣扎的离夫人,悠悠越过高墙,直到散进虚空。

    前殿,鬼方易正在安抚“激愤”的牤。

    这蛮牛说他去找右骨都,结果撞了个空,一问,右骨都居然被鬼方易派到沚邑去了。牤这就怒了,拉着右骨都夫人来找鬼方易理论。

    “您直说什么意思吧?我薰育几千人马你看不上,居然器重一个无族无家的马羌人?”他一手止住鬼方易,意思你别打断我。

    “好,您说他如今是你鬼方的官儿了,咱也不说啥。可是打沚邑为啥不让我去?看不起我薰育吗?我跟殷人不共戴天,沚邑油水那么足,为啥不让我去?”

    妇纹抱歉地看着鬼方易:“族长,我怎么解释他都不肯听,非要来找您。你看这……”

    鬼方易笑得很和善。

    薰育人要求出战,这算是好事,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责怪。另外反正人来了,正好留他俩一会儿做个见证。

    所以他也不急,东拉西扯地不往正题上说。牤越听越“暴躁”,吵吵闹闹更加卖力。

    这时,一阵笛声从后面传来。众人一愣,连鬼方易都回头看了一眼。

    “这么好听的笛音,是谁在后面啊?”妇纹探头作好奇状。

    鬼方易嗯了一声,不在意地挥挥手:“大巫祝有些不舒服,估计是巫华吹笛抚慰他。”

    妇纹哦了一声,关切道:“既然大巫祝不舒服,那我得替夫君去探望一下啊。”

    说着,她起身就往后院走。鬼方易一抬眼,戍卫们的铜矛铜戈咔呛碰在一起,拦住了妇纹的去路。

    鬼方易笑得无懈可击,上前抓住妇纹的胳膊。牤赶紧冲上前,不着痕迹拉过妇纹,口中嚷嚷道:“我说,还没说出个理由。你往哪儿去啊?”

    笛声断了,内殿又是一片寂静。

    妇纹心头微跳,笑着商量道:“族长,大巫祝如是不舒服,不如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牤立刻帮腔:“走啊,换个地方!今天不说清楚了不行啊!”

    没用,鬼方易纹丝不动。

    这人到底在等什么?巫鸩现在怎样了??

    两个“吵架”的人焦急不已,正没招可想,内殿突然传来一阵嘶哑的喊声。

    “大巫祝,上宾!”

    “大巫祝,上宾!”

    商时各族人虽然信仰不同,对死亡的看法却很相似。诸族都认为,位高权重的优秀人物死后会到天神和先祖庭中做客,是为上“宾”。

    翻译成大白话就是,大巫祝死了。

    守在外殿所有群巫得了号令般一起大哭,哇哇嗷嗷哀声不断。以头抢地的、往脸上甩土的,什么都有。

    鬼方易在这一片哭声中站起身来,满脸悲戚。他双手高举,仰天长啸一声:“大巫祝!你还没有看到鬼方倾灭殷商,雄踞称王啊!”

    一滴清泪顺着他的眼角滑下,鬼方易擦也不擦,一伸手拽住了牤:“薰育族长,请与我一起去看看大巫祝。”

    牤被这一系列表演弄得摸不着头脑,迷糊着就跟他往里走,妇纹忙跟在后面。

    进了内院,巫鸩正跪在主殿上哭泣,面前并排躺着两具尸体。

    哦不对,一具半。那半个还没死透,正在垂死挣扎,从那衣着打扮看起来是个女人。

    离夫人滚在自己的血泊里,双手拼命抠着嘴巴。那张嘴已经是个血窟窿,绛红的血突突喷涌——舌头已经不见踪迹。

    她抽搐着,向跪在地上的巫鸩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咕噜声。

    马上就要死了,没人理她。巫鸩俯首对着另一具尸体哀哀哭泣,这个比离夫人的待遇好一点,是躺在一张锦边宽席上的。

    但是锦席的华丽没能给这具尸体增添什么光彩,相反,它烂得不成样子。脸、手、腿,全都像是被狗啃过一样,烂成一摊,只能从四肢勉强辨认出是个人。

    “这是……大巫祝?”

    鬼方易瞪着巫鸩,这女人在搞什么?!

    PS:各位读者周末快乐,周六休息一天,周日继续~~

第55章 刺杀

    鬼方易的惊讶货真价实。明说就捅了两刀,可尸体烂成这样哪止两刀?说是被狗嚼了也成。

    巫鸩的悲伤也不容置疑,伏在地上且哭且诉:“族长,大巫祝早存死志。为了鬼方,为了助您灭商称王,他……他不惜将自己献祭给了虎神啊。这是他的尸体,虎神慈悲,留给我们发丧大葬。”

    庭中聚集了不少人,巫师巫女百夫千夫全都跟了进来。锦席上那一摊烂肉晃得他们眼疼,大巫祝的献身感动得他们心疼,于是争先恐后地哭号着跪了下去,。

    可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好糊弄。鬼方易俯下身子,仔细盯着那摊烂肉。

    这是大巫祝?那个一直挡在自己前进路上的可恨老头?

    他伸手去拽尸体上的碎衣袍,刚拉起来就被巫鸩按住了。

    “族长,祭品越贵重,虎神才越欢喜。有大巫祝献身做祭,此次伐商必能大获全胜!”

    鬼方易的目光从那摊碎骨烂肉上抽出来,牢牢钉在她的黄铜面具上:“你到底在搞什么?”

    “为了让百族相信我们的伐商之心,大巫祝必须如此。”

    二人僵持着,鬼方易哼了一声:“是吗……”庭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喧哗盖住了后面的话,喧哗声中一声尖叫格外刺耳:“族长!快躲开!”

    没来得及,随着一声非人的嗥叫,离夫人一头撞向鬼方易。咚一闷声,姐弟俩滚在一处。巫鸩被砸飞了了出去,妇纹飞奔上前搂住她:“我来了,别怕……”

    话没说完,巫鸩一把抱住她低声交代:“快走,带上牤去找阿琮!”

    妇纹抬起头,看到牤挤出人群跑了过来。

    另一边,殿上已经乱成一片。

    没人敢靠近那对姐弟,离夫人知道自己已是不能活,恨意迸发,血口白牙咬住了鬼方易的喉咙,已经啃出血来。巫鸩摇摇晃晃站起来,一直等到牤护着妇纹退出人群,才拽过一个戍卫的铜矛向前走去。

    离夫人意义不明地唔噜着,四肢并用,湿皮绳一般勒住鬼方易,两只手的指甲全抠进了这庶弟的肉里。

    拼死之人蛮劲极大,离夫人又是族中权贵、鬼方易的长姐。戍卫们不敢拽,左骨都拽不开。鬼方易背着离夫人东撞西摔,可这女人是打定主意带着他一起死,怎么都不松手。

    “砍断她的头!”

    众戍卫围着俩人来回转,谁也不敢动手。左骨都举着铜钺比了又比,那俩人摔来滚去,他手抖得瞄不准。

    “让开!”

    巫鸩推开左骨都,高高举起铜矛冲着离夫人背猛的戳了下去——

    ——噗的一声,铜矛刺入骨肉的声音。

    离夫人是扒在鬼方易背上的,巫鸩用上了所有的力气,誓要把这两个人一起戳透。

    这是最好的机会了,鬼方易,和你姐姐一起去死吧!

    庭中众人大叫起来。

    “族长!”“夫人!”“巫华!”“住手!”

    这一片骚乱被高墙挡在了宗庙里,只有一两声格外凄厉的尖叫声随风飘了出来。离宗庙不远的公共墓地一片寂静,死者们并不在意活人们的动静。

    但在墓地的边缘,深草掩盖的峭壁下面,却有着另一种轻微的动静。

    若干天前,雀巢就是在这里发现了一条挂壁暗道。从墓地钻进这貌似绝壁的山崖缝隙以后,穿过一条不见天日的窄道,会有一条天然台阶一直从城上通到下面的朔水岸边。

    此刻,若是墓地里面的死者们还有知觉的话,他们一定会指着这条暗道破口大骂。因为从刚才开始,暗道里一直窸窸窣窣动静不断,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动静。

    那东西很快露了头。一个瘦高个的少年悄悄从草里钻出来,探着脑袋四面打量了一圈,又跳了回去。

    接着,一座粗口大肚的灰陶大瓮被俩汉子颤巍巍抬了出来。大瓮不重,也就是鬼方人储存粮食那种大小。可俩汉子抬得极其小心,瘦高个少年还胆战心惊地在前面护着。

    左边的汉子烦了,踢了少年一脚:“木头你别管瓮,走前面看看有没有戍卫。”

    木头哎了一声,蹿出几步又回来:“没事,安全。”

    “带路……快!这墓地离宗庙太近了。”牤往宗庙方向看了一眼,抬着瓮一气儿的往反方向走。抬着右边的蓝山紧紧跟着,双臂绷紧小心翼翼地抬着灰瓮。

    好在一路上没碰到什么人。上城的人似乎都跑到宗庙去了,黑压压的人群从大门外一直延伸出老远,没人在意这仨人一瓮。

    终于进了右骨都府,门口一个人也没有。仨人一进门,阿琮和妇纹就迎了上来。姬亶和石头飞快关上大门,帮着他们把灰瓮抬进了妇纹的屋子里。

    灰瓮打开,里面赫然躺着昏迷的草儿。

    众人把草儿安置在炕上,牤四下张望:“那个什么大熊呢?他的人呢?仆役呢?”

    阿琮笑眯眯地走过来,伸指头把他一戳:“被我哄出去了。我说他们大巫祝要死了,这些个赤鬼人就都赶去宗庙哭去了。”

    鬼方大巫祝没有族长的权柄大,在部落中却是精神领袖一样的存在。鬼方人对族长是敬畏,对大巫祝是爱戴居多。所以全都跑去宗庙祈福了。

    没有外人了。待草儿安置好,妇纹和幽请这夫妻俩到西厢去坐。姬亶自动带着其他人把守在大门外。

    “多谢二位。”妇纹敛容正襟,对着牤和阿琮行了个肃拜大礼。

    牤直挠头,阿琮扶起她笑着打趣:“我们两公母算是捞着了,居然受了殷商小王妇的礼。姐姐您也别客气,鸩姐姐和弃大哥对我俩有恩,这个忙我们肯定要帮的。”

    原来,妇纹一察觉巫鸩有危险,便立刻想到了牤。恰好牤正在上城中,便和阿琮简单交待了两句,急匆匆和妇纹去往宗庙了。

    他俩不知道的是,阿琮其实一早就发觉出巫华和大巫祝的身份不对了。并且巫鸩情知瞒不过她,早早便与阿琮说了实话,巫华和大巫祝是巫鸩二人假扮这事,她也早就知道。

    刚才妇纹说巫鸩有危险,聪敏如阿琮,立刻推算到有可能是草儿要保不住了。

    “鸩姐姐和我有暗号。我在宗庙后殿外学鸟叫,鸩姐姐立刻就用笛声回应我了。所以我立刻杀了个老奴,泼上肉汤唤狗去啃。可惜时间紧,啃的不是很干净。”

    阿琮说得云淡风轻,妇纹却听得心惊肉跳。

    “那具尸体是你弄的?你怎么送进去的?”

    “连我都给吓住了。说,你怎么做到的?”牤捋着阿琮的满头发辫,语气很严厉,眼中却尽是钦佩。

    “咳,你们只知道墓地的暗道通往河边,却不知道那暗道中还有暗道,可以通往宗庙后殿!”

    阿琮想到了什么,咯咯笑个不停:“说起来,小王妇您一会儿得好好安慰一下木头。刚才我和蓝山放狗吃尸体的时候,那小子吐了。”

    拿尸体换下草儿之后,她们三人从暗道再次到了河边藏起来。阿琮先回右骨都府里等着,妇纹和牤一回来,她便打发牤去暗道接人了。在这期间,阿琮还顺手把大巫祝要死的消息扩散了一下,给上城再添点乱。

    这丫头实在太过聪慧。妇纹暗想,怪不得骄傲如巫鸩,也会对阿琮坦诚相待。牤捏着阿琮的手笑得像个傻子:“我就喜欢聪明的女人。”

    “少来,我可不跟姬芝一样。”阿琮晃着脑袋不领情:“我呀又瘦又干瘪,可比不上你的小芝妹妹丰腴呢。”

    幽听见姬芝俩字,眉头一拧,冷眼看着牤。

    牤被看得极不自在,咳嗽一声岔开话题:“嗨,啥年月的事了……那个,现在草儿是救出来了,巫鸩怎么办?”

    阿琮摇头:“我觉得应该没事,虽然那尸体不怎么像虎吃剩的吧。鬼方易现在需要一个听话的傀儡接任大巫祝,鸩姐姐是唯一的选择,他不会杀他的。”

    话是这么说,谁也不知道究竟如何了。

    去宗庙外祈福的赤鬼人没一个回来的,幽坐不住了,起身往外走:“我去看看。”

    妇纹急忙拉住:“鬼方易在那儿,你不能去……”再给鬼方易捉回去了咋办?

    牤也起身:“我和你一路。料想鬼方易不能当着我的面抢人吧?”

    “不行,你刚才已经去闹过一次了,这回没借口了。”阿琮跳到仨人中间。

    正没开交,远处忽然悲声大作。门外一阵喧哗声,大门嘭的开了,姬亶跟着嚎哭的大熊走了进来。

    大熊长得皮黑肉糙,整个人犹如石头一般硬,现在这石头突然哭得稀里哗啦,众人都有些不适应。还是幽先开了口:“大熊,怎么了?”

    “大巫祝,死了!把自己献给了虎神了!”

    几个人对视一眼。姬亶见大熊哭个没完,只得补上一句:“左骨都传了话来,说离夫人自愿殉葬,族长伤心过恸被抬回大殿修养。一应事情暂时交由左骨都和厉夫人料理。”

    伤心过恸?离夫人死了鬼方易开心还来不及吧?他还会伤心?

    没人相信这说法,大家只关心另一个人:“巫华呢?”

    大熊抽噎着猛摇头,姬亶沉着脸:“左骨都没说。”

    肯定有事!鬼方易怎么了?

第56章 借势

    还没等打听出鬼方易的情况,牤和阿琮就被支走了。

    来传话的是一个百夫长,说鬼方易已经下令,结盟的百族中明日就要分出第一批前往下危。

    “族长说您竭力请战,这第一战的荣誉就给了您。”

    众人对视一眼,阿琮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们在右骨都府?”

    传话的百夫长脸上永远挂笑,回话恭恭敬敬没有破绽:“族长说单于和右骨都夫人一起走的,专程交代让我来这里寻。”

    妇纹背后腾起一阵凉气,当时那么乱,他居然还能留意到自己。

    她看着牤,对方嗤笑一声,对百夫长咤道:“他让我走我就得走,我是他养的狗?带我要去见他,怎么着也得让我知道他有啥计划吧?”

    “族长说,他已经往薰育驻地派去了两个千夫。您回去与他商议便知。”

    这就是威胁了。

    两个千夫就是两千人。这么多人把把薰育驻地一围,说好听一点是候着。说不好听一点,如果牤和阿琮真不回去,鬼知道这俩千夫会不会突然发难。

    巫鸩和族人之间,牤夫妻俩必须得先顾着族人。

    俩人急匆匆走了。

    走之前,阿琮安慰妇纹:“小王妇您莫着急,鸩姐姐从来做事有数。她若让你等着,你就踏实待着吧。至于鬼方易,我料定他的消息更不好瞒,若真有事很快就会传开。”

    众人只得等着。妇纹看着太阳西斜、黯淡、落下,直到夜色朦胧,她也没能等到巫鸩。

    倒是鬼方易的消息先流出来了。

    夜色渐浓,群山与河水合拢成一片极黯的深蓝,天地的界限也逐渐模糊。上城最东端,那两片明亮的庭燎灯火给这片夜色画上了一道模糊不清的曲线。

    那是比邻而建的宗庙和大殿。

    这两座宫室今天都有变故,宗庙中死了个大巫祝,这消息下午就已经传遍了上城。

    鬼方人奔走相告,用各自的方式来扩充这条消息。往往是从这一张嘴传到另一只耳朵里时,就已经给添上了不少细节。等了下一个人再听,好么,就连细节都有了更详细的细节。

    很快,上城(包括附近的十个小邑)所有人,都知道了大巫祝是为了灭商才舍身祭神的。

    接着,已经统一了口径的百夫长、十夫长们向人们不厌其烦地讲着下午的事。

    据他们说,大巫祝为鬼方求胜,慨然赴死。鬼方易痛失助力和长姐,心痛晕厥,不慎摔伤,被抬回大殿医治。

    有这样深明大义的族长,殷商必亡!鬼方必胜!

    鬼方人激动起来了。

    于是人们不顾夜色渐浓,举着火把带着牺牲赶来哀悼大巫祝。

    宗庙和大殿灯火通明,庭燎燃得四周亮如白昼,然而悲伤的人们却被守备森严的戍卫拦在了外面,根本无法入内。

    宗庙被围得严严实实,最里面一层是全副武装的戍卫,面无表情地把守着大门。

    外面几层全是前来致哀的鬼方人,献祭的牲畜、谷物、器皿摆了一层又一层,痛哭流涕的人晕倒了一个又一个,可就是没人能进去看一眼大巫祝的遗体。

    因为鬼方易下了命令,为大巫祝举行大葬以前,一个人不准进,一个人不准出。所有人都被堵在外面,半点消息也打探不出来。

    跟宗庙同样戒备森严的还有大殿。

    若是准确点计算的话,大殿的戍卫比宗庙还多一倍,守备也更加严格。许多权贵千夫长闻风来探望族长都被拒之门外,就连八宗的宗主来了都进不去。

    但还是有人能进去的。星星次第亮起来的时候,一封来自沚邑的线报畅通无阻地进了上城,安安稳稳放在了鬼方易的案头。

    送信来的是鬼牙的亲兵,他全不知为何今夜的大殿如此戒备森严,殿中众人为何都这么紧张。交出了线报之后,他就等在廊下等着。

    庭燎的火焰突突猛燃,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廊上已经过走去两波巡视的戍卫。

    亲兵是长年跟着鬼牙征战的,从来都瞧不起这些个殿内戍卫,但过了一会,他忽然发现这些个戍卫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

    火光一闪,亲兵清楚地瞥见其中一个人的脸上画满了墨色花纹。他扫视着他们的缁衣,越看眼睛瞪得越大,这是缁骑?

    他们怎么在这?

    花面缁衣,身材高大,连战马都是全黑良驹。这是鬼方易的缁骑,他们神出鬼没不见天日,只听命于鬼方易一人。

    如果说鬼牙是鬼方易灵巧的右手,那么缁骑就是他的左手,沉默、可靠,善于隐藏。

    鬼方原本没有缁骑这一编队,是鬼方易一手创立了这支特种骑兵。

    据说,缁骑的成员全都是鬼方九宗中罪大恶极之人,当中甚至还有不少奴隶。这些人白天黑夜都以墨线涂面,无人知道他们到底长什么样子。

    缁骑怎么会在这?他们一般都会被派去做最困难最隐秘的任务,几乎不会出现在人们视野之中。怎么突然会出现在大殿里?而且是这么多?

    亲兵想找个奴仆杂役打听一下。等了半天,好容易有俩捧着水盘水的,他刚唉出声,俩人就飞跑着消失了,像是有谁在后面拿鞭子抽他们。

    好在没过一会儿,内殿便有了动静:族长叫他进去回话。

    亲兵以前来过大殿,知道族长见人议事都是在大室。可这回不一样,他跟着仆役拐弯抹角穿殿越巷,最后居然走到了族长的内室外头。

    仆役通报完就飞快跑走了,亲兵刚踏进一只脚就听里面传出一声咆哮:“滚!”

    然后是摔砸东西的咣当哗啦声。

    亲兵慌忙后退,有人比他更快。一个女子狂奔着跑出来,铜盘陶盏跟着摔在地上。

    亲兵认出来了,这是厉夫人。她一手撑着内室门边,身子一拧,高声笑道:“族长,我滚了,您可保终身子。成王作邑可是得先活着呢。”

    她大笑着走了。亲兵满头是汗,站在内室外头暗暗叫苦。

    咋这么倒霉撞上厉夫人和族长吵架。她居然咒族长早死!亲兵很惜命,他决定就立在外头回话。

    可惜,鬼方易一声暴喝让他又滚了进去。

    室内燃着几支火烛,比外面还要亮一些,屋内弥漫着一股奇怪的草药味道。

    亲兵偷眼看去,族长的面色在暖黄的火光下隐隐有些发绿。他赤着上身,脖子和身上涂满了斑驳的药膏,衬得那些伤口狰狞无比。

    在他身后似乎还跪着个人,在他背后窸窣动个不停。

    鬼方易已经平静下来,又挂上了平时那种淡漠的微笑。他把鬼牙那个刻着画的木片放在一边,详细地问起了沚邑的情况。

    包括弃的第一仗如何筹划,如何冲锋,众人的反应等等等等。最后,才稍带着问了一句鬼牙那个殷人女奴。

    “鬼牙居然要女人?还是个殷人?”

    明从鬼方易背后露出头来,手里托着一个黑乎乎、装满草药的陶碗。

    见鬼方易皱着眉,明忙问:“还疼?莫不是这药不管用?”

    亲兵这才知道明刚才是在给鬼方易的后背上药,也不知他受了什么伤。

    沉默,鬼方易没说话,双眼直直地看着外面黑洞洞的夜。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一笑,盯住了亲兵:“回去告诉鬼牙和右骨都,大巫祝上宾,我打算让巫华殉葬,三日后举行大葬。让鬼牙立刻回来。”

    他笑得很开心,嘴角的小痣一个劲上挑:“至于右骨都,我知道他对巫华有些好感。告诉他,若想回来送送巫华,就带着望乘的人头来。否则,不许归城!”

    亲兵走了。

    明娇笑着依过去,给鬼方易揉起了太阳穴:“殉了巫华,大巫祝让谁做?”

    鬼方易闭着眼睛,随着明的动作微微抖着腿。明再三催促,他才极舒服地哼了一声。

    “谁?”明没听清

    鬼方易猛一翻身按倒了他,双目迸出得意的光来:“我来做。”

    他欺身压了下去,明惊呼着推他:“小心你的背!”

    “一点擦伤而已。”

    鬼方易不耐烦地反手抹了一把,湿乎乎一团黑色,甩手擦在了锦席边的绢布上。

    “就巫华那点力气,能戳死离已经不错了。我不过是借机诈一诈那些个心怀叵测的人罢了。”

    明仰望着他,似是望着无边无尽、无法参透的苍穹。“族长,您实在……”少年忽然觉得什么言辞都不配赞颂鬼方易的机变智谋。

    “坏了,厉夫人!她肯定以为你伤得很严重!要不要我去控制住她?我怕她趁机联络旧部围攻大殿!”

    鬼方易把爬起来的少年翻过去,低下头去轻声道:“她?顶多算条狗。缁骑已经埋伏好了,看看今夜能逮住多少狼。”

    “缁骑?”明眼中放光,鬼方易把他按下去,笑道:“不准去,今天你有别的任务。”

    “什么?”

    “取悦我。”

    室内的人声低下去。室外庭燎依旧,在火光照不到的地方,不时有黑影一晃。

    翌日,上城城门口立起了一排尖木桩,每根顶上都插着个头颅。那些个脑袋面容各异,但各个都是副瞠目怒视的样子。

    守着木桩的戍卫大声宣布着这些人的罪行。昨夜,他们趁族长病痛昏迷的时候欲行刺杀,幸好被缁骑发现,经这些贼人一一斩杀。

    巧的是,这些人全部都是老族长和离夫人的旧部,其中甚至还有一个玄鬼部的左谷囊。

    于是不到大食,玄鬼部宗主光脚赤膊来到上城,一路走一路抡起皮鞭往自己背上抽。

    鲜血顺着他那稀烂的后背往下淌,滴滴答答一路通向大殿。

    宗庙依旧不准人们入内,一队缁骑换下了门口的戍卫。妇纹来了几次,都没能进去。

    没办法,幽和蓝山想从暗道潜入宗庙。谁知暗道入口处也有两个花脸黑衣的缁骑守着。一群人想尽办法,却是得不到一点巫鸩的消息。

    她像是凭空消失了。

第57章 作局

    没人知道巫鸩去了哪里。

    但是要杀殉巫华的消息却一路向北,传到了沚邑。弃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自己帐篷里看雀巢绘制的地图。

    不得不说,雀巢在辨认地形、训练动物方面是有些天赋的。从他铺开的这张地图就能看到一二。

    这是一张由四块绢布组成的地图。上面分别绘制着上城、群邑、沚邑和贯穿三者的山川河流。分开之后各自看不出端倪,只有凑在一起,这四块绢布上的墨线才能组成一张西北地图。

    弃喜不自禁,这张图把从鬼方上城到沚邑的详细地势、路线,标注得清晰明了。

    他大力拍着雀巢,把这老小子揉的几乎趴下:“干得好!多亏了你啊!回去之后一定为你请赏!”

    从未有人这样夸奖过他。雀巢受宠若惊,脊背下意识地佝偻下去。可他马上又觉得这反应不对,遂吸了口气,小心地慢慢挺起胸脯。

    “……还有个问题。”

    “说。”弃没抬头,依旧沉浸在那一堆墨线里面。

    “上城到沚邑的地形有了,可进入上城那条路我实在辨认不出。”

    一行人进入鬼方时又是穿林又是过河,全程还被蒙着眼,雀巢只能分辨出大概方向,详尽路线就画不出来了。

    弃轻轻摇头:“那条路不用管。那地方是个关卡,口小河急,一次只能过去寥寥数人。就算大军来了也没法迅速渡河,不能用。”

    “那咱们的军队从哪里进来?”雀巢有些泄气,空有敌人城防地图却没有切入口,那不还是打不成。

    “就从这里。”弃从地图上抬起头,笑着把食指向下一戳:“从沚邑打。”

    他信心满满。

    沚邑附近全是大邑商的甸服国,有这些个强大武装驻扎,鬼方拿下此地也不敢贸然入侵大邑商。

    而商军则完全相反。沚邑附近全是自己人,大军从沚邑攻入,拿着雀巢的地图就能一路南下直端上城了。

    “你把地图藏在身上,记住千万藏好。今天再与望乘对战时,你找个机会装死被俘,见到望乘之后立刻叫他送你去下危见我父亲。”

    “可是……”雀巢激动得面皮发红,连那一层雀斑也透出了点子红意。“那,小王,你怎么办?还有蓝山他们……”

    弃把地图叠好交给他,目光坚毅:“你只管护住地图,别的有我。”

    “小王妇……”

    “我会保护他们的。”弃突然站起来,看着外面:“谁!”

    帐帘一掀,阿犬一头撞了进来。屠四骂骂咧咧地跟在后面,一副手痒想打人又不得不控制住的样子。

    他两步越过阿犬,解释道:“这丫头非要找你,拦都拦不住……”

    “闭嘴!”阿犬吼他。

    屠四的眉毛都立了起来,俩拳头骨节攥得发白:“你以为你进了鬼牙的帐子我就不敢打你了吗?”

    “大巫祝死了!鬼方易受伤了!!”

    仨人都呆住了,屠四的拳头停在半空,雀巢揣着怀里的地图瞪着阿犬。

    “谁告诉你的?”弃第一个反应过来。

    阿犬的脸蛋上红起两小块,轻嗽了一声——“他。”

    “鬼牙?”

    阿犬使劲点头,宽大的袍子乱晃:“刚才有个人从……从什么大殿来。跟他说,大巫祝死了,鬼方易伤得很厉害。”

    鬼方易受伤了?

    弃立刻想到了巫鸩,莫非是被巫鸩纵虎咬了?

    屠四跺着脚拍手大笑:“天帝庇佑!鬼方易这一死,大邑商危机自解。”雀巢也原地蹦了一下。

    只有弃拧眉不语,他想得更远。刚立盟就受伤,肯定是巫鸩干的。可若真是被虎扑咬,鬼方易就不可能只是受伤而已。

    要么不是遭虎咬,要么巫鸩失手了。弃腹中似有一块大石,渐渐沉下去,坠得他不敢再想。

    “阿犬,来人有提到一个叫巫华的吗?”

    得到的回答是一脸茫然。阿犬年少,只留意到鬼方易、大巫祝这样的大人物。弃笑了笑,“没事,我自己打听。倒是你——”

    他低头看着瘦小的阿犬,语气真挚:“你得走,我想想办法,你最好今天就跟着雀巢走。呆在鬼牙身边太危险了,你母亲已经没了两个儿子,不能再失去你。”

    弃低着头,阿犬抬着头。俩人对视,阿犬红了眼圈,小脑袋一垂,吸了下鼻涕:“她才不会……”

    “什么?”弃没听清。

    阿犬连连摇头,挤出了个笑脸来:“那啥,我母亲有我三哥呢。她不会挂念我的。我留着能帮你偷情报呢。”

    那个皱鼻子的表情像极了小时候的幽,弃忍不住一点她额头,骂道:“不需要你帮,快点走。以后不要冒险来通知我,鬼牙疑心起来就麻烦了。”

    “切~~那头傻狗。”阿犬不屑一顾,但是马上又蹦了起来:“我得走了,他叫我去牵马呢。”

    几乎是前后脚,阿犬刚刚跳进草丛,鬼牙的戍卫就来了:“右骨都,鬼牙大人请你去。”

    有了阿犬的通风报信,弃已经提前做好了应对准备,可是鬼牙那边的情形还是让他吃了一惊。

    帐篷已经收了起来,战马武器也都装备整齐,戍卫们彼此呼喝着清点人数。鬼牙则远远地坐在一棵大槐树下,一手扶着膝盖,一边喝着碗马奶。

    树影摇曳,浓阴微凉。弃走过来坐下,斜睥着那些人:“怎么把帐篷收了?”

    鬼牙把陶碗递过去,弃双手接过一饮而尽。鬼牙看着他擦嘴,突然冒出一句:“我要走了。”

    “去哪?”

    “大巫祝上宾,族长召我回去。”

    弃直起身子,一脸无懈可击的震惊。

    “这事你不用管。族长的意思是你留在沚邑继续围困望乘。”

    “是。”

    鬼牙看着弃,似乎想从这一脸顺从中发现什么。可惜,弃的功课做得很好,他还是放弃了,俩眼皮松松耷拉下来,目光转向了别处。

    “还有件事。”

    弃看着他。

    “你是不是和那个巫华有点什么?”

    弃表现得很无辜。

    “你不承认也无所谓,这事我不管。只是族长还有句话单独给你的,走之前我得告诉你。”

    不远处,阿犬牵着马回来了。鬼牙盯着少女,不错眼珠地开了口:“族长说,三天后他要拿巫华给大巫祝殉葬。你若是想见她一面,就带着望乘的头回去。”

    马奶的残存味道在弃口中忽然变了味,又咸又腥。

    鬼牙起身拍拍他:“我走了。”

    走出两步,他又停了下来,回过头道:“和你并肩作战特别爽快,我敬你是条汉子,咱们还有更大的事要做,别被女人迷了眼。”

    鬼牙走了,带走了阿犬和两个千夫。

    沚邑就剩下秃峰这一千人,对面沚邑却有三千商军,领军的还是大将望乘。这种实力对比,还想拿下望乘的脑袋,根本就不可能。

    鬼方易是故意的。

    继子画之后,弃从未如此痛恨一个人。他一边拿巫鸩做要挟,一边试探弃。弃根本没有选择。

    入了秋,天气已经逐渐凉爽,此刻弃的每个毛孔却都在向外冒着汗珠。

    殉杀巫鸩,你想得美!

    弃一拳捶在树上,起身朝那仅剩的一千骑兵走去。

第58章 破局

    死了的大巫祝应该是草儿。

    在弃和巫鸩的原计划里,立盟大典上由草儿扮演大巫祝,她纵虎杀鬼方易,弃负责补刀和善后。如今弃远在沚邑,信息不通,完全不知道上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鬼方易如今这个操作就很迷,他要殉杀巫鸩,却告诉弃可以拿望乘的人头来见她一面。同时又留给他一千人马,说是怀疑吧,也不像。那他到底想干嘛??

    也许他平时就是这样操控手下的。在各种细密处作局,让手下人疲于奔命,再不敢起反心。

    小聪明,弃冷笑。阳谋该用在敌人身上,权术该拿来成大事。作局制衡天下,那是王。作局制衡手下,小人。

    昭王也作局,但一局便可安定天下,沦为局中一子,弃无话可说。但鬼方易这一局,弃不屑参与。

    你要作局,我偏不入。几步之间,弃已经打定了主意。巫鸩要救,望乘也不能死。

    这就需要与望乘打配合战了。弃叫人去喊秃峰,既然鬼方易留下了这一千人马,那可得好好利用。

    秃峰还没来的当儿,弃把屠四和雀巢找了来。

    他三言两语说明了情况。接下来要干嘛,也都说了个清楚。

    “另一个就是雀巢,我和老四会全力配合你,遇到机会你就立刻诈死混入对面。”

    弃一点他怀中:“护好地图,现在你是最重要的。只要你活着把地图送回去,我们就算成功了。”

    雀巢面色通红,干瘦胸膛挺得老高,腮帮上的筋一个劲的跳。

    从出生到现在,这段日子是他最开心的时候,所有人都高看他一眼,连小王都对他尊崇有加。雀巢知道现在应该表态了,可肚子里千言万语在乱翻滚,嘴里却干得张不开。

    最后他憋出一句:“……是!”

    那俩人都笑了。屠四一拍他,雀巢差点坐在地上。

    “瞧你那样儿吧!不过这回还真的多亏了你。这破地方处处艰险,要是没了你,咱们所有人死光也没法完成王命。就为这个,我得替小王谢谢你。”

    雀巢眼睁睁地看着怼天怼地的屠四冲着自己行了个肃拜大礼,慌得俩手扑地就要跪下。岂料膝盖还没沾着地,弃就拽着胳膊把他拉了起来。

    “站着,你受的起。”

    不多时,秃峰来了。

    鬼牙领着那两千人一走,秃峰就嗅出了不一样的信号。

    他虽然其貌不扬,对风向的嗅觉却很灵敏。鬼方战力彪悍,他能在一片猛人中保住自己这千人编制,除了战力之外靠的就是那个鼻子。

    前日一战,望乘遇到右骨都重挫,便一怒驻扎在了对面小邑。如今鬼牙走了,留下右骨都和自己这一千人与望乘对峙。这要么是个机会,要么是个陷阱。

    要是机会,秃峰愿意拼一拼。可若是陷阱,那他立刻就带着人走。

    今年春天暖得晚,秃峰邑里的畜牧减产了一半。男人们跟自己出来打仗,为得就是多捞一点补贴家用。

    见了弃,他打算仔细嗅嗅,分辨一下到底是好是坏。

    然而弃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见了他便直接传达了鬼方易的命令。

    “族长有令,全力拿下沚邑!”

    秃峰惊呆了,立刻反对:“沚邑太大,这里只是边鄙一个小邑,就有上千商军。真正的主城还在东边呢,那里面还有两千商军。咱们就这一千人,怎么打?”

    弃抬起下巴往他身上一点,秃峰莫名其妙地低下头,垮裤上一个洞,牛皮束腰上孤零零一把铜刀,旁边系两个寒酸的小铜片。

    “就连黄鬼部的那两个千夫都比你富裕,腰带拴的都是玉刀铜片。如今好大一个沚邑放在你面前,难道你不想为自己多赚点?”

    “您的意思是?”秃峰瞪起眼睛。

    “拿下沚邑,人口粮食牛羊铜玉陶器随便你拿。我只要能复命就行。”

    鬼方出征,除了战场上各人抢到的,夺地占邑之后分配物资,从来都是由高向低分派。弃就算一头羊都不给,秃峰也不敢说什么。如今全都给他,那怎么能不动心!

    秃峰单膝下跪,右手抚心,大声道:“尊右骨都令!”

    牛角号吹了起来,浑厚的呜呜声响彻营地。不多时,人马集结完毕,弃纵马来在阵前,屠四和雀巢一左一右跟在后面。

    众骑士早已知晓拿下沚邑之后各人均分,各个精神抖擞,擦拳磨掌。弃命雀巢吹号,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按照弃的布置,一千人中分出五百人随他冲锋,三百人从左边绕过去,随时准备冲击商军侧翼。剩下二百人在后面跟着,不远不近伺机冲锋。

    鬼方作战从来按照十、百、千这样的自然编队一拥而上。每种编制里的成员都是族人邻居,互相之间早已惯于配合。

    这样的好处是机动性强,不好的就是机动性太强,冲击力不够。一旦遇到强敌阻碍,很容易成组掉头逃跑。

    今天弃大手一挥直接把这千人混成三个方队,要进攻便全体向前,一个也跑不了。片刻之间,马蹄飞踏烟尘滚滚,很快就逼近小邑。

    防守小邑的商军游动哨发出警报,一百多戚步兵举着盾牌跑步前来,戈兵跟在后面,从东到西列阵排开。

    望乘反应很快,商军的防守阵容刚刚排好。战车方阵便从小邑中隆隆而出,森森的长戈举在前方。望乘站在头车上,不慌不忙大声命令:“擂鼓,拒马!”

    前排戈兵立刻上前,戚兵举盾站好,根根长戈从盾牌之间伸出斜着向前。太阳一晒,一片密密麻麻的反光寒芒。

    望乘正要再令战车预备,忽然听到对面的牛角号声一变,嘟嘟呜呜似曾相识。侧耳分辨片刻,他立即转身命令传令兵:“让前阵分开,我自驾车迎敌!”

    传令兵卖力擂鼓,前阵步兵迅速分开一个缺口。望乘催着自己的御者驾车向前,御者看着对面的一片黄沙烟尘,领头的那个鬼方汉子已经清晰可见。

    “师长,危险啊。”御者不明白为啥望乘突然要自己上前。

    “走!”望乘不想解释。

    一车一马飞快地撞向彼此。二者交错的一瞬间,御者眼睛一花,就听一声“过来吧”。自家师长就把对面的鬼方汉子给挑到了车上。

    然后他就被那汉子给扔出去了。

    弃一手按住望乘,俩指头圈在嘴里吹起了口哨。后面五百人一见右骨都陷阵成功,呜啦啦呼喝着纵马从那缺口处飞马越过。

    秃峰是第二个跳进去的,落地的时候,他瞥见右骨都正在宽大的头车上和望乘扭做一团。

    “右骨都,我来助你!”秃峰拉满长弓瞄准望乘。

    不料弃回身一挤,将望乘摔到身下,爬起来对着秃峰骂道:“笨蛋!望乘被我制住,后面无人,还不快去!拿下沚邑!”

    秃峰被感动了,右骨都如此大义,看来这一次稳赚不赔!

    他带着人哗啦啦呼啸而去。商军没了望乘的指挥,一时间有些混乱,但很快,各旅长便重新组织起了防线,开始各自为战。

    头车被挤在了一边,车体倾翻,车上俩人顺势趴在了底下。

    望乘抹一把脸上的土,抱怨道:“小王,这又是怎么回事?”

    “别说话,我没时间了。”弃三言两语告诉他需要做什么。望乘瞪着眼,似乎想和他打一架。

    “凭什么啊?!这也太丢人了!”

    “别废话。你带着雀巢快速回下危去,走之前给这附近的几个甸服国留话,叫他们严防死守。丢了沚邑只是暂时的,下危才是鬼方易的目标!”

    望乘一捶地面,腾起一阵烟尘:“我就知道!当初我说了没人信,果然吧!”

    “快走,败得自然一点。”

    弃从车底爬出来,解下一匹战马飞身而去。

    就在弃回防到后面征召那二百机动骑士时,望乘的表演开始了。

    冲入沚邑的那五百鬼方骑士遭到了商军的“拼死”反抗。商军且战且退,最后终于不敌,全线撤退离开了小邑。

    屠四带着侧翼的三百人紧追直上,赶着前头那些抢了就想走的鬼方人继续追击。

    望乘在前,屠四在后,俩人一追一逃,商军渐渐不敌。战线也一路后撤,从小邑撤到主城,又从主城撵了出去。

    半天之后,商军仓皇逃走,鬼方占领沚邑。

    秃峰喜忧参半,喜的是这么大沚邑全是自己的,这一下不愁族人过不了冬了。

    忧的是关上门一清点,自己损伤惨重,一千人死伤大半,能控弦骑马的不到三百人。

    清点完人数,他一屁股坐在地上。

    “右骨都,咱们就剩下这么点人了……怎么办?”秃峰哭丧个脸,“还是抢点东西走吧。”

    出乎意料,弃摇摇头:“不行,族长的命令是拿下沚邑,我不能就这样走了。”

    “可是咱们守不住啊!万一望乘杀回来,就这么点人怎么打?”

    弃笑了:“放心,族长一定有办法。”

    沚邑城门缓缓打开,屠四揣着两块木片踏上了回上城报信的路。

    一人一马逐渐远去,弃的冷笑再也不想藏了。

    鬼方易,你要望乘的头?我偏给你一个防备空虚的沚邑,你救是不救?

    更重要的是,望乘这一走,鬼都猜得到是带着大军回下危了。鬼方易正打算围攻下危,这一下商军全数回防,他佯攻沚邑以求分兵的心思彻底落空。

    不知鬼方易知道了这个消息,还有没有心情继续举办什么大葬了。

    但愿这一招有效,能给巫鸩留下自救的机会。

    西边天际一片橘红色,弃遥望着上城方向,心中越来越焦灼。

第59章 凌阴

    淄骑前来通报时,鬼方易刚打发走了八宗宗主。

    自打他受伤的假消息传出去,缁骑已经连斩了几波刺客。鬼方易趁机把八宗清洗一遍,玄鬼部和黄鬼部的宗主被他贬斥为奴,另挑了两名听话好用的本宗人继任宗主。剩下六个宗主物伤其类,无一不是服服帖帖,哪还敢再有反心。

    百族结盟,八宗归心。鬼方易志得意满,连带着脖子上的伤口也轻快不少。放眼望去,天下谁还能挡得住他?

    鬼方易的好心情被缁骑的回报搅了一点。

    “族长,巫华昏过去了。”

    鬼方易睥他一眼:“下手太狠了?”

    “绝对没有。看守只抡了一鞭,她就昏过去了。”缁骑垂目注视着殿内用火烤过的坚实地面:“还没问出大巫祝的死因。请族长令,是弄醒了继续刑求?还是……”

    他伸手一劈,脸上的狰狞墨纹跟着一颤。

    “算了,和大巫祝一起扔进凌阴里去。两天后再拉出来殉了。”

    凌阴就是冰窖,冬天撅取冰块藏入地窖,夏天取出为权贵族长纳凉。诸多强族宫室附近都有类似地窖。

    缁骑刚走,有人通报鬼牙回来了。鬼方易大喜,连声叫快请。

    鬼牙进殿见鬼方易,阿犬就坐不住了。

    她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大的城,自然看哪里都是新鲜的。下危虽然是个要地,但城的规模远不如上城,危侯府也没法跟宏伟的鬼方大殿相比。阿犬看什么都新鲜,东走走,西看看。不一会儿就顺着宫室墙垣溜走了。

    本来按她的身份是不能四处乱逛的,但是鬼牙带个女奴回城这事已经传开了。殿中戍卫知道她是鬼牙的女奴,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去了。

    宫室深幽,街巷曲折,加上四处都有的葱郁树木,阿犬果不其然迷了路。也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阿犬只觉四下都是一模一样的墙,八面都是相似的宫室,更倒霉的是,想问路都见不到一个人。

    如果是别人,早就发现不一样了。前面殿宇恢弘,宫墙高筑,这里房舍寒酸,院墙低矮,明显差着一大截。可偏偏阿犬没见过啥市面,在她眼中看来,所有建在地面上的房屋都算宫殿。

    一直走到日头微沉,阿犬才觉出累来。她揉着腿四下张望,想寻个地儿坐下歇歇,最好还能讨口马奶喝。阿犬适应能力很强,她觉得这玩意很好喝。

    “有人吗?”她喊了一声。

    巷子里静悄悄,地上疯长的蔓草里跳出个秋虫来。硕大一只灰色螳螂,挥舞着两把大刀立在地上耀武扬威。阿犬忘了渴,跑过去就扑。螳螂一蹦,她扑个空。阿犬一抹鼻子:“哼!站住!”

    螳螂后翅一震,扑楞楞连飞带蹦。阿犬紧紧撵着,迈过草丛冲过矮墙,最后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

    那是个缁骑。

    “哎呦!谁呀!”阿犬被推倒在地,胸前的珠串项链跟着哗啦啦一甩。

    一抬头,阿犬瞪大了眼:四个花脸黑衣人站在她面前,仨柄长矛指着她的鼻尖。没拿长矛那个花脸男睥了她一眼,一挥手:“杀了。”

    长矛向前刺过来,阿犬手脚并用往后退,项链哗啦啦乱响。一把长矛横着一打,挡开了另外两把长矛:“不对,这丫头戴着的项链是鬼牙的。”

    要杀人那花脸男回过头,果见阿犬胸前那串项链上拴着排大小不一的微黄兽牙,当中黑乎乎一个硕大兽趾。

    “狼牙和虎趾,是鬼牙的项链没错。”旁边人小声嘟囔。

    花脸男拧起眉毛,脸上花纹虬结一团:“你哪来的这项链?”

    “傻狗给的,”阿犬一看那人脸上花纹攒得更紧,连忙改口:“不是,鬼牙大人赏的。我是他的女人!”

    四个人对视,四脸花纹一起颤。有个花脸嘟囔道:“鬼牙居然想开了……这口味……”

    但还是客气了不少。花脸男给阿犬指了回去的路,目送她离去。阿犬走了两步才发觉这地方与别处不同,首先是没有门,然后院墙只有两面,一间小屋立在北面,中间是个硕大的地穴入口,顶上竖着硕大一个顶。

    地穴式住宅都是给奴仆住的,一般建在房屋后面或者院子角落。这个地穴就这么大敞大开挖在院子中间,就算阿犬也觉得很奇怪。她挠头道:“那个,万一鬼牙问了,我怎么说?这是哪啊?”

    “凌阴。”

    等阿犬七拐八拐到了前面,已经是日落时分。鬼牙还是没有出来,只叫人带她回府里去。

    鬼牙的府邸很冷清。他长年在外征战,偶尔回来也都留在大殿里当值,所以府里除了俩庖人和三个仆役,也就只有门口的俩戍卫。

    阿犬把内室打扫了一遍,又帮着庖人煮了一鬲粥食肉汤,就再找不到什么事情做了。等了又等,天都还了也还是不见鬼牙回来,阿犬让仆役去睡了,自己在灶间守着那些饭食,一不小心就歪着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闷着的柴堆烧到了枯枝上的树结。咔啪一声,阿犬惊醒了。揉着眼出来看,天已全黑了,犬牙还是没回来。

    补过了一觉就睡不着了,阿犬擎着一支火烛出了门。戍卫想拦,阿犬一晃胸前项链:“我去找鬼牙,你不让?”

    她大摇大摆地走了。

    然后再次迷路。

    这可是真迷路,上城地形本来就复杂,晚上就更分不清了。阿犬跳起来四下看,远处一丛隐隐灯火,肯定是大殿!她这么想着,摸索着往前去。

    转过一棵大树,迎面忽然跑过一个人。阿犬大喜,一把拽住央求道:“这位大哥,我迷路了,你能带我去大殿吗?”

    那人接着火光仔细看她:“你是谁啊?怎么这么晚去大殿?”

    阿犬正要解释,忽然脸色一变,揪住他大叫起来:“是你!!姬亶!我咬死你!”

    姬亶也认出了阿犬,惊得一把捂住她嘴巴往后拖。火把掉在地上奄奄一息,俩人撕扯着躲到了路旁。

    片刻之后,阿犬立在了妇纹面前。

    殷人里面,阿犬最喜欢的就是妇好,然后就是妇纹。她为人温和,从来不对阿犬颐指气使,如今在鬼方看见妇纹,阿犬自然是高兴得紧,小嘴巴得得不停,把沚邑那边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她。

    众人有些激动,鬼方易果然受伤了!上城这边一丝消息也没漏出来,原来外面早就知道了。

    妇纹叹道:“看来小鸩那天确实是得手了。但是,她人呢?”

    幽想到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他问阿犬:“可是为什么鬼方易不让我兄长回来呢?”

    即使是站在昏黄的烛光下,幽的美也让阿犬惊讶不已。她说不出话来,只红了脸来回拨浪脑袋。

    “肯定有问题。”幽颦眉,阿犬的脸更红了。“鬼方易受伤,鸩姐姐不见人,兄长不得回城。这其中肯定有关联,可我想不到。要不……”

    他一咬牙,眸光一闪:“我假意去大殿探视,借机杀了鬼方易!他受了伤,我有机会……”

    谁都没想到,平时少言寡语的石头第一个反对:“不行。不许去。”

    众人惊讶地看着他,石头面色微红,低头迸出一句:“你伤没好……”

    姬亶扬眉看着石头,除了自己,石头这是第一次表现出对一个人的偏袒和保护。

    几个人正在争执,阿犬咳嗽一声:“小王妇,其实你们谁都进不去。我在大殿里走了一下午,那里从前到后都守卫森严,除了戍卫还有好多花脸黑衣人。就算你们能进去,也没法活着出来。”

    气氛低落下来,木头捂着脸跺脚道:“就这么等着吗?真的要等巫鸩大人自己来找我们吗?”

    没人说话。弃没有指令传来,等待巫鸩似乎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

    怎么办?

    妇纹下意识地握住了袖中的兽铃,忽然,她看着阿犬眼前一亮:“阿犬,你能自由进出大殿?”

    “呃,好像可以。”

    “那,你能帮我打听一个人吗?她叫巫华。你帮我打听看看,她在什么地方。”

    巫华,这个名字很耳熟啊。阿犬答应下来。

    夜深了,木头举着火把送阿犬回去。众人散去,妇纹又到后头给草儿擦拭了一遍伤口,这才歪在一边沉沉睡去。

    一夜倏忽过去,天光未明的时候,屠四骑马闯进了上城。

    他纵马跑了一夜,进城之后先奔右骨都府而来。大熊打开门迎他进来,屠四跳下马,一个踉跄差点跌倒。那匹马更是浑身上下犹如水里跳出来一样,长嘶一声歪了下去。

    众人全醒了,拉马的,搀人的乱纷纷一团。屠四分开众人直奔妇纹:“鬼方易要殉杀巫鸩!”

    什么?!

    妇纹迅速镇静下来,让大熊送屠四去大殿见鬼方易。

    回过头,她把木头叫来询问了一遍阿犬的去向。在得知阿犬昨夜是回了鬼牙府中之后,她长出一口气,伸手将兽铃摘下藏在一个陶簋,又压上了一堆熟肉。

    “拿去鬼牙府上交给阿犬。”妇纹低声叮嘱道:“让她一定把这个交给巫华!”

    晨星升起,屠四和木头一个向北,一个向南飞奔而去。

第60章 打探

    鬼方地处西北边陲,九宗大多游牧为生。逐水草、迁季节,还得应对外族抢掠和畜牧瘟疫,日子过得并不像农耕民族想得那样舒心,甚至还不如农耕小族稳定。

    这种不甚稳定的生活方式使得他们的权力的分配是二元化的——族长掌政权,理庶务,大巫祝掌神权,理民心。

    权力分摊的好处是,如果一位掌权者突发意外离世,还能有另一个人主持大局,平稳过渡。

    但渐渐的,鬼方中也有人也开始尝试农耕。到了后来,从事农耕与游牧的人数比例越缩越小。

    最终,当宗主部赤鬼部率先安定下来,也像农耕大族一样来建起了偌大的城时,当初为了防止一方意外死亡的二元化分权就出现了问题。

    族长和大巫祝之间,到底谁说了算?

    虽说族长掌握着军队和族人,理应是权力至高点。但是大巫祝手中的神权也不是个摆设,平时不声不响只管祭祀奉神,关键时刻振臂一呼,九宗所有人还都听。

    鬼方易早就看大巫祝不顺眼了。倒不是因为这老头在自己争位的时候老使绊子,而是就不该有这么个分权的人。

    所以他利用了巫华。

    师从玉门巫族、父母双亡根基薄弱,方方面面来看,巫华都是最好用的工具人。

    经过鬼方易的各种明示、暗示,所有人都认为巫华是小人上位,还要与离夫人争夺大巫祝的位子。可实际上,鬼方易只是拿她挡住众人的目光,好悄悄对宗庙下手。

    他根本就没打算让巫华继任。

    下一任大巫祝由谁继任?当然是他自己!在鬼方易看来,所有人都是不值得信任的,权力就得牢牢抓在自己手中。

    所以巫华必须殉葬。

    不管她那一矛到底是救驾还是行刺。趁这机会还可以敲打一下弃,让他知道敬畏,以后更加服帖。

    可是鬼方易万万没想到,弃回报给他的是这么个结果。

    “右古都拿下了沚邑?望乘呢?沚邑的商军呢?”

    鬼方易衣衫不整,光着俩脚坐在毯子上。鬼牙倒是冠带齐整,一言不发地立在旁边。

    “回族长,望乘受伤,带着一师遁走。斥候潜行跟踪了一段,发现他们好像是要往下危去。”

    屠四一边说,一边偷眼打量鬼方易。

    这老小子哪像重伤的样子,也就是脖子上那一块缺皮少肉的跟狗咬过似的……

    头一次,鬼方易有种一拳打空的感觉。而且他还不能发怒,毕竟弃拿下了久攻不下的沚邑。他起身走了两步,又猛然站定,慢慢地问出一句:“别的呢?右骨都没说什么?”

    屠四摇头。

    鬼牙收到族长询问的目光,低头道:“您的话我都告诉他了。”

    没提巫华,仿佛她只是一粒曾经沾上右骨都的灰尘。

    鬼方易心中戒备消了一半,略一思惴:“去叫老阳鬼到大室。鬼牙,你亲自去。”

    内室中只剩下鬼方易一人。他与鬼牙彻夜商议局势,刚合上眼就被叫了起来。这会儿天色将明未明,世间一片混沌青白。鬼方易双眼发胀,后脑钝痛,虽是因为没有睡好,可也没法再睡了。

    “好啊,好啊……”

    信步走了两圈之后,刚才那点子恼火渐渐消弭无形,鬼方易嘴角的痣逐渐上挑,最后竟是笑了起来。

    不管鬼方易打的什么主意,此刻上城中醒着的人可都不轻松。

    各处的奴隶仆役自不必说,往常也都是这个时候起来劳作。几处宗亲府邸里,主人们也都醒着,各自等着某个人。

    鬼牙带了老阳鬼回大殿复命,进殿的时候看了一眼东门塾,脸色登时就有些不好看了。匆匆交了差,鬼牙转回头就奔了门塾去。

    门塾里,阿犬抱着一个陶鬲缩在角落里睡得正香。戍卫长跟在鬼牙身后邀功:“大人,这个阿犬非要进去找你。咱知道你在族长那,怎么能放她进去呢,就让她在这等着了。您放心,没惊动别人。”

    鬼牙回头,眸中寒光钉在他脸上:“阿犬是你叫的?”

    这……戍卫长傻了眼,一个女奴还能叫啥?又不是您娶进门的夫人。

    “刚才和她在屋里的是谁?”

    一个戍卫站出来,声音都抖了:“鬼牙大人,我看您回来了,就进来叫了她一声。真的就叫了一声,看没醒,我就赶快出来了。”

    鬼牙正要说话,阿犬终于醒了。

    眨巴了两下眼睛,阿犬立刻蹦了起来,抱着陶鬲往他怀里塞:“傻狗!快快,我捂得结实,还温着呢!”

    温热的粥香堵住了鬼牙满腹的骂人话。他夺下陶鬲,抄起阿犬就往外走,一群戍卫在后面抹着汗目送这主仆俩。

    出了大殿,阿犬挣扎着跳下来,一个劲的催鬼牙喝粥。此时外面已经有了人影,不少人都跟看鬼似得看着从不知后退的鬼牙被一鬲粥逼得节节后退。

    “够了!你去大殿干嘛!找死啊?”鬼牙一把抢过陶鬲,稠粥撒出来一些,粘粘乎乎的挂在鬲壁上。

    阿犬眼睛瞪得老大,一口小白牙呲了起来,鬼牙往后一退:“不许咬我!”

    小白牙又收了起来,阿犬嘴唇一包,直往下撇,低着头用脚拨拉地上的土块:“我怕你饿……”

    怕你饿。

    已经好久没人跟他说过这种话了。鬼牙一噎,斜睨她:“你会有这么好心?”

    自小被父母卖身为奴,鬼牙早就不相信世间真有温情。人们怕他、敬他,是因为他身上的本事、头上的官衔,绝不是因为他这个人。

    “你是不是人?是人就会饿!你再厉害,成夜不睡那也会饿吧。”阿犬一反常态,上前拉住他的衣角,两只眼睛忽闪着点点光芒:“我把屋子都打扫好了,走,回家吧。”

    回家吧。

    自己还有家?

    鬼牙腮帮子动了几动,最后举着陶鬲猛地吸溜了一大口,打了个嗝儿:“回家。”

    红日东升,鸟儿啁啾啼啭。外面已是一片大亮,室内却还幽暗未明,鬼牙躺在炕上喘着粗气。阿犬跪在一边,把他翻来拨去擦洗了一遍,最后把湿帕往水盆里一扔,爬上了炕。

    鬼牙啧了一声,皱眉道:“谁让你上来的。”

    “这么大的炕,睡得下。”

    鬼牙无语,往里挪了挪腾出个地儿。哪知阿犬还不足,一把拽过他的胳膊枕在脖子底下,一翻身,拱进了他怀里。

    察觉到鬼牙的僵硬,阿犬奇怪地抬头看着他:“怎么?你没搂过女人睡觉啊?”

    鬼牙确实是第一次和女人躺在一起,之前行军在帐中,都是完事了让阿犬睡门口毯子上。如今突然到了四面宽敞的室内,这么大一张炕,这么软一个小东西躺下来,他觉得胳膊都不是自己的了。

    他不习惯这种氛围,决定装睡不理她。没多大会儿,鬼牙还真的困了。

    可惜阿犬还精神着,东拉西扯着说个没完。鬼牙嗯嗯啊啊,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着。

    “所以你们也有巫觋啊?我还以为鬼方人喝血吃生肉,野蛮得都不要巫师呢。”

    “胡说。”

    “我们族小,就一个本族的老巫女。听说大巫咸在殷地伺候商王呢,啧啧,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

    “两个眼睛一张嘴,砍掉脑袋也会死,能有什么样。”鬼牙闭着眼嘟囔道。

    “你就会砍脑袋,哼。”阿犬捏了捏他的鼻子,黑眼珠滴溜溜转着:“商王有大巫咸,那族长有谁辅佐啊?”

    “族长是河伯后裔,英明神武,不用辅佐。”

    “那他总得娶妻吧?娶妻不需要巫觋主持么?难道他自己主持啊?”

    鬼牙睁开眼瞄着她:“你到底想问啥?”

    “我……”阿犬趴在他胸膛上,一手在他心口画着圈儿:“我是想,反正我也是你的女奴了,以后你娶妻,我肯定要帮你操持。我一个外族人,得知道你们婚聘礼才好提前去和巫觋准备东西啊。”

    鬼牙一言不发,只定定地看着她。阿犬心中发虚,索性翻身爬到他身上,壁虎一样扒紧了鬼牙。

    “怎么?你嫌弃我啊?我在我们族里,每家娶妻都叫我去帮忙,别小看人,我能干着呢!”

    鬼牙呻吟一声,抓住她能干的小手:“别乱动——我不娶妻,用不着你。”

    “那不行,你跟个傻狗一样,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总得有人照顾你呀。哎我跟你说,我们那的老巫女可厉害了,还管婚配呢……”

    “闭嘴,我们大巫祝不管这事!”鬼牙把阿犬扒拉下来,搂住她又打起瞌睡来。

    “大巫祝~那我回头要去好好求求他~他在哪啊?”

    “死了,你没机会了。”

    “啊?死了?那我找谁去啊。”

    没回答,鬼牙昏昏欲睡。阿犬急得冒汗,一推他:“他死了,总得有下一任吧?”

    鬼牙闭着眼睛干笑一声,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巫华都在凌阴里了,哪还有下一任。”

    终于说出来了!

    阿犬轻轻哼起了歌,一面给鬼牙扇着风,没一会儿,就听到了鼾声。

    等阿犬穿戴整齐溜出来,已是快到大食时分。她端着个陶簋出了门,临走前跟仆役们交待,鬼牙大人累了,除了族长来找,其他人都不要吵醒他。

    右骨都府邸离鬼牙的府邸有些距离,阿犬担心鬼牙随时会醒,决定先去凌阴寻人。

    再进大殿,早上那几个戍卫见了她连问都不问,直接就放进去了。阿犬有些莫名其妙,挠挠头,赶紧往后面去。

    找到巫华,把铃铛给她。阿犬牢记着妇纹的话,熟门熟路地溜了过去。

    ps:终于到周五啦,各位读者周末快乐!

    明天休息一天,周日继续~~

第61章 送铃

    阿犬的记性不错,很快就摸到了凌阴。

    为方便冬天往里面送冰,凌阴建在大殿最西边,离院子不远有个单独的小门供奴隶们冬天出入。如今是夏天,阿犬戳了戳那门,木栅结构的门用薄泥版筑堵得结实,得到冬天才能砸掉启用。

    她踮起脚跳了一下,墙太高,看不见外头是什么,但能隐约听到人声。阿犬耸耸肩,转回头往凌阴院子里去。

    偌大一个院子空荡荡的没人,那几个花脸黑衣人一个也没瞅见。阿犬很高兴,朝着入口处那蓬子大步跑去。

    刚才在外面转了半天也没见人。这会儿她刚踏进院子,北面那间小屋内就钻出来了几个戍卫,抖着矛戈,吆五喝六地围了上来。

    一天过去,阿犬已经能模糊明白戍卫和黑衣人不是一回事了。这几个戍卫跟把守大殿的那些人服饰一样,脸也干净。阿犬心里有数:好糊弄。

    她挺了挺胸,一举项链:“我是鬼牙大人的女奴。天太热了,我来给大人取点冰。”

    戍卫们面面相觑,鬼牙的项链谁不认得,这女奴的事也早在大殿里传开了。戍卫长笑了笑,和颜道:“这位姑娘,不是我们不让你进去。只是这里面有东西。”

    “废话,凌阴里面当然是冰啊。快让开,大人直说热。”

    戍卫长面露尴尬:“不是,这里面除了冰还有人。”

    “我管他是人是神呢!我就知道鬼牙大人热!”阿犬一扒他,端着陶簋就往篷子里钻。

    戍卫长示意其他人呆在上头,自己弯腰钻进篷底,俩人一前一后下了地窖。

    存储冰块的凌阴都挖得比一般地穴住宅深,也是一条斜坡地道缓缓向下。只是走了老远也没到头,地道两边固定着几把有气无力的火把,照明范围很有限,越往前越黑。走着走着,地道下的凉意就渐渐变成了寒意。

    阿犬打了个哆嗦。戍卫长取下一支火把给她照着路,饶是这样,俩人也只能看见眼前两步范围,远处就是一片黝黑。

    寒气越来越重,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子说不上来的味道。阿犬捂住鼻子:“什么味儿啊?这么臭。”

    戍卫长绷住呼吸,声音有点发闷:“我都说了,这里有东西。”

    “什么东西……”

    话没说完,火光一闪,眼前豁然开朗,地道到了尽头。

    凌阴是个方形地窖,里面堆满了大块大块的冰坨子,人站在里面不一会儿就要打哆嗦。

    阿犬缩着脖子,装作挑拣冰块的样子四处转。戍卫长缩手缩脚,紧跟在后面。

    转过一摞半人高的大冰坨,臭味突然浓重起来。戍卫长哎了一声,阿犬一脚踢上了一个大陶瓮。

    “这什么啊?这么臭!”阿犬抱着脚绷住呼吸,她不认得瓮棺。

    戍卫长拉住她往后去,一边走一边低声道:“取冰往前面去,别在这……”

    他手中的火把一晃,灯光落在地上。就这么一瞬间,阿犬看到了地上有什么东西。

    “那是啥?”阿犬拖住戍卫长。

    “没啥,快走。”

    阿犬偏不听,抢过火把一照,看不清。往前又探了两步,昏黄的火光勉强照出了个轮廓来。

    那轮廓蠕动了一下,是一张脏兮兮的羊皮。阿犬不理戍卫长的吆喝,兀自蹲下把火把探过去,看不出颜色的羊毛颤了一下,那下面猛地动了一下,露出一张惨白的小脸。

    是个女人,还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朦胧的火光也丝毫没损伤那张脸的美丽。

    大概是嫌火光刺眼,那女人哼了一声,细长眼睛紧闭着,把头扭到一边。

    “咋把女奴扔这儿了?”

    戍卫长嘟囔了一声,阿犬心中暗喜,他说:“这不是女奴。”

    阿犬装作没听见,起身继续找冰。

    东挑挑西看看,最后她指定了旁边一块冰,要借戍卫长的铜戈敲冰。哪知一不小心,陶簋掉在了地上,咔嚓一声碎成了四瓣。

    “哎呦这可怎么办啊!我拿什么装冰啊?”阿犬跺着脚要哭,一声没嚎完忽然又止住了,一推那戍卫长:“哎,我凿冰,你给我拿个家伙下来,快点快点。”

    戍卫长不愿意,但是这底下太深,大声叫人也听不见。他只得叮嘱阿犬不要乱动乱碰,自己摸索着上去了,

    脚步声一远,阿犬立刻转身向瓮棺冲过去。她从怀里掏出铃铛塞给巫鸩:“小王妇让我给你的。”

    火烛插在一边,阿犬看见她艰难地动了动,手脚似是都抬不起来。

    阿犬顺着去摸,揪到了一根绳子,再一倒腾,揪到了钉在地上的四根木桩——巫鸩的四肢被拴在木桩上,绳子不长,她只能稍微动一动手脚。

    “手里。”巫鸩翕动着嘴唇,唇上三条裂开的口子:“放我手里。”

    阿犬依样照做,巫鸩攥住了铃铛就不再言语,静得像是死了。

    任务完成,阿犬本可以立刻离开的。但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很不忍心。于是原地转了一圈,憋出句话来:“那个……请你一定要活下来。小王和小王妇都很关心你。小王在沚邑,他没回来,但是他很挂念你。”

    她仿佛看到巫鸩笑了一下。

    不过也可能是错觉,因为那个笑消失得太快了。

    阿犬抱着一罐冰走了。戍卫长举着火把走过来照了照,伸脚一踢,羊皮一动,巫鸩缓缓睁开眼睛。

    戍卫长放了心:“可别死啊,族长要你做殉人,你怎么着也得活到明天大葬。”

    没回答。戍卫长看着那张脸,心头邪念一动,蹲了下来。

    “饿了吧?一会儿就有肉糜送来。这回你要是再不吃,我就只好亲自喂了。”他咧开大嘴,两排黄牙露出黑色的牙根:“你可不能瘦啊,殉人太瘦了不好看。让我摸摸瘦了没……”

    一只毛手伸向羊皮底下,抓住了巫鸩的脚踝,冰凉滑腻甚是合手。戍卫长咽了咽口水,回头看了一眼,四面都是冰块,一点人声都没有。他胆子更大了,一把掀开羊皮,按住了巫鸩的两条腿。

    “宗庙里那么多巫女,就你不侍奉酒席。让我尝尝,差点做了大巫祝的女人是个什么味道。”

    腥臭的口气喷了巫鸩一脸,可她动也不动,连眼睛也没睁开。戍卫长满头大汗地摸索一番,身下这女人却跟个尸体一样,一点反应也无。

    一旁是森森的瓮棺,一边是死了一样的巫鸩,戍卫长一巴掌扇过去:“你倒是叫啊!动两下!”

    巫鸩的脸偏向一边,霎时红肿起来,可依旧是沉默不语。看着这个毫不挣扎的女人,跪在她身上的戍卫长忽然有些害怕。

    这一怕就泄了劲。他又试了试,再没法施为,只得悻悻起身,嘟囔着把垮裤穿好。可是到底觉得丢脸,戍卫长恶意顿起,一脚把那张破羊皮踢开,不解恨,又补了一脚踢到角落里。

    “不识好歹!我可怜你临死还没尝过男人的味道,赏你尝尝,居然这么不识好歹!哼!你就在这冻着吧!”

    他大笑着走了,连火把也带走了。

    地窖里一片漆黑,巫鸩睁开了眼睛。

    她眼睛里干干的,一滴泪都没有。

    地面上,几个戍卫挤在北屋里躲太阳。戍卫长骂骂咧咧走进来,其他几个人挤眉弄眼一番,有个瘦子凑过来揶揄他:“舒服了?”

    戍卫长一把搡开他:“滚!”

    起哄声四起,还有人拍起了巴掌:“呦呦呦,看来这块肥羊肉是没吃到嘴里。”

    “我说头儿,你要吃就得赶快啊。刚才大殿来人了,说族长把大葬提前到明天了。叫咱们今天加小心,明个一早就来要人。”

    戍卫长瞪眼:“怎么突然提前了?”

    “送饭来的小仆说今儿一上午,族长进出大殿好几次。好几个外族的族长都来了,也不知道是干嘛。”

    “跟咱们结盟那些个外族?”

    “对,有个大邑商那个啥啥龙方的,那个龙侯是被咱族长亲自送出来的。”

    那瘦子扛开人挤过来,捧着个陶鬲对戍卫长讪笑:“头儿,这是才送来的饭食。你给她端下去?”

    陶鬲中黄澄澄满当当的粘稠黍饭,还夹有几块熟羊肉。戍卫长伸手把最大那块羊肉拈了出来,吹着热气塞进嘴里,一边含糊不清地骂道:“快死的人吃什么肉。我看着她倒胃口,你送下去吧!”

    瘦子得令要走,戍卫长叫住了他,一只手伸进鼻孔里挖了半天,掏出一块粘着鼻涕的巨大干鼻屎。他炫耀似地举着那玩意转了一圈,最后往鬲里一甩,哈哈大笑道:“给巫华大人加点料,也算我尽心了。”

    这一鬲加了料的黍饭摆在巫鸩面前,她看也没看一眼。瘦子本想站着看她吃下去,可这底下实在太冷,他支撑不住,只好缩着脖子走了。

    走之前,他看见了那张被踢到角落的破羊皮。想了想,瘦子拿回来回来给巫鸩盖上了。这回,巫鸩看了他一眼。

    “留个火。太黑了,我看不见。”

    瘦子看看火把,只剩下一小截也燃不了多久。就往旁边一插,固定好了,一边拍着手道:“行了,算我发个善心。等你死了,可得记得我曾经对你的好啊。”

    他走得昂首挺胸,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善良的人。

    地窖里再无其他人,巫鸩撑着地,努力想坐起来。绳子太短,她只能胳膊肘支地,半抬起身子。

    但这就已经够了。

    巫鸩左手张开,兽铃安安稳稳地躺在里面。

第62章 越狱

    黑暗中,巫鸩绷住呼吸,一点一点用指尖向外抠着胶泥。

    胶泥落地,巫鸩松了口气。轻轻一摇,铃舌碰到铃壁发出叮一声细微的轻响。

    只这一声,巫鸩胸中突然钝痛不已,喉咙似被扼住,呼吸都停滞了。她忙用手指捏住铃舌,闭上眼拼命调息,这才逐渐缓了过来。

    兽铃极耗持铃人的体力。巫鸩新伤旧伤加在一起,又在凌阴里冻了一天多,这身子根本无法操控兽铃。

    她哼了一声垂下头来,那一鬲黍饭放在一旁。巫鸩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角落里窸窸窣窣,居然有几只老鼠在角落里探头探脑。这是刚才那一声铃响招来的,

    凌阴寒冷,老鼠们都不往这里打动。关了这么久,这还是巫鸩头一回在凌阴里看见活物。

    那几只老鼠也很茫然,它们是被铃音招来的。可来了以后又没了指示,于是交头接耳吱吱叫了一阵子,便甩着长尾巴各自掉头准备回去。

    “别走。”巫鸩叫了一声。

    她没持铃,老鼠们根本不听。巫鸩伸手在那鬲中一抓,捞起一把秫饭撒了出去,哄小孩子一样轻声叫着:“来啊,闻闻,可好吃了。”

    秫饭是和肉一起煮的,香味浓郁。为首一只大老鼠耸动着尖鼻头,长长的胡须抖了几下,小黑眼珠警惕地盯着巫鸩。

    “吃啊。”巫鸩轻声道。

    大老鼠终于敌不过食物的诱惑,小跑几步上前吃了起来。有它带头,后面的老鼠们一拥而上去抢那几坨黍饭。很快,地上的饭就没有了。

    它们转过头,盯着巫鸩手边的那个陶鬲。

    这是巫鸩头一次不用兽铃面对老鼠,她之前从未仔细看过这些肮脏卑微的小东西。

    领头的那只老鼠体型很大,毛色乌黑发亮,尾巴长得在地上打了两个圈。它朝着巫鸩爬过来,镇定自若,毫不畏惧。

    多聪明啊,它知道了这个女人动不了。

    几天以来,巫鸩头一回笑了。她一只手抚摸着陶鬲,轻轻地对它叫着:“来,这里有好吃的。”

    又抓了两把黍饭,再抓,就烫手了。

    陶鬲本是炊器,普通众人用它把饭粥煮好,端下来围着陶鬲就抓来吃了。所以那饭外面一层是凉了,里面还是热的。

    黍米发粘,滚烫的饭团沾在手上,登时红肿起来。巫鸩闷哼一声,慢慢撒出去一半,剩下的一半攥着,慢慢涂在捆住左手的绳子上。

    “这里还有,来。”

    巫鸩抬起左手,连在木桩上的绳子直冒热气,一大团黍饭正慢慢变凉。

    领头的大老鼠犹豫了,绕着巫鸩小心地转了一圈。细长发亮的尾巴扫到了巫鸩的脚腕,她忍住恶心躺下来,把左手伸了过去。

    大老鼠还是没有下嘴,它耸动着粉红色鼻头顺着巫鸩的胳膊趴了上去。老鼠的体味很重,巫鸩一动不动地躺着,忍着那臭味和小爪子踩在胳膊上的细小颤栗。

    终于,大老鼠认定安全。它爬回到巫鸩手腕子上,顺着那绳子趴下去,开始啃起了那团饭。

    后面观望的小老鼠们也涌了上来,围着绳子大口大口开起饭来。巫鸩左手紧紧捏住铃舌,耐心地趴在地上等待着。

    地上冰凉刺骨,巫鸩浑身的关节似乎都冻住了,僵得没法打弯儿。

    那半支火烛有气无力地忽闪着,越来越黯,越来越弱。那一团光亮落在巫鸩的眼中,一时是弃,一时是巫红,最后又变成了大巫朋。

    大巫朋最后怎么说的?“小鸩,兽铃的损伤是慢慢集聚,突然爆发。你活不长。”

    巫红呢?她说的是,活下去。

    弃?

    火光忽闪跳动,巫鸩合上了眼睛。每一次遇到难处时,弃总是不在身边。

    又晃了一下,火把彻底熄灭了,地窖里一片漆黑。老鼠们吱吱跑得更欢,许多奔着那陶鬲和瓮棺去了。

    似乎过了一百年那么久,巫鸩猛地睁开眼,左手一使劲,绳子断了,老鼠滚落一地。

    左手解放了,她摸到胶泥重新堵上兽铃,再摸索着去解右手,然后是两只脚。老鼠们还在乱窜,巫鸩把陶鬲倒过来,黍饭哗啦泼了一地。

    老鼠们聚餐去了,巫鸩也要吃点东西。只不过她吃的不是黍饭,而是腰带里藏的那包药粉。

    大巫朋给的药粉。

    吞下半包,辛辣的味道堵在喉咙里,噎得她几乎背过气去。巫鸩晃晃悠悠爬起来,眼前金星乱窜,偏偏是什么也看不见。她只得趴在冰上喘息,等着药起作用。

    就是死,我也要死在外头。黑暗中,巫鸩无声地笑了。

    地窖里一片漆黑,地面上的阳光也逐渐黯淡下去,黄昏又一次降临。

    这一天里,大殿和宗庙两处都是一片忙乱。鬼方易的指令一个接一个,每一个都使得一群人奔波劳碌。

    上城的人不知道族长都做了什么英明神武的决断,但是都知道第二天大巫祝下葬.然后,族长就要率九宗大军和百族一起亲征下危。

    这个决定让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宗庙和大殿两处又是格外的忙碌。要同时准备大葬和出征,戍卫奴仆都忙得脚不沾地。加上又是厉夫人操持,所有人都不敢有一丝怠慢。

    厉夫人是刚被放出来的,鬼方易把她软禁了一天一夜。厉夫人一出来就奔回西殿找裘,但扑了个空,裘被鬼方易带走了。说是大食过后就走了,去了下城检阅兵马。

    由于缁骑也跟了去,大殿里就属厉夫人地位最高。平白受辱,又被夺走了儿子,厉夫人憋闷难当,满头满身都在冒火。到了下午日落时分,有好几个仆役被打得满脸开花。

    一个仆役在挨了两个巴掌以后,忽然灵机一动,叫人去凌阴取些冰来给夫人降温去火。俩仆役答应一声,抬着个空陶瓮飞奔着去了。

    凌阴大概是此刻大殿里最清净的地方了。厉夫人借题发挥四处支使人,看守凌阴的戍卫们也被调走了一大半,就剩下戍卫长带着俩人在院子里躲清闲。

    俩仆役赶到的时候,夕阳已经落到了山后头。最后一丝余晖笼罩大地,把人间的一切都染成了橘红色。

    戍卫长一听是厉夫人要冰哪里感怠慢,留下一个瘦子在地上看着。自己和另一个戍卫领着仆役下了凌阴。

    天色已擦黑,地道里更黑。四个人手中都举着火把,一步一顿往下走。渐渐地,寒气涌了上来,浸得人每个毛孔都抻直了。一个仆役忽然踢到了什么,咦了一声:“老鼠!”

    一只老鼠擦着他的脚面跑了过去。戍卫长瞪了他一眼,举着火把继续往前走。

    四团昏黄火把晃悠着向前,刚走两步,火光的边缘就照到了地上的什么东西。戍卫长瞪眼细瞧,又是一只老鼠。

    只不过比刚才那只大得多。它坐在自己后爪上,像人一样举起两只前爪,漫不经心地捋着自己的长尾巴。

    见了火光和人,这只大老鼠也不躲,就那么一边捋尾巴,一边耸动着粉红鼻头斜睥着来人。

    “嘿!这小东西!”戍卫长被大老鼠的傲慢神态激怒了,轮起火把朝它砸下去。大老鼠轻快一跳,躲到一边撇着胡子吱吱叫了起来。

    “打死它。”戍卫长一踢手下:“去啊!还等我抓呢?”

    那戍卫往前一扑,跟被火烫了一样迅速退了回来,指着前面唔理乌拉叫个不停。戍卫长正要开骂,身后那俩仆役也哇哇大叫起来。

    这回他听清了,仨人叫的都是同一个词:“老鼠。”

    他站直了身子看过去,看不清,举着火把一照,黑暗中一片密密麻麻的晶亮反光——那是许许多多老鼠的眼睛。

    成片成群的老鼠潜伏在黑暗中,发出唧唧吱吱的声音。那只大老鼠已经攀到了地道壁上,它吊在那里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四个举着火把缓缓后退的人,突然长叫一声,向下扑去。

    随着它这一跳,无数的老鼠从黑暗中奔涌而出,它们冲向那四个人,放肆啃噬着他们的躯体。

    两个仆役扔了陶瓮,惨叫着滚倒在地,鼠群飞快没过他们。很快,两个人就从奋力挣扎变成了神经性的痉挛。

    戍卫长大叫着快跑,可实际上已经没人跑得了。他的手下在挥动火把打退了第三波攻击之后,就被那只大老鼠咬住了喉管。

    他惊恐地看着手下的脖子被撕开,两只凸出的眼球也被老鼠啃吃一空。那只大老鼠扭过头,冲着他呲起了牙。

    戍卫长狂叫起来,但叫声立刻就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凄厉哀嚎。

    原来是一只老鼠跳上他的肩膀,爬到他嘴里咬住了舌头。戍卫长抠着嘴巴满地翻滚,鼠群们一层一层地涌上去,很快,他的四肢就被啃得露出了白骨。

    可他还没死。还在拼命向着地道口蠕动,两只白森森的手骨努力向前伸着,不停地甩下去几只老鼠。

    突然,挂在他身上啃个不停的鼠群们走了,潮水一般向地道外面涌去。戍卫长吊着一口气回过头,就见自深处缓缓走来一个人。那人步履轻快,边走边摇晃着什么。

    她摘下挂在地道壁上的一只火把,转了过来,是巫鸩。

    戍卫长一看到她的脸就唔理乌拉叫了起来,可是舌头已经被咬得快断掉,实在不知是求助,还是谩骂。

    巫鸩抬脚勾起丢在地上的长戈,握近了一挥而下,直接砍裂了他的脑袋。

    她一眼都没看那尸体,缓步走出了地道。

    外面已是阴沉夜色,院中空无一人,只有北屋内有一点点声响。

    巫鸩抄起火把扔进门内,低喝道:“出来!”

    那个瘦子抖着腿走了出来,他浑身上下都挂满了老鼠,有一只爬在他脸上,只要一张嘴就伸头去咬舌头。

    瘦子看见巫鸩,跟见了鬼似的抖得更凶,膝盖一软就想跪下。

    巫鸩指了指西边:“把那扇门砸开。”

    果然如阿犬所料,那扇门上的粘土并不厚。瘦子求生心切,很就砸开了。巫鸩推了推,门缓缓向外开启。那瘦子眼巴巴地看着她,哼哼着哀求她救命。巫鸩乜了一眼,忽然笑了。

    瘦子大喜,以为她要帮自己赶老鼠。哪知下一秒,他的喉管就被老鼠咬开了。瘦子瞪大眼睛倒了下去,落在他眼中的最后一幕,是巫鸩消失在小门外的背影。

    天,完全黑了下来。

第63章 殉人

    凌阴的事被厉夫人封了口,没人知道巫华去了哪里。

    只是第二天,大巫祝的葬礼上,殉葬的人变成了曾经伺候过大巫祝的四个巫觋。

    这四个人被灌下药酒,软绵绵地摆在了瓮棺四周,每个人身上都披挂着成串的铜骨玉串,看上去体面气派。

    其中一个巫女的眼睛始终睁着,无力地看着一颗颗砍下的人牲头颅丢在身旁,看着湿土一点一点将自己掩埋起来。

    泥土把那只圆睁的眼睛一点点埋起来,直到最后封土。阿犬打起哆嗦来,抱着膀子默默向后退。

    一只大手突然捏住了她的头,像拈条瘦狗一样把她提溜到了一边。阿犬一抬眼,正对上鬼牙探究的脸。

    “冷?”阿犬摇头,然后又赶快点头。

    鬼牙把她往怀里一揽,阿犬太小,正好夹在他胳肢窝底下。“害怕?”

    胳肢窝下面动了动,鬼牙感觉出她是在点头。他哼了一声,胳膊稍微使了点劲:“突然变胆小了,你是不是背着我做了什么坏事?”

    他感觉到这丫头僵住了。

    此时鬼方易正大声念祝祷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前头,没人留意退到后面的鬼牙。他把阿犬扽出来,一只手缓缓拂过她的脸颊,最后卡住了她的脖子。

    “昨天去凌阴干嘛了?”鬼牙的眼神变了,看着阿犬的目光像是条盯住了青蛙的毒蛇。

    “在族长没杀你之前,最好先跟我说实话。”大手坚不可摧,渐渐收紧。

    被这一掐,阿犬反而镇定下来,她双手无聊地耷拉下来,不挣扎也不解释,挂着一丝冷笑回应他。这不反抗的姿态激怒了鬼牙,阿犬总是能出其不意的惹毛他。

    “说!”

    阿犬发出咯咯的干咳,指了指喉咙。鬼牙一甩手,她揉着脖子开了口。

    只是一开口就是骂:“说你是傻狗,你还真蠢!蠢死了!昨天那么热,你睡得浑身冒汗,我给你扇风都不管用,这才想起来去凌阴拿冰啊!”

    “没看见什么?”

    “看见啥?就一窖冰坨子!下面又冷又臭,黑的啥也看不见。”

    这丫头惯会趋利避害,还真有可能啥也没注意。鬼牙哼了一声:“取回来的冰呢?”

    “傻狗!你睡醒没看见屋里那一瓮水啊?你口渴要喝还被我拦住了,那就是冰!睡一觉都化掉了!不然你怎么睡那么舒服!”

    鬼牙面色一讪,昨天他睡醒了以后脱口而出好久没睡这么舒服了,这句话被阿犬嘲笑了一天。原来是那一瓮冰的作用。

    他还是有些怀疑:“你昨天怎么那么体贴?又是煮粥又是取冰,还主动侍候枕席。”

    阿犬脸色黯淡下来,怯生生指了指前头:“我……我害怕被殉葬。”

    鬼牙不明白。

    阿犬扯住他的衣角,声音越来越小:“我们族穷,没有殉葬这个礼。可是你们这里有。”她抬头看着他,惊恐的眼中是两包快要泛滥的泪水。

    “你就我这么一个女奴,你要是死了我肯定也会被殉葬。就像那样,睁着眼被埋下去……我害怕。所以我想巴结一点,把你侍奉得好点,到时候,你是不是就不会让我殉葬了?”

    鬼牙瞪着她:“怎么?你不想为我殉葬?”

    “好好地突然要被活埋,谁想啊?!”

    “不想也没用!”鬼牙现在就想掐死她:“你是个殷人俘虏,现在还能活着站在这里就因为我仁慈!哪容得下你挑拣!你以为等我死了,还有人谁能护住你?殉葬还能落个全尸!”

    “那你现在就杀了我吧!不然等你死了,我自杀也绝不给你殉葬!还有,我不是殷人!我族离殷地远着呢!”

    这时葬礼结束了,鬼牙没空再和阿犬磨牙,遂一把揪过她咬牙道:“别再提殷人俩字。回家去准备,大食之后就要出征,你跟紧我!”

    阿犬被搡了个踉跄,一站稳就想回头咬他。鬼牙拧眉瞪她:“还有,昨天你没去过凌阴,谁问都不要承认!好了快滚!”

    他把阿犬踢开,头也不回地走进人群。

    片刻后,鬼方易的声音从前头传来。人群再次跪拜下去,一片虔诚的脊背和后脑勺包围着高处的那两个男人。鬼牙站在鬼方易身后,漠然接受这山呼海啸般的拥戴。

    阿犬啐了一口。

    右骨都府,大熊一行人护着妇纹去了葬礼上,只有一个木头站在树阴底下看门。一见阿犬过来,他立刻笑盈盈地迎了上来。阿犬一拍他:“走开,姬亶呢?”

    姬亶在东厢内室里,阿犬进来的时候,他正蹲在一地的草根绿叶中间挨个挑拣。刚捻出来两枝白茅,手就被阿犬抓住了。

    姬亶哎呦一声跳了起来,甩着手大叫:“松嘴!你干嘛!”

    没甩开,阿犬抱住他的胳膊咬得两眼含泪。姬亶待要揪她,忽看见阿犬眼角挂着两颗硕大泪珠,伸在她头顶的手又默默缩了回去。

    等阿犬松了嘴,姬亶才甩着胳膊轻声问:“好受点没?”

    一声闷哼,阿犬擦了擦眼抬起头:“你在干嘛?”

    “哦,这些草是鸩姐姐叫我去找来做汤的。我也不认识,不知道对不对,你来帮我看看呗。”姬亶想引开她的注意力。

    果然,阿犬立刻就蹲下帮他挑拣起来。她自小就在土里林子里刨食儿,各种或能吃或有毒的野草果实都认得。不一会儿就帮姬亶整理出能用的草药来。阿犬数了数,一共八样。

    “这些又不好吃,巫鸩要来干嘛啊?”

    姬亶比了个嘘的手势,胳膊上黑紫牙印愈发显眼:“小点声,可别在外头说这个名字,有危险——鸩姐姐大概是要给自己作药吧。以前我听弃大哥说过,她医术很高明。”

    阿犬哦了一声,姬亶微笑着起身,冲她肃拜一礼。阿犬吓得赶紧躲开:“干嘛!”

    “谢谢你昨天冒险去凌阴。没有你,我们根本救不出鸩姐姐。我替弃大哥和妇纹谢谢你。别躲,你受得起这一拜。”

    姬亶把她拉过来,正襟敛容又是一拜。

    这一回,阿犬没有躲。她觉得此刻的自己不比刚才狐假虎威的鬼牙差。

    但是她还是有些疑惑:“你不是周人么?小王和小王妇是殷人,你为什么要对他们这么巴结?难道你也是战俘?你会被殉葬吗?”

    她马上从姬亶的表情上发现自己错了,姬亶俩眼睛先睁圆又笑弯,最后不得不转过头去大笑。

    “哎哎别急,别生气。”姬亶忍住笑,上前拉住气得要走的阿犬:“不是,我是笑你这小脑袋,天天在想什么呢。”

    “我不是战俘,我和木头、石头三个人是自愿跟着弃大哥的。他是小王,可也是个难得的好人。之前我族曾有些事对不住他,我便自愿做了他的侍从,一是为了替周族赎罪,另一个也是想跟着他看看大邑商,看看这天下。”

    自愿的?阿犬不能理解:“那你不就是他的奴隶吗?”

    “谁说的,当然不是。周族只是商族的臣,不是奴。我可以去商族的殷地做官,也可以回周族去,小王不限制我。”

    阿犬低下头去搓着自己的衣角,姬亶笑盈盈把她的脑袋一拨拉:“走,帮我熬药汤去。一会儿妇纹回来还要谢谢你呢。”

    这一声提醒了阿犬,她跳了起来:“哎呦我得走了!那个,我就是过来跟你说一声,鬼牙马上就要出征了,我得跟他一起去。”

    “啊?去哪里?”

    阿犬摇头:“没说,但是鬼方易也去。”

    终于要对大邑商下手了。

    看了一眼瘦小的阿犬,姬亶有些不忍:“阿犬,鬼牙这个人在鬼方的名声不好,你在他身边不是个事,得找机会逃跑。”

    他抓住阿犬:“我们在上城呆不长,等鸩姐姐和草儿养好伤,我们就会偷偷离开。你若是能见到弃大哥,就告诉他这事。让他不必担心,我们手里有地图。到那时候我会和木头离队去找你,咱们定个暗号,你看见就知道是我们来了。”

    阿犬瞪大眼:“救我?为什么?我是战俘……”

    “四哥都告诉我们了,你是为了帮弃大哥才跟了鬼牙的。他还专门捎话叫我们看顾你一些,不管鬼方人怎么看你,你就是阿犬,不是谁的战俘。”

    姬亶想了想:“夜鸮的叫声听到过吧?”

    阿犬点头。

    “好,再听到夜鸮像这样叫,这样一慢三快的叫法,你就知道是我们来了。”

    阿犬抹着眼泪走了。姬亶一直到熬完了药,还在责备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话了,怎么惹得小姑娘哭成那样。

    汤药装在小口陶瓮里,他抱着走出灶房,转到正房后面,一猫腰钻进了一个不起眼的矮蓬。

    篷子底下是一处地穴住所,原本是给这院子里的仆役居住的。妇纹赶走了所有的仆役,拿这里藏匿起了巫鸩和草儿。

    这处地穴是一大一小的“套间”,大的是灶台兼储藏室。小的是内室,里面靠南一张火烧过的偌大土炕,炕上并排躺着草儿和巫鸩。

    炕下头,屠四拉了张席子,规规矩矩地坐在上面和巫鸩说话。

    俩人说了很久,大部分都是屠四说,巫鸩听着。他把弃在沚邑的一切都汇报了一遍,可巫鸩也只是淡淡的没什么表示。

    姬亶端着药下来了,巫鸩喝药的时候,他告诉屠四鬼牙和鬼方易要走。

    屠四跳了起来:“去哪?”

    不知道,姬亶推测不是沚邑就是下危。屠四团团转了几步,看着炕上欲言又止。巫鸩放下药碗,给草儿拨开两缕不听话的头发,这才回过头来看着屠四。

    “四哥,你回沚邑去吧。我就不去了。”

    “可是,小王他交待我救出你带过去。”

    巫鸩漠然转过头,看着草儿:“我走了,草儿怎么办?我救不了巫红,起码得救下她。”

    她又看向姬亶:“还有,妇纹怎么办?她们几个就这么留在上城,怎么逃?”

    这话屠四听了倒还没觉出什么,姬亶可是惊得眉毛都立起来了:他认识巫鸩这么久,除了弃和巫红之外,这位姐姐可从未关心过谁。

    马上,他就知道答案了。

    巫鸩嘴角一扯,垂下眼睫:“妇纹有孕了,回去告诉弃吧。”

    屠四和姬亶都傻了。

第64章

    上古时期巫医不分家,占卜行医都是巫觋来做。后来巫族自己内部细化,其中的咸众偏向占卜降神等巫术,而朋众更偏重于医术。

    虽然巫鸩自小被选入咸众,但她自小跟着大巫朋长大,医术这一块也不曾拉下。判断一个女人是否怀孕,根本用不了多久时间。

    听说妇纹有孕,屠四拍手欢笑,姬亶却是半信半疑:“我们一直跟着小王妇,没看出有什么异常来啊。会不会您看错了?”

    他记得姜夫人怀孕的时候吐得很厉害,还有周族的一些妇人们,无一不是这样。可小王妇一点不舒服迹象都没有,该干嘛干嘛,利落得很。

    “地生百草,各有不同。女人有孕后的反应不一样,妇纹这样无痛无灾的实属天帝庇佑。再说……”

    巫鸩似笑非笑地看了那俩人一眼:“这种事怎么好跟男人说。”

    还真的,姬亶这时才发觉妇纹身边一个女伴都没有。

    “我留下来陪她,顺带看顾草儿。”巫鸩不再说话,阖目躺下了。

    这就是不想和俩人多说了。

    姬亶拉了拉屠四,这个没眼色的腆着脸还往前凑:“那您给小王带句话呗。他特别挂念您,有句话也好让他安心。”

    没回答,但姬亶觉得屋里的温度似乎低了一点。他再拽屠四,拖不动,那傻子还在催巫鸩。

    “鬼方易逼他拿望乘的人头来换您,小王能上这个当么?不能够!所以他直接拿下沚邑,就为了让我回来就您。谁知道您自己出来了……”

    姬亶决定先躲为敬,一般这个时候巫鸩就是在考虑怎么杀人了。

    他刚跑到地道台阶上,就听见里面哗啦一声,什么摔在地上的声音。接着,屠四缩着脖子跳出来了。姬亶再一看,四哥怀里还抱着一堆碎陶片。

    俩人到了前头,屠四把陶片一扔,嘟囔着巫鸩这么大脾气,一点没有小王妇的矜贵样子。

    姬亶一边扔那堆陶片一边道:“四哥,你以后可别再说这话了。我看鸩姐姐是一点都不想做小王妇。”

    “嘿,她想得美!婚聘礼都有了,还能反悔不成!小王就差以大邑为聘了,她还要咋的?真不明白小王喜欢她啥,冷冰冰的,连个笑脸都没有。哪儿有妇纹大人的气量风度……”

    “四哥你就别说了,鸩姐姐捡回一条命够不容易了。”

    正嚼舌根,正主儿回来了。大门外一阵喧哗,妇纹带着几个人走了进来。

    葬礼结束,又随众参观了鬼方易自命大巫祝的表演,妇纹这会儿一阵阵的反胃。她顾不得缓,先对屠四叮嘱道:“快收拾一下,大军马上就要出发。阳鬼部的宗主增援沚邑。”

    “那鬼方易呢?”

    妇纹没说话,一手捂住了嘴。同去的幽沉着脸道:“那个混蛋没说,我推测他还是要去下危。”

    屠四太阳穴上迸出两条青筋,急道:“那不就是要对下危开战了吗?!小王用沚邑也没能牵制住鬼方易啊。咱们大王……”

    幽瞪了他一眼,屠四吞了半截话,声音低了半调:“下危那边恐怕还没做好准备……”

    下危的形势众人皆知,缺兵。

    六七两个月,昭王已经连续登人七次。可战事越往后就越需要有经验的士兵。新登来的青年大多来自农耕族裔,弓镞矛戈全不行,连列阵辩旗都得从头练。

    总之一句话,新军训练的速度完全赶不上战事的推进。

    如果鬼方易此时携九宗骑兵和百族联军合围下危,那……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大邑商危矣。

    鬼方易跳出了弃给的难题,舍掉沚邑直取下危。派个阳鬼部过去也只是为了做一做姿态,继续麻痹商军。

    “不过还好,我来之前,雀巢已经带着地图回去了。希望下危那边能早做安排吧。”

    众人又商议片刻,屠四上马离去。

    他走之前已经告诉了大家妇纹有孕的事。众人欢喜之后都是一身冷汗:当初厉夫人和裘来家里闹了那么大一场,妇纹被他们揉搓得不像个样子,幸好没事!

    每个人都加了小心。小王不在,要是妇纹母子有个啥长短,他们就都没脸活了。

    可是这群大男人除了幽,没一个伺候过孕妇的,所以他们表示关怀的手段就变得很奇怪。妇纹干什么都有人钻出来抢过去,到最后,她连喝口水都有木头捧着陶碗不撒手。

    “夫人您尽管张嘴就是,我给你端着。”

    最后,妇纹被搞得烦不胜烦,甩手去了屋后地穴看顾巫鸩主仆。

    夫人一走,幽就对蓝山使了个眼色。蓝山会意,立刻拉着大熊离了院子去玩摔跤。木头回东屋扒了一会儿,从炕上的席子底下掏出了三块绢布。

    几个人钻进屋里看着那块绢布。上面曲曲弯弯一堆墨线,姬亶拧眉看了半天,问木头:“这就是雀巢的地图?”

    “是,他画了两份,这一份是留给咱们的。还有,四哥回来的时候又给了一块,说是雀巢在沚邑画的,从上城往沚邑的路线。”

    四张拼在一起,从渡大河开始一直到沚邑的地形就全了。可是姬亶和木头都看不懂。

    俩人充满希望地看着幽,少年干笑一声:“杀人我行,看图……我不会。”

    那有什么用。这时一直沉默寡言的石头说话了:“我能看懂。”

    幽一歪头,看着他扬了扬眉毛。石头面色一红:“雀巢走之前教过我。”

    四个人聚在一起研究了半天,好容易搞懂了路线。接下来又有了新问题——什么时候逃?

    出逃的路线倒是确定了。原路回去肯定不行,大河两岸都有鬼方人把守。两个伤员一个孕妇,目标太大还不好行动。

    妇纹已经让屠四带话给弃,他们休整几日便伺机逃往沚邑。两队人马在沚邑会合便可,弃会带着屠四一直在沚邑附近盘桓。

    可是什么时候走呢?草儿时醒时昏,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巫鸩虽然不说,但看上去也是不容乐观。一旬之内是难动身的。

    一旬就是十天,商军和鬼方的全面大战一触即发,多拖一天就多一分危险。

    还是得说服妇纹,趁鬼方易离开,上城空虚,早日出发。幽接下了这个任务。

    为了保险,四个人把地图一分为四,各自藏起一份来。弄妥了这一切,幽便往地穴去了。

    无论如何都得说服这两位姐姐,三天之内就得走。幽如是想着。

    他没料到,自己没成功,倒是有个外人帮助他促成了这件事。

    那个人就是厉夫人。

第65章 借口

    征的大军走了,上城一下子空了不少。

    鬼方全民皆兵,此次倾注全力征讨商人,各族各家的青壮男女都响应征召跟着鬼方易走了。如今城中除了一个千户的守城戍卫,其余全都是些老弱妇孺。

    厉夫人等待的时机终于到来了。

    在人前伏低做小,眼含热泪地送走了鬼方易。当大军远去,厉夫人一站起身,脸色就变了。两个嘴角几乎垮到下巴,弯得要和法令纹一教高下。

    当然了,厉夫人不会和自己身上的任何东西过不去,包括她的法令纹和她的儿子。

    在她看来,凡是属于自己或者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东西都是完美的。她像只哺乳的母狼一样,随时戒备着,要对任何冒犯自己的人予以重击。就算一时不能动手,她也会牢牢记住,等待时机到来再狠狠咬上一口。

    当然,厉夫人最想咬的人是鬼方易。当年厉夫人可是鬼方九宗中最美的女人,她的父亲手握白鬼、黄鬼两大宗,当年的老族长见了她都要起身降阶相迎。

    然而鬼方易这个出身卑贱的小子,无耻地骗了她,将她摘到手中。他得到了厉夫人背后的两宗,又进而如愿得到了族长的位子。

    就在厉夫人认为自己可以安享荣华的时候,鬼方易的嘴脸才逐渐暴露出来。

    他从九宗中挑选权贵女子娶入大殿,她不恨。他宠幸白鬼部的女子让她先诞育儿女,她也忍了。毕竟他娶再多的妻,自己也是当家主政的大夫人。

    然而,等大殿里的女子们都纷纷生子,连厉夫人也怀了身孕之后,鬼方易才暴露出他的真实嘴脸——他根本不爱女人,娶妻只是为了要儿女。

    他爱男色。

    当厉夫人想要反抗的时候已经晚了。整个九宗被鬼方易攥在手中,经营得如铜卣一般坚不可拆。她父亲已死,那些旧部早就被拆得七零八落。厉夫人没有了爪牙。

    此后那么多年,厉夫人便抱着自己的儿子咬牙忍耐着。无论如何,自己是大夫人,裘是未来的族长。只要有儿子,她随时可以伺机杀掉鬼方易,扶持儿子登位。

    厉夫人本以为这一次是个机会,她可以借大军离城的时候趁机清洗上城,废掉鬼方易扶持裘登位。可没想到鬼方易比她精明百倍,直接把裘带走了。

    裘才八岁啊!

    她跪在马前苦苦哀求,求鬼方易不要让裘上战场。箭簇无眼,伤到了他怎么办?

    鬼方易骑在马上,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懒洋洋迸出几个字来:“那就立毡做左谷囊。”

    厉夫人如遭雷击。

    毡是白鬼部那女人的儿子,比裘大三岁。立一个庶子做左谷囊,做下一任的族长?

    她从鬼方易眼中看得出来,他没开玩笑。他自己也是个庶子。

    “不然呢?难道等我死了,你好立裘?”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厉夫人发不出声音来。

    “乖乖打点上城。等我回来,儿女们要是敢瘦一点,你就等着去下城做个喂羊奴隶吧!”

    大军走了,厉夫人携着满腹的怒火回了大殿。她现在是上城中地位最高的忍了,隐忍了那么久,她要做些痛快事了!

    不能对孩子下手?好啊,那就找他们母亲的麻烦!

    大殿坐北朝南,规模较大的宫室可以笼统分为三部分。

    中间几座主殿被鬼方易占据,大室和议事厅都在这里。西边两座相连的院落是厉夫人和裘所住,而东边那一片次殿则住着鬼方易娶自九宗的十个庶妻。

    东西殿虽然相隔不远,但骇于厉夫人的雌威,两边平日里从不互相往来。庶妻们所生得孩子们也被教导决不能往西边去,省得惹大夫人不开心。

    可惜,当麻烦找上门的时候,躲是没用的。

    厉夫人回到大殿的第一时间就去了东殿。那十个女人平日不声不响,安静得察觉不到存在,到了这个时候却出奇的聪明,都表示孩子染了病,得紧守着看护,不能出东殿一步。

    至于什么病,十几个孩子从风寒到崴脚、牙疼种种不一。还非得要各自母亲守着,稍微离远一点就哭嚎干呕,厉夫人想借机拿几个庶妻撒气都没机会。

    这一群母子不分开,厉夫人没法滋事了。毕竟鬼方易说了,哪个孩子瘦了一丝就算她的责任。

    最后,东殿的女人们一起给她跪下了。毡的母亲——白鬼暮表示只要族长一天不回来,她们就绝不出东殿一步,不给厉夫人添堵。

    到了这个地步,厉夫人再怎么有手段也施展不下去了。她回去发了一通火,鞭打了两个年轻女奴,可依旧是满头满腹直冒怨气,压都压不住。

    刚才东殿里那一片母慈子孝的场面刺激到了厉夫人,她把自己关在裘的房间里默默掉了几点子泪。商军刀戈厉害,裘那么小,受伤了怎么办?想母亲了怎么办?

    厉夫人摩索着裘的小弓小尖小马鞭,一个忍不住,捂着脸默默哭了起来。

    哭着哭着,案子上的一把捞肉的骨匕引起了她的注意。自从裘的门牙掉了一半之后,吃饭时就只能用骨匕捞些碎烂的肉吃。可怜的孩子每次吃饭都哼哼着要哭。

    厉夫人擦净了眼泪,眉毛渐渐立了起来——我儿子的牙齿这笔帐总该清算了!

    “来人!”她大步走了出去:“点一百戍卫,去右骨都府上搜查!”

    西殿戍卫长有些犹豫:“得有个原因吧?”

    厉夫人秀目一乜,法令纹深深陷下去:“上一次右古都那男宠来大殿侍奉族长,走了以后族长说少了一把玉戈。去给我搜出来!”

    刀戈箭镞是武器,一般都用铜、骨、石头制成。玉料贵重温润,一旦用玉来制,便不再是武器而属礼器了。礼器丢失那可是件大事,戍卫长不敢怠慢,点了人马飞快离去。

    厉夫人整了整衣裙,把头上的骨冠玉饰理了理,慢条斯理的扶着个老女奴走了出去。

    右古都府,妇纹对大熊的慷慨收到了回报。戍卫们要闯门的时候,大熊带人把他们拦在外面结结实实打了一架。

    大熊是自有牛马财产的牧民。他们每两年就到城里服役这么一两个月,自然是不把那些个不上战场常年缩在大殿里的戍卫们看在眼里。

    妇纹把分给右骨都的一大半牛羊奴隶都给了大熊,他自然要对得起这些个财产。

    就是这有限的忠诚,给里面的人争取到了时间。

    蓝山和石头把屋后地穴上的棚子推倒,伪装成倒塌无人居住的样子。其他人把草药丢进火里,沾血的葛布扔进灰坑,一切都归拢成正常的样子。

    全部准备好,妇纹带着众人来到院中。石头和木头站在身后,幽和姬亶侍立两厢。妇纹对着蓝山点一点头:“让他们进来。”

    蓝山领命上前,大门洞开,戍卫们一拥而入。妇纹扶着幽,昂然面对着来人。

    该来的总是要来。

    PS:各位读者不好意思,最近接连加班,实在没法保证每日三千输出。等挺过了这几天,国庆就可以恢复篇幅了。

    谢谢大家,承蒙诸位不弃。谢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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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商局介绍: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故事发生在3000多年前,武丁是商代中期的一位雄主,其在位时间长达59年。他这一生南征北战,纵横叱咤,让已现颓势的大邑商重现中兴气象。
但大邑可兴,王权何安?那时,王位继承以兄终弟及为主,为避免王族内斗重现,武丁力排众议,立长子为小王,让那些心怀觊觎的兄弟们早早断了念想。谁料,几年后小王突然神秘去世,不安分的势力开始暗流涌动。
小王真死,还是假亡?权力争斗的朝堂、互相倾轧的部族,血腥的屠杀,阴险的算计……一个个人物粉墨登场,有的想封地成侯,有的想弄权天下,也有的,只想活着。
可惜他们不知道,这只是一局棋,所有人都是棋子。殷商局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殷商局,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殷商局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