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封赏
鬼方易没理会弃的抗议,只笑笑地看着巫华。他嘴角那颗痣高高撩起,眉梢眼角却毫无笑意。
出乎预料,巫华一点没难堪,承认得很干脆:“我杀的,那女人对我不敬。”
她一只手点了点地图,声音高了一点,嗓音愈发嘶哑:“族长,今天八宗都在,就不必麻烦他们帮我指点如何治理宗庙了吧?还是趁天早商议下何时立盟,如何伐商吧。”
那倒霉小巫女就这么又撂下了,众人围着地图继续商议。巫华和弃一左一右,坐在鬼方易的两边,仨人时不时还交谈几句。其他八个人频频瞩目,互相用眼色示意:这就是族长相中的左右手?
看上去不是完全信任呐。
笑话,族长信任过谁?他连死人都不信!
八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鬼方易手边的饮器上,那个镶铜骨碗泛着惨黄,早已看不出头骨的主人生前的潇洒模样。
白鬼晨不耐烦了,她的部族已经围了下危三个月,耗损颇盛。她的要求很简单:总攻,九宗一起上。或者把白鬼部撤下来休整。
“族长,商王去哪里咱们管不着。可反正他不在下危,不如趁现在大举进攻,一口气夺取下危,向大邑商内服进发!”
老阳鬼摇头:“下危那么好拿?商王敢走,就说明他一定在下危留了充足的兵力。万一像族长说的,他去井方搬兵了。那咱们九宗如果一同出战,只怕立刻就会给商军和井军啃吃干净!”
“那行,那就换一宗来替换白鬼部。我在下危呆得发腻,那附近小邑小族都躲没了,好东西越来越难抢。”
逐利避害是游牧族裔的生存准则,一场仗打还是不打主要取决于族人能不能抢到财物粮食。白鬼晨把下危附近捞干了,剩下个白地让其他宗接手,那肯定谁也不干。
众人各自看天看地,谁都不接茬儿。
白鬼晨左右看看,可就连黄鬼宗主也装作说话不与她对视。这位骄横的美妇人怒道:“攻又不攻,围又不围,你们七宗想怎么着啊?舌头被割了,还是下头被割了?族长,白鬼部的忠心您是知道的,您总不能真的叫白鬼人在下危耗光吧!”
这话打击一大片,男人们都撸胳膊蹦了起来,玄鬼左谷蠡更是指着她大吼。
白鬼晨性子彪悍,抓住他那根手指头。“咔”一声闷响,玄鬼左谷蠡的手指被掰得反向指着自己。这汉子也是好样的,剧痛之下居然不弯腰呼痛,而是咬紧牙关,抽刀捅向白鬼晨。俩人立刻动起手来。
弃看了一眼鬼方易,这位族长侧耳听着巫华的小声私语,对眼前这一切不理不睬,似乎早就习以为常。直到呼喝和叫好声太大遮住了巫华的声音,鬼方易才瞥了他们一眼:“够了。”
有了这一声,白鬼晨才松开玄鬼左谷蠡。就这么一会儿,这汉子就已经被对方打得口鼻出血,趴在地上竭力往起爬。
这女宗主了不得。弃心中暗忖,平地都这么强悍,上马领军还不知道什么样呢。一定得提醒父亲和雀侯注意这个女子。
或者……自己找机会除掉她。
鬼方易示意巫华替玄鬼人疗伤。巫华哼了一声,坐着没动。鬼方易也不再坚持,转身问弃如何看。
无人在意的左骨蠡慢慢走了出去。弃早就预备着鬼方易这一问,一边思忖,一边缓缓道:“我看了这半天,其实各位宗主的分歧主要是在围还是攻上面。虽然我们不知道商王的去向,但只要他不在下危,就可以暂不考虑。
我认为,咱们游牧族裔长于散骑作战,商军长于集结列阵。如果贸然发动大战,且不说伏兵,咱们能不能赢都不好说。战车的数量一大,咱们的骑兵是讨不到便宜的。”
几个宗主纷纷点头,弃这话说的很中肯。骑兵灵活,对步兵可以横趟,可若遇见数量庞大的战车队伍,那就只有掉头逃蹿的份。
“所以我的意见有两条,第一,不能打大仗。我们不能与商军正面冲突,商王可以从整个大邑商登人征兵,可我们的族人就那么多,打光了就没了。看看我,马羌就是个例子。”
他苦笑一下,白鬼晨同情地飞了他一眼。
“第二,鬼方举起联盟灭商的大旗,已有不少大族前来结盟。我们正好借力,让他们的人马去围住下危,消耗商军。这样,鬼方九宗都可以腾出手来配合族长再定大计。”
白鬼晨一拍巴掌,腕子上哗啦啦一阵响:“好啊!这不就都解决了么!”
她只顾自家可以从下危抽身了,全没考虑到弃这主意等于是给了空虚的下危一个缓冲期。如果此时鬼方易下令集中兵力大举进犯,下危一定守不住。
鬼方易没说话,老阳鬼撩起眼皮笑了一声:“年轻人,你倒是很慷慨啊。你马羌没人了,就让别族去打下危。好算计啊。”
弃也笑:“我确实手中无人,能报效族长易的只有这一身本事和头脑而已。但若是族长信得过,肯分给我一族,或者一宗的人马,我就能让您看看,攻城略地不是靠的嘴上耍狠斗勇。”
话里的野心暴露无遗,弃大大方方向鬼方易要兵要权。众宗主脸色都不好看了:一宗?他想要哪一宗?
弃赌对了,鬼方易果然吃这一套。他大笑起来,拍了拍弃的肩膀:“想要就说,我喜欢!”
他环顾众人,宗主们的警惕表情让他心情更好。
“大战还是要打,要想攻陷下危,散骑骚扰是没用的。马上入秋,那时马匹肥壮是出击的好时候。这段时间,下危和沚邑两处暂且还以骚扰为主。另派阳鬼部前去相助白鬼晨,一定要保证下危时刻紧张,让他们辨不清到底我们何时总攻。”
鬼方易轻松地笑了:“三天后我便与百族结盟,之后练兵整合一旬。诸位不必着急,立秋之后便有大战!”
立秋,弃默算一下,两旬不到便该立秋了。难道鬼方易要在那时候发动突袭,强攻下危?
必须赶快安排人回去报信了!弃正出神,忽听鬼方易叫自己。一抬头,众人都神情古怪地看着他,巫华直接把脸扭在了一边。
“我刚才说,封你为赤鬼部右骨都。协助巫华承办此次百族结盟仪式。”鬼方易微笑:“好好干,让我看看你的实力配不配的起你的野心。”
四角理政是鬼方的独特官制。左右谷蠡、左右骨都,四个人分担政务,协助族长。按照官职大小,左谷蠡第一、左骨都第二,然后是右谷蠡和右骨都。弃被封的,是排位最末的右骨都。
但这就已经很出格了。上一任鬼方族长非常注重血统,四角选的全是宗内权贵。这一任的鬼方易却不是个寻常人,登位多少年了,四角都还空着两角。
空着的两个便是左谷蠡和右骨都。左谷蠡就是下任族长,一般由族长的子侄兄弟担任。可鬼方易的儿子们都还小,他又不放心自己的兄弟,所以便一直空着。弃担任的右骨都则主要与宗庙祭祀、农耕粮食方面沾边。
众宗主松了口气:好歹没空降给我们。说个好话又不花力气,于是各个喜气洋洋纷纷向弃恭贺。
待七个宗主离去,鬼方易淡淡一句:你俩下去商议吧,立盟可是大事们不能出茬子,然后就搂着明走了。剩下弃和巫华面面相觑。
殿上一片寂静,外面的蝉鸣突然刺耳起来。弃胸中翻腾着无数问题,可一时又觉得哪个都不能问。
等了一会,巫华起身对弃摆了摆头:“外面说话。”
二人一前一后,慢慢向外走去。
第38章 立威
大食已过,日头正午,蝉鸣聒噪得吓人。弃跟在巫华后面,在宫室之间穿堂越巷。
前面的倩影步伐沉稳,头也不回。那噗踏踏的脚步拖曳声落在弃的耳中,越听越心焦。出了宫室,巫华并未止步,一径带着弃向宗庙走去。
弃在后面看着巫华,从脚上的绑带凉鞋一直看到脖子,那细项子上一层绒毛被太阳晒得透明,有一大滴汗珠正缓缓滑落。他心中一动,手就伸了出去。
不料巫华忽然回过头,指着前面道:“右骨都,那处宅院与你安置,可还满意?”
“哦,行。”弃胡乱答应着,缩回手挠了挠后脑勺。
那是套独立的房屋,院墙、大门皆备。四间大室并排独立,东西侧各有座五间厢房。房后还有五间地下房屋,供仆役居住。虽然不能和殷地、亳邑宫室相比,但这在鬼方上城已经是非常豪奢的了。巫华提了一句,说这是族长易一位早夭兄弟的宅院。
看得出来,鬼方易的命令已经被传达了下去。二人远远瞅见屠四、妇纹一行人正看着鬼方人热火朝天地往院子里搬东西,姬亶和木头则跑进跑出的来回招呼,进出的人群络绎不绝,各个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弃皱眉,这也太高调了。他的本意是不惹人注意地刺探到情报,再悄悄逃走。这可好,鬼方易直接把他拱到了众人面前。
巫华忽然问:“这就是你想要的?”
铜面具冰冷,嗓音嘶哑,一点巫鸩的影子也看不出来。弃微微一笑:“借一步说话。”
本以为巫华会带他回宗庙,没想到这巫女把他领到了赤鬼部的公共墓地。
浓荫遍地,一块块不生存草的褐色墓地从崖边朝着城里漫过来。一浪挨着一浪,依着辈分的久远错落排布,一直延绵到俩人脚下。高大的林木遍布其间,几只蝉孤寂地嘶吼着。
弃立在棵杨树的阴凉下,看着一旁施施然坐下的巫华:“为什么不去宗庙?”
“那里的活人太多,嘴巴也太多。”巫华捡起一根细枝,拨着地上的草:“我喜欢这里,死人只会听,不会说。”
她是不知道,前天屠四还躲在这底下跟死人一起抢瓮棺呢。
“巫华大人有什么话不能说给活人听吗?”
铜面具微微一侧,嘶哑的声音略带讽刺:“不是你有话要说么?”
弃也笑,挨着她坐了下来:“两件事。第一,你为什么要杀那女人。”
“对我不敬,不服管教。”
“我觉得,是因为她陪我睡了。”
俩人的胳膊碰在了一起,巫华飞快闪开,整个人转向一边,声音里满是鄙夷:“男人,你这自信心真让我恶心。”
她的厌恶似乎货真价实,弃悻悻道:“第二,你到底是谁。”
巫华猛地朝草丛里抽了一下,两只草虫仓皇蹦了出来。她扔了枝条,站起身来说:“我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但也不是敌人。”
她向弃伸出一只手:“各有使命,互不干扰。”
那只手悬在半空,飘飘悠悠没个着落。弃攥住猛的一拽,把她紧揽在怀中。巫华大惊挣扎,弃牢牢箍住,伏首在她耳边低语:“别动,我只看一眼。”
他一只手去解巫华脑后的面具系带。巫华极力扑腾着,一股久违的草药味道飘入弃的鼻腔,他又惊又喜,几不可信地抱紧巫华,语无伦次:“妖精,妹妹……是你……”
巫华一肘顶在他腹部。弃吃痛,额头沁汗,心中大乱,干脆整个人伏倒压在巫华身上,一面坚持不懈地扒拉着拉扯那面具。
“鸩,妹妹,你要做什么我都帮你。让我看你一眼行吗?让我看一眼。”
绳子终于松了,弃大喜过望,抓住面具一扔。哪知巫华双手捂住脸就地一个翻身,给弃看了个后脑勺。他抓住对方肩膀想扳过来,可又想起巫鸩的肩上曾受过箭伤,手上的劲立刻松了不少,只敢低声哄她转过来。
“夫君……”一个惊讶的声音从二人头顶传来。
妇纹和屠四站在面前,正低头俯视着他俩。屠四呲牙咧嘴,妇纹满脸震惊——自个夫君按着赤鬼部的大巫女滚在草地上,这叫怎么回事。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巫华伸手抓住面具,扣在脸上。接着回手一个耳光,推开弃跳了起来。她飞快系好面具,略一平复,冲着妇纹颔首道:“夫人,三日后百族立盟。会有许多需要右骨都筹划的事,我与右骨都无法共事,还请你代为转达。”
等弃起身,她已经走得无影无踪。妇纹幽幽地看了弃一眼,一甩手,朝新宅走去。
墓地里就剩下弃和屠四倆大男人。屠四贱兮兮地凑过来,刚要张嘴,却被弃一掌按住。
弃转过头:“别问,问就是没看见。”
屠四的眼神直忽闪:我不是想问你这个……
宗庙大殿内,大巫祝正端坐内室打着瞌睡。近来他愈发懒得出门,只要没有祭祀大事,一日两餐都让巫华端进内室伺候。今日就连离夫人的求见也不愿搭理了。
离夫人在殿外等了半晌,直等得头上火星乱冒。想自己本是一族骄女,地位超然,谁见了不得哈腰巴结。如今被迫做了巫女,想做什么都得受到大巫祝的钳制,实在憋屈。
正当她忿忿离开时,巫华迎面冲了进来。也不知道怎么了,一向恪守本份的巫华居然没有向她行礼。
这下她忍不了了,伸手拦住,侧目怒道:“瞎了吗?乱撞什么!”
巫华回身行礼,一言不发。离夫人瞥着她,冷声道:“一身的土渣草叶,像什么样子!就你这副样子还指望接任大巫祝?!易那小混蛋出神卑微,选的人也下贱!”
大殿庭中来往的巫女巫师们全都傻了,因为他们看见一向孤傲不多话的巫华大人突然暴起,一耳光抽得离夫人倒退两步。
“你!贱人!你敢打我!不想活了吗?!”离夫人捂着脸,大叫左右:“来人!来人!给我杀了她!”
戍卫和巫师们闻声赶来,把二人团团围住,却都没动弹。
本来么,宗庙里的形势就很复杂:巫华是鬼方易定下的下一任大巫祝,离夫人则受九宗老派权贵支持,也憋着要做大巫祝。如今的大巫祝态度又暧昧不明,谁知道这俩人以后谁能赢呢?
所以,没人动弹。
离夫人怒了,推搡着身边两个戍卫,要他们上去打死巫华。那俩戍卫诺诺答应着,也只是朝前略略走了两步。
第三步还没迈,巫华就开口了:“谁敢!”
在场众人从没听过巫华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就仿佛换了另外一个人。那俩戍卫咻的一声缩了回去,离夫人怒骂不已,什么肉塌、暖炕、野种马,各种难听话都说了一遍,骂得出神入画,五光十色。
一圈巫师戍卫听得直发愣,冷不防巫华上前一把掐住了离夫人的喉咙。也不见她怎么使劲,人高马大的离夫人居然被掐得额头爆筋、满脸通红,像条脱水的鱼一样在巫华手中扑腾挣扎。
巫华一甩手,一群人慌忙接住半死的离夫人。
巫华环视四周,缓缓道:“之前是我不愿计较,以为你们都是宗庙中的老人,懂得恪守秩序。这才养得你们个个骄横,到处乌烟瘴气!都给我听清楚,从今天开始,再让我看到、听到谁对我口出不逊,立刻杀了做成肉脯!”
她呵呵冷笑:“昨日对我不逊的那巫女,已经去朔水里喂鱼去了。还有谁要试的,尽管来!”
离夫人揉着脖子气喘如牛,巫华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巫离,你在这宗庙一天,就受我一天庇护。你得学会感恩!从此以后,不许唤她夫人,在这里只有巫离!来人,把她拖下去,扔进仆役窝棚里关起来!”
没人再敢忤逆,离夫人一路呜咽着被拖了下去。众人恭顺退散,巫华大步走进大殿。
内室中,大巫祝端正地坐着,外面的动静显然他都听到了。巫华一进来就胡乱揪着面具,发狠地扯掉砸在地下。
她恶狠狠地瞪着大巫祝,忽然身子一软,歪在地上啜泣起来。
大巫祝颤巍巍走上去,轻柔地扶起她的头放在自己膝盖上。巫华哭得一颤一颤,压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太难了……太难了……我做不下去了……”
大巫祝什么也不说,只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巫华哭了一会儿,咬牙抬起头道:“他强行搂住我要摘面具!”
“可是妇纹赶来了,他没见着我的脸。”
大巫祝缓缓点头,不说话。
巫华又道:“如今鬼方易让他做了右骨都,立盟的事让我俩配合。怎么办?还要按原计划行事吗?如果搞砸了,鬼方易怪罪他怎么办?”
大巫祝手上一滞,半晌才缓缓落下。他开口说话,每一个字似乎都颇费力气。
“那是他自己的事。谁让他自己撞进来的,你还是按照我的办法去做。至于结果,你放心,他是殷商小王,死不了的!”
室内光线晦暗,二人不再说话,久久沉默着。
ps:各位读者周末快乐!明日休息一天,周日立盟!
第39章 百族
夏末已过,秋日降临,正是一年当中牲畜肥壮之时。鬼方与百族的立盟大典约便在此时举行。
弃之前虽然在羌地呆过几年,但羌族人被大邑商钳制,多是定居,已经脱离了西北游牧族邑的迁徙大军,自然也就不知道西北部游牧族裔有秋季会盟这样的习俗。
直到开始配合巫华统筹大典,弃才明白为什么鬼方易会选在此时立盟。
游牧族裔全民皆兵,凡能弯弓者皆可骑射杀敌,但这种全员皆兵的状态却不是一到头都能维持的。和农耕族裔一样,游牧族裔的畜牧周期也受季节影响。
每年冬末到春季,是马、牛、羊等家畜的集中产崽季节,这些幼崽就是牧产,若是颠簸追逐过甚,会导致母畜坠胎,这在游牧族中无异于绝收。所以这段时间里,族中人人都忙于为母畜接生,族长们也无法强令族人出战杀敌。
到了春夏之间,游牧族裔又得赶着虚弱的母畜和幼崽从越冬地前往春夏季牧场,这期间也经不起大动作。
只有到了秋季,牲畜准备越冬,养得各个肥壮皮毛厚实,幼崽也逐渐长大。此时,游牧族裔的青壮们得以从劳作中脱身出来,真正达到士能弯弓,尽为甲骑的地步。
所以鬼方易选在秋季立盟,真正是趁了各族兵强马壮的好时机。
“秋冬只怕会有大战。”弃说这话的时候,正带着人在下城统计外族人数。
刚受封右古都就出城办事,还真不是因为敬业,而是他实在不知道怎么跟妇纹解释。
说啥?说他怀疑人家鬼方大巫女是巫鸩?除了屠四,谁也不会信这话。
恰好大巫祝派人来找,打发弃去下城统计来结盟的外族人数。来人还放话说,让他只做这一件事便可,其余琐碎事不用他管。
弃也不管这老头是不是伺机报复,如蒙大赦般带着仨人出了城。
这统计人数算不算筹备立盟诸事之一,弃不知道,不过这么一来倒是遂了他的心愿:探查来结盟的族裔,好给大邑商通风报信。
然而下城的景象实在超出他的预料。
所谓下城乃是偌大一处平原牧场。山峦绵延远处,朔水和数支流分割期间,高矮不一的绿荫蔓延分布。弃纵马而行,总觉得四面八方都是放牧扎寨的各族营帐。
半天下来,弃一行人骑着马也还没走完。姬亶看着手中拿来计数的竹简,担忧地说:“族长,已经七十三支族裔了。”
几个人远眺过去,牛羊遍地,马匹安闲,互相串门、切磋骑射的人成片成群。这么看起来,此地总有上百支族裔聚集。
屠四呲牙咧嘴,摇头着嘟囔怎么这么多人。
“秋日立盟,秋冬开战。接下去这半年,大邑商的形势只会更严峻。”弃神色凝重,
若是眼前这些族裔全员压上,哪怕只是大半出战,就够商军吃一壶了。
更不用提这些人全员骑射,互相都熟悉,配合起来远比商军的步、射、车三个兵种之间默契。
屠四啐了一口痰:“人多有屁用!就这些个吱哇乱叫的玩意,经不住战车的两次冲锋!”
“不好说。出来之前我已经看过,下位那几新师还没经过振旅训练,连旗语和金鼓都没识全。若不抓紧磨合整治,对上骑兵就是个败。”
四人继续统计。遇到新族,弃与屠四便上前询问人口马匹,姬亶一一计录。雀巢跟在后面,一双小眯眼上下左右转个不停,恨不得把每一棵树都记在脑子里。
渐渐,太阳西斜,总算是查了个清楚。此处一共驻扎着一百二十支族裔,其中千人以下规模的十七支,二千人以下的五十一支,四千人左右的二十支,五千人左右的三十二支。
抛掉病弱孕孺,每族能上阵者约占三分之二。可就算这样,总数也已经超过了下危的商军人数。
还有更严峻的,姬亶算了半晌,问道:“族长,怎么这里只有外族。鬼方九宗一个也没见,赤鬼部的邑子也不在这。”
弃这才意识到自己找错了方向。
这些个外族只是找来的帮手,真正的杀招还是鬼方自己的九宗力量。他最该查清楚的应该是鬼方九宗的总体军备实力。
不过鬼方八宗分散在西北一线,短期内窥伺不到。弃只能先从赤鬼部查起。
他思忖片刻,慢慢分析道:“咱们一路过来时,从上城到下城沿河两岸都有些农耕小邑。咱们之前对赤鬼部的猜测有误,他们不是纯游牧,而是农耕游牧都有。若是那样,河两岸那些就是赤鬼部的农耕小邑。”
至于那些游牧大邑,那才是赤鬼部的主要战力。
弃所想不错,赤鬼部早已不是单纯的迁徙游牧。因了一半游牧一半农耕的生存方式,赤鬼部比其他八宗更繁茂富裕。也是因此,才会有上城、下城这样截然不同的聚居地。
只是,那些赤鬼部的游牧大邑去了哪?
眼看日头偏西,雀巢疑惑道:“族长,三天后是在这里立盟吗?咋不见盟台、柴堆和帐篷呢?”
仨人出城的时候明明看到有工匠和劳力源源不断的出去,肩挑手扛的都是夯棍、泥盆这些土木家伙。可这里压根就没见到有破土动工的地方。
立盟的地方不在这里。弃记起大巫祝的那句话:别的琐碎事不必你管。
看起来,这琐碎事指的就是立盟之地了。大巫祝是故意把他打发走的,他不想让弃接近立盟之地。
为什么?
因为巫华在那里操持,大巫祝不想让弃接近巫华。
其实弃在路上细细回想过,墓地里与巫华近距离接触后,他总觉得那具身子不像巫鸩,肩臂腰肢的尺寸都与记忆中有出入。
可那草药味道实在熟悉,而且她抵死不肯去掉面具?
弃一抖缰绳,拨转马头:“走。”
他要堂而皇之的去找大巫祝。
第40章 揣测
弃想多了,大巫祝根本就不见他。
宗庙殿宇重重,弃等在侧殿廊下。直等得天空从橙黄染成浅蓝再到深蓝,最后连星星都蹦出两颗来了,大巫祝也没出来给他瞧一眼。
巫华也不在,临时掌事的是一个弯腰驼背的中年巫师,说一句话就点一下头。弃就在他这频频点头中得知,巫华去了立盟地监工,这几天都不回来。
等待大巫祝期间,弃也没闲着。不断有人来找他,不是请赴宴就是求切磋。赤鬼人对这个空降的右骨都充满了好奇,弃和众随从的表现又被传得勇猛无敌,所以上城中有点头脸的都想与他结交。
这其中,光左骨都就打发人找了他两次。同为四角理政,这邀约是必须要去的。但是其余的人是什么来头,弃就一个也不认得了。屠四一见,自告奋勇去找本族人来帮忙指点。
所谓的“本族人”就是离夫人。屠四一去好久,弃等了许久不见他回来,索性随便找了个小巫师来问。
右骨都协理宗庙,对低等小巫是有辖制权的。小巫师识趣的很,对弃有问必答,知无不言,把这些约请人的出身、官职、本事甚至连几个儿女多少牛羊都说了个底儿掉。弃一边听一边腹诽,不知道木头和这小巫师谁的话更多。
经这么一介绍,弃发现这些想与自己结交的赤鬼人全都出身颇高,父辈以上都担任过千夫长以上的官职,属于旧时权贵。但到了这些人,就没有祖辈们那样的实权在握了,大都只担任个虚职,手中人马牛羊也少了大半。
这肯定是鬼方易手段。
弃微微一笑,随即面色一肃:鬼方易这手法像极了父亲。二人都是在风雨飘摇中登位,然后不徐不疾,一点点把旧贵族的势力削弱、拔起,直到把权力牢牢握在手里。
只不过昭王的格局更大,更能隐忍,为除掉子画不惜花费十年布上一局。鬼方易手段暴虐,略欠沉稳,可胜在年轻。若任他做大,就算大邑商挺过今年,也不一定能挺得过以后。
弃又一次开始考虑行刺鬼方易的可能性。
暮色苍茫,宗庙中燃起了庭燎,大巫祝还是不见人。弃起身拍拍垮裤上的浮土,打算去找左骨都赴宴。这么多邀约里面,只有这一个是鬼方易提拔起来的新贵。为了不引起鬼方易的忌惮,弃打算对那些旧权贵划清界限。
他找了个小巫女带路去左骨都府邸。俩人前脚出了宗庙,后脚就有人追上来叫他。弃拿个火把一照,屠四捂着眼睛连连叫唤:“哎哎,是我。”
火光的映照下,屠四满面红光,神采奕奕。弃肩膀一撞,揶揄道:“老四,你这是去请人了?还是去伺候人了?”
“嗨,说来话长。”屠四呲牙一笑,殷勤地接过火把为弃照明。
原来屠四在宗庙了来回打转也没找到离夫人,问了几个小巫女,各个都面有难色语焉不详。他烦了,拽住一个巫师恐吓半晌,这才知道下午离夫人和巫华起了冲突,离夫人惨败,被扔进仆役的地下窝棚里关起来了。
“毕竟也是咱的女人,我哪能不管,就把她捞出来了。其实压根没人敢关她,入口都敞着呢,这女人自己气性大不愿意出来。非要让巫华去请她才肯出来。”
后面的事就不用说了。
弃凝眉道:“大巫祝不肯见我。”
领路的小巫女咳嗽一声,似有话说。弃颔首示意,她嘟囔着:“右骨都您别多想,大巫祝他不只是不见您,离夫人……不,巫离大人他也不见。如今除了巫华大人,没人能见到他。”
“为什么?”
“这个……大巫祝他如今病得越来越厉害了,吃的也越来越少。我们端进去的东西几乎都没动过。我们都觉得……觉得……”
她吭吭哧哧说不出来,屠四哈哈一笑:“有啥了,不就是觉得老头快死了嘛。”
小巫女瞪了他一眼,昂首走到前面去了。
屠四扒着弃的肩膀耳语道:“离夫人说,当初大巫祝明确说过自己死后要让她接任。今日她本是想去找大巫祝再提此事的,哪知巫华突然发难,她怀疑巫华一直在害大巫祝。”
“怎么害?”
“她怀疑巫华从巫族学了什么东西,能让人越来越虚弱。之前大巫祝还挺硬朗,自从巫华回来之后就不行了,感觉随时都能咽气,就连和她说话也得靠巫华传达。”
离夫人触怒鬼方易,是大巫祝出面救下的她。按道理来说二人的关系应该比巫华更近,可如今陡然一变,大巫祝连话都不愿意跟她说了,换了谁都会起疑。
弃没说话。巫华是很可疑,但他现在实在顾不上了,其他几件事更加紧急。
首先,不能让鬼方易的立盟大典顺利举行。游牧族裔趋利避害,一旦大典遇阻,就会有人认为这是天意不喜,到时候肯定会有一部分族裔退出结盟。
第二,得打探到赤鬼部的兵力和布防。这些搞不清楚,雀巢潜回下危也没用。
当然,还有一件事,也是解决这一切的办法——杀了鬼方易。
夜色深重,黑暗中一片嶙峋灯火,那是鬼方易大殿里的庭燎。弃看着那斑斑亮光,笑了笑,同屠四朝反方向走去。
这一夜弃留宿在左骨都家中。游牧族裔尚武好酒,弃不仅武力超群,酒量也极大,左骨都和两个千户长一起与他对饮都没能赢。
结果就是左骨都对弃原先存着的那一点警惕都这些酒给冲没了。他不仅和弃称兄道弟,又送了一大堆牛羊他弃贴补家用。俩人越喝越高兴,左骨都跟他说了不少鬼方易的偏好和族中往事,弃不动声色,全都记在心中。
翌日清晨,天色刚擦亮,弃就顶着雾气去了宗庙。大巫祝当然还是不露面,弃也不在意。只让掌事巫师转告一声,说他要去立盟所在地巡视。
“尊族长令,我要去协助巫华筹备大典!”弃站在廊下大声吼着,似乎生怕里面的大巫祝听不见。
然而殿内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回应。弃也不在意,挑了俩巫师为自己带路,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一出宗庙,屠四和姬亶主仆三人已经牵着马等在那里。一行人出了城,慢悠悠地往朔水下游的小邑赶。俩巫师见弃说的紧急,走得却这么慢,不免腹诽起来:反正不急,右骨都要这么早出城干嘛。
弃是故意的。他就是为了看看大巫祝会不会派人通知巫华。
若大巫祝真的病重,就肯定不会搭理自己。反之,如果到了地方,巫华有所准备,那就说明……弃苦笑一下,那他还真的得想想该怎么办了。
晨雾成团成绺,众人顺着河水一路走下去,又上了几个缓坡。俩巫师指着前面示意,远处一片薄雾中有人声隐约传来。
“右骨都,前面就是立盟的小邑了。”
到了,弃眯起眼睛。
第41章 惊梦
太阳渐渐升起来,金色日光顺着山梁披下来,把山间的雾气扯成丝缕。立盟的小邑依山而建,大片开垦平整的田地一块块挂在山坡,人走在山下,一个晃眼还会以为天上在飘绿色的云。
雾气渐退,越往前走,喧嚣声越来越大。最后,一群光着膀子只着垮裤的青壮汉子出现在雾气尽头,在他们身后,是一座已经夯筑成型的三层高台。
这大概就是鬼方的祭坛。屠四搓着下巴打量,嘴里啧啧有声。弃知道他在想什么,这祭坛与大邑商风格迥异,三层土台从上到下依次递减,四面都修有台阶直通顶层。
“看着就瘆的慌。”屠四总结。
弃不说话,他看见了祭坛顶上站着的那个人,巫华。
起得真早,弃心想。要么就是大巫祝传话的人跑得快。
两个带路的巫师先过去通报。弃一行人下了马,屠四和石头被弃打发去邑子里。弃想了想,叫姬亶也跟了过去——他想搞清楚赤鬼部的农耕到底是个什么水平。而这几个人里面,身为周人宗子的姬亶是最了解稼穑诸事的。
就剩下木头跟着弃。俩人在砸夯的赤鬼人中闪避前进,这些浑身晒成褐色的汉子全不理会他倆,只顾呼喝着埋头咣咣砸夯。
木头左一跳右一蹦,闪避着穿梭往来的劳工。冷不防却被弃攥住,拖过来跟前小声叮嘱道:“一会儿我和巫华说话。你挨近一点,眼睛耳朵都别闲着,留意她没有什么让你觉得很熟悉的地方。”
啥?木头眨眨眼。弃没多说,在他肩上一拍,慢慢拾阶而上。
夯筑法非常耗费人力,不是个轻松的活。先把泥土混合成适宜粘度,再用人力抬着捆成柱子粗细的束棍一点点夯瓷实。好的夯土建筑完成以后,能伫立千年不倒。例如亳邑的城墙。
脚下这个祭坛当然不能和亳邑城墙比,不过几天之内能做成这样已经是不容易了。弃一边向上走,一边寻思着怎么能在祭坛上动个手脚。
巫华站在最上面,正拿着算筹和一个汉子说着什么。弃走上来,她理也不理。俩巫师垂手站在一边,面皮发青:右骨都来巡视,巫华居然连下坛迎接都不肯。
还是躲远点。大人们之间的争斗,不要伤及他们这些小人物。
俩巫师向弃行了个礼,踮脚踅着就想溜下去。哪知道巫华一扭头:“在这站着!”俩人只好缩到祭坛一角,努力装作自己不存在。
和巫华说话的汉子向弃行个抚心礼,抬头一笑,满脸褐色褶子直向下耷拉:“见过右骨都,我是这邑子的百夫长。”
弃点点头:“虎神就是在你们邑子里出现的?”
百夫长还没回话,弃一转身看着巫华:“不如,巫华大人带我去看看?说来惭愧,痴长这么多年,在羌地也没见过虎神。”
没回答,巫华低头看竹简上的计数。俩巫师往边上又蹭了蹭,后脚跟都悬在了台沿外面。
百夫长搓着手,趋近道:“右骨都,巫华大人要看着这些人做工,怕是走不开。不如,由我带你去如何?”
弃微笑:“百夫长,你很滑头啊。”
“这……这怎么说的呢?”
“族长把这么重要的安排在你们邑子,可你居然让大巫女在这里替你监工?这不太好吧。”
弃突然伸手抓过巫华手中那一把算筹和竹简,往百夫长手中一递:“你来,巫华大人要跟我走。”
完全不会使用算筹的百夫长捧着那一堆木棍和竹简,还不等张嘴诉苦,就看见右骨都大人一把将巫华大人扛在肩上,顺着台阶下去了。那俩巫师飞快闪在一边,完全没有拦的意思。
剩下那个瘦子随从冲百夫长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也颠颠儿的跟下去了。
祭坛上那仨人怎么震惊先不提,弃反正是铁了心要让所有人都看见。他扛着巫华大摇大摆地穿过工地,一路往邑子里去。木头跟在后面一路小跑,眼睛死死黏住巫华,试图发现点啥。
一路走到邑子口,一直没声响的巫华说话了:“松手。”
弃正奇怪这女人怎么今天完全不反抗,冷不防巫华突然伸手揽住他的脖颈顺势要拧。弃急忙反手把她一抛,巫华踉跄落地,捂着肩膀站了起来。
俩人隔路对峙,太阳高照,巫华脸上的铜面具光斑一闪,沉默着转过身。弃使个眼色,木头急忙上去拦住:“您稍等,我们右骨都是真的没见过虎,就麻烦您带我们瞅瞅虎神出没地也行啊。”
木头的俩细胳膊虚张着,巫华顺着他的脸一直瞄到胳膊,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但看着看着,木头就有些发抖,俩胳膊不明所以地颤了几下,无力地耷拉下来。
巫华越过他,没有往邑子中去,而是朝着西边一处林子去了。弃看了木头一眼:“怎么回事?”
木头抱着膀子摇摇头:“就……不敢拦……”
“有没有感觉像谁?”
“这……”木头满脸疑惑,这后脊梁发凉的感觉太熟悉了。
不过巫华没容他再说话,高声叫弃:“还看虎神足迹吗?”说着,迈步进了林子。
眼看她走得没了影儿,弃只得撵上去,叫木头先去找姬亶和屠四会合。
此地的林木不高,波浪一般依山蔓延。阳光从树顶缝隙间落下,光明里尽是翻飞的细小尘埃。巫华的背影在前面坚定的走着,弃大步追上去,与她并肩而行。
不知怎的,弃觉得今天的巫华似乎比昨天沉稳许多。刚才扛那一截路的时候也觉得这人似乎也比昨天瘦些。
林间枝桠横生,二人闪避前行,弃被冲出来的野兔绊了几次,忍不住打趣道:“巫华大人这不像是要带我去看虎啊,您这是打算去哪儿?”
没回答。二人一直到走林中最高处,巫华才在一棵大树下停了下来。她扶着那树,忽然回头问弃:“你来干嘛?”
那声音中充满了痛苦,可是一点都不哑了,也一点都不陌生了。
弃如遭雷击,几不可信地看着她:“你……”
女子低下头,默默揭开了面具。再抬起头,巫鸩的脸在弃面前,她更瘦了,眼睛愈发得大,两腮几乎陷下去。
弃脑中嗡的一声,下一秒,巫鸩就被他揽在怀中。她不挣不躲,任弃施为。
直到弃把巫鸩几乎吻得背过气去,才逐渐清醒过来:这是妹妹啊!巫鸩感觉到了他的僵硬,冷笑一声:“你怕了。”
“不是……”弃摇头,可是再不敢紧搂住她,臂膀渐渐松了下来。
兄妹,这个身份隔在俩人之中,林中空气清新,弃却觉得几乎窒息。他想抽自己,可一双手拉着巫鸩不想撒开,他想说话,可又不知说些什么。二人就这么牵手站着,默默地看着阳光在林间流动。
巫鸩笑了下,弃浑身的力气忽然又回来了,好久没见到她的笑了。但是按照巫鸩的性子,只要一笑准没好事。
可是这一次是个例外。
“我不是你妹妹。”巫鸩看着他,笑容依然挂在嘴角:“昭王不是我父亲。”
“你离开之后,有人来亳邑找我……”
她没能说完,后面的话全都裹在了弃的拥吻之中。
阳光温热,时间正好,苦痛和磨难既然不可避免,那就让这两个人先肆意一下吧。
ps:各位读者七夕快乐!生活艰难,人生苦短,愿大家都能遇到那个对的人。ta也许迟到,但终归会来。
山南水北,一定会有人陪着你走遍。
七夕快乐,永远快乐
第42章 前因
一直到树顶上两伙鸟雀打起架来,扑腾吵闹得树叶乱飞,树下的俩人才分开。
他俩也没顾上骂那两团聒噪的毛球,只捋掉身上的叶子,互相看了一看。男人的眉眼不见怎样笑,可是满脸的柔情比林子顶上的太阳还热乎。他把女人抱起来放在腿上:“潮——看瘦的……”
有肥硕的野鹿踱出来,走着走着一抬头看见那俩依偎在一起的人颇觉意外——这林子里可有段日子没人敢进来了。但鹿毕竟是鹿,懂不得什么前因后果,摆动着耳朵走开了,一条短尾巴对着后面那俩人。
那俩人就是弃和巫鸩,赤鬼部的右骨都和下任大巫祝,或者说大邑商的小王和下任大巫咸。
这两对官职以大河为界,一西一东,在哪边都是显贵。可这俩人并不在意,什么职责、义务、地位、财富……在他们眼中统统没有彼此重要。
弃的手伸进巫鸩的头发里,指腹摩娑着那小脑袋,一边拨浪一边求告:“可以告诉我了吧?到底怎么回事?你来干什么?”
巫鸩翻个白眼,把弃裂开的嘴一抹,没用,又咧开了。遂嫌弃道:“小王,口水都要掉下来了。”
“一看见你我就傻。现在我只有三岁。”
巫鸩的白眼让弃严肃了一点,可是也就两句话过后,他那手又伸向姑娘肩膀,一边听她说,一边看那肩伤如何了。
“我想想从哪里说起。”巫鸩叹了口气,她得摘着跟弃讲,有些事还是不能说的。
比如说她的伤。
肩伤已经愈合,只是阴天下雨时还会隐隐作痛。亳邑之战中那些个外伤在大巫朋的调理下也不算个事,真正要命的其实是兽铃带给巫鸩的损耗,可是这事她不想说。
于是她含糊过去,没提自己,只说留在亳邑的那一百多朋众。
巫族没了,大巫朋还在,大邑商当然不会放过他们。就在弃走后的第三天,忽然有两旅殷兵从王宫奉命而来,把宗庙把持得严严实实,连亳主子享都不能进入。
这残存的一百多巫族朋众被软禁在宗庙里,提心吊胆地等待着殷兵冲进来砍杀。对大多数人来说,灭族就意味着死,但是大巫朋训诫道,死亡不能覆灭一支族裔,只要还有巫术流传于世,巫族就永远不会灭。
听进这话的人都安静下来,各自去钻研术法。是啊,天文地理算术医药,世间不论谁做王,总得需要懂这些的巫师呀。
还有零星几个人听不进去,他们不相信殷人会网开一面,他们想活。于是有人偷摸着试图溜出去,殷兵围得结实,岗哨昼夜不歇。这些翻出去的男女巫每次都被逮到。殷人也不为难他们,抓住了就捆把捆吧扔回来。
一来二去,就没人闯岗了。可是有个巫女不死心,持之以恒的往外逃。每天宗庙大门一开,不是来送来的饮食,就是被绑成粽子的巫女。她也不多话,解开了还跑,然后再被扔回来。
这终于引起了大巫朋的注意。这时候巫鸩的伤势已经控制住了,大巫朋有了点闲暇,一查才发现这巫女不是巫族人。乃是十年前被鬼方送来学习巫术的,叫做巫华。
她是那种非常容易被忽略的人,大巫朋几乎都忘记了还有这么个人跟着。在巫族十年,巫华一直很恭顺,低调到几乎是个透明人,如今她这样执拗地要离开亳邑,肯定有原因。
大巫朋自有刑求的手段,巫华扛不住,很快就说了。原来她最近屡屡听到外面有口哨声,那是鬼方人特有的训马训犬时才吹的哨音。
一开始她打算装作听不到,可后来口哨声变成了祭祀河伯的音律。这就是有族人在外面找她,要她快走。巫华呆不住了,这才有了后来的频繁逃跑。
大巫朋一问清楚外面的人并未和巫华见过面,就动起了脑子,他想替换掉巫华,让巫鸩逃出去。老爷子算天算地活了一辈子,就只有对巫鸩还存有一点真心。
“妹儿,你跑吧,跑得远远的。什么商人夏人小王大王的,不必再去理会了。至于巫族,完了就完了。”
他命令巫华把在鬼方的一切事情都教给巫鸩。为防万一殷人来查,大巫朋又比照着巫鸩的身高体量挑了一个巫女,让她学习模仿巫鸩的一举一动。
没想到,伺候过巫红的草儿自告奋勇站了出来。草儿和巫鸩并排一站,外形还真的有八分像。
草儿说,她这条命是巫红救回来的,巫红死了,她就要用这条命报答巫红的爱人。
一切都准备好了,正当大巫朋准备大闹一场,让巫鸩趁乱出逃时,宗庙大门开了。一个衣着朴素的男子走了进来,门外的殷兵对他无比恭顺。带路的是舌,那脑袋简直快要弯到腋下,阿谀的笑容满地乱掉。
大巫朋命令所有人都呆在室内。他自己同这男子在侧殿谈了很久,最后不知达成了什么共识,一起来找巫鸩。
“那人说,我的父亲另有其人,不是昭王。”巫鸩按住弃大张着要发问的嘴:“让我先说完。”
男子看不出年纪,像五十又像六十,浮动的这十岁表现在他的斑白头发和眼尾皱纹上。巫鸩很不喜欢他那双眼睛,目光锐利,直刺人心。他对巫鸩提出,做笔交易。
“你顶替巫华去鬼方,想办法杀了鬼方易,或者搞到鬼方九宗驻扎地的详尽地图。这二者做到任何一项,你就可以向我提出要求,什么都行。放了巫族、找到你父亲,甚至让小王娶你,都可以。”
于是巫鸩带着草儿乔装改扮,骗过了鬼方接应人,就这么一站一站被秘密送回了鬼方。
“所以那个大巫祝是草儿?”
“不一定,有时是她,有时是我。大部分时候都是我,草儿主要扮作巫华,去应付鬼方易。”
“原来的大巫祝呢?”
“弄死了。”
“那……昨天墓地里……”
巫鸩瞪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把草儿吓坏了。”
弃讪笑着,俩手往腿上搓了搓,一手心的汗。他急忙打岔道:“怎么一开始不来找我?”
“我没料到你会在这里。比武的时候看见你真吓了一跳,鬼方易非常精明,我本不想和你接触的。谁让你老粘着草儿不放,我只好站出来了。”
咋又绕回到这个话题了。弃算明白了,只要女人想计较,你说什么她都能给你扯到那上头。
好在巫鸩没再说下去,她面色一肃,道:“咱们俩不能常见面,还是挑重要的说。这林子外面来了一次虎,最近没人敢进来,可也保不齐。”
弃点头,随即意识到了什么:“那虎是你招来的?”
巫鸩笑了笑。原来什么虎神降世,全是她的安排。
瞬间,弃觉得轻松下来。巫鸩就在他身边,有她配合,多么艰难的事都不叫事。
二人絮絮说了一会儿,把立盟大典和之后的事如何配合推演一遍。蝉鸣越来越聒噪,大食肯定早就过了。巫鸩拉拉他,叹道:“该走了,还不知道外乱成什么样子了呢。”
“等等,”弃揽住她,埋首在她发间:“再等会,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我也有。”
“那你先说。”
“昭王长的什么样?”
弃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巫鸩是怀疑,那个来亳地的男子是昭王。他心知那并不是,但还是把父亲的容貌身高形容了一番,果然,巫鸩皱眉道:“那不对,那人要高一些。”
其实弃心中已有了怀疑对象,但眼下他不想让巫鸩多在这上面费心:“该我了,你跟那人要的什么交换条件?”
放了巫族、找到父亲,或者与弃厮守。三选一。
巫鸩凤眼一睨,眼风在他脸上刮了一下:“我从不做选择。”
“啥意思?”
她嫣然一笑,转身走了。一面走,一面把面具戴上,再转身,她又变成了巫华。
巫华冲着弃微一弯腰,大声道:“右骨都,此地便是虎神降临之地,您可看清楚了?”
越过她的头顶,弃看见百夫长和那俩巫师缩着肩膀在林间跋涉。看来是实在等不得了,进来寻他倆的。弃心领神会,把肚子一挺,回道:“有劳巫华大人了。”
他大摇大摆地越过她走了过去。
第43章 四角
右骨都和巫华在林子里呆了很长时间。
这事儿很快就经那俩巫师传回了上城。鬼方易伸出一只脚给明按捏,一边让那俩人说仔细点。
“自从虎神降临以后,那林子就没人敢进去了。我们在外面等了好久,都到大食了还不见俩人出来,只好壮着胆子进去找。哪知道一进去,正好撞见往外走的右骨都,脸上红彤彤的,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高兴。”
明瞥了他倆一眼:“他倆到底干啥了?你们没看见?”
“这……林子太暗……进去又走了很深……”
“滚滚滚,没看见你说个屁啊。”明把鬼方易的脚一丢,依在他身边哼哼道:“我还以为马羌弃真干啥了呢,这不还是啥也没看见吗。”
俩巫师挨了骂,蔫头搭脑往下退。鬼方易叫住他倆:“回去别乱说。要是让大巫祝知道了,我割了你俩舌头!”
他捏了捏明的鼻子:“你得改口叫右骨都。进了我赤鬼部,他就不是马羌人了。”
“您就那么喜欢他?长那么难看!”明身子一拧,给了鬼方易个脊梁。
鬼方易哼了一声,脚一抬,又撂在明身上。少年扭了一道浪,最后还是抓住那条毛茸茸的腿,细细揉捏起来。
“好看有个屁的用。能为我攻城掠地、横扫商军比好看强多了。榻席之事只是消遣,尝尝便好。我生来便是要作大邑的,谁能帮我成就此事,谁才是我心尖上的人。”
明的下嘴唇花瓣一样撅出去,粉嘟嘟的撒着娇,鬼方易一把扥过他来,狠狠地嘬了一回。
半晌,明心满意足地歪到一边喘气。鬼方易捋着那颗小脑袋阖目暗忖,捋着捋着,手指忽地把他一弹,吐出句话来:“立盟之后,你去把大巫祝做了。”
“替你做了这么多脏活,我是不是你心尖上的人啊?”明原要撒痴,但一看见鬼方易的表情便立刻收了神情,肃然道:“族长想让老头怎么死?”
鬼方易的目光移向殿外,有个仆役等在门口探头探脑。他挥手让人进来,一面丢下句话:“留个全尸,老头为鬼方劳碌一辈子,得大葬。”
上城,大殿太室。三个人正对着一盘沙子说话,还有半个人规规矩矩立在他们后面,俩眼滴溜溜乱转。
那盘沙子装在木盘里,是个简易沙盘。当中一条宽宽的缝隙相当惹眼,缝隙两边散落着不少铜木块,鬼方易同着另外两个汉子在上面推来换去,时常说上几句。
那半个人是鬼方易的儿子裘。游牧族裔生活环境恶劣,孩子生下来能不能养大全看天意。所以只要不成年就不能算人。
显然,裘连半个人都不想装,他压根就不想来。
出了这大室,裘是呼风唤雨的神,整个上城从众人到母亲,没有人不听他的话。裘要怎样便怎样,只要一瞪眼,立刻就有仆役上去把不听话的人按着脑袋磕在地上。
可是进了大室,他连动都不敢动一下。这些人说的什么兵力、时机……无聊死了,哪有打猎骑马好玩!可裘不敢动,因为父亲的眼神太吓人了。
好在裘很聪明,知道不能跑,就开始和自己玩起了假装游戏。他假装自己是一根柱子,从头顶的独辫到翘起的脚尖都绷得笔直,连呼吸都绷得慢了不少。
很快他就真的认为自己是根柱子了,心里得意起来:看,连苍蝇落在鼻子上都不动弹,这柱子多么得好啊。
裘一动不动,就只那双眼睛上下左右打着圈的转。看看殿顶的木梁,又看看地面的红烧土面。最后往门口一望,柱子的眼睛定住了。
弃走了进来。
那个揍过裘的男人!柱子破了功,两手往腰间一叉,张嘴就要喊人揍他。
父亲比他先开了口:“右古都,来见过右谷蠡。”
裘的眼睛瞪得更大,眼瞅着仇人跟右谷蠡互相见礼。仇人成了右古都?!裘知道右古都是个大官,比父亲小,比母亲大。是父亲身边的四角。
“四角就是族长的臂膀支撑,他们是协助族长统治鬼方的。”裘的母亲经常这么教导儿子。
但其实她每次的真实目的都在后面这一句:“四角之中最重的一角,是左谷蠡。裘,那就是你呀!左谷蠡是就是下一任族长,这只能是你来做。”
裘瞪着仇人,他成了右古都。好,不怕,母亲说了左谷蠡最大。等我做了左谷蠡,哼,右古都算什么!咔咔杀掉!
未来的左谷蠡在一边幻想着如何复仇。另一边,弃已经在沙盘便上坐了下来。
左骨都已经和弃熟悉了,一坐下来就拿胳膊肘戳他,挤眉弄眼地问他在林子里遇见虎神没有。右谷蠡埋头看着沙盘,似乎什么都没听到。
弃胡乱和左骨都应付了两句,便试探地看着鬼方易。自己来了赤鬼部这么久,这个右谷蠡从未出现过。弃曾猜测他是个手握大军的实权派,今日他突然出现,不知是什么事。
鬼方易笑得很随意:“右古都,前线有些变化。右谷蠡需要人协助。”
弃在他的示意下望向沙盘,宽阔的缝隙把沙盘分成一大一小两半。小的这边插着一块铜片,四周分插着五支粗木棍。
而大那一半则有两处铜片,各自周围都插着许多粗细不一的木棍。鬼方易指了指其中一个小一点的铜片:“这是沚邑,那是下危。”
看来那条缝隙就是大河了。
弃点头谛听,鬼方易接着说:“守沚邑的那个商军师长望乘,这小子最近不大对,有斥候回报说他在偷偷的把大军分批调往下危。”
右谷蠡补充道:“这个望乘很聪明。以我和他打交道的经验来判断,我怀疑他察觉到了族长的主攻下危计划。”
“我派右谷蠡在沚邑纠缠望乘。这人是商王的得力师长,九宗里除了黄鬼部,其余都在他手里吃过亏。”鬼方易补充道。
左骨都哼了一声,嘟囔了一句什么,听上去很像是“那是因为老黄鬼太滑头。”
“不能让望乘回防。我马上要聚合百族围攻下危,那地方的守军越少越好。”
鬼方易看着弃,目光炯炯:“你去沚邑和望乘纠缠。能杀了他最好,若是不能,便想办法让他认为我要进攻沚邑,逼他从下危调兵支援。”
沚邑,下危,声东击西。弃瞬间了然,鬼方易让自己佯攻沚邑,逼得下危不得不分兵救援,到时候下危薄弱,鬼方易的主力再从下危突袭。
他脑中转得飞快,面上却是大喜过望,两拳一合,向上一举又捶在胸前:“终于,有机会了!可以杀殷人了!”
弃情绪激昂:“族长,这样的话咱也别从下危入手了,直接打沚邑吧!你给我人马,我去替你开路!”
那仨人笑了起来。
右谷蠡摇头道:“你从马羌来,还不懂这里的地形。沚邑虽然地势平缓,但它东南两处链接大邑商的都是些大山峻岭。而且那附近强族林立,就算拿下沚邑,也得挨个收服那些个强族,作为大邑商的出入口,远不如下危便利。”
这些事弃怎么可能不知道,沚邑附近有五个大族、六个甸服(商王册封给手下的军事领邑)。就算拿下沚邑,这些个族邑也能让鬼方头疼许久。
可惜,鬼方易不上当,还是要打下危。弃试图拖延,便道:“那我领多少人?等立盟结束再去吗?”
“等不得了。你收拾一下,过一会儿就出发。左骨都替你料理立盟大典,省得巫华老是偷懒。”
左骨都冲弃眨眨眼,把他满脸尴尬的笑看成了心领神会。
“族长,巫华那事……”弃顺势跑偏。不料鬼方易一挥手:“不重要。”
“我给你三个千夫长,都是我赤鬼部的精锐。你若是能杀了望乘,再把这些人给我完完整整的带回来——别说巫华,左谷蠡这个位子我都可以给你。”
什么?!不光弃,就连左骨都和右谷蠡都愣住了,鬼方易这是要干嘛?
打破这份寂静的是裘。这位“未来的左谷蠡”、“下一任鬼方族长”一蹦老高,大喊着跑了出去。
PS:终于周五了~~泪目。
感谢木兰舟大大、西风大大、猴大大,昨天没更也给了票,多谢诸位大大不弃。有你们在,阿才绝不会进宫的。
周末快乐~~
明日休息一天,周日看弃去找望乘打架。
请假条
社畜突然接到加班通知,泪啊~存稿太短不足以回馈读者,故请假一天。对不住
第44章 欺辱
一天后鬼方要与百族立盟伐商。这个节骨眼上弃却被鬼方易调去了沚邑,还得立刻启程。
弃的所有计划都乱了套。他与巫鸩原本打算联手破坏立盟大典,这下就全顾不到了,他得赶紧想办法通知巫鸩。
可是弃愣是没找到机会,那个右谷蠡跟得太紧了,不停地催他快点出发。
与今年获宠的左骨都不同,这右谷蠡与鬼方易从小相识,一直担任着贴身戍卫的角色。
此人对鬼方易忠诚无贰,曾在诸子夺位战中没少替主子冲锋陷阵,离夫人就是被他逼得进了宗庙。
可以这么说,假如鬼方易需要有人持刀护卫在塌旁才能入睡的话,唯一的人选就是右谷蠡。
他对鬼方易忠诚程度已经到了连娶妻生子都觉得会影响自己办差,所以干脆省略不娶,一心一意替鬼方易开路搭桥。
当然了,鬼方易派他做的事比开路搭桥重要许多。赤鬼部三十个千夫长,近两万多兵力,鬼方易把一半都交在了右谷蠡部署。所以弃才在上城附近看不到成规模的战力。
如此重要一个角色,弃当谈想和他搞好关系。可惜,右谷蠡油盐不进,不管弃怎么沟通套近乎,这人永远是双目紧盯虚空中一点,完全不在意弃说什么。
他那双眼也是奇特,圆澄澄的犹如夜鸮般孥着。可是一离开鬼方易,那俩上眼皮就耷拉下来,微青的下眼袋向上挤,一双眼只剩个缝隙。
看着人的时候,那条细缝里一闪,你才能意识到他在看着你。
弃正对着这两条缝解释,自己要回去跟夫人告别,请他稍等一会儿。
那缝隙里微光一亮:“派人通知一声就行了。赶紧上路,马早备好了。”
“我家那妇人性子有点小。我这一天一夜都没回家,如今再不辞而别,我怕她多虑。”
缝隙里那一点子光转走了,右谷蠡还是抱臂站着,不声不响堵在弃前头。
他俩站在大殿与宗庙之间,能看见两处进出的人。
宗庙里源源不断有人进出,可就是不见巫鸩的身影,弃暗想只怕她还在立盟小邑里监工。右谷蠡挨着两匹骏马站着,力逼他上马就走。
弃不高兴了,冷冷质问:“怎么个意思?族长这是要杀我吗?”
“不是。”
“那怎么连回个家都不让?族长也有诸多妻儿,出征前也是一个不管两个不顾?我这趟去跟商人拼命,就没打算活着回来,可也得容我跟家妇人道个别吧!咋的?要不我再去找族长请个命?”
他拔腿就要回大殿,右谷蠡虽然很不屑妻儿老小这些个琐事,可是更不想让他因为这琐事再去骚扰鬼方易。所以让开路,指了两个千夫长贴身跟着弃,确保他说完话立刻就走。
有这俩人跟着,弃只能回自家宅院里去。一进院子,好,连妇纹带幽,八个人全都站在院中那棵大树底下等他呢。屠四撇着个嘴立在一边,已经把事情跟他们说过了。
九个人都想跟着弃去沚邑,毕竟那是大邑商的北土边陲,稍微一努力就能回去了。可是跟来的一个千夫长直摇头,说遵了右谷蠡吩咐,只能有三个人跟着右骨都走——妇纹是不能去的。
这就是要留人质了。
妇纹在亳邑被软禁五年,做人质吓不住她。可是她不愿意和弃分开,俩粉拳攥住夫君衣襟,双目噙泪说什么也不撒手。最后还是幽上来劝解,这才把她拉开了。
俩千夫长咂摸着嘴,男宠劝解正妻这事可是不多见。右骨都居然能让这俩人相处得这么好,厉害。
眼见弃伏在幽耳边低低细语,俩人又对视一眼:看来这少年人还是比正妻得宠。
他俩不知道弃说的是:“巫华就是巫鸩,想办法通知她我的去向。保护好自己,我会回来接你们的。”
最后,弃只带了屠四和雀巢。右谷蠡对此表示满意,大手一挥,开拔。
是真的开拔。这十余人出了城逆着河岸方向跑出两里,转过一座碧绿青山,立刻就见前方密密麻麻一片人马依着地势排布站立。
一见右谷蠡赶来,号角声次第响起,嗡嗡的声音响彻山野。一时间人欢马叫,千夫长们纵马迎来,将他们包裹在中间。
弃三人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游牧骑兵聚在一起,都被这气势震得有些愕然。
大邑商军纪严明,以师、旅、行三种不同人数的单元来规划兵士。各兵种之间列队配合,纵横有度,整齐划一。
可游牧民族的骑兵却不是这么回事。他们没有军纪约束,只按照千人、百人、十人这仨等级粗粗排列。
听上去似乎也能整齐划一,可是每个骑兵上阵并不是只带一匹马,有带三匹的,有带两匹的。所以远远看去,漫山遍野,阵势颇为浩大。
震撼过后,弃很是兴奋。正是好机会!一定要窥伺清楚鬼方是怎么治军的,说不定能找到克胜骑兵的办法。
一到了马上,右谷蠡的眼睛就睁开了,又恢复了溜圆大眼。此刻他在马上折过身子,大声叫道:“右骨都,这是给你的三千人,可还满意?”
“满意!走啊!去沚邑!”弃哈哈大笑。
右谷蠡挥挥手,三个千夫长再次吹起了号角,声音高低错落,传彻开来。三千骑兵同时拨转马头,追随着他们向沚邑而去。
弃不知道,正当他奔驰在前往沚邑的路上时,上城里有人开始找他的不自在了。
不是别人,就是那个倒霉孩子裘。
鬼方易其实不止裘一个儿子,但是裘的母亲血统最高贵,子凭母贵,所以他在诸子中地位最高。若无意外,下一任的左谷容肯定是他。
从古至今被惯坏的熊孩子形形色色,但总有一点是相同:认为一切都该绕着他转,谁吃亏都没关系,反正得自己得高兴喽。
更可怕的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还不知道什么叫底限,若是他们做起恶来,足以让大人都胆寒侧目。
裘带着五十个戍卫闯进右古都府,一进去就让人把大门堵了起来。裘吆喝一声砸!院里屋里就漆里咔嚓开了花。
陶器炊具碎了一地,衣服细软全丢在地上,弓箭武器被收,木头上去阻拦,却被俩戍卫折着胳膊绑起来丢在院子里。
裘一脚踩住大叫的木头,俩眉毛立起来,直逼头顶的独辫:“给我打!其他人全都拉出来打!”
“其他人”只有妇纹。
因了弃的嘱托,姬亶带着蓝山出城去小邑寻巫华,幽和石头去了宗庙碰运气。一群戍卫把两重屋子翻了个遍,就只有妇纹和木头俩人。
妇纹正在屋内暗暗饮泣,外面突然吵成一片。妇纹心灰意懒本不想理,哪知突然闯进来几个赤鬼人,拉了她就往外拖。
裘很不满意,叉腰大吼道:“其他人呢!?”
妇纹被仨戍卫按着,头发全散下来。她挣扎着往起站,那仨戍卫为了表功,搬住她胳膊一劲儿的拧。妇纹一个瘦弱女子哪里扛得住,疼得咬牙不已。
裘拍起手来,跺着脚大笑:“再用力些!再用力些!让你男人抢我的东西!活该!”
“该”字的尾音儿在空中打了个折,接着就砸在了地上。木头一见小王妇受辱,闷喝一声蹦起来闷头就是一撞,然后一张嘴,咬在裘的小腿上。
哀嚎和喝骂声响成一片,戍卫们慌了手脚,七手八脚把木头拖开。就见裘捂着嘴巴坐在地上乱弹,腿上硕大一块渗血牙印,嘴巴里顺着指头缝往外滴血。
黄了脸的百夫长拿下裘的手看,原来是右边门牙磕在地上短了一半,现在只剩个斜拉拉的牙根。
裘满嘴口水夹着献血,呜噜呜噜地连哭带比划:“打死他们!!”
百夫长魂儿都吓飞了,厉夫人溺爱儿子是出了名的,如今吃了这么大亏,自己怎么也脱不开关系了。
可是必须得先安抚住少主再说。百夫长转了一圈,还是不敢打妇纹,毕竟是右骨都的正妻,真打死了也了不得。他心一横,指着木头吆喝道:“拉出去砍死!”
众戍卫拖了木头就走,妇纹大吼着向前扑,想要拉住他。裘疼得直跺脚,扑上去一脚踹在妇纹肚子上,揪着头发就要抓她的脸。
抓脸这事吧,还真是他母亲教的。但凡鬼方易看那个小侍女多一眼,厉夫人就会寻个由头抓她的脸。久而久之,裘就觉得,抓花女人的脸是对她最大的惩罚。
他一抓没成功,揪掉了一把头发。怒得撇着漏风的嘴巴吼道:“你们给我按住她!把脸扳起来!”
俩戍卫揪住妇纹的头发往后一扽,一张惨白小脸就露了出来。裘的背后传来一声惨叫,妇纹脸色更白,痛呼道:“木头!木头!放开他!”
裘呲牙大笑,口水混着血沫子滴答往外涌,这张稚嫩的脸此刻嫣然一个鬼怪模样。
“你还有空管别人呢?!死去吧!”
他支棱着两手直抓过来,妇纹闭上了眼睛。可那痛楚迟迟没有到来,忽地,她脑后和肩膀上的痛处也消失了。
妇纹惊讶地睁开眼,幽满脸愠色站在她面前,地上躺着一地扑腾的戍卫。裘则被他抓在手里,正破口大骂。
“幽!快救木头!”妇纹要向门外奔,被幽拦住了:“姐姐,没事了。”
再一看,石头已经给木头松了绑。愤怒的石头一看族人身上的伤,气不打一处来,转身抓起那几个戍卫又是一通揍。
裘竭力挣扎,唔里哇啦大骂不休。幽正反手两个耳光抽过去,熊孩子就成了“猪”孩子。
幽把裘往地上一按,回头瞪着快抓狂的百夫长:“你回去跟这娃娃的父母说一声,谁来都行,不给我们右骨都夫人道歉,我就宰了这个娃!”
他反手抽出铜刀抵在裘的细脖子上,慢慢地往里面戳,冷冰冰地道:“我可是说到做到!”
百夫长屁滚尿流地跑了。
PS:不好意思,昨日没更新。向各位读者致歉。
第45章 父母
一般而言,孩子如果性格乖戾,要么父母有一方性格上有缺陷,要么双方感情不合。裘很幸运,俩都遇上了。
鬼方易自不必说,屠戮兄弟逼迫至亲,血幕镇压鬼方九宗。对他来说,儿子不过是必须有的东西,就跟牛羊奴隶一样。
父亲不尽责,做母亲的便觉得有必要多多补偿儿子。
厉夫人对自己的夫君爱恨交加,认真算起来,恨比爱要多得多。一个自视甚高的女子最难以忍受的事就是无视和轻蔑,这两样东西,鬼方易可是一点都不吝啬。
于是厉夫人越来越喜怒无常,夫君给的侮辱全都刻在了眼角和唇边。越不顺意,她的嘴角越向下撇。仆役们每天都盼着那嘴边的两道沟能稍浅一点,他们的日子也能好过一点。
可是太难了,那两条沟整日整日的深嵌在厉夫人嘴边,越来越深。
这会儿,那两条沟几乎要深入皮肉、刻进骨头里去了。大殿里的仆役全都躲着西殿走,厉夫人正在里面发脾气呢。
可是他们躲着也没用,厉夫人突然冲了出来,沿途躲的稍微慢一点的仆役都挨了打。等她带着一群人跑了出去,仆役们才敢互相搀扶着爬起来,悄声议论着。
“咋了这是?厉夫人咋提着弓出去了?”
“嗐小点声,刚才一个百夫长跑来说少主被人欺负了,西殿那边就闹起来了。”
“还有呐,厉夫人带走了西殿所有当值戍卫。还叫着让她领邑立刻派三个百夫长来,说是要杀右骨都。”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穿了来:“杀谁?”
众仆役魂飞魄散,噗噗通通又都跪了下去。明迈步走进来,扫了一眼四周,伸脚踢了踢其中一个出汗的后脑勺:“戍卫都哪去了?”
过了一会儿,明哼着牧歌晃出来,步履欢快地奔着太室去了。
就在厉夫人征调人马要去右古都府大闹的时候,幽已经调来了几十名戍卫把府邸大门围了起来。
院子里依旧是一地狼藉,妇纹和木头进屋去了。幽拉来一张席子,大刺刺地往地上一坐,便喝酒边用指节弹着自己的铜刀玩儿。
那铮铮的声音吓得裘愈发畏缩,他被捆在树上动弹不得,只能哭着求告幽放了自己。
熊孩子一被教训才想起来自己是个孩子,哼哼唧唧,哭哭啼啼,满嘴软话。不明白的见了,还真会以为是幽在欺负小孩。
可惜他这招数对幽没用。倒是妇纹不忍心了,扶着石头走出来,劝道:“算了,放他下来吧。毕竟还是个孩子。”
“孩子?他只要是个人,犯了错就得挨罚。这跟年纪没关系。”
“可是……”
“姐姐你别管。”
裘愈发哭得软萌起来,俩眼盯住妇纹哀哀苦求:“胡人……好胡人,我戳了。我真的知道戳了……你让哥哥晃过我好不好……我我我疼……”
那半截子门牙缺风跑音儿,配上那两只包着泪珠的大眼睛,妇纹心头立刻软得成了水,伸手就想去解绳子。
幽按住她的手,妇纹急道:“孩子说他疼……”
“那您疼不疼?”幽看着她:“姐姐,我不是跟他过不去。咱们右骨都刚走就有人来欺负,今天他来,明天你来,不等当家的回来,咱们就死透了!”
他转向裘,目光阴悚:“我就是要拿这崽子立个威!”
恰在这时,外面吵了起来。几个声音一起大叫:“厉夫人来了!还不让开!”
裘一听,立刻直着脖子喊了起来:“母亲!我宅这!!他们打我!!快救我!沙了他们!一个都别晃过!”
幽看了妇纹一眼,两手一摊。
那些个戍卫是幽从左骨都那“拿”来的,各个都是久经沙场,弓马娴熟。跟厉夫人手下那些长年在大殿内站岗驻防的人全不是一个等级,因此厉夫人声势浩大地闹了半天也没冲进去。
鬼方人崇尚实力,他们的鄙视链很清晰:侍卫族长的赤骑看不起牧民,纵马骑射的牧民看不起农民,开垦耕种的农民看不起奴隶。
最顶级的赤骑只服从族长的命令,那是鬼方易的保命甲胄。而大殿里的戍卫都是些族中权贵家的庶出子弟,平时只能在宫室内逞个强,出了大殿,没人拿他们当回事。
眼见闹得不堪,厉夫人咬牙道:“牵马来!踏进去!”
守门的戍卫哄然大笑。领头的是个十夫长,长了一头打卷的褐色头发,膀臂腰圆,筋粗肉满。他一招手:“来来来,让俺们看看族长夫人的马可有俺们的好么。”
百夫长答应一声刚转身,门里面传出一个声音:“大熊,请厉夫人进来吧。”
名叫大熊的十夫长闻听,粗臂一展做了个滑稽的“请”势。厉夫人心急如焚,匆匆跑进去。后面的百夫长正打算跟进去,被大熊一挺胸撞了个当头愣。
“聋了?没听见只请厉夫人?”
百夫长想动手,看了看大熊的胳膊和他身后那些人,又默默收回了回去,骂道:“你什么官阶?!连厉夫人也敢拦着!里面的马羌人是你主子么?!你怎么那么听话?!”
大熊胳膊往胸前一抱,小臂上虬结的肌肉颤了一颤:“谁打得赢咱,咱就听谁的。管它啥夫人妇人的!就看不惯你们这些天天只敢在上城里头作威作福的小崽子,你不服啊?来,打一架?”
于是门外面就乱了起来。厉夫人管不了那么多,她一门心思都在儿子身上。
院子里的情景让她气炸了肺:宝贝儿子被结结实实捆在树上,满脸鼻涕血污触目惊心。厉夫人疾步跑过去,伸手去解绳子:“儿啊~~”
她伸出的手被幽摔开了。
厉夫人反手就是一个耳光,幽身子微微一侧,她打了个空。怒火一下子从脚底蹿到了厉夫人头顶,拱得她连声音也变了:“来人呐!外头有个活的没?!给我滚进来!去!我要烧了这个院子!”
外头轰然作声,可到底也没人滚进来。
百夫长的声音像是捂着半拉嘴巴发出来的:“夫人!夫人!这群人不让我们进去!您等着,您领邑的人马就来!”
厉夫人瞪着幽,像个要吃人的母狼。幽双手交叠,站得优雅好看.
“啧啧,我说这孩子怎么这个秉性。原来当妈的就这样,哎呦,怪不得鬼方易不喜欢你。这模样,丑死了。”
没容他接着说下去,厉夫人突然挽弓搭箭,嗖嗖连发两箭。幽退开几步,厉夫人丢了弓,径直扑向裘去拉扯绳子。
那绳子打得结特紧,厉夫人来回也扯不动,抽出腰间配刀回身胁迫道:“解开!”
幽哼了一声,用眼白看着她:“可以。你先给我家夫人道个歉。”
“什么?!”
幽招呼一声,石头和木头扶着妇纹走了出来。厉夫人看鬼似的看着幽恭敬地搀着妇纹坐下,忽然大笑起来。
“闹半天,你是为了巴结你主子的正妻?我呸!”她的声音变得快意起来:“我还以为你多忠心,原来也不过是怕失宠!真让人恶心!卖眼子的男人都恶心!都是怪物!!”
出乎意料,石头转身抽了裘一巴掌。熊孩子嗷一声哭叫起来,厉夫人心疼得要命,刚迈一步,石头反手又是一耳光。
“你骂,我打你儿子。”石头永远话不多。
厉夫人噎住了,手脚乱抖。幽颇觉意外,耸耸肩,冲着妇纹示意:“厉夫人,道歉。”
“你知道你们打得是谁吗?!他是赤鬼左谷囊!以后的鬼方族长!”
“以后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是眼下,鬼方族长看中的是我家主人。不然你可以试试,看现在鬼方易会选谁。”
“你以为我不敢?!”
“你敢,但是鬼方易不敢。他需要的是能帮他灭商成王的人!而不是这个只会惹事的混账崽子!”
厉夫人被怼得无话可说,正自己哆嗦,忽地脸色一变,冷笑道:“你不要后悔!我的人马来了!”
就听外面一阵人声马嘶,地动山摇,声势浩大,树叶都被震得落了下来。妇纹担心地拉住幽:“不然放了他吧。这孩子也受到教训了。”
厉夫人怒目扫去,眼中的火要真喷出去,妇纹肯定被烧得渣也不剩。她大叫一声:“晚了!你现在装什么好心!通通进来!挡路的全杀!”
一片木碎墙榻之声,烟尘漫天,两匹马当前冲了进来,后面跟着一片耸动的人影。幽一挥手,石头护住妇纹,木头三两下解了裘提在手里。
幽自己从容上前,双刀在手中轮了两下,挑眉微笑:“来,杀一个看看。”
说着,他步伐飞快,影子般掠过厉夫人,急速冲向头一匹马。
尘埃未落,马上的骑士正在微微咳嗽。冷不防一个人拉住马脖子一拽,飞身翻上马背,两只手中刃光一闪,直直地冲着他头顶交叉刺下。
另一匹马上的人傻了眼,大声喊道:“族长族长!快来人呐!有人刺杀族长!”
那骑士居然是鬼方易!
来得好!幽一愣之下大喜过望,双刀迅疾刺下。
第46章 惩戒
飞身上马,双刀齐刺,这一招幽练了十几年,从未失手过。
可是这一次,他刺了个空:鬼方易居然从眼前消失了。
幽向地上望去,左边没人。他后脑一凉,手比脑子反应更快,右臂奋力挥出刀去。又是劈空,下一秒幽的手就被牢牢捏住,脖子也被卡紧,整个人都被举了起来。
是鬼方易。
刚才他飞快地翻身跃下,一只手扒着马背侧趴在马肚子右边。幽一分神,他立刻翻身跃回马背。幽被攥住脖子拖起老高,小脸从白变红,渐渐紫涨起来。
鬼方众人这才抹着冷汗叫骂起来,其中数厉夫人的声音最大:“杀了他!他打断了你儿子的门牙!”
鬼方易侧头看了看院子里,裘扑在厉夫人怀里抬手跺脚地大哭,一边哭一边还不忘踢打妇纹。妇纹三人已经被戍卫们按在地上,俩仆人早就挨了好几下。
他一松手,幽干呕着跌落马背。鬼方易拽过马鞭左右一绕,三两下就把还没喘匀气的少年反绑着横搭在了自己身前。
“全发掉!发掉!凑女人!凑女人!”
裘跑风漏气的叫嚷声让鬼方易眉头一皱。妇纹已经挨了好几下,裘还是不依不饶,拳脚交加。
“裘!”鬼方易喝道。
裘的身子一颤,立刻缩小了一圈,可最后还不忘了踢妇纹一脚。他往母亲身后钻,一边偷眼看着父亲。还好,父亲现在整张脸都板着,没笑,这说明他还不是特别生气。裘最怕的是父亲盛怒时的微笑,只要他露出那个笑容,整个鬼方没有人不害怕的。
鬼方易翻身下马,扶起了妇纹。裘惊恐地看着他对着妇纹行了个礼。
“右骨都夫人,小儿顽劣让你受惊了。我即刻为您划定新府。”他眼风一扫,点了几个戍卫:“这几个动手的,砸死!”
那都是厉夫人带来的戍卫,自有人答应一声按住这几个倒霉鬼。厉夫人忍不住了,跺脚叫道:“等等!”
她逼近丈夫,一手扯着裘,辩驳道:“你看清楚,他们是替你儿子出气的!这几个马羌人打伤了你儿子,该死的是他们!”
厉夫人一面说,一面把裘强行推到他面前。裘浑身打颤,满脸血污泥土,俩脚抵着地面死活不肯上前。好在鬼方易根本不想看他,只是扫了厉夫人一眼,裘很熟悉那目光,满满都是厌恶。
“这是赤鬼右骨都府,哪来的马羌人。回宫去!”
百夫长磕头点地上来拉她,厉夫人一挣,怒道:“裘的牙掉了!”
鬼方易扫了裘一眼,冷冰冰地道:“传令下去,十日内西殿只许进粥羹,不得进肉食饼糍。”
“我是问你讨说法!”
“人已经抓了,”他向马背上不断挣扎的幽示意。明牵住马缰绳,表情复杂,不知是想放了幽还是想赶跑马。
厉夫人瞪着那两人一马,红唇翕张。鬼方易瞥她一眼,生生把她已经冲到舌尖的话又给瞪了回去。最后一咬牙,推开百夫长拽着裘大步离去。那几个戍卫向她呼救,厉夫人理也不理,任由他们被拖走。
那母子俩一走,鬼方易立刻换了张脸面对妇纹,先致歉,又许了一堆牛羊戍卫。妇纹直摇头,指着幽:“什么都不要,你放了他。”
鬼方易嘴角边的痣一跳:“我以为处置了他,夫人你会高兴。”毕竟女人都不喜欢被分宠。
“不必,你放了他。”
“夫人请放心,我只是请他回大殿待两日,待安抚了我家那拙妇的怒气就放回来。”
妇纹还要争,闻讯赶来的左骨都劝道:“您也看见了,裘少主的牙齿都掉了,连这,族长都没有责怪。最多就让幽去给厉夫人赔个礼,您放心吧。过两天我亲自送他回来。”
得了左骨都和鬼方易的双重担保,妇纹也不好再逼,只得点下头去。
她提出要刚才那一队戍卫保护府邸,鬼方易自无不可,另赏了左骨都一些人,把那个叫大熊的十夫长留了下来。
人散得很快,木头和石头默默收拾起室内细软,准备搬迁。
妇纹看着这一地狼藉,心中百味杂陈:夫君刚走就有人来寻衅滋事,还不知道他在前线如何了。这一趟潜入鬼方实在凶险,自己什么也功劳也不求,但望夫君千万要平安无事才好。
若是夫君出事了呢?
这念头一出来,妇纹心中便是一沉。即使那样,自己也要保住这些人的命。妇纹知道,她得自己做打算了。
曾被流放、囚禁经年,她再也不愿坐等别人来救了。妇纹深吸一口气,叫了大熊进来。
西边的红晕渐渐散尽了。太阳早不见了踪迹,天上一层一层的刷上灰色,越来越深。直到这灰色把天地连接在一起的时候,姬亶才匆匆赶了回来。
和他一起回来的不止蓝山,还有个不速之客。
大门和土墙已经坍塌一半。姬亶疾步赶进来,院里寂寂无声,只有妇纹守着一簇篝火坐在树下。
“这……纹夫人,这怎么了?”
妇纹笑了笑,越过姬亶,把目光投降他身后的那个人:“巫华大人,你来了。”
带着面具的巫鸩点点头,环视着这一地的残破痕迹。姬亶赶紧解释:“夫人,她其实……”
巫鸩拉住他,沉默地摇了摇头。妇纹走向她,言辞恳切:“巫华大人,我夫君与你可能有些误会。但他临走前交代幽去寻你,想来您能帮上忙。”
她双手捧出十朋贝,眼中波动着盈盈水光:“幽被鬼方易抓走了,我想请您救出他来。”
一朋贝十枚,放在大邑商可做一只小铜鼎。十朋已经是非常庞大的数目了。巫鸩没有接,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夫人,这里是鬼方。求人的话,牛羊比贝管用。”
她用的还是那嘶哑嗓音,这是明显不想让妇纹认出她来。
姬亶夹在两个“小王妇”中间,说什么都不对,尴尬得脚指头直抠地面。他悄没声息地往后退去,叫着蓝山一起去和门口那黑熊似的汉子说话。
那汉子和蓝山很对脾气,俩人掰了几下腕子就成了朋友。
原来这个大熊原本是左骨都手下的十夫长。鬼方各级之间的管理和大邑商有些像,各个等级的管理者要定期向上级缴纳牛羊,不想给的可以用当差抵。也就是来府上做个亲兵戍卫啥的。
大熊手下的十户牧民去年落下的牛羊崽子不多,实在拿不出多余的上缴。他只好领着人来当差,没成想来的第二天就和幽打了一架。
“真没想到啊,长那么好看一张脸,居然那么能打!”大熊伸着脸指给他俩看颧骨,火把的照耀下,那上面有一块淤青。
“咱居然打不过他!那咱服啊!他去跟左骨都借人,我一听,第一个要求跟着来。在哪当差不是当?跟着他还能捞到架打,今个儿俺们都过了瘾了。”
大熊把下午的事讲了一遍,说族长让幽认个错就回来。
蓝山还觉不出来,姬亶却是出了一头汗:那鬼方易是个好男色的,幽落在他手里还有个好?
这不行。姬亶想去找巫鸩,刚一转身,巫鸩自己走出来了。
“幽……”
巫鸩挥手止住他:“你们赶紧把这收拾干净,别剩下什么给赤鬼人发现端倪——厉夫人不是善茬。我去大殿找鬼方易。”
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了,夜晚终于全然降临。
百里之外,正在与左谷囊趁着火光查看牛皮地图的弃忽然心中一跳,没有来得有点憋闷。
他仰面看着天幕,第一颗星星已经蹦了出来。弃望着星星底下,上城的方向心中默念道:“不知他们怎样了。”
一转念,他想到了巫鸩,心中立刻踏实不少。有小鸩照应,不会有事的。
弃如是想着,重新把注意力投向那张地图。
沚邑,明天就到了。
再有一天,鬼方易也该与百族立盟了。天帝庇佑,万望自己和巫鸩分在两处也能一切顺遂。
第47章 首战
翌日下午,弃终于到了沚邑。
已是入秋,天气耿直得可爱,一切冷热都以太阳为分界线。人在阳光底下能热晕过去,浑身上下滋滋直冒油,可要是天上来一朵云,或者钻到个树荫底下,那就是另一重世界了,凉爽惬意。
游牧族裔是不在意太阳的,三千多赤鬼骑士声势浩大地进了驻扎地,相熟的族人之间嘻嘻哈哈地打着招呼,驻地里顿时人欢马叫,一片褐色脸孔咧嘴呲牙呼朋唤友,每张脸上都是汗蒙上的反光。
屠四的手搭在眉毛顶上,眯缝着眼骂道:“这些人是什么生的?也不怕晒!”
没人理他。雀巢正瞪着眼辨认地形,弃看着这到处涌动的人直皱眉:怎么这么乱?
相比商军的严明有序,眼前这些人简直就是一群野兽。
纪律根本没有,所有人都由着自己方便选地方拴马安歇。这处驻地在沚邑西南一处凹地。背靠山坡,坡上有林,因了这片林子,大部分赤鬼人干脆连帐篷都不支,寻处树荫一躺就歇了。
这样的好处就是整体机动性强。战事一开,全体闻声即走,集结和撤退都极其迅速,全无后顾之忧。光这一点,商军就无法相比。
蓝天上飘来一朵歪七八扭的云,地上走来一个呲牙咧嘴的人——是个千夫长。弃认得他,完全是因为长相。
这千夫长名儿不错,叫峰,山峰的峰。可那长相一点都不雄伟,俩三角眼向下撇,一张大嘴向上撩,中间夹着个扭扭捏捏的鼻子,似乎不知道该不该存在一样。头发也不知怎的闹别扭,干脆一根不长。挺大一脑袋晒得黝黑,其他人笑他就算是山也是个没毛的秃峰。
秃峰朝着弃殷勤一礼:“右骨都,鬼牙找您。”
鬼牙就是右谷囊。
这人也是个传奇。弃也是昨天才知道,鬼牙出身卑贱,父母都是普通牧民。他四岁那年,家里多添了个弟弟,牛羊却遇到了了瘟疫死了好多。父亲交不上羊羔,只好送他去上城族长那里做奴隶。就是在那一年,他认识了还是个孩子的鬼方易,从此便一路跟随。
鬼方易为他取名为牙。多少年后,他骇人的武力和彪悍传遍鬼方,立下无数奇功。鬼方易奖给他一个无上的荣誉——在私名前加以族名,鬼牙。
他也真对得起这个名,俨然就是鬼方易的獠牙:冲在最前面,为主子撕碎一切障碍。
鬼牙是有帐篷的,他永远守着许多秘密。弃走进来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五、六个人,几个熟面孔是一路跟来的千夫长和百夫长,还有两个眼生。
众人给弃挪了个地儿,一起席地而坐。鬼牙的视线一直黏在地上那盘沙子上,一只手随意往左一晃:“右骨都。”再往右一摇:“鼓、角,黄鬼部千夫长。”
原来是黄鬼部一直在围困沚邑。弃颔首:“弃。”
鼓、角二人侧目打量他,从上到下看一遍,末了鼻子里喷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哼。弃也不理会,鬼牙一来就召集骨干开会,难道是立刻就要开打么?
果然,鬼牙抬起头看定他,圆眼完全睁开:“右骨都,你忽登高位,九宗众人对你都不熟悉。你若不能立下威信让人敬佩,日后在族中就难行走了。如今正有个机会:探马回报,望乘正在沚邑西边巡防,所带殷兵不过一旅。给你一千人去,去打一仗漂亮的给这些人看看。”
赤鬼部的千夫和百夫没说话,黄鬼部那俩倒是出声附和:“是啊,也让我们开开眼,看看赤鬼右骨都是不是比咱黄鬼人会打仗。”
弃置若罔闻,对鬼牙道:“弃先谢过右谷囊的关照,不过对方只有一旅,咱们何必以两倍弹压?给我三个百夫长,三百人足矣。”
众人瞋目,鼓第一个没忍住,大声叫道:“右骨都你先别逞能,对面可是望乘!那个煞神这半年来折了我们黄鬼部多少人马!你是不知道他的厉害!威风好装,就怕直着出去,躺着回来!”
弃还是不理他,只细细看着那沙盘。
其他人不干了,赤鬼部的千夫百夫们虽然也对弃这办法充满了怀疑,但毕竟不高兴自家右骨都被个黄鬼人奚落,遂一边倒的支持弃。
其中秃峰最积极,他一拍胸脯,自愿请命让弃从自己手下抽调人。弃知道这秃山是个嘴大话多的,有他做见证正好,便一点他:“那就劳烦峰千夫和我一起走这一趟吧。”
这就算敲定了,鬼牙一眼扫过去,帐里安静了。弃点着那沙盘问了他几句之后,便带着秃峰出帐而去。
俩人一出去,其他人都看着鬼牙。角试探道:“鬼牙大人,这右骨都……是不是傻?”
正事说完,鬼牙的圆眼耷拉下一半来。他起身一整腰带,铜刀铜片叮当乱响:“走,一起看看去。”
根据探马的回报,望乘如今正在沚邑西边一处小村邑里呆着,也不知他去那干嘛。那村邑只有十几户人家,守着一大片耕地过活。附近地势平坦,河沟环田流淌,车马通行无碍。
鬼牙带着众人登上稍远处一座土坡观战。这里地势隐蔽,前有水流,只能藏人窥伺,没法屯兵突袭。人们各自站定,间或说上几句话。
若说刚才在帐篷里还有人支持弃的话,现在看了那小邑外面列阵整齐的战车和步兵,甭管是谁,都觉得弃这回要吃大亏。
黄鬼倆千夫等着看好戏,赤鬼千夫们忍不住了,偷偷跟鬼牙请示,要不再派倆百夫去吧?三百对五百,殷人还有战车,咱肯定吃亏啊。
鬼牙的眼缝里寒光一斜,立刻没人再提意见了。
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弃出来。鬼牙叫人去问问怎么回事,一会儿回报说:右骨都正在做准备,马上就可以进攻了。
至于准备什么,来人挠着头说不出来。鬼牙的两眉毛愈发纠缠,怒气蹭蹭上升:望乘可是鬼方的心头大患,如今他只有一旅在侧,趁这机会要是不能重创一下,错过战机就太可惜了。
要不是鬼方易有话,让他先试探一下弃的实力,鬼牙早就自己带人杀过去了。弃还要准备,到底有啥可准备的?点齐人数,上马就走,这有什么可准备的?
又等了一会儿,众人开始不耐烦的时候,终于有人发现了己方有了动静。鼓跳着脚指着下面:“快看!”
就见一群未套缰绳的马儿跟着一匹大黄马直奔着殷兵冲去。除了头马背上骑着个瘦子之外,其他马背上均无骑士。马群踏地而来,烟尘滚滚,震天动地。
这么大群马冲过来,殷人阵营立刻鸣鼓示警。
望乘的师团采取的是商军普遍配置,四个步兵组环绕在战车四面,这样一个个小方阵聚合在一起,能最大限度把步兵和车兵结合起来。
但这阵型对抗的是人,持戈的步兵在前,是为拒敌人。如今来的是马,步兵们傻了眼。上百匹马一起冲过来,那么多大蹄子踩踏过来,谁沾上都得被踩死。步兵们实在扛不住这压力,纷纷后撤。原本整齐划一的队伍立刻乱了一半。
观战的鬼方众人不知谁叹了一声:“高。”另一个声音嘟囔:“先别高兴,殷人只是乱,可还没散。”
短暂的晃乱中,一个头戴金灿灿铜胄的汉子从邑子中冲了出来,是望乘。他和一个亲兵跳上头车,也不见如何慌张,那亲兵便咚咚咚擂起了牛皮战鼓。
鼓声激昂不断,步兵们立即后撤,十辆战车推至前面连成一道防御弧。步兵射手跑步换防,排列成行躲在两车之间向着马群挽弓搭箭。只要马群进了射程,箭雨就会立时倾泻而出。
但马群并没有上前送死的意思。
骑着头马的瘦子一抖缰绳,大黄马踩着边儿折返回头,瘦子不知吹了种什么乐器,吱吱刺耳,马群仿佛得了令一般,左右分开,在殷人的防御弧外面来回奔驰跑跳。直搅得阵前烟尘动地,黄沙漫漫,啥也看不清楚。
鬼牙的眼睛睁大了一点,下巴点着正驱赶群马的瘦子:“那是谁?”
众千长使劲分辨,纷纷摇头,以前怎么没见过这么会训马的好手?
不怪他们不认得,那个瘦子是雀巢。
他受了弃的指示,正一边吹着树哨操纵马群,一边不断回头看着后方。纷乱之中,雀巢一眼望见屠四背插着一杆赤色小旗骑马冲来,哨声立刻变调,马群左右分开回撤,让出中间一条大道。
屠四带着两百骑士直扑过来,众人全都用麻布围住口鼻,漫天烟尘中,众骑士安然穿过。
下一步就是对方步兵了。屠四在马上大喝一声:“击!”全体骑士一起横起长杵,只要冲进步兵营中,靠着高速行进的马匹冲击力,这些个钝头的长杵便能横扫步兵。
可是望乘的反应也很快。早在他听到口哨声变了的时候便有了机变,屠四冲过来这一会儿的功夫,望乘便用鼓声控制着步兵向后收,战车向前急推。如此一来,骑兵撞上的就是沉重的战车,根本无法对步兵造成打击。
果然,赤鬼骑士冲过烟尘便傻了眼,眼前不是任人宰割的步兵,而是装备精良的战车!这下人人发慌,纷纷开始勒马,望乘冷笑一声,命令放箭。
鼓声刚敲一声,屠四身边忽然冲出一人。
是弃。
第48章 战俘
背着旗子的屠四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不管殷人还是赤鬼人都只顾盯着那杆旗。所以弃拍马跃出的时候,几乎没人注意到。
弃一直不显山不露水,为的是能悄悄靠近望乘的头车。不料望乘用兵果断,情势突变,弃便纵马折冲,一面从马背上拔出一杆玄色旗子插在背上。
众骑士一见此旗,冲在前排的立刻勒马向两侧跑,边跑边收杵换弓。而后面的趁这时间已经换好了弓箭,箭雨一波波飞向战车,他们也不恋战,射完就走,后面的补上来继续射。
于是,在望乘的鼓声还没敲完之前,赤鬼人已经射出了一波箭雨。不少箭落在战车后面,殷人步兵屡有中箭的。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双方形式居然又来了次逆转。望乘啐了一口,命令战车向前推进,碾碎骑兵。
战车能远射能近战,若是数目可观连接成阵,散骑还真没办法。
但今天这一群赤鬼人不知怎么的,约好了似的结队绕着战车走。只要绕过去便追着步兵杀,战车们来回奔袭救援,跟哄苍蝇似的疲惫不堪。望乘只带了十辆战车,一起进攻就无法顾及步兵。赤鬼人散开折冲,步兵阵营频频传来哀嚎。
望乘踏在头车上极目四望,一眼便看见了遮着半拉脸的屠四。他站在马上大声吆喝着什么,背后那杆赤色旗子嚣张地扑闪着,特别惹眼。再找另一杆玄色旗,却是看不见了。
“找死!”望乘挽弓瞄准了屠四。他的箭法超群,射击姿势堪称模版,小臂向上,前臂肌肉绷到极致,弓弦弯如满月,箭镞刚一瞄准,勾弦的大拇指便要松开。
“师长!小心!”
一个黑影同着这尖叫声一起出现,望乘眼前一花,天地都掉了个儿。
原来是一匹马突然从侧面冲来,快接近战车的时候,马背上的骑士纵身一跃,飞上战车将望乘按倒。弓箭甩在一边,俩人从车厢后面径直滚了下去。
头车上的御者和车右大惊,奈何战车掉头不易,只得连声高呼快救师长。步兵们蜂拥而至,骑兵们纵马阻挡。那俩人抱在一起连滚带打,消失在烟尘中。
矮坡上面观战的人们沸腾了,赤鬼部的千夫百夫们哇哇大叫,黄鬼部那俩千夫也惊得连连跳脚。
望乘,被右骨都擒住了?!!
那个把土方打得远走西部的望乘,被抓住了?!
右骨都勇武!!河伯庇佑!!天盛鬼方!!
就连鬼牙也露出了点喜色,两只眼睛瞪的老大,死死盯着战场:“人呢?右骨都呢?”
族长眼光果然毒辣,这马羌人配得上我赤鬼右骨都的高位!鬼牙面色不甚起波澜,心中可是对弃的印象有了彻底的改观。就光马群骚扰、分兵变阵这两招真是不错,回头得和他好好切磋琢磨一番。
还是看不见那俩人,鬼牙有点着急了:这么好一员猛将,可不能被望乘弄死啊。
“派一队人冲上去,把右骨都抢回来!”
没等人走,黄鬼角指着战场叫了起来:“在那里!在那里!右骨都没事!”
果然,烟尘稍散,两个手持长戈的人正打在一处。鬼牙仔细分辨,其中那个子略高的可不就是弃。
那另一个当然是望乘。
俩人插招换式,两柄长戈抡得一片白光闪烁。殷兵和赤鬼人都不敢上前,只好围在四周各自砍杀,想要为自家将领杀出一条路来。望乘和弃且打且走,一路向邑子方向退。
“不好,望乘想跑。”黄鬼角大叫。
果然,望乘虚晃一戈,弃回臂一击,那戈竟飞了出去。而望乘理也不理,猛的转身拉住一辆驶过身边的战车,使劲一扽跳了上去。弃扔了铜戈紧跑两步,一把拽住车厢后栏,蜷着身子拼命往上爬。
“好!不对!右骨都……快下来!”
观战众人还没叹完,又齐刷刷惊叫起来。
原来那马车一路向着商军中军奔去,一旦进了战车包围圈里,右骨都肯定被俘!
鬼牙真急了,急令三个千夫一起上去增援,务必把弃救出来!
那一边,弃终于爬上了战车。除了望乘,车上就只有一个御者。御者埋头催马,弃与望乘再次扭在一处。
眼看就要冲进战车阵营中,那御者不知怎的空出一只手回肘给了弃一下,正中左脸。弃吃痛,望乘趁机向上一突,翻身从车上滚了下去。弃大吼一声,一拳砸倒了御者,夺过缰绳连拽带扯,生生把四匹战马扯得转了向,朝赤鬼人这边驶来。
赤鬼人欢呼雀跃,屠四一见弃已归来,两指头环成个圈放在嘴里连连吹哨。赤鬼人一起掉头,退潮一样奔了回来。只留下殷人那些战车守着伤兵断戈待在战场上。
要是在大邑商,这样的结果可不算赢。但在鬼方,这结果就已经非常不错了。
参战的二百多赤鬼人只有几个受了轻伤,马匹也没损失,大多数人还顺手抢了些矛戈。最可喜的是,弃还赚了一辆战车回来。
弃在欢呼声中跳下战车时,就知道这一关已经过了。鬼牙带着众人一起来迎他,之前的冷漠一扫而光,言辞里都是相见恨晚的钦佩。
“族长好眼力,得你相助,鬼方倾覆大商指日可待!”鬼牙抓住弃的手向天高举,大声喊道:“赤鬼部右骨都,弃!”
“弃!弃!弃!”
“河伯庇佑!鬼方荣昌!”
“河伯庇佑!鬼方荣昌!”
欢呼声响彻山谷,所有人欢呼雀跃。千夫百夫们簇拥着弃和鬼牙,想要听右骨都讲讲他下午那鬼魅般的用兵方法。
“说穿了也没有什么。战场和单人独打不一样,个人再勇武也无法取胜。今天这一站,我只是善于用人。”弃招招手,雀巢和屠四分开众人走上前来。
屠四见惯了这场面,满不在乎地挺胸站着。雀巢却是没被这么多大人物关注过,手脚都没地方放了。
他正要往后缩,弃伸手扯过他来:“这位叫巢,善训动物。刚才吹哨御马的就是他。另一位,老四,他的能耐你们都看见了,没别的,就是干!”
大家哄然,非要让雀巢传授一下是怎么御马的。
雀巢躲不过,摸了个半掌长的小树管儿来,咽了咽口水道:“也……也没什么,就是用这哨。哦,最好是柳树,杨树也可以,枝条不能太老也不能太嫩,捻掉里面的……”
有人冲了进来打断了雀巢的柳笛制作讲座。秃峰分开众人闯进来,大声道:“回右谷囊、右骨都,战车上还有个商人俘虏!”
啊?弃也惊了,没注意啊。刚才明明和望乘说得清清楚楚,我眼看着他跳下车的啊。不是他,那会是谁?
鬼牙一挥手:“杀了。”
“右谷囊,是个女俘虏。”秃峰笑得很猥琐。
女的?弃更摸不着头脑了。
待到把人压上来,这女人身量结实,穿着商军车兵的白衣和竹甲。铜胄已经被揪了下来,一头不长的黑发挽成个独辫。弃从那竹甲身上人出,这就是刚才那个御者。
八成是刚才把她扔下车,这倒霉孩子又爬上来了。
等秃峰把她的脸仰起来,那副桀骜的眉眼无比熟悉,弃心中一惊,怎么是阿犬??
阿犬是他刚进北土时,在一个小邑里为妇好选的侍女。到了下危以后也是一直伺候在妇好身边,她怎么会在这里?难道好娘也在这里??
不容弃多想,阿犬已经看见了他。她的目光陡然一亮,可马上又转过头去,对着按住她的秃峰呲牙。
“年纪倒轻,杀了可惜。”鬼牙没什么兴趣,一挥手:“秃峰,赏你了。怎么用都随你。”
“好嘞!”秃峰高兴得倆嘴叉子直翻上耳朵,这么嫩的女人,今儿晚上用够了再赏给手下人。嘿嘿,跟着右骨都就是有好处。秃峰暗暗钦佩自己选人的眼光好。
不过他高兴了半截。弃一个眼色甩过去,屠四说话了:“右谷囊,这不合适吧?”
鬼牙看着他,鬼牙对有实力的人总是很有耐心。
“这是我们右骨都抓回来的,该是归他吧。”
鬼牙笑了,揶揄地瞄了弃一眼:“但是出发之前,右骨都跟我说,他的夫人比较小性。我是不想让他回去再没法解释。”
众人都乐了,原来右骨都还惧内呢?
屠四一本正经:“那他不要,也得给我呀。咱今天也卖了力气的。”
也是。鬼牙点点头,拉着弃回了帐篷。屠四伸手拨拉开秃峰,提溜着阿犬拖走了。秃峰眼巴巴地看着,嘴巴又撇了下来。
夜幕降临,弃终于被鬼牙放了回来。他急匆匆地奔回自己的帐篷,得赶紧回去问问阿犬,是不是妇好出了什么事。
ps:不知不觉已经码了70万字。真的感慨,不容易。
2月开这本书的时候真没想到能写到这里,因为做的功课其实只到亳邑为止,后面的压根就没想过要写。
更重要的是,其实我的存稿只有30万字左右,从30万字之后,每天的更新就都是现写现发的。
每天一更,2000到3000字。这在我之前看起来绝对做不到,如今也能勉强完成,真的是离不开大家的支持。是你们的推荐票和评论让我知道了自己不是在单机。谢谢你们,没有你们就没有这本书。
70万字了,再次感谢。谢谢各位读者能喜欢这个故事,谢谢!
明天休息一天,周日继续。
祝大家周末快乐。
第49章 阿犬
妇好的侍女突然来到沚邑。这扰乱了弃的打算,他有些紧张:是不是下危出了什么事?莫非妇好也来了?
好容易从鬼牙那里脱身,弃匆匆赶回帐蓬想找阿犬问个究竟。不料帐篷里空无一人。屠四和阿犬都不在,就连雀巢也不见踪迹。
什么情况?弃围着帐篷绕了一圈,夜色笼罩天地,一片草虫鸣叫和风声,就是没人声。
鬼方人行军机动,一入夜,人人拴马就地安卧。偌大营地,就只有鬼牙和弃俩人有顶帐篷遮蔽。弃特意把帐篷安排在一处稍高的土丘上,为的是四面的动静都能兼顾。可如今帐篷周围一点动静也没,那仨人呢?
弃圈起手指吹了声口哨,忽忽悠悠高低错落。哨声未落,雀巢第一个从土丘后面的树林里滚了出来,满头满身的树叶,爬起来直揉胳膊。
“老四和那丫头呢?”
雀巢吸溜着冷气,半张脸想哭,半张脸要笑:“她咬我,跑了。四哥去撵。”
弃拔腿就往树丛里蹦,老四不认得阿犬,他那狗脾气一犯别把人给打死喽!
雀巢想说您别管了一会儿就回来,可刚伸出手去,弃已经跑得不见人了。他只得缩回手,看着胳膊上的黑紫牙印继续吸溜气儿。
果然,没一会儿,仨人就从林子里出来了。走在前头的是阿犬,小脸昂得老高,俩胳膊甩得特有劲。俩男人蔫头搭脑跟在后面,活像是她的俘虏。
弃还好,走在后头是在憋笑。屠四则是气急败坏,浑身都在打摆子,不知是气的还吓的。
这会儿的屠四已经完全看不出白天战场的勇猛了,身上乱七八糟,就垮裤是完好的,上衣简直就成了碎片。他半边身子都露在外头,从肩膀到胳膊一溜儿下来好几个牙印子,有仨正在悠悠地往外渗血。
“这哪是个女人!就是只狗!!”屠四说啥也不进帐篷了,生怕阿犬再咬他。
弃瞪他一眼:“怂样!她是你的俘虏,你跑了算怎么回事?进来!”
帐篷稍远处燃起了一小堆篝火,雀巢拢着火为他们放哨。夜色渐浓,营地里鬼方人的喧嚣声渐渐消失。阿犬双手按膝,坐得规规矩矩地看着弃。这乖巧样儿一点也看不出刚才手撕了弃的得力大将。
“小王,您走了之后下危发生不少事。”
弃止住她,先问了那个最关心的问题:“好娘来了么?”
没有,妇好还在下危。但是子载来了,她是被妇好派来侍奉子载的。
“子载大人是为了您和妇好大人才被撵到这里的。”阿犬嘴巴一撇,也不知是对谁不满意。
原来弃离开之后,子载遍寻不到踪迹,便天天向昭王要求追随兄长,要么就请求上阵杀敌。被拒绝以后,子载一气之下,便自己带着一支旅在天天下危附近转悠,想打一场漂亮的歼灭战给父亲看看。
可是鬼方人哪是那么好打的?
有一次子载遭遇了一小支鬼方散骑,结果整整一旅被人杀得只剩下一半才将将险胜。妇好恼他年轻气盛不服管教,打了三十棍之后,下令子载降为步兵行长,归在望乘手下驻守沚邑去了。
商人治军一向以严苛闻名,就算是王子,不服将令私自出战也是要挨打的。妇好虽是师长,可到底担心儿子,偷偷把阿犬派了过来。
这小邑里有个老巫擅长治外伤,子载便被安排在这里治疗棍伤。望乘今天是来探望的,哪知道遇见了弃。
原来如此。
弃沉默着。幼弟就在附近疗伤,可他却不能去探望。子载这孩子一直就这么天真,从不相信世间险恶。弃很无奈,如今只能寄希望于望乘了,但愿他能将子载引开,别让兄弟二人相遇。他不想让幼弟过早地领略尔虞我诈。
对子载,阿犬似乎有不同看法。
“我觉得子载大人挺傻的。大王和妇好大人很明显是在保护他,可他一点不领情,非要等闯了祸才乖。就那两下棍伤,趴几天不敷药也能好,哪里需要人伺候。”
阿犬盯住弃,双眼熠熠放光:“下午我就认出您了。我知道您是受命潜入鬼方的,把我留下来吧,我能帮忙——伺候小孩太没意思了。”
这野丫头,她还挑上了。屠四远远叫道:“胆子不小!你什么身份啊,还敢对王子出言不逊!再说,你要不想走,刚才跑啥?”
“战火一起,身份管什么用?王子众人都是一条命,该死的谁也跑不了!我刚才要去找小王,谁让你拦我?我又不认识你!不咬你咬谁!”
“你!”
阿犬咧开嘴,白森森的牙齿对着他。屠四蹦起来,嘟囔着自己不打小孩,一面想往后退。
弃叫住他,对阿犬示意道:“第一,在此地绝不许再提小王两个字。第二,你是这位旅泗的战俘,你得跟在他身边伺候。”
“我不要!”
“不干!”
“那你就回去照顾子载,趁夜快走。我在这里每一步都得计划周旋,多一个人就得多一份谋划,我没有那个时间。”弃摊手,他只想赶紧把这颗火炭扔远点。
阿犬蹦起来,捏着拳头气鼓鼓地瞪着他俩。弃神情坚定,屠四满脸不情愿。少女一双眼睛扑棱了半天,突然道:“下午那个男的,那个长了一双夜鸮眼睛的那个,他是不是个头儿?”
那是鬼牙。
弃不置可否,屠四替他答道:“是,那可是个大大的头儿。”
“好。那我帮你杀了他!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弃终于笑了:“我就知道你没那么简单。什么不想伺候子载,都是借口。说吧,你要什么?”
阿犬垂下头,俩手搓着上衣,半晌道:“我想要三哥回家。”
两个汉子闻言一愣。屠四是不知道,弃则立刻就明白了。
当时他途径阿犬家时,她们那个小邑已经被商军连续的登人给抽得没了男人。阿犬家里三个哥哥,两个战死了,就剩下一个三哥在师般军中服役。
在下危时,阿犬找到了三哥。她这才得知,大哥二哥早就死在了鬼方人的马蹄下。
“我大哥身中十几箭,伤口溃烂而死。二哥被鬼方人纵马踩断手脚,生生疼死的。我家就剩下三哥一个男娃了,他得活着回去,我娘哭得眼睛都瞎了。”
阿犬眼中一闪一闪,可并无泪水滑落。
“子载大人不过是一点点淤青,有什么好伺候的!”
“大胆!”弃低声喝道。
扑通一声,阿犬跪了下来。但她是不服气的,昂着头,身板挺得笔直。弃看着她,许久没有做声。
若是放在十年前,就凭这丫头对王子如此不恭,弃就会让人砍掉她的一只脚。但是这十年里,弃从高高在上的小王沦为羌奴、逃犯,经过了那么多事之后,他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不识人间诸苦的小王。
弃转过身去,声音冰冷:“我从不要挟人,也用不着你替我做事。你回去吧,告诉望乘,就说我的话,让他去把你三哥要出来,放他回家。”
阿犬不可置信地看着弃,眼睛瞪得老大。屠四一跺脚:“还不快走!回去救你哥哥去!”
见小王是认真的,阿犬喜极,猛地趴在地上对着弃磕了三个响亮的头,然后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弃想了想,对屠四交待:“让雀巢送她出去,别被人看见。到了明天有人问起,你就说杀了。”
万分不情愿的雀巢带着阿犬走远了。
星星一个个升了起来,帐内憋闷得睡不下去。弃索性出来和屠四躺在一处,俩人躺在树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不多时就睡着了。
弃太累了,加上心里有事,整夜都在梦见巫鸩。毕竟第二天上城就要举行百族立盟,不知道巫鸩一个人能不能应付得了。
夜深了,驻地唯二的两个帐篷里。一个睡得悄无声息,另一个则忽然闹腾了一阵,快到天亮,又渐渐安静下来。
第50章 鬼牙
一直到东方天际泛起了青白,雀巢才撞撞跌跌地跑了回来。
他还没跑上土丘,屠四就醒了,多年流亡生涯使他从不能安心睡沉。雀巢刚一露头就被他揪到一边:“咋?跑这么急?”
雀巢跑得一脸一身汗,厚嘴片子张着,呼哧呼哧喘半天撺不出一句整话来。屠四回头看了看,见弃还没醒,便拉着他走得更远一点。
“阿犬呢?送回去了?被人发现了?”
雀巢先拨浪脑袋,接着猛点几下,最后一把抓住屠四,拖着哭腔道:“快叫醒小王,阿犬她……她冲进鬼牙的帐篷里去了!!”
啥?!
弃还是被叫醒了。他一边搓着脸一边叫雀巢别着急,慢慢说。
原来阿犬一开始是老老实实跟着雀巢走的,一路上也很老实,只是时不时问一句鬼方的事。雀巢挑了些重点讲给她听,比如鬼牙的身份、此地屯兵的鬼方宗族等等。
等俩人绕过树丛到了一处小河边的时候,阿犬突然不走了,非要回来找鬼牙去。雀巢不同意,她也不多话,一挽袖子动起手来,撕巴了几下,转身沿着原路跑了回来。
雀巢生怕这小祖宗把鬼方人吵醒了,也不敢叫,只能闷头撵。这阿犬一进了营地就开始绕圈,雀巢跟在后面抓,好多鬼方人都被吵醒了,支起脑袋看这俩人追逃。
“然后,阿犬就奔着鬼牙的帐篷去了,一边跑还一边大喊救命。说我强要她。”
雀巢老脸通红眼角挂泪,褶子里都是委屈:“我?我强要她?活这么大,狗都没咬过我,就被她一个咬过,那泼丫头白给我也不敢收啊!”
没人笑。
弃不说话,屠四催促:“知道你不敢,然后呢?”
“她就冲鬼牙去了。”
鬼牙帐篷外面是有戍卫的。可大半夜,几个血气方刚的汉子忽然看见一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姑娘跑过来,浑身衣衫不整,后面还撵着个样貌猥琐的男人,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先拦男人,救下小姑娘再说。
雀巢就这么被他们拦住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鬼牙走出来,阿犬冲过去。鬼牙一开始是想动手的,也不知阿犬喊了句什么,他那举起来的手居然没打下去,而是轻轻放下,按在了阿犬肩上。
阿犬指着雀巢,怒气冲冲连说带比划。鬼牙大概是认出了雀巢是那个白天训御群马的人,便没多说:“这女奴我要了。改日还你十个。”
然后就带着阿犬进了帐篷。
“完啦?”屠四瞪着他
“完了。”雀巢哭丧着脸。
有戍卫在,雀巢靠近不得,只好蔫头搭脑地跑回来跑信。
这丫头!弃懊悔地想,自己怎么老是遇到犟丫头?巫鸩如是,妇纹如是,现在来了个侍女也这样。
可是那俩惹不起的主儿,好歹一个本事高,另一个性子强。这个阿犬算怎么回事?小小年纪,直眉瞪眼就愣奔敌人主帐去杀人。弃腹诽着,果然是好娘教出来的侍女,说动手就动手。
其实说到底还是因为年轻。阿犬出身低微,年纪又小,活到如今,打骂劳累都能扛,反而一点都受不得别人待她好。
一听到弃说放了她哥哥,阿犬就懵了。以她的人生经验,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弃这么做的理由。思来忖去,阿犬觉得不能欠小王的情,只有杀了鬼牙才能回报这天大的恩惠。
弃当然不知道阿犬的心思。可甭管为什么,她已经去了,弃能做的只有接下来如何应对。
他反复忖着,不管阿犬得手与否,鬼牙是死是伤,于自己都是好事。他可以顺利接过手掌控沚邑的五千多鬼方骑兵,那时再和望乘暗通款曲,配合着打几场,就能顺利把鬼方的主力从下危引到这里。
只要能暂解下危之围,给昭王留下足够的时间去调兵,鬼方便是联合百族也无望覆商!
但愿阿犬能得手吧,鬼牙一死,后面的事就好办了。弃眺让雀巢歇一会儿去,自己和屠四悄悄备好短刀弓箭。只等鬼牙的帐篷一旦有异动,俩人立刻就能冲过去掌控局面。
等着等着,天幕淡了下去,山背后渐渐泛红。最后,一轮鲜嫩的红日蹦出山间,鬼牙那边依旧没有动静。
游牧民族起得早,营地里渐渐人头攒动,四处都是汲水遛马的人。弃实在等不下去了,吩咐屠四和雀巢看加,自个奔了鬼牙的帐篷去。
经了昨天一战,戍卫们态度恭敬许多。一个亲兵跑着去替他通报,可也只是立在门帘外面冲里面说话。弃凝神听着,里面一点声音也无。可是没一会儿,门帘一挑,鬼牙走了出来。
一夜过去,鬼牙眼睛底下多了一块青色,整个人却是精神得很,丝毫没有受伤的样子。不知为何,弃总觉得今天的鬼牙有点不太一样。
这两天接触下来,鬼牙永远是懒洋洋耷拉个眼,除了打仗射猎的时候有点热乎气,其他时间都是一副石刻模样。可现在,他的脸上居然有一丝不自在。
也不只脸上,他匆忙只穿了个圆领深衣,露出来的一截膀子上赫然半拉黑紫牙印。
弃盯着那牙印看,鬼牙咳嗽了一声,拽一下深衣:“这么早?”
“是有事想来与您商量。”弃笑眯眯地迈步往里走:“站着腿酸,进去坐着说呗,再让人给送两碗热马奶来。”
长臂一展,鬼牙挡住了他。
这一伸,好,膀子上还有俩紫印。鬼牙也不看他:“里面有人。”
“谁啊?”
鬼牙瞪着他,弃报以真诚的困惑目光。鬼牙眯起眼:“右骨都,你到底来干嘛?有话直说。”
我来看看你死没死。
弃面色不改,语气诚恳:“右谷囊,今日族长要举行立盟大典。这本该是我的责任,况且我马羌也是百族之一,可如今我无法参加,深为憾事。这不么,一夜没睡好,干脆来找你打听打听这立盟大典有啥热闹不?参加不了,听听也算过了瘾。”
原来是这事。鬼牙斜眼睥他,一脸你看我很闲么的神情,半晌才蹦出一句:“我不爱这种热闹事,右骨都问错人了。”
“那行,我找秃峰问问去。”弃还是笑:“那今日打算如何?何时再攻沚邑?”
“大食过后,唤众人来议事。今日得先把黄鬼部那俩千夫打发走。”
弃答应着离去。走出几步远,一直站着没动的鬼牙叫住了他,弃回头,:“右骨都,昨天你抓那个俘虏,我留下了。”
什么意思?弃看着他。
“就是昨天老四要走那个。跟他说一声,我拿十匹马、十个女奴跟他换。”
“右谷囊莫说笑,一个俘虏而已,给你也就给你了,哪里用得了这么多换物儿?我做主给你了,一根马毛都不要你的。”
鬼牙坚持要给,弃笑着揶揄道:“我可提醒你,那丫头是商军里的车兵御者,那可是匹烈马,你确定你要留下她?”
“什么烈马,顶多是条烈狗!”鬼牙嗤之以鼻:“商人?商王妇到了我手里也只能跪下听话!”
就怕你连商王妇的侍女都搞不定……弃瞥了一眼那几个牙印,默默走了。
终于打发走了,鬼牙吸了口气,转身撩帘进帐。
刚踏进去一只脚,一道人影就扑了过来,冲着鬼牙的面门就是一拳:“我杀了你!你才是女奴!让我跪下,想的美!”
鬼牙身子都不动,随手一抓再一扽,一个光溜溜的人就被他勒住胳膊按在席上。
“怎么还不穿上衣服?”
他皱眉看着身下,少女乌黑的头发垂下来,披散在胸前。少女挣扎几下,一口咬在鬼牙腕子上,死死咬住不肯松嘴。
鬼牙疼得直皱眉,空出一手在那小脑袋顶上比划了几下,最后也没拍下去。
少女等了半天,嘴都咬酸了也不见对方打下来,便慢慢松开嘴,瞪眼看着他。鬼牙甩甩手,哼了一声:“解恨了?”
阿犬又要扑。鬼牙啧了一声,按住她警告道:“差不多得了啊,你看看我肩膀上被你啃的!狗一样!”
“我本来就是狗!谁惹我就咬谁!”
“那你咬没咬老四?”
“要不是为了逃跑,我都想咬死他!”
鬼牙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阿犬叉腰瞥他:“你这人,不笑的时候像个夜鸮。一笑起来活像头大傻狗。”
不知道是夜鸮还是大傻狗戳了鬼牙的心窝子,他不笑了。目光逐渐沉下去,似乎想从阿犬身上看见另一个影子。
阿犬被他看得发毛,一挺胸,亮着两排白牙道:“干嘛?还想要?!我反正挺舒服,你就不怕一会儿上不去马?”
这丫头!鬼牙想抽她:“你这小小年纪,怎么比那些个老牧民还痞。”
“小个屁!我快20了!在我们族里,我这年纪的女人都下了好几个崽子了。”
鬼牙哼了一声,快20的女人养得这么瘦小,看来大邑商也不是全都能吃饱饭。
他转身翻了翻,找出一套衣裤扔给她:“穿上这个。”
阿犬摔回去:“臭的!”
“哪臭了?这不挺干净的。”
“全是汗味!臭死了。”阿犬满脸拒绝。
鬼牙耐心用尽,作势要掀帘子:“行,那你光着吧。去,给我打水来!”
然后他就看见阿犬真的一丝不挂往外走。
鬼牙气得抓住她一甩,最后还是轻轻放在地上:“凑合一下!一会儿我去抢两件殷人的裙衫给你!去去去去,给我打水来!老子要洗脸!”
万年石雕居然让女人进帐了,还是个小丫头。最关键的,那丫头还是个殷人。
这消息传得飞快,大食以前,驻地里的五千人就全都知道了。
要知道鬼牙可不是一般人。在鬼方,提到右谷囊还罢了,提到鬼牙二字,那可是连小孩都能吓哭。谁都不能想像他身边有个女人会是啥样,包括族长鬼方易。
作为鬼方易的头号心腹,鬼牙没必要一举一动都汇报。可是收了个殷人女子入帐,这就得让鬼方易知道了。大食时分,一个亲兵怀揣着一包东西纵马出了沚邑,向着赤鬼部上城飞奔而去。
鬼牙不会写字,那包东西里面只有一块木板,上面刻了一只大狗,还有一只说夜鸮不像夜鸮,说玄鸟不像玄鸟的东西。
等鬼方易拿到这木板的时候,已经到了这一天的深夜。白天里发生的事还没有处理完,整个上城、下城和附近十几个小邑还都处在惶惶不安之中。
也不为别的,就是因为白天立盟大典的时候,虎神再次现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