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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二品才人     殷商局txt下载     殷商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请个假,今天不更

    道个歉,稿子我是写了,可是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

    对不住各位读者,请容我理顺一下,修改一天。

第95章 枝节

    跟其他方国一样,井方的常备军也不多,过了数量就得临时征召、登人入伍。

    这个过程是从下往上进行的,也就是要从各个小村开始登人,然后聚拢交到中等邑子,最后将登来的士兵汇总交到一起,集结成师。

    昭王向井方要的是五师,一万五千人,这几乎掏空了井方的大半青壮。井方伯有心想掺一点年岁长的充数,可慑于昭王的威压,最终也没敢。

    更何况昭王派子央带着王师去监视登人过程,这更是一点也做不得假了。

    井方伯这个憋屈,再也豪横不起来,只能俯首听令。但他也另有心思:方正昭王早晚会走的,等他离了井方再做打算。

    而且还有弃呢。那可是他姐姐的儿子,殷商小王!井方伯算得透彻,如今且忍得昭王一时,这老头早晚要死。等他死了,自己外甥就是大王。以弃的仁孝,绝不会对自己太为难。

    于是井方伯不再管照登人的事,算盘着如何才能与外甥的关系更牢固一些。

    弃一脑门的官司。巫鸩醒来之后,他还一面都没见过呢,就被昭王派了一堆差事。

    先是在军营里和子央众将泡了一宿,讲解推演大军如何通过井陉道。然后又被昭王叫去询问鬼方易的事,父子俩一直说到月上树梢,这才觉出乏来。

    昭王见天色晚了,就留他在宫内休息。弃亲自为父亲捧水盥洗,侍候他睡下,这才蹑足退了出来。

    走到庭中,但觉秋风凄凉,天上一线弯月伴着一点点星光。侍女举着火把将他领在一处宽敞侧殿,又送上一卣酒浆粉食,便悄然退下。

    夜色深沉,弃此刻才觉出浑身酸疼。夜半人定正是思念之时,弃挂念着巫鸩,又不知该如何面对她。思来想去,不知不觉喝下去了半卣闷酒,躺在塌上睡着了。

    不多时,殿内鼾声如雷。等在外面的小寝官听得真切,立刻一路小跑去向井方伯回报。

    井伯大喜,唤出一个明艳女子絮絮交代几句,便让她跟小寝官去了。

    那女子原是井方伯远亲之女,名为眉。因为年少失了父母,无人可依只得做了族巫。

    因为少年艰难,眉深知逢迎之术。加上她容貌极美,气韵妩媚,又习得一身好巫舞,没几年就成了井方宴席上炙手可热的角色。井方伯把养她在宫中,就是为了伺候各族权贵。

    眉进了侧殿,小寝官在外面把门关好,便留在外边候着。

    殿内漆黑一片,眉循着鼾声摸到塌前。但觉酒气扑面,塌上睡着一个汉子。她暗暗求祷但愿这小王生得好些,便轻轻爬上塌去。

    也是恰巧,此时殿外眉月放明,一束黯淡月光透过后窗落在塌上。眉模糊看见小王眉眼端正,身材魁梧,当下欣喜不已。遂轻轻褪了他的衣衫,将自己的滚烫身子贴了上去。

    弃喝得微醺睡下,初时觉得有些冷,一直梦见在河中蹚水。

    河水微凉,他怎么也走不出来。正没奈何,忽然不知怎的到了岸上,一只尾巴蓬松的狐狸钻进他怀里,又绒又暖。弃就手一抱,捂在怀中不肯撒手。

    眉没料到小王会忽然伸臂搂住自己,以为他是情动。喜得她连忙拿出本领,祭出手段,直磨得弃在梦中连声哼哼,不多时便一泻千里。

    见已做成,眉顾不得自己依然情动未休,拿贴身小衫细细擦干收在怀中,悄声退了出去。

    第二天早起,弃觉得不对劲。

    明明梦见与一只狐狸颠鸾倒凤倒,怎么醒了却觉得像个女子?弃低头一瞧身上,登时大怒,一叠声的唤人进来。

    殿门吱扭一声开了,眉捧着水盆铜匜轻轻巧巧走了进来。见是女子,弃压住火气问:“此处的寝官呢?”

    “回小王,寝官在庖厨。有什么事,您吩咐我是一样的。”

    这声音又软又嗲,弃不由得低头细细打量她一番。但见一双春水明眸,眼波含情,恰似昨夜梦里那只狐狸。

    弃有些不自在,胡乱抓个毯子一披,问:“我问你,昨夜有人进来吗?”

    眉娇羞地飞他一眼,脸颊粉似桃花,羞涩垂下头去娇声道:“小王可还满意?”

    “怎么……是你?!谁让你来的!”

    弃大怒,连声叫寝官滚进来。

    但凡英雄最恼被人算计,若非自己情愿,即使美人在手也觉得受了屈辱——他又不是配种的公马!

    一见势头不好,眉急忙上前抱住他的膝头哀求:“小王容禀,小女祖上也是井方伯的嫡亲子孙,只是父母早亡,没奈何才做了巫女。

    昨日间得觑您英姿,小女倾慕不已,这才斗胆自荐枕席,并不关其他人的事!”

    美人噙泪,梨花带雨,况且二人刚刚一夜旖旎。弃便有十分怒气,也不能翻脸不认人。只得收了三分,压住火伸手拉她:“你先起来说话。”

    谁知他手劲大,眉体量轻,这一拽就把姑娘给拽进了怀里。弃张手要挡,肩头毯子顺势滑落,俩人就以一种十分不像话的姿势贴在了一起。

    殿门打开了,井方伯立在门口看着他俩。

    更尴尬的是,他身边还跟着巫夬。

    还没等弃明白过来巫夬怎么会在这里,井方伯先拊掌大笑起来:“还是子弓你厉害,眉可是我井方最出色的巫女。不是寻常婢妾,怎么就被你给吃干净了。”

    弃赶紧松开眉:“舅父,您误会了。”

    “放心!我不跟你要聘礼!眉,你也算是我的侄孙女,我作主将你给了小王,不算委屈你吧?”

    眉已是对弃的英武动心不已,听了这话哪有不情愿的,忙拜谢不迭。

    可惜弃不愿意。

    他连声推辞,死活不肯收。井方伯非送不可,俩人争执不下,一直看热闹的巫夬说话了:“小王,还是先穿上衣服吧。立秋了,光着俩腿怪凉的。”

    不等弃动手,眉已轻巧地将衣衫取来为他举着了。弃百口莫辩,只能伸手就衣。等穿好了再想跟巫夬说话,他却已经不见了。

    这哪行?

    弃几乎从井方伯和眉的包夹中逃了出去,弃连忙出宫来往西营去。

    一路上,弃想了一万个理由来解释昨晚的事。临了还是毫无头绪,就巫鸩那个脾气,她能听得进去才怪。

    一径走到到巫夬帐前,弃忐忑不安,小心拉开帐帘,可是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怎么?小鸩不在这里?

    正要抓个人来问,巫夬从旁边转了出来,向他恭敬行礼。

    “小鸩呢?”弃不想跟他废话,他要直接见巫鸩。

    “大人昨夜在此歇息。夬避去了旁边,今早进宫为井方伯医治牙疾刚回来,并没见到大人。请小王放心,夬今早什么也没看见。”

    弃瞪着巫夬,对方一脸不容置疑的正直神色。他无话可说,转身走了。

    巫鸩去哪了?

    眼前街巷纵横,军营井然,再往远处是起伏的宫殿。弃无处可寻,只得先回旨的营中看幽。

    此时正是大食,众人都在营中集聚吃饭。旨思虑周全,算到自己照顾的人多,直接叫人搬了抬了一陶鬲黍粥,又抬了几敦饼糍肉脯回来。众人围着吃喝,气氛颇热烈。

    等到弃进来的时候,正赶上大家围着陶鬲边吃边听蓝山大侃大说。

    蓝山的左臂还没好,用葛布固定着吊在颈子上。他右手捧着个陶碗沿边吸溜粥,还要在喝粥的间隙抽空说着在井陉道里的事,真是忙的不可开交。

    众人听到巫鸩振铃控兽,各个都绷住了呼吸仔细听,都没注意到弃啥时候已经在他们后头坐了下来。直到他伸手去拿饼糍,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赶紧与他见礼。

    弃示意大家各自吃饭,自己一边嚼着饼糍一边问蓝山:“你自己来的?小鸩去哪了?”

    经过这一次井陉道逃亡,蓝山被巫鸩的实力折服,已经彻底成了她的死忠。对弃的不营不救,他很有些意见。

    不过他心思质朴,还是希望巫鸩和小王能和和美美在一起。

    如今见小王问起,蓝山当然说了实话:“今天一大早,大人她就入宫去见昭王了。”

    见父亲?弃顾不得再问,赶紧跑了出去。

    只可惜他又迟到一步,不仅巫鸩不在,昭王也不在。

    弃翻遍宫室,也没找到昭王。从上问到下,也没人知道昭王去了哪里。大王要出行,戍卫们哪里敢问?

    正在焦急,忽觉有人拽了拽他。弃一转身,却见是眉。他满心不耐,一挥手:“我说了不行,等下多送你些铜玉首饰……”

    “小王是要找昭王吗?我带你去。”眉打断他。

    弃惊讶地看着她。

    眉羞涩地垂下眼睫:“眉恰好知道他和那位巫女去了哪里。”

    “快走!”

    弃顾不得其他,拉着她要走。眉却一按他的手笑了笑:“小王莫急,那地方有些远,咱们得套辆车去。”

    “好那就坐车。”弃叫人立刻套辆上好马车来。眉又笑:“回小王,眉见清早大王出行时,只有他们二人。想来是不想被人发现,那咱们……”

    马车来了,弃把御者赶了下来,冲她一伸手:“行,就咱俩,走吧。”

    眉满心欢喜地上了车。马车辚辚启动,向着宫门外驶去。

第97章 守军

    弃扶着父亲出了枫叶谷,还没过小溪就看见眉正兴奋地捱着巫鸩说着什么。巫鸩扶着车箱竭力躲开她手里的什么东西。

    虽然不知道眉拿了个什么,可弃还是立码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顾不得父亲在侧,大声吼道:“眉!退开!”

    两个女人抬起头。眉满面皆是惶恐,巫鸩却没什么表示。她行礼如仪,语气依然如往常一般冷漠:“小臣鸩为昭王驾车。”

    她转身登上马车持缰端坐,不曾看弃一眼。弃扶着父亲等车已毕,走到马头前想要和巫鸩搭个话,可一看见那张冰封小脸又忽觉气短,那些话怎么也吐出不来。

    昭王低头看看在车前徘徊不去的弃,又看了看怯生生跟在车边的眉,忽然道:“子弓,这就是你昨夜跟井伯要的女子?容貌倒也周正,放在身边伺候个羹汤吧。”

    他一扬手,从车上丢下甩下一个东西。弃连忙接住,却是那条被兽铃折杀的狐狸。

    “喜得这只狐狸皮毛华美,拿去给这女子做个裘皮拥项吧。算是……”昭王笑了笑:“算是小臣鸩送你的贺礼。”

    巫鸩再也待不下去,一抖缰绳,大喝声驾!两匹马迈开蹄子争先向前。弃捧着狐狸追着王车急道:“小鸩,你听我说!不是我向舅父要的,我实在昨夜醉了。父亲,小鸩!”

    王车绝尘而去,弃捧着狐狸呆呆地立在秋风里。眉小心地凑上前去,惊讶地发现小王从头到脚都在哆嗦,不知是气还是怒。

    此时眉已经察觉出自己犯了大错,也不顾地硬石硌,娇躯一软贵在地上,哀哀啼哭起来。

    “眉实在不知那位贵人的身份,这才冲撞了她。百千错误都是眉的错,请小王万万不要与贵人生气……”

    话没说完,弃猛地把那狐狸扔在她脚边,转身上了马车。

    眉赶紧捡起狐狸跟上,见弃全不理睬,只得自己吃力地上了车。

    车轮启动,弃泄愤一般连挥几鞭,两匹乘马撒蹄狂奔。车子震荡起伏,眉在里面颠来簸去撞得两眼噙泪。

    饶是这样,弃也没赶上巫鸩。等他回到宫中,王车御马早已牵入库中,昭王和巫鸩已经回来多时了。

    掌车的官员吆喝着两个羌奴跪下上来给弃当脚踏。弃却径自从旁跳了下来,眉急匆匆地踩着“人凳”下来撵他:“小王,等等眉……”

    弃猛的转过身,大手一伸卡住了她的脖子:“拿着这只狐狸,滚!再敢出现在我眼前,立刻杀了你!”

    他猛的一甩,眉被摔得连哼哼也发不出来了。

    “还有,去告诉井伯,早点把兵马备齐!再敢算计我,别怪我不顾甥舅之情!!”

    没人敢说话,一群官员奴仆躲得远远的,眉哀哭怨诉,可也不敢跟上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小王走了。

    弃直奔露台大殿而去,结果刚穿过一间偏殿就被人一把拦住了。弃正焦燥,大骂声放手便挥拳要打。

    谁知那人全不为意,顺势一拧反把他胳膊背在了后头。弃咆哮起来:“谁!我灭了你全族!”

    “灭吧灭吧,反正咱俩一族的。”那人哈哈大笑着放了手,原来却是子央。

    子央刚刚见了昭王,领了军令正要出去就撞见了弃。

    “正要找你,此次合围需要你我配合,还有几个师长的人选,昭王让你我立刻拟个方案出来。走走走,去我那儿说。”

    俩人一拉扯,弃敷衍说自己要先找个人。子央不以为然,谁还能比军情重要?弃只得推说是昭王新册的小臣鸩,负责军中犬马,得先寻她套些注意。

    “小臣鸩?是巫族那个巫女吧?她走了。我去见昭王的时候,她刚走。”

    弃忙问去哪了。子央抬手向西一指:“下危。”

    什么?!

    “她怎么回下危了??昭王意思,不是让她协助王师破鬼方的吗?”

    “那不清楚,就知道早上妇好大人派人来传军情,说是下危局势不好。昭王就让小臣鸩跟着使者回去了。”子央皱眉:“昭王久在井方,下危全靠妇好大人一力支撑,也是难啊。”

    弃已经跑走了。

    到底晚了一步,巫鸩与巫夬交代了几句就走了。群巫送她出了城,蓝山死活要跟随,便只带了他一个去。

    巫夬回禀完毕,对跑得满身大汗的弃行了个礼:“小王,你有你的大邑要守。巫鸩大人有她的小族要保。您征战是为自己的荣光大邑,而她则是为了换回我们众多族人的性命。你二人本就不同。

    巫夬斗胆劝您一句:鱼鸟本非同类,放手吧。”

    他跪了下来,等着小王的雷霆之怒。

    不想头顶半天没动静,再一抬头,小王已经走了。那背影孤寂凄凉,并无一人同行,远看去居然和巫鸩有些相像。

    也许,自己说错了?

    此时军中有人来唤,巫夬收了思绪,径自忙碌去了。

    秋阳高照,万物成熟。不管世上有多少伤心失意之人,天地众生还是要照旧运转下去。

    井方这边抓紧筹备着从井陉道突入鬼方易后方,下危那边已是战火连天,局势险峻。

    就在弃从下危逃脱入山的第二天,恼羞成怒的鬼方易便对下危开展了车轮战。每天数次猛攻,百族联军和鬼方骑兵交叉上阵,恨不得一口吞了下危,直插大邑商内服王都!

    可惜,他没能如愿。

    原因很简单,镇守下危的两个人是妇好和雀侯。

    雀侯百战名将,少年起便纵横杀场。而妇好则是整个下危的主心骨,或者说,是军神。如今昭王不在,妇好一人便是王权、军权的象征。

    她既要稳住军心,还要抵挡鬼方的进攻。缺将、缺兵、缺粮,千头万绪都得她来斡旋解决。可不管多么忙乱,妇好也依然坚持每天都要上场一战。

    不为别的,因为商军士兵只要看到妇好的大旗飘扬,便有了力气泼命一战。

    这一日巫鸩从井方出发的时候,妇好正接替了雀侯,在下危西鄙与薰育部对峙。

    鬼方易的车轮战没有固定时辰,但出战的顺序确是定好的。这日正好轮到薰育部,牤带着两千部众突袭下危,被赶来的妇好迎面撞上。

    经过这几日缠斗,牤早已是心浮气躁,恨不能一口吞了下危。如今又遇妇好,当然分外眼红。当下,他喝令阿琮代为指挥,自己不管不顾,背了弓箭直奔妇好。

    两军对战,将帅合该居中掌控,随时调度全局。哪能耍狠斗勇,拿自己当个先锋用?阿琮连声叫不回来,只好自己勒马后撤,急命四个薰育好手跟着牤去。

    为了折冲迅速,妇好的头车上只有御者和她俩人,再有就是一面牛皮大鼓。妇好手握鼓锤,随时击鼓调整左右两翼的配合。

    与鬼方交手许多天,妇好逐渐摸到了对战骑兵的一些套路。骑兵以速度见长,不善配合。妇好以自身长处攻其弱项,退在中军操控步兵与车兵方阵相互配合,屡屡击散骑兵。

    这次也是一样,妇好的左翼车兵先行出击,迅速冲散了薰育骑兵的大批冲锋。

    在对方纷纷勒马来不及拉弓放箭之时,她又急击战鼓命令右翼步兵就地拦截放箭。两波下来,薰育人呼号溃乱,只能各自为战。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偏有一骑冲出车阵包围,直朝中军扑来。他身后跟着四个骑士,也是舍命冲了过来。

    这五个人骑术精湛,在马背上左右腾挪,最后有三个人贴在马腹上躲过了商军的箭雨阻击。冲过了前线,这三人才开始玩弓搭箭,直奔妇好而来。

    左右旅长连声呼喊好师小心!妇好这才看见浩瀚一片商军铠甲之中,有三骑薰育骑士左图又杀,冲着自己扑来。

    妇好没兴趣和人斗狠,击鼓传令中军射杀三人。弓箭开合,飓飓之声不断,一人中箭倒下,另两人继续冲来。

    最前头的牤双目赤红,破口大骂:“天杀的殷人婆娘!连个铜钺都举不动,在这里装什么神鬼!滚出来替你男人偿命!!不然我早晚杀了那老混蛋!切了他的脑袋下酒!”

    妇好本来已经转过身了,听他大骂自己丈夫,登时拉下脸来。她秀眉一挑,一双加大号眼睛熠熠生寒。

    她扬声道:“放他过来,让我看看他的能耐。”

    前排战车向两侧散开,妇好的头车越众而出。牤大喜,弯弓便射。妇好举起车前皮盾一挡,长箭直直入盾中。

    牤反手再去摸箭,妇好的箭已经劈面飞来。牤一手抱住马脖子翻在马腹躲过这一箭,跟着他那薰育汉子大叫一声:“单于且退,让我来会会这殷人王妇!”

    这汉子也不用箭,纵马冲过来,一手轮起抛石向着妇好砸去。

    旁边商军一片惊呼,妇好不慌不忙,拔下车前长矛迎面一拨,那绳索连着抛石立刻缠了上去。汉子大喜,喊一声起,使出力气便拽。

    哪知妇好早命御者猛拨马头,马车向旁急转,双马加一辆重车的惯性反把那汉子拽下马来在地上一通儿拖拽。

    妇好双臂猛擎,一扽绳索,那汉子哇呀呀惨叫着,竟被拖得离了地面直甩在半空。

    再落地的时候,妇好再一使劲,那汉子被拽到车旁。妇好伸脚踩住,一手抓过车前铜钺高高举起。

    “住手住手!”牤和那汉子嘶声大吼。

    妇好一钺斩下,那汉子脑壳被从中劈开,红白四溅。

    抛下尸首,妇好一举手中铜钺,金色钺身上一片狰狞血浆,阳光一照,金灿灿晃得牤睁不开眼。

    妇好昂身玉立,一手持钺,一手对着牤轻轻一招,笑道:“就是你要取我夫君脑袋?来,先过了我这关。”

    ps:祝周末快乐,明天休息一天,周日继续。

    妇好大人再次上线,就等巫鸩的最强辅助了。

第98章 莽汉

    牤从未被一个女子如此蔑视过。

    四面八方都是商军士兵的挑衅哄笑声,妇好立在万军之中,看牤的目光犹如在看一只虫蚁。

    “放过来。”

    牤再也忍耐不住,暴喝一声抢过身前一个倒霉步兵的长戈,纵马冲去。

    那时还没有马镫,骑士若要使用长兵器,全靠双腿竭力夹紧马腹,一只手还必须得拽住缰绳以防坠马。牤不愧为薰育单于,单臂夹一支长戈舞得虎虎生风。

    殊不知,这无心的搏命技艺反倒救了他的命。

    妇好本已动了杀心,忽见这“鬼方人”居然能在马上持戈,登时眼前一亮,放下铜钺弯弓便射。

    牤不料她会突然换箭,忙侧身躲过一箭,又挥戈拨开第二箭。一连躲过两箭,牤大笑起来:“什么师长军神,这准头在我族中只配玩个无镞木箭!”

    商兵大怒,纷纷大骂。牤狂笑疾驰,丝毫不当回事。头车上,妇好手中的弓迅速开合两次,牤听到嗡嗡两声弦音余韵,连忙扯马附身闪避。

    刚伏下去,牤便觉出不对:只有弦响没有箭声!

    这妇人拉的是空弦吗?

    他急忙抬头,就见迎头一箭扑面而来。牤再无可避,啊呀一声,那箭正中眉心。牤身子一歪,险些掉下马去。

    好容易抓紧缰绳勉力爬起来,刚刚坐正,就见妇好的马车已经冲到了眼前。妇好立在车左猛一挥长矛,牤只觉耳边嘭一声巨响,整个人被重重的打下马来。

    登时欢呼声四起,头车周围的商军士兵举戈向天,大声呼喊着:“妇好!妇好!妇好!”

    “击必中!战必胜!”

    “击必中!战必胜!”

    十几只人手过来按住牤,有人压住他的脑袋露出了脖颈。另有人大声呼喊着压住了,砍下脑袋来!牤哪能甘心,一边咆哮,一边撅着身子拼命挣扎。

    可惜双拳打不得四手,牤被压得死死的,只能大喊大骂恶妇作弊,本单于不服!

    “要活的,绑好拖回来。”妇好的声音远远传来。

    牤在人群中拼命昂起头,只见妇好立在车上乜着自己。她微笑着,正捏着一支长箭向自己示意。

    “如你所愿,没有镞头。”

    她大笑着驱车离去,剩下牤一脸愕然。一个商兵把他的脑袋往地上一摁,骂道:“看清楚!好师用的是无镞木箭!”

    尘埃之中,赫然躺着一支去了镞头的光杆木箭。

    此次偷袭,薰育部并未派出全部人马。原本牤和阿琮只打算这次出来捞点好处,谁知碰上了妇好。如今牤被俘走,剩下残部就算全拼上怕也捞不回来。

    于是阿琮急令全体撤退,先回营地再图后来。

    对于自己夫君的安全,阿琮倒不是很担心——妇纹在下危。以她那样仁慈的性子,又受过自己夫妻俩的恩惠,肯定能保住牤的性命。

    阿琮对妇纹的判断倒是没错,可惜,她太低估了自己夫君的作死能力。

    危机暂解,商军留下一旅戒备,余下跟着妇好撤回下危城中修整。雀侯在下危东鄙巡视未归,只有镇守城中的子载出来迎接母亲。

    交代完了各亚长旅长之后,子载便想请母亲回危侯府中去歇息。妇好微微摇手,扶着儿子走向军中大帐。

    子载心中很不是滋味。自从昭王去了井方之后,妇好便极少回侯府去住。无论白天黑夜,她总是一身整肃戎装在军营中坐镇。

    有几次鬼方攻势嚣张,妇好连轴出战,三天三夜都没有脱掉过甲胄。最后双肩卡在皮甲边缘的地方磨出了血,结成了痂。子载极心疼母亲,可他怎么请战都不被应允。

    他小心地帮母亲去掉铜胄,沉甸甸的铜胄拿在手里,里面湿淋淋一片。妇好转了转脖子,舒服地叹了一声,就挥手叫人把牤带进来。

    趁这个空档,子载想帮她把皮甲去掉。妇好摇了摇头,示意他坐下。子载跪了下来,恳求道:“母亲,我已经受过教训了。让我出战吧!我可以像兄长那样替你分忧!”

    妇好笑了,揉着他的头发叹道:“你的经验不够,力气也还不足。再等等——你母亲还能战”

    “可是母亲,您为何要这么累?!葵娘,她也是王妇,您也是王妇。他们母子俩在宫里享福。您为什么就得风餐露宿在战场上拼杀?父亲他,他也太不公平了!”

    子载突然闭嘴了。不由得他不住嘴,母亲盯着他,那双超大号的星眸此刻漆黑深邃,一丝柔和也看不到了。

    “不要让我听见你再妄议昭王!”

    妇好收回视线,看着帐外:“你父亲的胸怀,岂是常人能懂的?!如果你还不懂,只能说明你还是个孩子!不懂得为王之道!”

    子载不敢回嘴,只低了头嗫嚅:“是是是,就您懂。”

    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还夹杂着叫骂。妇好捏着儿子的脸一掐,微笑道:“你以为是你父亲安排我在外统军的?傻孩子,没有,我是自愿的。因为他要的东西,正好也是我想要的。”

    见儿子还是一脸懵懂,妇好把他一拍:“不是每个女子都以珠翠华冠、安逸富贵为追求。我想要的,是大邑商的千里疆域,是功盖成汤的盛世!而这些,只有你父亲可以做到。”

    子载似乎有些懂了。

    帐外的人声终于涌了进来,七个商兵押着牤进来了。牤被捆得结结实实,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可还是不住嘴的骂个不休。

    商兵揪住牤的头发一拽,牤梗着脖子拿下巴对着妇好:“臭婆娘!你使诈!要么宰了我!要么跟我再比一次!”

    不等妇好开口,子载怒了,提起帐中铜钺就要砍他:“我现在就宰了你!”

    “哈哈!来啊!!”

    “子载!退下。”

    妇好喝退儿子,举着一盏酒浆走到牤面前。危侯供给妇好的都是上好醇酒,酒碗在牤面前一晃,香味直蹿鼻孔。

    牤咽了咽口水,大喊大嚷,挣扎着要吃。妇好立起身,莞尔笑道:“只要你听话,酒多的是。”

    “什么意思?”牤眯起眼,这婆娘似乎又什么阴谋。

    “我要你替我驯练骑兵,让他们也能像你一样能在马上操戈弯弓。只要做得到,我保证你可入朝为臣,封地领邑。”

    什么?牤瞪着妇好看了半天,忽然仰头大笑起来。他笑得过于嚣张,那几个商兵都忍不了了,一脚踢了过去。

    牤满嘴是土,挣扎着抬起头:“就算我做得到,你也活不到那一天!军神王妇,你被殷人捧得太高了!看看对面,你以为你那点本事还能侥幸撑多久?”

    他蠕动一下,拼命爬起来,嘲笑道:“就算不死在战场上,你也不是个长命人。看看你那脸色,还不如我薰育部里的一个老妇人红润!啧啧,昭王什么阳光,怎么娶了这么个黄脸妇人。”

    帐中所有人都变了脸。子载天天守着并没察觉,被牤这一吆喝才惊觉母亲的脸色确实不好,槁枯发黄,显然还是病容。

    而牤的作死表演还没有结束,哈哈大笑着继续骂:“这脸色,啧啧,可怜啊。上一次我看见这种面色的女人,还是个滑了胎掉了孩子的女奴……”

    千不该万不该,最后这一句“掉了孩子”戳了妇好心窝。她缓缓转过身去,捏着酒盏的手轻轻颤了起来。

    母亲何曾受过这种侮辱!子载大怒,上去一耳光,大声喝道:“带出去拿马粪堵住嘴!营门前处斩!”

    说罢,他对妇好行一礼低声道:“母亲且歇着,孩儿去去就回。”

    众人退了个干净,妇好笔直地站着,一动不动。半晌,她捂着小腹缓缓坐了下去。

    巫鸩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子载要砍牤的这一幕。

    她本不在意,下了马只信步进营。忽然听得一阵熟悉的羌地口音,回头一打量,那个被按在地上的汉子不是牤又是谁?

    “等一下!”巫鸩赶紧向子载走去。

第99章 夜袭

    营门前,巫鸩拦下了子载。

    牤已经准备好就死了,一晃神儿看见巫鸩倒是愣了一下。

    在鬼方上城,巫鸩一直戴着面具以假面示人,所以这其实是二人自薰育部别后第一次见面。

    算起来,这是巫鸩第二次从殷人手里救下他了。只不过头一次时巫鸩英姿勃发,容颜秀美。如今虽然形容未变,内里却像是空了一般,从头到脚说不出的憔悴。

    巫鸩压根就没想跟他叙旧。她恳请子载稍后行刑,自己去见妇好。

    子载一听巫鸩是从井方来的,便也跟了过去。丢下个牤没着没落,被拖到一边等着去了。不过他也不孤单,蓝山吊着半拉膀子走过来,跟他蹲在了一处。

    “单于,好久不见啊。”

    蓝山咧着嘴傻乐,俩人在鬼方上城打过交道。

    “你是……蓝山?你怎么在这?鬼方营地那边都传开了,说弃大哥带人跑了。弃大哥人呢?咋就只有巫女一个人?”

    牤不顾自己被绑得瓷实,扭着身子往他身边蹭。几个商兵叫骂着想把他拖开,蓝山把脸一拉,乜着他们:“这是薰育单于!你就这么对他?去去去,该干嘛干嘛去,我看着呢,跑不了。”

    商兵们看蓝山说话底气十足,倒有些含糊了。一个行长行个礼,问道:“但不知您是哪位?”

    “前面那位看见没有?那是小臣鸩,昭王亲册的。现在是小臣鸩,等回了王宫还要继任大巫咸的!咱是蓝山,小臣鸩的戍卫!”

    众商兵听得云里雾里,但听得“小臣”、“大巫咸”就一齐咂舌,知道得罪不起,遂对蓝山客气不少。

    蓝山那神气活现的样子逗乐了牤,他啐了一口,笑骂:“看你小子这德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那什么小臣大臣嘞!你一个蓝族人,干嘛上赶着给一个巫族人做戍卫!”

    说着,他往营门栅栏上一靠,大剌剌踢了蓝山一脚:“去找点酒来,渴死我了。”

    “好嘞。这事得喝着酒才好说……”

    这俩莽汉在外头喝酒叙旧,另一边,巫鸩已经进了妇好的大帐。

    她一眼就看出妇好脸色不对,可还没等她开口,妇好先迎上来拉住了她。

    “小鸩,怎么是你?你从井方回来的?怎么回事?”

    妇好急于得知细节,便示意子载先出去。可是子载心系父亲兄长,也想知道详情,磨蹭着就不肯走。巫鸩顾不得回话,先行礼下去替牤求条命。

    她粗略讲了一下牤的事,着重叙述了牤在薰育部和鬼方上城救过弃和妇纹。

    “望大人看在牤有恩于小王的份上,先把这莽汉收押起来。把他攥在手里,便能牵制住薰育部不妄动。他要是死了,倒对我们没什么用了。”

    妇好本来就没打算杀牤。刚才一时失神,只不过想让牤吃点苦头罢了。如今巫鸩分析利弊,当然更不会害他性命了。当下交代了子载如何安置此人,打发了他出去。

    帐中剩下她俩,妇好也顾不得寒暄问候,立即抹平了沙盘示意巫鸩详细讲来。巫鸩手持细枝,一边画,一边把昭王交代的做战方略细细讲了一回。

    她说了很久,妇好听得很仔细,偶尔在关键的地方问上一句。等巫鸩讲完,橘色的斜阳余晖也洒进帐来,帐中一片暖洋洋的寂静。

    妇好盯着沙盘上的井陉道长出一口气,叹道:“天帝庇佑,大邑商难关可度了。”

    二人细细拆分解读,一场包夹大战跃然眼前。妇好思忖着说:“若要掩护昭王的行动,不被鬼方易发觉,我就必须在鬼方易正面做些个大动作,让他顾不到身后才好。”

    她站起身来,大声叫来一个戍卫,吩咐他立传雀侯及各师亚、射等长官前来。巫鸩见她伸手要铜胄,忙上前捧住问:“大人等等,您要干嘛?”

    “给鬼方易回个礼!从今天起,轮到我主动了。走,趁这夕阳正好,一起去鬼方易门前掠个阵。”

    巫鸩一把拉住她:“且等等。”

    妇好笑看着她,只听巫鸩低声问出一句:“大人,先让我给您瞧瞧病症。您最近是否经血时常淋漓不尽?”

    笑容褪了下去,妇好扭过头去不说话。

    其实妇好小产之后并未痊愈。她心系昭王,不肯回宫将息,硬撑着披挂上阵数月不停连番激战。结果思虑、操劳过度,月事便一直不干净,一次能持续两旬左右。

    她自持强健,殊不知妊娠小产乃是女人命门。一个不当,百病皆由此生。小产未调会至血海亏损,肤发不荣,面色蜡黄只是小事。长此下去,精元熬干,人便再无难得救。

    若在之前,巫鸩绝不管这闲事。但她自幼父母缺席,妇好是第一个知道了她的身世还毅然出手相助的长辈。就是这一丝的温暖,便足以让巫鸩下决定全力回报。

    巫鸩劝住妇好坐下,亲自为她针刺穴位,烹煮汤药。妇好一边被巫鸩摆弄,一边还不间断的接见各级军官亚长,流水线一样发布着命令。

    见她总不会乖乖休息,巫鸩皱了皱眉,走到门口叫来个戍卫吩咐了几句。

    戍卫领命而去。不一会儿,肚子已经初具规模的妇纹赶来了。

    见了巫鸩,妇纹欣喜不已。巫鸩匆匆讲了弃在井方一切安好,隐去了他新纳侍妾的事不提。接着,两个女子嘀嘀咕咕说了一阵,一起看向妇好。

    妇纹点点头:“放心吧,交给我了。”

    于是看着妇好的任务就交给妇纹了。

    药汤煮好,妇纹端着药塞进妇好手里。还没沾唇呢,雀侯又来了。妇好正欲放下碗,妇纹接过去柔柔一句:“好娘,儿给您端着。”

    她真个就端汤药侍立在侧了。妇好一愣,赶紧接过来咕咚咕咚喝了下去。苦得她皱眉点着巫鸩嗔道:“亏你想得出来,居然叫纹儿来看着我!”

    “小臣劝您不听,当然只能请小王妇出面了。”巫鸩表示很无辜。

    三个女人笑了一回,被晾了半天的雀侯咳嗽一声,表示他很茫然。妇好敛了笑,示意他上前来:“雀,从今起,咱们可要闹点大动静了。”

    巫鸩对雀侯行个礼:“雀侯大人,我是小臣鸩,今夜请让我随您出战。”

    这天夜里,商军偷袭鬼方联军。

    领军的是雀侯,为他做先锋的是巫鸩。

    鬼方易怎么都没想到一直保守防御的商军居然会主动出击。巫鸩带领一群背着火石箭镞的先遣步兵向联军营地逼近的时候,鬼方易刚刚打发走了向他要人的阿琮。

    阿琮和鬼方易打了半天交易,她扬言如果鬼方易不把自个夫君换回来,薰育部就撤出联军,不再协助鬼方伐商。鬼方易含糊不过去,只答应明天去与商军交换俘虏。

    送走了阿琮,鬼方易立刻就把牤扔到了脑后。一个族长单于算什么?战局陷入焦灼才是要紧事。

    他不明白,自己的计划明明没有问题,为什么到现在战果寥寥?

    鬼方易怂恿龙方在南边叛乱独立,又派鬼牙偷袭甘邑,在他的推断中,这两处必定会分去一半商军主力。商军一旦分散便失去了人数优势,到那时,无论下危、龙方、甘邑,只要有一处得手,就能前来与其他二者汇合,合围商军。

    可是一旬多时间过去了,这三方居然一个都没能得手。

    南边的龙方伯压根不想入侵大邑商。他只是想要独立作邑,不再向商王俯首称臣而已。所以商军不来,他也不主动出击。他的军队压根就没出过龙方。

    鬼牙在甘邑的进攻倒是顺利把甘盘从下危引过来了。但是甘盘毕竟是老大宰,是个曾经辅佐过两代商王的狠人,加上又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封邑,当然不会让鬼牙为所欲为。

    所以鬼牙只占了甘邑边鄙的三个小邑,之后却迟迟不再寸进。始终突破不了甘盘的防线。

    至于主战场下危,那就更憋屈了。

    鬼方易手握三分之二的百族联军,还有六宗骑兵在手。而下危被甘盘和望乘分走了六师,余下镇守的只剩下五师而已。

    可就是这五师,居然把鬼方易生生挡在了下危,无论他怎么变换战法,就是无法一口吃掉。

    不能久耗,一定要想个办法迅速破敌。

    鬼方易正在苦思,就听外面炸雷样乱了起来,哨兵的牛角号混着马嘶人吼声:“夜袭!敌人夜袭!”

    好大胆子!居然玩夜袭!

    鬼方易呵呵冷笑,嘴角那小痣跳了几跳。几个缁骑正要冲进帐中,却见鬼方易大步迈了出来:“吹响号角,令赤鬼部骑兵迅速集结迎敌!”

    “通知左骨都坚守阵地,联军不必迎击,各自为战即可。”

    “通知黄鬼部,全体黄鬼骑兵跟在赤鬼部右翼!”

    “其余各部不得擅动,原地观战!”鬼方易笑得愈发发狰狞:“来得好!让我泻泻火!看清楚,谁才是天生的王者!”

第100章 取象

    下危西鄙是一片开阔谷地,其余地势或者有山坡溪水或者有丛林阡陌,皆不如这里平坦有利。是以鬼方与商军交战多在此地,就连鬼方联军也驻扎在此西南。

    巫鸩在鬼方营地中待过,对联军各族的排布了然于心。

    所以当她带着二百射兵、五十条战犬趁夜潜入营地时,面对满谷帐篷灯火丝毫不觉得心慌眼花。

    漫山灯火中,她很快就瞄准了目标——营地中部偏左那一片帐篷,赤鬼部驻地。

    鬼方联军按族扎营,赤鬼部居中,其余各族各部分开围绕着它驻扎。要想突入赤鬼部营地,就必须穿过联军各族的层层流动哨和其他营地。

    那就分头行动。

    巫鸩半蹲在地,回头冲着商军射亚点一点头:“按照我说的路线行事,只骚扰,莫恋战。”

    射亚得令,带着一百射手呼喝着跳将起来。鬼方的一个游动哨大惊,正要示警,却被一箭撂倒,滚到地上扎挣去了。这些射手一拥而上,干掉剩下几个哨兵冲入营中。

    顷刻间,鬼方营地呼喊声四起:“商军夜袭!商军夜袭!”接着便见人影纷沓,火光杂乱,商军射手们还嫌动静不够大,抓了火把开始烧军帐了。

    蓝山看得手痒,凑到巫鸩身后低声道:“大人,射亚已经得手了,咱们也去杀几个耍耍?”

    没回答,巫鸩眯起眼睛仔细分辨着远处。半晌一点头:“准备。”

    蓝山大喜,回头招呼众人:“准备走了!都跑快点!”

    众人应和一声。巫鸩吩咐让军犬上前,一个犬亚带着五十条大狗从后面挤过来。蓝山一见大喜,拉住那犬亚笑道:“雀巢!咋个是你!升官了诶!”

    原来雀巢回来之后因为画图有功,被妇好赏了不少布帛财物,又擢升他为犬亚,留在雀师中驯养军犬。

    这倒正合他特长,本来雀巢就极善与动物打交道,凡他养的犬只没一个不服贴听话的。

    巫鸩听了蓝山的介绍,又见那些犬只果然听话,潜行许久居然没一个乱吠乱叫的,便欣慰道:“好,省了兽铃。”

    当下,雀巢最先起身。雀巢一路口哨声婉转变换,那些大狗撒腿狂奔,汪汪嗷嗷大声吠叫,引得各族营地里的狗纷纷乱叫。大批鬼方人也被引了过去。

    火光、人声、马嘶、犬吠混在一起,在黑夜里乱成一团。

    犬群一路撕咬,飞快劈开了一条道。巫鸩的一百人跟在犬群后面,轻车熟路地摸向赤鬼部大营。

    然而鬼方毕竟全民骑射游牧为生,短暂惊厥之后已经迅速开始恢复秩序。这一百人还未到达赤鬼部,便遇到了好几处截击。

    “不要恋战!甩开纠缠继续前进!”巫鸩一箭射倒高处伏击的两名鬼方人,指挥众人继续向前。

    “你们的目标是前方大帐,在里面的所有人,一个不留!”

    众射手轰然应和一声,纷纷逼退身侧威胁,奋勇向前。好在沿途阻截的鬼方人并不痴缠,一击不中便退了回去。

    蓝山左臂还未痊愈拉不得弓,便在背后绑着面巨大皮盾,右臂挥舞长戈冲在前面为巫鸩开路。

    有了他的帮助,巫鸩踏过地上众人,轻盈跳跃,第一个翻进了大帐栅栏内。

    栏内并非无人,十多名缁骑守在帐外。巫鸩心中略定:有缁骑,鬼方易肯定也在。

    见她闯入,缁骑们怒不可遏,搭箭便射。蓝山飞扑进来,背着皮盾抱住巫鸩就地一滚。羽箭噗噗射空,地上、盾上哪里都有。

    趁这个空,巫鸩娇叱一声:“杀!”

    栅栏外轰然响应,弓弦开合声嗡嗡不断,栅栏内本就点着篝火照明,这一下把众缁骑照了个通透,清清楚楚成了商军射兵们的活靶子。

    一轮射罢,只剩下两名缁骑还活着。巫鸩不再搭理他们,从盾下爬起来要进帐去。

    那两名缁骑哪里能放?大骂着挥刀冲来,巫鸩迅速挽弓一箭,放翻后面一个。前头那个已经趁机冲了上来。

    那缁骑咧开嘴巴,一口黄牙呲在外头大吼着一起死。巫鸩不退反进,腾身一跃撞了过去。

    二人一撞即开,那缁骑捂着脖子倒了下去——一把铜刀从下巴底下斜插进了脑袋里。

    蓝山赶了过来,巫鸩冲那缁骑一歪头:“把刀收回来。”自己头也不回朝着帐中去了。

    今夜,她的目标只有鬼方易。

    一挑帐帘,巫鸩弯弓搭箭,厉声喝道:“鬼方易!出来!”

    没人应声,偌大帐内只有一个人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蓝山举戈跟进来,巫鸩甩一个眼色过去,蓝山大步走过去用戈一挑,那人皮带被勾住,挂在半空嗷嗷大骂不止。

    也是个旧相识。这位破口大骂的不是别人,乃是鬼方易的嫡子——裘。

    巫鸩秀眉轻蹙,问道:“你父亲呢?”

    裘并没见过去掉面具后的巫鸩,兀自大骂不休,什么贱婢奴隶满口胡喷。蓝山听得火起,往地上一摁,一脚踢过去,登时就没了声响。

    巫鸩看也懒得看抽搐的裘,兀自在帐中走了一圈。看着帐中火烛,像是人刚走不远。巫鸩思忖片刻,快步向外走去。

    “今夜不成了,快走。”她吩咐蓝山:“带上他。”

    主仆二人扛着裘出来,就听营地前方一阵铿锵号角之声。四下营地一起大吼:“族长出战!族长出战!”

    但见西南方一片烟尘腾空,遍地篝火的映照下,那片烟尘昏黄狰狞。马蹄踏地的声音隆隆而至,无数人影在烟尘中若隐若现。

    犬群大骇,狂吠不已。雀巢大呼求问对策,商军射亚也上前来问。巫鸩神色自若,淡淡道:“诸位的任务已毕。带着这个崽子,原路撤回下危。”

    “您不走?”

    火光中,射亚看见巫鸩隐约笑了一下。不知为何,旁边的蓝山一见她笑却缩起了脖子。

    “我还有事。快走,不要恋战。雀侯在等你们。”

    众射手得令而去,巫鸩看着蓝山:“你也走,你这半条胳膊待会儿帮不了什么忙。”

    蓝山挺戈屹立,不服气地嚷嚷着:“我能挡箭!”

    然后他就不说话了。因为巫鸩扫了他一眼,那眼神冷冰冰的,一点温度也没有。蓝山不敢忤逆,可还是不甘心回去,嗫嚅着还要说话。

    巫鸩一句话打断了他:“去东边溪水旁等着接应。”

    原来自己还有用,蓝山大喜,这才忐忑离去。一时间,夜袭入营的商军走了个干净,巫鸩一闪身,潜入了黑暗之中。

    由于鬼方联军被勒令各自护营不出,袭营的商军射兵得以飞快撤了出去。雀侯正等在谷地入口处,见射兵损伤甚少,大喜过望。

    收回射兵,雀侯令六十车兵向前推进,二十辆战车排成前后两排兼顾阵型,每车俱张车盾,射手挽弓以待,专等鬼方易的大军杀到。

    鬼方易有意要在众人面前显显能耐,故而非要令骑兵整肃到齐了才一起杀出。殊不知气势是有了,偷袭的那群人也放跑了。

    一路杀来都没看见商军,鬼方易心中犯起了嘀咕。夜间光线暗淡,鬼方易一直纵马冲出营地才远远看见雀侯的两排战车正等在那里。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鬼方易亲自吹起号角,右翼黄鬼部倾巢而出。雀侯擂鼓号令,就等对方进入射程便开始放箭。

    哪知鬼方易比鱼都滑,他命令黄鬼部只在射程外左右包抄往返呼喊。商军士兵只觉前后左右尽是人影马蹄,四面八方都是喊声,一些个胆子小的便开始不安起来,攥着武器的手也汗津津的。

    若是个急脾气的师长,这时就命人冲杀了。可惜雀侯性子极慢,任黄鬼部怎么挑衅也不令手下进攻。黄鬼部枉遛几圈,一点便宜也没占着。

    此刻月上中天,鬼方易借着月华四下观瞧,见对面严阵以待,却不肯放出一兵一箭来。这架势并不像是要劫营拼命,倒像是在等什么。

    等什么呢?鬼方易思忖不定,

    他按住赤鬼部的主力,令黄鬼部放出一队先行射击,就为试探看看对方手段。

    对方倒也给面子,连排车盾一支,任他流箭飞射也肯不出战。只抽冷子回上个一两箭,双方你来我往,只是试探不停。

    几番下来,鬼方易愈加觉出不对。在他示意下,黄鬼部宗主跃马上前吼道:“雀侯!你到底干嘛来的?要战就战,缩在哪做乌龟吗?!”

    不料雀侯微微一笑,慢悠悠地道:“你忙你的,我等人。”

    等人?

    黄鬼宗主大怒,回身向族长请战。鬼方易却觉出不对,下令后撤,同时命令赤鬼部迅速回防回营——他吃不准雀侯的意图。

    赤鬼部骑兵刚刚折转马头,便纷乱起来。众人乱糟糟指向东边,一个骑兵大呼起来:“象!象!”

    更多人一起大呼起来,连商军也惊呼不已。鬼方易循声望去,但见黑夜中一个硕大身影城池一般缓缓走来。

    月华给那大物勾勒出一圈明亮边缘,大象灰色的褶皱皮肤在月光下愈加黯然。

    “谁把象拉出来了?!象兵呢?!拦住!快拦住!”

    鬼方易大怒,连番下令。这时营中有人飞报,象栏被毁,四个象兵全部被杀。

    “那是谁在骑象?!”鬼方易看着象背上那个纤细人影咬牙切齿,想放箭射,又怕伤了象。正犹豫间,大象已经迈过了溪水,象鼻一勾,从地上拽起一个男人放在了背上。

    鬼方易又惊又怒:这象好容易驯服,并不怎么服管教,怎么今天如此通人性?那男人是谁?!

    正疑惑间,但听那男子跨在象背上哈哈大笑:“鬼方易!来看看这位是谁!”

    月光忽然大放,众人看得清楚:男人背后站着的那位控象者,居然是个女子。

    巫鸩高高立着,睥睨着鬼方易:“族长,好久不见。”

    这声音十分熟悉,鬼方易一时有些想不起来。那女人有说话了,语气中尽是嘲讽:“怎么?巫华的声音,你已经忘了?”

    巫华?鬼方易瞪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第101章 舍子

    上城消息说巫华逃逸不见,如何这个女子又在这里提起她?而且声音居然和巫华一丝不错?

    其时离得甚远,加上到底不如白天,鬼方易没能看清巫鸩的容貌。但怒她偷了自己的象,遂不管不顾,下令黄鬼部上前抢象。

    熟料雀侯等得就是这个时机。黄鬼部稍一后撤,商军战车便一起前推,乱箭纷至,逼得鬼方易连连后退,急命赤骑上前。

    那些赤骑勒马憋了半天,各个一肚子火,好容易盼得将令,各个拍马向前,巴不得能肆意杀伐一番。

    雀侯看得清楚。对面骑兵刚刚出阵,他便急令战车分开空档,二百射手塞入空档之中,伺机放箭,完毕之后又极速后退。

    赤骑在马上放箭毕竟不如在地上的射手双手挽弓方便,有几个来不及闪躲的被射中腿脚马身退了下去。余下的赤骑大怒,纵马飞奔,势要冲破战车拿下雀侯。

    可惜雀侯哪里容得他们靠近。鼓声频传,这些战车训练有素,反倒绕着赤骑们兜起了圈子。

    一辆战车足有十岁小儿高,车兵又是立在上面做战,高度可观。骑兵若被战车合围,再矫健的马也跳不出去,便只能任人宰割。鬼方易哪能容雀侯得逞?急吹号角指挥赤骑分路突围。

    赤鬼部不愧是鬼方九宗中实力最强的。夜深天黯,赤骑们依然能纵马突出重围,直取战车后面的步兵与射兵。

    雀侯不愿步兵受损,击鼓大叫:“雀巢!放狗!”

    但听得后面一阵狗吠嘶吼,群狗在雀巢的口哨操控下纷纷扑向赤骑胯下的战马。两三条围攻一匹,汪汪嗷嗷连扑带咬。

    战马在黑夜里吃这一吓,受惊的尥蹶子的比比皆是。赤骑们瞄准狗群放箭,可那些狗扭来跳去,五箭倒有四箭射空。

    正挣脱不开,一半战车已经回防到位。车上射手放箭,戈手劈砍,赤骑左右受敌,只得丢下步兵拨马迎战。

    而另一边,黄鬼部包围着大象开始朝着上面纷纷放箭。那象虽说皮糙肉厚,可流箭纷飞,偶中几支也是难过得频频甩头嗥叫。

    象背上,巫鸩一手握紧兽铃,一面冲蓝山叫道:“包袱呢?亮出来吧!”

    “好嘞!”

    蓝山从背后扯下一团东西,就手用绳子一扽,滴溜溜顺着象背放下去,正吊在半空。巫鸩把绳子另一头在象背上固定好,高声道:“鬼方易,来看看你儿子!”

    这一声高亢无比,黄鬼部一起住了手。黄鬼宗主看得仔细,那吊在象背上滴溜打转的,可不正是裘少主!

    几时儿子被俘?!鬼方易怒视身侧一名缁骑百长,那百长也是一脸震惊:少主身边十多个好手,怎么就被俘去啦?!

    更重要的是,她是如何端了族长大帐的?

    鬼方易压下火气,令人吹角召回赤骑,自己打马向着大象走去。

    黄鬼人让开道路,鬼方易走到跟前,抬眼看着巫鸩:“你到底是谁?”

    “这个时候,你应该求我放了你儿子。”

    鬼方易仰天大笑,昏迷的裘在父亲的笑声中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

    “我天生不会求人。”鬼方易微笑着,轻松得像是在和老友聊天:“为鬼方献出性命是他的荣幸,动手吧。”

    众人都愣了,黄鬼部宗主连称使不得。巫鸩倒是一点不吃惊,睥着他不动。

    “你不杀?那就我来!”

    说时迟那时快,鬼方易挽弓拨弦便是一箭。那箭却是奔着巫鸩来的,蓝山拉着绳子来不及过去,巫鸩猛一振兽铃,巨象昂然大吼,慢吞吞转过身去。

    就是这一转身,才把那箭将将错了过去。鬼方易喝令众人乱箭齐放,不用顾及裘的性命。

    “与其落到殷人手里,还不如亲手毁了!”他咬牙切齿,分不出是在说裘,还是在说那象。

    黄鬼部众人被鬼方易这决绝撼得人人激愤,各个挽弓放箭,势要把这巨象和那一对男女放倒。

    雀侯哪容这事发生?一见众人围攻巨象,他立刻派出二百步兵涉水过去协助巫鸩回归。

    步兵的机动性虽然不如骑兵,但是在夜里,靠自己的脚反而比靠马蹄子稳妥。黄鬼部被这一冲,散成了许多点,只得各自为战。

    只有鬼方易红了眼睛,带领一众人跟着巨象不放。“死吧!死吧!”他双目赤红,狞笑着又放一箭。

    天帝有眼,这一箭终于射中了裘。娃娃吃痛醒转过来,四下一往,登时大哭起来。可腿上那一箭又疼得厉害,直哭得连噎带喘,嘴里哇哩哇啦乱喊。

    蓝山把他扽上来揪住。裘浑身打挺,又骂又滚,什么杀人掏肝和祖宗亲娘的话都骂了个遍,气得蓝山破口大骂:“鬼小子!老子要不是坏了只胳膊,非杀了你不可!”

    裘一口痰啐了他满脸:“猪生狗养的贱奴!你敢!”

    话音刚落,巫鸩一把将他提了过去,照脸两个耳光打得裘只有出气没进气。

    “我的人你也敢骂?”

    说罢,蓝山只觉眼前一花。巫女的刀在裘的脖子上只一抹,鲜血立即喷涌而出。她理也不理抽搐的裘,一甩手把他又扔下来。

    鬼方易只见儿子脖子歪在一边,鲜血淋漓而下。整个人随着大象的动作挂在半空一抽一抽的,很快就不动了。

    不动了。

    鬼方易伸手在空中抓了一把,呆了一呆,忽地仰面大吼,野兽一般凄厉。巫鸩缓缓绽开笑颜:“别急,你疼的在后面。”

    她屏气凝神猛一振铃,巨象抬头嚎叫一声,迈开四条粗壮巨腿奔驰踩踏。黄鬼部众躲闪不及,被撞下马的、被踩踏而死的无数。

    鬼方易的表演还没结束,眼前就乱了套。巨象发疯似得追着鬼方人踩踏追甩,还好赤鬼部骁勇,大批人马跑过来护住他后撤。

    趁这机会,雀侯已经收回了车兵和步兵,急急开始振铎。铎声本为撤退的意思,雀侯见今夜目的已经达到,巨象已经赚到,便招呼着巫鸩作速撤退。

    可惜巫鸩不想撤,鬼方易也不想放她走。

    “射象!射象!把那女子给我射下来!”鬼方易咆哮着,他已经损失了个儿子,也可以再损失一头象,但是这个女人一定得死!

    箭雨齐发,全都冲着巨象而去。饶是那象的皮肤再怎么坚实,也抵不过这么多箭矢齐摧,终于力竭,步伐逐渐踉跄起来。

    巫鸩继续振铃,那象拼着力气冲着鬼方易踏了过来。众人齐呼,鬼方易却是躲也不躲,双目直视巫鸩,一面命令众人放箭。

    所有人都看着巨象和鬼方易,没人蓝山从象身一侧跳了下去。鬼方易只顾盯着巫鸩,全没注意蓝山跳下去之后做了什么。

    笨重的象腿向着鬼方易踩来,赤骑和黄鬼部众人大吼着乱箭齐发。巫鸩半蹲在象背上,一手持刀,死死盯住鬼方易。

    “你杀不了我!我是王!我才是天选之子!”

    鬼方易目眦尽裂,立在马上怒吼不已。

    也是巧了,似是被他的吼声吓破了肝胆,那巨象终于支撑不住,踉跄着前腿相撞,重重倒了下去。远远看去,就像是被鬼方易的气势给震慑死了一样。

    鬼方众人欢呼起来,族长威武!

    然而就在巨象倒地的一霎那,巫鸩飞身跃起,顺着象头急冲而下,跑到一半腾身一跃,整个人就势飞向鬼方易。

    对方早有准备,挽弓便射。怎奈巫鸩这一冲借了巨象颓倒之力,来得太快,箭还未离弦,巫鸩便已飞到身前。嘭一声闷响,两人一起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鬼方众人大惊,赶快上去抢族长。却有一骑早冲过去,那女子跳起来伸手抱住马脖子回身一翻上得马去。马儿咴咴暴叫一声,冲入了人群中去。

    “追!抓回来!”鬼方易捂着脸叫道。鲜血从指缝中不断涌出——巫鸩那一刀划偏了。

    只可惜,雀侯前来接应的战车已经到了。四辆战车将那两人掩在后头,且战且退。雀侯遥遥大喝道:“鬼方易,还是先收了你儿子尸身吧!”

    商军撤走,不一会儿便只剩下了鬼方残兵。

    其时东边已经微微泛白,鬼方易满脸是血,呆呆地伫立在儿子的尸体前。鬼方人敬畏地看着他,只觉战神临世。

    “我等愿追随族长,倾覆大邑商,千难万险决不后退!”

    黄鬼宗主跪了下去,更多的人跟着跪了下去。鬼方易从裘那张灰败的脸上收回目光,缓缓笑了起来。

    PS:实在对不住。昨天老友聚会,一不留神喝断片,醒过来已经是早上了。

    今儿足足头疼一天,决定第一百零一次戒酒。

    祝各位万事顺遂,少吃酒

第102章 战局

    自这次夜袭之后,商军便改了风格。

    原本谨慎固守,迎战为主的商军,现在频繁出击,主动挑战。而且不拘时间,从早到晚都有战端,不是突袭岗哨,就是阻截联军,搞得鬼方联军不厌其烦。

    鬼方本部的人马还好说。鬼方易的威信现今如日中天,杀子屠象,鬼方人视他如战神一般,各部无比服帖。而其他外族就不一样了。

    第一个有了反心的是薰育部。

    牤被抓去两日,商军却没有一点要交换俘虏的意思。眼看丈夫音信全无,不知死活。阿琮与鬼方易交涉中,惊觉对方居然有吞了薰育部的意思。她当即决定自己与商军交涉,若是不成,便立刻率军退走西北。

    “他的大邑梦,关我族什么干系!要我们为他的野心买单?想多了!”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看这么清楚的。薰育部自身实力强悍,西北大片领域草场任其栖息驰骋,西土百族莫敢相争。自家强悍,当然就不会被一句空口白话给骗了。

    联军中其余的族裔一多半是小族,虽然小有实力,可毕竟不算富裕。这些小族眼馋大邑商的富饶,便跟在鬼方分点好处,渴望一战下来就赚得大邑广地。

    阿琮懒得点醒他们,她的目的只在自家夫君。

    于是雀侯便接到了回报,说西鄙前哨抓住两个细作。这俩人毫不掩饰自己身份,直说自己是薰育使者,要见商王。

    妇好早知牤是薰育单于,得知使者的要求之后一笑,让雀侯径自领了这俩人去城东校场。

    俩使者拿足了架势,不料连城都没给进,直接就给带到商军的大校场来了。这地方夯得甚是平坦,方圆宽敞,几百马匹和商军正随着场中一人的号令奔驰折返,煞是热火朝天。

    荡起的烟尘呛得俩人咳嗽不已,一个人怒视雀侯:“我们要见商王!你带我们看马干啥?”

    雀侯眼皮一撩,慢条斯理道:“就看看他吧,你们还不够格见大王。”

    说罢,雀侯径直走了。

    两个薰育人被丢在那儿没个头脑,怒尔要走,四下一望都是商兵。或列队或巡逻,军容整肃。两个人看得心下戚然,互相对视一眼:这等规矩,搁咱们一百年也难有。

    正不知进退,校场中马蹄声暂歇。场中指挥的汉子把两面小令旗交给小兵,冲着这边叫道:“谁在那站着?”

    这声音颇为耳熟。俩薰育人仔细分辨,喜得慌忙跑来,原来那人竟然是他们的单于牤。

    “单于,您怎么……”

    “在为他们驯马?”牤毫不在意,接过小兵递来酒碗灌了一气。示意他俩到场边说话。

    原来牤自被俘虏之后,一开始是抱了必死之心。只是痛恨没能杀了昭王,为自家母族报仇。可巫鸩和蓝山主仆俩回来之后,不知道与他们说了什么,雀侯便亲自来放了他。

    牤自持雄武,做事只知横冲直撞,一切转圜周旋都不会,在族中全靠阿琮出谋划策。到了下危,他身边没个人帮忙算计,碰上雀侯这头滑狐狸就只有被说得一愣一愣的份儿。

    雀侯深知游牧族利字当先,便直接用利来谈。他替昭王妇好许下两件事:一,供给薰育部一年牛马收成,还有十车铜骨陶器。

    二,五年内,只要薰育部不过份滋扰西土诸部,大邑商就不会派兵干涉。

    “至于什么是过分滋扰,这个程度如何拿捏,那就是你和昭王可以掌控的事了。你们说不算,那就不算。”雀侯说得很坦荡:“只要是需要人力权衡的事,就能做手脚。”

    第二条让牤很是动心。薰育部在西北一向豪横,只是骇于大邑商的战车威力,每每不敢放开手脚抢掠各部。若能与商王达成默契,那对自己当然有好处。

    雀侯适时添上一句:“你想想,薰育部帮鬼方作战,最后就算真的拿下了大邑,以鬼方邑那刻薄性子,他能分你多少?搞不好他一个手脚,你们全部都被他吞下去。”

    牤终于被说服,同意帮助商军训练一支骑兵。再通知族中,让阿琮佯装听令鬼方,暗暗与商军配合。正好,俩使者来的正是时候。

    俩薰育汉子听了单于说出这许多好处,又见商人对单于恭敬有加,倒也心下欢喜。雀侯又命人送来几件铜匕玉器,让带回去送给阿琮。俩人诺诺领命,记下嘱咐原路返回。

    自此,牤便留在下危城中为商军训练骑兵。阿琮得了夫君安好的消息,也就踏实下来,带领部众只在联军营地里休养生息,轮到自家作战时也只是装装样子。

    从此下危战场上就有了休闲时刻。

    只要商军一遇到薰育部,两边就开始放松演戏。嘴上脚上一个比一个动静大,又是吼又是跑,看着黄埃漫天尘土萧索,其实双方就是互相绕着跑一圈然后就各自回营。

    只是两边做得太逼真,几番下来居然没被鬼方识破。

    去了薰育部这支劲旅。鬼方联军的实力还是不容小觑。

    两天骚扰战打下来,妇好觉出对方战意愈加高涨,正觉思忖不通,忽然大宰自宫中遣了一骑信使赶到,雀侯接过来打开,但见说是蒙侯率两师商军南征龙方,被杀得大败。

    龙方伯趁胜向东扩张,杀出五十里,占了两个小邑。多亏猪十三所在领邑离其不远,率军力拒,这才拦住了龙方伯肆意扩长的脚步。

    这封线报自龙方到达殷地王宫,再由王宫到达下危,中间费去的时间比三五日只多不少。怪不得鬼方士气大振,原来他们早一步得知了盟友消息,故而耀武扬威。

    这还没完,妇好正与诸将商议破敌良策,忽听外面又一阵聒噪。甘邑使者拨马赶来。

    妇好接过密函,拆开泥盒拿出竹片,上面寥寥几个墨字,却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老太宰甘盘雄风依旧,在自家领邑痛击来敌,收复了被鬼牙占去的三个小邑,逼得鬼牙不得不向后撤退。

    忧的是甘邑兵马不足,可用之兵拢共不到三师。而对面的鬼牙则一边向鬼方邑求援增兵,一面在占去的几个邑子中强行登人征兵。

    眼见他旗下队伍人数日益增加,老甘盘实在找不到后备兵力,只得向下危伸手,请求借兵一用。

    可是下危要对付鬼方邑的主力联军,目前的兵力已经是勉强支撑,此时哪敢再分去甘邑?

    妇好凝眉思忖,众将各据一词,谁也不能说服谁。只有雀侯捏着两个竹片默默不语,妇好瞥见,心知这慢性子侯爷已经有了主意,便喝退众人听他细讲。

    那雀侯也是个人精,慢吞吞讲竹片摆在一起,行个礼才开口:“援兵要派,却得派得对路。小臣已经想到的事,不信大人您想不到。只不过众人都在,有些事不能给他们知道罢了。”

    聪明人说话只需意会便可,妇好莞尔一笑:“你认为该增援谁?”

    “甘邑。”

    见妇好毫不意外,雀侯便知自己想对了。

    龙方位置毕竟靠南,邑内人马也不算多,就算叛乱也不能顺势北上威逼大邑商内服。而甘邑则不然,那地方距离下危很近,一旦攻破,鬼方向北可以合围下危,向东则威胁殷地王都。

    “且先放着龙方不管,传令猪十三好好防备,只要控制住龙方伯的乱军过不去他那领邑便可。”妇好颔首赞同:“增兵甘邑是必然,但是不能从下危拨兵去。”

    说到关节,俩人一起笑了,雀侯道:“果然我和大人想的一样。这样局势,老太宰毕竟年老,须得一员猛将增援才好。”

    望乘,只有他最合适。

    妇好想到的也是望乘。雀侯最了解他,这家伙连续几次都没捞到痛快仗打,正呆在沚邑憋得长毛,让他去再好不过。

    只要再换一个忠厚将领去换防沚邑,不动声色将望乘换走便是。至于兵源也不必着急,沚邑原有两师,抽走一师就是。

    商量已定,妇好又叫住雀侯:“让小臣鸩跟着去。或许她能为我军再添些支援。”

    雀侯挑了挑眉毛,巫族都没了,她一个巫女能添什么大用处?

    妇好轻叹一声:“让她去吧,也算全了她的心愿。”

    雀侯疑惑着去了。妇好立在帐前,沉默不语。正巧妇纹端了汤药过来,见了她一脸恻然,忙问缘由。

    妇好看看她,温柔贤淑一派天真,实在不忍让她知道详细,只接过碗来叹了一声:“难为小鸩了。”

    我只能尽力帮你,但愿一切安好。

    一个时辰之后,巫鸩带着蓝山拜别妇好,同一位师长向着沚邑去了。

    Ps:周末周末!祝大家周末快乐!

    明天休息一天,周日见

第103章 使命

    不到一日,沚邑的一切便交割完毕。按照妇好的命令,望乘带着两师出发增援甘邑。巫鸩主仆也在其中。

    商军编制中,除了师长、旅长、行长之类的官职,还有些专项负责人,单负责射手、军马、军犬之类。在大邑商的官制中,此类官员以所摄范围加上亚字为官职名。如射亚、犬亚、马亚。

    而昭王册封巫鸩的“小臣”原不属于军中官阶,如今却可以统摄调度商军所有师团中的战马军犬以及相关人员,不管师长是谁。

    这就太过分了。

    所以她在望乘军中行走调度犬马时,几个旅长、犬亚便很是不爽:自成汤以来也未见过这等官职,我们好好的编制,哪儿就来个小臣鸩说抽调就抽调?

    更何况听说这人还是个巫族人,那巫族如今都没了,她怎么还能与我们同朝为官?

    最可气这小臣鸩冷脸冷心,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几个旅长气不忿,一起走来与望乘抗辩。

    望乘耐着性子听属下说了半天,冷冷一笑,道:“你们有谁比得上昭王思謀缜密的,站出来说话。”

    几个人对视一眼,都往后缩了缩。

    “瞧你们那点出息!也不想想看,昭王自即位到如今,可曾落过一步闲子?别的不说,就今年这灭子画、收亳邑、覆巫族,这些事可都是昭王十年前布下的局!”

    见属下还有些不解,望乘索性说得更明白些:“像昭王那样深谋远虑的人,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封这样的高位给一个丧族之人。小臣鸩接了这职位,就必定要为昭王派些大用场。不管是啥,肯定不是好差事。”

    说着,他张开膀子把这些旅长一推,骂道:“知足吧!她要做的事比你们难多了!都滚去给我好好配合!再有多嘴的,军法处置!”

    甘邑距离沚邑不算太远,经过巫鸩一路上的小范围调配,大军到达的时候已经在两师编制之上多出一支犬、马混合编队。

    终于进了甘邑,大军还没走到主城,就遇见了一场遭遇战。鬼牙的一支手下正与甘邑守军激战不休。

    望乘大喜,终于可以痛快打一场了。遂点了两旅向前增援,待要走时,他想起巫鸩,心里想要看看她的本事,便命人通知巫鸩带上她的混合编队一起出战。

    不料来的人只有蓝山。

    面对望乘的不满,蓝山忙替主人解释:“鸩大人说犬马尚未训练,不能轻易出战惊动鬼方人。所以命我前来为师长驾车,以全长官军令。”

    望乘百战名将,这一路上已经隐约察觉到了昭王与巫鸩想要做的事大有玄机。当下便丢开不提,蓝山披挂整齐上了头车,作了望乘的车右。

    这一股鬼方来敌只有五百骑兵,正围着三百甘邑步兵和五辆战车肆意射杀抢掠。突然望乘杀到,真如从天而降一般。

    又赶上望乘久没捞到痛快仗打,来势迅猛难敌。鬼方人一看不好,本性发作,领头的吹起呼哨一起退走。

    见敌人撤退,蓝山遵了望乘命令,率军一起大吼:“告诉鬼牙!望乘在此!”

    “告诉鬼牙,望乘在此!”

    被解救的甘邑守军前来向望乘致谢,蓝山一看领头的旅长,大喜过往,扯着脖子招呼道:“姬亶!咋是你!”

    自从在下危分别以后,姬亶、木头护送着妇纹回了下危。之后,二人就向妇好请命,想去救出陷在鬼牙身边的阿犬。妇好将他俩安顿在老太宰甘盘手下,之后就一直在甘邑协战。

    “原来你是为了救阿犬,现在什么情况?救出来了吗?”蓝山对那个牙尖嘴利的小姑娘印象颇深。

    姬亶摇摇头,示意蓝山稍后再聊。他先向望乘恭敬行礼,自己作先导领了大军回主城。

    这少年岁数不大,行事倒很老成,刚才被敌人包围时也不见惊慌,一直指挥冷静。望乘来了兴趣,叫蓝山说一说这孩子的来历。

    蓝山从命,就在路上对望乘讲了姬亶的经历。他原本是周族人,不远千里从西土跟着小王一路到此云云。捎带手的,他把巫鸩的事也说了个大概。

    最后,快到主城的时候,望乘由衷叹道:“小王,真会识人。”

    待大军安顿下来,望乘自去见甘盘。蓝山迫不及待地找到姬亶,木头也从军中赶来,蓝山把下危形势讲了一遍,然后问甘邑情况。

    姬亶没急着回答,反问巫鸩怎么在这里。蓝山皱眉想了半天,说:“我也不知道大人怎么想的,但总觉得她如今这样和昭王有关。她来甘邑好像也不是为了帮助御敌,倒像是另有任务。”

    木头调侃蓝山太笨,参不透主人心思只知道收集项链珠串。

    蓝山蹦起来和木头掐在一起,脖子上的四五串骨链哗哗直响。其实他为外甥女赚下的珠玉都能买好几头牛盖许多房舍了,可巫鸩还总是时不时给他一些精巧项链。蓝山不忍拂意,总是欣然接受,乐呵呵挂在脖子上。

    姬亶没有笑,他与巫鸩打交道时间比较长,知道这位巫女越是默然,便是有大动作要做。

    他的推测果然不错。商军到达甘邑当晚,一支由五十匹良马、五十条军犬和五十名士兵组成的混合编队便悄然出了城。领头人正是巫鸩和蓝山。

    第二天,姬亶和木头扑了个空。

    看着空空的营房,木头挠着头问他家公子:“亶公子,你说,这巫鸩大人到底干嘛来的?”

    姬亶环视四周,轻声道:“如果是咱们周族全族被俘,朝不保夕。只剩下你一个自由之身,你会怎么去求昭王?”

    木头瞪着眼。

    姬亶目视远方,悠悠道:“只能拼尽性命为全族求一线生机。”

    只能拼尽自己为王者所用。

    昭王富有大邑,他如今急需解决的是鬼方逼境。巫鸩为救下全族,一定是答应了为昭王作下某件事。这事必定艰难,但也重要到足可以与昭王作交易。

    巫鸩倾身所有,除了巫术,便是兽铃。

    她答应的事,肯定与控兽有关。兽铃的反噬威力,姬亶是亲身经历过的。如果巫鸩真的如他推断是答应了那么一件事……

    那,她一定是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姬亶有些动容,自己是周族宗子,试问自己会不会为了全族做到这个地步?

    不等他多想,城墙上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鼓声——鬼牙又来了。姬亶拍一把木头,二人急忙奔向自己的战车。

    另一边,此时的蓝山站在巫鸩身后,他们面前是一片茫然无际的大泽。

    犬马和随军士兵都被安顿在了大泽之外的平原上,大泽岸边就只立着他们俩人。

    等了一会儿,蓝山实在忍不住了,低声问:“大人,咱们这是要干嘛?你跟我说说,我也好做个准备不是。”

    没有回答,巫鸩只是迎风站着,默默看着远方。枯黄芦苇一直蔓延向远方,蓝山垫脚看了又看,除了一些水泽植物和林子之外,什么也没有。

    突然,一声奇怪的叫声从水泽深处传了过来。蓝山一个激灵,蹦起来挠着头:“大人!这声音是……是那个什么什么!就是鬼方邑的那个东西!”

    巫鸩还是没有说话。但是蓝山能感觉到,这一声兽鸣让一直紧绷着的巫鸩稍稍放松了一些。

    “难道大人是专门来找这东西的?”蓝山暗想。

    突然,巫鸩开口道:“来了。”

    蓝山向前望去,就见巫鸩长身玉立,面向大泽。泽中雾气氤氲,白茫茫看不清楚。就在巫鸩面前,大泽深处遥遥出现了一个影子,那东西不紧不慢,一步步朝她走来。

    渐渐地,那东西的长鼻子和弯弯尖牙率先从雾中露了出来。蓝山一蹦而起,大惊道:“想起来了!这是!象!”

    巫鸩看着眼前几个缓缓逼近的庞大身影,淡淡一笑,从胳膊上解下了兽铃。

    兽铃乍鸣,巫鸩的声音如同催眠一样悠然:“乖,都过来。”

第104章 大宰

    蓝山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浑身武艺只能算作蛮力。

    大泽边上,巫鸩正在驯象,蓝山只能揸着俩手站在一边旁观。他再勇猛也没法制服眼前这些山一样的动物,说白了,连靠近都不可能。

    这些披着长毛、甩着獠牙的庞然大物发了疯似的甩头跺脚,长鼻子卷起又放下,每每都在巫鸩头顶和身侧甩过。

    巫鸩全无惧色。

    她站在四头大象中间跳起了巫舞,歌声和兽铃混在一起,随着舞步在大泽畔蔓延开来。那古怪的韵律惹得大象们痛苦不堪,想要掉头走开,却似被绑住一样,只能原地挣扎。

    “太古鸿蒙,人神杂糅。

    重黎二兄,绝地天通。

    帝赐祥铜,以成兽铃。

    巫舞降神,百兽摄统……”

    蓝山听得似懂非懂。之前巫鸩控兽的时候从未跳过巫舞,蓝山觉得大概是巨兽和猛兽不好操控时才必须这么驯吧。不管怎么说,巫鸩大人可太美了。

    他抹了一把脸,惊觉脸上全是泪。慌得蓝山赶快背过头去擦干净,生怕被巫鸩看见。

    还没等他回过头,身后砰砰几声闷响,震得他往后一退。

    “不好!大象要发疯!”蓝山挽弓搭箭转身要射。待看清眼前情形之后,他惊讶地放下了弓箭。

    歌舞已停,四头大象冲着中间的巫鸩屈下两条前腿,四条长鼻子高高举起又缓缓放下。巨大的脑袋一齐伏在了巫鸩面前。

    “成……成了?”蓝山说话都不利索了。

    巫鸩摸了摸最大那头象的脑袋,疲惫地笑了。蓝山注意到,自始至终她的目光都聚焦在大泽的另一头。

    带着群象回驻地的时候,蓝山终于忍不住问:“大人,大泽那边到底是什么地方?”

    没有回应。

    就在蓝山以为巫鸩不会搭理他的时候,突然听到她说了两个字。蓝山愣了好一会才意识到是在回答他。

    “亳邑。”她说。

    就在巫鸩在大泽东边搏命驯象的时候,大泽西边的亳邑城中迎来了一个贵客。

    亳主子享正要去庖厨试试新想到的烤炙方法,身兼城防戍长的舌就火急火燎地截住了他。舌的声音本来就像鸭子叫,一着急说起话来就更像了。

    “城主大人!快点跟我出外城迎接——大宰来了!”

    “大宰?他不是出去检收西鄙仓廪了吗?迎他干啥。”亳邑官制与殷地王宫相似,也有大宰辅政,子享以为舌说的是自家大宰。

    “哎呦我的大人!哪个大宰啊!是大邑商的大宰!傅说!”

    傅说!

    子享一下子就清醒了。

    等俩人带着亳邑百官着急忙慌终于赶到外城南大门的时候却扑了个空。西大门的戍卫派人来禀报,大宰从西边进了城,已经往内城宗庙去了。

    宗庙?子享很是不解。他去哪里干嘛?亳城宗庙里供奉的是子享先祖,都是王族后裔。大宰又不是王族,他往别人家宗庙里去干啥?

    还是舌先反应过来。

    他立刻拦住了子享的车驾,低声嘟囔道:“城主,咱们回宫去等着大宰吧。别去宗庙凑热闹了——那里面关着的是巫族人。”

    子享再迷糊,这时候也明白过来了。

    自从诛杀子画以后,以大巫朋为首的巫族人就被昭王关在了亳邑内城宗庙里。他这个城主都没有权力放人进出,如今大宰亲自前来,肯定是要处置里面的人了。

    “赶紧提走也好,巫族如今地位尴尬,放在咱们这里也不是个常事。”

    子享颔首附议,命百官各回官署,自己若无其事地回宫城去了。官场规矩,上峰办事若是不想让你知道,就最好装作不知。

    亳城宗庙里,几百名巫族人全挤在前院等着消息。人数太多,庭中、廊下挤得密密麻麻,但没人焦躁,所有人脸上都是希翼的神色。

    怎能不高兴呢?大宰正在内院和大巫朋说话,看他的神情,大家终于可以脱离圈禁,离开这里了!

    被关了几个月的巫师和巫女们欢欣鼓舞,热切地盯着通往内院那扇门。

    相比外院的拥挤和喜悦,内院显得无比安静。

    偌大的四面院子,只有北面主殿上面对面坐着两个男人。阳光温热,微风缓送,坠着美铜挂饰的幔帐轻轻打在檐柱上,偶尔发出一两声细小的叮叮声。

    大巫朋更显老了,坐在锦席上瘦小佝偻的一团,完全看不出一点经天纬地的气势。只有那一双眼睛还带着八分的戏谑。

    他看着对面的傅说,笑道:“都老了。”

    傅说没有着朝服,只穿了一身不起眼的玄色衫服,唯二能凸显身份的,是他额前那块美玉抹额冠和身前的皮纹蔽膝。

    虽然已是六字头的人,但傅说风度依旧,全不比几十年前初见大巫朋的时候差。

    “当年你把她们母女从我身边夺走时,我就告诉过你,终我一生,必会倾灭巫族你。”傅说微笑着,眼角的皱纹里闪烁的全是胜利者的光辉。

    “是老巫眼拙,并未把一个筑墙罪奴看在眼里。我早该想到,以她的清高和眼光,她看上的男人,怎么会是个普通的奴隶。”

    “还是谢谢你,把小鸩养育得很好。”傅说的目光柔和下来,捻了捻长髯:“想起来还是很后怕,因为大巫咸的算计,害我险些错杀了自己的女儿。”

    “你应该知道我从不支持咸的做法,也从未想过用小鸩要挟你。”

    “但大巫咸却这么做了!不要说你一点都不知道,当初大巫咸派她去保护小王的时候,是得了你的默认。”

    傅说冷笑着,左手点在了案子上的一块竹简上。那是他带来的王令,那上面朱笔文字清晰可见:“这是昭王对巫族的处置,你已经看过了。”

    他右手拿出另外一块竹简,缓缓推到大巫朋面前:“这一块,是我的诏令。”

    大巫朋没有立即去看。

    他已经看过了王令,知道昭王对巫族的处置了,所以并不慌张。但是眼前这个男人,傅说是可以替王摄政的男人,他会对巫族做什么?

    “大人,巫族自有定规,巫女怀孕,孩子是一定要带回族中抚养的。当初带走小鸩母女,并不是特意针对你。”

    对方敲了敲右边那块竹简。

    “小王是今春三月突然现的世,小鸩早在二月便下了山游历。老巫并不知道他们两个会遇见,也不知道咸和你对小王的态度如此不一,以至于误伤了小鸩,这并不是老巫的本意。”

    大巫朋竭力解释。当昭王不在内服时,大宰令是可以推翻王令强制执行的。所以右边那块竹简,很可能和昭王的处置完全不同。

    他必须要替族人争条活路,可惜傅说不为所动。

    面对端坐如松的傅说,大巫朋身躯更加佝偻下去,几乎哀求起来:“大宰,是巫族害您父女分离。可是巫族已经被你灭了!玉门山被占,殷地众巫被遣散各地,您的报复也够了……”

    他退后几步,对着傅说跪了下去:“老巫求您,放了这里的众巫吧。把他们迁到外服,让他们自己动手耕地农桑,从此再不持术行医。只求您放他们一条活路,放了他们吧……”

    大巫朋听到了傅说的冷笑,他匍匐在地上不动,只看见两只皮履在眼前缓缓踱了过去。

    “巫族自恃上古大族,持术参政,祸乱朝纲。每个巫族人学的都是经天纬地,各个都想参理朝政!可是你们自己知道,你们到底是为了谁!巫族?还是大王?”

    当啷一声,一块竹简落在大巫朋面前。他抖着手抓起来,只看了一眼便骇得说不出话来。

    傅说睨着瘫在一旁的大巫朋,低沉一声:“动手。”

    墙角处立刻有人高声喊道:“传大宰令~”

    大巫朋扑过去想抱住他的腿,可是拖着一只残废的胳膊根本使不上劲:“傅说,你想清楚啊!”

    宗庙外墙上霍然暴起无数射手,大门外哗啦啦涌入许多披褂整齐的矛戈甲士。顷刻间,外院一片惨叫声。

    大巫朋还想向前,几个甲士冲过来拖走了他。大巫朋挣扎着,死死地瞪着傅说。

    对方动也不动,漠然看着他,幽幽地道:“诏令拿好,上路吧。”

    外院的哭喊声更大,大巫朋想冲过去,但脑袋上挨了重重一击。须臾间,他的整个世界都不见了。

请个假,唠闲嗑

    一直埋头码文,也没有机会唠点闲磕。今天停了一天电,稿子各种上传不了,倒是个唠嗑的好机会。

    这本书是我在起点的第一次连载,规则什么都不是很清楚,稀里糊涂就整到了现在。

    昨天我一看,86万字了,自己都吓一跳。今天无论如何跟各位读者道个谢——

    ——谢谢您各位的支持,累各位读者一直看到现在,行文纰漏、措辞不严什么的,占用您的时间了,谢谢大家!

    尤其要感谢给我投票的诸位。得到你们的肯定是我这一年最大的收获,谢谢各位,真心实意的,谢谢您。

    刚进起点的时候进了几个群,里面基本上就是作者们互相交流如何快速签约快速变现的。我很想试试,后来要么脑力跟不上要么笔力跟不上,也就懒得弄了。

    不过我还是坚信,世上的事从来就没什么捷径可走。如果有,这事一定不靠谱。无论什么时候,埋头努力都不是坏事。

    《殷商局》这个故事是我的一个执念。从萌发念头到连载之前,我零零碎碎写了一年多,电脑里面丢的都是各种片段。我以为这辈子都难写完了,如今居然也看到了完本的曙光。

    身为一个作者,能有一部自己满意的完整作品,还能得到读者的支持,这实在太幸福了。所以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跟各位说声谢谢,谢谢大家这一年来的支持。

    累大家陪我一起到最后,谢谢。

第105章 父女

    亳邑宗庙在一天之间就成了空殿。

    子享守着宴席从大食等到小食也没等到大宰,最后派人去宗庙探探。舌去了宗庙一看,大门洞开,四壁豁然,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安静得像是死了一样。

    所有巫族人留下的痕迹都没有了,卜骨、算筹、朱砂墨笔、竹面具、草药、针砭……所有的东西一个都没拉下。似乎他们从没来过。

    什么都没剩下,没有人,也没痕迹。偌大两重院子里只有死一样的寂静。

    子享得知,只命人撤掉宴席不再提起。等到四下无人,他才长叹一声:“强如巫族,覆灭也只在一时。什么权势、高位,不过是骗人性命的火坑。”

    从那之后,子享更加不理政务,万事都交由大宰和舌处置。他自己埋头在庖厨里享受烹饪之乐,还不耽误娶妻生子,到最后七十无疾而终,享了一世安稳。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世间人有万种,有恬然淡泊的,就有尊崇权势终生拼杀不休的。就在子享替巫族默哀致意的时候,大宰傅说已经出了亳邑,取道回殷地。

    只不过他的路线很奇怪,不是往正北去,而是绕道转去了东边的大泽。

    大泽水势浩瀚,期间岛屿林立,树木葱茏,百兽出没。如今秋意浓郁,水泽边的草木全染了黄意,疯长的芦苇扯天漫地,人在泽边行走,只觉被一片云雾裹挟。

    夕阳西斜的时候,大宰终于到了目的地。

    这是一片平坦野地,隐在一处林子中间。营地边挤着几顶帐篷,其他大部分地方都被动物们占去了。

    对,动物们。

    起码有三十只毛色各异的大狗在几个商军士兵的指挥下来回奔跑跳越,数十匹战马在营地另一头跟着人慢慢溜达。

    这些个士兵一边驯犬马,一边不断往身后林子里看——那里面不断传来一声声的悠长象鸣。

    这些人就是巫鸩从各师挑选出来的犬亚、马亚。大宰突至,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慌忙行礼不迭。大宰微微颔首,示意他们各自去忙。自己扶着一个老奴慢慢往最大那顶帐篷内走。

    不料帐内居然无人,大宰扭头问:“小臣鸩呢?”

    雀巢赶紧迎上来,垂首回答:“回大宰,小臣鸩在林子里驯象。”

    “那我在此等她一会儿。”

    雀巢赶紧止住他:“大宰,这不是小臣鸩的帐子。”

    大宰一愣,转身出来:“带我去她帐中。”

    雀巢更加局促,抓耳挠腮的嗫嚅不清,最后只得道:“小臣鸩她……她不住帐子。夜间,大人总在树上安歇。”

    大宰一愣,扶着老奴抬起头,头顶枝繁叶茂,什么也看不清。

    这孩子什么秉性,怎么上树睡?那老奴想笑,刚一咧嘴就被大宰看了一眼,赶紧垂头立正。

    尴尬时刻,救星终于到了。营地那边一阵骚动,有人高喊着:“回来了,小臣鸩回来了。”

    沉重的脚步声自林中缓缓而来,一个庞大的影子晃晃悠悠,分花越树走了出来。先是一条粗笨卷曲的长鼻子,然后是两根偌长獠牙,最后整头象都走了出来。

    大宰抬起头,只见一个戎装女子坐在象背上,正低头与他看了个对眼。

    “你?”

    大宰微笑捻须,退在一旁看着巫鸩如何指挥大象与犬、马群合作。

    那些狗显然还是没有完全驯服,有跑的有叫的,还有没出息直接吓尿的。只有两只黑狗聪明,乖乖跟在象身边奔跑,不吠也不逃。

    马群就更差了,几乎所有的战马一看见大象就开始跺脚打喷鼻。有几匹马人立起来,前蹄乱踏,拉马的士兵连连安抚都止不住。

    犬马与大象合绕了两圈,巫鸩从象背上滑了下来。蓝山伸开刚好的胳膊接住她,趁机在她耳边低声道:“大人,雀巢说那男人是大宰。”

    巫鸩没说话,自顾自振铃遣走了巨象。又跟几个犬亚、马亚叮嘱几句,这才朝着大宰走来。

    “营地忙乱,这边请。”巫鸩向水泽示意。

    其余人都很识趣地各忙各的,连蓝山都没敢跟过去。大宰扶着那老奴跟在巫鸩后面,三个人一直来到水泽边那一片楝树底下上才站住了脚。

    巫鸩转回头逼视着大宰,凤眼中杀意尽显。

    “上次你到亳邑来,没说自己是谁。”巫鸩的手背在身后,揪着腰间那柄铜刀:“若我知道你是大宰,上次就挟持你放出全族人了!哪还容你如此算计我!”

    “鬼方的大巫祝已死,宗庙空虚,你让我做的事,我全部做到了。现在你是不是该兑现诺言了。”

    她浑身的杀气连那老奴都感觉到了。他不安地动了动想要护住大宰,被巫鸩一眼瞥过去,立刻不动了。

    面对强压怒火的巫鸩,大宰毫不慌张,冷然道:“你还没有向我见礼。”

    巫鸩伫立不动。

    “看来巫族的教导还是不行。你得学会如何控制情绪,不然很容易被敌人利用。”

    巫鸩前胸剧烈起伏,半晌,以手加额缓缓低下头去:“巫鸩参见大宰。”

    大宰摇头:“又错了,如今昭王册命已下,你该自称小臣鸩。”

    “我根本就不想做什么小臣。”巫鸩抬起头,凄然道:“你说,只要我完成了使命,你就放了我族人。可为什么,昭王不是这样说?”

    “哦?昭王怎样说?”大宰明知故问。

    “昭王命我训象军、练犬马,助他攻破鬼方。他说,待鬼方溃败那一日,才放我族人归去。至于你答应的那些,他只允了一项。”

    “哪一项?”

    巫鸩没有回答。有风吹过,三人头顶满树的楝树果实颤巍巍晃动着。她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不重要了。我不想知道了。”

    “我想知道!哪一项?”大宰的声音突然提高:“说出来,我现在就可以给你。”

    巫鸩只是摇头。

    “我不想知道了。母亲早就死了,父亲是谁有什么要紧?他不曾养育过我一天。我现在只想救出族人,放他们自在归野。”

    大宰哽住了,他看着巫鸩,垂下的双手微微颤抖。但下一刻,他说出的话仍是冷静睿智,不带任何感情。

    “据我所知,你从小就不甘愿被巫族的规矩束缚,也并不想继任大巫咸。可现在又为救他们如此拼命,这是为什么?”

    巫鸩笑了,她靠在楝树的树干上,抬头看着那一树细小的圆球果实。

    “若有机会,谁不想飞?不管巫族对我做过什么,他们都养大了我。在你眼里,大巫朋或许不是个聪明人,但他尽力把我抚养成人,为了我不惜和大巫咸决裂。这份恩情,我必须还。”

    她看着大宰,轻声道:“还有族人。如今我能活着站在这里,就是我的族人用命换来的,就为这个,我也必须救出他们来。大宰,罪人也是人,没有人不想活。”

    在旁边屏息旁观的老奴发现一向善辩的大宰居然被这一番话镇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出一句:“执掌权柄者,不能被无用的感情绑架行动。”

    “是,但是我从来就不想执什么权柄。也根本不稀罕昭王的封赏,现在我只要求您,兑现诺言。”

    巫鸩环举双臂,肃然跪拜:“大宰,巫鸩已从鬼方归来,求您兑现承诺——放了亳邑的巫族人。从今往后,巫鸩愿尽心竭力,为昭王,为大邑商驯养象兵!”

    亳邑的巫族人。

    亳邑哪里还有巫族人。

    大宰立了半晌,最后淡然一笑转身离去,那老奴赶紧跟上。

    “大宰!”巫鸩急忙踉跄着爬起来。

    对方站住,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所谓大宰,也不过是替商王看家的家臣。王令如山,我怎么能改呢?昭王已经说了等大破鬼方之后再放任,你的族人就安心在亳邑多待些日子吧。”

    他得远了,巫鸩只听得一句话远远飘来:“有情重义,你比你父亲强多了。保重吧,等大破鬼方,我再为你请功!”

    直到俩人走远了,蓝山才从树后面探头探脑的钻出来。巫鸩一回头,蓝山赶紧行礼:“大人,我是担心你……”

    “嗯。”

    出乎意料,这一次巫鸩居然搭理他了。二人走回营地的时候,蓝山忍不住问道:“大人,你不是说昭王允了你一项么?为啥不找大宰兑现?他刚才的意思好像是这一项可以兑现的啊。”

    巫鸩摇了摇头:“我不想要了。”

    “那,到底是什么啊?”

    巫鸩看了蓝山一眼,又转回头看着大泽:“他答应,帮我找到父亲。”

    蓝山跳了起来:“那您干吗不让他兑现啊!巫族人可以再等等,先找到您父亲再说么!”

    没回答,巫鸩大步走开了。

    另一边,大宰坐在宽大的乘车里阖目不语。那老奴缩在一边,一只手把玩着几个什么东西。

    大宰被他的窸窣动静吵到,睁眼一瞥,问:“那是什么?”

    老奴捧到他面前,是几个圆不留丢的小果实。

    “刚才在大泽边捡的,楝树的果子。”老奴笑得别有深意:“这树也叫苦楝,它总是要等叶子落尽了才结果实。叶和果不相见,多像一对各有苦衷的父女。”

    叶子和果实永不相见。

    大宰扭过头,不去看那刺眼的果子。乘车背对营地,咯吱咯吱地缓缓驶远了。

第106章 甘邑

    自去年起,北土就没消停过。先是被土方骚扰了一年。今年鬼方又接力跟上,整个大邑商从南至北半数都是战场。

    在昭王的铁腕之下,各族各邑频繁的派出青壮勤王作战,几番下来,各族早已苦不堪言。甘邑便是最典型的一个。

    甘邑是老太宰甘盘的封地。

    甘盘是昭王的第一位大宰,曾经辅佐过先王小乙,对这样的权贵老臣,昭王封赏给他的领邑也是相当的可观。其中三个大邑合建为一座主城,东西还各散布着十几个小邑,数个小族。

    阿犬的母族就在这些小族当中。

    只不过这个族裔实在太小了,连个族名都没有不说,整个邑子的大小还不如羌人一个村大,全族青壮男人加起来也超不过百人。

    今年几番征兵下来,族里的壮劳力几乎绝迹,就只剩下一些老弱妇孺。族中仓廪几乎全空,眼看就要活不下去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小邑,却被鬼牙第一个攻下,用作了自己的驻地。

    于是阿犬的位置就很尴尬了。

    原本她不过是这族里的一个普通女子。可如今的占领者是她的主人,在鬼牙的威吓下,全族老少在鬼牙都得对她跪拜行礼,就连自己母亲和残废的三哥都不能例外,这让阿犬觉得万分难受。

    在被族人的眼神“洗礼”了无数次之后,阿犬终于忍不住了,跪在鬼牙膝下哀求,请他离开这儿,换一个大点的邑子作根据地。

    鬼牙刚刚抢了一个大邑,满载而归。他根本没听阿犬说什么,见她下跪,便一把拖起来拉进怀里,两手忙着给阿权头上戴珠玉。

    “看这顶玉冠!我刚摘下来的,那女人还死护着不放,非得累我剁她一只手才老实给我。快,戴好了看看。嗯,好看。”

    一听这冠子是这么来的,阿犬一阵恶心,伸手就要摘掉。鬼牙一愣:“怎么?不喜欢?”

    “不是,您听我说。”

    鬼牙打断她,指着地上那一堆首饰锦缎笑道:“不要紧,这次收获挺好,那里面有的是珠子铜玉,都是你的,快去挑了打扮起来。也让你母族的人看看,做我的女人有多荣耀。”

    阿犬赶紧借着他这点口风提起了刚才的话头:“大人,咱们弃了这里吧。换个大邑驻扎不好吗?东鄙那个大邑,您不是也拿下来了么?咱去那里多好。”

    鬼牙一愣,皱眉道:“怎么突然这么说?是这族中有人对你不敬么?告诉我!”

    “哪有!谁敢呢!”阿犬拼命摇头,复又趴到他身上压低声音做娇嗔状:“我只是觉得,在这里很不舒服……这里的人都是我的族亲长辈,如今见了我还得磕头……”

    鬼牙大笑起来,长臂一捞将她放在膝头:“跟了我,你就要习惯被人跪拜。”

    “可是,我母亲和三哥也跪……这……我实在受不了啊。”

    听到这俩人,鬼牙面色一沉,阿犬立刻闭了嘴,钻在他怀里哼哼起来。半晌,鬼牙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一些。

    他握着阿犬的手,把指头一根根掰开,说:“看看你的手,做了多少粗笨活计才变成这样的?你母亲有三个儿子,为什么只使唤你一个人?你大哥娶妻,修房稼穑秋收放牧,你母亲都让你去做,这是养女儿吗?这是当奴隶在养!”

    “也不是……”

    鬼牙越说越怒:“还有你那个三哥。他自己入伍参战被打残了关你什么事?你母亲居然让你去把他换回来,怎么?他是人,你就不是人么?我不杀他们已经够仁慈了,他们对你几个磕头值得什么?你当得起!”

    “可是……”阿犬反驳不出,急得跳下地来直跺脚。鬼牙以为她孩子心性,抓起个镶铜额冠往她头上戴。

    不料阿犬甩手一扔,跺脚道:“你走不走?!我家族裔我清楚,这里存粮连过冬都不够了,你们留在这一天两顿,人吃马嚼,族人还活不活了?!我在邑子里都不敢走路,我没法面对他们!”

    额冠摔在地上滚了两下,落到了鬼牙脚边。原本纵容的笑渐渐消失了,鬼牙眼皮耷拉下来,迸出一句话:“捡起来。”

    “不捡!”

    “……你再说一遍?”

    阿犬上前一脚,那冠子咔啪一声撞在墙上,碎成了两截。她还没说话,忽然眼前一黑,脖子便被鬼牙卡住了。

    鬼牙的指关节攥得发白,阿犬整个人被拖得离了地面,憋得她又踢又抓。鬼牙冷哼一声,咚的一声将她怼到了墙上。阿犬几乎被掐死过去,只能发出喀喀几声响。

    杀人的老手当然知道这是快要窒息的声音,鬼牙稍稍松了点力气,阿犬干呕两声,顺着墙软了下去。

    鬼牙揪着衣襟把她提起来,冷冰冰地道:“看着我。”

    阿犬干呕着摇头想躲,鬼牙掐住她的颧骨转过来,盯住了那双含泪的眼睛。

    “我只说一遍,你听清楚。这里已经是我鬼方的领地,不是你的母族。你没有母亲,没有母族,你整个人都是我的。你的一切荣耀富贵都要靠着我,不许反抗,不许质疑,听懂了吗?”

    阿犬怒视他,艰难地道:“我从来就不想要什么荣耀和富贵!”

    “不要也得要!你是我的奴隶!我给什么,你就接着什么!”

    “我不是!”

    鬼牙松开她,退开两步冷笑道:“不是?”

    他大步走到门口,向外面喊道:“去,把阿犬的三哥拖出去杀了!这个邑子中的所有人,不论老幼,全都砍掉一只手!”

    外面雷鸣一阵应和。阿犬慌了,膝行着爬过去抱住鬼牙:“大人!大人!不要!别!”

    “等一下!”鬼牙喝到,他回过头,居高临下睥睨着她:“你是谁?”

    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阿犬哆嗦着,凄然一笑:“我是你的女奴。”

    鬼牙走到炕边大剌剌坐下,双臂一摊,冷笑道:“是个奴隶,就做奴隶的份内事!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看了?过来伺候我,伺候好,我就放了他们。”

    阿犬缓缓站起来朝他走过去,一边走,一边慢慢脱去了衣衫。她爬上炕,勉强挤出个微笑:“奴婢伺候您。”

    鬼牙向后一躺,按住了她的脑袋:“去,戴上那个冠子再来伺候。”

    阿犬回过头,看着地上那个被她踢坏了的冠子。

    时光飞逝,快到小食的时候,有人飞报甘邑守军来袭。鬼牙精神抖擞地出了小邑,带着一众骑兵飞驰而去。

    小族中唯一的大屋附近空无一人,没人敢靠近那里。阿犬孤零零一人躺在土炕上,泪水止不住的滑下来。

    她浑身酸疼,头上的额冠折弯了,蹭得脑门上出了血。她也不去掉,就这么动也不动地躺着。

    活不能活,死也不能死。若是自己寻了死,母族合族都得陪葬。阿犬蜷成一团抖个不停。

    忽然间,她听到了一阵奇怪的鸟叫声。这声音高高低低起伏不定,倔强地持续着。

    什么鸟,怎么一直叫。恍惚间,阿犬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夜鸮的声音吗?怎么白天会有夜鸮?

    姬亶!

    阿犬一个激灵:当初姬亶说,以夜鸮的叫声为信号!是他来了吗?!

第107章 阿犬

    周族是一支非常务实的族裔。

    稼穑为生的族裔都敬畏天地,他们知道必须恪守四时才能获得收成。凡事必先付出,才能有回报。超出能力范围的,哪怕回报再多也不去做,这是周族人刻在骨子里的观念。

    姬亶也是如此。

    在鬼方上城时,他答应了会来救阿犬,这话并不是空口图个痛快。姬亶是先打听过弃的意思,知道他不反对才做了承诺。

    言必行,行必果。姬亶加入甘盘老太宰的队伍就是为了这一天。

    甘邑被鬼牙占去了一半,甘盘和鬼牙一东一西,每日交战数场。半个月下来,双方都已进入了疲惫状态。姬亶觉得时机到了,决定趁机出手救回阿犬。

    这一日他和木头跟着望乘的大军一起到了鬼牙的驻扎地。望乘自去叫阵,姬亶则带着木头离队,转到无人之地换了衣服,绕道摸去了小邑。

    鬼牙的三千骑兵并不是全驻扎在一起,呆在小邑的只有他的五百亲兵。望乘恼鬼牙上午抢掠甚多,领了两师赶来。

    战报传到小邑,鬼牙大笑,喝令五百亲兵随他一同出战,所以这会儿,邑子里只有十几个受了轻伤休养的鬼方人。

    姬亶记性极佳,之前来过小邑一次就记住了这附近的河流树林。他和木头一直伏在小邑后的树林里等着,直到鬼牙的人马都走远了才偷偷摸了过去。

    这邑子太小,全邑只有族长家的房子是建在地上的。姬亶推断鬼牙来了以后极有可能住在此地,便钻在那房子后头,隔着壕沟学起了夜鸮叫。

    不一会儿,木头兴奋起来,指着壕沟对岸比划:“阿犬!是阿犬!”

    果然,壕沟那边站着个少女,正踮着脚四下张望。木头正要过去,姬亶一把拉住他:“有人。”

    再看那边,就见一个鬼方汉子走近阿犬询问着什么。阿犬不理他,继续往这边看。

    “有人看着她。”木头摸着背后的长弓,皱眉道:“要不,射死他?”

    姬亶一哽,叫声也停了。他赞许地瞅了木头一眼:“不错,胆量见长。”

    木头得了夸奖立刻就去摸箭,可姬亶下一句话又止住了他的动作:“等等,咱们不知道有多少人看着阿犬。死一个不要紧,就怕惊动其他人。”

    果然,那个汉子见请不回阿犬,回头喊了句什么带过来。

    趁这个空档,姬亶迅速跳起来冲着阿犬挥舞着手臂。阿犬眼睛一亮,还来不及回应,就见他比了一个手势转瞬又消失在草丛里了。

    几乎是同时,那汉子转了过来。见阿犬面色有异,便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可对面一片黄绿相间的林木草丛,看不出个什么来。

    正疑惑间,有俩鬼方人推搡着一个老太婆走过来了。那汉子一瞪眼,老太婆立刻跪了下来,对阿犬哭喊了几句求你不要再害我们母子了。

    这哭嚎声太大,林子里趴着的俩人都听见了。阿犬被吼得浑身一颤,垂下头拖着步子回去了。

    好半天,壕沟那边重新安静了下来。小邑里重新有人走动着忙碌起来,晾晒、补茅草、喂家畜……人人忙得脚不沾地。就算外面打成血海,这些人也得先顾着自己家的那点活路。

    草丛扎得木头鼻子直痒痒,他猛揉一把,凑过来问:“公子,那老太婆是谁啊?”

    姬亶翻个身,仰面躺在坡上看着密密麻麻的树叶,树叶层叠堆垒,阳光一点儿也下不来。姬亶皱了皱眉:“像是阿犬的母亲,不过,瘦了不少。”

    “阿犬不是鬼牙的人嘛?怎么她娘倒被鬼方人押着?这些人不怕鬼牙?”

    不可能。在鬼方九宗里,鬼牙的威慑力仅次于族长鬼方易。要么就是这些人叛乱了,不听鬼牙的了?

    更不靠谱。姬亶想不清楚,干脆丢开不管,和木头凑在一起小声商量着下一步。

    不怪姬亶没想通,他自幼生活在一个兄友弟恭的环境里,邠侯刻意不让他接触家中的阴私龌蹉。姬亶的阳谋计策也从不对自家人使,他哪知道这世间居然还有不爱子女的父母。

    有这样的母亲,阿犬的身不由己是必然的。

    虽然这次没能逃脱,但阿犬心中着实安定不少。起码她知道了有人正在努力想要救她,自己不是没人在乎的。

    姬亶刚才的手势比划的,是让她在壕沟附近活动,随时准备潜逃。阿犬回到大屋里翻了半天,找了件方便活动的垮裤上衣穿了。

    想了想,又把一柄铜刀藏在皮靴里。鬼牙抢回来的的那顶玉冠被扔在一边,华贵的珠玉美铜在幽暗中盈盈反光,阿犬看也懒得看一眼。

    她若无其事地走出来,在门口那个鬼方汉子的注视下大摇大摆地走向自己以前的家去。那也是个半地穴的窝棚,和邑子里大多数住宅一样在地面上支着个茅草顶。

    不一样的是,现在有俩鬼方人守在门口。

    见她过来,俩正闲聊的鬼方看守赶紧站起来,一个懒洋洋地假笑道:“哎呦,您不是刚见过这老太婆么?怎么又来了?要不要我帮您把她再叫上来?”

    阿犬的怒意一闪即逝。她笑眯眯地走过去,那看守以为她要吩咐什么,便低了头听。阿犬猛一抬膝盖,看守惨叫着捂住档弯下腰去。

    旁边的看守一惊,下意识就想拔刀,阿犬怒目而视,骂道:“怎么?他对我动手动脚,我替鬼牙教训他一下,你有什么意见?!”

    地上滚着的那看守哀嚎:“我没有……”

    阿犬一脚踹过去:“是没有,可是你刚才推了我母亲一把,我记得你!”

    一边的看守拦住她,勉强咧嘴笑了笑:“我替他跟您道个歉。但是鬼牙大人说了,不必对这俩人客气,所以,您有什么气,还是等大人回来了和他说去。”

    阿犬啐了一口,压低身子钻进了茅草顶子下。俩看守互相扶着走得稍远些去休息,被踹那个一边走一边骂:“不过是个女奴,又没娶进门,嚣张什么!等鬼牙玩腻了,看怎么弄死你!”

    他俩边骂边走,顺带踢倒了一个瞪眼看热闹的小娃。骂声哭喊声混成一片,小邑里人人都缩起了脖子,恨不得全都躲起来。

    阿犬下到地下,家里还是那个样子,一个大灶间加储物间,一个大炕间。只不过她从外面闯荡一圈回来,才惊觉家中的破败窄小。

    地穴里的气味难闻。一支松烟火把固定在墙上,突突向上直冒黑烟,墙上早燎得黑漆漆一片,混上一股子血肉溃烂的腥臭味,薰的阿犬连打了两个喷嚏。

    炕间有了动静,阿犬的母亲探出头来,一头乱发披散着,两只肿泡眼受惊一样四下滴流乱转。

    见是阿犬,她腿一软,扶着膝盖就要跪下。阿犬急忙扑过来拉住她:“娘,别,只有我一个。”

    老太婆抻长脖子朝女儿身后看了一眼,又不放心地瞅了她一眼。阿犬点头保证:“就我自己。”

    见果然没人跟着,老太婆立刻就不哆嗦了。背也不驼了,手也不抖了,站直了一甩阿犬的手,头也不回地进了炕间。

    里面有个男人的声音虚弱地问:“谁啊?鬼方人又来了?”

    “没人。你躺好别动。”

    阿犬哽住了,她低着头走进炕间去,对着炕上躺着那男人咧了咧嘴:“三哥,是我。”

    这一声把她三哥吓得不轻,急忙四肢并用向内爬,一边甩着手跟撵狗一样轰她:“你来干嘛?!快走!快走!”

    老太婆赶紧上炕搂住儿子,嘴里嘘嘘安慰着,一边怒视阿犬:“快点滚!你把你三哥害得还不够惨吗!还来干嘛?你是怕我们娘俩死不了吗?”

    阿犬被母亲吼得手脚冰凉,一口气哽了半晌,强忍着低声道:“娘,我来看看……”

    “看什么看!你还有脸来啊?都是因为你!这一家,这一族变成今天这样都是你害的!要不是你,我们哪会受这个委屈!从小到大,你就没一件事做对过!祸害!祸害!”

    缩在母亲怀里的三哥也吼个不停:“叫她滚!快滚!”

    “娘你听我说,你们俩收拾一下,等下跟我一起出去……”

    一口浓痰啐过来,阿犬被啐个满脸花,登时就愣住了。炕上的老太婆叉着腰立起来,指着阿犬鼻子大骂不休。

    “到了现在你还想害我们!跟你去干嘛?跪着伺候你吗?想得美!我在这里有吃有住,我哪也不去!你三哥这个伤他怎么走路?!这都是你害的!”

    “够了!”阿犬再也忍不住了,一步迈上炕揪住三哥的腿往外拖。三哥一个不提防滑了下来,嗷地叫唤一嗓子,利落地跳起来又滚回了母亲身后。

    阿犬指着行动自如的三哥,整个手臂都在抖:“他哪来的伤?!啊?!他哪来的伤?!是我把他换回来!他只是腰上擦破一点皮,在战场上吓破了胆子就缩在家里装伤兵!他也配!”

    “你管呢!他是我儿子!我就愿意宠着我儿子怎么了!伤在儿身,疼在娘心!”

    阿犬的眼框热得难受,眼前的母亲掐腰怒吼的样子也模糊起来,看不清楚。她强忍着泪水,哽咽质问:“那我呢?我不是您生的吗?”

    母亲狠狠地瞪着她:“你有今天都是我给的!没有我把你送到妇好大人身边,你哪有今天!”

    “您给的?!”

    阿犬向前逼近一步,质问道:“您给的?!”

    老太婆梗着脖子:“咋的?你想干嘛!”

    “大哥二哥战死了,您想让三哥回来,就把我献给妇好大人。您根本没想过我一个女孩子去了军中会有什么危险,您只是想拿我的一条命换三哥!”

    “那又怎么样!我生的你,我就能作主!”

    “我这叫富贵?为了换回三哥,我什么苦没吃过?!一路伺候人潜入道鬼方去,最后给鬼牙做了女奴!我好好一个活人,有族有家的,我怎么就成了女奴?!”

    老太婆满脸不耐烦,张着胳膊轰她:“你爱是什么是什么!我管不着!走走走,别在我家胡扯乱叫!”

    说完,她大力一推,把阿犬推出了炕间。老太婆又摔出来一块碎陶片:“滚!我们母子还要活的!”

    阿犬站在自家灶间,这个阴暗的圆形房间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她浑身直打哆嗦,终于绷不住了,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她深吸一口气,咬牙问了最后一句:“你们到底跟我走不走。”

    “滚!”

    “好。”阿犬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迈步走了上去。

    她钻出地面,外头阳光温热,林中的夜鸮声声啼叫,每一句都在提醒:往这边看,我们准备好了。

    可是阿犬置若罔闻,她木呆呆地走着,全不知自己要往哪里去。族人们躲得没了影,鬼方人也不想招惹她,抱着膀子各自散开。

    若是她此时侧头看一眼,就能发现此时小邑里没人在意她。姬亶和木头已经潜进了壕沟外头的蒿草丛里,随时准备制造混乱等她离开。

    万念俱灰的人,什么都注意不到。阿犬呆呆地站着,脑中一片空白。

    蒿草丛里的俩人急得跳脚,姬亶等不得了,冲木头一点头,对方立刻掏出火石打起了火。

    趁现在,点个小火造成点混乱,再趁机去救阿犬。

    然而还没等磕出火星子来,姬亶就听见隐隐有马蹄声传来。

    “不好,是鬼牙!”

    果然,鬼牙不知怎的突然回来了,大队人马跟在他身后,浩浩荡荡往小邑来了。

    错失良机,姬亶一把抓住木头往林中撤去。俩人刚跑进林子,就听见鬼牙的大笑声。

    “阿犬,阿犬,你在哪呢?我回来了。”

    阿犬迎着他走过去,鬼牙跳下马来张开双臂,忽然颦眉道:“怎么不戴玉冠?”

    回答他的是阿犬的一抹诡异笑容。

    她弯下腰去,鬼牙以为她是要行礼,正要上前。背后一个戍卫大叫道:“大人快躲开!”

    鬼牙被拉得一个踉跄退后,就见阿犬手中明晃晃一把铜刀。鬼牙眯起眼睛,森森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干嘛?”

    刀光一闪,铜刀瞬间没入了阿犬腹中。她攥紧刀柄缓缓跪下,一双眼睛牢牢盯住鬼牙:“我只知道……我不喜欢戴冠!”

    “住手!”鬼牙扑上去抱住她,阿犬却在鬼牙挨到她那一刻,抽出刀来又刺进了自己喉间。

    鲜血把阿犬和鬼牙染成两个血人,鬼牙用手去堵她的脖子,可她却伸手去掏自己腹部的血窟窿。

    “住手住手!”鬼牙咆哮着:“找巫师!去找巫师来救她!快去!!”

    晚了,阿犬已经开始痉挛了。鬼牙杀人无算,知道这是将死之兆。不由一阵悲从中来,埋首在她的脖颈上低低哀鸣。

    “阿犬,你别死,我再不强迫你戴冠子了。”

    “阿犬……”

    “阿犬……”

    秋叶零零落落,随着风散落一地。阿犬动了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着鬼牙的胳膊咬了下去。鬼牙一动不敢动,任由她咬着。

    终于,阿犬的头耷拉下去,不动了。鬼牙愣愣地看着胳膊上那个浅浅的牙印,半晌忽然仰起头,发出一声受伤野狼般的哀鸣。

    他抱着阿犬的尸体踉跄着站了起来。手下人想接过去,鬼牙乜了一眼:“别碰她。”

    停了一会儿,他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灭了这一族,妇孺不留!全部给阿犬殉葬!”

    片刻之后,哭喊混着浓烟腾空而起。姬亶拉着满脸是泪的木头,仓皇离开了。

    ps:周五了,祝大家周末愉快。

    明天休息一天,周日继续填坑。

第108章 周人

    是夜,鬼牙焚毁甘邑西部三个小邑,率大军一路向东,直扑甘邑主城。

    从这一天起,鬼牙就疯了。三千骑兵全数压上,遇邑强攻,抢掠一番便即焚毁。短短两日,甘邑大半邑子都变成了一片废墟焦土。

    甘盘和望乘都没有料到鬼牙会突然发难,联军节节败退,一直退缩回甘邑主城。

    但是甘邑的城墙远没有亳邑高大坚固,刚守了一天,城墙南部便被攻破。望乘亲自带人驻守南城,奋力杀到天黑才勉强打退了鬼牙。

    这不是个事儿,现在甘邑只剩下这座主城和城东的两个小邑还没沦陷。主城好歹还有个城墙,那俩小邑可是连壕沟都没有。一旦主城告破,整个甘邑也就完了。

    丢了甘邑事小,甘邑后头可就是大邑商内服!若让鬼牙拿下甘邑,王都殷地危矣!

    是夜星光黯淡,未至深夜还飘起了蒙蒙细雨。姬亶带了一队射卫在城上值前半夜,雨还没停,木头就匆匆跑来——望乘和甘盘找他。

    姬亶进了大帐,老甘盘背着双手低头在帐中来回踱步。望乘舒着腿歪在沙盘边推演着什么,二人身上的皮甲都未脱去,似是随时都准备起身出战。

    俩人正在商议什么,姬亶退在一边站着,目不斜视,口无二话。

    望乘瞥见他这动作,不由笑道:“不用这么规矩。我来问你,眼下这局势你怎么看?”

    “小子认为,如今主城和两个小邑还在,粮草充足。若只是守甘邑,那据城坚守就够了。”

    “有话直说,不必掖着。”甘盘颔首鼓励道。老太宰没戴铜胄,原先的花白发丝在两天内又变白了不少。

    “是。那小子就妄言了。”姬亶恭敬一礼:“小子看来,此次鬼方侵商,所图的绝不只是甘邑。鬼方邑想要的,是整个大邑商,甘邑只不过是拦住去路的一块石头而已。

    所以鬼牙的目的是通过甘邑,长驱直入进逼殷地,或者从内服驰援下危。若老太宰只是想守住甘邑,那尽可以慢慢拖延。但时间一长,难免鬼牙会找到其他办法绕过甘邑,进逼内服。”

    “你的意思是?”

    “谨慎守城,只能保得一座甘邑。主动出战,全歼敌人,才能保得内服安稳。”姬亶深吸一口气:“保小邑,还是保大邑。这就不是小子有资格置喙的事情了。”

    帐内一片寂静。姬亶这番话等于在劝甘盘为了保护大邑商,舍掉自己的领邑。

    望乘瞪大眼睛,两手一拍大笑道:“好小子,还不置喙,你这就已经说的够多的了!太宰大人,连个周人都能看透,您怎么决断?”

    甘盘可不是一般人,能从先王小乙时代活跃到现在,城府和眼光哪里是望乘和姬亶能比的?他一直未下定决心全力反攻,就是因为一点私心。

    私心。

    大邑商是昭王的,世世代代都是商王族的,生下来就可以继承。而甘邑可是自己拼杀半生才换来的,是要留给自家儿孙的东西。就这么一仗全扔进去,他不甘心。

    “大邑要保,可小邑何辜?”甘盘仰天长叹。

    姬亶低下头,甘邑无辜,那阿犬的母族就有罪吗?为保全大邑商,哪个被弃的族裔不是无辜的?

    可又能怎样?大族之间的权力倾轧,就是要以无数的小族的牺牲为代价。

    望乘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的土屑:“大人,一个周人都能看清的事,您肯定已经有了决断。我还是刚才的意见:放弃南边小邑,虚邑诱敌深入,我率军突袭,您在外合围。”

    没回答,老太宰盯着沙盘不说话。南小邑地势平坦,良田最多。甘邑每年的存粮有一大半都是自南小邑出的。要放弃这么快大肥肉,他是真心疼。

    “北小邑不行,那地方依山临谷,水泽野林遍布。战车跑不开,鬼方人的战马也跑不开,鬼牙不会打那里的主意。”

    望乘一句话堵死了甘盘。反正也无退路了,老太宰笑了笑,直起身不失风度地说:“那就是它吧。以后再让傅说补给我就是了。”

    望乘大喜,立即唤人去叫各师射亚、旅长前来共商明日破敌。姬亶悄然退后打算离开,不料却被望乘叫住了。

    “倒是忘了正事。叫你来是跟你说一声,小臣鸩今日有信来,让你去大泽帮忙。明日甘邑便有大战,你如今便趁夜出发吧。”

    觑着姬亶退去的背影,甘盘沉吟着问望乘:“这孩子是周人?多大了?”

    “周人,邠侯的长子。年纪不清楚,总有双十了吧。听说此战回去就可以娶妻了。”

    “哦……”

    甘盘捻着胡须。这些日子下来,他非常欣赏姬亶。聪慧又稳重自知的孩子可不多见。自己有四个女儿,原本还想挑一个嫁与姬亶,好将此子留在身边。

    可惜他是个长子,将来要继承邠侯之位的,留在甘邑是不行了。

    有此少主,周族大幸。

    遵了巫鸩的指示,姬亶只带了木头一个人往大泽去。

    夜雨缠绵,毛毛细雨虽然不大,但也一直下到半夜。路上渐渐有了积水,遍地大大小小的水洼泥坑,马蹄踩上去总是打滑,二人只得牵着马摸索前行。到东方发白,才刚出了甘邑。

    雨已经停了,东边渐次大亮,万物重新显露形踪。姬亶让木头找棵大树爬上去分辨下方向,自己在树下擦着脸上的雨水。

    姬亶刚擦完脸,就听见木头的惊叫声从头顶上传来。树冠子哗啦啦一阵抖,黄叶落了姬亶一身。

    “公子!甘邑好像起火了!”

    姬亶一愣,把马往旁边一拴,也爬了上去。

    他从树冠子中露出头,木头立在另一根横杈上向东北方指着。顺着他手指延伸过去,几根灰黑色的烟柱滚滚冲天。

    “甘邑会不会失守?”木头忐忑不安。

    姬亶皱眉看着,越看眉头越松,最后竟挂上了一丝笑容。木头瞥见了,小心翼翼地问:“公子,你笑啥?”

    “我笑望乘的动作真快,甘盘的南邑算是保不住了。”他利落地滑下地来,招呼木头道:“走吧,咱们有咱们的事。”

    木头滚下树来去牵马。走了没多远,他还是忍不住,问道:“公子,为啥你一直在笑?”

    姬亶回过头看了一眼甘邑的方向,转过头淡然道:“没什么,我替阿犬笑一笑。”

    原来自从目睹了阿犬的惨死,姬亶心中就一直憋着口气。除了对鬼牙的愤怒之外,他对甘盘也很是不满。

    如果甘盘守护得力,阿犬的母族就不会被鬼牙占领,那支小族也不会被鬼牙屠尽。更让他无法释怀的是,整支小族被灭,作为邑主的甘盘居然丝毫不觉得难过。在他眼中,那些小族为了甘邑牺牲是很正常的事。

    是吗?姬亶冷笑。

    所以他竭力促成甘盘舍弃南邑,私心里其实是为了替阿犬和族人讨回一点点公道。周人务实,姬亶总认为,没有人是应该为了被牺牲的——不管哪个理由或者借口有多崇高。

    如今轮到甘邑为大邑商牺牲了,希望甘盘老太宰别心疼啊。

    主仆二人向着大泽飞驰而去。红日逐渐露出云层,木头在马背上大声问道:“公子,咱们什么时候回邠邑啊?”

    “帮完鸩姐姐,咱们就回去!”

    “不等弃大哥了?”

    “不等了。大邑之间的斗争我看腻了。还是回去先把咱们的小邑经营好!”

    二人越跑越远,把甘邑甩在了后头。

    两日之后,下危收到甘邑战报。

    妇好打开看时,只见上面写道:“甘盘焚南邑诱敌,敌入,望乘截击。力战一昼夜,大败鬼方。杀敌四百,其残部向西撤退。甘邑之困,解。”

    “太好了!”

    妇好将竹书递给雀侯,这个慢性子看完了也高兴得蹦了起来,原地打了两个转:“昭王的线报说他们已经出了井陉道了,若是一切顺利,与鬼方易的大战就在三日之内!”

    “是啊。”妇好遥望西北方向,那里是鬼方与百族联军驻扎地。

    她又转向南方,心中默默祈祷天帝保佑,但愿小鸩平安无事,那支兽军能够按时赶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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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商局介绍: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故事发生在3000多年前,武丁是商代中期的一位雄主,其在位时间长达59年。他这一生南征北战,纵横叱咤,让已现颓势的大邑商重现中兴气象。
但大邑可兴,王权何安?那时,王位继承以兄终弟及为主,为避免王族内斗重现,武丁力排众议,立长子为小王,让那些心怀觊觎的兄弟们早早断了念想。谁料,几年后小王突然神秘去世,不安分的势力开始暗流涌动。
小王真死,还是假亡?权力争斗的朝堂、互相倾轧的部族,血腥的屠杀,阴险的算计……一个个人物粉墨登场,有的想封地成侯,有的想弄权天下,也有的,只想活着。
可惜他们不知道,这只是一局棋,所有人都是棋子。殷商局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殷商局,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殷商局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