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搜查
大殿里的戍卫都是各族权贵家的庶子,在家中不得重视,又想找捷径接近族长。如果一个万幸被族长欣赏,搞不好也能变成下一个鬼牙。
所以他们但凡有机会执行族长、大夫人的命令,便只会认真努力做过头,绝不会糊弄差事做不到位。
右骨都府就被这群认真的戍卫给翻了个底朝天。
府里一片狼藉,屋子里的东西全都被翻了一遍,连席子都细细摸过了。妇纹岿然屹立,全不理睬满院咋呼蹦跶的戍卫。其余五人忍怒站着,不说话,也不搭理他们。
几间屋子全都翻遍了,火灶和水缸都没幸免。俩戍卫拿着戈把伸进去一阵猛搅,水花溅了他们一头一脸。
木头看不下去了,高声骂道:“咋的?大殿里连口水都不给的啊?赤眉白眼跑到来这来讨水喝。来来来,把缸也一起搬走呗。”
那时的缸都是尖底,屋子里是土地,水缸是半埋在地上的。木头真就走过来要去挖水缸,和那俩戍卫一推搡,木头吆喝一嗓子,石头和蓝山立马跑过去帮忙了。
木头机灵敏捷,长于刺探情报,肉搏功夫就差一点。而石头和蓝山俩却是不好惹的高手,没动几招,那俩戍卫就趴下了。
外面的戍卫一看自己人吃了亏,也都纷纷跑过来帮忙。可这些个花架子连战场都没怎么上过,一顿呼喝嚎叫之后全都被蓝山和石头扔进了水缸里。
这下戍卫长绷不住了。打从进门起,他就是一副有恃无恐的傲慢样子,见了妇纹连个顺畅话都懒得说。如今手下人一半都被扔在缸里挤着玩,他可真急了。
“右骨都夫人,我们是奉命行事,您这样不好吧。”
妇纹看都不看他。
幽冷冷一笑,嘲讽道:“戍卫长还知道这里是右骨都府啊?我还以为您是瞎了呢,闹腾半天了也不知道来跟我们夫人见个礼。”
戍卫长哪里受过这奚落,心头大恼,下巴一抬,重又拿鼻孔对着人:“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宠物也敢吆五喝六!我与夫人说话,有你什么事!”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戍卫长捂着脸惊愕地看着对面那一脸寒霜的女子。
妇纹揉了揉手腕,冷哼一声:“族长治下越来越不严了,什么猪头狗面的不懂规矩的玩意儿也敢在大殿里。”
她抓住幽的胳膊,正色道:“听好了,他叫幽,是右骨都的身旁人,与我是一样的尊贵。记清楚了!”
幽很少见到妇纹生气的样子。几乎所有时候,她都是端庄浅笑,温柔的如同大家的姐姐。如今她居然为了自己去跟一个戍卫计较,幽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边姐弟俩团结和美,一旁挨打的戍卫长可不干了。他一蹦老高,大声吼道:“所有人听着!右骨都府上的……人偷了族长的玉戈!厉夫人有令,仔细搜查!必须找到!”
他到底也没敢再提宠物俩字。
戍卫们乱七八糟答应着,下手更加没了分寸,恨不得连屋顶都一起拆掉。
姬亶忍无可忍,大喊一声:“什么玉戈!我们右骨都得的多了!还巴巴的去大殿偷?!这是污蔑!木头石头蓝山!动手!”
好,这一声令下,几个人各抄家伙连砍带砸。蓝山连武器都不要,硕大的拳头一拳一个,被打中的戍卫不是口鼻窜血就是肋骨折断。幽护着妇纹站得稍远一些,冷漠地看着这一团乱。
乱吧,越乱越好。把乱子都留在前院,就没人注意后院那堆倒塌的破茅棚了。
其余人也是这么想,不多时,所有的戍卫就都被他们给丢在了院子里。戍卫长鼻青脸肿,抓住一个高个子戍卫挡在身前,边往门口退边喊:“快去请厉夫人!”
话音刚落,他就腾空飞了起来。整个人划过院子,吧唧一声砸在了幽的脚边。幽哼了一声,抬脚踢开这团哀嚎的玩意。
厉夫人出现在门口,随着她一起进来的,是一百名荷弓搭箭的戍卫。
她迈步走进来,两个膀大腰圆的戍卫在前头开路。随她前来的戍卫们迅速把妇纹一行人包围起来,森森箭簇全都对准了这六个人。
厉夫人在妇纹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妇纹不卑不亢,默然与之对视。厉夫人大怒,华服珠冠哗啦一响,甩手朝妇纹打去。
可惜这一掌没让厉夫人痛快——幽抓住了她的手。
“松开!”“松开!”两个壮汉威胁着上前,持弓的戍卫们也纷纷吆喝着,拉弦的声音响成一片。
这威胁对幽一点用的都没有。他手上一使劲,厉夫人哎呦一声矮了下去,幽攥着她的腕子往背后一拧,逼她转向众人。
“来,放箭啊。”
“放下放下!”头戴鹰羽的壮汉双臂往下一个劲的压。看来他是个管事的,戍卫们都听话地放下了箭镞。
威胁解除,幽往前一推,厉夫人闷哼一声向前栽去。鹰羽戍卫赶紧展臂接住,可刚把主子扶起来,他的脸上就挨了一巴掌。
“废物!”厉夫人骂道。居然在此地受了这么大的侮辱,她又羞又怒,杏眼圆睁把这些个戍卫一起骂了个够。“这么几个人都拿不下来!你们干什么吃的!”
她转向妇纹,眼里冒出火星子来:“右骨都夫人,你好大的威风啊!连我的人都敢动?”
妇纹轻快地笑了一声,施施然行个礼:“厉夫人见笑,毕竟我夫君刚刚拿下了沚邑。他在前线不得享受,我在城中豪横一点想来也没什么。”
鬼方崇尚武力。每次抢掠征战之后,立下头功的人不管什么出身都会被族长奖励一卣酒,允许他在自家邑中夸耀三日。妇纹来这些日子里常与大熊聊天,这些个习俗她了如指掌。
弃得了沚邑,这可是大功一件。妇纹就算在上城里豪横也没什么,更何况只是在自己家打几个戍卫呢。
合情合理。厉夫人一噎,问罪没了借口。转而瞥见幽,她的目光瞬间又毒了起来。
“右骨都夫人对我鬼方的习俗很了解啊,那你知道不知道,奴隶仆役偷窃主人财物,是个什么罪过?”
妇纹掩嘴轻笑:“您大概是搞错了,我这院子里没有仆役,更没有奴隶。他们都是我和夫君的朋友、族人。”
“好舌头!我不扯别的,如今族长丢了一个玉戈,我怀疑就是这个贱人拿的!自他伺候过族长一夜之后,玉戈就不见了。”
她的指头戳在幽的鼻尖前。妇纹不动声色地站在那个手指头前面,把幽挡在身后:“厉夫人可能没听清,我刚才说,这府里没有什么贱妾奴仆。您肯定是记错了。”
贱妾奴仆是指出身卑贱的男女奴隶、没有人身自由的杂役仆人。除此以外,就是众人(平民)和贵族。
这女人居然和一个男宠相处和睦!厉夫人失笑道:“马羌好族风,男女居然能可共事一人!”
戍卫长帮腔怪笑,没人理他,遂悻悻闭了嘴。
妇纹寸步不让:“厉夫人,我夫君得了偌大功劳。族长都还未曾许他殊荣,你就跑到我这里一通抢砸。说什么找寻玉戈,却是连水缸都一并砸破了。如今我倒是要叫人快马追上族长去问一问,如此对待有功之人的家眷,是什么个意思?”
毕竟在殷地王宫里历练过,妇纹深知这种宅院宫室内的争斗最要紧的,就是占住一个无可辩驳的立场,拉一个最有权势的人来为自己撑腰。
她有信心,只要厉夫人不敢明目张胆的举兵来伐,鬼方易这个大靠山就好使。
果然,厉夫人一双眼睛瞪得要把妇纹嚼碎吞了,也没有辩驳这句话。
但她的怨气已经攒得升到了眼睛,必须得找个出口发泄。
一见厉夫人嘴角的法令纹又深许多,戍卫长不顾满头满身的土,忍疼上前来行礼赔不是:“厉夫人也是替族长分忧。还请右骨都夫人暂避一下,让咱们看个清楚,也好还您清白。”
戍卫们要散去再搜,妇纹叫道:“等一下。”
开什么玩笑,妇纹久在王宫,当然知道那些个龌龊手段。厉夫人肯定会让人偷偷拿个玉戈扔在自己屋里,然后栽赃在幽身上。这种事妇纹不齿,也不想陪着玩。
再说,后院地穴里还藏着巫鸩主仆俩呢。
她直视厉夫人,寸步不让:“夫人,刚才您没来之前,我这里已经遭了一轮搜查了。这院子里的东西连水缸都没有被放过,若是我弟弟藏了玉戈,怕是早就被翻出来了。如今您来了,只叫这些戍卫跟您汇报一声便是,若要再次翻检,妇人实在经不起!”
妇纹一只手按在肚子上,冲着厉夫人莞尔一笑:“我已经有了身孕。我家右骨都有话带回来,让我保重身子,可不能再经什么折腾了。”
这一下捅了厉夫人的肺管子。她自己婚姻不幸,最见不得别人夫妇和美。
她面色飞快变化一番,最后雍容一笑,大度道:“放心,我不让他们搜查屋子就是。”
妇纹刚松口气,就听厉夫人恨声喝道:“把右骨都夫人扶出去,搜这几个人的身上!”
众人大惊,妇纹来不及抗议就被一个壮汉挡在身后,眼睁睁地看着一群人朝着幽他们扑了过去。
蓝山第一个被按倒搜查。有人下黑手一扯,他胸前的珠串被拽断了,骨珠、玉块和铜片哗啦散了一地。
蓝山大怒,咆哮一声掀翻了压住他的人,不管不顾埋头就揍:“那是我给外甥女攒的!你还我!还我!”
戍卫们被他揍得嘴歪眼斜,狂呼救命。厉夫人骂道:“一群笨蛋!打回去!”
登时又是一波人围住了蓝山,那些个珠玉散在地上,被人脚踢踩得到处都是。蓝山气得头发倒竖,抢过一把铜戈就和他们拼命。
后人有云:自古横的怕不要命的。这些个戍卫装腔作势拿捏软弱之人还行,如今碰上个泼出命去的莽汉,那还有什么好?不一会,骨折筋断的倒了一地。
持弓的戍卫围得倒是拢,可拉满了弦也不敢放箭——右骨都夫人的话,他们都听见了。族长真要秋后算账,他们那里担得起这责任。
再打下去非出人命不可。厉夫人本是来撒气的,如今见了这么个不要命的,反而被唬住了。踌躇之下,只好妥协:“都住手!”
众戍卫巴不得一声,纷纷l离了蓝山往后退。厉夫人正在调整表情和妇纹敷衍,忽然嗤啦一声,一个戍卫奇道:“这是什么?”
幽的衣服被扯开了,一张绢布飘落在地。厉夫人弯腰拾起,只见上面曲曲弯弯一片墨线。
包括蓝山在内,所有人的脸都白了。
PS:唠两句,每到节日前就觉得特别崩溃。不管咋样,总算是能看到曙光了。再熬两天也就放假啦~~
大家挺住!预祝国庆快乐!
明天容我休息一天,周日继续。
第67章 简葬
绢布拿在厉夫人手里,上面墨线曲弯交错,猛一看只觉是胡涂。
她皱眉分辨,妇纹忙走过去轻轻按住:“夫人,其实我正有事要求你。”
她的手不着痕迹地把绢布压下去,引着厉夫人看自己的肚子:“不怕您笑话,我这是头一次生育,许多事都不明白。我这也身边也没个女人可交心,不如你我谈谈可好?”
厉夫人要甩开她,妇纹飞快褪掉颈上一串玉饰塞在厉夫人手上。
“姐姐别看这链子粗鄙,上面这块玉虎可是从周族那儿得来的。姐姐看这虎雕得多勇猛,给少族长戴着正合适。”
这示好来得很突然,那玉虎已经成功把厉夫人的注意力从绢布上引走了。
这块玉质润精雕,鬼方制玉技巧远逊大邑商,这块玉雕让厉夫人眼前一亮。加上大虎寓意强大、勇猛,给裘待确实是不错。
见厉夫人摩挲着那块玉,脸色稍缓,妇纹适时补上一句:“姐姐,咱们以后相处的日子还长。你我交好,男人们也会高兴的。”
这句话点到了重点。厉夫人看看周围,这里被自己翻砸得八瓣稀烂,知道再往下发挥,非得和这女人撕破脸了不可。
厉夫人不怕得罪妇纹,也不稀罕和她交好。但妇纹毕竟怀孕了,万一有个闪失,谁知道鬼方易会不会拿这个当借口折磨儿子。那个薄恩寡惠的男人!
她扯了扯嘴角,法令纹极勉强分开了一点,露出个极淡的笑:“既然夫人如此恳求了,那今天就算了。大殿事情多,我可没功夫陪你闲扯,就一句忠告——有孕了就乖乖待着,别逞能!”
厉夫人一甩手,那绢布呼悠悠一声飘落在地。
戍卫长正捂着脸,被这玩意吓了一跳,连忙捡了起来。刚看两眼,就被幽劈手夺走了。戍卫长缩缩脖子,带着人跟在厉夫人后头滚了。
终于清净了。众人四下看看,院子里四处都是被撕裂砸坏的物件,乱得下不去脚。幽对着妇纹就要大拜:“姐姐……”
没跪下去,妇纹双手使劲托着。幽怕伤了她,只得起身垂首站着。
“是我没把图藏好才让姐姐与那混账妇人低头,还赔进去一个玉饰……”
妇纹摇手止住他:“一串珠链而已,再说你也不知道他们居然敢动手。别说了,快去后院看看巫鸩主仆俩——先叫大熊把门守结实点。”
一群人七手八脚把茅草顶棚搬开,露出了下面的入口。妇纹扶着幽走下去,刚踏进去就闻到一股子血腥味。
不好,俩人对视一眼,急忙往内室走。忽地听一声拉开弓弦的悠长声响,一个愠怒的声音传出来:“谁!”
妇纹连声道:“小鸩,是我。鬼方人走了。”
里面没了动静。
俩人走进内室,巫鸩丢下弓箭,捂着胸口坐在炕沿上,昏暗的火光下,地上的浅口陶瓮里满盆接近黝黑的暗红色的水。
幽看了一眼那陶瓮。妇纹扶着巫鸩,急道:“你怎么样?怎么一股子血味?”
巫鸩摇头,慢慢挣开她的手向后示意。妇纹惊呼一声,只见草儿躺在一堆染血的葛布中,身子扭成一个弓形,脸贴在席子上。
“怎么了这是?草儿?草儿?”
没反应,妇纹努力去抱,草儿的头软绵绵地耷拉在她臂弯里,脸上挂着一丝莫测的微笑。巫鸩捂着脸瘫在草儿的脚边,拼命把啜泣声咽回去。
“她怎么……昨天还能说话呢。怎么?”妇纹看着巫鸩。
没回答,幽走过来从她手中抱过草儿,轻轻摆好。“姐姐,草儿应该是听到上面的动静。一着急想动,结果伤口崩裂,突然去了。”
巫鸩为她止血,可怎么都止不住。草儿体内的血似乎已经少得可怜,没流多久就咽了气。
最终还是没能救下她。巫鸩胸中痛如刀绞,与她亲近的人寥寥,她在意的人更少,可为什么每一次她都没能保护得了?这一刻她忽然想起,在邠邑时自己引薰育屠城,而弃坚决要回去救木头的母亲。
可笑自己那时还认为他仁慈太过,原来并不是。他不是要救天下,只是想护得身边之人安康。
她再也不想抬起头,只抱着草儿的腿不动,妇纹和幽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草儿从她怀里拽走。巫鸩缩在炕上,埋头向内蜷成一团,只剩下肩膀在微微颤动。
妇纹还想宽慰她两句,幽拦住了。二人抱着草儿缓步走了上去。
姬亶帮着妇纹给草儿擦干净身子,没有棺桲,众人只得拿剩下的一口尖底水缸权做瓮棺。妇纹扶着缸直掉泪,不肯让人封上盖子。
“她帮了大邑商这么大的忙。死了连个陪葬品都没有……不能这样……”
也确实是简陋。商人事死如事生,就是一个普通众人死了也要带个平日惯用的陶罐石刀下去。如今草儿不仅没陪葬品,连块墓地也没有,只能由蓝山挖个坑,匆匆埋在后院。
没办法,院外有大熊和鬼方人守着,出不去。
但妇纹一直哭哪行?尸体多搁一会儿就多一会儿危险。姬亶和幽轮番去劝都没用,妇纹大概是由己推人,想到了自己的经历,然后越想越伤心。谁劝都没用。
正没奈何,土坑已经挖好了。蓝山爬上来把石铲一扔,从怀里掏出一把东西捧给妇纹看:“夫人您看,这些行吗?”
两只大手捧了满把的骨玉珠管,还有几个铜片。“这不是你给外甥女的项链吗?”妇纹惊讶道。
她平时不怎么跟蓝山说话,如今猛的被问,这五大三粗的汉子脸一红,嘟囔道:“外甥女还小,我可以再给她攒。草儿可怜,给她陪葬吧。就是这链子被鬼方人砍断了,不成一串……”
事情就这么解决了。妇纹小心地把珠粒玉管放在草儿身上,石头和蓝山封好了陶瓮,小心放入深坑中封上土。
等一切忙完,妇纹歪在榻上歇息的时候,幽进来了。
幽的身份特殊,众人中只有他可以随时进夫人的内室去不受阻拦。这会儿他来,还是为了跟妇纹商量何时逃走。
草儿虽然可怜,但毕竟她死了之后其他人逃脱时会更加便利。幽认为正好借着厉夫人今天大闹府上为由外逃,走之前再闹点动静出来,这样全城人就不会留意他们的真实身份,只会记得厉夫人使权逼走了右骨都夫人。
“这样咱还能占个“理”。即使消息传到鬼方易耳朵里,因了厉夫人的关系,他也不好为难兄长。”幽信心满满。
岂料妇纹不同意。
“小鸩的身体还没养好,我看她今日连弓都无法拉满。贸然出逃,我怕她受不了。再过两日,让她再养两日再走。好不好?”
嫂嫂说到这个地步,幽也没了辙,只好答应了退出去。
屋中只剩妇纹自己。她太累了,摸着自己还未显怀的肚子,恍恍惚惚地歪着打起了瞌睡。
刚迷糊着,幽飞快地推开门冲了进来:“姐姐!大殿有人来了,你听她说!”
妇纹抚额坐起,幽转身向外招手,一个衣着朴素的鬼方女子迈步走了进来。
这女子肤色白皙,五官极大方,浑身只有一串玉管链子能显示出地位不凡。她款款行了个礼,自我介绍道:“右骨都夫人,我是族长的庶妻,白鬼暮。我的姐姐是白鬼部的宗主,我有个儿子叫毡。”
妇纹连忙还礼。她知道毡,其实这孩子才是鬼方易的长子,但由于母亲出身低微,所以处处都让裘占了风头。
原来毡的母亲就是眼前的白鬼暮。
这位庶夫人见妇纹已经知道了自己,也不多废话,急速道:“夫人,我是从大殿里偷跑出来的。还得赶紧回去,我来就是为了跟您说一声:厉夫人准备今夜带兵合围府上,要把你们全部抓起来下狱!有人跟她说你们是大邑商的细作,私绘上城地图。你们快跑!”
她不敢久留,说完了便要转身离去。妇纹忙赶上去询问:“暮夫人,您为什么要冒险过来帮我呢?”
白鬼暮顿了顿,回头道:“我姐姐带着白鬼部去了沚邑协助右骨都。听闻右骨都做事狠绝,如果您出了事,他万一拿我妹妹和母宗撒气……只求您逃脱之后,一定说与右骨都:一切都是厉夫人做的恶,千万不要波及我姐姐。”
她走了。
妇纹长出一口气,沉着吩咐:“幽,去叫他们都过来,咱们该走了。”
众人悄没声息地各自准备去了,箭镞矛戈、火烛干粮,各司其职忙碌不堪,就连地穴的入口也被搬开了。
太阳终于落下了,夜色一点点弥漫上来。
第68章 逃脱
话说厉夫人“得胜”归去心情大好,大殿里很是平静了一阵子。
但是总有人不愿意消停。
西殿戍卫长今天这一趟不仅没露脸,反而被揍了个鼻青脸肿,在众多手下面前丢尽了颜面。回来以后越想越气,不行,这口气一定得出。
可怎么出气呢?他一个戍卫长,豆大点的权力只在这一个西配殿管用。若是没有族长权贵的大令在手,出了大殿一个牧民都敢怼他。
戍卫长拿着块浸了水的陶片冰着自己的黑紫眼圈,呲牙咧嘴地琢磨着如何报复那院子里的人。
想来想去,还是得去厉夫人面前拱火。
戍卫长知道,厉夫人对一切男宠都恨之入骨。那个幽是最好的箭靶,右骨都夫人不能碰,一个男宠却没关系。那就从幽身上找错处!
可惜这位戍卫长人蠢脑残,在他这里,害人就是叫来一群手下围着那人揍死人。动脑子陷害人这种事,他实不在行。
一直想到太阳偏西,他也没想出个什么错处来。急得他满地打转,最后也不知该恼谁,狠狠把陶片往扔进水盘里一扔,哗啦一声,水花溅出洇了一地。
一片水渍在地上渐渐洇晕开,成了个怪模怪样的图形。他又被这摊水渍引去了注意力,盯着看那形状像个啥。
嗯,像个东倒西歪的房子。戍卫长唑起牙花子,怎么觉得今天在哪见过这样的图形?
在哪呢?
好像那图形还比这个大不少?复杂不少?戍卫长一拍大腿,可不就是在右骨都府嘛!幽怀里撕下来的那块绢布上就是这样的墨线图形!
那是个什么?戍卫长知道宗庙中的大巫女大巫师有时会用墨笔写些符画记事,幽不是巫师,肯定没这个本事。那墨线一定不是符文,是画!
他使劲回忆那一堆墨线,越想越激动:那画的不就是上城吗?那一堆细小墨线虽然撩草,但勉强能看成是大殿和宗庙,外面那一大圈是上城。
至于周围那一跳曲曲弯弯的粗墨线就更熟悉了,那是城下的朔水。
上城的地图?
戍卫长一蹦老高,飞快冲了出去,便跑边一叠声的问:“厉夫人呢?夫人在哪?”
厉夫人在东殿。
东殿里有孩子想吃腌肉,东厨没有储备了,报到西殿去。厉夫人得了把柄,亲自送肉过来,顺便把白鬼暮叫出来痛骂一顿。白鬼暮低着头哀哀听训,一句话也不敢回。
厉夫人正骂得高兴,戍卫长火烧火燎地冲了过来。厉夫人喝退了白鬼暮,就坐在东殿门塾外面听他把地图的事说了一遍。
蠢笨人陷害他人都是一个套路,指着别个的短处一口咬定是错处,再把推测全都说成是证据,这就成了。
厉夫人一听幽在偷画上城地图就炸了,戍卫长适时再添上一把火:“夫人您想,谁会要上城的地图呢?肯定是殷人啊!”
厉夫人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让鬼方易刮目相看的机会。为鬼方铲除细作,她义不容辞!
于是趁夜围剿的事也敲定了下来。
夜幕低垂,天空从浅蓝到深蓝最后终于沉沦成完全的黑色。一颗星星亮了起来,接着是更多的星星。星光幽幽闪烁,冷漠地看着地上的鬼方上城。
大殿内,庭燎燃得极壮极亮。西殿的庭燎尤为耀眼,厉夫人站在庭中阶上,满意地打量着阶下之人。
火光所及之处,是三个荷弓持戈的百夫长。这仨百夫是鬼方易霸占了她父亲的宗族之后,吐给她的唯一势力。这几百人平日就在上城附近作邑,是厉夫人的忠实拥趸。
“右骨都府中若有人反抗,就地扑杀!去吧!”
一条明晃晃的火龙从大殿中悄然游出,蜿蜒扑向低处的右骨都府。西殿戍卫长肿着一张脸在前面带路。
到了门前,但见两扇大门紧闭,从栅栏中向内窥伺,黑乎乎一片寂静无声。三个百夫长对一个眼神,分出一百人将府邸围得滴水不漏,其余人守在门外准备破门。
戍卫长把门拍得山响,惊得远处几只狗汪汪乱叫。门内却是静悄悄的,毫无人声。
“不是跑了吧!”戍卫长转头询问那俩百夫长,要不要破门闯进去。
头顶扎着个鹰头骨的百夫长一点头,五个壮汉便提着石斧开始劈门。木栅结构的门是草绳固定,砍开草绳才能开门。
劈了没几下,门里面忽地一亮,几蓬灯火同时燃起。大熊带着十几个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干嘛的?这里是右骨都府知道不知道?”
戍卫长拍着门叫道:“少废话,叫幽出来!”
大熊俩膀一抱,跟手下挤眉弄眼一番,转过来乜斜他:“俺道是谁呢,这不是白天被俺们揍成狗头的大——戍卫长么?怎么?白天打不过?半夜带人报仇来了?”
鹰头百夫长沉着脸上前,隔着门打量了大熊一番,客气道:“这位勇士,你是牧民,来上城服役的是吗?我们来是为公事,不难为你,还请叫幽出来一趟,有几句话问他。”
“那不是俺的活儿。俺们服役的只管看门,看够了日子就回家。你们什么公事母事的,自己找去。别再拍门了啊,俺们还要睡觉呢。”
说着,他真个就吆喝众人一起回屋。戍卫长跺脚急道:“他就是故意的!肯定是为了掩护幽!现在他们已经醒了,再不动手当心他逃跑!”
鹰头百夫长和另外俩同僚嘀咕几句,点头道:“全体弓上弦,单来五十个人,把门撞开!”
嘁哩喀喳,连砍带砸,两扇大门不一会就成了一堆碎木桩。鹰头百夫长举着火把一马当先闯进去,却险些被院子里的碎陶烂罐绊个结实。
顾不得骂人,他挥一挥手,一百人蜂拥挤进来,举着火把挨个屋子搜人。鹰头百夫长站在院内,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都到这个时候了,怎么还不见右骨都府里有人出来?
他的感觉得到了证实。除了门口那几间屋子里有人之外,其余房间空无一人。
确切地说,除了大熊和手下的十几个牧民之外,整个右骨都府再没一个人了。
戍卫长气急败坏,冲着大熊逼过去:“你说!这府里的人呢?!去哪了?!是不是你刚刚拦住门把他们放跑的?”
大熊俩拳头一捏,咔吧吧一阵骨节声响把戍卫长抻出的脖子又按了回去。
“俺说了,俺们只管看门,别的啥都不管。这里住的是右骨都家眷,又不是犯人!我管得住人家嘛!”
鹰头百夫长挨个屋子转了一圈,屋里跟屋外面一样乱七八糟。他扭头喊道:“肯定是仓皇逃走的!屋子里这么乱!”
“逃个屁啊!”大熊一点戍卫长,骂道:“为啥这么乱你不知道?下午你把这里砸成破瓮,这会儿装个屁啊!”
外面守着的百夫长也进来了,他在外面围了许久,压根没看见有人出来。
那这院子里的人肯定早就走了。
鹰头百夫长不再跟大熊废话,直接拿了这些人一起回了大殿。
大殿里,厉夫人一听说人全跑了,怒得立时就要宰了大熊。
鹰头百夫长赶紧拦住,以厉夫人的权力,杀个外族人、罪人还行,若是擅自杀本族服役牧民,怕是那一邑的人都得起来找她讨说法。
厉夫人便令严审大熊,叫他说出府中人去了哪里。
大熊也没隐瞒,大大咧咧全说了。
他说自己带着人下午出城去给人送几匹马,等他回来天都擦黑了,府里也没动静。这些人一直睡得很早,他也没在意,和手下回屋径自休息去了。
“给谁送马?谁让你去的?”
“右骨都夫人让我去的,送了七匹马到城北朔水边上交给一个老人。那人戴着个兜帽,弓背塌腰的,看手上的老皮想来年纪不小。”
老人?怎么还有个老人?而且他们只有六个人,怎么要七匹马呢?
厉夫人想不通。但她还算不糊涂,急命人连夜去问城门口当值的戍卫。
不一会儿,来人回报,右骨都夫人一行人确实是在下午时出城去了。
厉夫人恨得咬牙,本想拿幽立个功劳,如今六个人居然一起丢了!
“搜!传令下去,上城附近大小村邑全部传到!”厉夫人怒道:“凡见到五男一女通行,或是还有个老头的!立刻捆了送到上城来。有抓到或者得了头颅的,统统赏牛羊百头!免去三年服役!”
不到天亮,这命令已经沿着朔水传遍了赤鬼部。丰厚的赏赐让所有人都动了心思:牛羊还在其次,能免去服役可太好了。
于是赤鬼部沿途百里,人人睁大了眼睛瞪着大路小径,恨不得立刻就抓到这群人去上城领赏。有那心急的,叫家里半大孩子成日守在路口看着。
可就是这样严阵以待,也没一个人有幸去领赏。那些人似乎是凭空消失了。
第69章 “夫妇”
从鬼方上城到沚邑只有一条路。
首先沿着朔水一直向北,然后转向东边。穿过几块平坦草原、森林,最后沿着一片不怎么高的山势走上小半天才能到达。
至于时间,就连屠四那样昼夜不停的纵马飞奔也用了一个昼夜。妇纹身怀有孕,无法疾驰颠簸,要从上城跑到沚邑,怎么算也得三天左右。
所以厉夫人非常自信,要不了多久,妇纹这一行人就得被沿途领赏心切的赤鬼人逮到,押送回上城来。
到时候,她一定要把这些人的脚剁掉解恨!
可是直到下午小食都过了,也不见有人来领赏。厉夫人气得发了一通脾气,直骂族人不争气,连个孕妇也抓不到。
厉夫人不知道,就在她在大殿中大发雌威的时候,整个赤鬼部已经在纷纷流传此事的另一个版本了。
有人说,厉夫人要抓的这几个不是什么罪奴,而是右骨都的夫人。
只因为右骨都夫人曾经得罪了她,所以厉夫人才人家夫君不在的时候寻衅报复。右骨都夫人被踢打得实难忍受,这才带着仆从跑了。
而且吧,传出这话的人是在右骨都家里服过役的牧民。十几个人都是亲历,厉夫人怎么砸人家屋子,怎么打人家奴仆,各种细节全都说得有声有色。
细节都有,那还有什么不信的。
厉夫人脾气暴戾,干出这种事也不稀罕。于是赤鬼人口口相传,人没抓着,这条族长夫人报复右骨都夫人的消息倒是越传越远。
没几日,终于传到了在前线的鬼方易耳朵里。据说当时族长正在竭力拉拢右骨都,一听后方出了这等乱子,登时暴怒,令缁骑即日返城诛杀厉夫人。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眼下,赤鬼部所有人都严阵以待,磨刀霍霍地等着抓人。上城里权贵之间的纠葛与他们无关,抓到人去领牛羊赏赐才是实惠。
于是这一路上不断能看到赤鬼人在河边、路边徘徊。甚至有那半大孩子也成全结队地在路边站岗,可以说每时每刻,都有人睁着眼在看路上行人。
然而谁也没看到大令里描述的五男一女,也没看到什么老头。这几个人似乎从未走过这条路一样,连个影子都没见。
其实他们不知道,妇纹一行人已经过去了,而且就是从他们面前走过去的。
之所以没认出来,是因为根本这几个人根本就没通行赶路。而且也不是五男一女。
一切都要归功于巫鸩。
她在亳邑养伤的时候,大巫朋为了让她出逃,特意教了她几招简单的易容术。虽然只是用些铅粉、紫葵加上黍粉的简单技巧,却足以作出老人的褶皱和少女的雪肤。
巫鸩就是先扮成老人,戴上兜帽从墓地的暗道出城接了大熊送的马。天色昏暗,加上兜帽遮面,大熊真以为她是个老人。
等到妇纹六人与她会合之后,巫鸩已经卸去了伪装,迅速把七人分成了三组行动。
第一组只有木头一个人。他机警敏捷,作惯了斥候,巫鸩命他背上一包碎陶片走在前面探路。
若是没有大规模追兵堵截,就隔一段扔下一块灰陶片。若是有了追兵,就扔下红陶片,然后去探寻其他路。与第二组人之间以埙声联系。
第二组4个人,妇纹、巫鸩、姬亶、蓝山伪装成两对牧民“夫妇”。
大熊有一点没告诉厉夫人,他不止送了马出城,还送出去20只羊。鬼方人看见这两对牧民夫妇轰着羊群赶路,就跟看见太阳月亮一样习以为常。压根没人在意。
第三组稍微麻烦一些,巫鸩不知怎么想的,一定要石头和幽装成一对儿夫妇。
那就得有一个人装成女子。
石头抵死不干,红着脸一个劲的摇头。既不愿意扮成女子,也不愿意和幽假扮夫妇。姬亶拉着他说了半天,这犟头就是不同意。
直到巫鸩牵着改扮过的幽走过来。
幽本来就生得极美。巫鸩用铅粉给他匀了个面,又把头发披散下来一半,编成辫子带上骨木头饰。再穿上鬼方女人的长衿垮裤,幽往外一走,秋水剪瞳,眉若春山。
妇纹倆手放在下巴底下,叹了一句:“幽,你太好看了。”
幽微微一含胸,做了个鬼方女子的抚心礼。接着横了石头一眼:“怎么?我这姿色,配不上你?”
石头眼都直了,红着脸拼命摇头。
“配不上?!”
“不是!”
石头点头又摇头,慌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巫鸩牵着幽的手往前一递:“还不接着你家妇人。”
石头俩手去握。不料幽一甩,在身上反复擦几下,乜他一眼:“手心里都是汗,粘!”
众人哄笑一番,姬亶展开地图与大家看路线。趁着其他人没注意,蓝山悄悄拽了一下石头,二人退到了一边。
“那啥,我有点怕巫鸩。四哥说她是小王心里的人,我哪敢冒充她男人啊。”蓝山腆着脸道:“反正你也不和幽在一处,咱俩换换呗?”
石头很痛快,回给他一个字:“不。”
蓝山哭丧个脸跟着巫鸩走了。
三组人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路从容惬意。那些等在路边的赤鬼人全都只扫他们一眼就晃过去了,压根没人留意。
要说没人留意也不对,前两组都没问题。最后一组,石头和幽那俩人出了点小事。
主要还是因为幽。
这孩子从小长在深宫,没见过多少大山大河。在鬼方这些日子憋屈得溜够,如今好容易出了牢笼,又突然清净,真感觉像天地都豁然开朗。
于是,这位“娇俏小妇人”有马不骑,非要下地走。看了果子要摘,看了河要跳。还张着俩手臂轰羊玩儿。
可他压根就不会放羊,那五只羊被撵得不是爬坡就是快逃,最后有一头羊还被撵进河里去了。
幽站在河边抚掌大笑,石头也不怪他,默默跳下水去抱那头可怜的羊。
一个漂亮“小妇人”本身就很惹眼了,她还故意把羊赶得受惊乱跑。要知道牛羊可是鬼方人的主要财产,幽这行为无异于农耕族裔自烧仓廪。
于是就有人看不下去了。
石头好容易推着羊上了岸,挣着淌水的垮裤边走边拧上衣。走了两步一抬头,却见幽被俩鬼方人拦住了。
这俩人一个年龄稍大,头发斑白剩了没几根。另一个年岁小些,约莫不过七八岁左右的皮孩子。
那孩子一指幽:“问你呢?!哪个邑的?怎么不说话?!”
杂毛老头也帮腔:“我看了你半天了,怎么放羊的?哪个邑的妇人啊?连个羊都不会放?你这是要去哪?”
幽绷着脸一言不发,扭身要走。那一老一少展臂一挡,老的大声嚷嚷:“怎么着?话都不敢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小的更横,一推幽:“今天不说出你是那个邑的,百夫长是谁,就是不行!”
幽大怒,伸手便要摸腰上的铜刀。
这下石头急了,祖宗,可别!
请假条,后台吞文
作家助手不知道抽什么风,今天这一章我刚修改过,发出去居然是很早之前的草稿。
然后就找不到了……找不到了……找不到了……
我真是……
对不起各位,明天一定补上。
另:一定不要全盘存在作家助手上!太坑了!
第70章 约定
逃亡路上哪能惹事?
幽的刀已经抽到一半了,石头跑到,双臂一展将幽举起来了。幽眼前一花,双脚就离了地面,再落地时,已是在石头背后了。
石头挡住幽,对一老一小连连赔礼:“实在对不住,我家这妇人是个哑巴。不是故意无礼。”
那俩人歪头看幽。
“小妇人”微低着头立在“夫君”背后,一只手放在他腰上,小脸泛红,一副羞臊的模样。石头倆浓眉拧在一起,竭力忍耐着什么。
男孩鼻子一皱,嫌弃道:“原来是个哑巴。”
“罢了。你们哪个邑的,就这么几只羊要赶去哪?”杂毛老头拍了男孩子一把,那孩子使劲跺脚,嘴里嘟嘟囔囔。
那时常有小孩生病夭折,有些能活下来的也可能落下各种毛病,哑巴瘫子都有。杂毛老头经得多了,遇见这样的人总是会心软一点。
石头早有准备:“我们从葵邑来的,百户长早就进上城伺候去了。邑子里平时当家的是十夫长大熊,这五只羊是要往沚邑去的。”
葵邑是大熊的邑子。石头之前听大熊和手下人聊过天,没料到此时用上了。
可杂毛老头注意到的是他们的目的地:“沚邑?那附近草场又不好,你们去那干嘛?”
“是这样,今年轮到十夫长服役,就是在右骨都府里当护院戍卫。可是也不知怎么的,他好像没做好这差事,心里过意不去,就送信回来叫我挑五只羊去沚邑交给右古都当赔罪。”
传闻居然是真的,看来右骨都夫人还真是被厉夫人逼走的。
杂毛老头干瘦的胸脯起伏几下,急道:“那你见过右骨都夫人吗?”
“我连上城都没去过。”石头窘迫地挠了挠头。
他本不是多话的人,猛一下说了这么多,还都是瞎话。此时只觉脸上火烧火燎,五官都快抖得撑不住了。
不过也正因为他这一脸的窘相,让杂毛老头彻底相信了他。男孩急着抓人,打了个响鞭把那几只羊一轰,放他们过去了。
“夫妇”俩继续赶路。
幽骑在马上,小脸耷拉着一言不发。石头不敢看他,默默牵着匹马赶着羊。
等转过一道河湾,又爬上一处矮坡,石头才纳纳说了一句:“对不住,说你是哑巴。”
没回应。
石头又说了一遍,幽的声音颇不耐烦:“嗯。”
他扫了石头一眼,哼了声:“疼吗?”
石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问的是他的腰。刚才他和那老头搭话,幽在后面一个劲的掐他,杀人的手,捱到身上不疼是假的。
“不……不疼。”
可是他不敢说。
俩人又没了话。
日头已经偏到了西边山后,漫天橘色云霞。幽呆呆地盯着那肆无忌惮的万丈霞光,忽地笑了起来。
他笑得很美。只是那双美目之中水波潋滟,一碰就要决堤。石头沉默地牵马走着,并不回头。
片刻后,幽问道:“你常看见这样的落日吗?”
石头不明白。
幽伸手比了个框:“王宫里到处都是墙,我从小看到的天都是一块块的方形。日出和日落都是按照宫室的顺序来算的。”
他比划了长长的一条线:“每天早晨,大殿第一个亮起来,等宗庙也显了轮廓,日出便结束了。黄昏时,等大殿也暗下去,开始点庭燎,黄昏就过去了。”
落日的余晖洒在幽的脸上,少年贪婪地看着西边,笑得无比满足。
石头不敢再看他,摸了摸怀中,掏出一直带着的陶埙默默吹了起来。
埙声呜咽深沉,似是一个锦衣少年在高墙之中诉说着无尽的绝望和期盼。幽听得一愣,继而伏身趴在了马背上,两个肩膀可疑地耸动了几下。
石头不回头也不说话,只是沉默地吹着埙。两个少年一前一后,在暖洋洋的夕照下缓步而行。
到了第二日下午,二人已经离开朔水转向了山间。
此时早已出了赤鬼部的区域,距离沚邑已经很近了。幽和石头把羊丢在路旁,两人全力赶路。
跑出不远,路边赫然一块灰陶片。石头跳下去捡起来,吹掉上面沾的草屑之后,两条潦草的白线赫然出现在背面。
这俩叠在一起的横竖线条正是“巫”字。
这是巫鸩的记号。
当时她安排木头走在最前面。探的路后丢下陶片时画上一横。等他们第二组人经过时,再添上一竖。
只不过前半程这两笔全是各自分开的,一直到这里,巫鸩才将第二笔交错写在一起形成巫字。这样,第三组人看见了就知道即将抵达。
石头向幽挥了挥陶片:“咱们快到了!”
幽闷闷地嗯了一声。石头见他兴致不高,只得默默上马。
待要抖缰出发,石头忽地停了下来:“哎……那个……”
他一张方脸膛憋的通红,最后一抬头,直视着幽大声道:“等这趟王事办完,你跟我回邠邑吧!那里没有宫殿,只有平原河流。还有看不完的日出日落。”
幽美目圆睁,半晌傲娇地把头一拧:“不去!”
“哦。”石头尴尬地低下头。
幽策马从他身边飞驰而过,含笑的声音远远飘过来:“除非你每天都吹埙给我听!”
“啊?好啊!”石头这才反应过来,双脚一磕马肚子,追上去大喊道:“好!好!”
“笨!蛋!”
快活的声音越飘越远,俩少年就这么一路向北,在太阳即将落山之时抵达了沚邑。
与他俩相比,沚邑的气氛就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了。
幽和石头是最后到达的,前面诸人都已安顿下来了。也不能说是安顿,因为此时的沚邑里不止有弃的一千人,还有白鬼部的三千人。
幽在沚侯府里找到弃的时候,正撞见白鬼部的宗主白鬼晨在和弃撸袖子吵架。有个特别难看的秃头千夫长挡在中间来回劝。
见幽进来,白鬼晨一愣,转身大踏步走了。那千夫长哎哎叫着撵了出去,幽侧身让过二人,向弃恭敬施了一礼。
“兄长,我来了。”
他看着那俩人远去的背影:“怎么了?”
弃笑了笑,眼下的青色痕迹深得吓人:“鬼方易好算计,让白鬼部和我一起打下沚邑附近的五邑。他是想拿我俩吸引大邑商的主力,弃守下危。”
“那您……”
弃拍了拍幽,笑容不变:“我在这里拖着和白鬼晨周旋,就是为了等你们。如今你们已经到了,我不会让他顺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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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拒绝
从夏至商,大一统的完善国家制尚未成形。天下万族千邑浩如繁星,为王者可以绝对操控的也只有自己周围一小部分,其余远的,便得像其他办法。
在商,这便被称为内外服。
以王都中心,周围五百里内的范围是商王的直接控制区域,即内服。在这里,商王的政令可以得到无条件的执行。
商王对于内服的统治方式比较简单,简单来说就是“任人唯亲”。
那时的社会基本单位不是“家”,是族。内服中也有许多族邑需要管理,商王便将自己的信任亲近之人封在内服,比如诸妻、诸子女,以保证身边全是自己人。
当然,像雀侯那样的心腹死忠的封地也会离王都近一些。
这就是为什么在后世的甲骨卜辞当中,商王动不动占卜问询雀侯、妇好各自封邑的收成如何。因为都是内服,都是自己人,是商王自己的东西。
而外服的情况就比较复杂,属于自治和监管并举。
那时道路阻断,交通不便。商王在内服之外获得一处地盘之后,有两种办法管理。
第一种,商王册战败(或主动归降)的大族族长为侯,让他继续统治原部。只要每年上缴物产、服从王命征召便可。
周族所在的邠邑便是此种例子,称为外服国(邑)。
第二种,商王将战败一族迁到其他偏远地区,另派战功卓越或者实力彪悍的师长、官员带着整师兵力过去生息繁衍,称为置甸。即“甸服国(邑)”。
像甘盘和望乘便属此类。
于是整个外服的格局可以用犬牙交错来形容。一个外服国附近通常都安扎着好几个甸服国,整日虎视眈眈地盯着,随时准备扑杀哪个胆敢反叛的外服国。
比如,沚邑便是被盯着的那个倒霉蛋。
沚邑位置重要,历代商王都在它附近设置甸服。昭王目光长远,为防止土方、鬼方从沚邑突破,经年在沚邑附近置甸。
如今,沚邑四周有六个甸服国围着。鬼方易命令弃和白鬼晨在此盘踞,牵制住这六个甸服,最好再打下两个来。
白鬼晨不傻,甸服国的邦国长官可都是行务出身的厉害角色。跟傻白甜土著不一样,难对付得很。
她不想把白鬼部折在这里,所以来了之后也是消极怠工,每天就缩在沚邑里休养人马。
但是弃不同意,每天都撵着她点兵出战。白鬼晨推脱不去,他就去跟鬼方易打小报告。弃的手下只有一个千夫,没有白鬼晨配合无法形成大规模战场。弃的理由无可挑剔。
沚邑到下危路途遥远,一个来回就得几天。幽正好撞见了白鬼晨挨了鬼方易的骂,气不过跑来找弃算账。最后撂下一句话:“白鬼部需要休整,没法打!大不了叫缁骑来割我脑袋!”
她哪里知道,这正是弃的目的。
若是沚邑突开战端,下危那边肯定会分神来救。那时鬼方易就可以趁机强攻下危,弃才不会遂他的意。
游牧族裔惯于趋利避害,有利便一拥而上,遇强则闪避而走,全无荣耀道义可约束。鬼方易的缁骑便是为了惩戒不听话的鬼方权贵而设。
但白鬼晨是个女人。
遇到大势倾轧,男人也许能找到一套逻辑说服自己违心服命。而女人则会以本心去衡量,不管事大事小,一旦认定便是刀枪不入、抵死不改。
弃要的就是这个。
逼得白鬼晨拒绝出战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携家带口一起跑。
“去哪?”幽问:“回下危?”
弃点头,是时候回去了。
沚侯府西院,妇纹一行已经住了进来。弃叫蓝山和屠四看住了大门,其他人一起唤入上房中,细细地讲了一遍他的打算。
夜色已迟,树木、房舍全都模糊了轮廓。渐渐地,天地又合在一处,氤氲成了一片深邃的蓝。
弃说得很细致,中间几次停下来看着巫鸩。可对方并无询问的意思,他只得继续说下去。
众人表情各异。
这个“回归”计划太过张扬,姬亶甚至怀疑他们一出沚邑就会被抓。但看看周围,就连巫鸩和幽都不说话,他也只好按下疑问点头称命。
当下,弃开始分派差事让诸人各自准备,第二天天亮便启程。
听到这儿,妇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巫鸩看她一眼,出声道:“能不能缓一天?妇纹怀着身子颠簸了两天,让她歇歇再出发。”
弃看着妇纹,轻轻摇头:“此事若要行得通,必须越快越好。迟一天,便缺大半声势。”
他走过去握住妇纹的手:“辛苦你再忍耐些许。我叫人准备最舒服的车,你安心坐着,不会有事。”
妇纹温顺点头,巫鸩转身出去了。其他人一看,也告退各自去忙,一时屋里就剩下幽和弃夫妇俩。
“怎么?”弃笑看着他。这孩子面色红润,支支吾吾的,显然是有什么事想说。
“兄长,我不想回内服去了。”
弃点头:“放心,我也不回去。我答应过带你去羌地祭祀戈父,没忘。”
幽咳了一声:“不是,我不和你一路了。我想同石头去邠邑。”
“邠邑?去那儿干嘛?”
弃正疑惑,妇纹一扯他,抿嘴笑得意味深长。弃看看她,又看看脚尖搓地的幽,俩眼越睁越大:“你?石头?”
幽点头,态度坚决。
弃还能说啥?
看着幽蹦跳离去的背影,弃往塌上一靠,唉声叹气起来。
妇纹忍着笑,亲自举了酏盘与他洗了手面。这才揶揄道:“夫君,我怎么觉得,孩儿还没出世,你倒像个嫁女儿的老父亲了。”
“别瞎说,什么嫁女儿……”弃也笑:“倒是有种,辛苦养大的豆苗被猪啃了的感觉。”
俩人笑闹一阵,外面夜色厚重起来。妇纹咳嗽一声正色道:“夫君,我身上不舒服,也不耐烦陪你。你别在这里聒噪了,去去去找小鸩去。”
其实弃正在头疼今夜怎么办,听了妇纹如此说,登时又喜又愧。喜得是妇纹如此通情达理,愧得是自己没有早早跟二人交托干净,反让妇人替自己考虑。
妇纹把弃轰出去,径自关门睡了。弃在院中装模作样转了一圈,最后扛不住屠四的揶揄目光,一跺脚,往巫鸩的东屋走去。
屋门大开,一盏豆黄油灯兀自亮着,里面没人。弃一惊,冲出来要喊,忽看见屠四正抱着膀子咧嘴直乐。
他立刻明白了,一踢屠四:“快说。”
“嘿嘿,刚才我就想告诉你巫鸩不在。你跑那么快。”
弃要再踹,屠四一跳,赶紧求告:“小王小王……族长……右骨都……巫鸩她在外面收拾马车呢。”
车驾自有蓝山和石头负责,她去干嘛?
弃大步出去了,剩下屠四一边打磨刀戈一边摇头嘟囔:“那女人有什么好的,又冷又硬。真是……”
沚邑近年连遭侵袭,邑子颇为破败,双驾马车倒是能寻来,可车盖和车厢均有些松动残破。巫鸩担心妇纹乘坐不利,便和石头一起修理拾掇。力求让妇纹路上舒服一点。
弃过来的时候,马车已经修得差不多了。石头对弃行了个礼,非常知趣地提着工具进院子里去了。
二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弃叫住了他。
“幽的一家对我有大恩,我曾起誓一定要让他平安快活度过此生。你行吗?”
借着照亮的火光,弃清楚地看见石头的脸红了。
少年眼神坚定,直视小王:“周族虽是下邦小邑,却也懂重诺守信。我家中有田,手上有力,自能保他饮食富足,喜乐安康,再不受人束缚。”
“你不介意他以前……”
少年肃拜到底:“幽就是幽,从前种种,并不是他的错。若真有错,也是在大王和您身上!在我眼中,他从前、现在、以后都是一般清澈无暇。”
说罢,石头起身,一径去了。
被小小周人怼乐一番,弃反倒是笑了。他摇着头去拉巫鸩:“这犟小子,倒是有点脾气。”
不料巫鸩一甩手,并不愿和他多说。弃以为她是小意,便笑着再去拽:“小鸩,别闹。”
巫鸩耐烦不得,凤眼一立,一记响亮的耳光抽了过去。
“放手!”
第72章 出发
男子自有一种迷之思维,认为女人说“不”就是在说“是”。但其实,十个里面有十个是真心的在拒绝。
二人相识至今,巫鸩从未如此恼怒过。弃连日劳累,被这一耳光抽得先懵后怒,不由也动了火。
“你要怎的?”
“这话该问你自己,你要怎的?”巫鸩眉梢冷峻,眼角挂霜,一字一句都是愠怒。
“妇纹的身子经得起你这般密集行程吗?她坐胎未满三个月,路途颠簸艰险,出了问题怎么办?”
弃料不到她是为这个发怒,遂缓和下来安抚道:“我会尽量小心,中途有休息时日。”
对方弯下腰检查车辐,只不睬他。弃觉出她还有话说,便举着火把给她照明,只是不走。
火把忽忽悠悠,勉强将二人裹在一点昏黄之内。巫鸩削肩偶尔一动,弃惊觉那单薄似比之前更甚,忍不住伸手抚了上去。
然后被拍开了。
“不是,小鸩你……”
巫鸩回身诘问,脸上全无笑意:“你这么算计盘桓,妻儿安全都不顾。就是为了载誉回归?你就那么留恋权位,觊觎王位?”
“你!我怎么想的你最清楚!我根本不想再做小王!”
“我曾经以为你是那样!可现在我越来越看不明白了!地图已经有人送回去了,鬼方易的企图也自有望乘通报,你完全可以从容周旋,慢慢脱身,为何非要急在一时?”
弃瞪着她,嘴唇翕动一下,并未答话。巫鸩眉头慢慢蹙起,缓缓问道:“莫非?是昭王?”
真心相爱之人往往心意相通,一人疑虑未出口,另一人已能察觉大半。
弃垂下眼睫,并未否认。巫鸩追问:“他怎么了?”
原来在等待巫鸩到来之前的这段时日里,弃为了做样子给鬼方易看,每日都会派数百骑兵做做样子滋扰附近的甸服国。
几次试探下来,秃峰发现六个甸服国中,东南边那个兵力最少,每每迎战只有三旅商军,至多不过四旅。
吃果子合该找软的,秃峰自以为窥得天大机关,便每天都叫人去往东南寻衅抢掠。
岂料那甸服国也不是省事的,兵力虽少,但都是经年老兵。秃峰讨不到便宜便怒而增兵,双方混战一天,直到屠四带人增援,这才将那缠斗了半晌的甸服侯与秃峰分开。
回到沚邑,秃峰兀自骂骂咧咧。弃温言宽慰,秃峰方才释然,从身上摸出个物件交与弃,说是从那侯怀中拽出来的,不知有什么要紧。
弃认出那是大邑商传递王令的竹简,上面泥封还未敲掉。他胡乱编个理由打发走了秃峰,掰掉泥封细看,但见上面只得寥寥数字。
“呼登五百人往井方护王。”
巫鸩捏着弃递过来的竹片,那上面的符文是用铜刀刻出后又以朱砂涂抹,红字绿简分外惊心。她看着弃:“井方?”
弃点头:“出发之前,父亲欲与井方联姻。此事本该早早了了,可这道令却让人去井方护卫——”
“难道井方也反了?”
“应该不会。若是井方反了,那下危恐怕早就守不住了。如今下危还是铜壁一般,我只能推测是,父亲因为什么事滞留在了井方。”
巫鸩点头,思忖着道:“可能不是什么大事。否则不会只登五百人。”
“不好说,那甸服兵力本不多,连他都要出五百人。可知下危的兵是一点也匀不出来了。”
二人半晌无言。头顶大树顶端忽有夜鸦竦然啼叫,弃心中烦燥,一拳捶在树上,头上扑簌簌落下叶子来。
巫鸩盯着他动作,轻声道:“弃,你是去救父亲,还是去救大王?”
儿子救父,是为亲情。小王救大王,却是为王位。
弃嗔目结舌,双目圆睁:“你不信我?”
“以前,我信。可草儿死后,我再不信任何商族人!”巫鸩长身玉立,毫不退缩。
“小鸩,我没有去亲自去救你是有难处。鬼方易想……”
“鬼方易想借机敲打,试探你的忠心。不必解释,这小把戏我当然明白。但你因为昭王一个模糊不清的信息就罔顾有孕之妻,这,我就不明白了。”
她逼进一步,目光清冷:“你是小王,大王死后便是你即位。你如此着急潜回去,是为着急登位吧。”
“你!”
“昭王极有可能是病在井方,你悄然过去,或杀或助促成王驾上宾。到那时,你再以此次行程之果率军击退鬼方,顺势登位,众望所归!”
弃胸中怒火轰一声燃到头顶,直气得双目赤红耳鸣心跳。巫鸩倔强对峙,一步不退。
“好好好,就算我是!你又怎样?!”弃闷声咆哮,只想抓住对面冤家使劲揉捏。
不料巫鸩双臂一展,合拢于额前,接着双膝跪地,合掌于地,以额及首,向弃做一个肃拜大礼。
“小鸩……”
“巫女鸩,愿拼尽全力辅佐小王登位。唯望我王得位之后大赦我族残部,许他们出落四方,各安其命。”
她起身莞尔一笑:“还请小王明了,自此以后,我与你只有主、臣之份,再无其他干系。”
夜色凄凉,院外只剩弃一人独自扶树长叹。
第二天,秃峰一大早就被手下人叫醒了。俩戍卫急得乱叫,直说白鬼晨和右骨都打起来了。
打就打呗。白鬼晨那个脾气,一点儿亏不肯吃的人,早晚得打起来。秃峰也不奇怪,慢吞吞地揉眼伸腰打哈欠。
“不是啊,千长,这回是右骨都打了宗主晨!他还要走!那车驾都套好了,这会儿都快要出城了!”
秃峰连滚带爬地撵了出去。
这场动静闹得太大了,沚邑城内四千多鬼方人都知道白鬼晨不服从右骨都调遣,对方气不过,俩人打了一架。
恰在二人动手的时候,右骨都夫人赶来相劝。二人打得正酣,哪个理她。右骨都夫人没奈何,抹泪哭道在上城遭厉夫人欺辱,到了沚邑怎么还不消停。
右骨都听夫人说得蹊跷,便停了手细细询问。夫人隐瞒不过,只得一一说了。白鬼晨听得半信半疑,叫了几个仆从上来问,所说均与夫人一致。
这一下气得右骨都暴跳不已。大骂再三,认定厉夫人是奉了族长之命要整治自己。于是不管不顾,拉上车驾便要去下危寻族长讨个公道。
这一闹,沚邑里的四千鬼方人全都替右骨都不忿。自他统摄沚邑,治下宽严相济颇得爱戴,又兼他弓马娴熟、极善攻伐,所以自秃峰以下无人不夸一句好。
鬼方人有事争执必要论个对错曲直。受恩必报,被辱必还,孕妻被厉夫人百般刁难,这口气放谁也咽不下。
于是当弃率领一众人出城而去时,不但没人阻拦,反而还有不少人赶来开门牵马争相送行。秃峰赶过来时,正看见这个场面。
就见右骨都夫人坐在一辆马车上,其余众人各乘一骑拥簇在两侧。除去弓戈,并未带多少行李,显然是临时起意。
弃在最前端一匹高头马上立起,冲着众人行了个抚心礼,大声道:“诸位勇士,自弃来道鬼方,一直颇受族长厚爱恩泽。所以日日披肝沥胆,为鬼方攻城略地。不想有那恶妇趁我不在,辱我家妇人、兄弟,此种羞辱,断难忍受。”
说着,秃峰已经挤到了前面,正挥着双手要劝。
弃冲他一礼,大声道:“峰千夫,多日来承蒙照顾。须知沚邑之功尽在你身上,弃此去下危寻见族长,一定替你表功请赏,免去各家服役!还望千夫与宗主晨一起坚守此地,方不负族长信任!”
众人一听还要为自己请赏,更是欢呼雀跃,七手八脚拉马送行。秃峰压根拦不住,眼睁睁地看着弃一行人大方离去。
他急得跺脚:“哎呦,这可咋整。”
旁边一人冷笑一声:“上城那婆娘嚣张太久,正该被整治!你管那么多呢?!”
原来是白鬼晨,她的妹妹也嫁给了鬼方易,常被厉夫人欺负。如今正好借此事出口恶气。至于沚邑,拖着呗。守得住便守,守不住反正也不算自己的错。
她施施然走了,留下秃峰一个人心惊肉跳。谁能保证右骨都回去下危?万一他不去呢?可别拖累了自己。
秃峰越想越怕,忍不住长嘘短叹。
不过他错怪弃了,弃还真的是往下危去的。
第73章 收买
沚邑的动静闹得太大。驻守的上峰撂挑子走了,剩下个秃峰怕担干系,派出快马一刻不停赶往下危与鬼方易报信。
话说这些日子以来,鬼方易亲自部署,下危已经是百族齐聚,人马俱备。
鬼方易为麻痹商军,每天只派几波人马不定时前去叫阵寻战。
这些人马看似不多,其实里面另含心思:他们皆出自与鬼方结盟的百族,轮番上阵是为熟悉商军战法、阵型,好为即将到来的大规模总攻做准备。
就这么不几日,各族都对商军情况了解颇多。族长们在鬼方易帐前推演比对,日子一久都觉得闻名天下的商军也不过尔尔。
鬼方易适时煽风鼓劲,众人皆绷着一股子激昂战意,好像对面大邑唾手可等一般。
于是,下危三面被鬼方易经营妥当,处处都有人马埋伏,连山成海,弓镞待发。各族争先请战,连鬼牙都忍不住来向鬼方易建议:合围已成,战吧。
奇怪的是,鬼方易一直不肯。
不肯的原因是,几日来所有前去滋扰的族裔都未见过昭王亲征。
雀侯、甘盘、妇好、危侯、就连从沚邑归来的望乘也带着个王子来打了几场。可就是不见昭王。
鬼方易心思诡秘,若想一口吞掉下危,就不能有任何的不确定因素搅局。众将皆出战,独不见昭王,这背后极可能有诈。
谁知道那老家伙会不会藏起一支精兵等着,待自己大军入境后进行截流突袭呢?
于是鬼方易每日派人打探,总想搞清昭王真实目的。
就这样拖了又拖,直拖得众族急不可待,胡叫乱嚷。鬼方易不想泄了战意,终于决定三日后开战。
他先叫来鬼牙吩咐,对方没有二话,领命而去。
还得让沚邑配合下危。
鬼方易叫来左骨都,让他派人去沚邑送信。令弃和白鬼晨这三日在沚邑全力开战,务必逼得那些甸服向下危告急,扰乱下危商军部署才好。
“跟右骨都说,不惜代价,只要能逼得沚邑求救,我便重赏他!”
左骨都口中答应着,只是不动。
鬼方易嗯了一声,他才搓了搓手,小声道:“族长,方才听了一个消息。是关于右骨都夫人的……”
他把厉夫人迫杀妇纹的“谣言”说了一遍,末了觑着鬼方易的脸色:“万一夫人跑去沚邑,右骨都会不会心怀怨恨,拒不听令?”
鬼方易一向自负谋略无双,最善揣度人心,却没料到自己的夫人会在这种紧要关头干出这种事来拆台。
弃是他好容易相中的得力助手,若是为此叛离鬼方,投奔大邑商,那岂不功亏一溃!
鬼方易面色发青,双手发颤。突然猛一回头,一双鹰目恶狠狠瞪着帐内角落里的裘。
刚才左骨都说话的时候,裘就吓呆了。他不认为母亲做得不对,倒是想上前捅死告密的左骨都。
如今见了父亲脸色,裘吓得战也站不住,俩腿一软跪了下来:“父亲,母亲不会的!”
“住嘴!滚去外面呆着!你母亲的罪过,早晚算在你的头上!”
鬼方易按住怒火,强笑着表示弃是识大体之人,不会因为一个妇人与自己反目。但还是让左骨都带上三车财物前去沚邑,以示抚恤。
打发走左骨都,鬼方易深吸一口气,兀自向空中说道:“你都听见了?”
一个缁骑从大帐角落阴影中闪身而出,沉默一礼。
“你亲自去,杀了那泼妇人。再传我令,大殿诸事,皆由白鬼暮打理。”
黑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与另一个闯进来的人擦肩而过。
火急火燎进来的人是左骨都,他与那缁骑打了个照面。那人满脸都绘着墨纹,看不清五官,但左骨都却觉得有些熟悉。
不等细想,鬼方易叫他:“何事?”
左骨都急忙进帐禀告:“族长,沚邑有人来报,说右骨都不堪夫人被辱,已经携家带口往下危找您分争来了。”
他居然丢下了沚邑!
鬼方易再忍不住,提起马鞭大步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裘的嚎哭声骤然响起。周围无一人敢上前劝阻。
左骨都不喜欢裘母子的骄纵跋扈,可也不能看着一个娃娃被殴死。赶紧出来扯住,连劝带拽地拖了回去。
鬼方易兀自骂个不休,直恨自己英明神武,为何会有如此不堪的妻子。
他却不想想,一个温婉女子若在婚后数年就变成一个刻薄悍妇,这到底是谁的过错。
如此一闹,三日后的大战也拖了下来。到了翌日,一大早便有人来报:右骨都携夫人到了。
弃不知鬼方易早有准备。一行人刚转过山岗,便见一众鬼方人涌了上来,当前一个便是左骨都。
左骨都自赋与弃有交情,主动要求代鬼方易前去迎接,好先行劝慰一番。
到了近前,二人稍稍叙旧,弃便下马与左骨都揽腕同行。
临转身前,左骨都目光一瞥,却见弃身后众人都是熟面孔,只有替妇纹驾车的那个女子面生的很。
他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弃,揶揄道:“哪抢来的女奴?驾车技艺倒是稳妥熟练。”
弃苦笑,那是巫鸩,哪敢当女奴使唤。
“兄长说笑了,那不是女奴,是我夫人逃亡之时遇到的赤鬼女子。因为心疼我夫人有孕,好心护送她到了沚邑。夫人离不开她,就留下来与她作伴了。”
左骨都心中一动,赤鬼部有这等美人,自己居然不知道。得寻个机会问问这女子家邑情况,聘来嫁与自家充盈宅院也不错。
就这样,他一路好言劝解,带着弃到了鬼方易帐前。
鬼方易亲迎弃与妇纹入帐。其他人在外面歇着,姬亶主仆三人散在附近辨认地形,蓝山刷马喂料,独幽陪着巫鸩闲坐等着。
鬼方营地人来人往,嘈杂不堪,唯独鬼方易这大帐附近安静得紧。戍卫尽是缁骑,里外三层将大帐围得严丝合缝。
幽和巫鸩坐在帐外不远处,和缁骑互相打量几下,各自转过头去。
“觉得如何?”巫鸩红唇微启,问出极小声的一句话。
幽摇头:“全是高手,我只能拖得住几个。”
巫鸩默数一下,附近起码有50名缁骑。暗处还不知有多少。
“那就算了,还是按原计划行事。”
原来,弃的计划便是假借妇纹被辱,转来这里参战。然后故技重施,加入作战,伺机逃出队伍,回归下危大城。
这期间,若是能杀了鬼方易最好。如果不能,那就先保住大家性命。
不一会儿,姬亶回来了。
他已经查清,此地离下危大城,也就是商军大本营还有三十里的距离。途中一处林子,两条溪水,其余一片旷野。
巫鸩见他说完了还不走,似还有话。便问怎么了。姬亶挠头道:“鬼牙不在这里。”
二人不解。
“鬼牙是鬼方易的左膀右臂,此地即将大战,他不在这里,又会去哪?难道鬼方易还有伏兵?另外……”
他皱眉道:“另外,我答应了要救阿犬回商。现在咱们即将回归,可我还没找到她人在哪里。”
若在之前,巫鸩绝不会理睬一个平民众人的死活。但自草儿以后,她心境大变,比以前柔软许多,只觉大邑与众人一般轻重,没人应该为什么大邑去死。
她安慰姬亶别急,保证会说服小王,一定救下阿犬。
三人正在说话,忽听帐内一阵孩童哭叫。尖利刺耳,似是立时便要死。
妇纹的声音隐约传来:“族长,此事与稚子无关,快住手。”
看来是鬼方易在责打裘为妇纹出气。那惨叫一声瘆似一声,听得姬亶坐不住。
幽哼了一声:“当年王宫杀殉人牲,也不见叫成这样。”
只有巫鸩翻了个白眼,根本不为所动:“放心,也就是叫声大。那顽童从来如此,鬼方易故意这样是为了收买人心。”
她在鬼方呆得日子比其他人略长,又近大殿,所说应该不差。
果然,不一会儿就有女奴背着裘出了大帐。
走出不远,裘便从那她背上跳了下来,扯着那女奴头发一顿拳脚,似是要把刚才的屈辱全部发泄出来。
姬亶远远看见,摇头不已。
幽笑道:“殷地王宫诸多王子,也无一个养成这般骄纵性子的。这鬼方易就算泼命得了大邑,恐怕也要毁在这孩子手里。”
“子嗣不贤,纵坐享天下也无用。”
巫鸩看也懒得看:“当年大禹铸九鼎之时,可曾想过末世为桀?”
众人议论一会儿,姬亶问:“鸩姐姐,你不戴面具真的可以吗?会不会有人认出你来?”
巫鸩摇头,面上愈发寡淡:“没事,我与草儿扮作一人。凡露脸的事,都是草儿做的。我在这里是生面孔。”
又过一会儿,大帐帘子一闪,弃扶着妇纹从帐中走出。鬼方易与左骨都亲自相送,四人脸上都是和睦微笑。
巫鸩淡淡道:“果真顺利。”
弃的目的已经达到第一步,借机留在下危,混入军中。
接下来就看何时作战了。还有,得找到阿犬。
第74章 作局?
鬼方民风彪悍,辱人妻子乃是结仇的第一大事。严重的甚至能卷起几个邑子之间大型私斗。弃只拿住这一条,就牢牢占住了人心向背。
再加上妇纹的身子逐渐沉重,已经孕吐日重,经不得颠簸。鬼方易就想让弃再回沚邑,也不好提起了。
弃如愿留在了下危。
鬼方易只得调整计划。他的心思过于细密,作任何事都要多想三步才肯动手。对面的商军距离己方不到半日行程,他也能耐得住性子慢慢算计。
没人知道他在算计什么,各族各宗整日撺掇着赶快出兵,可鬼方易就是不吐口。弃心悬父亲,腹中焦灼无限,巴不得赶快开打好趁乱逃走。可他无论怎么请战,鬼方易就是不肯。
直到次日早起,一匹快马送来了个什么消息。鬼方易这才大笑着吹响号角,请众族长入账。
游牧族裔出兵之前都有战前部署会议,从族长到最低的十夫长都要参与。众人见此次会议只叫了族长、宗主前来,便知今日又没甚大动作了。
一时到齐,帐内人声鼎沸。众族长被吊了这几日,各个战意激昂。有那性子急的,一进来就高声大嗓地叫唤起来。
“鬼方易,到底打不打?咱在这呆的时间可是不短了,啥时候能杀个痛快?!”
立刻就有人呼应:“对啊,咱是要分了他商王的大邑,光小打小闹有个毛的用啊。”
“是啊是啊,你鬼方已经占了沚邑。我们可是一点地皮房顶都没摸着呢。”
一人说,三人应,众汉子吵吵嚷嚷恨不得立刻就能冲过下危,把商军撕吃干净。一团喧闹中,弃默默喝着酒浆,也不说话。他要看鬼方易到底打算干嘛。
吵闹声并未影响鬼方易的心情。他笑得漫不经心,嘴角那颗小痣一直稳稳地挂着,待众人声音渐渐低下去,这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这一开口,就让所有人为之一振。
“各位,龙方叛出大邑商了。”
众人哗然,弃低下头饮酒,数息之后才压住震惊神色。
不怪他吃惊,龙方乃是大邑商南土第一大外服国。境内有铜矿数个,是大邑商最主要的铜料供应源。龙方叛出,大邑商不仅南北两面受敌,而且将面临无铜可用的局面!
没有铜,就没有兵器、马具。这仗还怎么打?
弃仰脖倒下碗中浑浊酒浆,就听鬼方易在上首得意洋洋地说着什么。
“各位以为,我为何拖到今日还不肯战?灭小村寡众,不拘时日,马壮人强即可动手。可是若想陷大邑之师,必得划定方略,精细作局。
大邑商国祚数百年,兵力、土地皆强于我们。但也正是因为疆域太过浩瀚,四方一起闹起来,才能让商军两头作难,疲于奔命。”
帐中一片安静,所有人都盯着鬼方易。原本的不耐烦和质疑早已被这些话压得一丝不剩。
鬼方易微微一笑,继续说:“凡作局,必有后手和杀招。我这一盘殷商局,早布下两处埋伏,其中一处便是龙方。
还有一处,应该就在这两日之间。等那处也得手,我们便可擂鼓出征!”
众族长就算不喜鬼方易的为人,也为他这缜密心思折服,纷纷鼓掌喝彩。
唯有立在门口的牤不以为然,大声问道:“什么前手后手,不就是给大邑商制造乱子,四下开战吗?那一处是往哪儿?杀招是啥?”
薰育部是鬼方的一大助力,鬼方易也不为忤,笑道:“到时你自会知道,只看杀招与后手的消息哪一个先到。”
也是合该有事。众人还没散,就听外面忽地意乱,嚷嚷成一片。诸乱之中有一个男声压过众人,远远穿进帐来——
“报族长知!鬼牙率六千人翻越沚邑,已突入北土甘邑!”
那甘邑是甘盘老太师的封邑,领土甚大,弃从亳邑到下危时就从甘邑西边路过。与沚邑之间还隔有不短的距离,过了甘邑可就快到内服范畴了!
那鬼牙是怎么越过六个甸服攻入甘邑的?下危、甘邑、龙方三处告急,大邑商自北至南全燃战火。这需要筹划多久?众人看向鬼方易的眼神都变了。
鬼方易双手擎天大笑不已:“河伯助我!天亡殷商!今日,我与诸位一起出征,强攻下危!”
百族欢呼鼓舞,各族千夫长、百夫长络绎赶来,将鬼方易的大帐围得水泄不通。
鬼方易挨个点派任务,不一会儿布置完毕,众人各自回去饱餐战饭,只等鼓声一起,便立刻扑向下危。
营地另一段却没有这么热闹,弃一行人占了四顶帐子。此时只有巫鸩同着妇纹在内,其余人俱有安排。
倒不是巫鸩想留下,只是妇纹的妊娠反应来得极凶,头两天还没动静,突然就发作起来,浑身从脚到头没一处不难受。什么奇怪味道都闻不得,一闻就要吐。
吐到最后,妇纹连饮食也难下咽了。牛羊肉根本不能近身,马奶更是闻也不能闻,巫鸩只得叫木头去多打清水,架起陶鬲为她熬煮黍粥。
妇纹吐得奄奄一息,整个人歪在帐外毡包上动也动不得。巫鸩正为她擦拭脸庞,一回头见弃带着屠四大步走了回来。
巫鸩低声说了句:“他回来了,我先出去。”
说罢转身就走,不料与弃走个擦肩时却被一把拽了回来。巫鸩恼怒要甩开,一眼瞥见弃和屠四的脸色,遂安静下来。
“出事了?”
弃点头,松开了手:“进去说。”
不一会儿,姬亶和幽也回来了。弃坐在上首不断地搓着胡子,直揪得虬髯乱飘。众人已经知道了事情大概,各人脸色都不好看。
幽咬牙道:“要不?我们冒险闯进大帐,杀了鬼方易?”
弃摇头。巫鸩也摆手:“没用了,现在大邑商三面受敌,这里的百族也各领使命。杀了他,这场仗也还是要打。”
“恐怕还会打得更凶残。”姬亶也搓手:“他活着,各族还有个怕。他一死,这些族裔哪个都想做盟主,到时候只会在战场上更卖力。”
沉默,众人都不说话了。妇纹想说什么,可是一声干呕截住了她的话头。巫鸩连忙过去为她轻拍后背,半晌,妇纹才缓了过来。
巫鸩轻声道:“她不能跟着你们这么拖下去了。得赶紧送她回下危,寻一处高屋广厦养着。不然……”
她握紧了妇纹的手,没有再说下去。
众人皆已懂了,数道目光都集中在弃身上。如今的形势,想要一起走已是不可能,弃必须要做决断。
悠长的牛角号声响了起来,屠四往外看了一眼,上前急道:“小王,鬼方易与你两千赤骑做前锋,一会儿咱们先行掠阵。这会儿该去点兵了,您……”
弃抬手止住:“我知道。”
他环视周围,看着这些追随他出生入死的人们。
“现在什么都别做了,我要先把你们安全带回去。”他握住妇纹的另一只手,温和地说:“纹儿,你同巫鸩先走。”
妇纹睁大眼睛,巫鸩却立刻了然。弃让众人靠近一些,絮絮分派清楚,大家逐一点头,都无二话。
只有姬亶念念不忘阿犬,想要回去寻她。巫鸩劝住他,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姬亶立刻释然,也默默准备去了。
一时帐中只剩下弃与巫鸩、妇纹。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巫鸩一愣,转身走了出去。妇纹靠在木柱上看着弃,虚弱地示意:“一会儿就分开了,快去道个别。”
弃走出来,见巫鸩已经寻到了一身鬼方男人服饰,正在磕抖灰尘。他一靠近,巫鸩抓起衣服猛摔几下,呛得他直咳嗽。
巫鸩翻了个白眼,转身要走。弃扇着灰尘急忙叫住:“哎……”
“你刚才跟姬亶说了什么?他就听话了?”
这就叫没话找话。
巫鸩不看他:“我说先回到下危城中,再去甘邑要近很多。”
二人又没了话。弃心中翻滚着千言万语,对着个全身都是拒绝的人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正在迟疑,那催命的号角又响了起来。这是第二遍催促了,再有一次,将帅就得点齐人马。弃迈步要走,跨出去两步却终是停了下来。
他回过头叫巫鸩:“小鸩。”
巫鸩不看他。
“在下危城中等着我。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这一次,巫鸩抬起头直视着他,眼神冷清坚决。
“多谢小王,只是巫鸩不需要你的交代。之前没有,之后也用不着。使命完成,我自会离去寻找父亲。请不要忘了你的承诺——放了亳邑的巫族人。”
她再拜稽首,大步走了开去。弃对着她的背影伸出手去,最后猝然缩了回去,也转过身走开了。
二人背对,渐行渐远。
三声号角之后,数万骑兵有序排开,漫山遍野尽是持弓甲士。鬼方易跨着一匹绛红大马走在最前端,胯下垫骑的那张斑斓虎皮格外扎眼。
他挥一挥手,身后一辆双马战车上的鼓手立刻卖力擂将起来。
“出发!”
战马撒蹄狂奔,荡起的烟尘遮天蔽日。万骑齐发,呼喝着冲下缓坡,朝着远处的下危大城杀了过去。
第75章 大战
冷兵器时代,两军对战的输赢一看武器,一看兵种。
武器好理解,铜戈铜镞跟石矛骨镞打,那就是碾压性的胜利。从大乙成汤到如今的昭王,每一代都严控器族、垄断铸铜术,为的就是自家大邑战力卓越,睥睨万族。
但是技术的发展和传播是历史的必然性决定的,一两个人为因素只能拖緩,无法真正阻拦的。
渐渐地,其他族裔也揣摩出了铸铜术的一二机巧。由于铜料不足,无法做出大邑商那样的精美重器,可铸些刀戈矛镞却不在话下。
鬼方就是如此。
从去年到今年,鬼方先联合土方侵入沚邑,接着突袭下危、联合子画叛乱,直搅得大邑商战火四起。可以说,鬼方能打到今天,铜制武器功不可没。
还有另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兵种。
那时没有马鞍,人骑马时只能在马背上搭一块毡子、皮毛略垫一下。可这也只能起到减少摩擦膈伤的作用,根本无法将人固定在马上。
农耕族裔的人们并不是从小骑马。骑在马上全靠双腿夹紧马腹,两手还得持着缰绳,稍不留神就会坠马。
放眼整个大邑商,骑马还能空出手射箭的人百里挑一,能在马上持戈砍杀的更是少之又少。所以骑兵只是鬼方、薰育这些游牧民族的专利。
骑兵灵活机动,行踪难辨。商军对抗这种进犯,倒也不是没有办法,他们靠的是另一个杀招——战车。
夏商时期,战车的地位相当于后来陆战的坦克。笨重、昂贵但是皮坚肉厚,杀伤力极强。一辆战车上既有远程攻击的弓镞,又有近距离拼杀的矛戈。
一辆战车最少两马牵动,最多四马前驱。行转不便,杀伤力却大。而游牧骑兵虽闪转迅速,每次开弓所伤毕竟有限。二者各有优劣,一旦规模相当开始对战,胜负确实难料。
也可以说,输、赢,就看双方将领如何排兵布阵。
鬼方这边,鬼方易显然筹谋已久,并没有按着游牧族裔的散乱脾性随便指派。他点了弃做先锋,率两千赤鬼部精锐骑兵冲在最前。
战鼓已响,弃用面巾蒙住口鼻,一马当先冲在最前。屠四和蓝山护卫左右,二人双目不停,紧盯着弃的动作。二千骑兵呜呼喊叫,夹杂着马蹄踏地声,震得天摇地动。
下危的商军反应迅速,鬼方众人刚隐约看见对面大城,已有一支商军拉开阵仗迎了上来。弃放眼分辨,头车主帅身后高悬一面赤色大旗,偌大一个“雀”字迎风招展。
是雀侯。
弃咧了咧嘴,稳了。
不怪他放心,这雀侯十五岁时便随昭王平叛龙方,一出手便擒拿龙侯归营,可谓少年成名。后来昭王开疆拓土,每十战里八战都有雀侯。有他在,谅鬼方易再多诡计也难施展。
弃回头对屠四微微颔首,对方会意,掏出牛角号吹将起来。
鬼方易疑心重,只命令弃率这两千人对商军反复射击三轮,然后便自退回。后面的事不必他管,弃再如何也问不出他有什么后招,只得依言行事。
但愿雀侯机变,一定要顶住。
号角既响,众赤骑纷纷准备挽弓搭箭。又前驰数步,商军已入射程之内,屠四再吹二遍,前驱赤骑立刻放箭,且放完之后立刻向左奔驰,把商军暴露给后面的伙伴。
长弓开合的声音犹如季风吹过劲草,漫天箭雨纷纷向上、再向下斜钉下来。
弃歪斜射出一箭,即刻返身,但见雀侯早已命战车后撤,步兵上前。那持盾步兵高矮相接,将盾连成一片遮住头脚。
密密麻麻的黑红漆盾连接成墙,将所有人护在当中。箭雨来势汹汹,却都被盾墙挡在外头,叮叮当当折落一地。
弃放了心,拍马向后,带着放完一轮箭的赤骑兵进行第二次冲击。
第二次冲击依旧白费,只有零星几支铜箭侥幸从盾牌间隙射中商军士兵。但也立刻被人替换下去,两轮下来,商军阵线居然纹丝不乱。
雀侯当真好样的,挫败突袭之后并不急于出兵追击,而是调动战车缓缓向前,以静制动静待对手。
“果然慢性子沉得住气,这时候他如果追着咱们出来,那就肯定中了鬼方易的计。”弃笑着对赶上来的屠四道。
此时他们这两千人刚刚回转,按照弃的推断,鬼方易是想引着雀侯出来追击自己,好趁机率大军从缺口出攻入下危。可惜雀侯不上当,把阵线守得固若金汤,鬼方易这一招没奏效。
但是鬼方易的第二招立刻就来了。
弃还未折返一半,就听后面传来一阵喊杀声。扭头一看,商军阵前烟尘滚滚,东西两侧各有千骑杀将出来,冲向商军两翼。
“什么时候来的?”
弃大吃一惊。
屠四细细分辨,大声回道:“不是鬼方人,那是百族联军!”
果然,那些骑兵穿着比赤骑还乱,打扮五花八门各不相同。各族人马只听自家官长指挥,一小股一小股地围着商军攻击,雀侯的整齐防线也被分割成了一截一团。
屠四见状,连连低呼完了。弃厉声喝止,与他一起率众骑退至一边。
不怪屠四忧心,他旅长出身,最懂治军的不易。一支兼有步兵、车兵的军队,要想能训得调度自如,最要紧的便是互相配合。
步兵分横行、竖列,前后左右相邻每人间隔就有几步远。人数一多,后排士兵压根看不见前排的情况,一切都只能依靠每行的行长来发号施令。
各行长得看着本行所护卫战车上的主将号令行动,而每五辆战车又得时刻其头车上的旅长号令。各旅长时刻盯着阵前头车上的师长号令行事。
这样层层向上,好处是军纪严明可以指挥得当。坏处是一旦对方胡打一通,将阵型破坏,将令无法传达,士兵茫然无措,便会陷入混乱,只能各自为战。
好个鬼方易,使的就是以乱制整的办法。
眼见雀侯战线已乱,鬼方易大笑不已,命人再次击鼓。这一次,总有上万骑兵一涌而出,直向雀侯踏将过去。
雀侯听得远处动静不妙,立刻击鼓急命战车方阵全线迎敌人。步兵一见战车向前,立刻会意,呼喝着为他们开路劈砍。
那些所谓联军战力不如鬼方,至多是能于马上放箭而已。商兵的长戈根根都有一人多高,挥舞起来横砍竖啄,直对着那些座骑下手。
那些马身上又没铠甲,不多时,但凡跑得慢的都被砍中,嘶鸣着打滑跌倒。商兵杀上去,长戈乱砍,落地的骑士顷刻就化成一堆血泥。
后面的步兵渐渐击退联军,前面的车兵已经和来犯的骑兵交上手了。
这一批上的是黄鬼、玄鬼、阳鬼三宗骑兵。这些人不比那些小族,人人马上立可挽弓,坐可挥戈,各个彪悍。
雀侯见状,立命击鼓,自己亲驾战车直撞过去。那些骑兵再怎么骑术高明也不敢和沉重的战车正面冲撞,纷纷躲避。
就这一转身的功夫,战车上的弓手便连发数箭,戈手发喊勾啄。鬼方骑士们屡有坠马,终于惹怒了其中一人。
烟尘滚滚中,老阳鬼怒喝一声,率领身旁众骑围攻一辆战车。有人射马,有人挥戈,这辆战车竟是被堵得走动不得,四匹御马连死两匹。
老阳鬼发一声喊,一个汉子一越翻上战车,一刀捅死了弓手。其他人一拥而上,长戈乱挥,车上剩下那两人也死了个干净。
“小子们!看见了吗?!学着点!”老阳鬼咧开嘴巴哈哈大笑。
周围骑士有样学样,各自成团围住战车。而战车的优势之一便是高速运行时的冲击力,一旦不能动便减去一半威力。
战况再次焦灼,鬼方众骑犹如无数苍蝇将战车团团围住,直要将它们生吞活剥。
此时弃已到了后方,立在高岗上直看的心中乱跳,恨不得一刀宰了鬼方易,好解了眼前之围。
可他压根没看见鬼方易。后方只有漫山遍野的骑兵,各自骑在马上,急不可耐地等着上阵驰骋。
此时石头急急走来,弃马上和他走至一旁。
“回小王,两位姐姐送回去了。我送她们绕道过了河,对面哨兵验过了妇纹的身份,便将他们迎回去了。”
弃心中微微一环,又凝眉问:“不是让你们三个保护她倆么?你怎么回来了?”
石头脸一红,低了头不说话。弃料到他是为了幽才折返的,便笑笑没再说甚么。
“算了,有姬亶和木头在,应该是无妨。只是如今情况有变,咱们恐怕还要在这里多呆几日。不能立即回去了。”
石头不解,弃转向战场:“鬼方易比预想中更难对付。我现在回去下危也没太大帮助,不如留在这里刺探到他的计划。或者做些手脚破坏。”
他没再说下去,因为战场此时又有了变化。
雀侯的三千人终是抵挡不住这群蝗般的攻势,身后缺口大开。鬼方易的第三波大军再次上前,这一次是薰育与风鬼、方鬼的联军。
“牤?”弃一眼看见薰育部的大旗,心知不好。
他与牤的交情单说,可牤对其他商族人那可是血海深仇。如今终于可以复仇,牤心花怒放,一马当先冲在最前,弓箭长戈轮番上阵,一路畅通无阻。
就这一眨眼的功夫,牤已从冲入了缺口。后面诸骑跟着一涌而入,直扑大城。雀侯还被老阳鬼缠得无处回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鬼方大军突入。
正在此时,一杆大旗突然立起,两支商军自大城方向奔驰而来,直接与薰育部撞在一起。
弃细心分辨,却见那杆旗子上影影绰绰一个左中右结构的复合大字——妇好。
“是好娘!”弃大喜过望。
许是妇纹告知了对面情形,妇好一人率两师来援。但见那两师一到平原便迅速展开,口袋一样将薰育联军包在当中。
这两师尽是精锐,全不给骑兵靠近战车的机会。步兵群起砍阻对方战马,战车增援射杀骑士,薰育联军被死死按在口袋里,竟是寸步进退不得。不一会,就丢下了许多尸体。
见妇好控制住了局面,弃长出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浑身已经湿透。
有了巫鸩带回去的情报,下危应该可以再守些日子。只是不知鬼方易的杀招是什么,弃独自退了下来,暗暗筹划。
不多时,忽有一人叫他:“右骨都,这边说话。”
弃一抬头,不由吃一大惊,穿了男装的巫鸩好端端地立在眼前。
“怎么回来了?!”
二人转到坡下,巫鸩不待他催,直愣愣地道:“你父亲在井方病了,身体虚弱,井方伯不敢放他回来。妇好让我带信,说这里有她顶着,求你去井方将他迎回下危。”
弃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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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象兵
井方果然出事了。
一个地势险要的大国重邑里,困着个生病的昭王。假如井方伯此时心念一动杀了昭王,那……大邑商焉得不灭?
弃心中千种念头急转,却听巫鸩缓缓道:“妇好说,井方伯一直汤药奉养昭王,未敢怠慢。但一直不见缓解,昭王至今无法下地行走。
这件事被井方伯严格封锁,除了妇好和雀侯,谁也不知道昭王的情况。”
一阵风吹过矮坡,远处的嘈杂隐隐飘来。二人满心焦灼,都没回头。
半晌,弃开口了,说的却是另一件事:“你不是打算走吗?怎么……又回来了?”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巫鸩却立刻了然,淡然一笑。
“别误会,我回来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帮妇好,昭王娶新人,却让妇好一人扛着大邑,我觉得这事不对。”
弃垂下头。
日光惨淡,俩人默默无言。弃正在思忖如何才能脱离鬼方易去往井方,忽听远处那一片喧哗中忽然扬起一阵奇怪的叫音。
他未在意,巫鸩却大步爬上土坡去。一望之下美目圆睁,脸色都变了。
“这……鬼方易从哪弄来的?”
听她话音不对劲,弃也爬了上去,向着战场中极目远眺。
远处一片烟尘之中,戈镞人马混战在一团,在这一片喧闹之上,有两座巨大的城池在缓缓移动。所到之处,商兵皆备碾压成肉泥血块。
再细分辨,那两个却不是城池,而是两头有着四肢、粗鼻、长牙的巨兽。
巨象。
鬼方易的杀招原来是象兵。
弃恍惚错认成大城是因为每头象背上都驮着一座木造楼台,上面端坐着几个象兵。
前面那头公象背上,有一身披赤红披风的人正站在楼台上哈哈大笑。象兵们在他的指挥下,正操纵大象甩着鼻子四下扫荡。
长鼻子一甩,就有好多个商兵被高高抛起,重重砸在地上。巨象踩踏过去,惨叫和骨折筋断声此起彼伏。
“鬼方易!”
弃盯着那红披风咬牙切齿。
“鬼方易!鬼方易!鬼方易!”
鬼方众人和百族望着那红披风欢呼雀跃。
这两头大象甩着鼻子缓缓前进,那长牙上也绑上了木矛利刃。直逼得商军战车倾覆、战马惊撅、士兵被踩死被摔死的不计其数。
妇好与雀侯被逼得节节后缩,鬼方骑兵跟在巨象后面趁机向前冲杀,商军刚刚夺回来的阵地又被抢了回去。
再向后几里,就是下危大城了!
下危失陷,大邑商北面将门户大开。鬼方和百族就能从下危长驱直入,肆意在大邑商内外服抢掠烧杀。
弃疾转向巫鸩,却发现她也正在看着自己。
“小鸩……”
巫鸩的眼神让他住了嘴,她知道弃要说什么。
“你想让我控象?”
“可以吗?”弃的声音在抖,商军士兵的喧嚣惨叫哭喊让他脸色愈发青白。
巫鸩定定地看着他,神情古怪:“没有别的话?”
弃蓦然后退,忽地双膝跪倒,以手加额,对她施以肃拜大礼:“弃以殷商小王之尊,求大巫施以援手,挽救大邑众人免受此劫!”
他一头磕进尘埃。
一瞬的无言,弃觉得像是过了一百年那么久。终于,巫鸩双脚一动,转身走开了。
她拔出兽铃中的胶泥,左臂向空中重重一挥,一阵清脆铃音悠扬而起。
离得太远,战场杂音太大,铃音无法穿透过去。那两头巨象依然慢悠悠地迈步向前走着。
可这两下已经耗去巫鸩半数体力。她周身血脉发狂乱窜,白皙小脸涨得通红欲滴,从太阳穴向着两颊,一半青紫血管赫然爆出,活似鬼魅。
弃大惊,上前抱住她:“小鸩!小鸩!怎么回事?!”
巫鸩甩开他,一手扶膝蹒跚撑中身子,喃喃道:“太远了……”
她振臂再挥,这一次的铃音终于有了回应。矮坡之下,树丛忽然大动,一团烟雾叽喳啼叫着冲天而起,无数鸟雀聚在一起向着那两头大象疾飞过去。
忽地,弃只觉身后有动静,忙拔刀回转。但见七头黄鹿越出丛林,蹦跳着穿过二人奔向战场。
那鸟雀分做两团,对着巨象的双眼连啄带扑。黄鹿埋头冲着象脚冲撞不休,巨象上下受敌,嗥叫着偏过头慢吞吞往后面退去。
鬼方易反应也快,立刻命令众人射杀鸟雀和黄鹿。乱纷纷一阵箭雨,鸟雀死伤大半,黄鹿也撂下三头。
趁这档口,妇好趁机集结士兵,战车阵型再次排开,隆隆向前推去。雀侯驾车冲在最前,竟将鬼方的攻势再次逼退。
弃长出一口气,身旁巫鸩身子却忽地一摇,再一摇,似被风折垮般颓然倒下。铃音登时熄了,鸟群黄鹿四散而逃。
弃慌得揽她在怀,巫鸩已是口鼻出血,几欲昏厥,那青紫色的狰狞血管爬满小脸。
“小鸩,怎么回事?莫非是……因为兽铃??!”
没回答,巫鸩浓密眼睫乱颤不已,身子蜷成一团一个劲的抽搐。
“你怎么不告诉我这玩意儿这么害人!!!”
弃懊悔不已,怪不得她方才神情古怪,原来已是强弓之末,勉力强撑着。
“你……问过吗?”巫鸩咬牙想起来,动不了。想推开他,也没了力气。最后只惨然一笑:“殷商小王,我只能做到这样了。”
她昏了过去。
巫鸩一直以坚强示人,即使当初胳臂中箭,弃也从未想过她会扛不下去。他信任她,所以将妇纹、众人交给她,连自己的性命也能放心交给她。
他依靠她习惯了,却忽略了巫鸩也会受伤,也会疲累。
蓦地,弃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他抱起巫鸩想回营地,可一看战场,脚步又定住了——巨象没了威胁,又带领着鬼方人向前推进了不少。
怎么办?救巫鸩还是救下危?
弃一咬牙,抱着巫鸩飞快跑下坡冲向营地。
他的大帐在营地一侧,幽和石头正在帐外磨刀喂马,忽见自家小王抱着个什么飞跑过来。二人连忙上前迎接。
弃没顾得上理他倆,冲进帐中将巫鸩放在毛毡上,一叠声催俩人快去热救取水。石头飞跑出去,幽上前来接手,一见巫鸩的模样,惊得哎呀一声。
“鸩姐姐又控兽了?”
弃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幽三言两语告诉了他们无意碰到兽铃引发的后果,又把巫鸩被鞭打关在凌阴中的事说了一遍:“她的身体损伤太重,根本不能再控兽了。”
从未有人跟弃说过这些。巫鸩要强,早跟众人叮嘱不许告诉弃。如今幽实在看不得,这才和盘托出。
弃听得五内俱焚,咬牙道:“鬼方易,我记下了!”
一旁的幽却催他快找一下巫鸩身上,看那救命的药粉还有没有。弃抖着手找了半天,才在腰带中翻出数个布包。幽打开一闻,正是那股子熟悉的草药味道。
“是这个,哎?兄长你去哪?”
弃已经走到了门口,对幽道:“替我照顾好她。前线危急,我丢不下。”
他牵出一匹马,拽住缰绳待要上马,忽听远处有人大叫右骨都稍等。定睛一瞧,原来是蓝山纵马而归。
跑到近前,蓝山滚下马来扯住弃:“别去,鬼方退了。”
弃连忙拉住他要听详情。蓝山喘了一气,双眼熠熠放光:“您知道是谁破了象兵?是雀巢!!”
原来刚才弃心急返回,没看见雀巢冒死冲进战团。
他自幼喜爱飞禽走兽,熟知鸟兽习性,那巨象体格虽大,胆子却小。雀巢曾在亳邑附近打过渔,那时便知巨象有此短处。
其时商军已经退无可退,兵士们皆被巨象吓得仓皇溃退。雀巢叫上十个在后方戍卫的青壮小伙,每人脖颈上挂上一面鼓,死命敲打着冲向巨象。
雀侯正杀得酣畅,忽见雀巢一行人古怪装扮,待要佶骂斥责,却见那巨象居然开始向后退了。雀侯立刻明了,命令各旅长狂擂战鼓,一起围向巨象。
那两头巨象忽地被这一吓,开始缓缓后退。象兵骑在背上,拼命指挥它回身冲锋。巨象无奈,又慢慢返了回来。雀巢还有后招,立刻丢下皮鼓开始引火。
火把燃起,雀巢挥动着火把大声吆喝着向那巨大象腿戳过去。巨象吃痛,加上鼓声聒噪越来越大,终于受不了,转身奔逃。
它这猛一转身,连累了旁边的伙伴。
那象脚下一晃,俩脚拌在一起,大叫着砰然倒地。背上的木质楼台摔得稀碎,象兵们十有九死。剩下一个也被一拥而上的商兵砍成了肉酱。
“鬼方易呢?!他死了吗?”弃抓住蓝山。
很可惜,蓝山摇了摇头。
“他在另外一头象上面,侥幸逃了回来。如今已经休战,商军丢了十里,撤回下危。鬼方惨胜,也已经收兵归帐。四哥正在整军,让我回来告诉您莫往前面去了。”
这一仗总算结束。弃长出一口气,眉头依旧紧蹙。
今日息兵,还有明日呢?后日呢?下危的商军明显不足,甘盘回甘邑驰援,望乘平叛龙方。如今下危只剩下雀侯和妇好,若是井方伯不派援军前来,下危被破只在朝夕。
可是昭王病体沉重,井方伯怕也是在犹豫权衡,不想为一个将死之人搭上自己族人性命。
如今的情况,弃留在鬼方这边已经没有什么用了。他必须赶紧前往井方迎回昭王,再催促井方伯出兵。
今天就得走!
先把人都叫回来,做好出逃准备。
弃对蓝山耳语几句,汉子点点头,上马折返去找屠四。
蓝山纵马飞奔,在营地间驰骋穿梭,正好与一队缁骑擦肩而过。
那队缁骑大约十人左右,虽然骑着马,但走得甚是缓慢。原来在队伍最后还有一辆牛车,车上装着一口大陶瓮,瓮口被泥封得结结实实。
这支队伍径直奔向鬼方易的大帐。大帐内人声鼎沸,各族族长都在其中。帐外的戍卫也是缁骑,一看到来人便立刻行了个礼。
“去通禀,上城厉夫人有东西送到。”来人一歪头,向身后示意。
戍卫往后看,牛车上那个大陶瓮甚是扎眼。
第77章 肉脯
这一仗顶多算个惨胜。鬼方易坐在帐中听着诸人七嘴八舌的讨论,兀自心烦不已。
本打算接着象兵一仗立威,不料上来就折损一头。虽然拿下十里,可鬼方也损失了不少骑兵马匹,实在不怎么划算。
不过,结盟的百族倒是对鬼方的战力心悦诚服,纷纷来表忠心。提的建议什么都有,夜袭的、突袭的还有请战的。鬼方易一言不发,挂着冷笑看他们表演。
戍卫缁骑闪身进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鬼方易眼前一亮,正要让来人快进。却听帐中一片喧嚣,原来是几个鬼方宗主与其他族长吵起来了,眼看就要动手。
鬼方易皱了皱眉,先对付眼前这些人吧。
戍卫出来,对正指挥人抬陶瓮的缁骑队长行礼道:“族长请您稍候。”
缁骑队长等了一会儿,帐内还是吵个没完。他歇得无趣,叫来一个戍卫聊天,询问族长最近饮食住行。
正聊着,忽见弃大步赶来。缁骑队长目视他进去,问戍卫:“右骨都有什么异常动静吗?”
如果左骨都向右骨都求娶一个侍女遭拒也算是异动的话,那就是有。
缁骑队长瞪他一眼:“其他呢?”
“没了。”
“他和他的夫人,还有他那男宠,有没有离开营地过?”
戍卫一讪,小心翼翼道:“那个没留意。”
没有鬼方易的命令,缁骑是不会刻意留意其他人的。当然一旦受到缁骑的注意,那此人八成是要玩完。
“这人有点问题。不必告诉组长,现在就派五个人去他帐外埋伏着别惊动,有什么动静先来告诉我。”
“是!”
这时帐中轰然而散,众人围着弃陆续走出。弃满脸焦灼,对着众人千恩万谢,鬼方易安慰他几句,目送这些人离去。
夕阳渐沉,万物浸染余晖。鬼方易披着霞光转过身,对缁骑队长微微一笑伸出手来:“回来了?”
队长上前行礼,鬼方易一把攥住,将兜帽向后一掀,露出一张被晚霞染成金色的俊脸。
只不过那脸上画了好多墨纹。
鬼方易一搓那墨线,笑道:“我就不爱看你画这个。”
队长一跺脚,居然露出些许孩子样的神气:“穿上这身衣服,我就是缁骑。族长,放尊重点。”
“那我就脱了你这身衣服,看你又是谁?”鬼方易拥着他进了帐子,伸手扯掉那身兜帽披风:“明,辛苦了。”
明佯怒转身,可终是憋不住笑,一头扑在了他怀里。
二人絮絮诉了些分离之后的琐碎事情,鬼方易亲自持水举衣给明洗面换衣。少年大剌剌地受了,还取笑他几日不见变温柔了。
“怎么不问这次的任务?我可是杀你大夫人去了。”明单手托腮,目光狡黠。
鬼方易在他秀美额前点了一下,摇头道:“早知道那妇纹是这个结果,就不用你辛苦跑这一趟了。白杀了厉。”
明一愣,坐了起来:“右骨都夫人?她怎么了?”
“死了。”鬼方易说得很随便,一手递给他盏热马奶:“喝口热的。”
“怎么死的?”明接过来放下,盯着鬼方易不放。
“说是今日同侍女外出采摘果子,不小心误入战场被商军挟裹。那侍女重伤逃回报信,说看见妇纹死于商兵车下。刚才右骨都来,就是求诸族长前夫们帮忙派人出去寻找尸首的。”
话没说完,明已经跳了起来。鬼方易皱眉道:“怎么了?”
明单膝跪下,以手抚心:“族长,那右骨都和夫人有许多可疑。您且听我说,我没杀厉夫人……”
片刻后,二人走出帐外。其时天色已昏,长空四野一片模糊透明的深蓝。明命人揭开胶泥封死的瓮口,打起火把向内示意。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臭味涌出陶瓮,不一会就在大帐周围弥漫开了。往来的骑兵牧民被熏得直捏鼻子,躲得老远看着大帐。
只见鬼方易和这些缁骑从瓮中取出什么摊在了地上。明令人举着火把,自己卷起袖子蹲下,用铜刀拨拉着那物件指给鬼方易看。
臭味淡了一点。鬼方易站起身来不再看地上的东西。
明恭敬行礼道:“所以属下自作主张,没有杀了厉夫人。只将她囚禁在西殿,上城诸事皆有暮夫人负责。”
鬼方易动了动,示意他起来。
“传令下去,请右骨都和七宗宗主呆会儿来我帐中吃酒。”
他回过头,眼神凛冽,杀气尽显:“就说,是为了安抚他丧妻之痛。”
夜色深下去,天幕上陆续有星星闪烁起来。鬼方的营地依旧很是热闹,一半人在为了白天的“大胜”庆祝,另一些人则是被各自族长派出去打扫战场,寻找一具女人尸首。
从战场一直到营地,四处都是手持火把走动寻找的人。弃一行人也跟着一趟趟来回奔走,不一会儿,所有人就都习惯了。
弃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就是要搅乱众人视线,让所有人都习惯他们在战场上来回折返。等大家都疲惫的时候,弃就可以带着幽一行人大摇大摆穿越战场回到下危。
弃抬头看夜空,繁星银河已经初见端倪,时间差不多了。再看看四周,举着火把埋头翻找的人影凌乱散落,不走近了压根分不出谁是谁。
可以走了。弃低声呼叫:“老四。”
屠四在他身侧答应一声,拉住蓝山低语几句。蓝山举着火把飞快跑了回去,一路上经过的那些牧民看都没看他一眼。
无人说话,屠四和石头高举火把翘首期盼,只待蓝山把巫鸩和幽接出来就可以跑了。
不多时,营地那边几支火把飞快跑来。头前一个少年的脸被火把映照得分外清晰,石头憨憨地笑了起来,是幽。
他正要迎上去,屠四一把拽住:“不对,蓝山和巫鸩没来。”
三人一起看过去,果见两个戍卫模样的人一左一右,夹着幽一起前来。
弃大步迎上去,幽扑过来一把抱住他,拿腔捏调叫唤着:“大人,他们好烦……”他趴在弃耳边飞快道:“鬼方易把鸩姐姐带去大帐了。”
说罢他依偎在弃肩上回头看着那俩戍卫:“你们族长真不讲究,我是有主的人,不能陪他喝酒。”
弃看着那俩戍卫,沉声道:“怎么回事。”
俩戍卫赶紧解释,说族长在大帐中设宴等着右骨都云云。弃冷哼一声:“好啊,天晚有些寒了,正想喝口热的。走,一起去坐坐。”
这俩来传令的只是普通牧民,不是缁骑。对右骨都这样的贵人哪敢说什么,见弃同意,俩人赶紧带路,并不回头。后面几个人低声说了些什么,也都一概没听见。
路上,幽小声把经过说了一遍。
方才巫鸩刚刚苏醒,明就带着鬼方易的缁骑来了。先说设宴,看见巫鸩又说少个侍女持勺斟酒,不由分说便把人带走了。
鬼方易这是要干嘛?弃面色从容,心中飞快盘算着。
以前巫鸩与鬼方易说话从来戴着面具,应该不会发现巫鸩假扮过巫华。拉她去也许真是侍宴,弃知道鬼方易从不让女人服侍。
那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安抚鳏夫?亏他想得出这个借口。弃目视前方,嘴里的话却是对身旁三人说的:“蓝山和屠四在外面等着,有异动就学夜鸮啼叫示警。”
不一会到了帐外,鬼方易带着明迎出来,亲热地与弃携手入帐。幽和明互瞪一眼,谁也不挨谁,各自昂头跟在后面。
大帐中已经摆下不少坐毯,毯前各摆着些酒瓮陶豆。巫鸩手持铜勺立在角落,盈盈身影显得无比单薄。加上那些青紫血管还未褪去,张惨白小脸更是狰狞无比。
弃一进来就看着她,巫鸩低着头只不言语。
鬼方易察觉到了,一面落座一面揶揄道:“右骨都,你看男人的目光不错,挑女人的水平不行啊。怎得留了这么个丑女在身边?若不是我身边没得人用,才不叫使她。”
“那就叫她出去吧,我看着也心烦。”
鬼方易笑着摇头:“今天人多,得留个持杯奉盏的。”
俩人拉了一阵白天的闲话,只听外面报了一声七宗宗主到,呼啦啦进来几个人。鬼方易一拍手:“人齐了,开宴!”
鬼方九宗,除了赤鬼部的鬼方易,和在甘邑的白鬼部,其他七宗宗主尽数到齐。弃发觉这些人也不知是为何而来,都在询问试探。
然而鬼方易似乎是真的只为宴请众人。
肉脯、果蔬依次送进来,鬼方易安慰了弃几句,便示意众人随意吃喝。七个宗主开怀大嚼,巫鸩挨席持杯添酒,不多时,除了弃与鬼方易,其余人都吃得酣畅痛快,渐渐有了醉意。
酒吃半醺时,人最快活。玄鬼宗主喝得脸红耳热,见弃始终紧锁愁眉,遂举杯劝道:“右骨都,夫人死了你还得活,你这样哪是个头尾?来来来,今夜饮个痛快,明天我给你送十个美貌女子来!”
其他人也跟着起哄,唯独老阳鬼要笑不笑地看着他摇头。
“你倒机警,送自宗女子去做夫人,不就是想趁机拉拢右骨都么?啧啧,怪不得一上阵就拉稀屎,原来心思都用在攀关系抱大腿了!”
玄鬼宗主一蹦老高,杯盘撒了一地:“你个老东西说谁!”
“谁白天害死我三十精骑,我就说谁!”
老阳鬼丝毫不怵,起皱的手指直戳到对方脸上:“族长叫你我一起进攻侧翼,你可倒好,带着全宗被那雀侯杀得屁滚尿流!还得老东西给你断后!说你?!我就这里拆了你胳膊腿子下酒又如何!”
鬼方人崇拜实力,阳鬼部白天确实损失惨重。玄鬼宗主自知理亏,其他人一拉扯,就势坐下,嘴里嚷嚷着不理混人。
老阳鬼自持今日出了彩,意要压过众人一头。于是转身乜斜着弃想要刺他倆句,还未开口,一眼看见他陶簋中的肉,便咦了一声:“怎的你的吃食与我们不同?”
众人一起看过去,果见弃簋中所盛的肉颜色与自己簋中不同。不是鲜肉烤炙,倒像是放了盐腌制的肉脯。
弃的心思不在吃上,刚才只随意切了几块,并没在意是什么。如今被人一说,才发现自己的是肉脯。
鬼方易笑道:“因为鲜肉不够,我才给右骨都安排了肉脯。味道如何?怎的不吃?”
那肉脯虽然加了椒煮过,可还是有一股子淡淡的腥臭味。弃推不过,切下一块吃了两口,剩下的递给了幽。
“好吃,只是我心情不佳,无意饮食。”弃向鬼方易行礼:“若无其他事情,弃便先告退了。”
幽正使劲嚼着那块肉往下咽,听说要走连忙站了起来。
不料鬼方易一摆手:“莫急,我还没告诉你,这是什么肉呢。”
看见幽茫然不知,鬼方易开心地笑了起来,招手叫道:“明,你来说。”
明瞥着幽,慢吞吞地道:“说起来,这肉还是右骨都夫人给的呢。厉夫人从右骨都府的后院中挖出来,拿盐腌制了让我带回来的。”
后院埋的是……草儿。
第78章 血宴
这肉脯是从上城右骨都府的后院里挖出来的。
后院里埋的是草儿!
幽的脸白了。他跳起来往外跑,便跑边伸手往嗓子里抠。直吐得翻江倒海,双目噙泪。石头扶住他要问,明却从里面出来了,伸手将幽又拖了进去。
“没事,他吃得猛了。”
石头和屠四眼睁睁看着帐帘拉了下来,俩人面面相觑。屠四环顾四周,但见周围忽然多了许多戴兜帽的黑衣人。
这些黑衣人在夜色中几乎看不见,无声无息地朝着二人围拢过来。
“缁骑。”屠四啐了一口,歪了歪头道:“石头,准备好。”
外面的形势如何先不提,帐内的气氛已经与刚才截然不同。七宗宗主再无人喧嚣,各据一处静看着鬼方易与弃。
见幽回来,鬼方易颇为体贴地指示明挨着他坐下:“照顾好幽,他年轻,吃不得吓。”
明哼了一声,攥着幽的腕子坐在一旁。
安排完了幽,鬼方易看着弃,仍然是那张笑脸,只是眼中一点笑意也无。“右骨都,尊夫人在后院埋了些个什么,你知道吗?”
弃岂能不知那是草儿?
他强压住恶心,大方对上鬼方易的目光:“她在上城中时,我正在沚邑为您征战。想来那时厉夫人正代为照顾我那家眷,她知道是什么吗?”
“这事,厉还真的说了。她说尊夫人出走之后,她去您府中寻找,无意中发现一个新埋下去的大瓮。启开以后,里面是具尸体。”
宗主们一听尸体,登时议论起来,都盯着陶簋里的那块肉。只有老阳鬼觉得无聊,自顾自喝起酒来。
“尸体?是谁?”弃的惊讶无比真诚:“莫非……”
他皱眉思忖片刻,忽地凄然一笑,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哦?”鬼方易目光炯炯,死死盯着他。
“一定是我那亡妻不小心殴死了哪个奴仆。她胆子小,害怕惹事,这才仓促埋在后院。”
说着,弃声音发哽,一手捂住眼睛:“傻女子,她一直就是这样。”
猛汉落泪最为反差,可是也最能博得同情。
玄鬼宗主看不下去了,出声劝道:“族长,不过就是个奴仆,何必这样呢。右骨都为您卖命征战,便死上几个奴仆也不值得什么。算了算了。”
鬼方易不知可否,偏头看着幽:“当时你陪着主母在家,是这样吗?”
幽听声辨义,索性斜斜依在明身上,摇头娇声:“主母的事,我怎敢问……”说着还不忘飞个媚眼,气得明一抖肩膀就要摔开他。
众宗主趁机再劝,乱纷纷举着酒碗请鬼方易不要生气。鬼方易伸手一压,摇头道:“本来厉也是这样认为。但是,细看尸体之后,她发现了那尸体身上有些异样。”
“异样?”
“对,那是个年轻女子。脸上已经全被利器划花,分不清本来面目了。”
巫鸩猛地看向幽,少年还是一脸无辜。
“不过那女子的致命伤应该是腹部两处刀伤。”鬼方易的声音冷了下去:“巧的是,明曾奉我的命令杀过一个人,那人挨的两刀,和这个女子伤的部位完全一样。”
鬼方易笑容褪得一丝不剩,直直逼视着弃:“右骨都,这女子到底是谁?!”
当初明奉命刺杀大巫祝,结果却杀了假扮大巫祝的草儿。厉夫人为保住自己性命,拼命要证明妇纹一行人是细作,发现尸体的伤口之后便盐腌着保存起来。一直等到今日才送来。
可这一切,弃都不会承认的。
他坦然摇头:“不知道。”
鬼方易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手中陶碗啪的一声摔在地下:“拿下!”
犹如号令一般,外面一阵夜鸮啼叫,数个缁骑冲入帐中直扑向弃。众宗主有的要起身,老阳鬼低喝一声“是缁骑!不要命了!”七个人立即退在一边。
另一边弃已经和缁骑动起手来。幽在缁骑冲进来的时候便拔出了刀,然而明却紧紧缠住,与他斗在一起不能分神去救弃。
缁骑身手果然毒辣,招招都冲着死路去,弃躲过迎面一拳。背后却又挨了一脚,一个站立不稳向前扑倒。四个缁骑一起压上,揪住一通暴捶,反剪了双手按在地下。
鬼方易哈哈大笑,低头欣赏着弃流血的面孔道:“敢骗我的人都死了,你也快了……”
“是吗?”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鬼方易一惊,待要回头已经来不及,后脑上嘭的一声挨了重击。整个人向前趴去。
巫鸩扔了铜勺,揪住他的衣服向后拖。帐中人大惊,高呼着放手向她扑去,巫鸩揪下鬼方易的铜刀抵在他下巴和脖颈交界处。
“退后,放了他倆。”
明怒骂道:“哪来的女奴!还不放开族长!”
巫鸩一用力,铜刀直直向上顶入,刀尖轻轻捅入鬼方易颈子里。
“本女奴恰好知道,这个部位是最软,最容易下刀子的。再不放手,我现在就弄死他。”
此时鬼方易已经缓了过来,想要说话,那刀刃却卡在肉中,疼得只能咔咔发声。他怒视明,连挥舞带比划。
明会意,只得喝令众人放开弃。幽飞奔过去扶起他,弃咬牙道:“我外面的同伴,让他们进来!”
鬼方易愤怒不已,巫鸩再一使劲,疼得他只好忍怒默许。
石头和屠四已是打了半天,俩人摔进帐来,与弃站在一处。七个宗主各自拔刀在手准备救援,老阳鬼却止住了他们,自己上去与弃谈判。
“右骨都,今天这事是个误会。还是不要闹大,放了族长,我保证你们全都安然无事,成吗?”
弃冷笑。“老阳鬼,别来这套。鬼方易的为人,九宗谁人不知?薄恩寡惠,睚眦必报!我放了他,怕是连这个门都出不去!”
“那你想怎样?外面八宗人马、百族联军,你以为你能出得去?”
弃笑了,伸手揪住他:“是出不去,但是有你呢。”
老阳鬼大惊,急忙反抗。石头扑过来反手按住,铜刀卡在他颈子上,屠四协助巫鸩制住了鬼方易。
弃回身看着帐中众人,他血流满脸,火光之下犹如鬼怪般骇人。
“都听清楚,不按我说的做,他们两个一个也活不了!”
弃的目光扫过那些蠢蠢欲动的宗主,警告道:“我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别做梦,有缁骑看着,就算鬼方易死了,你们几个也没希望坐上族长的位子!乖乖配合!”
众宗主的心思被说穿,各个恼羞成怒谩骂不已。明啐了一口,怒骂道:“要是今天族长有什么意外,我把你们全宰了陪葬!”
弃欣慰地拍一拍手:“那么,走吧。”
星河璀璨起来,划过夜空,长长地蜿蜒开去。鬼方营地里,多数人已经睡了。星辉和篝火的映照下,有一行人骑着马慢吞吞地向战场另一端走去。
第79章 出逃
三十个缁骑、七个宗主外带一个族长。
若在白天,这么显赫的“护送”队伍必定会引起一片骚动。可惜现在是晚上,除了零星几个值夜游动哨,没几个人留意他们。
这些人里头,缁骑们最安静。他们的弓箭都被卸掉了,只有几个人带着铜刀。三十个人形成一个圆圈走在最外面,脚步悄无声息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
那几个宗主就不淡定了,不住地小声咒骂着,也听不清是骂弃还是骂鬼方易。
可是没办法,弃押着鬼方易,缁骑押着他们。宗主们只能过过嘴瘾,愤愤地替人牵着马,老阳鬼是个例外,石头挟持着他和鬼方易走在一排。
鬼方易始终沉默着,任屠四怎么拉扯推搡都不说话。反倒是跟在一边的明比较急躁,不住嘴地威胁着屠四。
屠四不耐烦了,手上一使劲,铜刀往鬼方易腰里又顶进几分。
鬼方易哼了一声,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屠四呲牙一笑,一副混不吝的模样。鬼方易回以冷笑,转向走在前头的弃。
“马羌弃,你这是要去哪?”
此时一行人已经穿过了营地,再往前走就是战场了。战场后面,就是下危。
“或者我该问,你到底是谁?”
弃停了下来。马羌二字提醒了他,自己能混入鬼方全是因为牤拿薰育部为自己做保。如今要是径直赶回下危,自己的身份一定会被拆穿。
那留在鬼方营地里的薰育部一定会受牵连。
鬼方易太精明了,必须得死。
弃眼神一变,屠四立刻把铜刀横在了鬼方易的脖子上。明怒喝一声逼上来,鬼方易却笑了。
他两手一摊,大方道:“来,动手吧。”
“不过杀我之前,你得知道两件事。”
“什么。”弃示意屠四稍等。
“第一,我死了,也轮不到你做盟主。”
鬼方易盯着弃,见他毫无反应便慢慢试探着往下说:“百族和鬼方的所有族长、千夫、百夫都有各自指令,无论我是死是活,他们都会遵照命令出战。”
“你死了,他们也就散了。”
鬼方易眯起眼睛,笑着摇头:“弃,咱们相处的时间太短,我还没发现你居然这么天真。你以为他们是为了我才来的?他们是为自己!他们奋勇征战,是为了土地财富,是为了自己!
我死了,他们只会更坚决地与殷商作战。这样,那个最强者才能就地接替我,做西北百族的盟主!”
他回头环顾那几个宗主,语带讽刺:“就连这几个,哪个不是这般心思?”
弃不置可否:“第二件呢?”
“第二,我与龙方、甘邑自有联络方法。如果他们连续三天都没收到我的指令,就会各自方便行事。”
鬼方易嘴角的小痣翘得分外嚣张:“龙方嘛,最大不了就是毁坏殷商的运铜路,砸毁铜矿。不过鬼牙就不好说了,他已经在甘邑了。甘邑离殷商内服可是没多远。”
“说完了?”弃睥着他:“满嘴废话,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俩人四目相对,一个竭力试探,另一个不动声色。除了巫鸩,其余人都听得莫名其妙。
屠四看着鬼方易,又看看弃,忽然明白过来——鬼方易说这么多都是在试探小王的身份!
他先说百族盟主,见小王完全无意,便又说龙方、甘邑对殷商的威胁。若是小王露出一点点紧张神色,鬼方易就能猜出他是商人。
这个人!每句话里都有套子!
屠四手心出了汗,攥紧刀子抵住鬼方易的喉咙叫道:“族长,别跟他废话!杀了省心!”
鬼方易不徐不疾,饶有兴趣地问:“族长?哪一族?你们真是马羌人吗?”
这一句话让所有人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缁骑和众宗主怒视着弃一行人,明的脸色已经垮得变了形,恐怕一回去就要找薰育部的麻烦。
对方的反应让鬼方易很满意,他笑了起来:“弃啊,你骗不了我,谁都骗不了我。”
没等弃回应,巫鸩忽地扒开他冲了过来,劈面就给了鬼方易两个耳光。
“你!”鬼方易怒不可遏,可下一个字还没说出来就又挨了两巴掌。明拔刀向巫鸩扑去,幽眼疾手快,挥刀挡开,展臂一旋,死死卡住了明。
巫鸩扬起下巴,睨着狼狈的鬼方易冷笑道:“你真以为自己算无遗策?告诉你,瓮里那个女子很早就骗过了你,我们能混进来,全靠她的暗中配合。蠢材!”
鬼方易双眼瞪得老大:“不可能!她是谁?”
可是巫鸩却不再理会,转身对弃行了个抚心礼:“族长,答应龙方伯的事已经做到了,咱们走吧。”
弃立即了然,点头应允。
巫鸩随即喝令缁骑把各自的脚拴在一起,又让蓝山把六个宗主和鬼方易捆在一起,单留下一个老阳鬼。
老阳鬼一看势头不对,拼命挣扎起来。巫鸩在他后脖颈上猛劈一掌,令石头把老头绑在了马背上。
“放下阳鬼宗主!”“你们跑不了!”被捆在一处的宗主们扑腾起来。
巫鸩看了屠四一眼:“再有聒噪的,割一只耳朵。”
“好嘞!”
这下就顺利多了。不多时,两堆人柱捆扎完成。弃喝令众人上马,屠四爬上了绑着老阳鬼的那匹马。
巫鸩与弃对视一眼,一抖缰绳跑在最前面。其余人跟着她,背对下危朝着北面的大山疾驰而去。
眼见得这些人跑得快没影了,鬼方易挣扎着站起来咆哮道:“那女子是谁?!是谁!!”
没有回应,六匹快马顷刻之间就消失在夜色中。鬼方易混身发抖,神情狰狞如鬼咬牙切齿道:“缁骑听令!不惜代价!给我追上这些人!!全部杀掉!”
众缁骑轰然答应一声,飞快斩断绳索。明刚把鬼方易解开,就被揪住领子拽了起来:“你也去!带够人手,把弃和那个丑女人给我带回来!我要活煮了他们!”
一众缁骑拍马离去。鬼方易双目赤红,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敢骗我的人,都得死!”
再说弃六人向北飞驰,没多远便听得水声潺潺,原来到了河滩洼地。
那条小河滩上全是石头,马匹无法前行。巫鸩叫着众人下马,屠四拍醒了老阳鬼,拖着他一起抹黑蹚水过河。
其时已近深夜,月光黯淡下去。地上的万物都模糊成了黑影,小河对岸一片黑黢黢的树林,不远处那片起伏的黑影高耸入云,不徐不疾地向远方延绵开去。
六个人牵着双手反绑的老阳鬼过了河,老阳鬼的嘴巴被堵住,呜呜叫个不停。可惜没人理他,所有人都在瞪着眼摸黑前进。
蓝山一脚踹进草窝里,惊起了一只狐狸。屠四吓了一跳,蹦到一边又踩到了石头的脚。幽终于忍不住了,问道:“鸩姐姐,咱们这是要去哪?带着这老头干嘛?”
没回答,巫鸩正弯腰拨开面前的一蓬草。弃替她回答:“去井方。”
井方?
众人都愣了,去井方怎么往这里走?连蓝山都忍不住问:“可是,井方不是该从下危走么?这……这个方向是往太行山里去啊。”
弃看着巫鸩,笑而不语。
此时巫鸩已经踩平了前面的路,转过头擦了把汗,说:“去井方的路不止一条。你们以为为什么要带上他?”
她指着老阳鬼。众人一起往那边看,屠四把老阳鬼提溜起来,老头俩脚乱踢,呜哩呜噜不知说的什么。
“您的意思是……”屠四晃了晃老阳鬼。
黑暗中,巫鸩缓缓颔首,弃替她回答:“对,老阳鬼知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