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石井
大邑商西北与鬼方南部接壤,百年来相安无事全靠一座太行山天险阻隔。
此山山势挺拔险峻,西面是鬼方,东面是大邑商。唯一连接二者的“门户”就是下危。井方在太行山东面,弃一行人在西面,若要去井方,下危是唯一的路。
但是弃和巫鸩却放弃下危,转道沿着太行山行进,这怎么走?难道翻越太行山?
夜幕深沉,大山寂寂无声。众人仰头看着巨龙一般盘桓在半空的黑色巨影,都没了言语。
还是屠四先开了口,他一手拽着老阳鬼,急道:“小王,你们不是认真的吧?这山,从没人能成功翻越过。”
这声小王一出,老阳鬼的眼睛就瞪得溜圆,只可惜林中星光黯淡看不清楚,不然这幅尊容还真够瞧的。
弃一伸手,把他嘴里的布团拽了出来:“老阳鬼,用到你的时候到了。”
原来弃之前参加鬼方的四角议事,听说老阳鬼年轻时跟着老宗主去过井方,下来之后就和巫鸩提了一句。也是巧了,巫鸩潜入鬼方宗庙比他早,曾听离夫人喝醉的时候提过当年的事。
“当年,他们不是从下危走的。他俩在太行山中迷了路,绕了许多时日最后居然翻越了大山到了东边,而山那边,正好是井方。”
弃补充道:“只不过这事,老阳鬼一直瞒得很结实,鬼方易从来不知道罢了。”
原来如此。
众人面上都有了喜色,屠四最高兴,揪住老阳鬼晃了几下:“失敬失敬,原来你还认得路啊?行,不算白驮了你这么远,快快,带路!”
老阳鬼呵呵冷笑,也不说话也不动,慢悠悠地清起了嗓子。喉管里咯咯咔咔响成一片,听得人直犯恶心。
他是想拿拿架子多抻一会儿,可惜弃却没那个心情。巫鸩看了他一眼,凤眼一扫,吩咐道:“幽,割他一只耳朵。”
“好嘞。”折磨、暗杀可是幽的本行。老阳鬼还以为对方是要吓唬自己,不想幽手腕一动,自己的左边耳朵就是一凉:半个耳垂已经到了幽的手里。
老阳鬼张嘴哀嚎,屠四一把将破布又回他那大嘴里。还威胁道:“我这兄弟刀可快,这可只是个耳垂,你要再不指路,他下一刀就要你的整只耳朵啊。”
“你们……是什么人呐!”老阳鬼唔噜着听不懂的话,这群人怎么比鬼方易还不讲理!
幽擦着刀向他弯下腰,老阳鬼一面躲一面拼命点头。幽媚气一笑:“这才乖。”
蓝山给老阳鬼胡乱包扎了一下耳朵,推着他走在前头。众人点起三支火把,互相搭着肩背向林外摸索走去。不多时,火光便消失在密林深处。
夜色依旧,河水汩汩流淌,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秋虫鸣叫,微风轻催,忽地,一阵纷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后在小河另一边停了下来。
是缁骑。
五十个缁骑带着数条猎犬气势汹汹扑将过来,猎犬焦躁不安,冲着河水汪汪嗥叫。明从马背上跳下来,举起火把向水面照过去。
火光落在河面上,河底的石头清晰可见。昏黄的余晖映出了对岸的森林,明低头看着那几条狂叫的狗,又看看对面。
“看来是过河了。”
有个缁骑远远叫道:“大人,岸边有几匹马,正是被马羌人偷走的那些!”
火光悠悠,明的脸一半隐在黑影中,愈发显得阴晴不定。他掏出一块碎布,这是打斗时从幽的衣服上扯下来的,放在一头最大的黑色大狗鼻子前。
那大黑狗摇着尾巴嗅了一会儿,忽地昂头冲着对面狂叫不已。明拽住它,回头吩咐道:“所有人下马,步行过河追击!”
说罢,他牵着那条急躁的大狗当先一步跳入水中。
趟到对岸,那狗埋头在地上一通儿嗅。明打起火把给正在过河的缁骑照亮,就听背后一阵狂叫,那大狗在地上发现了什么。
明走过去俯身查看,却见一个小小的什么东西滚在地上。他捡起来吹掉草屑,却原来是一块极小的肉粒,血迹还未干涸。
其他人陆续过来,当中一个黄发花臂的缁骑走过来,明把这东西递给他:“像什么?”
花臂缁骑举在火下掂量一下,递回去道:“耳垂,刚割下来不久。马羌人起内讧了?”
明举着火把照亮四周,摇头道:“没有打斗痕迹,不像是内讧。”
“那就……”花臂缁骑笑了一声:“不是内讧,那就只能是老阳鬼。你看这肉上的褶子,都松了。”
马羌人折磨老阳鬼干嘛?明一点不担心那老头,只是奇怪这些人为什么要这么费劲,带上这个累赘也不弄死,又是劫持又是威胁。
莫非这老头身上有什么秘密?
还有,这些人到底是谁?难道真是龙方伯派来的?可他为什么要这样?
一时理不出头绪,明只得先丢开。众缁骑清点了人数,牵着猎犬朝着大山一路追去。
这一夜还算安静。弃一行人漏夜不停的赶路,直到东方泛白才停下来休息。
众人歇在山脚一处开阔的旷野之中,蓝山和屠四给大家分了些肉干酒浆。幽靠在石头肩上打起了瞌睡,老阳鬼双手被绑在前头,一双眼睛没个准数,四下乱瞟。
巫鸩哼了一声:“男人老了都这么难看吗?这么一比,大巫朋可爱多了。”
弃把老阳鬼的脑袋转向一边,对巫鸩献媚道:“他不代表所有男人。不信你看看我,我老了以后就挺好看的。”
巫鸩起身走开了。
一路上,巫鸩始终与弃保持着距离。二人的谈话从来只限制在公事上,弃只要显示出一点点亲密,巫鸩立刻就会拉下脸来。
冲锋陷阵,弃没话说,可是佳人心思实在难猜。弃一点办法都没有,索性开始审问老阳鬼。屠四正嫌石头和幽俩人腻歪,也跑来这边凑热闹。
有大牲口好干活。在屠四的“热心帮助”下,老阳鬼很快就全招了。
他和老族长当年是沿着太行山向东行进,不小心误入一处绝壁。那绝壁四面皆是石头,寸草不生,他俩在里面挣扎攀爬了数日才钻出来。
谁料出来之后才知道他们已经穿过太行山,到了东坡。
“真的一根草都没有。那地方四面都是陡峭的石壁,人在里面抬头看不见天日,活像是掉在个石头井里。”
石头井?
弃听得直皱眉头,转身看看那无边无际的大山,淡蓝色的晨雾涌起,大山的青翠轮廓逐渐清晰起来。
放眼望去,满目苍绿,哪里有不生草木的地方?
屠四把指关节捏得咔吧响,老阳鬼立刻指天指地的发誓:“我真没说谎!图什么呢?我都这样了,还敢骗你们么?”
“从这里到石井大概有多远?”
“哎呀这个……”老阳鬼眼珠又开始转,屠四一捏拳头,老头赶紧缩脖子:“等会等会,我得看看地形啊。太远了……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他站起来四下打量,半晌哎呦一声,指着东边一处道:“那座山我记得,长得很像一对母子。过了那座山再向东走,看见一处山峰就快到了。”
这个笑容实在太欠揍,屠四一脚把他踢躺下了:“到美人那还得多久?”
老阳鬼在地上翻了两下,仰起来露出个古怪的笑容:“你们永远也到不了。”
了字落地,一支冷箭忽地从他背后射出,直奔屠四面门。弃大吼一声撞开他,就见几十个黑衣缁骑犹如平地冒出来一般,向着这边飞奔而来。
“快跑!”弃大声吼道。
第81章 踪迹
缁骑早就发现了这一行人。明刻意压住了脚步躲在后面,就为了听清楚这些人到底是谁。
他了解鬼方易。那个男人看似强悍,其实极其自负,心思又密。如果不搞清楚这些骗子的来历,鬼方易一定会纠结到死。
可这些“马羌人”实在狡猾,缁骑略靠近一点,就有人察觉。
好容易等这些人停下来休息,明以为终于能听到点东西了,没想到离得太远听了个寂寞。
也不算太没收获。明隐在幽和石头附近的草丛里,这俩人的对话倒是听了满耳朵。
那个方脸的憨头青年居然是周族人!还要带幽回邠邑。明愈发疑惑,这群人难道不是一个族裔的?
越听越迷糊,那俩人居然还腻歪在一起了。明看得火起,回头比了个手势,立即有缁骑搭弓上箭,瞄准了正在作弄老阳鬼的屠四。
一箭落空,弃大声招呼众人快跑。
第二波箭雨劈头盖脸齐射过来,咻咻之声不断。幽小腿中了一箭,登时倒了下去。弃扒开石头,一把扛起就跑:“快!进山!”
众人舍命飞奔,唯独巫鸩缩在一块大石背后拉开长弓,瞄准了大笑的老阳鬼。
“你们永远也到不了!哈哈……嘎……”
巫鸩一箭截住了他的话头。
长箭稳稳戳进老阳鬼的喉咙,老头抱住脖子在地上打着痉挛,不多时,地上便被他扑腾出了一个诡异的血符。
明一声吆喝,七八个缁骑向她直扑过来。巫鸩翻身站起,一边后撤一边连发两箭。
两个缁骑应声扑倒,剩下的人怒吼着冲过来,巫鸩转身就跑。
多亏她的拖延,其他人此时已经跑进了林中。那林子顺着山势一路向上,直铺山巅,林中枝叶繁茂,只要跑进去,弓箭就没了用处。
可是弃护着幽进了林子里才发现没有巫鸩,转身又冲了出来。
他一眼看见巫鸩身后那几个缁骑,立刻从背后拽过长弓瞄准便射。距离太远,头几箭全都落空,只有一个缁骑胳膊中箭,步子略缓下来,其他人依旧紧追不舍。
弃甩开长弓飞奔过去,一路大吼:“我在这里!都冲着我来!!”
其时明正在撅老阳鬼喉咙上的箭杆,转头一看弃居然自己跑回来了,喜得立刻丢下老阳鬼冲了过去。
“马羌弃在那里!抓住他!还有那个女人,俩个都要活的!”
几十名缁骑一起扑过去,追捕巫鸩的缁骑也有一半转向了弃。
但巫鸩身子极虚,到这里已是跑不动了。一个身高体壮的缁骑伸出手去,一把揪住了巫鸩的发辫。
他使劲一拽,巫鸩向后直跌下去。弃被一群缁骑拦住无法支援,急得连声呼喊:“放开她!冲我来!”
明当胸一刀刺来:“好啊!”
弃堪堪躲过,忽又听身后异动,急忙侧身将将避过一刀。众缁骑发一声喊,将他围在当中。弃眼前密匝匝一片墨纹面孔,一点儿也看不到巫鸩了。
其时巫鸩已经被那人拖着头发拽出几步,她忍痛挥刀向头顶捅去。那人一松手,另一缁骑上前一脚蹬下来,巫鸩连忙翻滚躲过。
就这两步,巫鸩便已眼前发花口中泛苦。她拼力要站起来,可双臂不停打颤,撑了几下,终是塌了下去。
一个缁骑从腰间取下石斧叫道:“还跑?按住了!我来砸断她的腿!”
几只大脚从四面落下,把巫鸩踩在地上。她拼命挣扎,胸前衣襟敞开一半。一个缁骑蹲下按住她的腿,淫笑着催同伴快点动手。
“这女人身上还挺白,废了之后先让我玩玩。”
“好嘞!”
石斧猛地砸下来。
男人的惨叫声突兀响起。弃踹开眼前一个缁骑,正看见蓝山挡在巫鸩面前。
石斧丢在一边,两个缁骑躺在地上扎挣。蓝山和按腿的缁骑打在一处,没两下,那缁骑便被捏住了脖子,惊恐地看着蓝山的手向着自己的眼窝戳来。
“啊啊啊啊啊……”
那缁骑捂住脸打起滚来,蓝山一甩手,俩血糊糊的眼珠子滚在了地上。接着,他背冲巫鸩蹲了下来,催促道:“大人,快上来。”
蓝山背着巫鸩站起来的时候,屠四正好加入弃的战团。
刚才被偷袭已经让屠四很是不爽了,一个不留神,小王又被人围攻了。屠四哪里忍得下这口气?一脚踹倒一个缁骑,挥刀便刺。
铜刀短小,屠四觉得不过瘾。便与一个缁骑夺起了斧子,那缁骑力气也大,嗷嗷叫着与他对峙。屠四僵持一会儿,忽地一呲牙,对他笑了笑。
然后一头磕在对方面门上。
石斧到手,屠四甩开了臂膀大砍大杀。
缁骑是鬼方易培养来暗杀的队伍,以射术和阴损招术见长,遇见屠四这种不要命的正面刚法,一时有些招架不住。
不多时,尽管明连声催骂,包围着弃的缁骑们也还是渐渐松了开来。弃擦了一把脸,发现眼前居然有了一处缝隙。
这一线松懈就足够了。
弃高呼一声,撞开身前的两个缁骑率先冲了出去。屠四紧跟其后,劈砍着为他断后。
好容易追到手,哪能轻易让跑了?明紧追不舍,屠四挥斧来砍,他原地一转,绕过屠四朝弃抓了过去。
斜刺里忽地飞来一箭,明急忙缩回手。一抬头,迎面又是两箭。那花臂缁骑在后面大叫躲开,只见数支铜箭从半山腰的林间咻咻射出,一时分不清里面有多少人。
难道林子里有他们的援军?明向后撤了两步。
就这么一犹豫的功夫,弃和屠四就已经冲入了林中。明怒不可遏,发令继续追击,那花臂缁骑却拉住了他。
“大人先别冒险,你看看这山。”他指着林子。但见山高万仞,浓阴遍布满是苍绿。“有没有追兵先不说,一旦进了林子,弓箭就没了用处。”
“族长要他们死!”
“是,所以咱们得先知道他们要去哪里。这山间地形,毕竟咱们比马羌人熟悉一些。”
明顺着他的示意回过头,看向蜷在地上抽搐的老阳鬼。
老阳鬼已经没救了,破烂的喉管只能发出一点模糊不清的呜噜声。花臂缁骑在他耳边大声问:“他们是谁?要去哪?”
得到的回答是一声声倒噎气。老阳鬼伸手抓向明,俩眼珠子几乎迸出眼眶,嘴里发出一阵谁也听不懂的词:“唔噜……额……咯……”
明扒开他的手,催问:“马羌人要去哪?”
老阳鬼急得倒噎气,死命地比划着。明看着那手势,忽然道:“你是说……你那两个儿子?”
可怜天下父母心。老阳鬼一直伏低做小,为的就是死了以后能让自己儿子继任赤鬼部宗主。如今他死在眼前,俩儿子还在下危鬼方易的手底下,叫他怎么能安心去死?也只有挣命来求明了。
毕竟眼前只有明还能在鬼方易面前说上话了。
老阳鬼死撑着一口气,要拿弃的去向来换两个儿子的前程。
明心知鬼方易肯定不会再放任阳鬼部自治,但眼下为了换来情报也只能装模作样答应了。
他保证一定会把话带到族长面前,还举手起了个誓。老阳鬼这才满意地一呲牙,猛地一拔,把喉间那半只残箭拽了出来。
老阳鬼梗着稀烂的脖子,鲜血从那窟窿里喷涌而出。他抬手指向大山,发出了一声瘆人的声音。
“西……井,井……浮!井方!”
ps:长假后的第一个周末终于来了。各位读者上学的工作的都辛苦啦。
明天休息一天,周末快乐。
第82章 石头
那一箭正射在幽的小腿肚子上,所幸的是没有伤到骨头。
众人不敢停留,石头和幽那零散几箭只能暂时唬唬人,等缁骑明白过来就完了。弃急令快走,大家都向前头去了,唯独石头站着不动。
弃再催,石头忽然一转身给巫鸩跪下了,一只手指着幽腿上的箭。
幽先是一愣,接着开始大声骂他笨蛋快走。
这犟小子把巫鸩逗乐了,她莞尔一笑:“放心,我看过了问题不大。这里取箭不安全,等甩掉缁骑,我保证医好他。”
石头给巫鸩磕了个头,红着一张方脸膛背上幽走了。屠四听着幽骂得有趣,呲牙道:“想不到啊,我一直以为好看的人都不会骂人嘞。想不到幽这么漂亮,骂起人来也挺了得。”
没人理他。
巫鸩虚得厉害,弃想背着她。不料巫鸩却不肯,打开了弃伸过来的手。
“集中精力认路吧,大家的命都在你手里。蓝山背着我挺好。”
巫鸩咳了两声,催促蓝山快走。
蓝山只得从命。五大三粗的汉子,就这两步便走得浑身是汗——能不害怕吗?小王瞥他的眼神都变了。
一行人穿过了森林下至山脚。太行山浩荡高耸,弃决定不贸然上山,只在山脚下沿着山势前行,寻找老阳鬼说的那个“美人峰”。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升至中天。屠四爬到一棵两人合抱粗的大树上眺望了半天,没见有缁骑追上来,便圈起手指吹了个呼哨。
哨声落在树下,巫鸩对弃点一下头:“安全。我给幽拔箭,你先去前面探探。”
拔箭疗伤这事,其实弃也干过。但是巫鸩拒绝他帮忙,明显是不想让他呆在身边。
弃蔫蔫起身,忽看见蓝山端着巫鸩的草药布袋站在一边,便瞪他:“让石头捧着,你跟我去前面找路。”
前头的路愈发难走,地上的石头越来越多。有些地方甚至看不到土,各种荒草从石头缝里拼命伸展,枯黄和苍绿交融蔓延,遮住了地面的真实路况。
石头比土地硌脚,弃很快就发觉脚下的状况变了。他拨开杂草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快到了。”
按照老阳鬼所说,有一处石头井一般的豁口能横穿太行山。“井壁”上寸草不生,四面连同脚下都是石头。弃一直疑心他说谎,不料这太行山越朝北走,居然真的石头越多。
而且这些石头还与别处不同。褐、白两色夹杂呈现,层层叠叠的,像是许多片饼糍被压在了一起。弃抠了抠一块大石,发现那些石“饼”极平整,使得力气大了还能被揭起来。
“这石头好啊。这要是能揭下来一片大的带回去,就能给我姐姐当屋顶了。”
蓝山捋着胳膊跃跃欲试。
弃拍拍他:“这个太小,当屋顶差点意思。回去以后我赏你姐姐一座大宅,连你父母和你都能住得下。”
“哎,哎,多谢小王。”蓝山以为弃会难为自己,没想到他连提都没提。
憨汉子觉得不好意思了,主动解释道:“小王,那个,来下危的路上我虽然和巫鸩大人假扮夫妻,但我真没敢靠近她。今天也是着急了……”
“我知道,别瞎想。”弃指着前头让他看:“你看看,后面那山,像不像个美人儿?”
蓝山凝神分辨半天,忽地一拍大腿:“像!真像!您看那山峰,真像巫鸩大人侧卧着在休息……”
他赶紧捂住嘴。晚了,弃瞪了他一眼,转身回去了。蓝山赶紧跟在后头,弃止住他:“你在这儿等着,我带他们过来。”
蓝山眼巴巴地看着弃的背影走远,忽然伸手抽了自己一嘴巴,骂道:“打你这张嘴!什么不该说说什么!”
一错眼,蓝山瞥见路边那块层叠结构的大石头,顿时又高兴起来。兴致勃勃地开始抠那石头上的缝:“给姐姐做房顶多好……”
另一边,巫鸩已经把箭头取了出来。幽的小腿肚子被割开又敷药包上,疼得连嘴唇都成了白色。
巫鸩从屠四那要来最后一皮囊酒递给他:“喝吧,止疼。”
幽摇摇头,看着自己被包得粗了一圈的小腿,自嘲道:“以后要变成瘸子,我就跟着鸩姐姐学习巫步,做个小族巫也能吃饱饭。”
巫鸩拍拍他,起身走开了。
一直沉默的石头突然说了一句:“不用你干活。我家有田,我还能做戍卫赚黍米,能养活你。”
幽擦了擦眼睛,傲娇道:“不够,你还得天天吹埙给我听。”
“嗯。”
“嗯个屁啊!行是不行啊!”
“好。”
“你这个石头人!嘴笨手笨……”
俩人的争吵声低了下去,弃回来了。见幽已经包扎好,便催着大家继续出发。
“老阳鬼说的那山还真有。只是看上去有点远,咱们赶紧走。天黑之前得找个安全地方安顿一下,跑了一夜必须得休息了。”
众人抓紧收拾,把沾了血污的碎布扔掉,又踩灭了消毒的篝火。巫鸩帮着石头背上幽,一转身,无视蹲下来的弃,拄着根长树枝向前走去。
弃扎好了架势等着背巫鸩,结果人家自己走了。他赶紧追上去:“我背你啊。”
“……”巫鸩埋头往前走,理也不理他。
弃还要说什么,屠四的声音打断了他:“有狗追来了!快跑!”
众人大惊,弃大喊:“石头!往前跑!蓝山在前头等着!”石头背着幽发力狂奔,屠四从树顶上滑下来,边跑边喊:“是缁骑的狗!好多条!”
“缁骑呢?有几个?”弃扶着巫鸩便跑边问。
“还没看见人,只看见了狗!”
巫鸩站住了。弃和屠四见她突然停下也赶紧折返过来,弃第一个明白过来,一把抓住她:“不行!你不能再用兽铃了!”
“你还有别的办法吗?这些狗不死,他们总能找到我们。”
屠四叫道:“我可以射死那些狗东西!大人你不要再控兽了!”
“咱们的箭不多了,不能浪费在狗身上。”巫鸩一把抓住弃:“你倆配合我,用最小的损失解决这些狗……”
缁骑养犬就是为了追踪使用。明带出来的这些狗都是其中的佼佼者,能寻踪能扑咬,没有主人的命令绝不妄动。
明怕跟丢了弃,便把这些狗先放了出去。它们在前头追踪,用叫声给缁骑指路。
就是这一点点距离,给巫鸩创造了机会。
狗群吠叫着飞奔而来,巫鸩坐在树下,淡然地看着这些呲牙狂吠的畜生。一见巫鸩,领头那只大黑狗昂头狂吠几声,当先冲了过来。
兽铃叮当一声轻响,大黑狗一愣,生生停住了狂奔的脚步,在地上滚了几圈之后乖乖地趴了下来。
铃声悠扬,其余的狗也都纷纷停了下来,围着巫鸩横七竖八地趴成一片。巫鸩大叫道:“动手!”
屠四和弃从两边跳出来,抄起石斧向着那些趴得老老实实的狗群砸去。
狗群想反抗,为首的大黑狗呲着牙发出呜呜的咆哮声。可是兽铃让它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两个人挥舞着石锤砸向自己。
常年征战的人出手就没有虚招。屠四和弃专瞄狗头,一锤一个,不多时,遍地都是脑袋崩裂,蹬腿抽搐的狗尸。
明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好容易训出来的狗,一下全交代了!.明气得回头抽了那花臂缁骑一巴掌:“你出的什么主意!狗都没了,怎么找人!”
花臂缁骑挨了打,倒也不恼:“大人,没了狗也不要紧,咱们已经派人回去通知族长了。相信他定有安排——毕竟,去井方还是得从下危走顺一些。”
“不行!我一定要杀了这些人!老阳鬼指的方向是这边,沿着谪个方向追!”
说着,明吆喝着众缁骑继续向前追。花臂缁骑苦劝不住,只得跟着一起向前。
这一块原是处峡谷,正在两山之间。只一条道向前,没有其他岔路,倒是方便追踪。众缁骑在石头中间蹒跚前进,然而跑了许久看不见人。
明爬上路边一块略平的大石头,朝着前方望去。单见山间一片苍茫,哪有人的影子?
就算有,也不知道是藏在哪一处树下。
花臂缁骑在底下仰视他:“大人……”
“闭嘴!继续追!”明一跺脚,跳下大石向前跑去。花臂缁骑摇摇头,带着人追了上去。
顷刻间,峡谷中只余秋风虫鸣之声。
又过了一会儿,一声极细的动静打破了峡谷的宁静。
明刚才站立的那块大石头缓缓动了起来。表面越裂越大,最后,石头里面居然露出了一处极大的空隙,弃从里面爬了出来。
待确定无事,他伸手从里面拉出了巫鸩。接着屠四和蓝山又帮着幽和石头也爬了出来。
原来明刚才站得不是一整块大石,那地方本是几块乱石,中间有些空隙。蓝山恰巧从另一块大石头顶上揭掉了一大片石块,见来人追的急,突发急智招呼大家跳进去。这石片就遮在头顶做了“屋顶”。
可惜明心急追踪,全没主意脚下。
危机结束,众人爬出来。弃笑道:“好小子,我记住了,回去一定给你座大房子!有大屋顶的大房子!”
蓝山摸着脑袋,憨憨地笑了。
第83章 交心
缁骑向北而去,“美人峰”方位则偏东北。弃不能再沿着峡谷底走平路,遂决定向东翻过一座小山之后,再寻路径。
太行山重峦叠嶂,大小山峰突兀交迭。弃选择的这座小山在这一带山里顶多算个小山包,可就是这样,众人也用了大半天的时间才到达另一面。
不为别的,就因为幽和巫鸩这俩伤员。
幽还好,虽然血肉模糊的看上去很吓人,但毕竟属于皮肉损伤,没有伤到筋骨。巫鸩为他处理及时,只要足够留神、按时换药就没什么问题。
但是巫鸩的伤就不同了,兽铃导致的损伤是内部衰竭,没得救。
巫鸩越来越虚弱,最明显的就是她脸上的血管青筋消退得越来越慢。因为控象爆出的血管刚消下去一半,这次控狗就又爆了出来。
弃看着她,那张小脸左边自太阳穴开始,狰狞的紫黑色血管蜘蛛网一样蜿蜒密布,足足遮去了小半张脸。
她走得也越来越慢,经常性因为眩晕停下来。弃心急如焚,却不敢拗她的意思,只能叫蓝山背着她从山上走了下来。
六个人就这么互相帮扶着,终于在黄昏时到达了小山东面。
山的东面还是山,而且更高,更险峻。太行山层叠起伏,若是找不到老阳鬼说的那处“石井”通道,普通人根本别想翻过去。
可是那“石井”通道真的会有吗?众人仰视着茫茫大山,都有些发怵。
是夜,众人为避野兽没进林子,只寻了一处矮坡休息。坡下有一条小溪漫过石滩,缓缓向东流去。
到了山间,那就是蓝山的领域了。他自幼在山间地头疯跑,打猎采摘都是一把好手。屠四和他一起在附近林子里转了一圈,就拖回来一头大角鹿来,众人饱餐一顿。
夜幕低垂,蓝山把篝火拢得极旺。弃分派了夜里值班的人手,转身一看,幽已经蜷成一团睡着了。石头坐在一边,小心地帮他把伤腿放好。
弃去看巫鸩,却见她靠着棵槐树坐着,一双凤眼微微眯缝着盯着火光出神。见弃走过来,她莞尔一笑,拍了拍身边:“坐。”
弃悬着心坐下了:巫鸩一笑准没好事。
果然,她说的话让弃差点又蹦了起来。
“小王,幽的药该怎么换,我已经交代给石头了。明天我就不跟你们走了。”
“别胡说,不跟我们走,你一个人去哪?”
巫鸩没说话。
俩人声音太大,屠四和蓝山都朝这边张望。看见弃的脸色之后又赶紧转了回去。
弃缓了一下,轻声安慰:“小鸩,我知道你是担心拖累我们……”
“你没想过,咱们已经在这山里耗了一天一夜了,下危那边会是个什么情形?”巫鸩打断他。
“妇好和雀侯能不能扛住鬼方联军?井方那边,昭王的病怎么样了?你再在这里耗下去,等你出去了大邑商恐怕就改名得叫大邑鬼了!”
弃一时说不出话来。巫鸩见他这样,语气缓了一些:“那石井还不知道离这有多远,光找到就得几天,从中穿过也需要时间。你耗不起。”
她一只手搭上弃的的胳膊,她的手心微凉,他的臂膀温热。这触感让俩人都激灵了一下,巫鸩的声音也温柔下来。
“妇纹在下危,昭王在井方,他们两个都在等你。弃,如今我这个样子已经帮不了你了,只是个拖累。你要顾全大邑,就必须舍弃小处。听话,天一亮你们就出发,我自己缓上几天就会好的。”
又是“听话”。
每当巫鸩想哄他的时候就叫他“听话”。
弃摇摇头,扶着她在那张鹿皮上躺下来。巫鸩拉住他,弃捏着她鼻子轻轻一揪:“不听,不必说了。你就别妄想再逃跑了。”
他不再看她,转身叫蓝山:“我替你值夜,你守着巫鸩。她要是跑了,我就灭你全邑!”
夜风起了,山间偶尔传出几声野兽啼鸣。屠四睡醒一觉,揉着眼过来替弃。
“小王,睡会儿去吧。”
“不着急,陪我聊会儿。”弃拨拉一下火,回头问他:“一直也没机会问你,亳邑那边,你看着对巫族人是个什么态度?”
屠四一下子清醒了,回头看看巫鸩,确定睡着了才凑近弃低声道:“我看着不好。”
“怎么?”
“巫族说是关在亳邑,可并不是由子享看管。那些个守卫都是从殷地派过来的,根本不受亳邑限制。他们可以自由出入宗庙,想做点什么也不必向亳邑报备。”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我看得出来,殷地王宫那边对巫族很忌惮。圈在亳邑也只是暂时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动手了。”
弃没问动手是什么意思。身为小王,他太清楚如何处置战败大族了。
一族战败,会有三种结果。第一个最好,保留族长和族人全员,让他们原地继续经营,只要按时进贡、听话勤王就行。
第二种差一点,族长被杀,全族被迁徙到别处另外开垦荒地作邑。
第三种最惨,全族沦为战俘,分给内服各邑作耕种奴隶,有时还得充当人牲祭品。
巫族是上古大族,族人又都是巫觋,昭王惜才,不至于落到后面两种。弃推测,父亲把巫族圈在亳邑,可能只是因为现在腾不出手安置,等北土平息了,就会将他们迁走。
那么说,还有时间。
屠四不明白,弃叹了口气:“你也看见了,小鸩的病越来越严重。现在唯一能救她的,只有大巫朋。”
“您的意思是……要把她送回亳邑?”
“不,我得把大巫朋弄出来。”
“这个,有点难。”屠四干笑了一声。弃把树枝扔进火里,火苗一闪,映得他有些面目狰狞:“也没啥难的。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能救小鸩。”
屠四怀疑自己是不是理解错了。再看弃,神色坚定显然不是开玩笑的。屠四这才着了慌,他认真的?
就那个冷脸巫女哪里好?值得小王牺牲这么多?
“那不行!”屠四急了:“我和猪哥,我们那么多族人兄弟追随你,不就是为了等你坐上王位之后封侯册邑吗?你不做大王,这些人怎么办?十多年,那么多人,白忙一场?!”
弃拍拍他:“放心,我的弟弟们都很贤明,我走之前会为你们安排好的。猪哥已经被封去了南边,我保证你不会比他的封邑小!”
“不是那个意思!老四不是那贪图封邑的人。”屠四蹦起来又坐下。
“你做大王,我们封侯戍边才有劲。你走了,我干起来还有甚么劲!说句难听的,你答应给我觚爵厚葬,你走了我找谁去!”
男人崇尚力量,一旦真心敬佩、追随某个强者,那种忠诚不比男女之爱差。屠四怎么也不能接受弃“自毁前程”。
弃笑了,安抚屠四:“放心吧,给你九套觚爵陪葬,一套也少不了。”他往旁边一滚:“还请旅四辛苦一夜,我睡会儿。”
“九……”
九套觚爵已经是王族多子们的殡葬待遇了,小王这不是敷衍么。屠四还想吵,弃已经打起了呼噜。他只好郁闷地守在旁一边,瞪着眼直着东方泛白。
第二天一早,弃就叫醒了众人上路。
一行人背扛搀扶着,艰难地朝“美人峰”进发。所幸他们和缁骑岔开了路,这一天都没遇见追兵。众人靠着昨天剩下的那条鹿腿撑了一天。
到了下午,山间的路愈发难走。除了头顶的一片青天,其余四方全是层层叠压的石头山。就连脚下也都是成片的大小石头。
众人一路磕磕绊绊前进着,眼前那座“美人峰”越来越近。终于,在太阳开始西沉的时候,他们来到了美人的面前。
那山高耸如云,延绵起伏的山峰在天幕上勾勒出一条优美的曲线,看上去还真像个美人侧卧。
可是除了这个,其他就看不出什么异常了。整座山郁郁葱葱林木茂密,哪有什么寸草不生的地方?
至于石井,更是没发现一点痕迹。
难道老阳鬼在说谎?
第84章 寻井
“美人”就在眼前,焉有不探之理?
就在众人安歇休整的时候,天色忽然阴沉下来。黑灰色的阴云在山顶上翻滚、聚合,似是要遮去“美人”的身姿,不给这些凡人窥伺的机会。
天色愈发阴沉,过一会儿怕是要下雨。要想进山侦察就得尽快。
安顿好了其他人,弃叫上屠四,俩人背上长弓箭菔,绑好铜刀石斧,拄着粗木棒出发了。
二人在石块和蔓草丛中艰难跋涉。千万年的野草迭代繁衍,草根、腐叶已经铺得极厚,踩上去极易陷空,新长出得野草也茂盛得很,频频撞人的膝盖。
屠四一路走一路骂骂咧咧,左臂还胡乱挥着以便平衡身子。弃回头瞅他,忍不住调侃道:“老四,你能老实点走嘛?这架势,跟个螳螂要起飞似的。”
“不能,会飞的那是公螳螂,公的刀小。我喜欢母螳螂,刀大。”
“那好办,等我抓个一二百母螳螂送你,就算是帮你娶妻了。”
“行啊,那玩意放在鬲里烤干了加上盐,好吃着呢。”
“在亳邑这么多年没少学啊。”
有了屠四的插科打诨,脚下的坎坷也不怎么觉得了。不知不觉间,二人已经走到了山前。
远望时,这山就是一个青翠欲滴的侧卧美人。等走到跟前,就只能看见高耸的石壁和满目苍绿了。
俩人举目张望,四周全是郁郁葱葱的林木。山顶耸入天幕,直戳进漫天乌云里面,哪里也没有寸草不生的地方。
至于入口就更甭提。大山坚实磅礴,从山顶到他们眼前,压根没有什么缺口。
屠四揉着脖子道:“老阳鬼不是说石井就在美人双峰之间么?咱们会不会找错了?这里不是双峰,是腰臀?”
“我看准位置才过来的,应该不会错。这样,咱沿着山势往西走,老阳鬼上一次应该是从西边来的。”
美人峰的西面是一个高高的缓坡,其间遍布密林山泉。俩人拄着木棍小心跋涉,只觉坡斜林密,走路都是高一脚低一脚。
又走一会儿,天色愈加阴沉,有零星雨滴飘了下来。屠四掏出火石试图点个火把照明,偏偏捡的枯叶太厚,火星溅上去都没引燃。
他骂骂咧咧地继续打火,终于在把老阳鬼的祖宗骂到第八遍的时候点着了枯叶。
火把燃起,屠四得意地向弃表功。不料火光照过去,林中黑黢黢的,一个人都没有。
什么情况?
屠四挥着火把到处瞅。忽然,弃的声音飘了过来:“老四!快来!”
这声音闷闷的,好似从什么缝隙里挤出来一样。屠四拔腿就跑,挥着火把大叫:“小王,你在哪?看到火光给我个方位!”
“右边,我在你右手边!”
屠四急转向右,哪有人!右边还是黑乎乎的林子,一个活物也没。他倒退两步,原地打转:“没有啊,你在哪……”
“小心!我在下面!!”
晚了,屠四一脚踩空,哗啦一声整个人向下面跌去。那火把掉落在地上,昏黄的火光照亮了地上的一个大坑,黑黝黝,看不见底的一处巨大塌陷。
火光跳了两下,渐渐熄灭了。
真的是好大一个坑。
弃和屠四在坑里躺着。确切的说,是弃抱着屠四在坑底躺着。刚才见他掉下来,弃赶紧去接,结果俩人一起倒了。
“老四,我怀里舒服吗?”
屠四赶紧爬起来,嘻嘻笑着把弃也拽起来,给他拍打着身上的土。“您掉下来怎么也不说一声?”
“没,我是摸着那边的石坡下来的。”弃向一侧示意,但见大坑壁上尽是嶙峋突起的石头,从地平面一直蔓延到坑底。
坑底比林子里更暗,模模糊糊的看不出面积有多大。屠四点起两支火把交给弃,俩人举起照明,火光亮起,一切这才清晰起来。
确切地说,这不是个坑,是一处斜着向前延伸的罅隙。只不过是在地下,看上去像个坑。
从地面和两侧岩壁的高度和岩体情况看起来,这里很像两座山突然撞在一起之后留下的缝隙。
屠四举着火把向上照,阴沉沉一片茂密树冠。向前照,黑黢黢一片迷雾。“小王,咱上去吧。”
然而弃已经举着火把朝前面摸索过去了。
“哎哎您想干嘛?”
没回答,弃举着火把慢慢向前探。地上石头极多,偏有许多荒草从缝隙中检顽强抻出头来,有的枝叶几乎没到人的胸口。俩人一边拨打,一边慢慢向前探。
黑暗中探路像是永远没个头。也不知走了多久,屠四忍不住了:“小王,咱找的是石井。可这儿你看看,活像个耗子洞。”
他听到身后的弃笑了一声。
屠四转过头,弃举着火把向两边挥舞着:“你见过这么宽的耗子洞吗?”
火把从左转到右,居然未碰到两边山体。地上野草太多,所以屠四误以为洞中狭小。
弃展开双臂:“这个宽度,十个人并排走也没有问题。”
“可是,这也不像老阳鬼说的那地儿啊。”屠四还是不明白:“这顶多算个缝,咱要找的是个石头井,寸草不生的,你看这的草都快冲到天上去了。”
“你往上看。”
弃把火把压下来。屠四抬起头,但见两侧山崖参天,一条蜿蜒曲折的黯蓝天幕悬在头顶,真如在井中看天一样。
“这山到处是树,外面看过去根本没有寸草不生的地方。这美人峰是几座山峰交叠形成的,所以我推断,如果要有这么个地方,就一定在两山之间的罅隙中。”
弃解释道:“只不过我没想到,这个石井的入口居然在林子里。”
原来如此。
为了确定就是此地,二人继续向前摸索。又走了老远,四壁野草越来越稀疏。到天上开始落雨的时候,地面上已经没有多少野草了。摸摸两边,触手也都是坚硬的石头。
看来就是这里了。
可惜夜幕已至,加上阴云落雨,火把也没法照出这“石井”的全貌来。只能模糊看到些层叠嶙峋的石头。
天色已晚,小雨时断时续。二人不再耽搁,原路返回去接巫鸩他们。
从坑底爬出来,屠四让弃原地等着,他回去接人。“总得留个人在这守等着,万一我们找不到,就吹口哨通讯位置。”
他飞奔而去,弃找了棵树坐下来休息。林木葱茏茂盛,牛毛小雨穿不透层层的树叶,弃坐着坐着,居然打起盹来。
正迷糊,一声尖利口哨突兀响起。弃猛然清醒过来,立刻跳起来吹口哨回应。
不多时,一群人跑了过来。石头背着幽冲在最前头,屠四举着火把给他们照明。可是没有蓝山和巫鸩。
“小鸩呢?”弃一边帮着石头把幽带下去,一边问屠四。
屠四跺着脚:“别提了!我们碰见缁骑,巫女让我们先下井,她和蓝山背去引开他们。”
弃脑中轰的一声,揪住屠四吼道:“你怎么能让她去!”
“我……她,巫女那个脾气,我哪敢啊。”
其实屠四是本推半就。
他原本就不喜欢巫鸩,昨日又听小王想要为了她放弃王位,心中气忿难平。刚才巫鸩说自己去引开缁骑,他才没有反对。
那女人死了才好。她死了,小王才能安心回去登位做大王。本来嘛,妇纹比她更温柔更端庄,这冷脸巫女根本不配做个王妇!
可是屠四没想到弃会恼成这样。他很少看到弃失去理智的样子,被这一吼,屠四想好的说辞和全都忘记了。
弃一把将他推倒,咬牙道:“带幽他俩快走。”说着,他转身就朝林外跑。
屠四一把拖住他:“别去!林子太大!你找不到!”
“放手!”弃拽开他。
屠四摔了个四脚朝天,可立刻又扑过来抱住他的腿。弃向前急走,屠四死死抱住不撒手,整个人被拖出去老远:“小王,别去!”
“放开!她那是故意求死!”
弃的声音都变了调。
他了解巫鸩,这女人从来不惜命,死对于她来说,根本不算是个问题。
“不能去啊小王!你想想妇纹大人,她都怀孕了!还有井方!昭王!整个大邑商都在等你呢!!”
屠四被揍得口鼻窜血也不肯撒手。见实在劝不住,索性站起身一使劲把弃按在了地上。
“小王,你以后再杀我。现在先逃出去再说!”
他伸手捏在弃的脖颈后头。
弃的怒吼戛然而止,昏过去之前,他最后喊了一声:“小鸩……”
你千万不要做傻事。
第85章 求死
对巫鸩来说,死并不是什么大事。
从小到大,死在她手里的人牲不计其数。商时祭法繁杂,剥皮、对刨、制腊……那些人牲什么样的死状巫鸩都见过。
杀的人多了,她也就麻木了。
大巫咸继任者的身份没有让她变得矜贵自重,反而使巫鸩更加不惜命——人都是要死的,贫富男女都逃不过,那又有什么好珍惜的?
遇见弃之前,巫鸩与世间的唯一联系就是巫红。巫红死后,她就只剩下弃。
可是弃还有大邑要救、小家要顾。他的世界越来越大,而巫鸩的伤势却越来越重,他的海阔天空,她已经无力参与下去了。
如今,她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巫族。近半数巫族人还被关在亳邑,大巫朋费尽心机把她送出来,无非是想让她替全族求个赦免。
巫鸩在鬼方忍辱谋划,精疲力竭。可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她累极了,在看到缁骑追来的那一刻,她想到了死。
死亡多么轻松啊。巫鸩只需掩护弃离开,等他到达井方,在昭王面前论功求情,巫族定会有一线生机。
就这样吧,死前再帮弃一次。
“小心!”
蓝山猛的将走神的巫鸩拽开,一支铜箭从她耳畔嗡一声擦过去。巫鸩就地一翻,挣扎着爬起来向着对面连发两箭。
一个缁骑捂着眼睛倒了下去,另一个缁骑肩膀中箭却不退反近,怒吼着掰断了箭杆,耷拉着一只胳膊扑了过来。
巫鸩再退,蓝山射倒旁边纠缠的一人,冲过来一锤砸翻那中箭缁骑。
其时天色已暗,加上雨点忽大忽小,林中晦暗难明。二人看不清缁骑面目,只能勉强看清正围拢逼近的一片人影。
巫鸩略数一下,约有三十余人。其中一个位置略靠后的削瘦人影正在不断发号施令,听声音是明。另一个壮硕影子则冲在前头,左右各有五六人追随。
看来这两个是缁骑的头领。巫鸩低声道:“你对付前面那个,动静搞大一点。”
蓝山领命,大吼一声回身扑去。围上来的缁骑不料他突然反攻,来不及躲闪,前头两个被蓝山一锤一个砸得脑袋开花。
众人大惊,都没注意蓝山身后,一个瘦小身影悄然退走。
顷刻就死了两个手下,那壮硕影子怒得大骂道:“宰了他!”
这人正是那个花臂缁骑。
鬼方易所练缁骑一共只有千人,最高统领是鬼方易。明因身份特殊,算是缁骑副统领。往下是十个百夫,这花臂是其中之一,因了左臂纹刺的墨纹,被人称为花百长。
花百长极爱惜下属。缁骑很难扩充人手,每一个人都是罪大恶极之徒,要经过严苛的审核训练才能脱离罪籍加入其中,死一个就少一个。
眼前就俩人,就已经杀伤了好几个下属。一错眼,又有倆又惨死眼前,花百长焉能不怒?他一面骂着,一面从背后拔出两把蚌钺大步上前:“让我来!”
蚌钺是用巨大的蚌壳磨出刃来做成的斧子。这种材质不如铜、石沉重,却比二者锋利。
花百长挥动钺蚌劈砍下来,蓝山听出风声不对,向后一退躲过。
不料后背梆的一声撞上的一棵大树,还未等他抬头,已看到脚前阴影急动。花百长迎头一钺直劈下来,口中兀自大骂不已。
蓝山急忙向下便躺,两把蚌钺砍在树干上。花百长一扽,带出的树皮、木屑溅了蓝山一脸。
“好东西!”
蓝山大喜,不顾周围缁骑的叫嚣攻击,轮起石锤与花百长打在一处:“给我吧!”
花百长是个狠人,可蓝山从小就没拿自己当过人。俩人力气相仿、狠劲类似,一开始难分仲伯,可打出了十几步之后差距就显出来了。
眼看天黑,那几个跑掉的“马羌”人还不知去向。花百长焦躁不已,下手不自觉也重了起来。每劈一斧必使全力,企图一击毙命。蓝山则轻拨轻挡,专等对方力尽时偷袭。
二人又缠斗出几步,终于给蓝山抓住了机会。花百长右手一斧劈下,左手跟上横砍过去,蓝山趁他双臂还未抬起,一锤砸过来,正中对方左臂。
花百长闷哼一声,左手一松,蚌斧落地。他忍痛轮起右臂想要再砍,蓝山一脚踹至他胸前,花百长蹬蹬蹬倒退几步,终于滚倒在地。蓝山捡起那蚌斧,乐得眉开眼笑。
众缁骑涌来搀扶,花百长满头大汗,吼道:“放箭!射死他!”
先前二人斗在一处,弓镞不敢轻动。如今分开,众缁骑引弓搭箭,冲着那个奔跑的黑影乱纷纷射了一气。
天色愈发暗了,人影树影交迭在一起极难分辨。蓝山躲闪跑跳,从一棵大树后蹿到另一棵树后头。羽箭哧哧落地,也分不清到底有没有射中。
“追!他跑不了!”花百长扶着左臂怒吼。众缁骑急追不舍,他喘了口气,忽然觉出不对:“明呢?明大人在哪?”
剩下五六个缁骑面面相觑,他们只顾保护自己的百长,都忘了明。
“快找!他有个三长两短,咱们都得被族长活剥了!”
花百长急眼了。尽管他不喜欢这个阴柔的男人,可要是明真出什么事,鬼方易的手段……他不敢再想,吼叫着命令点起火把找人。
黑暗中举火,等于是把自己赤条条地暴露在敌人面前。有缁骑上前分辩,花百长怒道:“现在啥都不重要了,先找到明!”
十几支火把猝然亮起,明亮的火光在黑暗中份外夺目。巫鸩远远看着那一团团火苗在林中乱转,转过头问身后的人:“准备好了?”
在她身后那棵大槐树上,明被捆得结结实实,连嘴里也堵上了一大团荒草泥团。他对着巫鸩怒目而视,唔唔闷叫不已。
巫鸩踢开地上的一具尸体,就这一个倒霉缁骑看见了巫鸩偷袭明。结果被巫鸩捅死不算,还扒个精光,腰带衣服都拿来撕巴撕巴捆明了。
铜刀的反光一闪,巫鸩掐住了明的下巴,左右扒拉了一下。明瞪大眼睛看着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不相信巫鸩敢动手。他可是鬼方易的男人,西北百族谁敢动他一根指头?谁能承受得住鬼方九宗的兵马摧踏?
明愤怒地摇着脑袋,示意巫鸩把他嘴里的草团去掉。他得好好教教这个疯女人。
然后他就觉得脖子上一凉,有什么暖洋洋的东西流到了胸口。
巫鸩在他衣服上擦了擦刀,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明脖子上的切口。天太黑,看不清楚,只不过从明的痉挛程度看起来,自己这一刀切得一如既往的精准。
她伸手抠掉了明嘴里的泥团,在旁边坐了下来。
“想说什么,说吧。”
明哪里还说得出话,大张着嘴巴也只能发出极小的咯咯声。鲜血喷涌而出,浸透了他的前襟。
巫鸩看着斜坡下那些游弋的火光,悠悠地道:“你杀了草儿,我就不能让你死得太轻松。你应该感谢我精力不济,不然,我一定把你的皮剥下来送给鬼方易。”
“谁……”明开始痉挛了。他不甘心,什么草儿花儿的,关他什么事?
“就是被你捅了两刀的大巫祝,她是我的妹妹。我们俩是从大邑商来的,你们被骗了。”
明剧烈地抽搐起来。鲜血终于流尽,他的脑袋无力地耷拉下去,只有一双眼睛还瞪得老大。
族长……你千万要小心……那些商人骗了你……
远处的火把突然围拢在了一处。一个汉子被火光围在中间,正在奋力拼杀。巫鸩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认出那张沾了血污的脸是蓝山。
她数了数,还剩下二十多个缁骑。
得全部解决掉才行。
巫鸩揪住明的头发,用刀在脖子上再一勒,明的头颅应声而落。
她提溜着那脑袋大步朝火光走去。一边走,一边解下了左臂的兽铃。
第86章 兽铃
坡下,蓝山终于难敌众人,被十余名缁骑一齐压住摁在地下。
花百长喝令揪起来,自己上去照脸一拳。蓝山鼻孔蹿血,一偏脑袋转回头咧嘴大笑:“就这么点力气?”
花百长大怒,喝一声打。几个缁骑拳脚相加,蓝山被架得死死不能动弹,被揍得满脸是血。
偏他还不消停,挨着揍还放声笑骂不停。什么使劲、再重点、不够尝,众缁骑怒不可遏,恨不能立时宰了这莽汉。
可是他还不能死。花百长喝止手下,上前揪住头发强迫蓝山抬起头:“明大人呢?跟你在一起的那女人呢?去哪了?”
蓝山笑得很真诚,满嘴白牙都被血染成了红牙:“你最好杀了我,不然我一定会杀了你们。”
他环视一圈,点点头:“还有你们。”
缁骑哪受过这种气,在鬼方时谁不是看见他们就胆战心惊。如今这莽汉居然视他们如稚子小儿,简直欺人太甚!
一个褐毛缁骑绷不住了,举起石锤砸过去:“那好啊!”
花百长一脚踹倒那褐发缁骑,揪住蓝山咬牙道:“知道你不怕死,就不知道不生不死,你怕不怕?”
他甩开蓝山,冷笑着吩咐:“把他的手指脚趾一根一根砸断,看看咱们这位大英雄能撑到第几根!”
众人巴不得这一声,立刻上前扳头的扳头,按手的按手。
那褐发缁骑举着石锤挤上前,一只脚踩住了被摁在地下的蓝山,掂着石锤嘲讽道:“我的儿,父亲多赏你几次!”
石锤还未抡起,天上忽然落下个东西来,正砸在褐发缁骑头上。众人大惊,赶紧寻找肇事者,花百长也回头探看。却听那褐发缁骑没命似的叫了起来:“大人!大人!”
“叫唤啥!生蛋呐?”花百长骂道。
“大人!不是!明!明大人!!”
“在哪?”
花百长惊喜地回过头,正好与明四目相对。
只不过,明的眼珠浑浊,瞳孔已经放大了。更让花百长肝胆俱裂的是,明居然被褐发缁骑捧在手里。
确切地说,是明的头颅。
褐发缁骑混身发抖,连带着手里的头颅也抖个不停:“百……百长……明大人他死了。”
花百长双膝一软,险些跪倒。明死了,这些人全都要陪葬
但他即刻直起了身子,回头大吼:“谁干的?!出来!”
树后走出一个女人。她步履缓慢却坚定,从黑暗中缓缓走近火光的包围圈里。花百长从她脸上的青紫血管认出来了,这就是刚才和蓝山在一起那女人。
“你!”花百长疾步向前,恨不得立刻抓住掐死她。
“巫鸩大人快跑啊!!”
蓝山挣扎着向前匍匐想要拖住花百长,几个缁骑按住他又是一顿暴打。
花百长就要扼住巫鸩脖子的时候,斜刺里忽然杀出一个黑影,猛地向他的脸上抓去。花百长吃一吓,急忙收手挡开,不料胳膊猛的一阵剧痛,再看,已经是多了两道血印。
“什么东西!”
“夜鸮!是夜鸮!”众缁骑大叫起来,马上又有人喊:“不对!是鹰!!”
林中忽然起了风,树叶如雨般飘落。巫鸩站在风中,发丝纷飞,落叶缤纷,犹如天神下降。一只硕大的黑鹰展开双翅,在巫鸩身后缓缓盘旋。
“呷~~”
这声鹰唳让众缁骑肝胆生寒,不由纷纷后撤。花百长第一个明白过来,大吼:“射它!射那畜生!能射死就不是神!”
巫鸩打断他的咆哮,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蓝山:“放了他。”
花百长咬牙切齿:“放箭!射死这巫女!”
终于有缁骑反应过来,冲着巫鸩拉开长弓。那黑鹰啼叫一声极速飞去,遮天羽翼扇得那人丢了弓箭,抱头躲避那双利刃般的爪子。
“放箭!放箭!”花百长大叫,一面朝巫鸩扑去。
明死了,他泼出命去也得把凶手带回去交给鬼方易。
巫鸩向后疾退,同时抬手轻轻一弹。黢黑的林中突然聒噪声四起,成团的黑影从各个方向涌出来,叽叽喳喳地扑向众缁骑。
“鸟!是鸟!”“好多鸟!”
众缁骑惨叫连连,鸟雀的尖嘴利爪在他们身上脸上留下无数伤痕。有好几个都被啄瞎了眼睛,滚地哀嚎。各人只能胡乱扑打,根本来不及拉弓放箭。
蓝山趁机逃脱,狂奔向巫鸩。花百长垂着左臂,一手还挥舞着蚌钺要砍他。蓝山顾不上理他,躲过这一击飞快地扑向巫鸩。
“巫鸩大人,快住手!”
蓝山一把扛起她拔腿就向林子深处跑,一边跑一边急道:“大人,你不能再控兽了!快住手!有我呢,我带你走!”
这粗汉居然会劝自己不要控兽,巫鸩有些惊讶。但她刚一张开嘴,就发觉鼻孔和喉间一阵滚烫,鲜血缓缓逆流而出——她已经撑不住了。
蓝山觉得肩上一热,一瞥之下大惊失色,说话声都颤了起来:“大人,大人你撑住。我马上带你去石井,我马上带你去石井,小王在等你呢!”
兽铃声一顿,鸟雀略散,众缁骑又开始追赶。巫鸩耳听得身后喝骂声又近,挣扎着回过头去看,不料眼前一片漆黑——她已是什么都看不到了。
正埋头狂奔的蓝山忽然听到巫鸩笑了一声。
“蓝山,”她轻声道:“告诉小王,一定要赏你座大房子。还有,请他放了大巫朋。”
“大人您说什么呢?”
蓝山听着话头不对,想回头,可天黑路难行又不得空。但觉背上巫鸩身子微微一挺,一阵铿锵有力的铃声立刻响了起来。
“住手!”蓝山大惊。
话音未落,迎面一阵腥风扑来,几头蓝睛郊狼跳将出来。蓝山连忙躲闪,群狼却绕过他往后面缁骑去了。
惨叫声顿起,铃声持续不断。蓝山红着眼眶向前冲,一路上,大角鹿、野狗、郊狼不断与他擦肩而过,他甚至看见还两头庞大的棕熊。
“大人,大人,求你了住手吧!他们追不上了!”
他听到巫鸩喃喃自语:“杀尽了,弃才安全……”
蓝山背着巫鸩一路狂奔,缁骑的喊叫声已经听不到了。他恳求巫鸩住手,一边焦急地寻找着石井的位置。
四哥说的是这个方向,四哥说他会给我们留记号,在哪呢?在哪呢?
蓝山耳听那兽铃响个不停,他却怎么也找不到屠四留下的记号,直急得跳脚。绷不住大声吼道:“四哥!四哥!小王!小王!你们在哪啊!快来!巫鸩大人……”
他突然绷住了嘴,因为巫鸩叹了一声。
但是她不是对蓝山说话,倒像是在自言自语:“……红。”
铃声嘎然而止,巫鸩瘫下来不动了。蓝山双目滚烫,声音都变了调:“巫鸩大人?大人?”
没反应。
蓝山急忙放下她,不料忽地一脚踩空,俩人一起向下面坠落。蓝山把巫鸩紧紧护住,自己摔得鼻青脸肿。那坑底却是石头遍地,直磕得他眼前发花。
歪打正着,他掉进了石井里。
ps:各位读者周末快乐。明天休息一天,谢谢大家。
第87章 出井
巫鸩死了?
弃咆哮着醒来,满脸是泪。他挣扎得太厉害,直接从屠四背上摔了下来。
地上很硬,触手全是石头,弃坐在地上缓了好久才看清眼前的仨人。屠四跪在他脚边,满脸惶恐。石头背着幽跑过来,额头鬓角全是细密的汗珠。
“小王,幽不太好!”
天色已亮,日光温热,淡蓝色的晨雾还没有散去。幽的头搁在石头肩膀上,脸色青白。弃去握他的手,触手一片滚烫。幽竭力睁开眼睛,对他笑了笑。
“没事……”
“还没事呢!都说胡话了!”石头涨着一张红脸膛,急道:“小王,我们走了一夜,这石头井里没水没药。得赶快寻个路径出去,再在这里拖下去,幽会死的!”
死?
弃一个激灵,揪住屠四就是一拳。然后又是一拳,又一拳:“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她那是去送死!!去送死!!为什么不拦住!!”
他边打边吼,嗓子嘶哑得几乎裂开。幽呻吟着想劝,却发不出声音来,石头背着他小心往后踅,想躲开他们。
“要是小鸩……你……你……”
石头吃惊地看着小王宽阔的肩膀一节一节塌下去,最后整个人抵在屠四的胸前发起抖来。
被揍的人倒是很平静。屠四口鼻撺血,沥沥拉拉滴湿了前襟。他擦也不擦,只沉声道:“我一路都留的有指向记号,如果巫鸩大人和蓝山没事,她们会循着记号找来。若是他们出了事,等出了石井救下幽,您就拿我给巫鸩大人殉葬。”
“你以为我不会?!”
弃一拳捶在他腹部,屠四捂着肚子蜷起腰,可头还是昂的老高。
“到了井方您想怎么处置我都行!可现在咱们得赶快走——幽的病拖不下去了!”
“求您救命。”石头背着幽跪了下来,这个犟头青年急得眼眶赤红:“井方是强邦大国,没有您,我们根本进不去。求您救救幽!”
他放下幽,自己伏在地上磅磅的磕起头来。那地面石多草少,他额头很快就见了红。
屠四也跪下了,磕头不已:“您不能回去!您要是回去,幽就死定了!昭王他也在前头等您!”
石井高耸参天,弯曲绵延不知多远。弃被俩人包夹哀求,全无道路可退。
来路凄凉,去处迷惘。弃看着来时的方向,悲怆无可言语。
小鸩,对不起。
他俯身扛起幽,咬牙吐出一句:“走!”
“哎!”“好!”
俩人一蹦而起,屠四跑着上前想接过幽。弃一闪避开,大步走了:“留路标。”
只要小王不走回头路,屠四什么都不在乎。他嬉笑着擦了把脸,拿铜刀在石壁上刻了个向前的箭头,然后忙忙追上前头仨人。
太行山脉巍峨险峻,越向西南,石山的特质就越明显。这条石井道就将这山体的石头层级体现得淋漓尽致。
昨夜天黑看不清楚,现在天光大亮,弃才将这石井看了个仔细。
怪不得老阳鬼说这是个“井”。此处乃是山峰交错形成,险隙凹脊,横穿了许多条山岭。加上山高壁陡,飞鸟难徙,人在底下举目向上,只能看到头顶一道崎岖绵延的青天,真如在井中一样。
只是这条石井道蜿蜒绵亘,似乎根本没有尽头。三人轮流背着幽向前走,一直到太阳西斜也不见尽头。
所幸地势还好,地面横陈大块石头,偶尔也有些个缓坡,倒是并不难走。
西边天边余晖还未散尽的时候,地势豁然开朗,一条溪水从山上蜿蜒下来,正从旁流过。
众人大喜,急忙上前舀水痛饮。弃点起火来,叫石头拿个陶鬲将水烧开,这才给幽喝水擦面。
这只陶鬲还是出发的时候巫鸩从鬼方易大帐里顺出来的。如今鬲还在,人却不知哪里去了。弃满腹凄凉心痛如绞,只能不去想她。
众人直走了一天一夜,突然放松,各个累得说不出话来。弃摸了摸幽的脑门,似乎是凉了一些,遂决定在此地暂歇到天黑。夜里再抓紧赶路。
夕阳沉下去,漫天都是橘色云彩。屠四和石头疲惫不堪,一边一个都睡着了。弃拿鹿皮裹住幽,抱住他坐着发呆。
他面对西边坐着,一点风吹草动都要伸着头往来路瞅上一眼。可是一次又一次,除了风声就是些小兽出没,哪有半个人影?
“兄长,别担心。鸩姐姐一定能赶来的。”
幽昏昏沉沉地躺着,强撑着安慰弃:“有蓝山在,他一定能护得鸩姐姐周全。”
弃面上肌肉抽搐一下,拍拍他什么也没说。
这神色看得幽十分不忍,遂吃力地捏住弃的手道:“我不要紧。兄长你快……快回去找鸩姐姐。”
弃低下头,半晌勉强咧嘴对他笑笑:“别说话,歇会儿咱们继续走。你这寒战得赶快找到医药才行。”
“兄长……”
“合眼歇会儿,别说话了。”弃抬头看着西边逐渐暗淡的晚霞:“我害死了你的父亲和兄长,无论如何也得救下你。”
他怎么能回去?
其实屠四的话是对的。在这条石井之外,有那么人都在等着他。幽、昭王、妇好、妇纹……整个大邑都在等着他。
弃没有选择。
他只能一步一痛,背对着爱人而去。两个人对上几十个缁骑,哪里还有命在?
弃注意到幽还在看他,便强笑着示意眼前:“我在想这条石井如此宽阔,恐怕连战车也能通行。”
幽的眼睛一亮,喘着气赞同:“对……对啊。若是能引一师从这里反向行军,不就能抄了鬼方易的后方吗?”
此时屠四已经醒了,一听打仗,立马精神抖擞,手脚并用爬了过来。
“好计策!可以让一旅步兵持火把镰斧先行,沿途烧草开路,最后在西边入口那坑里修起一道缓坡,车马就能畅通无阻了!”
他越说越兴奋,把石头也吵醒了。弃没理屠四,径自把幽交到石头手里,自己拾起个火把率先走了:“趁夜赶路。”
屠四挠挠头,帮着幽搭在石头背上,嘟囔道:“那个冷脸巫女有什么好的……”
好在弃没听到。石头突然低声说:“其实巫鸩大人也会笑,只不过她的笑从来只给小王看。”
“拉倒吧,我可是见过她笑。那巫女一笑就没好事,不是杀人就是放火。小王咋会迷上她?妇纹大人多好啊,漂亮端庄又大方……”
“四哥,你还和鬼方易他那个姐姐搞在一起过呢。”
“你懂个毛!那女人炕上厉害着呢。”
仨人撵上弃,屠四不敢再说话,跑去前头探路。夕阳沉了下去,夜色逐渐浓郁起来。
走到半夜,幽烧得厉害起来。一行人不敢停歇,紧赶慢走足足走了一整夜。到东方天际微微发白时,弃发现眼前赫然是一片开阔地。
再看两侧,已是没了山体。
莫非出来了?弃努力眺望,无奈晨光熹微,四周一片昏暗影子,分不清是树还是山。那三人已经是累得走不动了,屠四和石头犹如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都湿透了。
得歇歇了。看样子是已经出来了,得养足精神才好去寻井方。弃升起火堆,让那俩人围过来烘烤衣服。
当然,他的私心是想等巫鸩。弃期盼着巫鸩能突然出现在石井的出口,就像以往那么多次一样。
弃眼巴巴地盯着出口处,一直到火堆燃尽,天光大亮,也不见巫鸩的影子。
他低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幽挣扎着伸出手指着前方:“兄长……那是,井方?”
弃抬起头看过去,就见一轮红彤彤的朝阳之下,刚才那些个晦暗难辩的影子已经慢慢显出了本来面目——一座大城静静地横陈在坡下。
井方,终于到了。
第88章 故人
晨雾散尽的时候,山下景象才彻底的显露在阳光下。
嶙峋起伏的太行山像是一条巨大的青色大蟒,矫健地向上向东游动。它突兀地游过几条狭弯,然后腾空而起,猛一回头,将一大片平原包在怀中。
这片绿意葱茏的辽阔平原就是井方。一条河从中穿过,北边是大片农田,南边是聚落房舍。宫舍、民居、作坊、市坊……各种屋顶起伏延绵,一直蔓延进视野之外。
众人都看得呆了,石头默默不语,屠四也咂舌:“没想到井方这么大。”
弃没说话。
他知道井方是母亲的母族,也知道父亲当年能顺利登位也是靠了井方伯的几分助力。只是他没想到,井方居然会这么大。
光眼前的这些邑子就比亳地大了不少,那些没看到的地方还不知有没有依附的中小村邑。若是还有,搞不好井方比整个殷地三十二邑加起来面积还大。
北土边陲居然会有这么大的一个方国,这对大邑商到底是福还是祸?
弃沉吟不语。
旁边的人不知道他想得那么远,他们可是一刻也等不得了。石头向弃恳求道:“小王,咱们走吧。幽这回儿又开始打摆子了。”
屠四也上前帮腔:“是啊是啊,早点见到昭王,赶快告诉他这条石井能横传太行……”
看见弃的眼神,屠四赶紧把后半句话咽进去了。石头一劲的哀求,弃摸摸幽的脑袋,终于点下头去。
四人立即出发。石头走得腿软,换屠四背着幽。弃落在三人后头,走得忒慢,恨不得一步一回头。可直到那石井口渐渐没入丛林之中,也没看到半个人出来。
他原地站了一会儿,还想再拖上一拖。可屠四又在前面叫了起来,直嚷着幽抽搐起来了。弃万般无奈,一跺脚,大踏步向着井方大城赶去。
下到山底便是一路坦途。众人走得飞快,赶命般奔向井方大城。
大城没建城墙,但有壕沟关卡围城。弃一眼便望见那把门的两队戍卫中,南边那队着得是殷人白衣铜铠。
这些不是普通的商军,看那些精锐武器和身上铜泡皮甲就知是殷地王师。
王宫常年保有三支精锐常备军,这三师只效忠商王,其余一概不认。王师在这里,就说明昭王也在。
众人大喜,屠四一撇膀子就要上前通报身份。弃立刻拽他回来,叮嘱不要透露身份,只说四人是雀侯属下,从下危赶来的。
屠四常年浸淫军旅,对朝堂上的谋略算计并不擅长。他只得依样照做,根本不懂弃的担心。
其实弃在听到昭王病困井方的时候就有些疑惑。如今见了井方真实势力,心中更加吃不准,索性隐藏身份看看情况再说。
虽然眼前有王师助力井方戍卫城门,弃也不敢掉以轻心。遂诈称是雀侯下属,前来替主帅传递战况信息。井方戍卫倒是不曾为难他们,马上就派人进去通禀了。
四人闪在城门一边等着。就见不断有井方农人、猎户牵牛骑马进出,人人面色红润,衣足食饱,比这一路上看到的那些城邑安逸不是一星半点。
这些人们拉着家常,讲着一些妻子田食的琐碎事情,一片安详满足。弃想起下危和沚邑那些流离冻饿的邑人,不由有些感慨。
大邑之间互相倾轧,受战火摧城的却是平民众人。
正感慨,忽听身旁爆出一阵争吵。弃回神一瞧,却不知何时石头跟王师戍卫推搡起来了。
弃赶紧上前拉开,对那戍卫笑称莫要跟孩子一般见识。那戍卫不说话,隔着弃,视线也还是牢牢钉在幽的脸上。
石头大怒,拔出刀来就要与他动手。王师戍卫们一看亮了武器,立刻举起矛戈围拢上来。屠四赶紧放下幽上前护住石头,哪知有戍卫眼尖,早看清了石头的刀:“铃首刀!鬼方人的刀!”
“抓住他们!”
二十个王师戍卫一拥而上,把弃四人围在当中。井方戍卫一听鬼方人,也马上敲起石磬,让邑人立刻躲避。
戈矛利刃压在四人脖颈上,弃面色如常,屠四大骂不休,石头则奋力挣扎。先前和石头争执的那个戍卫不理他们仨,径自走到幽身边提着他的头发扳起脸来端详。
这下弃怒了,沉声道:“放开他,否则你会后悔的。”
那戍卫偏是没听见一般,捧着幽的脸来回审视。幽虚弱难捱,只能任他施为。弃压住怒气道:“放开!”
那戍卫似乎终于看清楚了,瞳孔突然睁得老大。他忙不迭地放下幽,又连声命令众戍卫收手放人。
众戍卫莫名其妙地散开,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带了弃一行人进去。
一进城门,那戍卫立刻带着四人转入一处小径。待看清四下无人,他对着弃一头拜下去:“贵人可来了!小子刚才莽撞,还请贵人恕罪!”
这反转来得太快,弃也有些懵。他扶起这人正要盘问,忽听外面大路上一阵马踏銮铃之声,一个声音高声大喊着:“刚才来的雀侯使者呢?井方伯有请!”
后面的回应声音略小,弃隐约听得个“旨射刚刚带走”,接着就被那戍卫一拽,莫名其妙地跟着他往偏巷跑去。
转过三条小巷,两边尽是民房,并不见井伯宫室。弃伸手拖住那戍卫,喝道:“你到底是何人?为何阻止我们觐见昭王?为何刚才那使者也不让我等得见?”
屠四也缓过神来,一把扼住他喉咙骂道:“行事龌龌蹉蹉的不利索,快说!”
那戍卫先抻脖子看了看四下,见没人追来,这才放下心来。他嘿然一笑,又要拜下去,弃一踢他:“说话!”
那人这才道:“小子名为旨,是王师中一名射长。我不知您的身份,但这位……”
他指了指幽:“这位大人,我却是认识的。他是寝渔的身边人,一直在王宫中行走,地位尊贵。我在宫中做戍值时曾经见过。”
“能带着幽大人赶来井方,您一定是从王宫中赶来寻昭王的。所以小子冒个险,一定得保证您诸位的安全。”
什么意思?弃急问:“保证安全是什么意思?昭王在此地不安全吗?昭王现在哪里养病?”
旨苦笑道:“不是不安全,是太安全了。昭王病了之后,便被井伯软禁起来了。自那之后,凡传递战报的来人都见不到他。或是被井伯打发走,或是好吃好喝同样软禁。”
弃心中咯噔一声,不想自己的猜测居然准了。
可井方伯这么做图什么呢?
还未等他细问,身后隐约有呼喝声传来。旨一跺脚,急道:“快,先跟我走!”
四人跟在旨后面,悄然消失在巷子尽头。
ps:起名废需要声明一下,今天出场这位“旨”同学真不是我起的名儿。
这位“旨”同学和前面的雀侯、望乘、甘盘一样,是甲骨文里有记载的武丁重臣之一。
但是他老大人的名儿实在太复杂了!!吼!!那是一个“凶”下面加上“宰”或者“匕”和“日”的组合。我怎么都找不到类似的字,只好用了这个简单的“旨”字代替。
对不住大家了,见谅。
第89章 隐情
为躲避井伯使者,旨带着四人绕小路回到了自己旅中。
那营地就在井伯宫殿西墙外。弃极目远眺,见一片殿顶宫墙之上,一座极高大殿坐落在露台之上。
再细分辨,但见主殿正堂朱漆红柱,隐隐有人影穿梭其间。
弃正自出神,旨走来请他进帐更衣:“您这一身上衣垮裤实在太惹眼,还是换个装扮。”二人正要进帐,忽听一阵钟磬清鸣,影影绰绰飘了过来。旨看看日头,嘟囔道道:“又来了。”
见弃不解,旨解释道:“井方伯每天大食为昭王安排一场乐舞进献,远近皆能闻听。”
他指向那座露台高殿:“那是井方伯最豪华的一座大殿,自昭王病后,井方伯就请他安置在那里养病,新娶的王妇不离身边,朝夕伺候。”
华屋软禁,也就如此吧。
进得帐中,弃换过装束,见已有个巫师正在为幽施针治疗。石头守在一边,警惕地看着那巫师。旨解释道:“这位是巫夬,大宰从宗庙中调来随军的。”
弃看了那巫师一眼,见低着头看不清面容,便不再留意,转身细问井方情况。
原来昭王与雀侯带了两师前来迎娶新妇。不料一路上经了些风,昭王在成婚第二天便病倒了。井方伯便顺势将众人留了下来。
下危形势危急,昭王命雀侯先行回去。原本说好,昭王娶了井方新妇之后,便派五师勤王。可雀侯走的时候,井方伯只派了一师随他回去。
剩下的四师,只等昭王痊愈,便随王一起回归。
井方伯说的信誓旦旦。雀侯不能久留,只得留下一支王师,自己先回了下危。
谁料昭王这场病愈后缓慢,一日好,一日坏。总归是上不得马,持不了弓。
井方伯倒也殷勤,广招巫医,祭祀求卜,对昭王礼遇有加。他的女儿——那位新妇更是昼夜相随服侍汤药,父女俩面面俱到,让人挑不出一点怠慢和错处。
只是从那以后,王师中再也没人见到过昭王。只有每天大食之时,循着钟磬鼓乐声看过去,能在露台高室内远远看到昭王的身影。
弃听得手脚发凉:远处看见能证明个什么?万一那只是个傀儡替身呢?万一父亲……
“王师的师长呢?是谁?!五个旅长呢?五个射亚、十个马亚呢?这些人干什么吃的?!见不到昭王都不怀疑其中有诈吗?”
这完全是上位者的语气,旨仔细打量着弃,可还是没认出是宫中那位权贵王子。也难怪,他比弃小了十岁有余,入宫当值的时候,弃已经被“流放”了。俩人压根没打过照面。
但他不敢小觑此人,赶紧拱手解释道:“大人错怪他们了。子央大人是我们师长,他倒是每日能进大殿,但也只是在阶下遥遥回禀。昭王有话,都会让妇井大人代传。”
诸族之女嫁与商王,便以族名尊称为妇某。弃的母亲出自井方,便为妇井。如今母亲故去,井方伯进献新女,这位新妇也称妇井。
这个称呼让弃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来到了母亲的母族。
他摇摇头,还是追问昭王。
“那师央到底能见到昭王吗?大王到底有恙无恙?”
“虽然离得远,但师央确能看清,确是昭王不假。至于有无病恙,这个,离得远也说不清楚。”
由于师央每日都能觐见王面,其他众旅长便也不再怀疑。加上井方伯特意让王师驻扎在宫殿周围,即使宫内有变,王师也能随时入宫护驾。如此一来,倒是打消了不少怀疑。
此时风吹帐帘,撩起一角,正好有一队王师士兵从外面走过。
旨便向弃示意道:“您看,井伯还允许我们每日在宫室间穿梭巡防。每个人都能望见那露台,这样的安排就愈发没人相信昭王被井方伯软禁了。”
“那你为什么会觉得昭王被困?”
旨笑了,伸手拢在耳边比了个姿势:“就因为这钟磬乐声。”
弃立刻会意。
原来昭王与诸族权贵不同,虽广有大邑,平时却不爱钟磬乐舞。除了祭祀占卜,寻常饮食都不用乐舞陪宴。因是昭王的个人喜好,这事只有王妇、王子以及后寝中人知道。
很巧,旨在王宫后寝做过戍卫。所以知道昭王不爱钟磬乐声。
一开始,旨以为是昭王不忍抚井方伯的好意。可时间一长,旨便起了疑心——以昭王的果敢性格,必不会容讨厌的东西出现超过三次。
所以他便开始怀疑——昭王应该是被软禁起来,自身不能做主,才由得井伯操控的。再加上后来师央接到的“王令”让他更加笃定。
旨试图向师央进言,反被责罚枉议王意,从旅长降了射长。
“一师五个旅,一旅留守主殿护卫,其余四旅分散协助井方巡视戍城。井伯看似是让王师拱卫昭王,其实是白用王师作护卫,为井方看城护院!”
没想到这青年会有这等拨冗见长的本事,弃不由对旨刮目相看。他心中暗暗记下一笔:此子日后可大用。
当务之急,还是得先见到昭王。
要见昭王,跟着井方伯不行。
旨说,他们最多被井伯领着在高阶下远远看上一眼,然后就得被打发走。之前下危来的许多信使都是这么被打发回去的。
“您和幽大人一起来,肯定是从王宫里来的。不知您如何称呼?可是大宰或是子曜大人差来的?”
旨恭敬询问。他心中默念最好是大宰,只有大宰能运筹帷幄,出手救出昭王。
弃还没说话,屠四先哧了一声。
他揽住旨的脖子笑道:“个子不低,眼界倒不怎么高。什么子曜,那是这位的弟弟!小王知道吗?孝己知道吗?你眼前这位就是殷商小王!成汤之后的第二位小王!他没死!”
一番话惊得旨目瞪口呆,正在为幽诊治的那位巫夬也猛的抬起头来。
殷商小王,今昭王之长子。生名子弓,死尊“孝己”。因铸后母戊大鼎,耗费铜锡过甚,被昭王放逐,五年后死于野。
怎么?小王没死?
旨反应迅速,立刻以头就手,跪拜叩头:“王师右军,三旅射长旨,拜见小王。”
王族假死瞒名的事常有发生,也许是真的呢。
屠四洋洋得意,弃也不理他,上前请旨起身。旨无意间捡了这么大个身份的人,一时有些拘束。但很快就震惊下来,开始帮他谋划如何进宫。
井方兵马充裕,宫城内皆备极严。影闯是不行,只有跟在师央后头,趁着大食奏事的当口进去。
计策已定,大食却已结束。弃等不得明日了,打算立刻就去找师央,让他寻个借口带自己进宫。
见弃如此笃定师央会帮忙,旨觉得这位确是小王无疑。
一番谋划完毕,弃过来察看幽。
幽已经喝下汤药睡着了。巫夬正为他换腿伤的药膏,见弃担心,便回话道:“小王放心,幽的腿伤最重,只要腿上好了,这恶寒便是小事。我与幽乃是旧相识,定当竭力相救。”
弃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这巫夬常年侍奉宗庙,幽又在后寝行走,二人认识倒也正常。
当下,弃嘱咐了他几句便起身出了营帐。屠四跟在后面,弃一甩手:“回去。”
屠四骂骂咧咧地回来了。
他也不敢骂弃,只好抱怨巫鸩:“都怨她!把小王的魂儿都勾走了。”
石头心情很好,一点也没纵容他:“您把别人妻室丢去送死,小王没杀你就不错了。”
“胡扯啥呢!我跟小王多少年了!那个巫鸩才多少日子?!一年都没有吧!她拿什么和我比!再说了,她也不一定死啊……”
当啷一声,巫夬手中的陶盏掉在地上。黑色药膏洒了一地,他也不顾上捡,急道:“敢问二位,你们说的巫鸩,可是巫族那个巫鸩?”
二人点头,巫夬双眼含泪,对着南边拜了三拜,然后冲屠四跪了下来:“天帝庇佑,求您告知巫鸩大人她现在何处?”
不多时,一个白袍巫师跑出营地,骑上一匹快马出城而去。
他去的方向正是那“石井”的隐秘出口所在地。
第90章 见王
少年时,弃就认得子央。
商族子姓,子央也是王族多子中的一员。只不过他不是昭王的儿子,而是昭王的远亲表弟。
若按辈分,弃得称呼子央为叔父。但他俩年岁相差不多,子央为人又极低调和善,二人为数不多的几次交集里,子央甚至几回都失口称弃为兄长。
也无怪弃记得他。父亲登位至今就出过一次车祸还是拜子央所赐,叫人想不记得都难。
那时子央大概十四五岁,体格尚未成型,生得手长脚长行动笨拙。有一年春上甲午日,昭王想检验多子们的弓马射驭,便从太学中唤出他们来,一起驱车外出田猎。
殷地四鄙多平原丛林,最适合演练战车。少年多子们两人一车,在林中追逐射猎。昭王驱车前后巡视,视察各自水平。
也是巧了,众人在林中聒噪半晌,居然赶出一头犀牛来。昭王大喜,率众多子一起包夹围攻,势要拿下此巨兽。
原本一切都好,偏偏子央驭术不佳。虽然有个小臣载为他做副手,可驾不住那两匹马互不合套,一个拽不住,子央的车径直朝昭王撞来。
昭王的御者紧急躲避,已经是来不及了。轰隆一声,昭王和子央各自摔下车来。
当日,随行巫师回来之后还认真地在龟甲上记录下来存了档:“甲午,王往逐兕,小臣载车马,俄碾王车,子央亦坠。”
多年不见,不知子央还是不是当初那个略显笨拙的羞涩少年。
等到看到子央,弃立刻就发觉自己天真了。眼前这大汉哪里有半分青涩气!要不是旨的介绍,弃还以为这胡髯遮面的高大汉子是哪个羌奴罪汉。
子央也没认出弃来。
他着一贴身圆领深衣,正在拿草泥灰擦拭铜戈铜矛,直弄得一地狼藉。听得旨说有人求见,子央也懒得抬头。自顾自擦着矛戈,只抽空撩起眼皮甩了弃一眼。
“有事快说,没事就滚。”
旨正要替弃回话,却被他摆手拦住了。
弃慢悠悠地踱到子央面前,背诵道:“甲午那日,王坠,子央亦坠。”
子央猛地跳将起来,抄着铜戈卡在弃的脖子上,咬牙道:“你是谁?从哪听得这句的?”
二人四目相对,弃伸一根指头挡开铜戈,笑道:“那日我就在一边,何必听说。这句文字还是我偷看了存档龟甲告诉你的。”
铜戈挪开了,子央两眼缓缓放出光来,末了把戈一甩,一把抱住弃:“子弓?!你还活着?!咋长成这样了?!跟个羌奴似的!”
弃推开他,骂道:“还是爱说嘴!也不看你脸上那草灰有多厚!”
俩人谈笑风声,旨识趣地退出去首在门口。没想到这人果然是小王,这下好了,昭王有救了。旨看着远处的露台大殿,面露欣喜。
故人重逢,弃却顾不得叙旧,三言两语讲了自己刚从鬼方归来,下危形势险峻,必须马上见到昭王。
只是子央一听说昭王可能被软禁,立刻恼怒起来:“王兄……小王你不要听旨那小子胡说。昭王没事,只是需要静养……”
“我父亲什么时候因为病痛废政不问,连自己的师长都不见了?”
“见呐,怎么不见……每日都有妇井大人代为传话……”
弃神色冷峻下来:“一个未给大邑商出过半分力气的新妇,可信么?”
子央反驳不出,面色忽白忽红,最后一跺脚,道:“算了,你还是当面去问昭王吧。”
去可是去,但今天觐见的时机已经过了。弃等不到明天,立刻就要进宫去。二人商议良久,最后才拟定了策略。
少顷,子央出来叫旨去通知井方伯。说是下危派来使者,有要紧事与妇井相询。
井方伯正在疑惑怎得突然不见了下危来的使者,原来却是是去了王师营中。而且这使者稀奇,来井方不为昭王,居然是为自己女儿。井方伯满心疑云,便问缘故。
旨按照子央的交代有样学样,只说妇好大人身体欠佳,怕自己支撑不住,便想与妇井交好,有几件要紧事得嘱咐给她。
“至于什么要紧事。使者没说,小子猜,左不过是王宫后寝那些事吧。”
井方伯立刻了然。他的姐姐是昭王的元后,在后寝作到大王妇之位。听说如今的大王妇不甚贤能,不如妇好得王恩宠。女儿以后若要进宫,是得先跟妇好搞好关系。
他欣然同意,差人去叫女儿过来。
不料旨出声制止:“王宫后寝,诸妇之间的事,您还是得避嫌。”
见旁听不成,井方伯只得作罢。旨下去回了弃,后者被两排戍卫包夹着往露台大殿去了。
井方伯的宫殿虽然没有殷地华丽,但胜在道路多以石板、石块铺设。这种路面走马、行车均可畅通无阻,倒也另有一番大气意味。
为了不引起井方伯的怀疑,弃只身一人进了宫,连子央都没得允许跟来。两排持戈戍卫夹着弃,穿宫越巷,径自来到露台大殿前。
原来那大殿只有一座大门,门塾护卫皆是殷兵打扮。弃一路走进去,见沿途岗哨林立尽是殷兵,不由疑窦顿生:看这架势,这大殿附近起码有一旅殷兵护卫,不像是软禁的样子啊。
怪道子央从不怀疑昭王被软禁。自家大王被自家手下拱卫着,说他被软禁,那不是怀疑子央自己么!
可也不对,为何父亲从不下露台不见众将?
一直走到露台跟前,弃才惊觉这座大殿之高。
三代时,宫室与普通房舍最大的不同,便是其地基的高度。普通房舍平地起建,宫殿则要先夯筑高台,再在高台之上修建宫室。
眼前这座大殿的台基宽广高大,光那台阶便有百十阶。弃向上张望,只能看到殿上影影绰绰走动的人。一个着冠堆髻的女子走上前来,正向下望来。
想必这就是那妇井了。
不行,得上去。
弃迈步拾阶而上,两侧戍卫立刻连声喝止,矛戈一起戳来,将他抵了回去。弃站定了,扬声道:“妇好大人问妇井大人好,有一些话要转与您知道。”
那玉冠女子略一示意,旁边侍女高声道:“使者请讲。”
“妇人之间的私密话语,不好高声呼喊。”
“这殿中并无外人,单说无妨。”
弃冷冷一笑,放开嗓门大声喊道:“我家大人让小子前来提醒,夫人年纪尚轻,难免贪恋色欲。须知昭王身体未愈,还请夫人控制些个,莫在榻上贪欢贪笑、乜斜痴缠……”
周围人嗔目结舌,戍卫侍从们各自低了头发抖,不知是笑还是怕。那妇井又羞又气,连连跺脚。弃却胡诌个没完,恨不得给昭王编出五百个花样来。
“还有啊,大人说,昭王不喜着衣就寝,夫人您……”
“子弓,上来。”
一声低沉嗓音突兀响起,堵住了弃的嘴。他一激灵:这父亲的声音!
戍卫散开,弃一步三阶奔上高台。果然,昭王斜卧在一张软塌上,正要笑不笑地看着他。
ps:说点题外话,关于子央那部分我承认是有一点私心的。
当初查资料时查到武丁和子央的这场“车祸”,我还笑了半天。但还是得说,不得不服当年的巫祝们。那时文字刚刚成型,可用的不多,巫祝们能用寥寥数字总结这么一件意外,着实不容易。
后世王朝都有史官为帝王作“起居录”,一言一行都记载下来供后世作传。其实商朝时,就有“史”、“册”两种做记录的官职,担任这俩职位的以巫师居多,不知他们是不是后来史官的雏形。
有商一代,武丁之前,巫师用文字只是占卜问卦。到了武丁朝,雄主振兴大邑商,物质极大丰富之后,便开始有巫师用文字记录武丁的日常了。也因为如此,如今甲骨文研究的大部份资料都出自武丁朝。
不过,关于武丁甲骨群的发现是另一个故事了。大家想看的话,我可以在番外里说一说。
又ps:有关子央。
子央其人的事迹最有名的就是三条,还全部出现在一片甲骨上。这里面最后一条就是子央亡故,如今不好推测他到底是不是武丁的儿子,我在这里把他写成武丁的远亲表弟,纯属是剧情需要。还望各位莫怪。
谢谢大家。
第91章 王意
“父亲!”
弃大步上前,以手加额,行了个肃拜大礼:“父亲,您可安好?”
一阵衣袍窸窣声,昭王扶着妇井坐了起来。那小妇人殷勤搀扶,之后便跪侍一边恨恨地偷眼看弃。
“余再不好,你就编出花来了。”昭王向着妇井笑道:“莫与他置气,这是余的长子。”
二人见礼毕,昭王拍拍身侧锦席:“过来,让余看看。”
弃膝行上前,但见昭王形容消瘦,颧骨高耸,眼下两块青黑阴影煞是浓重。弃忧心道:“父亲,您身子如何?可是被井伯软禁着吗?”
一听这话,妇井秀眉微蹙似有不忿。昭王倒是笑了,面上皱纹倏地一绽,吩咐道:“去请井伯过来。”
妇井察言观色,知道昭王有话与弃说,便带着殿上侍从恭顺退了下去。不多时,偌大殿中便只剩下昭王父子俩。
此时昭王才伸手揉了揉弃的脑袋,叹道:“我儿可瘦了不少,这一趟鬼方之行想是艰辛无比。来,跟余好好说说。”
弃只得把自己在鬼方这些时日的事说了个大概,只是略去了巫鸩和草儿。
昭王听说有条石井可以横传太行山,大喜过望,详细盘问许久,最后叹道:“原来如此,看来是真的。”
怎么,这事昭王知道?弃疑窦丛生,昭王只是笑笑,安抚他一会儿就知分晓。
弃只好问另一件事:“父亲,您怎么会一直被困在这露台大殿内?怎么连子央都不能近处得见?是有什么人胁迫您吗?”
“胁迫?”昭王笑了一声,风轻云淡地反问道:“谁敢?”
“那……”
“余是故意的。”
原来昭王来了井方之后确实染了些风寒,但巫师调理献祭之后很快便痊愈了。但他发觉了井方伯的小心思,便索性顺水推舟继续装病。子央之所以不怀疑,是因为早得了昭王得暗示。
“井方实力雄厚,对这样的大族强邑,光拉拢示好不行。要先将他拱得极高,再狠狠敲打,才能获其降服。我原本想着等另一个人来了再与井方伯发难,不想你先来了。”
“您在等谁?”
昭王的目光越过他,看向远方。
“不重要了,有你就够了。”
此时阶下一片喧哗,井方伯带着一众人匆匆走了进来。昭王命弃搀扶自己起身,二人踱至阶前,昭王目视前方,嘴唇微动:“对了,谁跟你说我被软禁了的?”
弃也正襟站立,只动嘴唇:“王师一个旅长,叫旨。”
“旨。”昭王默念一遍,冲着刚爬上台来的井方伯颔首道:“井伯,来,见过小王。”
井方伯嗔目结舌,顾不得满头的油汗,颤声道:“他是,他就是……”
“子弓,你姐姐的儿子。”
令弃惊讶的是,井方伯眼中泪花闪动,一头拜倒。弃扶他起身之后,井方伯紧握住弃的手,在弃脸上来回扫视着,一面喃喃道:“像,像。好孩子,活着就好。”
他转身大声吩咐:“摆宴!我的外甥来了!”
昭王但笑不语。
宴飨摆下,酒过三巡,昭王忽然放下铜爵,挥退了一众乐人侍者。弃知道父亲要与井方发难了,遂正坐不语。
果然,昭王第一句话便让井方伯出了一身的汗。
“井伯,你打算何时杀余啊?”
井伯赶紧离席跪下,昭王也不叫他起来,把玩着酒杯淡淡道:“当初你父亲支持子画与余对抗,如今有了子弓,是不是就该杀了余,推举他登位啊?”
这回连弃也跪下了,这怎么跟刚才说的不一样啊?
那个慈祥的父亲已经不见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只是一个王。
而且昭王这罪名扣的也忒大。当初前任井伯支持子画夺亳邑的时候,昭王还是个被流放的不得宠王子。后来子画谋逆跟井方真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井方伯抬头欲辩,昭王哪容他说话,紧逼着又问:“挟王在手,握兵不出,你好大的胆子!”
井方伯气得发颤:“这不是您说的么……”
昭王打断他:“这些都且不论,余听闻井方人传说有一条狭道可横穿太行山直抵山西。问你,你推说族人胡说。如今子弓正是从那条道来此,你还有什么话说?!”
他一挥袖子,殿周忽然涌出一队殷兵戍卫把井方伯按在地下。领头之人正是子央。
妇井一见父亲被制,吓得花容失色,跪下抱住昭王膝盖哀求不已。
美人垂泪,昭王却无一丝怜悯。他伸手一托,妇井不起,昭王嗯了一声,妇井一吓,牤啜泣着按膝站了起来。
昭王沉声道:“既嫁余,便是余的王妇。你的双膝跪天地祖宗都可以,唯独再不许再为了母族跪余。可记住了?”
大邑之王的威压尽显,殿上无人敢说话。弃垂首跪着,但听一阵靴底摩擦声,昭王向着井方伯做了过去。
“五师兵力,一条通道,一个都不能少。”
矛戈利刃卡在井方伯的颈上,他怒视昭王,咬牙不肯。这不疼不痒的反抗惹得昭王莞尔一笑。
“你可以拒绝,那么余就先杀了你,再在你子侄中挑一个德才平庸的为井伯。那时,井方女子是余的王妇,井方伯是余的傀儡,井方便是余的掌中物。”
话说到这个地步,再反抗就是蠢了。井方伯暗恨自己被昭王示弱耍了,如今只得乖乖从命。
昭王即命人撤去宴席摆上沙盘。井方伯手持树枝上前亲自为昭王阐明那密道。
井方人管山间自然形成的通道叫做“陉”,弃来的那条路被称为井陉道,是一条极隐秘的通道。除了一些老猎户,其他很少有人知道。
为保证自家族邑安全,不让井方沦成为太行山东西两大势力的战场,历代井方伯都严守这条井陉道的秘密。不许族人靠近,却不料这一次被弃撞破,再无可藏。
“天命如此啊。”井方伯叹道。
昭王精神抖擞,目光炯炯,伸手点在那沙盘上:“天帝庇佑,余便要从此处攻入鬼方!”
“子弓!”他叫弃:“你可愿跟为父走这一趟?”
弃趋前下拜:“儿愿意!”
“好!”
昭王扶他起身,一叠声地传令下去。限井方五师两日内集结完成,昭王与弃分率两师,井方伯的长子率一师前导,子央率王师殿后。
“派人往下危去,告诉妇好,五日之后我与她前后夹击,合围鬼方易!”
众人轰然应允。
大事既定,昭王叫子央唤来众将谈些细节。弃心中还有些事,便先退了出来。走出不远,后面有人叫他,回头一看却是井方伯。
不等他说话,弃先行了一礼:“母舅在上,弃……不,子弓有事相求。”
井方伯与弃的母亲感情极好,此时原想与外甥叙些旧话。不料外甥开口就是求些人马用,问干嘛,答说是要去井陉道中救出一人。
“可是个巫女?还有个随从?”
弃大惊,忙攥住母舅问:“您怎么知道?”
“适才我来的时候,恰有城门戍卫来回报,说是王师中的随行巫师纷纷出了城向山中去。出去的巫师多了,戍卫疑惑,便拦住问询问。他们说有个巫女被困山中要去营救……”
弃大吃一惊。
第92章 群巫
当弃进宫去找昭王的时候,巫夬正在寻找井陉道的入口处。
保守秘密的最好办法就是遗忘它。井方为了自己族裔的安全,全力隐瞒井陉道的存在,以至于这一带被划为禁地,寻常族人不得入内。
井方合族知道入口的人都超不过十个,巫夬寻找起来就更不容易了。
石头已经把地方尽量说的详细了,可巫夬还是在山前迷了方向。举目望去,眼前一片苍茫大山,山势曲折绵延,哪看得出来有罅隙通道?
不能这样乱找,巫夬想了想,将个东西绑在马背上,一拍马臀,放它回城去了。自己也不急着走,从怀中取出了一只布袋。
布袋包裹得是四十九支占卜所用筮草。
龟甲占大势,筮草占细致,巫夬面对太行山恭敬跪下叩首三次,然后开始起卜。
他手握四十九根草,默默祷问井陉道入口所在。接着把四十九根分成左右两部分,然后从左边那簇中取出一根蓍草,夹在左手的四五指之间。此为分二、挂一。
接下来,巫夬再将左右两簇蓍草分别以四根为一组来数,此为揲四。
最后归奇。他两只手各拿一部分蓍草,四个四个分批来数,恰巧都有一个余数。
一切顺利,巫夬动作飞快,将筮草三变为一爻,再十八变成一卦。巫夬凝神分解,但见卦相明晰,清清楚楚地指示他向西南行三百步。
巫夬依卜前行,果然在三百步开外,一片蓬蒿荒草之中分辨出了许多人脚踩过的痕迹。脚印清晰,草痕犹在,显是小王一行人刚刚留下的。
拨开荒草向内不远,巫夬忽觉眼前豁然开朗。就见两峰交错曲折之处,原该是无路可走的石壁居然分做两边,一条能容四马战车进入的石头井道出现在眼前。
有了!
巫夬心急如焚,大步飞奔进去。
没走多远,他又停了下来——这里面不是一条独道,而是一南一北两条岔道!
原来刚才小王经过时,秋草挡住了北边那条岔口。巫夬进来时恰逢起了一阵大风,枯草歪倒,那岔口就显出来了。
更难办的是,两条路貌似一般无二,都是石头四壁,曲折深邃。加上四面山势高耸,人在下面根本分辨不出该往哪走。
巫夬细辨地上脚印,可这井陉道内石头居多,不比外头泥地荒草,石头地上脚印哪留得下来?
他只得再次筮草占卜。
这一次,卜兆指示向北。
巫夬扯碎下衿,把布条挂在北边入口的荆棘上作了个记号,自己大不向北而去。
可他不知道,小王走是南边。
一路走去,只见两侧石壁参天,零星荒草灌木在石缝中顽强生长。巫夬身着及膝巫袍,走得磕磕绊绊,没一会儿,连下襟也被荆棘扯烂掉了一块。他也不管,只咬牙向前。
道中极静,只有风声过境的呜呜声与几只鸟雀的偶尔啼鸣。巫夬边走边侧耳谛听,不知走了多久之后,终于听到些不一样的声音传来。
一开始嗡嗡的听不真切,再走近些便能分辨了——隐隐倒像是人声!
有人!巫夬扎紧了腰间皮带,把袍角撕得更短。他从怀中摸出一把鹿角和鹿筋做的弹弓,拉开试了试松紧,便攥着腰间一袋弹丸小心踅了过去。
转过两个弯道,声音越来越大。巫夬屏息听着,想是几个人在吵着要杀谁。
再向前拐个弯。争吵声倏然大了起来,巫夬贴着石壁小心向前张望。眼前的一幕登时让他火冒三丈。
只见前头,八九个鬼方打扮的黑衣人手持石斧弓箭,围着地上两个人正在争吵。间或还踢打着他们。
而那俩人简直已经不能称为人。其中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从头到脚都是血污。一只胳膊断了似的托在地上,另一只胳膊还努力护着躺在地上的一个人。
地上那个人几乎是动弹不得,只偶尔咳嗽的几声能显出她还是个活人。一个黑衣人烦了,一马鞭甩过来:“聒噪死了!”
那断臂汉子挺身去挡,马鞭抽在他脸上,登时起了一条血痕。黑衣人大怒,一脚踹倒他:“今天非要打死这女人!我看你能护她到几时!”
马鞭劈头盖脸抽在那女子身上,噼啪不绝。可怜那女人只有呻吟的力气,连个挪动的劲都没有了,只能任由他施威。
一片鞭影中,巫夬分辨出了那个奄奄一息的女子正是巫鸩。
“行了住手!”一个胳膊刺青的黑衣人拦住了持鞭人。他厌恶地瞥了一眼巫鸩,啐道:“都打烂了,拿什么回去交给族长?你去替明偿命啊?!”
“话不是这么说!这一群马羌人害死咱们那么多兄弟,这个混蛋为了护这女子,差点要了我的一只眼!这口气我咽不下!”
说着,他猛的踹倒了蓝山,又冲巫鸩猛踢一脚。“就算要把他们带回去,也得先打个半死!”
旁边立刻有人帮腔:“对啊!花百长,咱们跟着着俩人进这破石头道里,一天一夜,死了多少兄弟!你怎么也得让大家出出气啊!”
花百长没说话,其实他也憋气。
想缁骑五十多人被鸟兽啃吃剩下十来人,他拼了老命撵着俩人掉进这石头道里。哪知道这个叫蓝山的男人为护巫女,一路逃一路反击,直杀得手下折损一半,就剩下了这么一点点人手。
他心疼啊!那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缁骑,少一个就缺一个,难补得很。
其他人不理他,已经将那对男女揪了起来,聒噪着要先断手挖眼出出怨气。花百长见拦不住,转身去一边坐着歇息了,只叮嘱一句:“都给留条命啊。还得拿回去脱罪呢。”
“瞧好吧您!折磨人这事可是咱缁骑的本行!”黄发缁骑扔了马鞭,抽出铜刀来捏住了蓝山的下巴。他呲牙一笑,冲着血污煳面的蓝山道:“要左眼呢?还是右眼呢?”
蓝山拼命挣扎,哪里动弹得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铜刀奔自己左眼而来。他身边,巫鸩突然笑了一声。
“笑什么?!”黄毛怒视她:“下一个就是你!”
巫鸩被人按住手脚擎在空中,面上却依然微笑不变。她剧烈地咳嗽了半晌,竭力吐出两个字:“右眼。”
黄毛大笑起来,拍着蓝山的脸嘲讽道:“听见了没?这女人要我挖你的右眼!好啊!那就……”
话没说完,就听“飓”、“啪”两声,黄毛捂着脸尖叫起来。众人大惊,拉开他的手来看,只见右眼眶鲜血淋漓,眼球已经爆掉,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硕大陶丸。
“这是什么东西!”
“谁?!”
众缁骑大惊,纷纷拔刀上箭。巫鸩趁机抓住蓝山向后示意,蓝山一只胳膊揽住她向边上退去。这几步退却被发现了,三个缁骑举锤逼近:“往哪跑?!”
巫鸩按住胸蹚连喘带咳,拼力叫道:“后脑。”
“啪”“啪”“当”三声连响,三个缁骑抱头滚倒。花百长已经辩得了位置,蹦出来对着弹丸发出之地便是两箭。
“谁?!马羌弃?!出来!”
巫鸩垂目冷笑,蓝山忙关切回顾。却听她低声自嘲道:“不是他。从来都不是他。”
草丛一阵大动,巫夬手持弹弓缓步走出。他装扮华丽,玉饰抹额锦镶白袍,看得众缁骑都自奇怪。花百长骂道:“哪一族的?!你敢跟鬼方为敌吗”
巫夬怒目而视,冷声道:“一个牧马放羊的蛮族也敢在巫族面前猖狂?!快放了我族大巫女!不然……”
“不然你又能怎样?!给我抓住他!”
花百长破口大骂,招呼众人不用弓矢,但拿活的。
他是有私心的。
没保护好明已经是大罪,这又跟丢了马羌弃,花百长担心光这对男女分量不够没法交差。如今突然来了个巫族人,这可是大大的收获!抓住他交上去也能抵些罪过!
可惜,他想得太美了。
五个缁骑还没扑到跟前就被巫夬两颗弹丸打趴下一个,剩下四个怒吼着挥舞着斧锤劈砸。巫夬抓起一根粗壮枯枝与他们招呼几下,忽然转身便向着来路急奔。
花百长哈哈大笑:“什么巫族,只会耍嘴皮子,跑得倒快……”
话音未落,众缁骑的惨叫突兀响起。花百长大惊,巫鸩幽幽叹道:“可惜,你跑得太慢了。”
数十个白袍巫师手持矛戈弓镞,与巫夬一起慢慢走来。那四个追过去的缁骑已经没了踪迹,想是死在了这些巫师手下。
刚才被巫夬打伤的那个缁骑一见不好,四脚并用向后退去。一个巫女莞尔一笑,挥下一戈断了那人性命。
花百长身边只剩下一个哀嚎的黄毛缁骑和一个按住蓝山的手下。见对方来头不好,他连忙揪过巫鸩卡住脖颈威胁道:“你们是要她吗?好商量!先退后!”
众巫师停了下来,花百长大喜,继续叫道:“放下武器,再退!”
巫鸩咳嗽起来,身子微微一蜷,花百长的脑袋正好露了出来。巫夬哪用第二次暗示?手疾眼快一弹过去,花百长脑门正中一记,向后一扬便倒。
众巫师发一声喊,上前捉住那三个缁骑一顿打杀。巫夬单单揪住那瞎了一只眼的黄毛缁骑,阴阴发问:“一个鬼方蛮子也敢大言不惭?今日便让你知道,谁才是折磨人的祖宗!”
他把黄毛向后一扔,大声道:“活剥了他!”
有巫师欢快地答应一声,捋胳膊挽袖子下起刀来。斜阳西沉,井陉中一阵阵惨叫声惊得无数老鸦离枝乱啼。
押下花百长,料理完了剩下的缁骑,众巫师跟着巫夬对着巫鸩肃拜到地:“拜见巫鸩大人!”
巫鸩勉力一笑,却是说不出话来,斜斜地歪了下去。蓝山急忙揽住大呼救人,巫夬大惊,急命一个青壮巫师上前接过巫鸩,提溜着昏厥的花百长往出口处赶。
“是兽铃。快回井方,我等为巫鸩大人行术医治。”
一行人出了井陉道,有不少马匹拴在出口。刚才巫夬放回去的老马识路,径直回了井方奔回营地去。那马背上绑着一条绢布,上面硕大一个“万”字。
那时“万”字有双重解法。
这个字本意是从蝎子形状中来,形容数量众多。巫族用以做紧急相助之意。所以众巫师一见,纷纷互相传话,跟了老马来到井陉中相救。
一群人骑马奔驰来到井方城门前,正碰见领了一行井兵出城的弃。
“小鸩!”他飞奔过去,伸手欲接。
不料巫夬拦在前面轻声道:“小王,是先救人?还是先诉离情?”
弃垂下伸出的手,眼睁睁地看着群巫带着巫鸩去了。
ps:周末快乐,各位同学周末好好休息充电。
明天休息一天,周日见。
第93章 巫族
其实,巫族已经算灭族了。
自成汤立商以来,巫族这个上古大族的地位就被历代商王想方设法的限制住。先是将他们一分为二,大巫咸和大巫朋分别带领咸众和朋众分开两地。
朋众留在玉门山繁衍修行,其中的佼佼者送往王宫宗庙加入咸众侍奉商王。
可惜,巫族毕竟是上古大族,根深叶茂,资本雄厚。就算商王采取了这样的措施,也阻止不了巫族对朝堂政事的影响。
没别的,因为那个时候,天文算法医药书写这样的都算做“巫术”,只有巫族人才能修习得到。
寻常大族想要习得这些术法,要么带上丰厚礼物送族人去玉门山修行。要么就只能花上更多的代价请一位巫师来自己族中担任大巫祝。
如此一来,除了商王,天下各族中都有巫族的影子。商王在朝堂上动辄做个什么,为他出谋划策的人可能都是个巫无人或者背后有巫族人。
更别提商王身边的大巫咸。
就像每个族长身边都得有一个巫师辅佐一样,商王身边也有个大巫咸。说是辅佐,但若是遇到孱弱的商王,强硬点的大巫咸就能越厨代庖,直接操控政事。
这一任大巫咸也是如此。
可惜,他碰见了个雄主。昭王自即位开始,就开始策划分解削弱巫族的事。如今是昭王在位第30年,月余前,他终于借着子画叛乱的机会一举灭了巫族。
只不过巫族毕竟地位崇高,杀巫师对昭王的名誉有损。所以这一切都是大宰傅说出头做的,昭王只用最后批阅就可以了。
傅说还没做大宰的时候就认识昭王,二人交往始于微寒,默契与交情自然与众不同。
他出手吞了玉门山,赏给功臣作邑。山中留守的一半朋众发往边远各族去做巫师,另一半跟着大巫朋的朋众则被就地圈禁,关押在亳地。
朋众解决完,大宰便开始慢慢收拾王宫宗庙里的咸众,把他们分派到各个不要紧、没利害的地方去。原本高居庙堂的咸众巫师群体就这么被拆散了。
就像巫夬,他原本是紧跟在大巫咸身边的大巫,是咸众中的佼佼者。如今居然也得像个小族巫师一样去做随军巫师。
但幸亏如此,他才能遇到巫鸩。
巫夬一眼就看出巫鸩不是普通的伤,那是兽铃造成的内耗损伤。
即使在巫族,兽铃也是个极少人知道的禁忌。虽然历代大巫咸总说它上承于天,是天帝给巫族的奖赏。可巫夬却一早就知道,这东西是催命的。
怎么救?
巫师们都看着巫夬。他们已经给巫鸩处理完了外伤,可没什么用,她还是昏迷不醒,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十二个族人站在面前,巫夬却低下了头,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火炭般烫嘴:“偿祀。”
顾名思义,偿祀就是杀掉一个殉人,用他的命去换祀主的命。但这殉人必须是祀主的族人亲属,随便找个羌奴外人来替可不行。
大家面面相觑,巫夬长叹一声,解释道:“巫鸩大人的伤,乃是因为兽铃摧损所致。对,兽铃不是传说,是确实存在的。但它对持铃者的损害极大,所以百年来一直被封存着。”
“我在大巫咸身边时,曾听大人说过,巫鸩大人血统高贵,是百年来第一个能持兽铃的人。但作为代价,兽铃会不断从她身内摄取能量,直到整个人衰竭而亡。”
“大巫咸说过,偿祀是唯一能延缓的办法。用一个殉人的血去浸润兽铃,延缓巫鸩大人的性命。”巫夬鼻音浓重:“原本,大巫咸是打算自己作殉的。”
群巫默然,大家都听懂了。
巫鸩是大巫咸的继任者。如今巫族被灭,大巫咸被整得形同废人,他宁愿舍了自己这条命,只求能保下巫鸩这个希望。
毕竟,巫鸩的身世和她与小王的姻缘都是对巫族的有力庇护。有她在,巫族就不至于全族尽毁。
可是谁想到巫鸩没去王宫,而是在井方遭了大难。如今大巫咸远在王宫,根本指望不上。
巫夬冲族人深深拜了下去。大家吓了一跳,赶紧去扶他。
“大人,使不得。”
巫夬按住这些伸来的手,真诚地道:“这一拜是为求大家快些举行偿祀,用我做殉。”
群巫大惊,纷纷都跪下了。
“大人,使不得。巫族处境艰难,我们全靠你在宗庙和王宫之间斡旋才得活命。怎么能让你做殉。”
“就是因为艰难,咱们才要全力救回巫鸩大人。大巫咸和大巫朋一个废了,一个被囚,咱们唯一的指望就剩下巫鸩大人了。”
“那也不行!您不能做殉……”
正在争执不下,忽然外面一声暴喝:“我来!”
蓝山大步迈了进来。
原来他包扎好胳膊和伤口之后并没走,一直守在外面听着。见里面争执不下,好汉子着了急,这才闯了进来。
帐中人都吓了一跳,惊讶地看着他。
蓝山先看了一眼塌上无知无觉的巫鸩,这才忍痛行了个礼:“小子蓝山,愿意为巫鸩大人做殉。请诸位快点动手,早点救回她才是。”
有此忠仆,实在难得。巫夬苦笑一下,摇头回绝。
蓝山急了:“怎么?我蓝族也是东土大族,怎么就不配为巫族作殉吗?!”
巫夬知道他误会了,解释道:“这位蓝族勇士,您误会了。偿祀必须要族人亲属之血,您是外族,没用的。”
“那……”蓝山肩膀一塌。
巫夬转向群巫:“还是得我来。请诸位按我说的,快些准备祭祀把。”
“对对对。”蓝山一心挂念巫鸩,也催着群巫动手。
几个巫师瞪了他一眼,都没动弹。一个年约三旬的巫师绷不住了,挺身走出:“留下巫夬。用我做殉吧!”
众人都惊了,这位巫师不卑不吭,淡然道:“原本想做了咸众可以在庙堂上一展身手。谁知突遭变数,咱们族中只要年龄过了三十的,不论男女均会被大宰秘密发落出去。”
他冲众人行下礼去,起身傲然道:“巫卓几十年辛苦修行,为了大邑商殚精竭虑。如今仅仅因为年岁就被大邑无情舍弃,巫卓受不得这份屈辱。不如慨然一死,还能有用于族人。”
群巫惨然无语,他们都是从小习术,一步步艰难万险走过来的。每个人都想着能辅佐商王,经营大邑。谁料昭王与大宰玩弄权局,巫族一倾至此。
发奋修行,为大邑奉献数年之后却被上位者一脚踢开,任谁也想不通。巫卓宁可死得其所,也不愿苟且过活。
巫夬几劝不下,只得从了他。
不多时,一应祭祀用品全都备齐,巫夬噙着泪命人将巫卓绑缚在柱子上。
祭祀就在巫夬的帐外进行,离井方伯的宫殿只有几步之遥。王师士兵对巫师非常尊敬,见他们准备祭祀,便都避开。偌大一个西营,只有群巫围在巫夬的帐前进行着祭祀。
弃是循着巫乐吟唱声找来的,屠四委委屈屈地,跟在他身后十步远。
俩人赶到的时候,群巫正好唱完了祀乐,齐齐跪拜下去。香草点燃的火堆青烟缭绕,把当中那俩人衬托得更加触目惊心。
弃吃惊地看见一个巫师被绑在柱子上,巫夬正举起铜刀走向他。
“等一下!”弃冲了进去,一把拉住巫夬:“你在做什么?!他是王师随军巫师!便是有错,你也不能杀他!”
巫夬冷冷地注视着他,从脸一直看到攥住自己的那只手上。弃不为所动,逼视着他:“我问你在干什么?你不是要救小鸩吗?”
“小巫正是在救巫鸩大人。”巫夬抽回手,指向群巫跪拜的中心,兽铃静静地躺在地上的一块绢布当中。
“兽铃损伤无药可医。但可用族人亲属之血浸润其间,这样才能为巫鸩大人换回一些生机。”
巫夬绽开一丝微笑:“哦,倒是忘了。您与巫鸩大人已经成了亲。论起来,您也是亲属。要么,我放了他,用您做殉?”
铜刀抵在弃面前,巫夬语气恭敬,眼中却尽是讥讽:“但不知,您肯不肯呢?”
弃被噎住了。
跟在后面的屠四可怒了,上来一把推开巫夬,破口大骂道:“肯个头啊!信不信四爷爷我把你的脑袋割下来啃了下酒吃?!这是小王!你怎敢拿他做殉救一个巫女?!”
“滚下去!”
发出这声咆哮的不是巫夬,却是弃。屠四的眼睛鼓了几鼓,终是不敢说什么,一脚一踢地退了出去。
喝退屠四,弃对巫夬行了一礼,但什么也说不出来。巫夬淡然一笑,也不再问,伸手向旁一比:“小王,巫鸩大人在账内,您请去那里陪着她吧。”
祝祷之声再起,弃离开那一刻,巫夬的铜刀准确地刺入了巫卓的颈间。
帐内,守在巫鸩塌前的蓝山惊讶地发现,有一滴眼泪从巫鸩眼角缓缓滑落。
第94章 昭王
弃没有进帐看巫鸩,他带着屠四走了。
再没人捣乱了,群巫重新唱起祝祷词。巫夬运刀如飞,一手抓住巫卓的头发一揪,脑袋就掉了下来。
血柱喷涌而起,巫夬迅速把兽铃压在那断裂的脖颈上,然后慢慢退下,引着群巫一起跪下,大声唱颂起来。
也是奇了,原本人头落地应该血溅冲天。可兽铃一压上去,血流立刻减缓,似是被那铃吸了进去。
不多的一点血滴顺着尸体的脖子滴在前襟上。远远看去,巫卓的无头尸首依柱而立,白色巫袍前几点鲜血,真如雪中红梅一般,清冷倔强。
一个人身上有多少血可流?巫夬心中大概有个数。但他没想到的是,兽铃居然能吸进去这么多的鲜血。
断裂的脖颈处涌出的血越来越少,兽铃却似乎变得越来越亮。原本只是普通铜器的金色,如今居然熠熠生辉。
但诡异是,铃身上居然一星血点也无。
这东西不是天帝的奖赏,这是诅咒,是对巫族的惩罚。巫夬没由来地想起了这一句。
他正胡思乱想,帐中突然传出蓝山的欣喜惊呼:“醒了醒了!大人醒了~!”
众巫大喜,拥着巫夬往帐中去。不料帐帘一撩,巫鸩扶着蓝山蹒跚地走了出来。
“大人你怎么出来了?快,快进去。”巫夬看了蓝山一眼,蓝山皱眉挤眼:主人非要出来,他有啥办法。
巫鸩不理众巫的问安,扶着蓝山竭力要向前走。巫夬拦下她,柔声道:“大人,小王刚走,您要是找他,我叫人去请。”
巫鸩缓缓摇头,目光直直地钉在地上那个人头顶上。巫夬会意,叫人捧了来道:“大人容禀,他叫巫卓,是自愿做殉的。”
“我知道。”
她久未说话,一开口,嗓子嘶哑得几乎裂开。但巫夬听得出来,那嘶哑中透着的是无可奈何的悲凉。
“我全都听见了。”
她合上眼睛,再睁开時已是满眼决绝。
“巫鸩,定拼尽全力护得巫族周全。”
群巫大恸,轰然拜倒。
西营这边刚刚燃起燎烟开始祭祀的时候,昭王就已经在露台大殿上看到了。
那烟里焚的是各色香草,所以烟不是普通的白色。昭王让人去问,戍卫回说是巫师们在救人。
救谁?
说是叫巫鸩。
巫鸩?
昭王沉吟起来。正在此时,弃来了。
父子二人见过君臣之礼,弃直截了当地开了口:“父亲,我想向您要一个人。”
“我儿且说说看。”
“子画谋反,大巫朋只是从犯。儿子斗胆,想请您放了大巫朋,或者,将他交由我管辖。”
弃紧张地看着昭王,不料对方却很平静,揶揄道:“是为了巫鸩吧?”
“您怎么知道?”弃很吃惊。
昭王示意他上前来,弃跪坐在父亲膝下,抬头仰望着他。长子在侧,昭王额前眼下的皱纹里都满溢着慈爱。
拍了拍弃的脑袋,昭王长叹一声:“这么多年你不在身边,余总是拿你初封小王時的模样去想你。不料一转眼,我儿也见老了。”
顿了顿,他又说:“你在外面隐忍过活这么多年,辛苦了。余替大邑商,谢谢你。”
父亲夸我了??
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眼眶发热,慌忙退开两步拜了下去。这样的父亲让他有些恍惚,似乎回到了少年时期。而自己封了小王以后,父亲就再也没有这般和他说过话。
昭王笑着唤他起来,父子二人坐在露台上,眺望着整个井方。
“知道我为什么总待在这露台上吗?因为这地方原先是你母亲未出嫁时的旧居。后来井方伯将原来的旧殿拆掉,原址上重新修了这座露台。”
一时无人说话,弃是惊讶,昭王是出神。微风轻拂,昭王的宽大衣袍随风微摆,衣中人愈发显得消瘦。
片刻后,他收回目光,看见弃的表情,昭王乐了:“行了,别这么小心翼翼地。高台旷野,最适合倾诉私情。这儿就咱们父子俩,你不用那么拘谨。”
“你和巫鸩的事,妇好已经都告诉我了。她军中事务繁杂,我就没有和她说太多。但是对你,我可以多说一些。你和巫鸩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弃许久不见昭王的关切模样,此刻当然是有一说一。除了二人之间的一些私密事,其余都知无不言,对昭王说了个干净。
这一说就是许久。终于说完以后,昭王端了杯酒递给弃:“润润嗓子,看声音都哑了。”
弃双手接过咕咚咚一气儿灌下,昭王唏嘘道:“原来如此,到不知你俩经历过着许多事。怪不得你要大巫朋,那个兽铃实在诡秘得紧。”
他轻拍膝头:“余准了,这就告知大宰。”
大宰?
昭王点头:“巫族之事,是大宰操办的。把朋众关在亳邑也是他的意思,余这就传书与他,让他好生照顾大巫朋。等下危决战之后,再将他送来。”
得了应允,弃欢喜不已,但随即又有些踌躇。昭王觑他一眼,笑道:“是不是还有话没说?”
“父亲莫怪,我和小鸩若不是兄妹的话……”
后面的话弃没有说出口,昭王的脸色已经明明白白地拒绝了他。弃不甘心,再禀:“父亲,我和她已经是行过合婚礼了。”
“子弓,你好糊涂。”昭王双手摊开:“她是谁的女儿先不提。你可是将来要继承大邑商的人,是王!你需要的不是一个王妇,而是个可以操控、可以掌握还对你死心塌地的大巫咸。”
弃低下头,他心头一阵悲凉:父亲和他还是疏远了。他早已不想要这大邑,如今恳求也只是希望能和小鸩能得到父亲的祝福而已。
如果父亲不容,那弃就带巫鸩远走四土,再不归邑。
可惜昭王不懂他。
但,弃也不懂昭王。他告退离去,没有看到昭王脸上的一片阴云。
露台上再次剩下昭王一个人,他端坐在案前,徐徐把一堆竹片排在案子上。
这些竹片长短相似,每块顶上都有相似的字迹,落款总是同一个人“傅说”。昭王修长的手指一个个检索过去,将这些傅说的来书重新排列,再凝神观望。
片刻后,昭王摇头自嘲道:“原来如此。是余多情了,巫鸩的父亲还真另有其人。”
他把竹片一推,默然思忖起来。
巫族,傅说,巫鸩,是该理一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