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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二品才人     殷商局txt下载     殷商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09章 前夜

    昭王在位第三十年,深秋。

    自大乙成汤至今,大邑商已经历了22代商王。王室内乱加上频繁迁都,大邑商疆域几经缩水,到了昭王即位才终于迎来了全面中兴。

    这就是后世所称的武丁中兴。只不过如今昭王还在世,武丁这个“死名”还远没有出现。

    话说回来,所谓中兴,也不过是当王朝已经出现颓势时的一次力挽狂澜,一次回光返照而已。中兴的大繁荣过后必然是一段无可避免的下滑颓势,历朝历代概莫能外。

    大邑商也是如此。

    王位继承、多子内斗、大族干政、外敌侵扰……种种弊端从成汤立邑开始便一直存在,昭王即位之初,头三年甚至无法参与政事,凡事决断只能依靠当时的大宰甘盘。

    所幸昭王并非庸碌之辈,经过二十几年的布局经营,这些个沉疴冗症逐渐被消灭剔除。

    但是治大邑本就错综复杂,按下一头又起了另一头。到了昭王三十年,这些个矛盾终于来了一次总爆发。

    这一年从年初起就不太平,先是鬼方接替了土方的侵商“大计”终于对北土出手。从沚邑到下危,半个北土边境都侵泡在鬼方的马蹄弓镞下。

    不到春末,“死去”很久的小王突然在西土出现,引发了巫族和大宰之间的权谋较量。最后以巫族的全面失败告终。

    到了夏天,王室宗亲中最有势力的子画又在亳邑起兵反叛,想趁昭王不在时直扑殷地,夺取王宫。好在小王当时正在亳邑,联络了当年的旧部与子画对抗。最终子画战败身死,亳邑收回。

    好容易到了秋天,鬼方易振臂一呼扯起了伐商大旗。足有近百支族裔聚在他的旗下,南土的龙方也趁机叛出大邑商。

    如此一来,大邑商西边半壁沿线旌旗招展,到处是兵马弓戈,直遮得日月无光。

    西边全线开战,到处都需要兵力支援,可商军的兵力却是不足的。各族的常备军本来就没多少,去年打到今年已经损伤了不少。剩下的兵力也根本应对不了这么长的战线。

    于是七、八月份,昭王七次下令各族登人入伍,调配援军。三十八天之内一共征调兵力二万三千人,同时遍祭祖先天神,祈求福佑。

    这些数字都是随军巫师记录下来,刻在龟甲上留存后世的。

    几乎每一天,昭王的占卜、求告、策略等等都会被记录下来存档。有时候,与他一起共事的人也会被巫师记下,比如说自井方时就一直陪在昭王身侧、“死而复生”的小王。

    弃已经不再反感“小王”这个身份。自昭王二十三年被“流放”至今,他已经有七年没有见过父亲,也早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只有热血的年轻人。

    七年时间,弃经历了从小王到羌奴的漫长修行,见过了世间冷暖,贫病疾苦。如今回复高位,日夜陪伴父亲理政,他终于理解了为王者的难处:治大邑千头万绪,必须先舍而后得。

    “若要做个小族长,你尽可以守在族中耕种田猎、惬意经营,可以留在暖屋安享天伦。但是若要为大邑之王,就必须南征北战杀伐决断。至于夫妻父子之情,若阻碍到了你的决断……”

    说到这里,昭王深深地看了弃一眼,接着道:“那就得舍去。”

    此时正在太行山中,大军出了井陉道,此时已经距离下危不远。弃扶着昭王登上一块大石眺望,井方与王师混编的大军军容整肃,静悄悄地铺陈在二人身后。

    弃低下头,他知道父亲是在责备他。

    自从巫鸩走了以后,弃几乎再没有睡足过一个整夜。不管他多么疲惫,只要一閤眼,与巫鸩相处的点点滴滴就都浮现在眼前,扰得他睡不安生。

    最后,弃索性搬去了昭王那里,白天奔波处理军事政务,晚上累了就拉个席子睡在昭王脚边。一路行来每天如此,昭王怎会注意不到。

    “父亲,前面就是下危了,鬼方联军就盘踞在前面的谷地。咱们与好娘约的是明日总攻,您看用不用把子央和旨叫来再推演一遍?”

    弃岔开了话题,大战当前,他不想提巫鸩。

    可昭王又把话头拽了回来:“余已经让傅说把大巫朋送去给小臣鸩医治。放心,余要让她继承大巫咸之位,当然会保她无恙。”

    “可父亲,小鸩……小臣鸩她是个巫女,让她入军中训练犬马是不是有点怪?”

    “子弓,她有兽铃。”昭王眼中的冷色一闪而逝。

    此时二人脚下草丛中一阵窸窣响动,一只黄兔探出头来,警惕地看着他俩。粉红小鼻头附近的胡须微微耸动着,时刻准备逃走。

    昭王冲那兔子喝了一声:“来。”黄兔吃一惊,后腿一蹬,飞快跳进草里逃走了。

    “看到了么?兽不通人言,不与人为伍。而兽铃却能统辖百兽俯首听令,今天的小臣鸩不会害你,以后呢?以后若是遇见一个野心勃勃的持铃者,他会不会号令百兽逼宫?小臣鸩替余驯化犬马之后,便会销毁兽铃。”

    他笑着看向弃,目光中全是慈爱:“到那时,我便册她为大巫咸。让她行走宗庙,你在后寝朝堂,也可与她每日相见。”

    弃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父亲把他俩算得明明白白。他知道只要巫鸩入了宗庙,弃必然无法舍弃王位出走,只能留在宫中按部就班参政、即位,做下一任大王。

    弃低下头去,拱手臣服。昭王非常满意,扶着他走下大石,召唤众将上前商议。

    昭王与妇好约定的突袭之日是在明天。先由下危守军主动叫阵,逐渐增加兵力,引鬼方联军大规模出战。

    等到鬼方大军半数出战,后防空虚时,弃便率军从背后突袭。子央与旨(这时候旨已经升为师长了)率军薄其两翼,包夹溃败骑兵。

    一直到日头偏西,全军部署才算完成。昭王环视几个师长,朗声道:“鬼方之患能否破除,只在明日一役。余同尔等一起上阵,生死同契,共破鬼方!”

    “是!”众将轰然下拜。

    是夜,屠四背着幽跑来找弃。

    自从屠四偷偷扔下巫鸩带着弃先走之后,弃就再没跟他说过十个字以上的话。后来弃又去了昭王身边,留下屠四在军营里闲的长毛。

    眼看明日就要决战,大家各有任命,连木头都被委任为旅长。唯独他和幽俩人没有任务,幽是腿伤还没利索,屠四好胳膊好腿的也没有,这就很尴尬了。

    于是他撺掇着幽一起来找弃,想求他给派个任务,哪怕是个步卒也行啊。

    弃刚刚和旨说完话,一转身看见这俩人,登时脸色就不太好看。屠四缩了缩脖子,幽先上前一步恳求道:“兄长,我也要出战!”

    “你连走路都不利索,怎么出战?”弃沉着脸瞪屠四:“谁让你把幽带来的?”

    幽一挺身子,挡在屠四面前:“不怪四哥,是我求他背我来的。我能战!走不了路,坐在战车里就可以了!”

    弃拨拉一下他的头发,这孩子一甩头,犟着脖子不肯后退。弃想了想,叫戍卫去请石头过来。

    “这样,如果石头同意,你就作他的车右。他如果不同意,你就回去后面乖乖歇着。”

    “为啥要问他!兄长您才是师长啊!”

    此时石头大步走了过来,弃一摊手,故作无奈:“可他是旅长啊,你现在属于旅长家属,不归我管。”

    石头扛着挣扎的幽走了,河边就剩下弃和屠四。

    拐来的助手就这么被解决了,还一句话都没帮屠四说。屠四沮丧极了,只得耷拉个脑袋等着挨骂。

    没想到弃并没怪他,只说了句:“倒是把你给忘了。”

    有戏!屠四猛地抬起头。弃注视着他,神情凝重:“老四,你还愿意再上战场吗?”

    “我……愿意为小王肝脑涂地!”

    屠四激动得纳头便拜。

    弃一把拉住,强行拖他起来:“老四,这一次不一样。大王已经下令,不惜代价,不论输赢,必须歼灭敌军过半。你也知道对方的情况,我们两边兵力加起来只能与鬼方扯个平手。况且鬼方骑射机动,若想歼其过半,只怕我军也会折损惨重。”

    “我不怕!老四我无族无家,活着就图个快活。不让我打仗,哪里来得快活?!让我去吧,小的愿为小王殊死一战。”

    “别。”弃摇摇手,眉宇间说不出的倦意:“我已是不得自由,但起码,我希望你们能活得肆意。”

    他看定屠四:“老四,你没有必要为了我拼命。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我的属下,今后你只为自己而活。我即刻请册一块小邑给你,让你繁衍枝叶,安稳度日。”

    话没说完,屠四捂着耳朵大喝一声打断了他,自己连退数步才踉跄停下。

    平复了一会儿,他忽然对弃行了个肃拜大礼。弃来不及搀扶,屠四已经抬起头来,面容坚毅:“但请小王再不要说这样的话。老四是个莽汉,只会矛戈弓镞,不会治理族邑。请小王允我明日出战,请小王允我明日出战!”

    他连连叩头不止,弃一把拽住拼命向上托。奈何屠四执拗,死不肯起。僵持一会儿,弃无奈地叹了口气:“起来吧,我准了。各旅已经安排完毕,你就跟着我,做我的车右。”

    屠四大喜,这才一跃而起,呲牙咧嘴地蹦哒起来。

    夜色渐浓,然后又逐渐淡去,终于,东方开始发白了。

第110章 首战

    太阳才刚露头,第一场战斗就开始了。

    第一波进攻来自雀侯。旦时未到,下危军营中就开始生火煮饭。雀侯的两个师团先饱餐战饭,士卒披褂整齐,踏着模糊的晨曦出发了。

    雀侯调整了行军顺序,除了自己的头车,其余战车悉数后撤,步兵冲在前头。每一行步兵之后又跟着五名射兵。

    这样一来,雀侯的行军速度大大提升,第一师迅速穿越了中间地带,直扑鬼方营地。

    东方天际刚刚泛出青白,鬼方联军大多数人还没起,只有各族各宗的巡逻哨在保持警戒。

    安扎在营地最前端的是阳鬼部,宗主老阳鬼死了以后,鬼方易迟迟没有决定新宗主人选。所以老阳鬼的俩儿子为争位,一人领了一半兵力向鬼方易表忠诚。鬼方易干脆就把阳鬼部全安插在前头作警卫,意思是看表现决定挑谁做宗主。

    有竞争是好事,可是兄弟俩内斗争家产就不是什么好事了。老阳鬼精明一辈子也没算到,自己豁出命去保下的俩儿子会蠢到这个地步,不抱团求生,反而内讧不止。

    今天也是一样。

    鬼方联军营地甚广,阳鬼部的驻地在营地最前端。兄弟俩一分两半,大阳鬼带着一半人驻扎在南边,弟弟小阳鬼带着另一半在北。双方互相猜忌,一有机会就想证明自己比对方高一头。

    这就帮了雀侯大忙。

    南边的游动哨先发现了不对,在黯淡的晨曦中,一大片影子向着己方迅速移动过来。先前有薄雾遮挡着看不清楚,可很快,密密麻麻的商军士兵就冲出了薄雾。

    几个游动哨大吃一惊,当下就要吹号示警。但牛角号还未吹响,就被早起的大阳鬼制止了。

    “别动,商军是冲着北边去的。”

    大阳鬼的眼角闪着狡黠的光芒:“我兄弟爱睡懒觉,今天就让商军给他叫一回早吧。去叫大家准备好,等北边吃点苦头再去救。”

    有人表示不放心:“大宗主,商军以前从没这么早来过。是不是有诈?”

    “有个屁!他们也就是扫一圈就走,吃不了亏。”

    于是雀巢的步卒就这么径直冲进了北边小阳鬼的营地里。

    一翻过营地栅栏,手持长矛长戈的步卒们便向两边散开大砍大杀。射兵队伍迅速散开,小阳鬼的营地里瞬间箭矢齐飞,一片人仰马翻。

    小阳鬼从梦中惊醒,在叫喊声中仓皇跑出帐子,营地中已经满是身着青色布衣皮胄的商军士兵。他大声吆喝着吹号示警,自己抓过一匹族人牵来的马翻了上去。

    “还击!还击!把他们赶出去!警戒哨呢?!怎么没有预警!”

    一个满脸是血的阳鬼十夫长滚下马来,带着哭腔吼道:“是俺们!南边的兄弟们说替俺们守一会儿,俺们就去睡了……”

    “睡死你!”小阳鬼一马鞭挥过去,纵马向前:“回头再算账,现在先给我堵住!快!”

    南边的号角声响起,大阳鬼满意地一拍巴掌:“好了,去吧,通知族长。”

    哨兵这才纵马冲向营地深处,一边跑一边鼓足了腮帮子吹号。联军各部纷纷惊醒,迅速出门集结上马。

    鬼方易大步出了帐篷,阳鬼哨兵飞驰而来,大声回报商军偷袭。

    “叫你们主子给我挡结实喽,等着支援!”

    他向着东边眺望,遥远的营地前端看不清轮廓,但有隐约的杀声传来。鬼方易伸了个懒腰,转身道:“击鼓,传令八宗和联军迅速集结完毕。让薰育部先去支援。”

    缁骑领命而去,左谷囊上前道:“族长,商军也许就跟往常一样,跑来滋扰一番就走。让全军一起戒备,是不是太看得起他们了?”

    这是个士气的问题。两军对垒,开始阶段士气最足,人人憋着一口气踊跃向前。若是士卒准备完毕,战斗迟迟不开始,等的时间一长自然就会泄气。左谷囊觉得一次小偷袭,没有必要全军戒备。

    鬼方易摇头,面色严峻,他嘴角边那个小痣愈发向下耷拉:“昨夜我梦见明了。他满脸是血,什么都没说。这不是个好兆头。”

    自从明的尸体抬回来火化到如今,鬼方易一直没有什么表示,今天是头一回提起他。左谷囊不敢再说什么,低头回了自己营中召集人马。

    鬼方易的直觉很准,这一回商军的确不是来一日游的。

    就在鬼方易在后头调集兵马的时候,前面的阳鬼部已经被雀侯扯开了个大口子。

    鬼方营地里帐篷林立,战车不好进入。步卒早有准备,三两成群砍倒帐子清空路面,战车纵队长驱直入,根本不管什么大小阳鬼,从北到南把阳鬼部掀了个底朝天。

    这下大阳鬼怒了:揍我弟弟可以,欺负我不行。他一声令下,南边阳鬼部骑士尽数冲向商军步卒,骑士们箭雨如蝗,力图把这些步卒扼死在营地里。

    步卒哪里是骑兵的对手,第一波箭雨下来就折了不少。但此时战车已经突入,一半向前推进,一半冲向这些持弓矢的骑兵。

    骑兵对阵战车,赢在机动性。但是营地里人多腿杂,牲畜乱窜,战车招呼不开,骑兵也跑不动。两厢一抵,持弓的骑兵还不如战车上持戈的车兵杀伤力大。

    交战没多久,阳鬼部的骑兵就被迫向后撤退,大阳鬼擦一把脸,大吼道:“援兵呢?!该死的薰育部呢?!”

    小阳鬼骑在匹褐色母马背上频频放箭,忽然面色一喜,指着远处叫道:“来了来了!!”

    众人垫足张望,果见一片烟尘从营地后头直冲过来,直直迎向商军战车。冲在最前头的阿琮高声喊道:“薰育部出战!”

    “薰育部出战!薰育部出战!”薰育众骑兵一同呐喊。其声振聋发聩,居然逼得商军战车勒住了马,掉头向回驰来。

    什么情况?薰育部光凭喊声和气势就吓跑了商军?

    小阳鬼万分不服气,一抖缰绳,立在马上对自己的部众大声吼道:“咱们阳鬼部不比薰育人差!全体听令,跟我一起冲!拿了这些个战车回去庆功!”

    男儿血性本不服输,众阳鬼骑士被薰育部的气势一激,各个奋勇争先,纷纷纵马跃向回撤的战车队伍。

    只有大阳鬼觉出不对:这支商军撤的也太顺溜了,肯定有诈!他连忙命人吹号制止,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但见刚才还落荒而逃的战车,一遇见阳鬼人完全就是另一个状态。

    每辆车上的射手有条不紊,瞄准了进入射程中的阳鬼人连连放箭。不断有人马中箭倒下。而车右的戈手挥动两人高的长戈连勾带啄,侥幸冲到近前的阳鬼人也没几个能掏到便宜的,不是马受伤惊厥,就是人被砍倒落马。

    眼看自家族人吃亏,大阳鬼怒不可遏,一扯衣服大骂道:“该死的商人!我跟你们拼了!”

    可还未跑到跟前,大阳鬼就看到了令他目瞪口呆的一幕:他的弟弟小阳鬼被一辆战车上的车右一戈勾住,翻滚着拖下了马。

    车轮滚滚向前,小阳鬼在地上一边爬一边向他伸出手:“兄长……”

    后面的话就再没机会说了。拉车的四匹战马踩着他的脑袋跑了过去,小阳鬼像团土坷垃一样滚到了后面,消失在车轮底下。

    大阳鬼愣住了,身旁的百夫长一看不好,从马上立起,飞身扑过来抱着他滚到了一边。大阳鬼挣扎着要上前拼命,百夫长死死箍住他:“宗主!宗主!你现在是宗主了!商军这是要走,先让他们走!再图以后!”

    这一句宗主稍稍唤醒了大阳鬼,他眼睁睁地看着商军的战车一辆接一辆地冲过去,步卒们也跟着飞快撤出了营地。不多时,阳鬼部营地只剩下满地死伤族人。

    薰育部众人赶了过来,阿琮跳下马来,吩咐人把一个物件提到大阳鬼面前:“阳鬼宗主,您的弟弟。”

    大阳鬼看了一眼那摊稀烂的东西,抬头望着阿琮:“您说什么?”

    “我说,阳鬼宗主,您打退了商军来袭,这可是大功,快去向你们族长请功吧。薰育部就不跟你抢了,走!回去。”

    毫发无伤的薰育众人走了,剩下大阳鬼守着这一地伤兵。有眼力的千夫、百夫长都上来与他庆祝。

    大阳鬼心绪复杂,但众人齐贺,他觉得也不能扫了大家的兴。于是下令在场众人皆有赏赐,一面派人去向鬼方易通报。

    此时刚过旦时,太阳将将跳出山头,浅金色暖阳洒满大地。雀侯看着百步开外的鬼方营地,慢悠悠地说了句:“击鼓,变阵,第二波准备。”

第111章 战机

    鬼方易的推测非常正确,商军这次确实不是单纯滋扰。

    第一波商军撤走没多久,大阳鬼派来的人还没对鬼方易通报完毕,商军宣战的鼓声就响了起来。

    “这……”跪在地上的阳鬼人一阵哆嗦,不是走了吗?怎么又来?

    鬼方易乜了他一眼,一句话都懒得说。阳鬼人被他看得汗出如浆,慌乱滚了出去。鬼方易转向眼前的五个人,冷声道:“商王今日必有大动作,你们,都准备好了吗?”

    五人抚心行礼,轰然应声:“愿为族长持缰绳!”

    这五个人乃是五个鬼方宗主。九宗当中,除了跟随鬼牙攻打甘邑的白鬼部、负责滋扰沚邑的黄鬼部之外,其余七宗都在这里。

    鬼方易扫视着他们,五个人都是久经沙场的好汉,可是被这鹰隼般的目光一掠,各个心底都冒出一丝冷气。

    “玄鬼宗主。”鬼方易点名了:“你去迎战,看看对面什么路数。其他人,每宗各带十族联军,随时准备出战!”

    “是!”

    分不清对方目的,鬼方易不肯轻易出大招。被他派出去的玄鬼宗主知道自己碍眼,也不敢分辨,只得带着人马飞驰出战。

    月前,玄鬼宗主一时心痒参与了刺杀鬼方易的行动。结果反被抓住把柄,被鬼方易好一顿惩戒,如今妻子全被鬼方易扣住,五个缁骑日夜跟在身侧,他能咋办?

    只能低头任命,让干嘛干嘛。

    当玄鬼部与雀侯对峙的时候,鬼方营地后面,太行山中,昭王的六师已经悄然绕到了后头。只等时机成熟,便可与正面的商军里应外合围攻鬼方联军。

    可是等啊等啊,从太阳刚露头就开始等,眼见太阳越爬越高,还是没见信号。屠四按捺不住,跳下战车去寻弃问情况。

    弃正与子央在一起,二人正在低声说着什么。屠四不敢上前,转身抓住一个戍卫问有没有人来报信。

    “有,刚才有两个斥候回来。”

    “说什么?”

    “说是第一波试探很顺利,如今雀侯已经开始第二轮进攻了。”

    屠四一拍大腿:“太好了!”

    这一句声音大了,弃一回头,皱眉道:“老四,回去。”

    “唉好。那个,小王,是不是快轮到咱了?”

    弃还没说话,子央笑了:“子弓,你在哪儿找了这么个帮手?这个劲头我喜欢。你叫老四?等着吧,还没到时候呢。”

    屠四挠头,脚在地上踢了踢,溅起几片泥花。最后还是不甘心,小声道:“雀侯都打了两场了,咋还不轮到咱?”

    “时机不到。且等等。”

    就他这浮躁样儿,回去也是惹祸。弃干脆叫他过来,耐心道:“这会放你出去杀一场,你痛快了,我军最多落个惨胜。想大胜,做统帅的就得克制住自己,冷静分辨战机。你站我跟前,等着。”

    山中的六师还在耐心等待,雀侯和玄鬼部已经交上了手。

    玄鬼部派出了三千多人。玄鬼宗主在族长面前憋的火气全都释放给了商军,号令三个千夫长分左中右三股包夹雀侯。

    雀侯带了两师出来,刚才打头阵的是第一师,得手之后已经被他迅速撤到了后面。如今只剩下一师留在战场上。

    三千人对三千人,在人数上雀侯并不占光。更要命的是一旦对阵,成群结队高速奔驰的战马光从气势上就能给步兵造成很大的心理压力。

    这时候就只能看双方将领如何指挥了。

    雀侯下令全军以旅为单位,按照战车和步兵交叉的方阵集结在一起,不许任何行、旅单独出战。玄鬼部骑兵围着这一大片黑漆漆的方针来回奔驰放箭,可就是没有一个商军惊慌失措乱了阵型的。

    这就是雀侯的策略:面对零散的骑兵时,最好讲十指握成拳头,攥起来对抗。骑兵再灵活机动性,对比之下也是一根根分散的手指,无法击溃拳头。

    玄鬼宗主冷笑连连:“你不出来?我倒要看看你能忍多久!”

    号角吹响,一百个露着半拉膀子的玄鬼骑兵越众而出。这些骑兵与其他人不同,手里提的不是弓箭,而是长长的木杵、石斧。

    那时没有马镫,骑兵为了在马上坐稳不掉下来,就只能使用弓箭。像这样的长兵器冲击起来杀伤力大,可是后座力也大。一冲锋,捅到别人的同时自己也可能落马。不到万不得已,骑兵是不用这些的。

    可是这一百个玄鬼骑兵却不是,各个悍不畏死,连战马都比普通马匹高大魁梧。

    这一百骑兵在族人的箭雨掩护下挥舞着手中短兵直奔商军而去,一直踏进那密密麻麻的长戈长矛中去。

    第一个骑士连人带马撞上商军向前竖起的矛戈丛林,立刻一命呜呼。后续两个骑士紧接着从这豁口冲进去,被无数矛戈勾砍到的时候还不忘大吼着向四周商军士兵轮砍,豁口进一步撕裂。

    雀巢看得清楚,立刻击鼓命令后面的步卒上前增援。

    可是最底层的步卒是看着各自行长的旗语行动的,前面一乱,有些行长就顾不上看上层旅长的旗语。这样一来增援受阻,大军北面就被这些短兵骑士生生撕开了一条口子。

    玄鬼族长仰天大笑:“踩进去!杀!”

    霎时,一半玄鬼骑士前仆后继,从这条口子向内猛冲。商军再无法保持阵型,不一会就被骑兵分成了两块。

    阵型一乱,就进入了骑兵们的舒适区。他们三三两两集结成群,把原本有点散乱的商军撕得更加零散。

    步兵一旦散开,就只剩下被骑兵收割的下场。雀侯急命所有战车立刻奔驰救援,车上的射手一边放箭一边招呼各自的步兵跟紧。

    “靠近战车,找到各自战车!跟在车后不要乱!”

    “杀!放箭!冲散他们!”

    嘶吼声、喊杀声响成一片;弓箭开合声,骨折筋断声此消彼长;尘埃散漫、血光箭影,各色旗帜各种号令交错冲撞,远处观战的妇好已经分不清哪里是己方的战车,哪里是对手的骑兵了。

    一同观战的几个师长看得火气,纷纷请命出战。妇好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不急。”

    没人敢反驳。但是前方战况实在胶着,人人都坐不住了,就连子载都急了,连声道:“母亲,再不去支援雀师就危险了!”

    “不到时候。”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啊?现在雀侯大军已经被冲得七零八落,与骑兵打起了拉锯战。妇好依旧不肯支援,盯紧战场一言不发。

    变数终于出现了。

    商军士兵都是吃饱了出来的,这会儿有的是力气。玄鬼部骑兵空着肚子临时上阵,凭着一股子蛮劲冲撞到现在,大多数人有点力不从心,攻势明显放缓不少。

    就是这毫不起眼的微微一缓,却让雀侯和妇好同时眼睛一亮:“是时候了。”

    雀侯的旗语刚一举起,妇好的战鼓便响了。第一波偷袭阳鬼部的师团此时已经在后头歇够了,听见战鼓声立刻集结向前。

    杀声震天,这三千人飞速扑向战场与玄鬼部骑兵狠狠撞在一起。登时,马翻人仰血肉飞溅,两边商军潮水一样向着骑兵们席卷过去。

    六千对三千,战局已定。但妇好仍然面色肃然,接连命令蓝侯和危侯合带一师即刻奔赴战场,替下雀侯和受创的第二师。

    众将领命而去,子载有些反应不过来。战场上雀侯正占优势,没必要派人接替啊?

    妇好看了儿子一眼,耐心道:“战局不是一兵一卒对面斗狠,要前看三步,同时留下后路。士卒战力鼎盛并无定期,随时可能颓败泄劲,若等到那时再应对就完了。”

    似是为了验证她的话,战场上忽然爆发出一阵异样骚动。子载随着众人看时,但见对面黑压压一片人海压境扑来,马蹄踏地的声音撼人耳鼓。

    一见此人,妇好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笑道:“他来了。”

    只见对面浩瀚人马之中,当先一位削瘦骑士煞是惹眼。他胯下座骑是一匹矫健墨色骏马,浑身黢黑没一根戗毛,四蹄并尾巴尖却是白得耀眼。

    “好个鬼方易,好一匹乌云踏雪。”妇好伸出手去:“取我的铜胄来!”

    金灿灿的铜盔戴在头上,妇好转身下了高台。子载一见母亲这架势,急忙追上去问:“母亲,您要出战吗?”

    妇好踩着羌奴登上站战车,低头笑道:“鬼方易都来了,我怎能不去?在这里一切听雀侯的,等我号令!”

    她转过身目视远方,眼中的温情倏忽而逝。

    鬼方易,你终于来了。

第112章 主将

    鬼方易嗅到了异样。

    以往与商军交手,对方优先考虑的从来不是获利多少,而是止损。一旦士兵伤亡超过一定数量,商军便会立刻撤退以保存实力。

    但这次不是。虽然雀侯只带来两个师团且已现颓势,却一直力战不退。甚至还源源不断地向前增兵,这不对。

    这个架势,商军是想决战。

    鬼方易笑了,他笑商王太傻。决战对商军来说是一劳永逸的事,可是对鬼方这些游牧族邑来说,压根就不存在什么决不决战。

    原因很简单,双方的组织结构就不一样。商军组织分明,前有士卒作战后有粮草后寝,二者打完一仗总要花费许多时间进行休整。

    而鬼方这边口粮全都各人自带,一个人累退下来了休息吃喝,饱了再上马回去接着打。作战时有利则近,无利则退,一场战斗翻来覆去能打好几回。后勤上个人自己解决,基本不耗时间。

    二者一比较,商军真的耗不起。他们迫切需要用一场大决战来一劳永逸地解决鬼方。

    可惜,鬼方易不打算跟他们决战。

    他一发现对方的企图,就决定将计就计。之所以亲临战场只是因为想看看对方耍什么花招。

    被鬼方易带到战场上的,只有两宗骑兵和二十个小族联军。还有四宗骑兵并剩下几十个小族都还在后头驻守,不到最后,鬼方易是不会舍得将自己身家性命压上去的。

    那匹乌云踏雪稳稳地立在阵前。鬼方易坐在马背上极目远眺,但见一片矛戈密林之中,雀侯的大旗逐渐远遁,而玄鬼部和联军与替换上来的几支商军混战正酣,眼看就要不敌。

    “传令,左谷囊率十族联军上前增援。”

    鬼方易谨慎到了狡猾的地步。战况如此惨烈,他也不肯轻易放出自己的骑兵,而是先扔了联军这块垫脚石上去探探虚实。这些联军虽说战斗力稍逊鬼方,可架不住人多呀。各族骑兵各自为政,各自挑地方下嘴。这零散的十个浪头猛撞过去,商军这块本不坚固的“岩石”很快被冲得七零八落。

    “收拢!收拢!保持阵型!”无数个旅长、行长大吼着,挥动着旗帜努力让各自下属的士兵靠拢过来。

    “不要乱!不要纠缠!构筑壁垒!”

    危侯和蓝侯驾着战车往返冲杀,两杆大旗在混乱的人海中纵横奔驰。商军士兵在骑兵们的马蹄和流箭间隙中遥遥窥见,顿时信心大增,嘶吼着拼杀着向各自辖属上级靠过去。

    人仰马翻的惨叫和嘶鸣中,商军勉强收拢了队伍,重新结成清晰的阵型:盾兵在前,戈兵次之,战车和射手居中。

    步兵一旦密结阵形,就能抵消骑兵的机动优势。鬼方易看得清楚,嘴角一撇,冷笑着下令——

    “再上十族。”

    十个浪头猛地撞过去,商军好容易结成的严整阵型登时一颤,惨叫声拼杀声响成一片,很快又出现了数个缺口。

    “方鬼部,放一半人从正面详攻。其他人从两翼夹击。”

    “是!”

    一记无可阻挡的重锤撞向商军,轰然一声,危师的正面被凿穿。方鬼部骑兵从这缺口长驱直入,咆哮和拼刺声混成一片惨烈的汪洋。

    “保持阵型!战车驰援!”危侯立在战车上手持弓箭连声怒吼。

    下危的军队已经打没了一半,这支师是他仅剩的生力军了。里面的士兵不说身经百战,最少的也有半年与鬼方作战的经验。如果这些人打光,他就只能用老人和小孩来保卫下危了。

    “不要纠缠!将骑兵引向战车!”危侯大吼着。

    主帅心疼士兵,但是这些个士兵却是另外一番心思。危师的步兵都是普通众,各个都受过鬼方侵犯下危之苦。谁家都有一两笔被鬼方抢掠杀掉亲人的仇,各个都憋着一股子怒气要找鬼方人拼命。

    也不知是谁先吼了一声:“鬼方狼崽子们!还我兄长命来!”一个步兵举着长戈猛的勾住了马上的骑士奋力向下一拖,那骑士嗷嗷叫着坠落在人群中,立刻就被亮闪闪的矛戈刺成了泥。

    更多步兵跟着吼了起来,抡起长戈木杵纷纷扑向离自己最近的骑兵。他们杀红了眼,哪还管什么建制、阵型,凿进去的鬼方骑兵就像被一群乱蚁团团围住,根本无法向内纵深分割。

    一个危师的小行长挥动旗子吼了半天,却没一个下属回来集合。气得他把旗子一丢,捡起一柄断了杆的长戈向身侧一个骑兵冲过去,边砍边骂:“去他娘!先杀个痛快再说!”

    那骑兵猛踢马腹,骏马呜溜溜长嘶一声,一掉身子飞起后蹄猛踹。小行长躲闪不及,脸上被踢个正着,左半边脸骨头尽碎,从额头到颧骨全部凹陷进去,整个人也飞了出去。

    周围的步兵眼都红了,连祖宗带河伯都骂了一遍,一窝蜂地冲那骑兵砍去。

    数把锋利的长戈勾住了骑兵脖子和肩膀,众人一起大吼,四下发力,那骑兵只嗥出半句,脖子便被斜着割开,鲜血喷溅而出,一只前臂也被生生扯掉,整个人挣扎着摔了下来。

    “我砍到了!砍到了!”勾住脖子的步兵正在举臂大吼,一支羽箭劈面而来正中眉心。随即箭雨纷至,数十个骑兵纵马踏来,各个不间断地开弓放箭,众人纷纷哀嚎倒下,只有少数几个机警的早跑两步逃出射程。

    然而逃出这两步也没用,前面还有骑兵在收割。危师阵型已乱,战车被冲散,步兵没有了战车庇护,死伤惨重。危侯看着自己的士兵一个个倒下,心疼得直抖,从头到脚都打起了哆嗦。

    “击鼓!各自为战!跟他们拼了!”

    危侯也豁出去了,什么阵型什么打法,这帮狼崽子把我的下危祸害成这样,先打个爽利再说!

    他压低身子躲开一记流箭,指着远处那匹招摇的乌云踏雪命令御者:“往那里冲!杀了鬼方易!”

    车右手持长戈边砍边吼道:“大人三思!妇好大人有言在先,不得擅自突袭!违令者斩!”

    “我呸!你是不是下危人?!她妇好才在下危呆了几天?!还军神!下危变成这样全拜她和昭王所赐!我算看明白了,下危毁在鬼方易手里就得被昭王逼死!管他娘的!冲过去!妇好要杀就让她杀吧!”

    这一番话吓得车右魂飞魄散,妇好手腕之强硬不比昭王弱。危侯不怕,他可害怕被做成肉脯。于是车右拉住御者,尽可能地拖着不让战车出阵。

    御者被拽得乱晃,只能握紧缰绳尽力稳住。饶是如此,四匹战马也有些失了控制,中间两匹服马还好,外侧两匹骖马已经不安地各自往旁踏地了。

    就在争执不下时,危侯忽觉前方有异,似乎日头忽然黯淡下来。车右眼尖大叫一声快走!快退!然后松开御者一把抱住危侯。

    但见无数羽箭遮天蔽日,蝗虫一般从天而落,叮叮当当地落在商军阵中,瞬间激起一阵惨叫。

    危侯的御者肩膀中箭,挣扎着驾车向后回转。车右身中数箭,死死护住危侯趴下不动了剩下危侯挣扎着爬出来,待看清眼前形势,他立刻抓起鼓槌猛击战鼓。

    咚咚的战鼓声响彻战场,同样陷入苦战的蓝侯一听,立刻狂吼:“击鼓!敌人强攻!敌人强攻!”

    喊声未落,尖叫、咒骂和马蹄声边腾空而起。就见远处地平线上,一条一望无际的黑线急速向前推进,那黑线冲下山坡,后面无边无沿,居然全是密密麻麻数不清的鬼方骑兵。

    蓝侯大惊,鬼方易为什么突然压上着么多兵力?他这是要发动总攻?对自己俩师犯不着啊。

    但他顾不上别的,只能接连下令命蓝军士兵迅速结阵准备据敌。

    答案立刻就出现了,另一阵战鼓并着呐喊声从后向前涌来。

    “好师出战!蓝师、危师收归两翼!让开中间!”

    煊赫赫一杆玄鸟大旗迎风招展,妇好手持长弓立在战车上飞持而来。在她身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五支师团。

    “有救了!”蓝侯大喜。

    鬼方骑兵呈扇面状扑来,商军却似一支利箭样直插过来。妇好稳稳地立在头车上,张弓搭箭瞄准了冲在最前头的那匹黑马,唇角边荡漾开一丝笑容。

    嗖的一声,妇好一箭射出,立刻丢下长弓抄起长戈。鬼方易伏身躲过,直起身子来盯着那妇人。长戈在阳光下光灿灿夺人二目,妇好淡然道:“杀!”

    轰隆,像两个浪头撞在一处,溅起无数的血肉伤兵。两支大军迅速绞在一起,各自张开双翼,都想要把对方包裹进去。

    这片惨烈景象被高处观望的斥候看了个清楚。他抹着眼泪飞跑回山中,一五一十地回报给了弃。

    “你看清楚了,鬼方易的后方只有两宗骑兵?”

    “属下拼命数了,原本后方有四宗。后来不知道为啥,鬼方邑突然抽走两宗。现在后方只有一宗和几个小族联军留守。”

    子央回头看着弃:“动手?”

    “等父亲。”弃叫斥候再去回禀昭王。

    片刻后,传令兵飞奔而至,单膝跪倒:“昭王令小王出战。”

    弃回过头,六师联军分立山凹之中,军容整肃鸦雀无声,漫山遍野人影耸动矛戈林立。他一挥手,沉声道:“王师留下保卫昭王,其余六师,整装出战!”

    PS:周末快乐!!!明天不更,周日继续~

第113章 后方

    驻守在鬼方营地负责境界的,是于鬼和方鬼两宗。

    这两宗的战力可不是白给,平时盍族迁徙只要途径外族邑子,甭管大小肯定是要上前抢掠一番。是鬼方九宗中民风最彪悍,最桀骜不驯的。

    比如此次鬼方邑围攻下危,于鬼宗和方鬼宗跟着打了几天之后,发现讨不到什么便宜(下危的小邑都收拢进主城去了,抢不到什么东西),这两宗就开始抱怨连天。

    当然,俩宗主是不敢说什么的,可架不住族人怨声载道啊。而且论起来,这些个刺头千夫权贵哪个都和宗主有叔伯辈份。所以他们带着手下偷偷开溜,四处搜刮农耕小邑的时候,俩宗主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废话,能咋的?治他们的罪?要是这些人就能嚷嚷得全营地都知道,惹恼了鬼方易,谁都没好果子吃。俩宗主只能收了他们送来的战利品,然后当做不知道。

    所以这些千夫胆子越来越肥,一开始还每天归营,后来就几天回一次。商军斥候可不知道这些,他以为在营地里看见的是全部人马,其实只有一半。还有另一半出去时间太久,好久没归队了。

    就是这一点差池,导致弃的合围功亏一溃。

    战鼓忽然炸响,巍峨耸立的太行山密林中忽然冲出无数商军士兵。犹如一片无垠的浪潮从山后涌出,旌旗招展彩练当空,杀声震天。冲着鬼方营地后垣直直拍打过来。

    “商军劫营!商军劫营!”

    于鬼和方鬼两宗的哨兵吼得声嘶力竭,几个哨兵想纵马奔回营地,可接二连三的冷箭从背后射来,最后一个方鬼哨兵好容易冲进营地,一支利箭把他的脖子射了个对穿。

    方鬼宗主眼睁睁看着自家哨兵捂着汩汩涌血的脖子倒了下去,直气得暴跳如雷。他望着对面那飞奔而来的“人浪”咆哮道:“吹号!全体上马迎战!一个不留!”

    巧了,对方也是这么想的。

    于鬼宗的骑兵刚刚上马,方鬼宗就已经冲了出去。与商军对战良久,方鬼宗主深知不能让他们维持建制,一定要快速冲击打乱商军阵线,破坏他们的阵型。

    两宗骑兵分拨冲锋,乱箭般“射”向商军,想要撕裂这片整齐的海浪。

    弃哪容他们得逞?大旗一摇,五师射手一起拉弓射箭,弓弦开合的声音犹如疾风吹过漫山遍野的劲草,铮铮嗡嗡强劲不绝。

    羽箭遮天蔽日,先向上飞出个弧度,再迅疾落下。叮当扑哧声激起大片惨叫,中箭落马的鬼方骑兵数不胜数。

    但还是有彪悍的骑兵冲进了商军阵中。这些个杀红了眼的鬼方汉子大笑着,全不顾四面八方的矛头戈首,面无惧色地劈砸一番,然后被砍得稀烂落马而死。

    就这样前赴后继,鬼方易大营就在眼前,商军步伐居然为之一滞,五师各自都被撕开了几条口子。

    这可不是事,弃急鸣战鼓,左翼冲出一旅人马来。车右的屠四勾头一瞅,乐了:老熟人,这不是旨吗?

    在弃的推荐下,旨已经恢复了旅长的职位。弃立在车头大声喝道:“旅旨!带你的人马冲进去!攻破大营!”

    “是!”

    “撞也要把这营口给我撞开!”

    “是!”

    旨的战车越众而出,五百人排成几个整齐方阵,簇拥着战车紧跟其后。对面也看出了企图,派出大量骑兵试图截击这支队伍。

    弃急令五师射手放箭掩护,左右两翼各有一师得令向前突击。鬼方再度分兵,挡在旨面前的阻隔就少了许多。

    就这一点空子,已经足够一员悍将发挥作用了。

    “嗵嗵”几声闷响,鬼方大营外的短栅栏被踩倒,步兵们咆哮着把断木踩在脚下,踹进泥里。战车长驱直入,旨的头车左突右转,灵活地躲避着营地里反扑的鬼方人。

    “旨的御者真不错,驾车真稳当。”

    见弃对那御者赞赏有加,屠四笑道:“您没看清?给他驾车的是巫夬。这小子,居然让巫师做御者,啧啧,面子够大的。”

    就算巫族被灭,像巫夬这样在朝堂入职经年、地位略高的巫师一时也不会受到太大株连,顶多是随军做些占卜医治工作。更何况巫夬还是大巫咸的亲随,多年来一直担任王宫宗庙的副手。

    “胡闹。”弃有些不舒服,巫族就算再怎么没落,也还没到上阵做御者的地步。这个旨平时挺老成的,怎么做这种事?

    周遭喧哗不已,杀声震天,一队鬼方骑兵居然冲进了商军阵营中,离弃的车只有一射之地了。弃喝令御者纵马迎上,一面把巫夬这点事丢开了。

    屠四好久没捞到仗打了,做弃的车右又不能任性厮杀。正憋得难受,见此机会可不如饿狼见了肥羊么,一杆长戈被他抡得风生水起,弃刚射倒一个骑兵,屠四已经劈裂了俩。

    尖利的戈喙狠狠地砍进了一个骑兵的头顶,他的惨叫还没冲出口,屠四双臂一扽,硬是将此人拽下马来。那马一个没立稳,一只前蹄咔嚓一脚踩在了主人肋骨,哕哕叫着滑倒了.

    屠四放声大笑:“死去吧!”带血的长戈斜着劈下,一个举杵的骑兵居然被他斜着砍开了左肩,哇哇乱叫着栽了下来。

    正杀得爽利,眼前忽没了敌人,闯进商军阵地的鬼方人顷刻间被撕了个干净。屠四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嚷着不经杀,不过瘾。

    “你带一旅人马,冲进去帮旨。”弃迅速下达命令,这混人跟着自己太约束,不如放出去祸害对方。

    “是!!”屠四高兴坏了,麻溜就要跳车,弃叫住他:“打不通这条道儿,我就把你贬去井方做贞人!”

    做贞人就只能天天拿着龟甲兽骨蹲在屋里烧,这种旁人羡慕的“美差”在屠四眼里简直就是受罪。他麻溜行了个礼,大声道:“小王放心!打不通这道儿,你就把我打通喽!”

    “滚蛋!”

    弃骂走了他,一低头看见自己的御者满脸“我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的表情,这才反应过来屠四这话说得忒暧昧了。

    “专心驾车!往右翼靠拢。”弃懒得解释。他的注意力都在对面:这些骑兵不对劲,这个数目,不像只有斥候说的两宗啊。

    那是因为于鬼和方鬼两宗在外面打野的主力回来了。

    原本旨的一旅已经突入了鬼方营地,五师本该跟在后面长驱直入,从后面端了鬼方易。可谁知那两宗在外面的骑兵突然回来,一见自家营地被偷袭,二话不说直接加入了战团。

    这下就乱了。原本商军列阵严明,这些个新加入的骑兵却是从四面杀来,全无章法。阵型一乱再乱,不断有落单的商军士兵惨死马下。

    这样不行。弃迅速调整计划,击鼓摇旗命令各师变横为纵,迅速向前推进,穿过鬼方营地重击前方的鬼方联军。

    “不要恋战!前进!快速突进!”

    各师旅长、行长嘶吼着,各色旌旗密匝匝一起挥动,指挥着兵士们向前再向前。

    可惜鬼方骑兵并不愿意放他们走。于鬼宗主发现了商军的企图,立刻将两宗骑兵合在一起浩浩荡荡撞了过来。

    这下就热闹了,一个要走,一个不放。鬼方骑兵生怕自己捞不到好处,吼着让把对方放过来。于是两股兵力交错而过,边跑边朝对方挥砍几下或者射上两箭。

    弃的战车冲在前头,越向前越觉得不对劲:这两宗肯定来了支援,这怎么没边没际的,老也冲不过去?鬼方骑兵首尾呼应,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把商军牢牢扯住搅成一团。

    弃再度击鼓:“前列放出战车,强突!”

    几十辆战车携雷霆之势飞驰而出,轰然撞开了数个豁口。弃吼道:“冲出去!跟上旅旨!”

    就在这浩荡的战团前面,鬼方营地中央,屠四的一旅人马已经和旨会合了。

    营地中驻守的鬼方人抵抗激烈,旨的一旅已经伤亡过半,屠四适时到来,给旨解了围。

    “四哥,多谢!”旨满脸血灰道子,立在车上冲着屠四微施一礼。

    屠四一摆手:“客气啥,又不是为了你。”接着他一眼瞅见了专注驾车的巫夬,揶揄道:“唉我说你小子,居然敢让巫夬给你驾车,够拽啊。”

    旨满脸苦笑,倒是巫夬替他回了话:“大人误会了,是我求旅旨带我来的。”

    怎么还有巫师上赶着上战场的?屠四笑了一声,转头又开始大砍大杀。

    他哪里知道,巫夬请命上阵为得是见一个人。

    巫鸩大人,您在哪里?

    巫夬心焦如焚。

第114章 妇好

    弃在后面陷入方鬼、于鬼两宗的泥潭中时,前头的鬼方易已经与妇好交锋过一次了。

    第一次,缁骑冲散了挡在妇好车前的步兵阵列,鬼方易踏着这条血肉辟就的缝隙纵马向前,对着妇好连发三箭。

    “好师小心!”车右抡起硕大的车盾挡在妇好身前。犀牛皮的车盾坚不可摧,但鬼方易臂力惊人,前两支铜箭居然在盾后凸出了两个尖角。

    第三支箭正中车右脸颊。

    妇好将哀嚎的车右拖在一旁,再找鬼方易的时候,对方已经消失在纷乱的人群之中了。

    没过多久,第二次交锋就来了。

    打到正午时分,双方都已经增兵数次。下危城中只剩一师留守,其余全部压了上来。下危西鄙的广阔平原全部沦为战场,到处都是厮杀声和吼叫声。

    然而压上了全部家当的商军还是在缓慢的后退。鬼方百族联军一起进逼,各族之间都不惯合作,在哪遇见了商军在哪打。

    就这样,商军各师之间先被割裂,然后各旅各行也被这些个“任性”的骑兵分得七零八落。阵地战完全变成了各自为战的一堆战团。

    到后来,商军几支师团中只有雀侯和妇好的两师还勉强能组成阵型,其余各师只能以散打散,一小撮一小撮地和敌人厮杀。

    兵力比对方少,打法又不如对方灵活。渐渐地两军交接前线一点点向下危一方压过去,商军开始渐渐后退。

    正当鬼方人杀得开心时,忽然发现有一支师团与众不同。

    这一师前排是盾兵和戈兵组成的突击线,后面射手只管越过前排向前射箭。战车护在两翼,遇到想侧面袭击的骑兵就冲上去砍杀。

    指挥这一师的正是妇好。她治军严格,所训士兵无论兵种全都恪守职责、听令行事。在妇好的指挥下,这一师连掀几个小族,杀退了风鬼宗,硬生生止住了商军后退的步伐。

    西边的雀侯正与四个小族厮杀,利刃血光之中,他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立刻大叫起来:“好师!当心!”

    战场上纷乱如麻,他的声音被淹没在哀嚎和咆哮中,妇好完全没有听到。

    万马奔腾的鬼方骑兵之中,忽然杀出了十几辆战车!雀侯看得清楚,那不是商军的战车,头车上立着的大旗顶上赫然绑着一个骷髅头骨,旗子下面站的那个人,不是鬼方易是谁?

    “好师当心!”

    发出这声喊的是蓝侯,他的一支旅上前拦截这支车队,却被护在两翼的骑兵放箭逼退,根本靠近不得。蓝侯眼睁睁看着支庞大的战车队伍冲着妇好的大旗撞去。

    盾手能挡步兵和骑兵,可是对上战车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鬼方易急令各战车上的射手连番放箭,对面的盾兵和戈兵不断倒下,鬼方易抓住时机硬生生创了进去!

    妇好之前倒是听雀巢说过鬼方有马车,可没想到居然还有战车。装备一辆战车造价昂贵不说,光是训练四马合套就得花上好多时间,更别说十几辆战车训练组建成方队作战。

    鬼方易操纵着战车呼啸而来,妇好正对与几个骑兵厮杀,一抬头,迎面一辆黑漆漆的战车直杀过来,鬼方易张弓搭箭叫一声“妇好!”

    话音未落,铮的一声,羽箭已经离弦。妇好俯身抓起车盾一挡,冷静地命令御者:“迎上去。”

    两辆战车迎面撞来,战车交锋一半都是交错而过,一去再加一回算一回合。

    二车轰然逼急,鬼方易与妇好同是射手位置,二人弓弦铮鸣,羽箭频发。双方车厢与旗帜上噗噗作响,终于,一支箭刁钻地射中了妇好胸前,她身子猛的一颤,向后踉跄了半步。

    “好师!”“好师!”

    吼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其中雀巢的声音一扫平时软塌塌的特点,怒骂道:“好师的车右在哪?!人呢!!护不住好师,我活剥了你!!”他哪知道妇好的车右早就重伤下场了。

    与之相反,鬼方人乌啦啦欢呼起来:“妇好中箭!妇好中箭!”

    还有一个直接大吼妇好死了!

    鬼方易得意地高举起拳头正要说话,对面战车已经冲到近前。“中箭”的妇好忽地向前一步,抄起车上大钺搂头便砸。

    咔一声闷响,惨叫嘶鸣应声响起,最外面那匹骖马的颈部被砍开硕大一个口子,脖颈立刻耷拉下来,鲜血喷涌而出。骖马哀鸣着,踩着自己的鲜血频频打滑,最后终于歪了下去。

    它这一歪不当紧,拉车的四匹马是套在一起的。一个废了又没及时解套,另外三个就都得受牵连。

    四马一起惊叫起来,鬼方易的御者满头大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战车歪歪扭扭就要停下。

    停下那就是个死。

    周围的步兵欢呼一声,端着矛戈一拥而上,恨不得将车上人捅成蜂窝。护在两翼的缁骑骑兵立刻回援对抗步兵,这些个而这时候,妇好的战车已经再度折返。

    妇好立在车头,手中大钺金光闪闪,她朗声道:“我没事,众人安心!可惜啊,鬼方空有战车,却连驾车也不会!”

    在马车刚刚停下那一刻,鬼方易就已经召来一个缁骑,那人滚下马来,让鬼方易踏着自己上了马。

    此时他挽缰立定,嘲讽道:“妇好,我倒很想看看你能撑多久?”

    妇好一伸手,居然拔出了胸前那支箭,箭镞上一星血迹也无——原来那箭射在了她的铜泡皮甲上。

    她把箭一扔,笑道:“怎么,鬼方没有皮甲?不如你现在降商,我赐你千余甲胄如何?”

    鬼方易不为所动,冷笑丝毫未变。他缓缓摇头,讥讽道:“你误会了,我说的不是你,而是你手下这些个队伍——他们还能撑多久?”

    妇好环顾四周,赫然发现就在自己被鬼方易拖住的短短几息之间,周遭局势已经变了几变。

    鬼方的战车群一冲进妇好的师团中,便丢下鬼方易的头车拖住妇好,其余长驱直入,硬是把这支阵型清晰的队伍割裂成了小块。周围的骑兵趁机围上来,一小块一小块地蚕食起来。

    至于其他几师,情况更糟。

    危侯的旗子已被砍倒,战车倾在一侧,硕大的车轱辘寂寞地朝天空转着。危侯和一群步兵站在一处,端着矛戈左突右杀,身上全是血污。

    蓝侯、雀侯也好不到哪里去,雀侯还能据车指挥,蓝侯的御者和车右都死了,只能自己驾车。其他几支七月才征来的新师团更惨,完全被淹没在了骑兵的马腿和弓箭当中。

    仗打到这个份上,指挥的军令已经完全传达不下去,所有商军士兵只能各自为战,与最近的战友抱团杀出个血路来了。

    鬼方易骑在马上微微颔首:“妇好,我敬佩你的本事。但你已经败了,现在我给你个机会,我问你个问题,回答得好,我便不杀你。”

    这话说得极其狂妄,御者怒骂起来,一抖缰绳就要朝鬼方易撞过去。妇好看得明白,周围的缁骑已经将这辆车阻隔在中间,援兵正在外圈拼杀,一时无法突进。她只能与鬼方易周旋拖延时间。

    妇好拦住御者,微微几乎不被察觉地使了个眼色。御者立刻安静下来,捏紧了缰绳。

    “说来听听。”

    “很简单,我就想知道,你男人在哪?他是病了,还是死了?”鬼方易满脸真诚。

    由不得他怀疑。鬼方联军围攻下危这么久,昭王一次也没有出战过,鬼方易疑心极重,他推测,昭王极有可能是出了什么意外。

    “我不知道你们突然大举进攻有什么阴谋,但这正好遂了我的心愿——我要拆了下危城,看看昭王这老怪物到底在干什么!”

    他忽地一扬手,四周缁骑瞄准了妇好同时放箭。鬼方易冷笑着,他才不用什么答案,妇好太危险,怎么能放她活口呢?当然是要杀了祭河伯!

    密密麻麻的羽箭迅疾飞来,却统统射了个空。

    早在鬼方易刚开始说话的时候,御者便准备好了启动,妇好的四匹战马是从数千战马中挑选出来的精英,面对多么纷乱血腥的场面都能镇定自若。

    御者一个轻微的抖缰,四匹马突然启动。缁骑的羽箭才将将离弦,妇好的战车已经冲向了鬼方易。一半羽箭落在地上,另一半颓唐地落在车厢后栏和立起的战鼓上。

    妇好斜举大钺,在战车与鬼方易擦肩而过时猛地向下一劈。鬼方易大惊,忙一闪身勾住马脖子滑到另一侧。妇好一击不中,也不纠缠,迅速向外冲了出去。

    鬼方易翻身坐稳,急命快追。妇好的声音远远飘来:“鬼方易,你不是要见昭王吗?往对面看。”

    只见鬼方大营突然生变,营中烟尘滚滚,杀声震天。鬼方易大惊上前,赫然发现营中不知何时居然有大批商军在与驻守的鬼方人厮杀。

    这支商军什么时候钻进我方营中去的?!鬼方易怒不可遏,正要骂娘,忽然一阵急促的号角声从营地中传了出来。

    这是受到突袭的号声,一个缁骑听了一会儿,变色道:“族长!他们是从大营后面杀进来的!”

    “我听到了。”最初的恼火之后,鬼方易迅速冷静下来。他怎么也没料到商军还能绕到后面偷袭,但事实已经这样,必须赶快补救!

    他对那缁骑嘱咐几句,对方领命而去。鬼方易迅速集结了赤鬼部骑兵,丢下这里的战场,迅速向自家营中冲去。

    其实他完全可以不管营地,继续推进的。商军要占自家大营,他就先一步攻占了下危。到那时候,大邑商门户已破,肯定是商军吃亏更大。

    问题在于鬼方易是一个极其骄傲的人。他在营中的商军里看到了一个让他耿耿于怀的人——那面玄鸟大旗底下挺身而立的那个削瘦的男人,不是昭王又是谁?

    下危可以晚一点再拿,昭王的人头必须今天到手!杀了他,大邑商就完了!

    鬼方易大笑着,率军奔向那杆玄鸟大旗。

第115章 困局

    太阳离开了中天,渐渐向西边移动,下危西鄙已经变成一片血肉兵戈的海洋。

    偌大平原上,到处都是纠缠厮杀的人群。商军士兵犹如一团团玄色浪潮,对着鬼方联军一次又一次地撞上去,又一次又一次地被撞碎、退下来。

    每一次退下来,地上就会留下一片尸体和哀嚎翻滚的伤员。从鬼方营地到下危主城之间这短短的距离就这样成了多少人的魂断之地,谁都无法向对面多进一步。

    然而不管横陈的尸体堆积有多高,都不能影响商王和鬼方族长的决心。他们的眼中只有大邑和彼此。

    但凡英雄,要么惺惺相惜,要么有你没我。鬼方易放弃直捣下危的机会,返身进逼昭王,他清楚,只要宰了这老头,自己就是天下最有势力的王了!

    到那时,无论西北草原还是中原大邑都只能对他一个人俯首臣服!

    可是要杀了昭王并不那么容易。鬼方易还未拍马杀到近前,便吃惊地发现自己的营地中突然冲出一条长长的灰色海岸线,如同浪头一样向着自己这边涌来。

    这道海浪展开之后迅速向前推进,各种声嘶力竭的呐喊声汇聚在一次,压根分辨不出人声儿。战车前进的隆隆声、马蹄踏地的咚咚声、矛戈相撞的锵锵声……这些声音铺天盖地,直向鬼方易倾轧过来。

    “哪来这么多的商军?”鬼方易的眉头微微一蹙,继而迅速展开。他勒住战马向后扫了一眼,两个花面缁骑立刻趋近听令。

    片刻后,两个缁骑一南一北飞驰而去。鬼方易看向眼前朝着自己冲杀过来的那道海浪,冷笑着挽马站定了。

    南边那缁骑并未走远,他在鬼方易身后的赤骑大军前折返冲了两次,嘴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哨声。立刻,从赤骑中跳出许多壮硕汉子,吵吵嚷嚷地站在一处。

    这是鬼方易的“精锐”敢死队。这些人每一个身上都背着不少血债,哪一个都是该杀的主儿。

    按说这样的人,鬼方易完全可以将他们回炉重溯做缁骑。可是这些人全都有家有业,没办法像缁骑那样全心服役。所以鬼方易便赎其罪过,让他们继续留在原部。

    鬼方易可没有什么仁德宽宥,留着这批人只是为了图其厚报。

    比如今天。

    “族长今日誓要取商王人头祭祀河伯!命尔等速速前驱为其开辟通道,清扫路障!”缁骑大声补了一句:“谁都能杀!就特娘的商王不能杀!给族长留着!”

    “知道了!族长口味变了!要留着那老头玩儿!兄弟们!冲啊!”

    这些罪汉大笑着拍马而去。众赤骑千夫、百夫长紧跟其后,带着浩荡的骑兵向前撞去。

    轰隆一声,是双方撞在一起的声音。最先和商军短兵相接的不是那群“敢死队”,而是畎鬼宗的部众。

    不得不说鬼方易的确精明,打到现在,他手中居然还有大招。畎鬼宗本来是在营中的,后来鬼方易嗅出异样之后便紧急将该宗撤出来放在一边。

    畎鬼宗众人眼巴巴围观大半天,各个急得抓耳挠腮,眼红手痒。如今终于轮到自家,那个亢奋可想而知。

    更要命的是,畎鬼宗的人数多到骇人。

    就见无数马蹄踏地而来,荡起的尘土简直能遮住太阳,两道不相上下的巨浪撞在一处,无数残矛断戈和血肉残躯一起飞上半空。

    “冲过去!!”

    “杀过去!!”

    两边一起咆哮,震得附近的林木瑟瑟发抖。商军那边冲在前线的是子央的师团,旨和屠四的两旅在为大部队趟路的时候损失过半,也都并入了子央麾下。

    屠四见血就兴奋,一见畎鬼宗来得凶猛不惧反喜,连声催促御者上前。他举起长弓向着旁边一辆战车吆喝道:“旅旨!走啊!看看谁杀的蛮子多!”

    旨可不是个独狼,他那一旅如今只剩一半人马,若没了他的指挥,散兵只能被骑兵收割。所以他拱手表示认输。屠四哈哈大笑,驱车冲向骑兵群中。

    畎鬼宗的猛攻逼得商军冲势一滞,但子央迅速调整,各级旅、行长嘶吼摇旗传令不歇,居然维持住了阵型。步兵、射兵、车兵组成一个个有机方阵,生生扛住了这一波攻击。

    局势再度向鬼方这半边倾轧,畎鬼宗此时已经将商军的坚实壁垒削掉了一小半。赤鬼“敢死队”们已经能看到中军车上能击鼓传令的子央了,在他车后不远处才是昭王的战车。

    玄鸟大旗迎风飘扬,挡在大旗前头的子央怎么看怎么碍眼。一个满头卷曲长毛的“敢死队员”咆哮一声,纵马朝着子央冲去。

    前头的畎鬼骑兵为他挡住举着矛戈砍劈的步兵,声嘶力竭地吼道:“来个人跟着!他自己不行!”

    “放你娘的屁!看清楚喽,老子一个人就能弄死这个高条子!”

    弓弦铮鸣,大卷毛“敢死队员”连发三箭,子央的车右惨叫着倒了下去。子央折腰勉强躲过,连声催着御者驾车躲闪。

    没有反应,相反,御者松开了缰绳,四匹马只觉颈上一松,登时脚步乱了起来。子央低头一看,御者面门正中一箭,已经开始抽搐了。

    “娘的!”子央推开御者,自己持缰稳住战马,一边向着两边吼道:“来个御者!快!”

    不远处的旨刚刚射翻一个扑上来的骑兵,一转身看见子央没了御者,战车车上只剩他自己,忙对自己的车右道:“你驾车技术不错,快去央师车上!!”

    “那您?”

    “没事,这里有巫夬。”

    “是!”

    车右跳下车朝着子央跑去,旨回头继续射杀骑兵,忽然驾车的巫夬大吼不好。旨一抬头,就见一个大卷毛骑兵举着石斧冲那车右砸去。

    咔嚓一声,脑浆迸裂。车右朝着子央的方向颓然倒下,抽搐的尸体立刻便被踩进了泥地里。

    几乎就在下一瞬间,卷毛骑兵的战马就冲到了子央车前。在巫夬的狂呼声中,旨眼睁睁地看着那卷毛飞身跃上战车,展开双臂抱着子央滚落下来。

    车轮、马腿、人脚纷沓,谁也看不清那一瞬间是什么掉了下来。等巫夬驾车冲到近前时,旨才震惊地发现地上那一团纠缠在一起的死肉其实是两个血肉模糊的男人。

    也不知二人在那一息之间过了多少招,子央的脸全被锤碎,凹进了后脑勺。而他的一只手握着一柄铜钺,这钺牢牢卡在卷毛骑兵的锁骨,斜着把他劈成了两截。

    旨抹了把脸,将湿润的手掌在身上一擦,迅速冷静了下来。他急令将子央的尸体收下去,再派人向昭王回报。

    一转身,旨爬上子央的战车,对呆立着的巫夬道:“央师死了,现在王师由我指挥,烦请巫夬大人继续替我驾车。”

    鬼方易看到商军阵型溃乱,阻挡自己的商军士兵也越来越少,心头大喜。正要拨马上前,忽然一阵战鼓声响,凌乱的商军居然又开始缓缓合拢。

    这哪里是个头?鬼方易怒道:“赤骑强攻!冲开商军!”

    又是一波雷霆万钧的冲击,畎鬼骑兵刚刚撞上去,第二波赤骑再度来袭。敢死队员们呜啦啦乱叫着,夹在二者中间厮杀。一个倒下去,另一个踏着同伴尸体再顶上。

    终于,鬼方易的面前打开了一条路,玄鸟大旗出现在路的尽头。鬼方易眯了眯眼睛,那大旗底下立着的可不是昭王和妇好?

    鬼方易嘴角的痣跳了一跳,轻声说出两个字:“终于……”

    接着,他一抖缰绳,纵马冲了出去。百名缁骑跟在他马后,沿着族人用血肉劈开的通道向前冲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昭王的战车也启动了。妇好手持长戈为昭王作车右,削瘦但精神矍铄的昭王瞄准了鬼方易,缓缓拉开长弓。

    与此同时,弃还在营地后头被那方鬼、于鬼两宗拉扯纠缠着。他拼进去三个旅,才得以换得一条通道让子央护着昭王直插前线。

    安全掩护昭王离去,弃开始安心消灭这些个盘踞后方的势力。谁知这两宗是打野战的高手,边打边跑,抽冷子再给他一下。商军阵地推进行动不便,越打伤亡越大。

    弃越是心急到前线帮助父亲就越是走不动,这五师已经死了一个师长,伤亡人数也越来越多。而天色却越来越晚了,一旦到了夜里,谁也不知道能发生什么。

    然而坏消息频频传来,正当弃杀得两头冒火之时,派去前头的斥候回来了。他衣服烂成褴褛,浑身上下都是血口子。

    斥候喘息着打算行礼,弃喝住了他:“快说前头战况如何?”

    “形势不好。危侯退回下危死守,蓝侯重伤!雀侯勉力支撑,可也是损伤惨重,被压得一直向后退。”

    “子央呢?昭王呢?好师呢?!”

    “好师与昭王会合了,他们俩成功把鬼方易引得调转头打了回来。央师他……死了。”

    子央死了。

    弃愣了,才刚重逢,怎么就死了?

    手足战死,情势不容许他多想。如今战场一分为三,原定作战计划被鬼方分路破解,合围的打算已经落空。

    弃疾速转着念头,下危城下那部分先不管,雀侯可以多撑一会。自己必须迅速结束在后方的混战,率军去战场中央与王师会合。

    不然的话,若是昭王有什么意外……

    弃放下长弓,转身奋力击起了战鼓。很快,各师长旅长也纷纷击鼓回应,伤亡惨重的五支师团重整旗鼓,再一次向挡在眼前的骑兵发起了冲击。

    “冲过去!支援大王!!”弃咆哮着,催动战车冲在最前端。

    可惜,商军的猛烈攻势再一次陷进了泥沼般的骑兵阵营中。这些个游击高手完全不想跟你正面对抗,先躲再追,转头再偷袭。

    就在这无可奈何的胶着时刻,夕阳也缓缓滑落下来,橘黄色的硕大光轮挂在西边,晕染出一片金色云霞。

    霞光普照大地,金色的南边缓坡上出现了一个黑影,先是一个,然后是两个、三个、四个,越来越多。它们步履沉重,缓慢却郑重地向着这边走来。

第116章 兽军

    象群出现的时候,弃并没有发现。

    他的战车被四个骑兵围住,车上只有御者和他俩人。弃一边与这仨人缠斗,一边还要抽出手去保护御者,冷箭石锤应接不暇,实在顾不上抬头看。

    三个骑兵都死在了弃的戈刃之下,第四个骑兵却如同鬼魅一般死死粘住了战车。他纵马绕着战车来回转悠,忽而上前忽而退后,冷箭连连就是不肯罢休。

    御者的皮甲上早就中了一箭,四匹骏马也被这骑兵的冲势折腾得慌乱踏踢。御者气得大喝一声小王抓稳!忽地猛拽缰绳折回头向那骑兵撞过去。

    谁知那骑兵早有准备,就势跃上马背,纵身向车上扑来。弃被车晃得一个趔趄刚刚站定,迎头便被他撞翻滚倒在车厢里。

    这骑兵出手迅速,一面用膝盖死死卡住弃的脖颈,一面从取下嘴里横叼着的铜刀便捅。弃向左一挣,头顶铜胄滚落一旁。不知怎的,骑兵突然呆了一下,弃猛一勾头撞向对方脑门。

    骑兵捂着蹿血的鼻子滚到一旁,手中铜刀指向弃,咬牙道:“我认识你!你不是赤鬼部的右骨都吗?!”

    弃的身上早已挂了数条伤痕,半张脸的黑红血污看上去无比狰狞。听见这句称呼,他呲牙一笑:“对,就是我。”

    “我”字落地,弃已经出手。骑兵只来得及张开嘴巴,便眼睁睁地看着弃手持一支铜箭刺进了自己的眼眶里。

    凄厉的惨叫声响起,弃皱皱眉,也觉得自己这一招太不实用。上前扳住骑兵的脖子猛地一扭,咔吧一声钝响,惨叫声嘎然而止。

    把尸体推下去,弃才得空喘口气。战局依旧僵持着,商军士兵依旧在两宗骑兵的漩涡中冲杀试图突围。弃皱眉四下观瞧,往南边只瞥了一眼就愣住了。

    也由不得他注意不到,十头小山一样的巨象缓缓踏来,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脚下地面的微微战栗。

    这些大象比鬼方易以前驯养那两头只大不小,每头象的长牙前段都绑着许多把锋利短矛。只要甩将起来,甭管人还是马,撞上就没好果子吃。

    但这不是关键。让弃呼吸一窒的,是骑在头象背上的那个身影。

    夕阳的金色霞光落下来。给那人披上一层金色光华,羽饰、削肩、修长的手臂,这一切都和弃梦中一模一样——巫鸩回来了。

    弃抓起车上的玄鸟氏大旗,一边挥动一边吼:“小鸩!”

    没回应。

    巨象群有条不紊地向着战场踏去。弃眼看着头象从他面前缓缓踏过,战马咴咴后退,灰色象皮上的一道道粗糙褶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小鸩!”弃仰着脖子吼,回应他的是护卫在头象两侧的“犬戍卫”们。

    这些个体格健硕的大狗足有百来头,看起来它们是担任了大象的贴身侍卫。任何一个试图靠近的大象的人都会先被它们围攻。

    巫鸩没有回应弃的呼喊,兀自控制着头象奔向战团。弃眼睁睁看着那头巨象轻轻一甩鼻子,立刻有许多鬼方骑兵哇哇惨叫着飞上半空。那些马匹也被扫得连滚带翻,侥幸躲过的骑兵也遭到了猛犬们的围攻。

    但是也有个问题,大象虽然杀伤力大,可是行动迟缓,没法分清谁是商军,谁是鬼方人。刚才只是两下,就有不少商军士兵收到波及,伤残哀嚎声混成一片。

    这哪行,弃立刻开始振铎。金声一起,苦苦支撑的师长旅长们立刻响应,旗语和铎声齐飞,商军士兵从苦战中抬起头来,循着各自行、旅的旗帜指示飞快归拢到了远离营地的东边。

    刚才头象那一下“无差别攻击”让鬼方两宗误认为这是他们族长又驯养的象军。加上商军挨了一下之后就快缩撤退,鬼方骑兵呜啦啦欢呼起来。

    浑身是伤的方鬼宗主振臂高呼:“商军退了!商军退了!”

    头象慢慢转过来,长鼻忽然一甩,“磅”的一声,方鬼宗主连人带马飞上了半空。象群和犬犬迎着鬼方人的尖叫声踏了过去,霎那间,骨折筋断血肉横飞。

    刚才还耀武扬威的敌人在这支兽军的冲击下成迅速化为了许多残躯和肉饼,商军士兵看得无比解气,嘶吼着给兽军助威:“踩死他们!”“咬啊!咬啊!那边那边还有呢!”

    弃可没有士兵们那么乐观:要操控这么多的巨象,巫鸩扛得住吗?

    想要上前帮忙,可商军的战马没受过特殊训练,纷纷哀鸣着不肯前进。正没奈何,忽有一群骏马卷着漫天尘埃冲着弃飞驰而来。

    车前步兵急忙横戈立盾准备拒敌,射手们也搭弓射箭瞄准了骑在马上的那些人。快到近前,群马忽然停下,领头一人骑在人立而起的骏马背上高声呼喊道:“小王!我是蓝山!”

    “放他过来!”

    蓝山滚下马来到了跟前,急匆匆行礼毕,大声道:“回小王,小臣鸩请小王与诸位师长换上这些马匹,与象军一起合作杀敌。”

    弃立刻会意,问清了马匹数量之后沉吟片刻,传令与众师长:挑选骁勇善战的车兵换马。

    “换完马的战车随我上阵清扫敌人!其余人,看到通道打开之后便向前推进!支援大王!”

    此次巫鸩共训了六十匹战马,弃用48匹装备了12辆战车。

    临出发前,他交代石头:“留下12匹留着,你带到前面去。大王和犬侯分八匹,剩下四匹给老四换上。那老小子还没和象军一同做过战呢,不给他,非闹翻了天不可。”

    做车右的幽不干了,跳脚喊道:“兄长!我们也没和象军配合过!分我们四匹马!我也要去!”

    弃无视他,瞪着石头骂道:“你咋搞的?!连自己男人都管不住?给我看牢他!要是他乱跑出什么意外,我让你给他殉葬!”

    十二辆装备完毕的战车飞驰而去,蓝山爬上弃的战车作了车右,还对幽招了招手。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战车消失在尘埃中,怒气冲冲就要找石头的麻烦。

    谁知石头比他的牢骚还多。万年冰山阴沉着脸嘟嘟囔囔,幽听了一会儿才听清他在说:“好像你能管住自己女人一样……不还是得追着鸩大人到处跑。”

    他这张臭脸和哀怨的语气实在反差太大,幽也不恼了,伏在他肩上哈哈笑了起来。

    另一边,已经冲进战团里的弃连打了俩喷嚏。他顾不上抹鼻子,手中弓弦开合不停,冲着沿途负隅顽抗的鬼方人不断放箭。

    担任车右的蓝山显然好久没上过阵了,一杆铜戈挥得虎虎生风,每击必定引起一声惨叫。他一边过瘾还一边嘴里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小王啊,你是不知道鸩大人多厉害,这些象可不好驯呢。鸩大人废了好大劲才找到这么十头,还得腾出手训练这些个犬马,真是不容易。”

    “姬亶和木头是后来加入的,木头那娃胆子忒小,光接近大象就吓尿了两回。还好,现在也能骑在象背上稍微控制一下了。你看!”

    弃往他手指的方向瞥了一眼,果然见木头骑在一头大象背上,两手拽住连在象嘴部的粗缰绳正喊着什么。

    “姬亶在那边。”

    一头大象正好抬起脚来,背上坐着满脸凝重的姬亶,地上一个半拉身子变成肉泥的鬼方人。肉泥上还伸着一只抽搐的手,两头烈犬扑过去撕咬起来,那只手很快就不动了。

    姬亶冲着弃高喊一声见过小王,接着便乘着大象继续向前扫荡。

    多天不见,这小子更加沉稳了。弃笑了笑,带着十二辆战车向前横扫,被象军打懵了的鬼方人刚躲过象蹄和犬牙的攻击,就又被这些个战车收割干净。

    换了马的战车与兽军配合默契。这些战马完全不惧怕巨象与猎犬,拉着战车横冲直撞。从大象的肚子底下冲过去也不带怕的。御者们连呼过瘾,更加肆无忌惮地折冲起来。好几辆战车从巨象四条腿间闪转腾挪冲,打得鬼方骑兵出其不意。

    御者们过足了瘾,车上的射手和车右们倒是吓得不轻,骂娘和大笑声此起彼伏。

    当然,这里面还夹杂着鬼方人的痛苦呼喊声。在兽军与战车的双重攻击下,鬼方的泥潭打法终于失效,方鬼宗主吹起号角,两宗骑兵丢下一地伤兵尸体向北溃逃而去。

    通道终于打开。弃紧敲战鼓,休整了半天的商军顿时精神起来,各色旌旗招展,浩浩荡荡穿过战场涌进了鬼方营地,向着前线战场奔去。

    大军离去,群象和烈犬也都停了下来。弃驾车来到头象身侧等待着,蓝山非常识相地跳下车去,还顺手把御者也给拽了下去。

    御者扎挣着想甩开他回到车上,蓝山揽住他的脖子比了个嘘的手势:“你傻不傻?没看见小王和鸩大人有事?”

    “谁是鸩……”御者一抬头,正看见巫鸩从象背上轻盈滑下。小王长开双臂一把将她揽在怀中。

    然后不管不顾就是一个长长的吻。

    御者目瞪口呆,蓝山一把将他的脸转过来,对着后面那些个战车骂道:“看什么看看什么看。走走走,一边等着。”

    夕阳只剩一点余晖,不远处喊杀声依旧此起彼伏。蓝山背对着那两个相拥在一起的人影,真心期望这一刻能永恒下去。

第117章 挽回

    巫鸩整个人是懵的。

    驯服大象这样的巨兽并不容易,即使有兽铃这样的“神器”也是件异常艰难的事。

    控制着群象和狗群击溃鬼方的两宗,巫鸩收起兽铃时便觉得胸口翻涌不止,嘴巴里也渐渐涌出一股子咸咸的血腥味。

    偏偏这个时候弃不管不顾地抱住了她。巫鸩眼前发花,咬牙退了两下,那一双臂膀坚固如山,却完全不能带给她任何温暖。

    “……参见小王。”巫鸩咬牙挤出这几个字,一面试图行礼,趁机挣脱。

    不料弃拽开她挡在额前的手,埋头就吻了上去。巫鸩懵了,但不是幸福的发懵,而是快窒息的懵——

    ——弃的吻粗暴地堵住了她的口鼻,巫鸩喘不过气来,脸色渐渐发青。偏偏弃闭着眼正陶醉在自己单方面的幸福中,对巫鸩的痛苦无知无觉。

    这也算了,他那舌头也不闲着,一个劲地往里探想敲开巫鸩紧闭的牙关。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巫鸩松了口,弃如愿来了个深吻。

    这下他觉出不对来了:怎么有血味?!

    弃赶紧松开巫鸩,那一张小脸憋得发紫,一双大睁着的凤眼盯着虚空,全无焦距。

    半晌,巫鸩咧了咧嘴,一线绛红鲜血缓慢滴落下来,整个身子猛的向前扳了一下。许久才慢慢仰起头来。

    “小鸩,是不是兽铃?”弃这才意识到问题。

    巫鸩慢慢低下头,两只手臂哆嗦着抬起来,以手加额对弃拜了下去:“小臣鸩,见过小王。”

    “你干什么!”

    弃伸手去拽她,原本以为以巫鸩的脾气一定会反抗,所以使了大力气去抓她。谁知道巫鸩轻得像跟羽毛,一扽就被拖了起来。弃赶紧抱住她,自己也觉得这一下太莽撞了。

    他换了个语气,低声道:“小鸩,我错过了好多事。我有好多话跟你说,给我个机会好吗?”

    回答他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一声实在太脆,卧在车边咬自己尾巴玩的几条大狗都停了下来,支棱着耳朵前后转着听响儿。

    巫鸩睨着弃,拼命忍住哆嗦,冷然道:“小王,我记得早就同你说过今后你我只有君臣之份!巫鸩残生只求族人安康,再不敢有其他奢望!你为何要这样侮辱我!”

    “我……我想哄你开心。”

    “哄人开心就是抱着啃?!畜生才做这种事!滚!”

    巫鸩一句话也不想再说,扶着车栏跳了下去,弃赶紧跟下去拦住她。勇冠三军的小王张开双臂,却怎么也没敢抱住她。

    “大王还等着这支兽军,您挡着,莫非是要等大王战死了,你好继承王位吗?”巫鸩冷笑着,一字一字砸出来。她太知道弃的弱点在哪里了,这个大孝子绝对听不了这话。

    果然,弃的胳膊放下来,肩膀却耸了起来。他瞪着巫鸩,几乎不敢相信对方能说出这话来。

    “尊小王令。”

    巫鸩完全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转过身拽掉兽铃中的胶泥高高举起左臂。正要振铃,弃一把握住了她的胳膊,使劲将她扳过来。

    “对不起,小鸩,是我对不起你。这兽铃你不能再用了,刚才你差点昏过去。”他将胶泥塞好,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我们不吵了,好不好?我真的……不想失去你。”

    那支小手僵了一下,最终还是果断抽了出来。巫鸩转身大声吆喝着姬亶将大象赶到一处。

    弃紧跟上去,这回留神不敢再碰她,只小声在她耳边絮絮解释:“小鸩,你不用这么拼命。父亲已经命大宰释放亳邑的巫族人了,等这张仗一结束,他就送大巫朋来给你医治。”

    “我已经知道了。”巫鸩打断他:“大宰找过我。”

    弃一愣,这个他还不知道。眼瞅巫鸩走远,他赶紧跟上去,拼命想还有什么事说出来可以缓和气氛的。

    骁勇的小王跟在一个巫女后头抓耳挠腮的样子实在很诡异,那十一辆战车上的车兵全都默契地看天看地看满地的烈狗追逐嬉戏。反正没一个往这边看的。

    想了很久,弃抿了抿嘴,缓缓开了口:“小鸩,向天帝起誓,我只想要你。什么大王小王,我真的不在乎。打完鬼方,我就跟你走,行吗?”

    巫鸩没回头,她觉得有些可笑。

    “小鸩,在邠邑你说过,我做你的奴隶,你永远不会扔了我。”说着,弃以手加额,重重地对着巫鸩拜了下去:“你说,永远不会扔了我。巫女说话不能不算数!”

    小王下跪,这谁受得了?!巫鸩赶紧躲开,冷声道:“起来!我受不起。”

    “你说话不算数!”

    “起来!”

    “你说过不会不要我的!”弃低着头,声音哽住了:“在父亲的这一盘局,我也只是其中一招。如果我争气,就是杀招,如果我运气不好,就是一个弃子。”

    他抬起头,眼中的痛苦再也藏不住,他可以不被天下人理解,但眼前这个人不行。

    “你捡到我的时候,我只是个弃子,是个连大宰都能私令处死的弃子。你完全可以像其他人一样利用我,但是你没有。落魄时你不曾抛弃我,得意时你也不曾依附我,有时候我会恨你,恨你为什么要一个人扛下那么多事?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商量?”

    巫鸩缓缓回头,一言不发。

    “小鸩,你再相信我一次好吗?我可以保护你,可以保护你的族人!”

    终于,巫鸩开口了,只是言语中说不尽的辛酸:“你的世界太大了,巫族……不是你的责任。”

    “但你是!”弃低吼着站起来,忘情地上前一步:“你是我的责任!我想让你陪着我,就在我身边那里也不要去!”

    巫鸩皱眉:“我是我自己,不是你的什么责任。我的事,自己会解决。”

    “就这一次,让我帮你好吗?从你捡到我到现在,我从未为你做过什么。给我一次机会好吗?让我帮你,把一切都交给我。小鸩,你太累了。”

    他看着巫鸩苍白的脸颊,多日不见,她更瘦了,颧骨凸出来,眼睛显得愈发得大。弃心疼极了,他小心翼翼张开手试探道:“能让我抱抱你吗?”

    巫鸩不说话,弃紧张地盯着她,半晌见她几不可辨地微微点了下头。弃大喜过望,小心翼翼地拥住她,缓缓合拢双臂。

    这一次,巫鸩没有挣扎。弃俯首在她耳边轻声道:“别不要我好吗?井方那个女子是井方伯趁我醉了塞给我的,我向商族的先祖起誓,不是我愿意的。我给了她很多贝币绢帛,让她留在井方。”

    没回答,巫鸩闭着眼睛,浓密的眼睫微微颤动着,她根本不屑回答。

    “小鸩,我已经想好了,等这场战争一结束,我就卸掉小王之位,带着你和纹儿远走四土之外。锦衣华服,大邑宫城不是我想要的。”

    巫鸩睁开眼睛,目光很复杂。

    “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证明给你看,好吗?你不能再控象了,这支兽军也不要再用了。你在这里等着,我杀了鬼方邑之后,就带着你们两个走。”

    日光逐渐黯淡,弃一眼瞥见一个背着小旗的传令兵飞奔着向这边跑来。他心下一沉,知道父亲那边有命令下来了,便低头吻了吻巫鸩的头发,转身想迎上去。

    巫鸩拽住了他,弃回过头惊讶地发现巫鸩笑了。她惨白的小脸上似乎有了一丝红晕。

    “我和你一起去。”

    她止住弃的话头,解释道:“我答应了用百兽为昭王助阵,他答应我,在兽军成功之后震立刻给我诏令迁置族人。现在他们还在大宰手里,只等着昭王这道诏令。这是最后一战,打完,我就可以救出他们了。”

    巫鸩笑得愈发灿烂,弃呆呆地看着她,暗想原来冰雪融化之后是这么美。

    “到那时,你和我一起拿着诏令去把他们放出来。咱们找个偏僻的地方让他们作邑安居,然后带上纹儿,咱们三个就自由了。”

    晚风起了,巫鸩迎着风张开双臂,像只即将起飞的白鹤一般。她笑语嫣然,优雅地行了一礼:“最后一战,小臣鸩愿为小王先锋。”

    强大如她,宁愿与自己并肩作战也不愿乖乖被保护。

    弃再也没有了拒绝的理由,只得重重点头:“一定小心。”

    二人转过身来,听着那传令兵的声音一路由远而近:“昭王有令!昭王有令!小王携兽军速速支援!”

    象群重新启动,巫鸩坐在头象背上镇定自若。在她的控制下,烈犬们蜂拥在前头开路,弃率领十二辆马车紧随其后,十头大象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这支混合编队披着夕阳的余晖浩浩荡荡奔赴前线。

    弃立在战车上凝视前方,巫鸩就在身后为他保驾护航。这种久违了的踏实感充斥着他全身,连蓝山都觉得出他的气场变了。

    天色逐渐暗下来,前面的滚滚烟尘也变得有些模糊了。弃凝神分辨片刻,冷静下令道:“正西方向,有大规模的鬼方骑兵,所有人准备,杀过去!”

    最后一战了,打完,我们就自由了。

    越来越近了,弃高举长弓大声吼道:“杀!”

第118章 擒王

    大商昭王三十年,也就是后世所称的武丁三十年深秋,下危。

    在被鬼方围攻了几个月之后,商军在昭王和妇好的分头带领下,终于对鬼方联军发动了夹击合围。

    是役,双方从清晨一直打到黄昏,死伤无数。然而一直打到太阳偏西,也还是没能分出胜负。

    下危西鄙已经成了一片焦土,原本苍翠的地面被马蹄人脚踩踏得一片狼藉。遍地都是尸体和伤员,血液流出来的时候还是红色的,渗入地上混入泥土里就逐渐变成了黑色。

    残躯断戈到处都是,人、马的尸体混在一起,这味道勾得群鸦蠢蠢欲动。它们纷纷赶来,落在稍远树梢上等着,而树下头,还埋伏着几头鬼鬼祟祟的野狗。

    吃腐肉的动物都很有耐心,它们会等到这些活人们最终消停、离去之后,才冲出来大吃大嚼。

    但是今天等的时间过于长了,都到黄昏了,平原上还是杀声震天。

    虽然每一波冲杀之后就会产生不少新的尸体,可活着的人们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冲上去,怒吼着、咆哮者、与对方绞在一起。

    终于有只性急的乌鸦忍不住了,扑棱着翅膀落在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上。尖嘴噗噗啄个不停,两下就翻出了一只红白相间的眼球。

    还没等它大快朵颐,尸体忽然动了。一只满是泥污的大手猛地举起来,把那具血肉糊涂的尸体翻到一遍,乌鸦惊得飞开,停在几步之外呱呱叫着抗议。

    屠四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眼前天旋地转,脑中还嗡嗡有声。他的战车翻在一边,车轮冲天。两匹没挣脱的战马被砸在地下哀鸣着,徒劳地弹着腿。远处,正有一座高大的东西轰然倒下。

    他使劲推开压在身上的那具尸体,白色脑浆子混着红色的血染在他的胸甲上。屠四厌恶地擦了两把,但瞥了那尸体一眼之后,他的手定住了。

    那是他的御者,一个特别精神的井方青年。

    最后那一幕突然闪现在屠四眼前:昭王与鬼方易对冲拼杀,缁骑与王师戍卫也在二人周遭疯狂对杀。

    鬼方易训练的缁骑本就以刺杀为目的,这样的近距离搏杀最能充分体现他们的分体现的长处。没战多时,五辆战车上的王师戍卫便被不择手段的戍卫们击杀、或是自杀式袭击冲散了一半。

    见势头不对,离昭王不远的屠四挑起了护驾的担子。

    分给他的一旅人马损伤虽然重,但好在还未打散。屠四咆哮着,挥舞着旗子集合属下向着缁骑冲去。

    屠四见血就疯,一杆长戈左勾右啄,挑开了缁骑的防线。缁骑被这一旅疯狂的商军打散,无法首尾兼顾形成包围圈。昭王也趁机冲击合拢王师,结阵拒敌。

    鬼方易没有认出他来,屠四头戴铜胄,脸上也抹得全是灰道子。鬼方易不知道这个疯子是个老熟人,但是知道必须得清理了他。

    “缁骑!杀了他!不惜代价!”

    就这么一句话,黑压压的缁骑顷刻间掉转马头转向了屠四。一股又一股的骑兵像鞭子一样反复抽打着屠四的方阵,每冲击一次,他的士兵就倒下许多。

    他的御者左臂早中了一箭,但一直咬牙坚持着挽缰冲杀。屠四大声喝问:“你小子行不行啊?”

    得到的回答是:“旅四别小看人,俺祖上也是井方贵族。不是俺夸口,每次井伯在宫外考试子弟的驾术,俺都是头等!”

    屠四横戈大笑:“吹吧你就!我还是杀人的头等嘞!好好驾车,助我宰光这群花脸乌鸦!”

    “瞧好吧您呐!”

    御者目光炯炯,冷静地按照屠四的吩咐折返加速。在缁骑的伤亡逐渐增加之下,一个缁骑百长终于忍不住了,也不知他喊了句什么,四个缁骑不管不顾就跳进商军阵中朝屠四杀了过来。

    屠四记得他射倒了一个,砍死了一个,车前步兵围攻砍死了一个。剩下那个缁骑百长抡起两头系着石块的绳索绊住了他们的一匹服马,马车登时一倾,再不能前进。

    屠四破口大骂,把那百长的女性祖先折辱了个遍,一面就打算跳下车抢匹马骑着。御者突然大叫一声旅四小心!接着战车整个就翻了过去,屠四只觉耳边梆一声重创,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如今他醒了,呆呆地看着压在身上的这个青年。御者死了,脑浆迸裂,一只眼球还诡异地滚落在地上。

    屠四在乌鸦的蹄叫声中抓起那眼球,抖着手想给他安上,可是这孩子整个头都碎了,哪里安得上?

    向四周一看,旁边一匹战马正低头对着什么哀鸣。

    屠四蹒跚着爬过去,地上躺的正是那个缁骑百长。他半拉身子都被绞进了车轮里,一双眼睛怒视着苍天,手中还握着一把硕大的石锤。在他身边,横七竖八全是尸体。

    缁骑和商军士兵的尸体混成一片,拉都拉不开。屠四想把自己旅中士兵的尸体归拢在一起,扯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体力不支,一屁股坐了下去。

    不远处又传来一声兽嗥,屠四仰起头,但见残阳如血,四五座小山似的大象在人潮中缓缓前进。屠四定睛瞅了一会儿,忽然呲牙一笑:“鬼方人还没死绝呢?”

    他捡起一张弓和半棴箭帮在身上,翻身上了缁骑百长那匹马。屠四挽着缰绳回头看了一眼,低声道:“小子,你没说瞎话,你确实是头等。”

    骏马长嘶一声,飞驰而去。等待了许久的鸦群噗索索一起飞下来,你争我抢地开始分食尸体。

    兽军的出现原本是碾压性的,一开始也确实起到了极大的震慑作用。鬼方易好不容易凑起来的百族联军被大象和群犬打得大败,百族逃得只剩下一两支小族。

    游牧族裔利则聚,不利则退,从无道义可言,百族逃得心安理得。趁这乱劲,阿琮率领压根没出战的薰育退出老远,耐心地等着牤前来回合。

    牤是在把商军骑兵带上战场之后才离开的。他答应妇好的事已经做到,可以回邠地去享受战利品了。

    阿琮终于见到了夫君,兴奋得扑上去在草地上打了好几个滚,惹的身边族人一片起哄声。等牤好容易把阿琮安抚住,战场那边已经又掀起了一波杀戮。

    “夫君,咱走吧。”阿琮一刻也不想在这里掺合了。鬼方和大邑商,这俩一个利欲熏心,一个尾大不掉,哪个打赢了都对自己没影响。她才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

    “走,先往西去,找个草场呆两天。过几天我再偷偷回来一趟,看看弃大哥怎样了。”

    阿琮没反对,弃答应了在大战之后把牤的杀父仇人蒙侯送给他处置。她知道牤是在等这个。

    在薰育部施施然离开的时候,鬼方大军已经几近崩溃。

    就像商军想不到鬼方有战车一样,鬼方也想不到商军有骑兵。

    牤为商军训练的那一支百人骑兵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当这支商军骑兵与赤鬼部骑兵正面杠上时,好多鬼方人还搞不清楚对方是哪的人,就中箭坠马了。

    看见自家骑兵起了作用,妇好笑道:“大王,巧儿这个礼物,您可喜欢?”

    车左的昭王伸手握了握她持钺的手:“巧儿,辛苦你了。”

    二人默契地一笑,妇好向西边点了一下:“大王,对方联军已散,咱们是不是该总攻了。”

    天色愈发黯淡,若等到天黑,双方就不得不罢兵第二天重来。

    如今鬼方的联军已散,七宗骑兵逃走两宗,此地只余五宗残部。此时如果不能将其彻底击溃,等鬼方易缓过气来重新集结队伍那就功亏一溃了!

    昭王点头:“击鼓,发起总攻。”

    “大王,请让我去!”妇好肃然行礼。

    不料昭王另有安排,摇头道:“让子弓和小臣鸩去。”

    “可是小臣鸩她……”妇好早已得知兽铃会反噬持铃者,她担心巫鸩能否吃得消。

    昭王温言道:“巧儿,你应该明白,子弓需要这场胜利来宣布自己的回归。为了他,我们都该尽力,小臣鸩也会。”

    他言辞恳切却不容质疑,妇好只得击鼓传令,心中暗暗替巫鸩捏了把汗。

    王令如山,弃迅速整合了一师,迎着鬼方最后的残部冲了过去。

    “杀!让鬼方永远不敢再犯大邑商!!”

    “杀!杀!杀!”

    商军士兵犹如汹涌的海浪,端着密密麻麻的长戈向着敌人冲去。夕阳的余晖只剩下最后一丝温热,经历了一天激战得士兵们只有一个念头:杀掉他们,战争就结束了!

    这是最后的高潮,也是最惨烈的一场战斗。商军骑兵从三面包抄围住了鬼方残部,逼得他们只能向前撞向兽军和步兵们的矛戈丛林。

    大象们早已疲惫不堪,却不得不在兽铃的强行操控下沉重向前。它们痛苦地甩着头,长鼻和象牙每一次都能带起无数惨叫的鬼方人。

    在这样无敌的外援“加持”下,商军势不可挡地摧垮了鬼方残部,一半骑兵跳出战团四散逃走,只剩下赤鬼宗和一支缁骑守着鬼方易做最后的抵抗。

    但也就是这个时候,巫鸩终于支撑不住了。

    兽铃已被她强行利用到了极致,巫鸩眼前发黑,勉强提着一口气伏在象背上大叫一声:“弃!”便顺着象背缓缓滑了下来。

    弃大惊,急命所有人继续向前,自己驾车返回冲向头象。失去了控制的象群各个停下脚步,昂首大叫不已,弃的御者在纷乱的象蹄底下来回穿梭,终于赶到了巫鸩坠落的地方。

    所幸巫鸩还没有昏厥,一只灰白大狗守在她身边,呲牙咧嘴地威胁着靠近的大象和其他犬群。

    弃飞快跳下车抱起了她,蓝山把御者赶下去,自己挽缰替弃驾车。巫鸩趴在车上喘了片刻,咬牙举起手臂最后振了几下兽铃。

    叮叮当当,象群调转方向,慢慢离开了战场。那些烈犬也无聊地互相看看,四散而去。只剩下那只灰白大狗没走,一直撵着弃的车跑。

    “二傻,来。”巫鸩伸手,灰狗猛一发力越上车来。弃低头一瞧,也笑了:“这傻狗,你怎么找到它的?”

    “在大泽边上驯象时,大宰送来的。”

    巫鸩伏车栏上,一只手摸着二傻的脑袋,轻声道:“剩下就交给你了。”

    没有回答,弃目视前方,面上挂着快意的笑容。巫鸩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鬼方易就站在对面一箭之地。

    纷乱的弓戈箭羽中,鬼方易瞪着弃,脸色由白到紫,嘴唇也气得哆嗦起来:“是你?马羌弃?!”

    “你到底是谁?!”

    弃仰天大笑,一手抓起令旗微微一摇:“在下子弓,殷商小王是也!”

    令旗狠狠挥下,箭雨飞蝗般向着鬼方易倾泻而下。

    不多时,有传令兵飞奔回昭王驾前回禀:我军重创鬼方残部,鬼方易只余百骑护身,被小王生擒活捉。

    “带过来!”昭王大喜,商军一片欢腾,人人热泪盈眶,这场旷日持久的恶战终于赢了。可以回家了!

    但是鬼方易却迟迟没有被带来,昭王等不得,吩咐上前迎接。

    昭王不知道,就是这个决定,让他苦心经营许久的全胜结局毁于一旦。

    ps:周末快乐!

第119章 得胜

    商军的箭雨击溃了大半赤骑,弃的战车趁着豁口打开飞驰而来,直愣愣地撞向鬼方易。二人一直对射到羽箭用完,这才双双丢下弓箭朝着对方扑去。

    “全部不许上前!”

    弃大吼着,飞身跳下只取鬼方易,二人撕扯着滚在地上。一片尘埃中,传令兵只看到弃用手肘卡住了鬼方易的脖子,便飞奔去向昭王回报喜讯了。

    他没看见后面的一幕。

    弃拖着鬼方易站起来,商军士兵呜啦啦一片欢呼:“小王胜了!小王胜了!”

    排山倒海的欢呼声中,弃突然觉得不对:为什么鬼方易这么安静?这太反常了。

    答案立刻出现了。

    欢呼声还回响在半空,满身是伤的左骨都就押着幽冲了过来。左骨都目眦尽裂,一把铜刀牢牢卡在幽的脖颈上:“放开族长!”

    弃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左骨都怒视他,忽然一刀下去,幽的右耳立刻耷拉下来,鲜血如注。

    幽脸色铁青,竭力忍住不肯出声。左骨都揪住那个只剩一点皮连接着的耳朵猛的一拽,这下幽再也忍不住,尖叫起来。

    “放开他!”弃怒不可遏。

    “你先放人!”左骨都咆哮着,恨不得用目光戳死弃:“我真是瞎了眼,居然和你称兄道弟!你骗了我!你该死!”

    说着,他又在幽的脸上划了一刀。鲜血淋漓,幽的半张脸直到胸前都满是狰狞血迹。

    “石头!石头呢!”弃大吼着,恨不得宰了这个混账小子,他怎么会让幽被俘呢?

    回答他的是姬亶。刚才象群突然折返散去,姬亶和木头忙跳下来,不想正好落入鬼方骑兵群里。

    石头的战车正好在附近,一见自家宗子落难,他连忙驱车去救。幽记挂着弃的安危,跳下车寻了匹马跑走了。

    “弃大哥!小王!都怪我!”一向老成持重的姬亶也乱了分寸,声音中居然带了一丝哭腔:“石头他受伤了!”

    姬亶还是说得克制了一些。石头身中数箭,背后前胸插得像个刺猬,此刻正咬牙一根根地往下撅着箭杆。一向话痨的木头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抹着泪守在一边。

    石头搭着木头的肩膀蹒跚走到近前,扶着长戈勉强站稳,对着左骨都咬牙道:“放……开他。”

    幽疼得几近昏厥,一眼看见石头的模样立刻发了疯。他发出一声动物的嚎叫,猛地向对面扑去。左骨都一把揪回来,掐住幽的脖子怒吼道:“快放了族长!不然我下一刀就把这小子的鼻子割下来。”

    石头挺戈上前,他每说一个字,就有血沫顺着嘴角往外涌:“放了……幽!”

    “站住!”

    “别动!”

    警告声四起,缁骑和商军士兵手中的弓全都拉满了弦。缁骑叫嚣着逼他后退,商军士兵大骂对方的祖先亲人,威胁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鬼方易大笑起来,似乎他不是个俘虏,而是在看两个奴隶表演如何自寻死路。弃卡在他脖子的手肘绷紧了,鬼方易啧了一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他:“放松。”

    弃一拳捶得他闭了嘴,扭头冲左骨都大声道:“有什么恩怨冲着我来!放了他俩!”

    “少废话!放人!”

    左骨都作势要往幽的脖子上捅。其实这只是个唬人的虚招,但关心则乱,石头上了当,猛地向前一挣挥戈砍去。

    弃和姬亶同时大喊住手,但是已经晚了。左骨都身后的缁骑果断放箭,石头挥戈挡开了第一箭,第二箭便重重钉在他的左肩,石头向后一抻,怒吼着继续向前冲。

    羽箭纷沓而至,箭镞入体的哧哧闷响让人齿寒。幽一头撞在左骨都的脸上,奋力冲向那个几乎成了箭靶的男人。左骨都捂着蹿血的鼻子极速追上去刺了一刀,幽带着没入后背的铜刀扑向石头。

    石头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幽的脚下。幽强忍着伤痛张臂想要拥住石头,可他胸前那密密麻麻的羽箭阻挡着,幽无法合拢双臂,痛得连声惨呼。

    “傻子!笨蛋!你真以为你是石头!?”

    “不许死!你还要带我回邠邑!!”

    “我还没看到邠邑的晚霞……”

    面对幽的呼唤,石头颤抖着举起一只手想摸幽的脸,染血的指尖刚刚触到幽的脸颊就滑了下去。他的最后一句呢喃犹如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孩子:“不哭……”

    幽呆呆地跪着,石头的尸体伏在他膝边。弃在身后大声呼唤他,幽置若罔闻。停了一会儿,他忽然伸手拔下石头背上的一支箭,双手紧握猛地刺向自己的喉咙。

    “幽!!!兄弟啊!!!”

    血花四溅,两个青年人终于躺在了一起。商军士兵各个哽咽,姬亶和木头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弃双目赤红,嘶吼着下令放箭。那些缁骑却早有准备,捞起左骨都猛地向外冲去。

    “骑兵堵截!步兵围攻!射兵掩护!一个都不要放走!”弃咆哮着。

    然而这些个死忠缁骑根本就没打算走。除了其中一个带走了左骨都,其余人紧催战马不管不顾地朝着弃和鬼方易冲来。

    弃抓起长弓搭箭便射,一个缁骑胸口中了一箭,仍然不管不顾向前冲来。到得近前大吼一声族长接着,兜头甩出去一柄小巧铜刀。

    混乱之中,鬼方易猛地一挣,伸手接住铜刀。接着,他飞快地在地上一滚,起身接连刺倒两名商兵,翻身爬上了弃的战车。

    蓝山在车下拼杀,车上只有巫鸩和二傻。鬼方易压根没把车上的女人放在眼里,随便一刀挥过去,便伸手去抓缰绳。

    不料这一刀刺了个空,巫鸩挥戈砍来。车上狭小,鬼方易不得不沿着车厢躲避,戈头咔嚓一声砍在车栏上,带起一片碎木残碴。

    这时鬼方易才看清楚了巫鸩:“是你?”

    巫鸩丢下卡住的长戈,抽出自己的铜刀挥刀便刺。

    其实巫鸩此时已经元气大伤,若在开阔地放手搏杀,巫鸩未必打得赢鬼方易。但车厢窄小,又有二傻伺机扑啃。鬼方易放不开手脚,没一会儿被巫鸩一个肘击正中面门翻在车栏上。

    二傻跳过去,一口咬住鬼方易的左腿。等弃赶过来时,巫鸩已经把鬼方易反绑起来按在了车上。

    弃收到巫鸩平安无事的信号,转头专心收拾缁骑。

    这些个缁骑倒真是忠心不二,面对着数倍于自己的商军毫不退缩,前仆后继地向前冲锋,要救出鬼方易。弃巴不得他们不走,命令商军全员压上,今日定要清剿全部自欺。

    一片喊杀声中,屠四这时也加入了战斗。把他带过来的是巫夬,他听说巫鸩来了,便辞了旨,径直来寻巫鸩。

    跑到近前,巫夬被守在车下的戍卫们拦住了,说什么也不肯让他过去——开玩笑,车上押着鬼方易呢!

    巫夬才不管鬼方易是那根毛,他是来找巫鸩的。见过不去,他蹦起来拼命挥舞双臂:“鸩大人!是我!巫夬!”

    终于,巫鸩看见了他,挥手让他上前:“你怎么来了?”

    “大人,你可回来了。”巫夬满眼含泪,抓住车栏待要诉说:“大巫朋……”

    一阵鼓声打断了他的话——昭王来了。

    玄鸟大旗猎猎飘扬,两支师团护卫左右,昭王立在头车之上,大邑之王的气势表漏无疑。鬼方易看得冷笑连连,恨声道:“狡猾老儿,正面交战的话,今日扬威的就是我!”

    巫鸩理也不理他。昭王已经从旁人那里得知了刚才的事,待车停稳,对巫鸩颔首笑道:“小臣鸩,辛苦你了。”妇好立在旁边也冲巫鸩点头示意,眉目含笑。

    巫鸩单屈一膝,就车上行礼如仪。巫夬直接跪倒在车下的尘埃里。

    昭王扫了一眼鬼方易,对方怒目圆睁,昭王却是轻蔑的略过,似乎此人根本不值得理会。他只对着巫鸩和颜道:“等一下你亲自将兽铃交给子弓,恭贺他回归大邑商。”

    这是二人在井方红叶谷中的协议,巫鸩训练兽军助昭王获胜。尘埃落定之后将巫族兽铃献出,昭王便释放亳邑的巫族人,将其全体迁徙至外服另立新邑。

    如今,只剩下最后献铃这一项了。巫鸩知道,这是昭王的意思,他想要弃以小王的身份荣耀回归大邑商。

    只可惜,他不知道弃已经和巫鸩做了承诺,战争一结束就离开,再不理这些权谋诡计。所以巫鸩欣然应允,甚至还有些同情昭王。

    可巫夬不知道,一听献铃立刻着了急。昭王在前,他不敢多说,只低着头笑声絮絮哀求:“大人,兽铃是巫族的传世神器,不能献,不能献呐!”

    巫鸩没理他。倒是鬼方易听见了,饶有兴趣地来回看着这俩人。

    还没等巫夬找到机会劝说,弃已经结束了战斗。蓝山为他驾车,车右趴着个呲牙咧嘴连呼过瘾的血人,仔细看看,是屠四。

    弃跳下车来到昭王驾前,夕阳的余晖被他披在身上,好一派王者气象。他迎着昭王的战车单膝下跪:“回禀大王,鬼方易业已受擒。百余缁骑被我军击毙过半,余下半数溃逃远遁。”

    “好!从今日,鬼方再不足虑。”昭王举目四望,但觉茫茫苍野风高云淡,开阔无垠。他举起一只胳膊大声道:“振铎,收兵!北土之围已解!”

    商军士兵群起欢呼,声音响彻云霄。昭王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回还带着许多欣慰:“退鬼方者,大邑商小王——子弓!传令下去!内服所有族邑沿途备礼!恭迎小王回朝!”

    巫鸩适时走来,手捧兽铃冲着弃跪了下去道:“恭贺小王回朝,小臣鸩特献上巫族神器——兽铃。”

    弃一愣,赶紧伸手扶起巫鸩。但见巫鸩莞尔一笑,忽然拔下胶泥低声道:“再送你一重荣耀。”

    说着,她举起兽铃昂然起舞。舞姿曼妙,铃音清脆,商军士兵全都安静下来,张大嘴巴看着她。

    有人忽然喊了一声:“鸟!”

    众人一起抬头看去,但见无数本该归林宿去的鸟儿一起飞来,绕着巫鸩与弃翩翩起舞。羽翼飞扬,啼叫婉转,配上巫鸩的歌声,天地仿佛在那一刻都凝固住了。

    “嗟嗟烈祖!有秩斯祜。申锡无疆,及尔斯所。既载清酤,赉我思成。

    亦有和羹,既戒既平。鬷假无言,时靡有争。绥我眉寿,黄耇无疆。

    约軧错衡,八鸾鸧鸧。以假以享,我受命溥将。自天降康,丰年穰穰。

    来假来飨,降福无疆。顾予烝尝,汤孙之将。”

    最后一声唱罢,巫鸩欣然下拜,令人惊讶的是,那些鸟儿也纷纷落下,冲着弃和昭王低下了头——远远看去,就像是百鸟一起朝拜大王和小王一样。

    “盛世至,百鸟朝王!”众人惊骇不已,战栗着跟巫鸩一起下跪。在连绵不绝的颂扬和欢呼声中,百鸟缓缓散去,大军缓缓驶向下危城。

第120章 终结

    尘埃落定,残阳如血。

    自重黎绝地天通起便在巫族传承的神器兽铃终于到了商王手中。弃捧着这铃上了昭王的车。妇好先行一步去开路,只余父子俩就如何处置兽铃絮絮商议。

    没人听得见他俩说的啥。但是能肯定,昭王绝不会让这么个“神器”留存在于世。兽铃的力量,是对王权的一大威胁。

    巫鸩并不知道这些,这一次,她完全相信了弃。鬼方易还被押在她车上,巫夬替她做了御者,这时终于找到机会说话了。

    “大人!你怎么能把兽铃交出去呢??”

    巫鸩眯着眼目视前方,下危城的袅袅炊烟已经能看见了。“用兽铃换族人平安,这是比很划算的买卖。”

    “族人……哪里平安了!”

    巫夬低呼道,眼中泪水再也绷不住,噗索索滚了下来。他抖着嘴唇道:“亳邑的族人们全都死了!是大王下的令!”

    巫鸩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呆呆地回过头看着他。

    “就是在井方时候的事!大王传令大宰,要他秘密处死亳邑的族人。这条诏令是我整理简册时候偶尔发现的,然后……然后我就赶快让人去了亳邑……”

    巫鸩一把揪住他:“然后呢?”

    “没人啦……全都没了……”巫夬抽泣起来:“去的人遇见了大宰,意外发现了在他身边伺候的那个老奴是大巫朋。”

    “我腰间有大巫朋给您的竹书,您翻出来看一下。”

    巫鸩手指冰凉,捏着那块竹片抖得像风中树叶。上面寥寥几个字,就还原了整件事情。

    原来,昭王得知兽铃的事之后更觉得巫族是一个必须铲除的威胁。他的诏令是杀掉亳邑的所有巫族人,而大宰不知为何另写了一份诏令,救下了大巫朋将他带在身边保护。但是其余族人,全都死了。

    巫鸩捏着那块竹片,拇指盖住了那上面的最后几个字:傅说即汝父。

    父亲……

    昭王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放过巫族。一个体态庞大、组织严密、又握有经天纬地技艺的强族,留着他们就是个隐患。昭王要为子孙打算,怎么会给巫族卷土重来的机会。

    只有杀尽、分解才放心。

    “王宫那边的族人呢?”巫鸩的声音很冷静。

    “没有几个了。大巫咸命不久矣,他身边只有两个族人伺候。其余的……都不知道被昭王贬黜到哪里去了。”

    也就是说,生死不知。

    “如今王宫宗庙里,全都是昭王和大宰提拔起来的、小族出身的贞人。我们这些巫族人反而不被允许再参与占卜和祭祀,巫族……哪里平安了?!”

    出乎巫夬的预料,巫鸩一甩手扔掉了竹片。

    她按住车栏望向昭王的战车。那对最尊贵的父子正在说着什么,巫鸩忽然冷笑一声:“还真是父慈子孝啊。”

    “什么?”巫夬一时没反应过来,侧目一瞥,吓得惊呼道:“您做什么?别……”

    话音未落,巫鸩已经拔箭在手,嗖的一箭射了出去。

    天暗手抖,这一箭失了准头,昭王的御者捂着脸滚了下去。

    战车没了御者,四匹服马脚步凌乱不堪,昭王在车上略一颠簸,一跤跌倒。弃一手拽住缰绳,还要拉住父亲疾呼戍卫上前护驾,口中大骂是谁。

    “我。”

    巫鸩的战车疾驰而来,一个大折返横在昭王的头车前头。弃大吃一惊,看着持弓而立的巫鸩几乎说不出话来:“鸩……小鸩……你要干嘛?!”

    鬼方易偷偷地向后缩去,所有人都乱糟糟地冲到前头去护驾,没人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小鸩,放下弓箭!你疯了?!”

    “让开。”巫鸩嘴角边漾开一抹凄楚而决绝的微笑:“让开,他今天必须死。”

    “为什么?!不,你先冷静,放下弓箭!”

    四周商军挽弓搭箭的声音让弃心惊不已,他大吼着不要放箭,一面展臂挡住父亲哀求道:“小鸩,咱们不是约好了么?”

    “我与你约好的事,你做到过么?”巫鸩的泪水似是已经干了,此刻一滴也无。只有无边的痛楚和疲惫一起涌来,全都集中在握弓的手上。

    “你以为你的余生能自己做主吗?你不能!因为有他在!昭王,好一盘大局!好一把筹谋大邑的算计!所有人都不过是他的棋子!不过是他运筹帷幄的筹码!有利则重用,无用则弃!”

    “你到底在说什么?”

    “巫族!亳邑的所有巫族人全被他杀掉了!”巫鸩嘶吼着喊出这句话。

    什么?弃呆住了,他缓缓回头看着父亲,想从他脸上找到答案。

    他看到了昭王坚定的眼神:“子弓,巫族不除,大邑不稳。削弱强族,肃清朝堂这事,余艰难做了这么多年。你应该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大邑!不是为了余自己!”

    弃无话可说。父亲是王,他的立场没有错。

    “大邑的稳固就必须用小族的命来奠基吗?!他们已经退出朝堂,不入宗庙了,你还不肯放过!人前应允,人后下手,好一个大邑之主!好手段!”

    巫鸩哈哈大笑,弃从未看见过她如此失态。是啊,她从出生开始为之奋斗的一切突然坍塌,任谁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突然,一阵喧哗打断了弃的辩白。

    原来鬼方易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巫鸩身上,忽然翻下了战车。他不知何时磨开了绳子,下来直接抢了匹马就往外冲。二傻跳下去就追,却被密密麻麻站着的人给堵住了。

    “放箭!杀了他!”弃顾不得巫鸩,连声下令。

    然而已经晚了,刚才散去的缁骑并未走远,而是借着天色藏在一边。如今忽然听到族长吹起了口哨,立刻拍马来迎。他们分成两队一起上来,把鬼方易包在当中迅速离去。

    商军的羽箭纷纷落空,远处薄暮中传来鬼方易得意的声音:“商王!你也不过如此!放心,我鬼方和你大邑商之间还没结束嘞!哈哈哈哈哈。”

    鬼方易逃走,意味着只要他收拢残部,随时还能卷土重来。昭王大怒,沉着脸道:“巫鸩,放走了鬼方易,你满意了吗?”

    巫鸩嘿然笑道:“好一顶大帽子,好一项罪名!昭王,即使巫族不亡,小巫自忖也没有能力辅佐您。好个算计!”

    忽然,她抬脚把巫夬踢了下去,怒骂道:“大巫咸教了你那么久,不是让你替人驾车的!滚!”

    巫夬跌下车来,心中却无比明了:巫鸩这是要与他划清界限,好开脱他无罪。

    果然,众商军七手八脚将他扶起来护在身后。巫夬扑腾着向前挣扎,身边忽然又有一个汉子也吼叫着想上前去,巫夬一看,原来是蓝山。

    “大人,鸩大人,放下弓箭吧。小的是蓝山啊大人!求你了!”

    这个从不肯低头认输的汉子噗通一声冲着巫鸩跪了下来,一边抽起了自己的脸颊:“是小的没用!小的应该陪着您,小的不该让您一个人呆着。大人您放下弓箭吧!”

    噼里啪啦的耳光声引得四周商兵面面相觑,他们非常尊敬蓝山,可是也不肯让他上前去。巫夬则是哽咽得抬不起头,只埋头祷告天帝:无论如何,救救巫鸩大人吧!

    另一边也有人喊了起来:“鸩姐姐!你放下箭!你先放下箭!”

    是姬亶和木头。俩人也被商兵挡在外头急得乱转,木头蹲在地上死死抱住咆哮着要上前去的二傻,声音里都带了哭腔:“鸩大人!二傻它刚找到您呐!您把箭放下好不好。”

    姬亶向着四周商兵拼命行礼:“诸位,诸位,我是小王的戍卫,也侍奉过巫鸩大人。他俩现在有点误会,您各位抬抬手,让我过去,让我去劝劝巫鸩大人,行吗?”

    没有一个人说话,森森的长戈横在二人面前,坚决地将他俩挡在后头。姬亶急了,吼道:“你们难道要看着小王受伤吗?!”

    一个商军行长瞪了他一眼:“闭嘴!先考虑一下你自己的安危吧!等下如果出了事,我们这些人会不会被杀了封口都不好说!”

    姬亶一愣,想起了当年王宫大火,昭王为了封住众人之口,杀掉了围观的上百殷人。

    很巧,对峙中的三个人也在说那场大火。

    “弃,到如今你还认为你母亲是死于大火吗?子画逼宫不假,但你母亲不是他杀的!”巫鸩笑得妖冶无比,凤眼轻蔑地乜着昭王:“问问你父亲,到底你母亲是怎么死的!”

    “你铸造后母戊大鼎之后强行重启大墓,可曾摸到过尸体的致命伤?什么武器才能造成那样的伤口?!还有,为什么你铸鼎,昭王不怒,可你打开棺桲之后,昭王就震怒了?!”

    “问问他!是怎么杀了你母亲的!”

    这三连问让弃全无还手之力,他这才明白,原来这一切巫鸩早就知道了。他回过头,嘴唇翕动着:“父亲……”

    遭到如此无礼的诘问,昭王却依旧仪态端庄,身姿笔直。他根本不看巫鸩,似乎她只是一只不起眼的小虫子。

    昭王直视着弃,反问道:“你想问什么?”

    “我要知道实情,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弃的一字一句都很艰难。

    “她被坍塌的房梁砸中,已是无法活命。是我送走了她。”

    出乎预料,昭王居然毫不隐瞒。

    “你送……怎么送。”

    昭王沉默着举起手来做了一个劈砍的姿势。

    “为……为什么,为什么?!”弃嘶吼起来。

    “唯有这样,才能让你痛中思变!”昭王目光坚定,寸步不让:“没有经历过磨难,你永远都做不了大邑之王!”

    父亲的坦诚近乎残酷,弃踉跄了一步,双臂缓缓放了下来。对面的巫鸩把弓弦拉到极致,大声道:“弃,让开!”

    听到呼喊,弃这才意识到巫鸩还持箭立在对面。他立刻站直了身体,重新张臂挡住了昭王

    “我最后问你一遍,让不让开?”巫鸩牢牢瞄准了他。

    昭王站在弃身后,沉着脸向四周点了点头。

    弃缓缓跪下:“小鸩,他不仅是我的父亲,还是大邑商的王……”

    巫鸩愣愣地看着他,忽然一笑:“我知道,你是个孝子。”

    她松了手,一支羽箭迅疾射出,直奔昭王。弃腾身立起,想要背过身去已是来不及。就听卟一声闷响,羽箭正中弃的头顶。

    这一箭仿佛有千钧之力,剧痛从头顶直劈下来。弃耳中轰然一声,在昭王的怒吼声中颓然倒下。

    昭王喊的是,动手。

    箭如雨下,夕阳最后一丝余晖也不见了。无数羽箭飞向巫鸩,那个消瘦的身躯在四面八方的羽箭中来回摇摆着,最后缓缓坠落下来。

    “别,不要……”

    弃拼命伸出手去,眼前一片血红,他已经分不清这是自己的血还是巫鸩的血。

    “小鸩!小鸩!”

    蓝山和巫夬冲出来,扑向地上那一摊人形。蓝山以土敷面,哭得撕心裂肺。二傻终于挣脱了木头冲了出来,耷拉着脑袋在尸体旁边哀哀叫着。

    哭岔了气的木头被姬亶死死拉住,姬亶双目赤红,紧紧抓住木头只吐出一句话:“咱们走,回邠邑。”

    失去意识之前,弃最后看见的是一片如血残阳。

    整个回忆到这里就基本结束了。从这个血色黄昏之后,整面的全息影像大墙就又变成了一块块堆叠的小画面,似乎男主角的意识一直不够清醒。

    终于,所有小块的影像也消失了。实验室内重新亮起了灯,电子女声播报:“解读结束。”

    没人说话。

    两个生物学家和一个考古学家在空荡荡的实验室里面面相觑,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仪器中央那个头骨上。

    那骷髅的头顶上,赫然插着半支残缺了的青铜箭簇。

    还是李享先打破了沉默,他小心地抱起那头骨交到文璐手上:“把小王还回去吧,你不是说,得赶紧还给研究院吗?这都已经过了一星期了。”

    “还是叫他弃吧,他不想做小王。”文璐接过来,温柔地说:“已经跟院里打过招呼了,没事。”

    最关心盈利的齐萌凑过来,帮着她把头骨安顿好,沉吟道:“大学者,这一次你的研究就算是有强力辅证了吧?打算什么时候公开论文?”

    沉默,文璐盯着那个头骨想了很久,最后下定决心似地抬起头:“我不打算公开。”

    “哦。”出乎意料,齐萌也点头同意。看到俩人的怪异目光,他一打鼻梁,嚷嚷道:“干嘛!商人也有操守的好不好!我承认,我被这位古人感动了。要佐证新技术,有的是其他方法。”

    仨人都笑了。李享还是忍不住,问:“文璐,你是研究商代历史的,弃最后做了大王没有啊?”

    文璐摇头苦笑:“很遗憾,没有。商代历史上只有两位小王,两位都没有即位便死了。关于弃的记载,史书上只说他名为子弓,极孝顺,武丁二十五年死于野。死后尊称孝己,后世商王祭祀时,也称为祖己。”

    “也就是说,弃中了这一箭之后带着伤活了没有多久,大概两、三年左右吧,然后就死了。这一箭可不轻,刚才后面的所有回忆都是模糊不清的片段。”

    “对。所以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我们是在王陵区中发掘出的他。按道理,外人是不可能入葬王陵的。弃的墓非常小,只是一个将军的规格,但是位置却正好在后母戊鼎出土的m260大墓旁边。”

    “那是……”李享努力回忆:“那不是他母亲的墓吗?”

    文璐长出一口气:“这个困扰我们很久的谜团终于解开了。”

    “还别说,弃在邠邑的时候,大巫朋曾说过他最后会入葬王陵。原来是这样。”

    “我只觉得可怜,弃到死都没有摆脱王权的束缚。相比起来,他可能更想和巫鸩纵马流浪吧。”

    没人说话,看这个架势,巫鸩肯定是尸骨无存。

    实验结束了,看过了别人的生活,自己的生活还要继续。三人关了实验室,久违的太阳晒在脸上,都觉出了一丝不真实。

    齐萌开车先走了。李享忽然开口道:“你要是不着急的话,咱们去商代城墙那里转转吧。”他指了指装着头骨的盒子:“也让小王看看三千年后的亳城。”

    文璐欣然应允,俩人抱着盒子来到紫荆山路上,三千年前宏伟的城墙只剩下一截短短的拐角。

    二人在宽敞的城墙顶端慢慢走着,不时有晨练的老人呵着白气从身边走过。文璐站在城墙东南角上,往东早已不是大泽,而是层层叠叠看不到头的高楼大厦。

    “恐怕连武丁也不会想到,世界会变成这样。”李享和文璐坐了下来。商代城墙如今成了郑州的一处重点文旅工程,上面修了不少保护城墙、利民的栈道和座椅。

    “给我讲讲其他人吧,他们在史书上可曾留下什么痕迹?”

    文璐抱紧了盒子,思索着娓娓道来。

    其他的人中,后来成就最大的应该是姬亶。他是史书中记载的周人太王,也称古公亶父。是他带领周人离开邠邑,在岐山脚下的周原重新建邑。他的后人中有几位相当的有名。

    “谁?”

    “周文王和周武王。灭了大邑商的父子俩就是姬亶的后代。”

    促使姬亶率众迁徙的原因,史书上说是不堪薰育滋扰。这么看来,牤这小子“功不可没”。

    至于武丁和妇好就不必说了,随着这两年考古热的兴起,二位的风头很大。武丁在线时间很长,共执政了59年才去世。

    而妇好则在武丁执政中期就去世了。有学者根据甲骨文推断,妇好应该是死于生育,而且是突然死亡,所以才没来得及在王陵造大墓,而是葬在了宫殿区。

    巫夬这个名字在武丁时期的甲骨文中经常出现,看起来后期还是受到了重用的。

    至于屠四、蓝山、雀巢,这些个人都没有载入史册。妇纹有没有生子也没有记载,但是武丁后期有一个非常得宠的王子被武丁留在身旁的,想来应该和妇纹有点关系。

    因为武丁之后再没有出现过“百兽率舞”的记载,很可能兽铃从此就被销毁掉了。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时光荏苒,岁月奔腾向前,人人在历史长河中都不过是个过客而已。

    重要的是,要活在当下。

    李享站起来,伸手向文璐做邀请状:“走,我请你喝胡辣汤去!”

    “好,前面有一家挺地道的,走着去吧。”文璐笑了,低头看着怀里的盒子:“替小王重新走一遍亳邑。”

    “走。”

    全文完。

    写在终章的话:

    感谢各位读者的支持,这本书终于结束了。2020年是艰难的一年,感谢上天,我们都挺过去了。

    这一年我们都经历了很多,也收获了很多。对阿才来说,能写完这个故事已经非常心满意足了。

    当然,如果这本书曾经给您带去过一点点的欢乐,那就是最大的意外收获了。

    以后如果有机会,也许我会另开一本写一写妇好、姬亶。但那都是以后的事了,重要的是要过好每一天,每一刻。

    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再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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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商局介绍: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故事发生在3000多年前,武丁是商代中期的一位雄主,其在位时间长达59年。他这一生南征北战,纵横叱咤,让已现颓势的大邑商重现中兴气象。
但大邑可兴,王权何安?那时,王位继承以兄终弟及为主,为避免王族内斗重现,武丁力排众议,立长子为小王,让那些心怀觊觎的兄弟们早早断了念想。谁料,几年后小王突然神秘去世,不安分的势力开始暗流涌动。
小王真死,还是假亡?权力争斗的朝堂、互相倾轧的部族,血腥的屠杀,阴险的算计……一个个人物粉墨登场,有的想封地成侯,有的想弄权天下,也有的,只想活着。
可惜他们不知道,这只是一局棋,所有人都是棋子。殷商局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殷商局,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殷商局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