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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二品才人     殷商局txt下载     殷商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2章 筹谋

    赤鬼部在崖下杀人?

    “我看看。”弃俯身蹲在崖边上探头下去。

    一开始他什么都没瞅见,再往前探出一点才看见崖下确实有一群赤鬼人。这些人是站着的,被他们围在中间的那一群人已经横七竖八叠成一堆了。赤鬼人举着石锤石斧之类的东西对那些人连砍带砸,木头说的那个秃顶小辫仰面躺着,秃顶已经被砸成了烂血瓢。

    弃摇摇头,鬼方易够绝。

    他正要缩回头,崖下有个一直站在旁边的赤鬼人忽然抬头向上看了一眼。弃来不及躲闪,正好跟他看了个对眼。俩人都是一愣。

    即使隔了那么远,弃也看得到那人咧到耳朵根的血红色大嘴,实在大的离奇。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不是人类的嘴!

    弃没有任何犹豫,缩回去拉住俩人就跑:“快走!被发现了。”

    仨人跑得飞快,屠四有些不乐意,边跑边喘:“哎呦我这一肚子酒肉,跑不动诶。怕啥呀,这崖这么高,他们再绕回来得到什么时候了。”

    “咱们人少,现在不能出岔子。”

    远处那一场葬礼已经完成,送葬人将瓮棺盖上石板离开了。仨人没了向导,一出墓地就开始绕圈子。绕了几回,木头叫起来:“这不又回来了么?!”

    果然,又跑到墓地了。刚铺上浮土的那处新坟就立在那。屠四一屁股坐在棵杨树下:“不跑了!说啥也不跑了!我肚子疼。”

    这会儿夕阳发力,遍地一片金黄。墓地一片虫鸣蝉叫声,静谧无比。弃也开始觉得自己有点小心过头了。就算这帮人找他们,那也得先进城啊。这城就一个门,等他们找来,仨人早走了。

    他拍拍屠四:“那就先歇会儿,喘匀了赶紧走。”

    俩人开始讨论底下那些赤鬼人,没说几句,木头忽然嘘了一声,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抻头听了一会,白着一张脸哆嗦道:“不对……悬崖那边有人说话!”

    已经不用他说了,另外俩人也听见了。

    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从悬崖外面传来:“他眼花了非让咱们上来看看!上面是墓地,咋可能有人!本来还想分那些人的马匹财物,这下好了,等一会下去,肯定被分光了!这小巫女肯定是故意的,非要把咱们支开干这破活!”

    另一个声音也埋怨:“可不是嘛!装什么大巫,就是大巫祝的一张炕席!没有大巫祝,她还不得天天给族长端酒!”

    “娘的!如果上面真有人,管他是谁砍死再说!耽误老子发财。”

    怎么,崖底的赤鬼人居然上来了?!

    怎么上来的?

    可这会儿哪有功夫纠缠这个,仨人得赶紧跑。可这地形,哪里跑得脱!

    “没办法了!”弃急速交代了几句,屠四一点头:“好嘞。”拉着惊恐的木头就朝墓地跑去,

    过了一会儿,墓地边缘,悬崖壁上,六个赤鬼汉子忽然出现了。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从下面这么快就上来的,几个壮汉骂骂咧咧,手里都提着个硕大的石斧。

    实话实说,这六个汉子的高大程度吓了木头一跳。屠四已经不算矮了,这些人比屠四还要高出一头。关键是,还很壮……

    木头哆嗦着,嘤嘤哭了起来。

    赤鬼汉子们四下看了半天,墓地虫鸣阵阵,一片蔓草灌木。鬼方人入葬不起坟包,旧坟与新坟全是与地平齐,一块块长方形排列得规规矩矩。唯一区别是年久的方形上已经开始生草了,新的方形上草少一些。

    就在一块新的方形边上,跪着个默默哭泣的木头。整个墓地就这一个活人,俩领头模样的汉子对视一眼,轮着斧子走了过去。

    个子高一些的汉子把斧子在手里砸了砸,踢了木头一脚:“干嘛的?”

    随着薰育人进入城中之后,木头就得了一套赤鬼人的衣服。加上牤送他的一堆头上脖子上戴的珠珠串串,只要不开口,还真像赤鬼人。

    原本木头只是哀哀的哭,被他这一踢干脆匍匐在地上,抓着地上的浮土往脸上拍,一边拍一边改成昂昂的哭。

    灰土扬了高个子一脸,他一边咳一边抡起石斧要砸:“老子砍死你!”

    “等会儿等会儿。”矮个子拦住他,弯下腰打量木头:“来送葬?哪个邑的?这里埋的是你儿子?”

    瓮棺葬分两种,第一种是成人葬。成人体量大,需要两个陶瓮相对而扣,封好之后放入墓穴中填土。

    另一种则是收葬夭折的婴儿和小孩。小孩子个小,下葬时只用一个大陶瓮就行,放入墓穴加盖一层石板再盖浅土,四围再加堆上些石块就是了。木头正对着哭的就属于这种,周围压了不少石块。

    一听儿子俩字,木头身子一颤哭得更厉害了。俩手挥舞着拍拍地下又指指自己,然后抓着嘴巴昂昂哭叫。他脸上的灰土被眼泪一冲,双手一抹,顿时糊成一团花,啥也看不出来。

    矮个儿一摊手:“是个哑巴,估计是来葬儿子的。”

    “哑巴?喂!你看见什么人没有?有没有人在这边上往下面看?”高个子不解气,拿石斧一戳木头道:“别装啊,说话!”

    木头一把抱住石斧,哭得那叫个惨啊,高个子都看见他喉咙里那深红色了。他一边摇头一边抓住石斧往自己头上比划,嘴里啊啊叫个不停。

    “哎哎松手!干啥呢!”

    矮个子啧啧摇头,上前拽住木头往后扯:“哎行了行了。小孩子难养,你得想开点。回家和婆娘好好过,炕上使点劲,明年又是一堆娃。松手松手。”

    其他人上来分开他俩。高个和矮个商量了几句,觉得可能是墓地有人送葬,忙乱中可能有人站得靠边,那小巫女从底下仰视,估计是看错了。

    “走吧,这在跟个哑巴过不去算怎么着?人儿子都没了,欺负他干嘛。”

    “嘿,咋最近变得这么良善呢。”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这老大之前也夭折过两个小的……谁还没个伤心的时候了……”

    一行人就这么走了。只不过这回没从悬崖那边走,而是往宗庙去了。

    木头无比敬业,一直等到确定人走远了才停止哭嚎。倒不是他口干舌燥没泪了,而是眼前那新坟上的浮土开始砰砰震动。他赶紧扒拉开土,搬开周围几块石头,露出了地下那块石板。

    石板正在颤动,木头低声喊道:“好了好了我来帮你……”

    话没说完,石板猛一下向上掀起来。弃佝偻着站起来,俩胳膊因为抱着瓮棺时间太长都僵了:“快看看,屠四咋样了!”

    瓮里面一个声音飘出来:“快把我拉出去,我都冲着这死小孩吐了两回了!再过一会儿我都死了!”

    刚才仨人搬开石板盖,下面瓮与土坑间的缝隙只能藏一个人,另一个人只有跳进瓮棺里躲着。屠四因为身材比弃精干,只能躲进瓮棺里和小孩的尸体呆着。

    夏末,尸体已经开始隐隐发臭。屠四一身除了尸臭味就是自己吐的污秽,他精疲力竭地滚到一边,把自己脱了个精光。

    “我说,小王……族长,回头我死了,你得赐我个厚葬。棺桲齐备,还要铜器殉人陪葬……这个瓮配不上我,忒寒酸了。”

    忙着给新坟复原的弃扔过来一句:“放心,我一定赐你全套铜酒器,觚爵、尊卣全有!”

    觚爵和尊卣都是成套的酒器,死者身份越高,陪葬的套数就越多。

    木头讨好道:“四哥你咋能死呢,你这么厉害,一定……”

    “少给老子放屁!”屠四一脚踹开他:“我都听见了!你说你在哭儿子!你才是我儿子呢!”

    “冤枉啊!我装的是个哑巴哪敢说话,是他们说的……”

    “少废话,叫爹!”

    ……

    等这仨人历经问路、被嫌弃、再问、再被嫌弃这一系列艰难困苦终于回到驿站的时候,天空已经黯淡下来。弃一眼就看到了在门口哪俩赤鬼戍卫。其中一个赫然就是下午跟着他们出去那人。

    屠四走上去一拍他:“兄弟,怎么走着走着就不见你了?不够意思了啊,眼看着我们迷路也不管,搞得我们这么狼狈。”

    这会儿他已经跳进井里擦洗过了,浑身赤条条就在腰上裹了个木头的上衣。他大大咧咧,那戍卫眼睛就不知道该往哪看了,只讪笑道:“族长的吩咐,不敢不跟着。那队伍送小孩下葬,晦气。”

    怪不得,走了一半就没见这人跟踪了。原来是赤鬼风俗,小孩下葬成年人要闪避。

    仨人刚进院,一个人影就扑了过来。屠四立即挡在弃前头大喝一声:“谁!”

    他喊出声时,拳头也已经挥了出去。不料来人极敏捷,一把握住他的拳头一抻再一送,屠四就飞了出去。弃淡定自若,冲着来人笑道:“牤,又见面了!”

    原来是牤。

    这时其他人也迎了上来,妇纹招呼着让蓝山扶起屠四,自个笑盈盈地上前道:“夫君你们可回来了。单于牤等你好久了。”

    驿站中一片欢笑,弃和牤走进室内。一进屋,牤就收了笑容:“弃大哥,我没想到你真会来。这里的规矩你知道了吗?”

    弃点头。

    “鬼方易说你们明天就要参加比武,可……”牤看看外面那七个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族人”,皱眉道:“你怎么带了这么一群货色来?这怎么打?”

    一共八个人,其中一个女人,一个“男宠”。加上弃这个“族长”,能打的只有六个。

    “五个,还有个雀巢也不行。”弃摇摇头。

    牤腾地跳了起来,跺脚道:“这不是胡闹吗?!你连上午都撑不过去!上午那个比赛就是比人数的。最后留下人数多的获胜,尤其是近身战,我见过有一场上去十个的。你这是送死!

    弃依旧是笑:“这不是你来了吗?放心,你只管给我们讲讲要点,其他的我来安排。”

    他拍手唤众人进来。一群人围着他俩或坐或站,弃冲牤点头:“说吧。”

    看着这一群嘻嘻哈哈全无正经样子的“马羌”人,牤忽然觉得无比头疼。

    这要能打赢,他就生吃一头羊!

    PS:周末快乐。明天休息一天,周日比武!

    打起来打起来,哈哈哈哈哈。

    祝大家周末愉快

第23章 布阵

    鬼方这场比武看起来毫无章法,其实却暗含了鬼方易的许多心思在里面。

    根据牤的叙述,上午的三场比试主要是考验一族的人数实力。对游牧族裔来说,骑射搏击只是日常生存技巧,许多民风彪悍的族裔全员都是战士。不一样的只是各族的平均实力略有差异。

    “能跟族长进程的都是亲信。上午的比赛就是为了看看这些亲信的实力如何,规则为什么是谁剩下的人多谁就赢?因为鬼方易就是想让各族长亲信都下场,好看看他们的实力如何。”

    若参赛这些人全是高手,那这一族的平均战力绝不会差。鬼方易与之结盟也不吃亏,不至于真的开战以后还要被其拖后腿。

    弃笑笑:“当初成汤联合万族灭夏,说是万族,其实里面一半都是穷困孤寡的小族。一打起来别说进攻,连自己阵地都守不住,搞得成汤不得不几次三番分兵去救。鬼方易搞这么一出,可能就是防止再出现这种事。”

    在场除了牤,其余人都是大邑商辖属之人。听弃居然拿鬼方易和大乙成汤相比,各个脸上都是不忿。可是说这话的人是成汤子孙,众人不高兴也不能开口反对。

    只有牤比了个大拇哥,揶揄道:“哎呦呵,你居然拿他和你们那个建邑的先王比?啧啧。弃大哥,不得不说,你越来越放飞自我了。”

    “别打岔,你继续说下午的比赛。”

    下午这几场纯粹是为了查验族长本人。牤说,上一任鬼方族长是鬼方易的父亲,那老爷子特能活,都快到八十了还每天都能吃一条羊腿,睡觉还得搂四个女人。他的儿女数量也够瞧的,最大的六十多岁,小的才十几岁。

    儿子已经成年,父亲还精神矍铄,这放在哪一族的“第一家庭”里都是个悲剧。最后鬼方易能在夺位中胜出,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的年纪正合适。鬼方九支大宗受够了前族长定下的漫长保守、隐匿策略,迫切需要一个精力、智谋都正处鼎盛的青年领头人。

    鬼方易果然没有让他们失望。他不徐不疾筹划了十年,一朝悍然伸手,就搅合得大邑商人仰马翻。

    大概是因为在他那糊涂老爹手下过了不少年的艰难日子,鬼方易对位高权重的老人总有种偏见,觉得年老就等于昏聩。下午的比赛中,他一旦看到对方族长年龄太大,就直接派出自己手下实力最强的护卫参赛,为的就是让这些老族长知难而退,赶紧走。

    也就是说,下午的比赛完全是看人下菜。第一轮比完以后就有人暗暗给鬼方易回报战况,他要是看着对方年轻力壮挺顺眼,就派几个水平一般的来,那就是送分赛。牤就是这样提前通过审核,轻松过关的。

    年龄最大的雀巢嘴角直抽抽,忍了几忍还是没憋住:“不带这样的!年纪大怎么了?!年纪大就活该被欺负啊?!有些经验,不活过一定年龄压根就领悟不到。再说殷地王宫还专门开设养国老的太学嘞,鬼方易居然歧视老人。”

    大家都笑了。屠四一拍他,雀巢差点没趴在地上:“放心放心,你绝对不算老。好好干,回头让小……族长也给你安排进太学养老去。”

    众人又开始起哄,牤瞅着他们的轻松模样,忍不住提高声音道:“能不能正经点?如果给鬼方易发现了你们就这么点实力,明天死的就是你们!”

    这倒是提醒了弃,他问牤,是不是每个联盟失败的部族都会被杀人灭口。

    回答是不一定,看实力。

    来联盟的部族大多数人都在下城驻扎,一个部族多少人,多少牛马早有人报给鬼方易。族长们在上城比赛期间,鬼方易早就对这些部族的整体实力有了考量,如果只是族长年老昏聩,就放他们走。

    反之,如果族人牛马都不多,战力和族长实力也一般,那就杀人夺财。下午被灭口的那个小族就是这样。

    一直没开口的幽说话了:“这鬼方易还真聪明。这么一清算,西北沿线所有的族裔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了——大族结为盟友,小族吞并灭口。鬼方借结盟为借口清算扩张、实力剧增,和大邑商这仗打不打得赢反而不重要了。”

    众人愕然。牤瞪了半天眼,最后才缓缓眨着眼道:“嘿……我还真没想到这个……他娘的,丫敢动我薰育部,老子活劈了他!那个我说弃大哥,这位犀利弟弟是你哪里拣来的宝贝啊。”

    弃这才想起来,之前俩人在薰育部外头打架的时候,幽是戴着面具的。

    听到介绍幽是器族大长老的幼子,牤更高兴了,挤过去拉住幽要请他跟自己回薰育。

    “我们薰育缺铸器的,想要啥铜器还得抢。抢还不一定能抢到趁手的。我想通了,别人再富裕都比不过自己手里有。弃大哥,我帮你这么大的忙,你就把这位小长老借给我几年么。”

    一团乱之后,蓝山和屠四架着牤丢了出去。弃将明天的比武安排一一说与众人,各人都有任务,就连妇纹和幽都有安排。

    只不过,相对其他上场打架的人,这俩的任务比较特别。妇纹还好,幽长叹一声,对姬亶伸出一只手道:“听见族长说的没?快扶本美人去歇息,不然明天这张脸就不惊艳了。”

    俩少年对骂着走了,其他人也各自下去歇息。

    眉月初升,驿站里渐渐寂静下来。妇纹累了一天很快便睡着了,弃一个人坐在塌上,望着撒入后墉的月光出神。

    把计划来回推演了几遍,确定没有纰漏之后,弃终于睡着了。

    后半夜,月亮被云层遮蔽不见,到早上居然开始飘起了细雨。当弃一行人随着鬼方人来到宗庙时,雨又停了。只是天上阴云密布,像个罩子一样扣着,闷的人透不过气。

    与大邑商不通,宗庙入口处没建门塾。一个戴着很多珠串的鬼方戍卫接过屠四递过来的骨牌,对着他们的队伍瞄了一眼,不耐烦地道:“等人到齐了一起进。不能分批进入宗庙。”

    “已经到齐了。”屠四叉腰,语气比他更不耐烦。

    那戍卫看了他一眼,再次看向他身后。一、二、三……一共七个人,嗯,还有一个女人。

    “哪位是族长?”

    弃点头示意。

    很好,那就是一共六个人出战。那戍卫一脸“你们是傻子”的怪表情,嘴巴开合了几次,最后一低头,强忍着笑把他们请进去了。

    等弃一行人到了宗庙前院,才知道那戍卫在笑什么。

    这处前庭极大,只东西两面修有带茅顶的廊庑。中间场地用绳子和木桩分成两部分,一边稍小,里面什么都没有。另一边场地内则立着五个草人。

    弃一行被带进东面廊庑下,里面已经铺设了一大堆席子,席前都摆着酒浆果肉。他们人少,坐得稀稀拉拉。屠四甚至和蓝山一人霸占一张席子躺下了。而对面,西边廊庑里则挤得满满当当,有些人只能站着。

    那就是弃的对手,他们来了三十个人。怪不得刚才那戍卫要笑不笑的,八成是觉得弃是来送死的。

    弃倒是很淡定,拥着妇纹安然坐定,还心情很好地远远冲对方族长举杯示意。那气势哪里像比武的,活像带着妻室来看表演。

    西边那族长比弃略微年长一些,也是正值壮年。一见对手居然这么点人,族长还一副沉迷酒色的窝囊样子,当下心情大好。哈哈大笑着回头跟自家族人说着什么。

    西廊众人开始起哄。恐吓、嘲笑声四起,都在叫着让东边的赶紧认输,交出骨牌滚回家去。

    没用,东廊下众人安静得跟睡着了一样——实际上,蓝山是真的睡着了,现在还在微微打鼾。他昨晚听屠四吹牛,听得太入神睡晚了。剩下的五个人,屠四津津有味地品着酒浆,木头和石头端坐不动,姬亶给弃提勺倒酒,弃搂着妇纹时不时勾勾下巴,香香脸颊。

    怎么看,东边这一群人都是一场立扑的命。西边族长放心了,开始算盘着下午见了鬼方易该怎么为自己族裔多要牛马领地。

    一阵埙铮乐声自内殿传出,主持比赛的鬼方大巫祝出来了。几十名鬼方武士簇拥着他走向殿前的高台。

    那老人浑身挂满了各种羽毛、珠牌,头上还顶了硕大一个兽骨堆成的冠冕,上插一圈色彩斑斓的羽毛,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叮当乱响。旁边一个身材苗条的黑衣巫女勉力扶着他,其他人自觉离二人三步之遥。

    那巫女扶着大巫祝登上土台坐定。二人微微一低头,弃顿时汗毛直立:这俩人都有一张血色大口,从左耳一直横通到右耳。和自己昨天在崖下看见的一模一样!

    不过再仔细看,弃才发现端倪。那不是真的嘴,是面具。这俩人都戴着一副极其夸张的面具,遮住了半个脑袋。那面具画得极狰狞,双目倒立,血口绷开。

    鬼方文化自称体系,他们的巫祝也与大邑商不同,弃推测,这面具大概是鬼方族巫的标准装扮。

    果不其然,又有十个巫女走出来排列在台下。台上老巫祝抖着枯树皮一样的手举起木筒查看,里面只有两支骨签。他一愣,旁边那大巫女低声说了什么,意思是今天比赛双方是族长指定好的,不必抽签了。

    弃发现,这大巫祝实在老得厉害,手和头都在哆嗦。实际维持秩序的是那个黑衣巫女。她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小巫女们入场,乐工持各自乐器站定。待一切就绪,大巫女冲两边族长示意可以开始了。

    当那张血口面具看向东边的时候,大巫女的眼神明显在弃脸上停留的时间长了一些。弃低头避开那阴沉沉的目光,一面揉搓着妇纹,一面在她耳边轻声道:“我总觉的,这女人是昨天崖下监视杀人那个。”

    妇纹今天演的是个宠姬,闻言立刻在弃膝上瘫成一团泥,嘤咛喘息着扯松了自个儿衣衫,露出白皙的肩膀。

    那巫女移开了目光,轻声请示老巫祝。她说了几遍,那老头才把脑袋抬起来,抖着手举起小铜锤。

    铛铛铛铛~石磬敲响。黑衣大巫女长身直立,大声宣布:“尊大巫祝言,第一场搏击,开始。”

    来了!

    屠四一脚踹醒蓝山:“到你了!。”大个子不高兴地哼哼着,带着满身起床气怒冲冲跳上台去。西边廊下笑成一团,叫嚣起哄干嘛的都有,因为他们这边呼啦啦上去了一大群。

    第一场搏击,蓝山对战十人。

第24章 首胜

    蓝山最不怕的事就是打架,确切地说,这是他唯一擅长的事。

    大邑商东土几十个方国大族,就属蓝山的母族蓝夷的地位最为尴尬。夏后氏王天下的时候,蓝夷族还在亳城东边不远处居住。后来成汤建商,因为民风彪悍善战,屡屡和商人冲突。到了仲丁时期终于与商人爆发一场大战,战败后被赶得更东,远遁出了内服范畴。

    自那以后,蓝夷与大邑商之间的关系就很是微妙。遇到个软弱的商王就叛乱宣布独立,遇到个强力商王就臣服装鹌鹑。如今的昭王手腕强硬,蓝夷当然乖得很,昭王要啥就给啥。蓝山就是随军被征召到下危的。

    跟雀巢不同,蓝山家中很和睦。只是他家太能生,五个兄弟姐妹还都是好胃口的大个子,父母一年到头打渔耕种也养不了这么多张嘴。

    蓝山是家中最小的,却是兄弟姐妹中个头最大最壮的。在蓝夷这样只有一半人能勉强温饱的族裔里,一个人的体格几乎就能代表他的优秀程度。这就跟谁家养猪都也喜欢往肥里喂一个样。

    只不过他家实在穷,父母接连亡故。兄长和姐姐们轮番养活还是小孩子的蓝山。尤其是三姐,蓝山几乎是她背在背上带大的,三姐下海下地都背着他,一有吃的就先喂给弟弟。

    后来家里实在吃不上饭了,三姐就嫁给了一个哑巴,不为别的,哑巴家里余粮多,同意她把弟弟带过去养。

    蓝山不聪明,但他从小就知道姐姐饿得狠了会肚子疼。可是他太笨,打渔不会拉网,耕种不会播种。家里的活儿一个也帮不上忙,蓝山一度绝望地认为自己是个拖累姐姐的废物。

    后来他学会了打架。

    蓝夷是个大族,蓝山所在的是一个边缘小宗。族中人还保持着蓝夷祖先的好斗传统,动辄聚众私斗。蓝山打架几乎是无师自通,他个子大身体壮,只要出一把粟子或者一条鱼,就能雇他替人干架。靠了这个,蓝山渐渐能让姐姐不用挨饿了。

    可以说蓝山的打架技巧就是在对食物的渴望中锻炼出来的。打赢了就能吃饱,所以蓝山打架从来没有多余的花招,简单干脆,一击就要得手。

    后来蓝山成年,他发现与其这样每天找架打,还不如入伍跟着族长征战。那样抢到的战利品更多,还不担心被人找后账。于是他便做了专职士兵。到弃挑中他的时候,蓝山已经是有了十几年经验的老兵了。

    跟了小王,蓝山更是一门心思想找架打。他想不了太复杂的事,只知道出来时三姐怀了第二胎,家里缺人手干活。他打架打得好了,小王就能赏他几个奴隶、几朋贝,有了这些,三姐就不用干活了。

    等到仗打完,三姐也该生了。蓝山没有家室,可是特别喜欢孩子,他常常幻想着外甥(或者外甥女)的小脸傻笑。为了小外甥,得好好打仗。

    所以现在蓝山对面那十个人,在他眼里压根就不是人,而是十个行动的挂件饰物。

    小巫女们开始起舞了,乐工们奏着韵律奇特的鬼方歌谣。一曲终了的时候,场上必须分出胜负。

    西边那十个人迫不及待地扑了上来,大多数人举着石锤木杵,也有人赤手空拳的。蓝山侧身躲开一柄劈下来的石斧,转头冲弃喊道:“那个,族长,我可以拿他们的项链吗?”

    弃点头。屠四哈哈大笑道:“你要赢了随便挑!”

    “好嘞!”

    蓝山大喝一声踹倒了扑过来的人,然后一脚踩在人家手腕子上。咔的一声,这声音听得其他人动作一顿。蓝山抢过那哀嚎的小族人手中石锤掂了掂,嫌弃道:“这么轻。”

    剩下九个人面面相觑,领头一个壮汉怒吼一声,九个人一起扑向蓝山。

    打群架和群殴不是一个概念。群架是两拨人互斗,群殴是一群人打一个。九个人一起动手,有武器的冲在前头砍砸,赤手的堵在外头劫杀。这圈子只要围得结实,被欧那人怎么都躲不过。

    可是蓝山根本就没想过要躲。

    常人挨了一棍之后肯定是捂着伤处或者退后躲壁,只要一有退意就肯定有破绽。可蓝山挨了两锤之后反而精神抖擞,迎着几把石锤硬是栖身上前猛砍猛砸。

    而且他下手极稳,瞄准的都是脑袋、肩膀这些个地方。几锤下去,三个汉子就瘫在地下开始抽搐。转眼间,场中人数就成了一比五。

    鬼方人崇尚武力。见场中打得精彩,鬼方戍卫们憋不住开始频频喝彩,就连那些小巫女也舞得更起劲了。蓝山哈哈大笑,举着沾了血的石锤冲对面一人叫道:“站着别动!我要你的项链。”

    那人看了看胸前挂的玉骨混编珠串,怒吼道:“砍死他!”

    五个人一起冲上来,蓝山偏头躲过一斧,左手飞快掐住对方喉咙,只一捏。那人就开始抽搐起来,蓝山提起那人扔出去,戴玉骨项链的汉子被砸得一起飞了出去。

    剩下仨人。蓝山左劈右砍,三个人居然被他逼得无法近身。这时候西面族长抻不住了,大吼道:“坚持住!站到歌舞结束就算赢!”

    东边的屠四也喊:“山!他们只要站着的人比你多就算赢了,干翻他们!”

    蓝山哦了一声,突然向前疾扑。那仨人分了仨方向在场上乱跑,蓝山闷头只撵其中一个,待揪住了朝着那人后脖颈一捏就丢开,返回头接着去撵另外俩。

    这时舞蹈已到尾声,那大巫女也默默举起了铜锤,打算交给老巫祝。屠四蹦起来吼道:“山!快点!没时间了!”

    蓝山被那俩只逃不打的对手惹恼了,长臂一展先揪住一个,再伸腿踹倒另一个。这俩挥舞着石斧冲蓝山砍砸,这莽汉烦了,一手一个提起来喊了一声滚,这俩人愣是被他扔出了场,只往西廊下砸来。

    东廊这边一片欢腾,屠四哈哈大笑,木头和石头也吹起了口哨。此时歌声最后一个余音奏毕,大巫祝哆嗦着去敲石磬。蓝山叉腰站在场上,等着磬声响起。

    就在这时,场上横七竖八躺着的那一群人当中,一个汉子昏头昏脑挣扎着站了起来。高处的大巫女第一个发现,颇觉有趣地一歪头,那血口面具晃了两晃。

    她这一动,两边廊下的人才发现场上形势突变:有俩人站着,若此时磬声敲完那就是双方打平。西廊那边从哀嚎变成了欢呼,东廊那边则是一片大叫提醒。

    台上磬声响起的时候,蓝山终于意识到不对了,他一回头,恼得嗔目爆喝,拃煞着两膀子冲那人扑过去。

    老巫祝缓缓地敲着石磬,五声响完,大巫女站起来看着场内。只见满地伤员哀嚎翻滚,蓝山岿然屹立,揪住一个人正啪啪狂甩耳光。那人也好笑——上身被揪起来,双腿却还使劲往地下坠,看上去是要放弃躺倒,而蓝山不愿意放过他。

    “我输了我输了我输了!我没起来没起来,别打了!”

    “让你站!站!站!站啊!”蛮劲上来的蓝山早就忘了自己在比赛,他就觉得这个人不服气,自己要打到他服气为止。

    “第一场,马羌胜。”大巫女宣布。她的声音极嘶哑,像俩粗陶片对着摩擦发出的声音。

    两边冲上来拉自己的人,姬亶和木头怎么都拽不开蓝山。那倒霉的对手已经被他揍得脸上血糊稀烂,蓝山还是打个没完。屠四喊了一声:“山,你不要项链了?!”

    蓝山恍然大悟,把那人一扔转身就走,到了那个戴着骨玉珠串的人跟前一伸手:“项链。”

    不一会儿,蓝山捧着项链嘿嘿傻笑着冲弃行礼:“谢族长赏。”

    弃微笑颔首,蓝山乐颠颠跑回去跟屠四献宝:“四哥你看你看,这里面有玉珠诶。回头我再多抢几个,攒成一串玉珠让雀巢给我外甥编个漂亮的项链。”

    “躲我远点,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第二场是射术,最后一场是骑术。大巫女正要宣布规则,忽然手上一凉,大巫祝那皱巴巴的手搭在了她的胳膊上。老头儿抬起一根手指向后一点,示意她等等。

    也不知这老头是不是听力比一般人敏锐,没过多久,后殿果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锦衣华服的小男孩飞奔而来,一到前殿就大声吼道:“大巫祝!我父亲说了,今日天气太闷,上午余下这两项合成一项比!”

    屠四扑哧一乐:“哎呦,这不是小裘裘吗?怎么也不来找我们玩,生气了?哎,你伯父那是逗你呢。来来来,找你四叔。你四叔陪你玩。”

    这男孩正是昨天被弃揍跑了的鬼方少主裘。他冲屠四啐了一口,大步登上高台,一戳大巫祝:“老头,我爹的话听懂了没?快点比,我要看着这群马羌人全死在这。”

    大巫祝太老了,被戳得直晃悠,那血口面具看上去一点尊严都没有,倒是显得很无奈。大巫女伸手拦住裘,沉声道:“巫华马上重新安排。请少主一旁观看。”

    “我不,我就在这,这里高。”

    自称为巫华的大巫女不再理会这熊孩子,和大巫祝低低商量了几句,便转身对台下的两方势力大声道:“今日规则略改,射术和骑术合为一场。双方各派选手背负弓箭,比赛骑射。

    比赛中,双方必须一直纵马奔跑,不得停下。比赛道中间立有五个草人,最终以草人身上的箭数定输赢。”

    她挥手示意,立刻侍卫给双方送上羽箭。弃这边是白色箭羽,对方则是红色。另有人开始打扫场地,将两处场地合为一处。草人也重新换了位置。

    “请双方准备,再过一会儿就开始比赛。”

    裘挤在巫华和大巫祝中间,俩手拢在嘴边冲着弃喊道:“马羌小子们!你们死定了!快点吧!早死早了!”

    弃没理他。

    肯定是第一场蓝山赢得太轻松,鬼方易打算刁难他们。这一下弃的计划全都作废,得重新考虑。

    本来他们当中有骑术好的,也有射艺好的,分开比拼不算什么。可是在马上骑射,这就有点麻烦了。

    怎么办?弃深吸一口气。

第25章

    规则突变,参赛双方有喜有忧。

    头一场输掉的西边部族当然高兴。他们人数占优,上去十个人一通儿射,怎么也比对方七个人射中的多吧?

    哦不,六个,还有一个是女人。总之西面廊下欢欣鼓舞,族长带着众人一起唱起了唔里乌拉的战歌。

    反观东面,气氛就没有那么好了。屠四第一个绷不住,跳出来站院中叉腰大骂:“我们马羌不服!你们鬼方什么毛病?规矩说改就改?!嫌天气闷啊?我看是嫌我们赢得容易吧?!去叫鬼方易出来!他不是觉得闷吗?我跟他打一架就不闷了!”

    蓝山和石头也蹦了上去。鬼方戍卫吆喝着上来阻拦,双方一推搡,叫骂声一高,就都冒了真火。

    台上看戏的裘当然巴不得马羌人吃瘪,拍着手催促打起来。西边廊下也巴不得对方惹恼鬼方易被撵出去,乌啦啦怪叫不停。最该主持秩序的大巫祝还是垂着头打瞌睡,对眼前的一切都无动于衷。

    巫华是掌事大巫女,自然不能让外族人在宗庙放肆。她连声请示大巫祝,那老头依旧不声不响,只有身子一晃一晃的。裘听了听,一皴鼻子做了个鬼脸:“他在打呼噜。”

    很好,主持比赛的大巫祝睡着了。

    台上三个人的动作都被弃看在眼里,他思忖片刻,站起身来走到场中。见马羌族长忽然下场,其他人都不知道他要干嘛,院中倒忽然安静了下来。

    弃冲台上微微点头,大声道:“我听说鬼方九宗全无弱旅,骁勇善战桀骜难驯。若遇侵逼,定战至最后一人方肯罢休。易族长年纪轻轻就能制服九宗,靠的可能不是本身实力,而是像这样的运筹制衡之术吧。”

    院中人的脸色都变了。只有裘年纪小,听不明白到底是夸他爹还是骂他爹,一个劲地揪住巫华问什么意思。

    巫华还没说话,弃又开口了,这回说的就更直白了:“不过这种小手段终究上不得台面,说白了就是些个小阴谋、小算计。堂堂鬼方,召唤天下强族盟约居然还要使诈,真让人脸红!”

    “住口不许骂我爹!”裘跳起来大叫:“杀了他!愣着干嘛!杀了他!”

    没人动弹,因为大巫祝没动弹。在宗庙,大巫祝才是绝对的权威,其余人的命令在这里不好使。

    弃看得清楚,心中就更加笃定了。他声音更大,压过了裘的尖叫声:“就算我同意按新规则比,输赢怎么算?三局改两局,我马羌已经拿下一局,这一局就算输了也是平局。然后怎么办?”

    裘吭哧道:“我爹说了,这一局定胜负,赢了就算胜出。”

    “那我们第一局不是白赢了吗?这不是公平比试,马羌拒绝参加!告辞!”

    弃返身就走,众人追随着他一起往门外走。此时大巫祝才终于有了点动静,手指微微一弹,巫华一声吆喝,鬼方戍卫立刻涌上去拦住他们的去路。

    “比赛尚未结束,任何人不得进出。”

    弃昂然回望,冷笑道:“鬼方的规矩管不了我马羌。再不让开,我就只有打出去了。”

    场面再次紧张起来。改规则逼得人血溅当场,这要是传出去谁还来结盟啊。暗地里杀人是一回事,面子上还得做的光冕堂皇才行。

    巫华还没想出辙来,有人替她解了围。

    一个巫女打扮的妇人从侧殿出来,一边走一边鼓掌。她身上挂了不少饰物,随着她的动作环佩乱响。这一路走过来,两旁的戍卫全都低头行礼,奴仆们更是跪了一地。

    “说得好,终于有个明白人了。易就爱耍阴谋,碰见硬茬了吧?活该!”

    这位妇人没带面具,此刻正缓步登上高台。弃远远看过去,只觉她身材高大,年龄略长,起码四十有余。

    更奇怪的是,骄横的裘一看见她就蔫了,站起来踅着顺台阶溜。那妇人看也不看他,坐定之后一展双臂,挡住弃的那些戍卫们立刻退了下去。

    “马羌族长,你且回来。这一场骑射你只管派人去比,我在这里坐着,没人敢玩阴的。”

    这妇人身份不低,不可能只是个巫女。弃冲她恭敬行礼,直起身子道:“可是我方人少,依然是不公平的。”

    “双方各出三人上场,每人二十支箭。最后以草人身上的箭羽数量论输赢。”

    人数对等,这就好办多了。弃颔首道谢,这才带着众人回来。

    他高兴了,西边的人就不干了。那族长蹦起来指着那妇人叫道:“你是什么人?!比赛自有鬼方族长做主,宗庙中还有大巫祝主持,凭什么你说三个就三个?我今天定要上十个,你又能怎么样!”

    话音刚落,就见一直和自己谈笑风声的鬼方戍卫长变了脸。众戍卫一起大喝,弓戈矛杵一起向着西边招呼过来。

    妇人挥手止住,冷冷一笑:“就凭我是鬼方易的姐姐!”

    那族长愕然,鼓着肚子瞪了半晌眼,最后还是悻悻坐下了。

    看他样子,明显是对这妇人身份有所耳闻。弃看了看木头,见他也是一脸迷茫,显然也不知道鬼方易还有个做巫女的姐姐。

    而且这个姐姐看上去很不好惹,与鬼方易还不太对付的样子。原来鬼方也不是铁板一块啊,这就好办了。弃心中有了计较,得想办法与她搞好关系。

    场地调整完毕,两场并作一场,三个草人在场地一侧分散竖立。六匹马被牵了上来,那妇人不知为何又烦躁起来,催促双方快点开始。

    弃派出的是屠四、姬亶和木头。屠四和姬亶还好,木头的骑射他却没亲眼见过。弃本想自己上场,但想到下午的复赛还不知如何凶险,便还是忍耐了下来。

    石罄再次敲响,巫女们在乐声中曼妙起舞。六个人纵马向前,一起向着赛场另一头的草人冲去。

    草人立在场外一箭射程之内,场边有木栅和绳子拦起来,骑手最多只能在这里放箭,再不能前进一步。而且木栅前有持戈的戍卫监视,所有人都不能停留,在木栅前放完箭就得拐回头冲到起点去。

    为啥还要拐回去呢?因为起点处的小巫女每次只给他们五支箭,骑手射完一波必须得拐回去取箭。

    整个过程中,如果骑手骑术不精耽误时间,或者箭法太差在木栅处被驱赶,都容易输。

    六匹马一冲,立刻就有了实力对比。西边那三个骑手明显更加娴熟更有经验,纵马跑到一半就开始摸弓搭箭,未到木栅前便已经瞄准。马儿拐弯的瞬间,五支箭便射了出去。

    那时候没有马鞍,人在马上连坐稳都难,何况还得空开双手拉弓射箭呢。要完成这高难度动作,纯靠双腿的力气,骑手必须夹紧马腹,一面随着马前进的步子耸动身体才能保证箭上准头。这一套本事除非从小训练,否则根本做不到。

    即使是这样,西边那仨骑手的第一波箭也有一小半落在了地上。他们回马取箭,路过屠四他们身边时发出了巨大的嘲笑声。

    屠四气得要命,可他是习惯驾车作战的人,马上功夫本来就不如对方。在马上挥戈还行,射箭简直太难,屠四的五支箭只有一支中了草人,其余四支七零八落哪都有。

    等他拨转马头,发现姬亶比他好不到哪去,骑得蛮稳,就是准头太差,一支都没中。

    “这哪行!”屠四吆喝着姬亶快快折返取箭,而此时西边那仨人已经二次返回来了。

    要输,所有人都这么想。台上那妇人愈发没了兴致,冷着脸闷哼一声。她强行替马羌做主,哪知道他们却是这么个水准,真丢人。

    西边第三次折返了,屠四和姬亶还是准头缺缺。妇人不想看了,起身要走。一直低头打瞌睡的大巫祝忽然动了动,朝场中一点。

    妇人和巫华顺着他的指点看去,就见木头不慌不忙,骑着马慢悠悠地向前踱步,一边稳稳当当地把羽箭一支一支往草人身上射。

    居然五有四中。

    一片惊呼中,弃怡然自得地喝了口酒。妇纹给他擦了擦嘴角,凑过来好奇地问:“夫君,这也是你安排的?”

    弃一点她小巧的鼻尖,笑道:“接着看。”

    场中形势又变,马羌三人组换了策略。木头不再往回折返,射完手中箭就溜达着回头走两步。由姬亶来回折返跑着给他送箭,姬亶善骑,木头善射,二人配合默契,这一会就有不少羽箭中靶。

    而屠四则什么都不干,专门在场上追着西边那仨人撞。要么把对方挤开,要么把人家弓箭撞脱手。

    “耍诈!有没有人管!”仨人被撵得苦不堪言,冲着台直吼。西廊下也已经是骂声一片。

    巫华看了看身侧,没吭声。大巫祝显然又睡着了,那妇人却看得津津有味。被吵得烦了,她大声道:“喊什么喊,你也撞回去!”

    这就是拿鬼方易定下的规则不当回事了。屠四大喜,他原本就是个不遵规守纪的人,如今有人撑腰那当然要撒开了嚯嚯。

    于是西边那仨人再也没能射出过一支箭。屠四撵着那仨人乱窜,几次差点把对手打下马来。有他吸引火力,姬亶顺顺当当地给木头喂箭,木头稳稳当当地往草人上瞄准。

    场下骂声哄笑声混成一片,那妇人拍手叫好,鬼方戍卫们也跟着喝起了倒彩。最后一数箭数,屠四他们赢得毫无悬念。躲在角落里的裘气得连连跺脚,可有那妇人坐镇,他也只能暗暗比划几个动作,转身向后殿跑去。

    西边小族骂骂咧咧地离席而去。那妇人亲自将一支玉牌送到弃手中:“祝贺马羌通过初试。且在偏殿暂歇,一会儿有人带你们进后殿。”

    弃含笑行礼:“多谢夫人主持公道,不知您怎么称呼?”

    妇人的眼神越过他,落在后面的屠四身上。屠四被她看得发毛,赶紧捶着蓝山取乐做掩饰。

    弃等了一会儿,只见妇人的眼神熠熠生辉,心中一动,便咳嗽一声把屠四揪了过来:“老四,下午的比赛还有许多规则不明。我这边走不开,你跟着这位……”

    “离,我叫离。”

    “你跟着离夫人去学习一下规则。快去!”

    屠四就这么被拖走了。

第26章 巫华

    天色阴沉得吓人,热气从大地上的所有缝隙里钻出来,拼命往上升腾。到了中午,漫天乌云都绷不住那么多水份,稀稀拉拉开始落雨。

    “憋的时侯长了,下得不痛快。”屠四如是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其他几个人已经在宗庙偏殿歇得烦躁起来,蓝山还打了个盹。弃正在和姬亶、妇纹小声商量事儿,就看见屠四涎着个脸进来了。

    “下雨了。”他解释道。

    没人接话,大家都盯着他看。屠四忽然觉得倆手放哪都不合适,就从头上一路挠下来,最后扶住了腰。妇纹低头掩住笑,弃点点头,说:“看得出来,是不老痛快。”

    屠四瞪眼。其他人一看小王都带头了,那还等什么?屋里立刻就闹腾开了,蓝山拢着嗓音怪叫一声:“四哥,你脸红了。”

    然后他就被屠四按倒捶了一顿。屠四不敢和弃斗嘴,打个蓝山还是没问题的。木头凑过去嗅了一鼻子,啧啧评论道:“四哥,你不仅红了,还香了。真的,比昨天香多了。”

    “小子!你也跟你爹乱!”屠四折过来捶木头,姬亶笑嘻嘻地一拦,把他往弃那边推:“四哥四哥,族长等你呢。”

    雨早就停了,天还是阴的。人在屋子里坐着,只觉周身都不干爽,伸手往哪抓都是一手水。离下午的比武还有段时间,蓝山坐不住,和石头木头一起出去溜达。因为上午赢了,鬼方戍卫的态度明显有了变化,允许他们在宗庙附近转悠。

    仨头脑简单的出去吸引火力,剩下四个人这才坐下来听屠四讲。

    据屠四说,那位离夫人确实出身高贵,但其实没什么实权。那个巫华虽然不愿意让离夫人和一个外族人混一起,但也没敢怎么阻拦。

    “反正该办的事都办了,完了以后,那女人还是跟我聊了许多。看样子平时也没几个能说上话的人。”

    首先鬼方与大邑商不一样,巫觋(巫女和巫师)可以婚聘生子。

    鬼方人是河伯后裔,他们认为自己的血脉比玉门巫族高贵,所以从不接受玉门山派遣的巫师。巫觋皆从族人内部选拔,选出之后先跟着族中大巫学习,再选佼佼者去玉门山进修。这样便保证了巫权不旁落他族。

    不过任何制度时间长了都会出现弊端。虽说鬼方的巫权没有落在别族手里,可是也没落在族长手里。原因是鬼方巫觋自有后代子女,他们代代相传,选拔制逐渐变成了世袭。尤其是几位大巫的位子,只能由各自子女担任,就连鬼方族长也不得干涉。

    “哦,那刚才那个巫华,我看大巫祝挺依赖她的,她是老爷子的女儿?”当时屠四问了这么一句。

    离夫人正枕着屠四的胳膊,听见问,她眉头一拧,眼睛周围浮现出几条焦躁的皱纹。

    “呸!她就是易送到大巫祝炕上的一张席子罢了!”

    离夫人非常轻蔑地说,巫华是十年前被送去玉门山修行的,一旬前才修成回归。一回来鬼方易就把她送到了大巫祝房中,谁都不知道巫华用了什么手段,居然使得八十多岁的大巫祝在一夜过后便再离不开她。

    到如今,巫华俨然成了大巫祝的代言人,从衣食住行到祭祀发令都交给了她打理,片刻也离不了她。

    “什么意思?难道你弟弟想换个人做大巫?直接杀掉呗。”

    离夫人一只手抚弄着屠四坚实的胸肌,嗔道:“我就知道你对我的口味。想要就夺,哪有那么麻烦。你不知道,大巫祝看上去老迈昏聩,但其实易那个贱种很怕他。”

    “有啥怕的,那老头就会坐着打瞌睡。”

    “你不懂。”离夫人支起身子,看得出来她平时很精于保养,人到中年也只是腰膀略壮实一些,赘肉却是没有的。屠四觉得自己一下子又热了,伸手去拽她,却被拨开了。

    “鬼方大巫祝的实力可比商王那个大巫咸强多了。大巫咸是个外族人,我们大巫祝可是根脉深厚的本族长老,他要振臂一呼讨伐族长,另外八宗还有可能来围攻上城。就连我,也是靠了大巫祝才能活下来的。”

    当年老族长突然崩逝,他那些儿女们都措手不及。只有出身卑微的易早有准备,三日之间就驱赶、屠杀了大半兄弟姐妹。

    这其中,离夫人是老族长的大夫人所出,地位崇高。她与丈夫一直为赤鬼部操持稼穑农耕,手中掌握着赤鬼部的所有仓廪粮储。粮食是一族命脉,做了族长的鬼方易自然不会放过他倆,最后离夫人的丈夫兵败被杀,她自己也险些被害。

    是大巫祝出手救下了离夫人。他出面作保,令离夫人放弃一切权力,进入宗庙做巫女。而鬼方易则被逼起誓,永不能加害离夫人。

    “我的兄弟姐妹死的死,撵的撵,留在族中的都被治得不敢吭声。可我不一样,反正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把柄也就不怕那个贱种要挟。我想干嘛就干嘛,他管不了我。”离夫人搓了搓屠四下巴上的胡须,凑到他唇边轻声道:“我还会再找你的。”

    当然后面这一句屠四没有说出来,好在其余仨人都一脸凝重,完全没在意。

    也就是说,鬼方并不是一块坚不可摧的磐石。离夫人其实没有实权,族长和大巫祝是互相牵制的关系。如今的大巫祝年老了,鬼方易正暗自活动,想扶自己培养的巫华上位。

    只有换一个自己的心腹做大巫祝,鬼方易才能彻底将所有权力拢在手中。

    弃思忖了一会儿:“昨天在崖下杀人那个应该就是巫华,看来鬼方易对她非常器重,明的暗的活儿都交给她做。再观察看看,若是大巫祝这个位置真的能牵制到鬼方易,那就想办法搞掉巫华。”

    众人都点头,屠四扶着腰转了两圈,皱眉道:“族长,我总觉得那女人不对劲。也说不好……总觉得这女人一直在监视我。似乎是提防什么。”

    废话,你也不看看你干了啥,人家能不防着你么。姬亶笑到一半突然想起件事:“唉,玉门山几个月前不是被大邑商吞并了吗?巫族一个月前也覆灭了,四哥说那巫华是一旬前回来的,那她是从哪回来的??”

    一个月前,随着子画的篡位阴谋覆灭,巫族也受了牵连被肢解分散。那时玉门山早就被商军控制住了,里面一个人都跑不出来。那这个巫华是从哪里回来的?

    弃摇摇头:“这个先存疑,咱们把一会儿复赛的出场顺序再推演一遍。”

    四人凑在一处开始用碗、斗比划起来。

    廊下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这间侧殿的隔壁夹室内走出一个巫女。她戴着个血口面具,大踏步走向后殿。沿途戍卫和小巫纷纷行礼,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入后殿。

    殿内光线晦暗,弥漫着一股老人独有的味道,大巫祝缓慢地回过头来看着她:“巫华,听到什么了?”

第27章 鬼方易

    商时人们刚刚摆脱穴居,建筑房屋时还不怎么划分“户型”。

    民居就不说了,就算宫殿也不过就是连排修建的一溜大房子,无非高一点、大一点,每间各自向外开门。只有大型宫室的主殿才在宽敞的堂两侧修建有室(也就是所谓套间),其余各殿都是一间房。

    若是宫殿采用了四合院型制,那就是四溜大排房框起个大庭院。这样宫殿的东西两侧厢房尽头,与主殿相连成直角的地方称为“夹”。这处“夹”室连接主、侧殿,若是在夯筑墙壁时把作支撑的木骨排列得稍微近一些,夯土薄一些,就能听到两侧殿内的动静。

    这样的建筑方法如今看起来不算什么,在当时可是高端技术,只有大族方国才会用。弃完全没料到鬼方宗庙的“夹”室也采用了这样的办法,也根本不知道隔墙有耳。

    主殿室内,巫华跪在地上,对面前的佝偻老人低声回报:“他们怀疑我。”

    没回答,大巫祝垂头坐着,似是微微有些颤动。巫华膝行过去,伸手给他揉着胸口。

    “又疼了么?”

    老人的一头白发在她的动作下一抖一抖,似乎随时都能掉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慢慢抬起头,两张血口面具在幽暗中对视片刻。

    “跟紧我,没事。”大巫祝拍拍她:“别摘面具。”

    复赛终于要开始了。“马羌”众人随着小巫女穿堂越殿来到后面。

    后殿依旧是四合院型制。弃率众在东廊坐定,抬头一瞧,好,西廊底下坐了一片看热闹的。

    真是看热闹的,西廊底下摆了十一张席子,每张席上都坐了人,有独占一张席的,有与人同坐的。各种珠串项链、皮草骨冠来回耸动,每个人都高声大嗓,身形魁梧。牤自己坐了一张席子,隔着大庭冲弃招了招手。

    看起来这些人都是被鬼方易认可的族长,居然已经有这么多了。弃安然坐着,心中愈发沉重:十几个大族聚合,再加上鬼方九宗的全部兵力,已经超过北土所有商军的数量了。

    如果此时鬼方易下令突袭强攻,下危一定守不住!

    无论如何也要拖延下去,起码要拖到自己将情报送出去才行。弃微微一笑,目光转向主殿。得在城里搞点事情,一定要扰乱鬼方易的打算。

    搞什么才能拖住鬼方易?弃还没想清楚。

    主殿是一处宽广大堂,修得比东西侧殿都高。此时已经摆上了三张席子,当中一张空着,左边一张上坐的是大巫祝和巫华,右边则是裘和一个青年妇人。

    裘一个劲儿地冲弃瞪眼抹脖子,很难想象一个孩子会有那样狰狞的凶狠神情。他身后那妇人面容姣好,却一直耷拉着脸,那俩眉头像是永远也展不开,相亲相爱地纠缠在一起。

    弃注意到,就这一会儿,那妇人就已经骂走两个女奴了。其中一个因为给裘扇风动作慢了点,还被甩了一耳光。

    看起来这就是裘的母亲了,鬼方易的夫人。

    还真是子随母相。弃在妇纹耳边低语道:“以后咱俩有了孩子,可不许这么惯着。”

    “我可不会,倒是你,别心疼就行。”

    这俩人无视满场的审视目光,公然开始调笑。观战的众族长有年轻些的就开始起哄了,一个晒得发红的黑矮子站起来喝道:“嗨!对面那位,先别跟女人亲热啦!省着点腰吧,一会儿有你受的呢!”

    屠四正扶着腰来回扭,一听这个不干了,大声吼回去:“省什么省!俺们马羌别的没有,就是腰好!除了女人,来谁都白给!”

    西边笑成一片,黑矮子拍腿大乐,回道:“这么多天终于来个好玩的了!哎我说,你们是马羌部是吧?你可别输啊,俺在这几日都快无聊死了。待会儿赢了,俺送你五个女人。说到做到!可别输!”

    就这样,比赛还没开始呢,弃已经和西边那些族长们互通族名聊起天了。这些个族长年龄皆在四十左右,正是壮年时日。他们的族裔从东到西分散排布,那个黑矮子居然是穿过了一座雪山来结盟的。

    天下之大,不可想象。弃暗自叹道,大邑商纵使邦畿千里,也终归是有无法征服的地方。在那样的广袤面前,“千里之邑”又算得了什么呢?值得鬼方和商人这样抵死相博吗?

    他发觉自己想得有些远了,忙屏息回望正殿。只见裘母子俩依旧是骂骂咧咧满脸戾气。大巫祝在打瞌睡,身子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巫华不声不响,面具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

    没等弃仔细研究巫华,殿内走出了一个人。他一出来,原本热闹的庭中便陡然静了下来。

    鬼方易,终于来了。

    这是弃的第一个念头,可是再看,他便觉得不太对。这人未免太年轻、太好看了点。

    一个眉目如画的少年人矗立在中间那案子前。他不是寻常鬼方人打扮,白色纹绣衣裳松松穿在身上,衣襟几乎敞到腰间,从锁骨到腰际的线条让人看了个一览无余。

    蓝山在弃身后嘟囔了一句:“跟幽学的。”

    这话提醒了弃。怪不得他觉得这感觉很熟悉,幽有时候也会有这样慵懒又招摇的气息。这位美人肯定不是鬼方易。

    果然,他一出来,右席上母子俩的表情就变了。俩人的眼神要是能杀人,这少年恐怕早就死了多少回了。西边廊下也恢复了笑声,牤向他打了个招呼:“小明,你家族长呢?”

    少年人抿嘴一笑,微微弯腰一挥手:“这不是,来了。”

    那只修长的手刚挥过去,鬼方易就走了出来。弃坐直身子,昂然注视着来人,是了,这个才是鬼方易。

    传说中二十多岁执掌鬼方,将九支大宗牢牢攥在手中,敢悍然入侵大邑商,叫嚣着要灭商建鬼的鬼方易。

    弃有点明白为什么离夫人会骂鬼方易是贱种了。鬼方人种与大邑商不同,多数人都身材高大,肤色白皙。离夫人本人就是个高鼻深目的浅发美人,可她的弟弟,如今的鬼方族长却是黄肤黑发,容貌也与大邑商诸族没什么两样。

    说白一点,鬼方易就像只掉在羊群里的黄鼠。再直白一点,他就像是个“平平无奇”的大邑商人,而不是鬼方人。

    不过他一开口,弃便立刻打消了刚刚升起的轻视之情。这个男人明明不到四十,眼神却笃定得吓人,当他看着你时,你会不自觉地从心底升起一阵寒意来——因为你不知道他下一秒是要杀你还是要夸你。

    鬼方易对西边诸位族长打了个招呼,几乎每个族长都被他问侯了一遍。接着又弯腰向大巫祝致意,最后,他牵着小明坐下,只向弃微微颔首而已。

    这种明显的轻视让木头和石头有些怯了。可其他人却无所谓,该干嘛干嘛。

    心理碾压讲究的是落差,一旦认为对方比自己强大,便会越来越怯。只可惜弃这几个老混混都是血海刀山上滚出来的,经的太多了此招无效,或者就像蓝山一样脑子太慢理会不到。总之鬼方易发现,除了俩年轻人之外,其他马羌人没一个搭理他的。

    有意思,鬼方易笑了一下,右嘴角边一颗小痣随之一跳。他挥挥手,巫华立刻上前宣布,复赛开始。

    “今日恰逢族长夫人二十六岁生宸。为给夫人助兴,复赛规则略有改动。五局改为三局,先赢两局者为胜。每局双方最多可派五人,马羌族长必须全部参加。”

    巫华哑者嗓子宣布完规则,四周安静片刻,随即一片喧哗。西边是看热闹,东边是抗议,而裘的母亲不知为何脸色发青,强笑着撑住身子不晃动。

    鬼方易的声音压过了所有人,补充道:“大殿中已摆下宴飨,还请诸位族长待会儿一同饮宴。”

    果然,规则这东西能改一次就能改一百次。明白着就是整你,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干就完了。弃面色如常,与众人略一商量,便离席向场中走去,屠四、蓝山和石头跟在后面。

    庭中早有白灰划出来一块方形场地。五个鬼方好手等在中间,弃四人在场中刚刚站定,石罄便敲响了。

    那些助兴的小巫女第一句歌词还没唱出来,五个鬼方汉子便朝着弃扑了过去。屠四和石头各自拦下一个,蓝山一伸手,粗壮的胳膊卡住了俩汉子。真正打到弃跟前的只有一个人。

    这人是个标准的鬼方汉子,骨架粗壮人高马大。他接的密令是打死马羌族长,下手当然是往死里招呼,两只拳头冲着弃的太阳穴左右猛轰。

    可惜两拳都空了。弃向后疾退,那汉子以为他怕了,向前紧逼两步。不想弃一弯腰,拦腰将这汉子担在肩上举了起来。那壮汉足比弃高了一头,弃举起他来却毫不费劲。

    众族长一声好字还没喊完,就见弃一手卡脖子,一手卡腿,举着那壮汉在空中转了半圈向外一摁。壮汉惨叫着飞了出去,砸倒了一个正在起舞的小巫女。

    其他几个人一见族长这么快就打完了,也都纷纷加快了动作。蓝山学着弃把俩人扔出去,石头一肘打歪了对手的下巴,把人推了出去。就只屠四慢,半天才将对手打倒在地,一边往白线外面踢,一面骂骂咧咧。

    蓝山凑上来:“四哥,咋搞的?”

    “少废话,长久不练了,腰酸……”

    此时,一曲歌谣刚唱到了一半,而马羌已经全胜。寂静中,牤第一个鼓起了掌,随后叫好声此起彼伏。

    弃朝鬼方易一伸手,朗声道:“这么打没意思,不如族长易与我来一场如何?输了我立刻离开,赢了与诸位一同饮宴。”

    众人一起看向鬼方易,出乎意料地,他笑了。

    PS:周末快乐,明天休息一天。

第28章 夫人

    有人要挑战鬼方易,这可热闹了。庭中所有赤鬼人一起对着弃怒目而视,可西廊下观战的族长们却兴奋了。

    看热闹不嫌事大,何况来了这么多天,谁也没见过鬼方易出手。游牧族裔崇尚实力,大家都想看看这位鬼方族长的实力到底如何。眼前这马羌族长刚才甫一出手便技惊四座,若是与鬼方易斗起来,啧啧,一定好看。

    于是众族长开始起哄,吆喝的、唱歌的、吹牧哨的,什么都有。都在催鬼方易下场,一片喧哗中,牤的声音压过了所有人:“马羌好样的!鬼方易!上啊!给大家看看赤鬼部的实力!”

    下到赤鬼戍卫,上到裘母子俩,脸色都不约而同地开始发白。弃对这个“平平无奇”的鬼方易更加好奇:到底他有什么本事,能让彪悍的赤鬼人吓成这样?

    不过他的心理素质确实好,起哄的声音都要掀翻殿顶了,鬼方易还在不紧不慢地呷着酒。右嘴角那颗小痣挑得老高,始终挂着笑意。

    起哄声越大,他就笑得越淡然。这种怪异的压迫感逐渐感染到了那些族长,也可能是半天不见回应累了,反正族长们渐渐安静下来不再催战了。

    场中有一瞬间寂静,只剩下弃一个人昂然屹立与他对峙。鬼方易看着他,唇角挂笑。

    “上一个向我挑战的人,在这。”

    他举起手中酒碗。那玩意儿非陶非铜,微微泛黄,底浅口大。在他手中一反转,底下两条虬结蜿蜒的接缝露了出来,原来是个头骨。

    人头顶骨。

    用骨材制器在当时非常普遍。亳邑专门有制骨作坊,但一般都用兽骨,而且极少制成大件。大半都是磨制成骨珠、骨管、骨笄这样的精巧小件。用头骨作饮器,在大邑商只有祭祀时才偶尔会用。

    弃挑起大拇指朝自己一勾:“下一个挑战的,在这。”

    双方对视,俩人都在笑,可四双眼睛里却是一丝笑意也无。族长群里不知谁嘟囔了一句什么,蓝山打了个哆嗦,往屠四身边凑了凑,小声说:“四哥,我咋突然这么冷。”

    屠四咽了咽口水,强压下去一个颤栗。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但觉得这两个人在某种方面上,非常像。

    鬼方易下一句话让屠四差点绷不住。

    “你到底是谁?”

    “马羌族长,弃。”

    “不像,一个被殷人屠灭的族裔不该有你这样的族长。”

    “那我该是谁?”

    鬼方易垂目微笑,半晌抬眸,锐利眼风一扫场中诸人,轻声说:“你该做大邑之主。”

    这人什么眼力!他是看出什么来了吗?东廊众人肚子里都是一凉。

    弃神情自若,坦然答道:“以我的实力,连大邑商之王也做得!”

    众人哗然,族长们和赤鬼人觉得他狂悖,屠四等人却由衷地喝起彩来——废话,人家本来就是小王。

    鬼方易大笑不已:“巧了,我也这么想。”

    他伸手捏住身旁那少年的下巴,轻轻摩挲着,说:“王者相见,怎可轻战?这样吧,今日剩下四场变为两场,也不再必再让戍卫们对战,只让你我身边之人各比一场。你赢了,我鬼方必奉你族人为上宾。若输一场,马羌弃,你便要留下人头给我做饮器。”

    话音落地,那个叫“明”的少年立刻起身,恭顺站在一旁。令人惊讶的是,裘的母亲也站了起来,绷着脸缓步向前。

    二人左右分立,鬼方易双臂一展:“我知道你也有两位美人。一男一女各自对战,很公平。”

    他的目光落在妇纹和姬亶身上,显然他以为年龄最小的姬亶是弃的男宠。

    弃眯起眼睛:“他们如何能代表我?这法子不妥。”

    “强者永远和强者在一起,弱者才互相抱团。塌上之人离主人最近,他们若是三分强,主人必有十分。”

    “既然如此,规则由我来定如何?”

    鬼方易比了一个请的手势。弃大声道:“今日是您夫人生辰,动武械斗未免难看,不如二位夫人请比射术。近身械斗交给二位公子。”

    似乎并无不妥,鬼方易点头应允。

    得了命令的明轻快地走下台阶,径自朝姬亶走来。弃展臂拦住,道:“抱歉,我那美人还在驿站,得容人去唤一声。第一场先请二位夫人上场。”

    原来姬亶不是男宠。明扫了他一眼,转头走开。姬亶摸摸脸,不知怎么有种被鄙视了的感觉。屠四阴笑着凑过去,揽住他低声道:“兄弟别难过,论长相你确实差一点……”

    自有人去驿站请幽。另有人立了两个草人在庭中南端,裘的母亲已经立在场中,裘捧着弓递给母亲,一面忿恨地看向另一段。

    弃搂着妇纹站在对面,正附在她耳边低语。二人这副情深意浓的样子惹得旁观者呼哨不断,裘的母亲脸色愈加难看,忿忿抬头看了一眼,却见自己夫君正把明搂在怀中嘻笑,对自己母子瞧都不瞧一眼。

    大概是看出鬼方易的夫人快要发飙,大巫祝咳嗽一声,巫华应声起立大声道:“请二位夫人举弓。每人十支箭,一首祝祷词毕,须全部射出去。以最后草人身上箭数论胜负,若数量一致,则以射中要害部位数量为先。”

    罄声敲响,妇纹娉婷走上前,款款对鬼方易夫人见礼道:“纹先恭祝夫人福寿绵延,子孙繁茂。”

    得到的回应是一记凶狠的眼刀。鬼方易夫人脸色由青到红,狠狠地剜了妇纹几眼,转身拉弓便射,瞬息已经连发了两箭。

    不得不说,她不愧是鬼方易的女人,从拉弓的力气到换箭的速度都无懈可击,两箭也都正中草人。只不过略让在场男人感到肉疼的是,她那两箭射的地方不老好,全在草人胯下。

    屠四吸溜着冷气,膀子一扛身旁的鬼方戍卫问道:“哎,你们这族长夫人怨气不小啊。怎么回事儿啊?”

    那戍卫挪了挪身子,低声道:“别混说!当心厉夫人宰了你。”

    原来鬼方易的正妻名为厉,倒是蛮符合她这性子。

    巫女们唱起了祝祷词,正是弃在河边听到的那一首:“始祖举河,子孙何歌……”

    一句唱完,厉夫人已经射出去了五箭。妇纹却不徐不疾,先拉了拉弓弦对着草人试了几下,这才弯腰摸出壶中箭。

    搭箭、拉弦、瞄准、在瞄准的一刻忽然松手。妇纹的箭虽不似厉夫人那般刚劲凛厉,却是自带准头,例无虚发。众人一起叫起好来。

    天空隐隐放晴,场中忽然一明,给二位女子披上了一层金装,看上去赏心悦目。场中诸多汉子不由对弃直点头:比射术这提议真好,俩美女比赛看着就这么养眼。

    当最后一句唱完,巫华敲响石罄。余音尚在萦绕,二位夫人早已收弓回转过来。

    少顷,统计的仆役回报结果。巫华弓腰向鬼方易行礼,大声道:“二位夫人均是十箭有九上靶。”

    打平了?族长们都向那俩草人瞅去。鬼方易喝口酒,说:“数要害。”

    “厉夫人射中头部两箭、胸口两箭、肚子两箭、胯下三箭。纹夫人射中头部五箭、胸口四箭。”

    这就没啥好比了。妇纹射的全是致死要害,厉夫人却是分散开花。西廊下那个黑矮子叫道:“马羌赢了!别的不说,万一战场上对上女的,厉夫人那三箭不就白瞎了嘛~”

    众人都表示赞同。厉夫人把弓一扔转身就走,经过妇纹身边时恨恨丢下一句:“今天不是我生辰!”

    一局终了,马羌胜出。厉夫人归席落座,鬼方易也不看她,淡淡道:“这不是你的水平。”

    厉夫人冷笑:“我什么水平?你连我的生辰都记不住,还能知道我的箭法?”

    庭中正是一片喧哗,众族长都在恭维妇纹和弃,没人注意殿上。鬼方易不理厉夫人,只横了裘一眼:“谁让你刚才对纹夫人瞪眼的?滚下去领五鞭子,今日没有饭吃!”

    立刻有戍卫领着小声啜泣的裘下去了,厉夫人暴怒,起身欲骂:“你……”

    “坐下。”鬼方易就着明的手里喝了一口酒,余光朝她一瞥:“把你的事做完。不然你儿子挨的就不止五鞭了。”

    “那可是你的儿子!”

    “之一。”

    厉夫人身子一晃,两只拳头攥得发白。这时门口忽然涌起一小片喧哗,似乎是有人进来了。鬼方易眯起眼睛看向那边,漫不经心地对厉夫人道:“别忘了,裘还有六个兄弟,各个都能替代他。坐下,笑。”

    弃带着幽上前时,就看见满脸通红的厉夫人端坐如仪,笑得脸都扭了。

    “你叫幽?好名字,和他很配,他叫明。”鬼方易的目光黏在幽身上,从脸庞扫到手脚,再扫回眼眉,像是被这仪态万千的美人给粘住了一样,怎么也收不回视线。

    刚才那阵骚动就是因为幽引起的。弃原没打算让幽上场,他就在驿站衣衫不整地和雀巢一起回忆来鬼方的地图。忽然闯进来个戍卫召唤,幽为了掩护雀巢,把一身宽大衣袍一扯,露着脖颈和半拉膀子就这么慵慵懒懒地搭着那戍卫走了。

    那戍卫头皮都麻了,好容易把这位爷引进庭中,红着脸逃也似得退了下去。幽早就习惯了被人审视挑拣的场面,一进门就满场飞了圈眼波。西廊那群族长们立刻就热闹起来,吹口哨的,吆喝想买人的,夸奖弃好福气的,什么都有。

    弃心里很不是味儿。他最想保护的幼弟被人当个男宠,偏偏自己还得配合着演,这脸上就开始有些发僵。幽软绵绵向他怀里一倒,小声提醒道:“表情。”

    于是鬼方易就看见了一脸不高兴的弃护着幽上前行礼。他倒觉得很能弃的臭脸很能理解:有这么个绝色美人在侧,谁都得藏起来不给人看。怪不得这马羌弃不让美人跟着,原来是这等无上容姿。

    明咳嗽了一声,鬼方易的眼神依旧湿哒哒滴粘在幽的脖颈上,半晌才道:“第二场就不要比兵器了,随便比划几下拳脚就好。”

    这就是明显要放水了。弃立刻想起了在之前来接自己那个赤鬼人说过的话,看来鬼方易还真的很吃男色。幽又是这么个祸水模样,随便几个秋波就能让人浮想联翩。

    这怎么行!弃不干了,他把幽往身后一藏,耷拉个脸道:“怎么着,看不上我们马羌人吗?比赛就是比赛,该咋就咋的,不用你让!”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子看上去很像个吃味发酸的男人。这么一来,鬼方易看弃反而顺眼许多:能拥有这样的美人,主人也肯定差不到哪去。

    俩族长因为下一场比赛怎么打争执起来。晾在一边的明气得面红耳赤,只觉得自己受到了天大的侮辱。他瞪着幽,后槽牙咬得嗝嘣响——

    ——你小子最好不要落在我手里。只要比赛,我肯定一刀捅死你!

    ps:唠两句。

    其实这本书的名字原本定的是《武丁三十年》,因为整本书的背景都基于易经上的一句话:武丁伐鬼方,三年乃克。

    而这场耗时三年的鬼方之战中,最激烈的就在书中这一年,即武丁三十年。(当然那时武丁还没死,只能叫他昭王)只是这个武丁三十年怎么听怎么像黄仁宇先生的《万历三十年》,所以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名字。

    扯回来,鬼方之战中,鬼、商双方一直绕着太行山脉拉锯战。我一直很疑惑为什么要打那么久,直到前两天周末进山去转了转,好吧,懂了。

    因为万仞太行这真不是个虚词,太写实了!

    那嶙峋山势,那海拔高度,如果三千年前也是这样的地形,那双方打上三年一点不奇怪。为什么?因为太难了!

    我以前设想的是,最后商军在小王的带领下翻越太行山端掉鬼方上城。看了太行山之后,我觉得根本不可能。那种高度和地形,人爬过去都是问题,何况还要带上马!战车就更甭想,连开到山脚下都不可能。

    唉~~说多了都是泪。写商朝小说就这点不好,资料少得可怜,被认可的信史根本没有。细节只能从甲骨残片中一条一条抽出来连猜带蒙,结果越写越没底,生怕各位读者看出哪里偏离了史实。

    在这里,我要对诸位读者道个歉。有些细节难免有纰漏,以后我会尽力去查去更正,尽力贴合历史。您各位都是阅文无数的行家,感谢诸位不跟我计较,谢谢您。

    再次拜谢诸位读者。周一了,祝大家斗志满满,接下来七天都事事顺遂。

第29章 杀手

    鬼方易觉得这几个马羌人很有意思。

    邀万族结盟灭商,盟友起码得像薰育部那样,人多马肥战力高。原本像马羌这样只有几个人的残族根本就入不了他的局,只不过是为了给薰育部族长一个面子才允许他们前来试试。

    可没想到,这些人各个身怀绝技居然一路赢到最后。这个马羌族长更是气度非凡,鬼方易自持识人,几番交锋下来,他已基本认可这个人可以为大用。

    但这大用,却要看是怎么用。鬼方易总觉得这个弃不简单,一个无族无家之人怎会有那样豁达气概?

    这可是头猛兽,训好了定能为自己攻城掠地,战无不胜。

    所以最后这一场,鬼方易打算卖个人情给弃,让他们轻松赢了留下。当然,他也着实有些眼馋幽的美色。

    可是他的心思太绕,旁人哪里会懂,比如巫华,就只是担心幽、明二人不用兵器的话,怎么样才算分出胜负。

    趁弃和鬼方易争执不下,巫华赶紧询道:“若不用兵器,如何分输赢?”

    明按捺不住,要求出战:“族长,马羌今天风头也出够了。让我去,我要让他们看看赤鬼人的实力!”

    他这番忠心显然没用对地方。鬼方易呵斥道:“赤鬼人的实力还用不到你证明。下去!”

    鬼方易从未这般对待过明,这少年又惊又怨,居然给骂得双目含泪,活像个委屈的孩子。

    旁人看着他可怜,厉夫人却觉得很开心。她大笑起来,这笑声和刚才的强颜欢笑完全不同。

    “不认真打哪里能分出胜负,平白让其他人看了笑话。还是老规矩,兵器随意,磬响之后还站着的赢。明,快去。”

    厉夫人以前从不和明说话,如今突然替他发声,明还有些不知所措。不过他马上就反应过来,趁鬼方易没说话,飞身跳下台阶站在幽面前,挑衅道:“我用刀,你呢?”

    幽微微一笑,媚眼如丝:“巧了,我也是。”

    俩美貌少年各自持刀在手,笑盈盈谦让着向场中走去。

    弃松了口气,他宁可让幽用实力解决,也不像他再利用色相取巧。

    鬼方易还想阻拦,大巫祝忽然从喉咙里咳嗽了一声,听起来很像是有痰。

    有这一声,巫华便得令一般命令小巫女们开始奏乐。鬼方易跌坐在席上,举起骨碗喝了口酒。

    可惜了这个绝色美人,以明的手段,肯定不会留他活命。鬼方易打量着幽的头颅,好俊一个脑袋,可以再做个酒碗。

    西廊众人见还是要俩人打,就都唏嘘起来。他们来的有些日子了,知道明是鬼方易的贴身护卫。别看他年轻俊俏,近身搏杀的手段却极毒辣,这也是鬼方易一直宠幸他的原因。

    “可惜了这朵娇花哦。”黑矮子啧啧摇头。

    其他人也面有不忍,纷纷叹气。只有牤毫不在意,闷闷地哼了一声:叹个屁的气,一会儿你们就知道这花有多毒了。

    磬声一响,明持刀在手,飞快地向幽冲去。鬼方铜刀的大小与大邑商没什么差别,都长不过小臂,顶多是柄首的造型得略有不同。这样的刀砍是不行的,刺是最好,其次就是割。

    明就打算一击刺中对方,然后再趁他低头的时候割开他的脖子。

    这一冲速度极快,人到跟前,刀也送了出去。可预想当中刀刃入腹的钝感没有如期而至,幽倏忽消失了。

    明大惊,忽听耳后有声响,忙就势向前一伏,以手肘为支撑在地上转了个圈,挺刃回头。

    幽拍拍手:“不错,反应很快。”

    他那身宽大衣衫半遮半掩,一副要睡不睡的懒散模样。两厢一对比,明愈发像头呲牙炸毛的家犬。

    围观群众沉默了,连鬼方易也放下了酒碗。黑矮子嘟囔道:“这……躲得蛮快,凑巧了吧。”

    “屁!这是实力!”牤嗤之以鼻。

    明怒吼一声,再次持刀杀来。幽依旧没有拔刀,只随着明的攻势脚下疾动,或后退或侧闪,始终引着他在场内兜圈子。

    一圈下来,明被遛得心浮气躁,紧上几步握紧铜刀正面捅去。幽再次闪过,不料明那把刀是环首,挥空之后套在指头上一转,反手又是一刀。

    这一下终于有了收获,幽躲闪略迟,要露不露的衣襟被划开一个大口子,精干的胸膛整个露在了外面。

    明冷笑:“下一刀就要你命!”

    没想到幽低头一瞧,仰起脸对鬼方易喊道:“鬼方族长,我这衣服给割坏了,你得赔我。”

    这就是挑衅了,幽的声音三分佯怒一份娇嗔,明明白白是在对鬼方易撒娇递嗲。明气得脸色绯红,手中刀花一挽,飞快攻向幽。

    见对方动了真怒,幽这才收敛了笑意。明的刀光舞动如蛇,沾上便是一溜血花。铜刀劈砍挥刺,在他手中好似一个活物。

    四下一片寂静,连屠四都收敛了笑容。蓝山的下巴快掉到锁骨上了,半天才合拢嘴巴说了一句:我可不想惹他。

    谁都不想惹他,除了幽。

    没人看见幽是什么时候从身后摸出刀来的。他向着那刀花冲去,右手向上一抬,卡的一声正与明的环首刀对上。

    明冷笑一声,一转刀柄回肘猛刺,幽向后略退,左臂迅疾抹来,明的脖颈上霎时一阵冰凉。

    “双刀?”

    “这少年使的是双刀?”

    席间一片惊呼,就见幽左手的铜刀已经横在明的脖颈上。

    游牧族裔精于骑射,短刀在马背上用不上,即使得用,也很少有人会双手持刀的。无他,铜器难得,一把刃亳峰利的铜刀更是难得寻到。

    刀刃的冰凉触感让明意识到,只要幽轻轻一抹,自己就会立刻血溅当场。

    但他瞥一眼殿上,鬼方易坐在那里动也不动,脸上隐隐有些不悦。明惊惧交加,一股热血冲上脑门,大骂道:“你使诈!”

    铜刀微微一划,幽狭长的眼睛凑在明的杏眼前面。明看着那双星眸中寒光一闪而过,然后自己肚子就猛地挨了一下。

    幽蜷回膝盖,明抱着肚子歪了下去。幽踢开明的铜刀,冷笑道:“真是个宠物,没见过世面。”

    “你!你也不过和我似的!拽什么!”明挣扎着要站起来。幽挑挑眉毛,两把铜刀一左一右对准了明的头顶:“跪好。磬声快响了。”

    “绝不!”

    明咬牙切齿,眼眶几乎崩裂,奋力扑腾着。幽收刀出掌一起呵成,在明的后脖颈上猛地一击,少年应声倒地。

    “别拿我和你比,你是家犬,我可是杀手。”

    幽对着无知无觉的明扔下这句话,一转身冲巫华招手道:“别等了,敲磬吧。”

    真是意外,连这美颜少年都有这样的本事!鬼方易对这支马羌残部的兴趣愈发大了。

    他递个眼色过去,巫华立刻敲响了石磬。

    马羌全胜。

    西廊下一片叫好声。族长们朝马羌众人涌来,七手八脚地拉着弃拍肩膀捶胸膛,恨不得立刻把他请回自己族里。

    大家都不傻,这些马羌人各个身怀绝技,还正在找靠山投奔,谁收了他们都是如虎添翼。当然要赶快套近乎。

    弃越过这一群殷勤面孔,远远朝殿上望去。出乎意料,鬼方易已经不在那里了,连厉夫人也没了踪迹。只有一个坐着打盹儿的大巫祝,和站着的巫华。

    她远远朝弃行了个礼,高声道:“赤鬼部请马羌众人入大殿赴宴~~诸位族长请先行。”

    多日来的艰辛终于看到了一点收获,众人都欢欣鼓舞。

    弃一错眼,看到屠四微张着嘴,两眼直直地发着呆。他过去把手在屠四眼前一抹:“下巴不要了?”

    屠四一吓,嘴巴合上又张开。弃笑骂道:“想说啥?咋的,想离夫人了?不是我说你,人家身份高贵现在又是巫女,人家就是拿你拿来尝个鲜,听我的,别惦记了。”

    “哎呀族长,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不是!”屠四牙疼似地掀着嘴唇,欲言又止。

    弃露出一脸“我懂”的表情,拍拍他:“别想了,回去准备准备。一会儿该进大殿了。”

    马羌众人笑闹着穿过宗庙向大门走去,屠四磨磨蹭蹭地落在后面,不断拿眼往身后瞟。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从正拉着幽求教打架的蓝山身边挤过去,一把拽住了弃。

    “族长你听我说——那个巫华,我在亳邑见过她。”

    弃停下脚步,众人也都停了下来,最前面的妇纹疑惑地看着他俩。弃安抚道:“纹儿,你们先回去,我和老四一会儿就来。”

    俩人磨叽着,在宗庙前庭中开始兜圈子。弃装作欣赏宗庙,一面问:“说说,咋回事?她是巫族的人?”

    屠四拨浪着脑袋,低声道:“族长,其实……我怀疑她就是巫鸩。”

    什么?

    弃步子一滞,旋即神情自若向前走,只是声音有些抖:“什么意思?巫鸩在亳邑?”

    屠四也懵:咋?猪哥没告诉小王?

    “亳城易主之后,我不是在那里呆了一段日子么。子享叫我进内城帮他做事,有天我去城墙视察巡防,无意中看内城宗庙里有一个女子很眼熟,看着非常像巫鸩……”

    当时屠四非常惊讶,那时他还不知道弃和巫鸩的关系已经从夫妻便成了兄妹。他只觉得蹊跷,小王走了,怎么把巫鸩留下了。

    可亳城宗庙已经被围了起来,屠四想进去看看,可是就连子享也没办法让殷兵给他开门。

    “我又去问舌,他说那些殷兵是直属大宰的,他也没权调动。没办法,我就只能蹲在城墙上看。好在巫鸩总是会在固定时间走到庭院中散步,我蹲在高处城墙上看得并不清楚。直到有一天吧,她摇铃唤来了一群小鸟。因为这,我才确定,真是她。”

    兽铃。

    真的是巫鸩。

    弃脑中一片轰鸣,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巫鸩当时已经受了重伤,妇好不会放心让她远去,最方便安置她的地方当然是在亳城啊!

    所以那夜亳城大室夺权,妇好来得那么晚。她是去安置巫鸩了。

    所以那天晚上,弃不是做梦,是巫鸩真的来了?

    所以这个一直戴着面具的巫华,是……巫鸩??

    这太荒谬了!

第30章 宴飨

    羌地、邠邑、亳城,山谷、大泽、夕阳……

    无数个片段集结成军,扑天盖地,呼啸而来。冲在最前面引领一切的,是一身玄色华服的巫鸩。她以手加额,缓缓向弃拜下去。

    玉笄发冠颤颤巍巍,环佩珠链清脆叮当,旁边有人高喊:“吉时到,请新妇登车~~”

    弃深吸一口气,大力搓了下脸。一下、两下,一直搓到脸颊滚烫热,回忆被这炙热的抗拒蒸发掉才停手。

    他扭头找屠四,动作太大,脖颈里咯的响了一声。

    “老四,你为啥怀疑巫华是她?”

    “虽然她一直戴着面具,嗓音也完全不同,但我总觉得她有几个动作很怪,感觉很熟悉。可就是记不起来在哪里看见谁做过,刚才她行礼以后按了一下肩,我这才想起来——在亳城城墙上监视巫鸩的时候,经常见她做这个动作。”

    那是个非常小的动作,屠四笨手笨脚,比划得根本不像巫鸩,倒像个熊瞎子在扇自己耳光玩。弃凝眉看了半天,突然明白了。

    怪不得屠四觉得奇怪,鬼方人行礼是手抚左边心口,而这个动作却是在按右肩。

    右肩,巫鸩的右肩受过箭伤。

    但是巫鸩经常按右肩吗?弃一时恍惚了。

    “除了这个呢?还有别的证据吗?”

    屠四挠挠后脑勺,一摊手。弃叹口气,拍拍他:“谢了老四,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是仅凭一个动作说明不了她俩是一个人,走吧,还有场宴席要吃呢。”

    小王不信,屠四急了,非要证明自己的眼力没差。

    “不是,族长你听我说。我在城墙上窥测的时候,因为距离远看不清脸,就会更多留意她的举止和动作。那段时间巫鸩像是大病初愈,走路很慢,晃晃悠悠的。这个巫华在人前步伐稳健,可是一转到看不见人的地方,她的步子就有些拖了,对,就是像是拖着脚在走。”

    人的声音可以伪装,但步态这东西却不好藏。每个人走动时都有自己独特的形态和步伐,刻意改变一会儿还行,时间一长总会固态萌发,露出破绽。

    但是就凭一个手势和一个脚步,最多也只是怀疑,没法断定巫华就是改扮了的巫鸩。

    大邑商对巫族残部看管得那么严密,连大宰都出手监管了,巫鸩一个人怎么可能到这来。

    而且,她来这干嘛?

    弃满头杂绪,怎么也理不清楚。只要沾上巫鸩,他的判断力就要罢工。这时,忽然走来一个小巫女,彬彬有礼地请他们离开宗庙。弃望向她身后,许多巫女巫师在殿内穿梭忙碌,不见巫华。

    然后,弃问了一句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话:“是巫华让你来的吗?”

    小巫女摇头:“是大巫祝。他说比赛已经结束了,您现在得离开宗庙去大殿。族长正等您。”

    大巫祝,怎么会忘了这个人。他才是巫华侍奉的正主儿。

    可笑。弃嗤笑自己又犯傻,一听到屠四说是巫鸩就乱了心神,压根就没考虑到此地可是赤鬼部。

    鬼方大巫祝、巫华、鬼方易,这三人互相认识,互为牵制,根本没可能塞进去一个外族人。以鬼方易的手腕,若巫华有一点不对头,恐怕早就弄死几百回了。再说,巫鸩也绝不可能委身于一个鹤发鸡皮的老怪物。

    屠四肯定看茬了。

    失望和轻松交缠在一起,难解难分。弃甩甩头,微微一笑:“走,去大殿。”

    鬼方上城里,最大的建筑就属族长所居的大殿了。

    规制与宗庙略有不同,几座夯土筑基的宫室前后散落,有些互通门户,有些则单独伫立。

    鬼方易大摆宴飨的宫室地势最高,也最宏大,赤鬼人管这里叫做大殿。久而久之,大殿就成了族长宫殿的代名词。

    大殿以高柱立斜顶而成,地面用火烤过,平整坚硬难以破损。南面无门,偌大殿堂正对着阶下庭院,鬼方戍卫沿院排布,院中架着四堆明火,四头吱吱冒油的烤全羊正在火上烤炙。

    马羌众人与族长们一同坐在殿上,几个人簇拥着弃,呼啦啦占了几张席子。这可是给足了弃面子,要知道其他族长都是单独赴宴,马羌这可怜巴巴的残部却全体受邀上殿,这些人又不知收敛,嘻嘻哈哈,声势浩大。

    于是就有人看不惯了。

    鬼方易独坐上首,身侧不见厉夫人也不见明,只命一个满头发辫的侍女伺候酒水。席面一开,先是欢迎英豪、结盟灭商,然后酒肉饮食齐上,接着觚爵交错,巫舞助兴,不一会儿就有人喝高了。

    弃的位置在鬼方易左手边。俩人正在友好交谈,对面那一片族长群中忽蹦起一个人来,一手握着酒碗,一手胡乱指着弃大喊道:“鬼方易!你忒不公道!我犬族人多马肥,阖族前来助你,哪里比不过这几个流浪汉!你把他们奉为上宾是何意?!”

    那人四方脸上挂一对儿肿眼泡,方中有圆,醒目无比。

    弃举碗饮酒,神情自若,一点儿情绪也看不出来。鬼方易给他安排的这个位置就很有用意,说是看重也行,不过在弃看来,捧杀更合适。

    本来么,其他族裔成百上千人赶来投奔,鬼方易偏偏抬举他这么支残部,想不被妒恨都难。

    所以弃一言不发。很快还会有其他人抗议,他等着。

    果然,犬族之后又有丰族站了起来。俩人一唱一和,明着是对鬼方易不满,暗着句句都是冲着弃来的。弃一手揽着妇纹,一手搭在幽肩上,吃吃喝喝只装听不见。

    鬼方易终于“勉为其难”地向他看过来,眼神极其无奈,似是在说:你看,我也没办法,要不你说两句?

    笑话,手握鬼方九宗的大族长对俩西部小族没办法?弃很配合,满脸都是理解。

    犬族族长的眼泡都快坠到鼻子了,可恨的马羌族长才慢慢站起来。鬼方易一挥手,正扭动起舞的小巫女们立刻停了下来。

    弃冲对面一点头,慢条斯理地开了口:“犬族阖族而来,共有多少人?”

    “五百男人,四百妇孺,还有千头牛羊。”

    “丰族呢?”

    “我比犬族多一些,六百男人。”

    “请问鬼方易,上城附近的赤鬼部一共有多少兵力驻扎?”

    正在看戏的鬼方易一愣,怎么把我扯进去了?兵力、人口、牛马是一族的资本,哪能轻易说出去,遂含糊道:“千人是有的。”

    弃微笑,果然精明。

    “鬼方族长谦虚了,就以上城这样的规模,守城兵力就得千人以上。上城虽然有崖壁天险与河水护卫,可要维持城中族人生活,就必须在这附近开垦放牧。

    两日来,我见四面山坡层层叠叠都是农田,城中赤鬼族人数量无法开垦这么多的天地。所以附近必定有赤鬼部的其他邑子。那么……”

    他笑了:“赤鬼部可用兵力一定在三千人上下。”

    “我问你呢!你扯人家赤鬼部做什么!”犬族族长瞪眼大叫。

    “鬼方九宗,只赤鬼部一支便有三千战力,加上其余几宗的兵力,万人只多不少。犬族族长,五百人对你来说是倾族而出,可是在鬼方眼里,真不够看的。”

    弃迈步走到庭中,举目四望:“诸位,我等聚集在此是为与鬼方结盟,共同灭商。争论各自有多少族人本就荒谬无用。更重要的是,不论来了九个人还是九千个人,都无法和鬼方相提并论!因为我们加起来也不一定有鬼方人多!”

    殿上一片寂静,所有人看向鬼方易的目光都变了。

    “即使人数持平,那战力呢?谁能保证自家族人就一定比鬼方人强悍?犬丰二族居然还敢在鬼方族长面前叫嚣无礼,可真是自不量力!”

    犬族族长嗔目结舌,弃愈发激昂慷慨,举起酒碗大声道:“马羌愿唯鬼方易马首是瞻!”

    他仰脖喝干,将碗底向众人示意。

    殿中一片哗然,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众族长都是经过风霜的汉子,这话中的深意当然都听懂了。弃明着把鬼方易捧得老高,暗含着的意思却是说鬼方太强大,并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可甭管有啥想法,席面上样子该做还是要做。

    于是人人争先,对上座的鬼方易极尽溢美之词。鬼方易来者不拒,照单全收。

    一片喧闹嘈杂声中,鬼方易看着弃的目光愈发深邃起来。

    仅从城邑规模、农田数量就可以推断出鬼方兵力人数,还巧妙地借自己压住众人。弃,是个能治大邑之人!

    他微笑如常,下令宴席继续。

    歌舞又起,犬族、丰族倆族长悄悄退了下去。弃注意到,他俩坐下之后都不自觉地看了不远处的同一个人。

    那人的位置并不靠前,一直安静坐着自斟自饮。他既没随别人起立吼叫,也没向鬼方易示好,只举了举碗而已。

    有几次,这人与弃看了个对眼。弃心中陡然升起一阵不舒服的感觉:这人眉目颇有些眼熟。

    在这里可别碰见熟人,万一有人认得自己就要命了。弃低声询问屠四。可屠四喝得两眼发蒙,瞅了半天也只是摇头。

    一旁服侍的幽说话了:“兄长,你看那人像不像妇龙?”

    妇龙?

    弃一时没想起来他在说谁。反倒是妇纹低呼一声,赞同道:“对对,还真有点像。”

    经他俩提醒,弃终于想起来了:自己诸母之中是有一个妇龙,那是昭王娶自龙方的王妇。

    “妇龙几年前已经死了。没有葬入王陵,埋在殷地东南。当时我还参与了送葬。”幽颦眉回忆。

    为母族联姻嫁入王宫,最后死得无声无息。想来妇龙也是个不得宠的可怜女人。妇纹黯然叹了一声。

    弃没这么细腻心思,他想的是另外一件事:那个容貌肖似妇龙的男人,难不成是龙方族长?

    可龙方的人为什么在这里?莫非龙方也叛乱了?

    那就麻烦了。龙方位置在外服西南方,虽然离北土很远,但比起其他这些个西北游牧族裔,龙方的位置更接近大邑商内服!

    如果龙方加入叛乱,那父亲必然措手不及,大邑商将不得不南北两线作战。

    不行,得搞清楚那人是不是龙方族长,来意如何。弃举着酒向对面走去。

    席间小巫女们正舞得起劲,忽见有个族长走来,都来了精神,媚态百出朝他身上靠过去。

    弃哪里知道鬼方的低等巫女还有陪客饮宴的职责。四个巫女眼含春水,身子软成四摊泥,把他牢牢贴住。弃进退不得,高举双臂捧着个酒碗扭捏躲闪,连呼借过。

    勇猛的马羌族长居然被四个小巫女绊住了,众人哈哈大笑,酒都不喝了,纷纷吹着呼哨起哄。鬼方易更是笑着放话:“谁能拿下马羌族长,赏羊十头!”

    这下巫女们更卖力了,摆动腰肢,摇曳生姿。几个人把弃贴在当中,汗水粘着皮肉,娇喘伴随媚笑,搞得他狼狈不堪。大山易撼,美人难缠。弃再怎么勇猛善战,面对这些娇嫩的姑娘也不忍推搡,只能抻头向自家夫人求救。

    可是鬼方易刚才发了话,妇纹也不好上前解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夫君被调戏。

    于是就在一片起哄声中,一个胆大的巫女把手伸进了弃的垮裤里。妇纹的笑瞬间僵在了脸上。

    “伸出来!”一个嘶哑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巫华大步走了进来。

    她依旧戴着面具。弃呆呆地看着那张不见五官的脸疾速走近自己,接着转向那四个巫女。

    “滚下去!”巫华的声音满是愠怒。

    弃看着她,忽然有些恍惚。

第31章 尸体

    虽然弃觉得屠四肯定看茬了,巫华和巫鸩不可能是同一个人。但如今巫华走近,弃突然有些犯癔症,希望自己是错的。

    白天离得远,现在她走到跟前,弃才发现这女子的身高还真和巫鸩差不多,都是头顶挨到自个鼻子附近。

    他没发现自己是在强行找借口,更没发现自己居然朝巫华的面具伸出了手。

    面具的主人吓了一跳,侧头一闪。那个精巧的金铜面具把巫华的脸牢牢遮住,严丝合缝,一点儿肌肤都露不出来。弃只能在瞳孔处的小洞看到眸光一亮。

    “马羌族长,放尊重些。”巫华有些恼,那沙嗓子听起来和巫鸩没有一丝相似的地方。

    四个求欢的巫女笑起来。挂在弃身上的那个胆大巫女笑得尤其大声,她生得丰腴,一笑起来浑身的白肉都在荡漾:“哎呦族长,您可别碰她,人家是大巫祝的人。你可碰不得。”

    弃捏住她的手一甩,可那巫女的两只胳膊滑得像蛇,拽开一寸就缠回来两寸。没扯两下,弃的衣衫就褪了大半,壮硕的腰膀筋肉分明,族长们哈哈大笑,有几个还大声喝起了彩。

    “放开。”巫华明显压着火:“你们是巫女,歌舞降神,不是拿来侍奉娱人的!”

    被呵斥的四个巫女咯咯傻笑,蛇臂巫女瞥她一眼,拿腔捏调道:“怎么?巫华大人馋了?大巫祝那么疼你,你得知足啊。我们不像你那么高贵好命,这位族长喜欢我,我就得陪啊。”

    弃高举双手,试图证明自己很无辜。只可惜他俩都是衣衫半褪,还贴得严丝合缝,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偏偏这时候牤又开始帮倒忙,一边吹口哨一边喊:“弃大哥,赶紧带人家下去寻个厢房吧,不然我们可要看现场了!”

    你小子给我记住了!弃冲他比划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巫华冷冷地看着弃和她纠缠,忽然哧笑道:“夫人和男伴都在,马羌族长还能如此快活。佩服。”

    不等弃回答,她把四个巫女挨个看了一遍,转身朝鬼方易走去。

    那三个巫女有点发毛,悄没声地溜边儿退下了。挂在弃身上那个却是坚韧得很,死活不肯松手。弃顾不上理她,半张着嘴看着巫华的背影——刚才她散发出来的那一瞬杀气还真的很熟悉。

    “你是不是看上她了?”

    弃的耳边忽然传来这么一句,猛一回头,原来蛇臂巫女趴在他耳边正吹气。见弃皱眉,她更得意了,恨不得咬住弃的耳朵说话:“巫华的事我都知道,你带我找个厢房,我告诉你。”

    上座的鬼方易正和巫华说些什么,忽听庭中那巫女叫道:“族长,这个马羌人我带走了。十头肥羊等我回来领。”

    满殿叫好,巫华回过头,就看见弃搂着那女人扬长而去。俩人几乎贴在一起,弃一边走还一边附在那女人耳边说着什么。鬼方易大笑起来,连声鼓励其他族长也快下手。

    那谁还客气,巫女陪酒是鬼方的传统。这些个小巫女大多出身低下,巫术占卜都不教授。她们升不了大巫,也养不了牛羊。鬼方不愿意白养闲人,于是除了祭祀之外,这些巫女还必须歌舞愉宾,陪酒陪笑。

    更进一步的话,若是得了贵客喜欢,还可以把她们带下去享用。

    这种事鬼方易是非常支持的,因为男人满足之时最容易问到私秘情报。弃带走的那个巫女,回来之后一定会向鬼方易详细汇报一切。

    宴席乱了起来,得了鬼方易的鼓励,众人各自寻欢。马羌众人走了一多半,妇纹和幽早就走了,姬亶三人护送他俩回去,席上就剩下蓝山、雀巢和屠四,仨人各自搂着一个巫女喝酒。

    鬼方易很满意,摇着头叹道:“男人么,酒色财利而已。我还以为马羌弃有多厉害,美色当前也不过如此。那个幽,跟着他太可惜了。”

    巫华躬身侧坐,一言不发。鬼方易瞥她一眼,这巫华什么都好,就是在巫族呆久了沾了不少毛病,反对巫女陪酒这事,他俩就没法达成共识。

    “这时候你不在宗庙伺候那老头,跑这干嘛?”

    巫华屈身回道:“刚才有百夫长来报,说在下城附近的河畔发现了一具被野兽啃食过的尸体。”

    鬼方沿河而居,两岸山势并不算陡峭,偶尔有些郊狼出没,吃个把人不算大事。

    鬼方易的目光移向殿中,杯盘狼藉,香汗淋漓。他有点心不在焉:“巡防之事不归你管。”

    “这事确实不归宗庙,但有人看见那死者是被虎所杀。百夫长害怕,就先报到我这里来了。”

    虎?鬼方易笑容一滞。

    与大邑商一样,鬼方也将虎视为神明。只是赤鬼部所居的上城附近从未出现过这等凶神,如今大虎忽然降临,还吞噬了一人性命,这可就非比寻常了。

    鬼方马上就要与众族结誓灭商,这些族裔大多尊奉虎神。若是给他们知道了此事,肯定会有人认为这是大凶之兆,立刻就会退出。

    鬼方易不怕他们走,全走光了也没关系。但是凶兆之事一旦传开,鬼方九宗那些心怀不满的人就会趁机反对出兵。

    还未伐商先降噩兆,那这一仗就打不成了。

    “可占卜过?”

    “卜兆不甚清晰,大巫祝正在进行二卜。我先赶来告知族长。”

    那就要赶快想办法把消息压下去。鬼方易起身:“随我去宗庙。”

    二人走后,大殿的宴飨又持续了很久,直到夜色浓重,星月闪烁才散席。

    庭燎陆续燃起,一处单排三间的宫室中,弃和那巫女占了西边一间。

    其时夜色正好,室内一豆昏黄灯火,颤巍巍地照着炕上席子。女人侧躺着,灯火映在肌肤上,像座暧昧不明的曲折山峰。

    她伸手去捞弃,这个马羌族长只说话不动手,倒让她有些急不可耐了。

    “族长,你问了这么多巫华的事,我也都告诉你了。现在不打算做点什么吗?”

    她一把摸了个空,支起身子一看,扑哧笑出了声。只见这位白天勇猛无畏的汉子缩在炕边,只占了很小一片地方。

    女人心中暗爽,就喜欢这样外表和内心反差极大的男人,不行,今天一定要吃到!

    她娇笑着膝行过去,展开手臂要抱他。弃抬头看了她一眼,警告、冷漠尽在其中。女人身子一凉,不自觉地瘫坐下来。

    “我对你没兴趣。再问俩问题你就可以走了。”

    女人想发嗲撒个赖。可是不知怎的,这个男人的神色让她不敢造次,哼唧了几下,最后乖乖点了点头。

    “你刚才说,巫华是十三岁被送去玉门山的,十四年后才回来。具体一点,她到底什么时候回来的?有人随行吗?”

    “一旬以前她忽然回到上城。送她回来的是个老头,腿脚不是很方便。”

    弃心中一跳,腿脚不方便,老头,这很符合大巫朋的特质:“那老头呢?”

    “杀了。”

    “杀了?”

    女人点头:“是,族长不许外族人知道上城的位置。巫华就把那人杀了。”

    这又不对了,巫鸩怎么也不可能杀大巫朋。弃摇摇头,又问:“巫华的面具从来不去掉的吗?”

    “哪儿啊!那些面具都是巫师中位高者才能戴的。刚回来的时候巫华也不过跟我们似的,够不上戴面具。自从做了大巫祝的屋里人之后,她自持身份比我们高贵了,这才开始天天戴着。”

    弃无视这话里满满的嫉妒,急切道:“那你见过她的脸吗?”

    女人绷不住了,斜他一眼,哼哼着说:“你这位族长怎么对巫华这么感兴趣?从年龄问到脸,怎么着?连她的脸都没见过就喜欢上了?”

    “少废话,快说。”

    “一个鼻子两个眼,没啥特别。”

    女人忽腾躺下了,转给弃一个气呼呼的光背。弃想了想,道:“我的意思是,她和小时候长得一样吗?有没有……变得更好看?”

    没回答,女人装模作样地打起了鼾。弃摸摸身上,还好,翻出来一串海贝。那时候没有钱的概念,海贝就是最早的通用货币,放之四海都能用。

    这串海贝点亮了女人的热情。她翻身坐起,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最后总结道:“可能是巫族饮食好,是比小时候好看多了。”

    再说下去就是些不好听的了。弃烦不胜烦,懒得再听她编排大巫祝和巫华的房中阴私,丢下海贝走了出去。目的达到,他得赶紧回去哄妇纹了。

    等弃的背影彻底淹没在黑夜中后,屋内的女人这才打着哈欠慢吞吞穿起了衣服。

    这个马羌人真是奇怪,放着眼前的肥肉不吃,非要抓着巫华问来问去。正好,自己趁机去族长易面前告上一状,就说这个马羌人和巫华之间有龌龊!

    女人一边想着,一边掖好裙衫出了门。

    一脚踏进黑暗里,她差点撞上门外站着的一个人。“哪儿做事的?这院子里不许奴隶进来你不知道吗?”

    她以为是大殿中伺候洒扫的奴隶,没想到怒冲冲一抬头,居然是巫华。

    “你什么毛病啊!咋还会听墙角了呢!”女人眼神乱飘,随即自作聪明道:“呦,你不是真的和那马羌人有什么关系吧?这么巴巴儿的跑来,酸了?难受了?”

    巫华的面具遮住了五官,看不到表情,只默默转身在前面引路:“族长易在等你,让我看看你完事了没有。”

    原来是鬼方易叫自己。女人很得意,昂首阔步向前走,院中无人照管,庭燎燃得不甚明亮。女人一脚踩空,差点摔倒,巫华上前扶住:“小心。”

    “谢了。”女人也不客气,扶着巫华娉婷扭捏着走了出去。

    这两个身影相互扶持着走入黑暗中。

    走着走着,其中一个就慢慢软了下去,最后整个瘫在了另一个人身上,再也不动了。

    站着的那个人回了下头,面具的棱角在黑暗中反射着幽幽的光。

第32章 虎兆

    猛兽当中,虎的吃相最为讲究。

    因为每次咬死猎物之后,它并不马上开吃,一定要把猎物身上多余累赘剔干净了才下嘴。

    如果是吃人,老虎就会把人身上的衣服一件件撕干净,不徐不疾,很有耐心。

    摆在鬼方易面前的就是这么具残骸,寸缕未着,七零八落堆在陶瓮里。他瞄了一眼那些嚼成絮状的骨渣肉团,回头看着直打摆子的百夫长。

    “谁发现的?”

    另一个打摆子的人走出来,对鬼方易行礼,脚一软直接跪下了。此人浑身晒成褐色,脖颈后面和后脑勺褐里发红,满脸褶子直往下坠。不是牧民,是个农夫。

    “说。”鬼方易坐了下来。

    宗庙里的庭燎燃得亮如白昼,烤得人大汗淋漓。那个农夫一直打哆嗦,说话断断续续,夹着牙齿打架的咔哒声。

    他说自己耕种的地在河下游,那里地势平缓,河水浩荡,农田贴着河开垦,另一边是葱茏山林。林子不密,野鹿、郊狼偶尔出没,从来没有来过虎。所以当他看见那一大团斑斓皮毛在林中缓缓移动时,便以为是太阳晒得眼睛发了花。

    农夫光溜的脑门儿愈发亮了,涔涔往外渗汗水。那大兽拖着一条什么东西停在了田埂西边开阔处,不紧不慢地撕扯起来。他探头,大兽抬头,黄褐色的大脑袋上几道黑色条纹,嘴里还叼着撕下来的碎布。

    大虎瞥了他一眼,低下头继续撕尸体的衣服。农夫从头到脚的汗毛全都炸了起来,连滚带爬跑回邑子里报告了百夫长。

    尸块、人证都在,是大虎没错了。鬼方易沉吟着没说话,明凑过来做了个下砍的手势。他摇摇头,那支小邑的人一起回去收的尸骸,大虎的事早已传开,杀一个农夫根本没用。

    捂是捂不住了,这事要不了多久就会传遍赤鬼部,接着就会在其他八宗和外族中传开。盟约之际,虎神忽降,若不谨慎处理一定会动摇人心。

    倒不如善加利用,用虎神壮个声势。

    鬼方易对明耳语几句,少年领命而去。农夫和百夫长还在发抖,忽听族长朗声大笑起来。

    “天意啊!”鬼方易展臂高呼,庭燎焰苗猛地晃了几下,他的影子在地上扩散开,逼得庭中人不得不看他。

    “河伯知道我鬼方即将举旗灭商,派虎神降临以示祥瑞!这是天大的吉兆!传令下去,发现虎神的小邑,人人赏羊两头。你,暂且留在上城。”

    从凶到吉,幸福来得就是这么突然。百夫长兴高采烈地走了,那农夫懵着个脸,还是有些犹豫。毕竟近距离面对过大虎,那观感太震撼了。

    可是信还是不信都不由他,族长说是吉就是吉。几个戍卫把这倒霉的目击者带了下去,自有人去教他明天如何说话。

    一时宗庙前殿只剩下鬼方易和几个心腹。后殿火烛明亮,大巫祝还在占卜。前两卜一个不清楚,另一个显示会有灾祸降临鬼方。大巫祝不得不进行三卜。

    不管这第三卜的结果如何,都必须让这老头说是大吉。鬼方易目光阴悚,手在腰间一握,马首铜刀的棱角让他很是安心。

    与大邑商这场仗已经打了一年多了,如今正在紧要关头,怎么可能因为一只不知哪来的老虎就罢手停战。

    吉兆的舆论已经散播出去了,现在就剩下大巫祝了。鬼方易环顾四周,立刻有存心巴结的巫师凑上来听吩咐。

    “巫华呢?”

    那男巫刚要说话,脸上忽然多了一只手,接着就被按飞了。巫华的面具出现在他背后,冷漠地道:“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那人忍气狼狈退走,鬼方易嘴角的痣轻轻一跳,道:“你能不能悠着点?这宗庙里的人都被你给得罪光了,到时候你做大巫祝谁能服气?”

    巫华看着后殿,不为所动:“我靠的是实力,不服也得服。”

    “不说这个,你过来。”

    鬼方易细细说完,巫华缓了一下,断然摇头:“为巫者,占卜解兆乃是替天辨言。你让我作弊欺骗河伯天帝?不行。”

    “你少给我拽巫族那一套!在玉门山待那么久,连性子都养方正了。别忘了你是赤鬼人!天高地广任我施展,为达目的,鬼神都可收买欺骗!”

    巫华不说话。

    鬼方易眼神逐渐凛厉起来,冷哼一声:“风声我已经放出去了。明天早上,我要在百族面前接到宗庙的吉兆贺表。你亲自送来!”

    “那除非杀了老头!不然他一旦说话,谁都不会听我的。”

    二人相隔一步之遥,鬼方易忽然伸手攥住巫华的面具,生生把她举到了自己脸前。

    “第一,老头现在不能死。第二,他必须说大虎是吉兆!做不到,我就把你分尸喂狼!”

    他猛地一拽,再向地上一扽,巫华摔了出去,闷哼一声撞上了木檐柱。她衣衫散乱,狼狈不堪,铜面具也掉在了地上。

    鬼方易抬脚一勾,那面具滴溜溜滚过去停在巫华手边。他居高临下地睥了那女子一眼,冷笑道:“你不过是我养的一只狗,让你咬谁就咬谁,我不管你迸了牙还是受了伤,只要不死,都得给我咬!!”

    他转身离去,十个戍卫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前殿中只留下巫华一个人坐在地上。

    半晌,她捡起面具,扶着柱子站起来,慢慢向后殿走去。月光初盛,朦胧的白色光华落在她未着面具的脸上。

    后殿中,大巫祝已经结束了占卜。巫华走进来时,群巫正鱼贯而出。

    殿中弥漫着蓝色的烟雾,也许是因为光线太暗,巫华总觉得夜间焚烧香草比白天更加庄重神秘些。

    大巫祝已经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也不回头,只伸出一只手悬在半空。巫华上前接住,一用力,将他扶了起来。

    “走了?”大巫祝说的很慢。

    “嗯。”

    这时大巫祝看到了巫华的脸。他身子一颤,却什么也没说,只向内指了指。

    二人谁也没看案子上的那块卜骨。巫华搀着他,蹒跚地越过大殿,走入侧殿,最后进了一间内室。

    此处是大巫祝的卧室,也是宗庙中最隐蔽的宫室。室中有室的规格在宗庙中独此一间,此处左右三间宫室都不许人进入。只有大巫祝允许的人才得进入。

    大巫祝瘫在炕上,喘了很久才问出一句:“他要什么?”

    “和你算到的一样,他要吉兆。”

    二人相视,忽然同时笑出了声。

    “你怎么做的?”

    巫华耸耸肩:“按照你说的,我反对了。”

    “被打了?”

    “没有。”巫华起身给油灯拢火,不去看炕上的人。

    片刻的沉默,大巫祝扭过头说:“那就如他所愿,明早你送卜骨去恭贺他。然后……”

    “我知道,然后就要说服他把结盟地点改在大虎出没的邑子附近。”巫华回过头来,眼中尽是仇恨:“早晚我要杀了他!”

    大巫祝笑了:“别急,且让他得意些日子。来,我再教你些东西。”

    许久之后,内室中灯火才倏忽熄灭。明月高照,所有的算计、阴谋都都浸入了夜色之中。

    PS:周末快乐,不好意思今天晚了。明日休息一天,周日接着和大老虎玩儿。

第33章 假兆

    是夜月明风轻,后半夜忽然变色,半空中斑斑驳驳一片浓云,没头没脑地漫天涌动着。

    乌云越来越多,到了早上,朔水河面上又起了雾。青色的雾团在山坳高原上游弋,和漫天云霞一起遮住了东升的太阳。

    阳光还未冲破云雾,赤鬼部的上城大门就被敲开了。戍卫急奔大殿回报鬼方易:有人来贺!

    等到外族族长们被侍女们叫醒赶到大庭中时,巫华已经和来人一起等在院中了。鬼方易搬了张熊皮大席铺在檐下,微笑着向众人颔首。

    东廊下已经站满了赤鬼部的各级官员,外族族长们则在西廊下安置,弃随着众人向西走,一路上眼睛都没有离开庭中那九个人。

    除了最前端的巫华,剩下八个陌生人里还有一位是女子。弃捅了下身边直打哈欠的牤,示意他看:“那些人是谁?”

    牤头天夜里喝得高兴,和阿琮闹到半夜,今天眼涨脸肿,正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他往那边瞥了一眼,半个哈欠就咯一声咽了下去。

    “咦?八宗的宗主都来了?”牤精神一振:“是有什么大事了么?莫非商军大败?”

    他身后有人啧了一声:“看仔细点,不全是宗主,其中有一个左谷蠡。”

    鬼方一共九支宗族。其中赤鬼为宗主部,其余八支小宗分别为白鬼、黄鬼、畎鬼、于鬼、方鬼、玄鬼、风鬼和阳鬼。

    八宗又各有宗主,官制与赤鬼部相同。都是在宗主(族长)之下设有四角执政。分别是左右谷蠡、左右骨都。再往下是二十四个当户,每个当户之下再设千夫长、百夫长和什长。

    一宗(族)之中,除了宗主(族长)之外,权势第二的便是左谷蠡。这个官职相当于下任宗主,一般都由宗主的兄弟子侄担任。很多时候,左谷蠡出面也可以代表宗主本人。

    牤小声跟弃解释,除了每年祭祀河伯祖先之外,这八宗是轻易是不来上城的。今日突然齐聚上城,肯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答案立刻就出现了。

    赤鬼部左骨都向众人宣布,昨日有大虎在上城附近出现,有人亲眼目击,连夜向宗庙中回报。

    虎?庭中一片哗然。虎神降临赤鬼部?

    紧接着,那个农夫就被带了上来。他把老虎吃人的事讲了一遍,最后补充说整个邑子的人都看到了,吃剩的尸体都被收好供奉了起来。

    众人议论纷纷,有些族长已经开始摇头了。此时巫华走了上来,她今日盛妆羽冠,高鼻深目的铜制面具衬得整个人格外庄重威严。

    巫华举起一支微黄牛脊骨,大声道:“昨日蒙河伯降示,虎神下降赤鬼部。大巫祝即可行术,夙夜占卜,三卜皆嘉!”

    鬼方易从容端坐,声音盖过了众人的喧哗:“卜兆如何预示?”

    “鬼方伐商,顺天应时,倾覆大邑,我主为王!”

    巫华手持卜骨举在头顶,卜骨上的三个钻孔和裂纹交叉勾连,显得分外狰狞。

    有人拿了这卜骨去向西廊下的族长们展示。七个宗主一同下拜,高呼愿追随吾主,覆商为王。庭中戍卫侍从立即跟上,跪倒下拜此起彼伏。

    情绪是会传染的。若说原本西廊下那些族长们还有些疑惑,现在被这激昂的群情一影响,再加上卜骨传阅为证,便也都丢了疑问,高声向鬼方易道贺。庭院内外一片欢欣鼓舞。

    一片恭贺拥戴声中,鬼方易淡然坐着,这愈发显得他睿智卓越。众人越激动,他越冷静,他等待着,要等气氛到达最顶点的时候才发表早已准备好的誓词。

    然而,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计划。

    说话的是那个玄鬼部的左谷蠡。

    这个四十岁上下的精壮汉子一步跨至巫华面前,大声道:“你是何人?如何能代表大巫祝?族长,玄鬼左谷蠡请求大巫祝亲自出面解读卜兆!”

    巫华不卑不亢,傲然道:“我乃赤鬼巫华,十年前去往玉门山巫族学习巫术。大巫祝亲定的首席大巫女,宗庙中一切执掌调度皆由我出。”

    首席大巫女就是宗庙二把手。如果没有意外,那就是下一任大巫祝。

    赤鬼部宗庙众巫虽然对巫华的空降获宠很不服气,但碍于大巫祝的威压,也没人敢质疑她的资质。不料这玄鬼部的人却不管那么多,逮着这虎神的由头突然发难。

    庭中安静下来,牤低声道:“这下好玩了。”

    弃没说话。老虎现世、卜兆大吉,这整件事的感觉都很怪。他听见老虎的第一时间就想起了巫鸩,但巫鸩怎么会帮鬼方易玩这种天意灭商的把戏呢?

    他隐在人群中旁观,竭力想从巫华身上分辨出巫鸩的影子来。

    那汉子听了巫华的话冷笑连连,遂转向众人道:“诸位族长亲贵,我乃玄鬼部左谷蠡。我部的夏季迁徙路线有一条恰巧从绿山西面经过,那绿山再往东一百里便是玉门山……”

    “玄鬼的,你到底要说啥?”赤鬼左骨都大骂道。

    “我想说,就在前日,我部有人从那里经过时,带回来一个消息。”玄鬼左谷蠡大声道:“有人告知,玉门山几个月前就已经被商军占领,巫族全族被灭,已经不存在了!”

    他一指巫华,冷笑道:“那我敢问,巫族都没有了,你是何时回来的?从哪里回来的?!”

    巫族没了?除了弃之外,其他人全都震惊不已,面面相觑。

    那时通讯非常落后,一族一邑的消失可能要许久之后才会被其他人知道。

    巫族是上古大族,又把持着正统巫术。即使西北这些游牧族裔自有巫觋,却也都对其极为尊重。如今巫族居然就这么一声不响的没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复杂起来,商王的胃口实在太大了,连巫族都敢出手吞并。

    赤鬼部的众人更是如临大敌,就连殿下戍卫们也都攥紧了手中武器:巫族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灭族,这巫华却在是一旬前回来的,这女人肯定有问题。

    巫华不说话,铜面具遮住了她的所有情绪。赤鬼左骨都忍不住了,上前一步道:“巫华大人,请你回答他。”

    她还是不说话。

    议论声越来越大。渐渐地,有些个族长耐不住了,大声道:“鬼方易,怎么回事?你这一大早的让我们来干什么啊?”

    “是啊,先说有老虎有吉兆,接着又说你的大巫女是假的。到底怎么回事??”

    附和声四起,鬼方易端坐如山,表情却越来越冷。

    弃忍不住了,他在牤耳边低语几句,牤立刻直着脖子叫道:“难道虎神降临是这个假巫女编的?根本就没有吉兆?”

    这一下戳了鬼方易的肺管子——如果巫女是假的,那吉兆也是假的。

    他看了巫华一眼。有了这一眼,巫华才开口说话:“巫族覆灭之事,族长早就知道了。我是从亳邑回来的。”

    亳邑?弃吃了一惊。

第34章 暗道

    亳邑,巫华从亳邑回来。

    那她一定见过我。

    弃面皮紧绷。别的不说,就光在桐宫那一次闯关,他就把追随大巫朋的人打了个遍。更甭提后面那场声势浩大的娶亲,亳邑所有的巫族人肯定都见他了。

    可为什么她没有揭穿我?总不会,她真是巫鸩?

    要不要帮她解围?

    弃一只手垂下去,攥紧又张开,一会儿手心里就满是湿漉漉的汗。周围人不比他轻松多少,云团已经悄然散开,四下都是炙热白亮的太阳光。庭院中的人晒得睁不开眼,廊下的人热得直冒汗。可是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在等着那个戴面具的女人把话说完。

    汗水从巫华的铜面具下低落,远处看过去,她的脖子上白亮亮一片反光。

    白光一闪,巫华转向玄鬼左谷蠡。

    “你以为族长什么都不知道吗?你知道巫族为什么被灭?”

    她逼得左谷蠡稍稍向后退了一步,他瞪眼道:“是我在问你!”

    巫华转向身后的七位宗主,大声道:“巫族乃是上古大族,自重黎绝地天通时就开始执掌巫术、沟通天地。历代大巫咸也一直致力辅佐世间人王,然而如今这位商王子昭,他野心勃勃,容不得王座旁有任何智者。他要的是服从,是奴隶!”

    “我问的是你!扯什么商王!”左谷蠡打断她。

    鬼方易摸了摸鼻子,身侧的左骨都立刻喝斥玄鬼人闭上嘴听着。

    “那昭王要求巫族交出玉门山,全体迁徙到殷地为他做私奴。大巫咸病入膏肓无法相救,留守的大巫朋不愿甘受辱,带着一半族人悄悄出走亳地投靠子画。我就是那个时候追随他到了亳地的。”

    “我们走后不久,玉门山便被商人攻陷,那时我已身在亳邑。至于为什么我要去亳邑,你知道吗?”

    “不知道!”

    “对,你能知道什么?整天打猎、睡女人,然后盼着你兄长早死?”巫华嗤之以鼻。

    所有鬼方人,甭管是哪个宗,听了这话全都一脸了然:玄鬼部宗主和左谷蠡兄弟倆明争暗斗不是一天两天了,俩人一母同胞,都觉得对方很碍眼。

    “你!”

    “族长他去年就和亳主子画定了盟约!我到亳邑,是为了监视子画有没有履约!”

    太阳悄悄缩回云层里去了,阴影落下来,庭中一片寂静,众人全都呆住了。

    西北各族裔苦于太行天险和商军的阻隔,一直在高原山间游移生存。如今的昭王尚武勇猛,一再倾轧西北,逼得各族逃得逃,散得散。各族恨毒了他,可是也从没人敢去和子画结盟!毕竟子画也是商王族一员,一个不慎,结盟未成,还会给自家引来兵祸。

    然而鬼方易居然做到了,他说服了昭王都忌惮的子画加入自己。众人看向鬼方易的目光就变了。

    “诸位久在西北,对商王族知之甚少。子画其人是昭王的叔父,也是王位的最佳继承人。族长算定了他会答应结盟,但也担心他会不会老实履约。恰巧大巫朋要去投奔子画,族长便要我潜入亳邑监视。因为这,我才回来晚了。”

    果然,子画是受了鬼方易的蛊惑。弃打量着那个坐在熊皮上的男人,狠辣、狡猾、善揣人心,居然能把老谋深算的子画也拖下水。是个好对手,弃暗想。

    于是一切都说的通了,巫华在巫族修行,忽然遇到内乱。想回鬼方时,又接到命令去亳邑监视子画,所以才回来晚了。

    众人恍然大悟,怪不得精明的鬼方易全不计较她的突然归来,怪不得他力排众议将她视为心腹。原来人家早就在为族长卖命了。

    鬼方易换了个胳膊支住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下面那一片掺杂着敬佩、嫉妒和忌惮的脸。他喜欢这样的感觉,被人怕是多么爽的事。然而在这些整齐划一的面孔中,他发现有一张脸的表情特别突兀。

    那是弃。他颇有兴味地看着自己,全无一点害怕模样。

    鬼方易转过头,专注地看着院中。

    院中局势已经大变,没人再支持左谷蠡。他独自站在一侧,嘴巴张开又合上,像条快死的鱼。这条鱼还是不甘心,冒出一句:“那我怎么没听说子画叛乱?”

    “玄鬼部一直在沚邑协助土方作战,大邑商内服的事你怎么可能知道。我告诉你吧,子画不听族长的意见,出兵太迟,被商王得知了计划,最后全家被杀。亳邑已经易主,商王也损失惨重。大巫朋同巫族人被终生囚禁,幸亏族长派人相助,我才能逃出城来。”

    这段话说的很含蓄。因为这里面的每一件事都有弃的参与,但巫华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他。如果她在亳邑,肯定知道殷商小王是如何突然现世,如何携殷兵平定亳邑的。可她一字不提,似乎完全不像让人知道还有小王这么个存在。

    不过没人在意,大家都被鬼方易的谋略算计震住了。子画兵败是他没听鬼方易的话,活该。

    一位宗主吼了一句:“伐商作邑,鬼方称王!”

    立刻就得到了其他人的响应。先是鬼方八宗,接着是外族族长们。在一片赞颂之中,巫华接过卜骨高举过头,指着上面的裂纹大声道:“河伯有示,鬼方代商,正逢其时,虎神相护,嘉兆永昌!请族长高筑盟台,与万族共治大邑!”

    赞同的呼喝声四起,鬼方易终于站起身来。他环视一圈,表情平静语气亲切,仿佛是在和大家商量中午吃什么。

    “传令下去,准备牺牲,高筑祭坛。后日我鬼方与诸族以血誓为盟,倾覆殷商,共作大邑!”

    一上午的表演结束,除了弃,人人满意。

    若是鬼方易盟誓成功,就会立刻开始大规模的伐商行动。他得要阻止这一切,或者现在就得把情报送回去。

    弃急匆匆走来找雀巢。这些天众人各展本事,博足了关注。只有雀巢始终安静,乖乖地跟在大家后面侍候着,实际上却是在四处察看记录地形。

    鬼方易给马羌人分配的宫室是单独的一座,连排四间。弃与妇纹在中间,雀巢和蓝山、屠四住在最东边一间。蓝山耳力很好,弃还未走到门前,他就警惕地扑了出来。

    “怎么没见雀巢那只狗呢?有它在也不用你这么累了。”弃打趣道。

    蓝山挠头:“别提了,那个裘一大早看见了大黑,非要牵走耍。四哥不耐烦听孩子哭闹,就给他了。”

    二人进屋来,雀巢已经飞快藏好了一切。一见是弃,他擦着擦汗道:“吓死我了。”

    “老四呢?”院里和屋里都不见屠四。

    蓝山嘿嘿傻笑,雀巢一呲牙:“去宗庙了,有个巫女来叫他。”

    八成是离夫人。弃摇摇头,问雀巢地图如何了。他蹦上炕,伸手在席子底下掏出个东西来摊在炕上。

    那是一张平纹绢布,在大邑商时,也只有大王和大宰才能用这样的绢做书写。弃出发时拿了三张绢交给雀巢,如今这张上面已有一小半满是朱砂画就的红色线条。

    雀巢指着线条稀疏的那部分说:“族长,经我这几天辨认回想,来时的路差不多能分辨出七成。。”

    “不过这上城内部和四周路径,我倒是都看清楚了。”他指着那些繁杂的线条,骄傲地道:“这座城下面那条河叫朔水,河道崎岖曲折。城附近的两岸都有大片农田,有四个小邑分散在附近。”

    一条弯曲河道在绢布上蔓延,上城和四个小邑清楚地标记在两侧。弃大喜,夸赞道:“可以啊雀巢,就这几天就做了这么多事。”

    被夸奖的雀巢耳朵都红了,赶紧指着上城边上献宝道:“还有呢,族长你不是和四哥在墓地那边遇见了赤鬼兵吗?我后来去那坟地看了看,果然在那附近发现了一条暗道,可以从墓地直接攀爬到达崖下的朔水边上。”

    弃吃惊地看着他。蓝山也点头附和道:“是。我和他一起去的。”

    这上城修建在高崖之上,那山体嶙峋陡峭,岩石都呈层叠状。临河的崖体之间有一处缝隙,因了岩石那层叠堆砌的褐色掩饰,轻易看不出来。雀巢在那附近转了几圈,才发现了那个天缝。

    “真的是天缝,那一处独崖就像是,像是天帝掰开的一样。人进去只能看见天顶一线亮光,那里面石头一层一层的,跟阶梯一样能通到下面的河边。”

    弃抓住他,急问道:“你下去过吗?”

    雀巢猛点头,弃又看蓝山,他也赶紧点头表示下去过。

    太好了,弃长出一口气,正愁没办法出城,有了这个暗道就好办了。他正要跟雀巢蓝山细说,外面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人高声大嗓地叫着:“马羌族长!马羌族长在吗?”

    那俩人立刻把绢布揣起来,弃大步走出去:“谁找我。”

    来人是刚才见过的赤鬼部左骨都,弃看了看他身后那三个戍卫,挑眉道:“什么事?居然劳烦左骨都亲自来一趟?”

    左骨都行了个礼,笑道:“也没啥。就是刚才我们族长想起来,问一问您对昨晚伺候的那位巫女可还满意?”

    弃一恍惚,才想起还有这个事呢,便也笑了:“蛮好。”

    “那能不能放她跟我走了?这都一夜了,您也该过瘾了吧?族长还等着看她跳舞呢。”

    “什么意思?”弃也愣了:“我压根就没带她回来,她不在我这。”

    左骨都的笑凝固在了脸上。

第35章 议事

    对鬼方易来说,死个小巫女根本不算事儿。

    只不过上午弃的表现太过清醒,让他觉得有意思。他记起有个巫女曾跟这马羌人进过厢房,便想叫她来问问。哪知道左骨都转了一大圈,回报说这女的失踪了。

    手下来回话的时候,鬼方易正在和八宗的人商议战事。商军在北边似乎有新动静,鬼方易没工夫搭理一个低级巫女的死活,不耐烦地挥退了来人。

    他转过身,继续对着眼前那张图。这里是侧殿,堂宇宽阔,采光极好,鬼方易最喜欢在这里召开军事会议。七个小宗主恭敬围在四周,那个玄鬼部的左骨都立在一边,早上的骄横桀骜一点都不剩了。

    白鬼部宗主说话了,她名叫晨,是这里面唯一的女人:“宗主,下危那边有点动静。”

    这是个美艳的大个子女人,体格甚至比鬼方易还高一些。她不说话的时候,一圈男人的眼睛都黏在她脖颈下那一道深陷山峡里。一旦她说话,就没人能从她鹰鼻深目的脸盘上移走了。

    只有鬼方易没看她,只扬了扬下颚向地图示意。

    白鬼晨皱眉盯着那张牛皮,好容易在一堆极潦草的墨线里找到了下危,便从那里为起点,向东比划道:“我部遵循宗主指示,每日骚扰下危。为不让商王起疑,每次出战人数都不定,时多时少。”

    众人都点头,白鬼部兵马强悍,又常年在下危附近迁徙,对那边地形极为熟悉。今年以来,围困下危这事主要就是由白鬼部负责的。

    “之前,每日总有一次,商王会亲自出战。但最近这几天总不见那老头踪迹。为了试探,三天前我甚至一次压上了两千人……”

    她冲右边一个宗主飞了个媚眼,接着道:“再加上黄鬼宗主派来的两千人,四千人围攻下危。城中商军全线出战,甘般、妇好领军,可就是没见商王那老头。”

    宗主们骚动起来,黄鬼宗主搓着手道:“我觉得,那老头说不定是死了。”

    死了?那就太好了!他那年纪,被咱们熬了这么一年多,早该死了。立刻有宗主附和。

    阳鬼部的宗主不乐意了,他六十上下,比商王还大一些,当然不爱听这话。于是一捏喉咙,开始大声清嗓子。

    他清嗓子与众不同,活像一个活物在喉咙里嘶吼闷叫。一圈人看着他那打皱的脖子里头上下耸动,都皱眉咧嘴离他远了一点。

    阳鬼宗主目光一闪,从鼻子里喷出个字,听上去很像“哼”。

    鬼方易看了他一眼:“老阳鬼,有话就说。”

    老阳鬼殷勤点头:“是。”扭头环视其他人,满脸的褐色褶子都写着不屑:“小崽子们,你们才打过几匹狼,见过几只雕?商王不出战就是死了?啧啧,你们呐,都把两只眼睛抠下来拿去大河里好好洗洗吧!”

    这就引起公愤了。在场的除了不在的玄鬼宗主,其他五宗都是三四十岁左右的壮年人,老阳鬼这话就是明着打脸了。白鬼晨第一个不愿意了,叉腰叱道:“老阳鬼,有话说话,阴阳怪气的干啥?”

    “别生气啊,你得让我说完话。”老阳鬼盯着白鬼晨那因气愤耸动的两团雪峰啧了啧嘴:“我问你,商王不出战一共几天了?”

    “有个五、六天。”

    “只有他一个人没出战吗?还有谁?”

    白鬼晨一愣:“是了,那个雀侯最近也没见过。”

    “那不就结了。你们看,妇好是商王的妻子,商王要死了她肯定第一个回殷地治丧。如今她还在,只有商王和雀侯不见了,这说明了啥?这说明这俩人不是死了,是已经不在下危了!”

    “下危被咱们围得严严实实,他怎么敢走?再说,他会去哪?”

    “那谁知道,我又不是他爹。或者回殷地了也不一定。”

    众人议论纷纷,有猜病了的,有说大概回去征兵的。反正人人都恨不得立刻攻陷下危,入侵大邑商。

    鬼方易很满意。鬼方人勇武好斗,贪利争先。九宗之间虽有些习俗不一,但也都是些小摩擦,大敌当前,鬼方人一向是同仇敌忾。何况与商人这一仗声势浩大,大邑商那硕大的疆域实在诱人胃口。

    他审视着那张牛皮,鬼方人不擅勘察,这张图实在太过模糊,就连太行山也只是草草两条曲线而已。鬼方易看着太行山东边那三处圆点,沉吟不语。

    就在下危东南,一个大大的圆圈标出了井方。鬼方易目光掠过这里,忽然道:“哪一宗到过井方?”

    七个人互相看看,都摇头。老阳鬼的肩膀一塌,抬眼瞄见鬼方易正瞧着自己,只得嘟囔道:“我年轻的时候,跟着老宗主去过。”

    “讲讲。”鬼方易一抬头,看见左骨都居然带着弃进了庭中。遂一皱眉,唤过明嘱咐两句,少年立刻下殿向那俩人走去。

    刚走两步,鬼方易又唤住了他:“再去把巫华也叫来。”

    这边七个人都看着老阳鬼,老头满脸刀刻般的褶子一皱,嘴边两道褶子向着耳朵扩过去,嘿嘿笑道:“这,挺远的事了。我那时小,阳鬼部把我派来伺候老宗主,他老大人要干嘛,我也只能听着不是。”

    鬼方易瞥他一眼,嘴边那颗痣微微一跳,嘲笑道:“我已经说了,以前的事既往不咎。就算你那时候拿马鞭抽过我,现在,我不也让你活得好好的吗?说说吧井方的位置、族长,当年你见了什么全都说出来。”

    他歪在一边,要笑不笑地看着老阳鬼。廊下,明已经带着弃往这边过来了。

    七个人都盯着老阳鬼,老头的额头上瞬间就沁满了硕大汗珠。

    谁知道当初那个小贱种居然能打败一众兄弟,做到一族之长!早知如此,他阳鬼部才不胡乱抱大腿。老阳鬼打起精神,拿着马鞭点着那地方讲了起来。

    弃踏进来的时候,听见的就是一老头正在讲着个什么地点。

    七个人抬头看他,又接着听那老头说话。弃有些莫名其妙,正要发问,却见鬼方易招了招手,让他到自己身边坐下。

    鬼方这军前会议与商军有点像,只不过鬼方人坐得更随意一些,没有什么主位次位之分。也是人人都可以发表意见。

    弃立刻就发觉势头不对,他拿不住鬼方易得心思,便推辞外族在此不合适想走。

    不料鬼方易伸手按住他,一只手似是无意地按在他腕子上:“没事,早晚你也得参与。且听听,说说你的意见。”

    他俩这动静打断了老阳鬼的讲述,众人都望向这边。鬼方易这才笑笑,向众人介绍道:“这位是马羌弃,此次联盟我很看好的好汉。以后很有可能要加入你们。”

    众人鸦雀无声,听族长的意思,是要重用这个马羌人?在场七个宗主一个左骨都,若说加入,难道是想用这个马羌人取代那个病秧子玄鬼宗主?

    还是眼前这个老得只会动嘴皮子的老阳鬼?

    让外族人做小宗宗主,这事放在以前不可能。但是如今的鬼方族长是鬼方易。这位爷最恨血统高低那一说,他可是真能干得出来!

    老阳鬼皴裂的眼袋乱跳,可也不敢发作。他暗暗发誓,如果鬼方易要用这个马羌人替代自己,他就带着阳鬼部叛逃远遁!老子拼杀了一辈子,还能被你小子给制住喽?

    他稳了稳心神,继续讲下去。

    弃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老阳鬼虽然故意没说是哪个地方,但这地貌、位置听起来怎么这么像井方?他去看那地图,一片线条,啥也看不出来。远远不如雀巢画得精确。

    但是鬼方诸部怎么会讨论井方?难道他们知道父亲与井方的联姻了?

    弃不敢怠慢,正坐谛听。

    他没发现,鬼方易正坐在一边,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他。

第36章 试探

    鬼方易一直在挑选帮手。

    他出身不高,母族孱弱,可也做到了如今的位子。所以天地间他最不稀罕的就是血统。马才讲血统,人活一世凭的是各自本事。

    所以无族无家的弃一出现,鬼方易就觉得很合眼缘。几日暗地观察,他觉得弃简直就是自己的的另一个化身。睿智、冷静又有实力,就连对美色的爱好都和自己如出一辙。

    战事紧迫,族内境外千头万绪,鬼方易迫切需要多个得力助手。今日议事,左骨都碰巧把弃带了来,鬼方易早不记得巫女的事了,只觉这是天意,那便正好看看弃的本事。

    此人武力、心智都出类拔萃,且看他在战场上嗅觉如何,能不能为自己所用。

    老阳鬼说了一大堆,真假掺半,泥沙俱下。弃听得很认真,鬼方易看得很认真,连弃脸上的细微表情都没有放过。末了他问弃:“听出什么了吗?”

    一群人都朝弃看过来,交错纵横的目光中有忌惮、有轻蔑,也有好奇。好奇的是那个女宗主,白鬼晨。

    她不似寻常女子那般拢膝正坐,大大咧咧盘膝坐在一众男子当中。垮裤短衫配着珠玉串饰披挂一身,愈发把她的美艳衬托出了棱角。

    弃没有说话。白鬼晨等得不耐烦了,一只圆润臂膀支在膝盖上,下巴一抬催促道:“马羌的,说话呀。哑了?”

    剩下七个人互相飞着眼风,等着看他怎么办。刚才老阳鬼使坏,压根没说是那个族裔,这马羌人听了个半拉,能听出来什么才怪。

    不料弃一开口,八个人都愣住了。

    “诸位说的是井方。”

    鬼方易不置可否:“怎么听出来的?”

    弃指了指那张牛皮:“鬼方举旗灭商,太行山是最大的障碍。诸位聚集在此,讨论的肯定是太行山附近的战况。

    而商人在太行山下只设有下危一处甸服国,甸服国再大,其主人也只能称候。刚才这位宗主却说的是方伯,整个太行山东线有方伯的,只有井方一处。”

    白鬼晨拍手叫好,腕子上的骨串铜片叮当乱响。黄鬼宗主很不高兴地咳嗽一声,得了她一个白眼。

    弃没有搭理这几个宗主之间的暗流涌动,转向鬼方易:“你们说井方干吗?下危和沚邑才是大邑商的门户。”

    不管这些鬼方人为什么会提到井方,自己都得把他们的注意力引开。因为父亲如今很可能正在井方迎娶新妇。

    白鬼晨把刚才他们的争执重复了一遍,弃微微侧目,围困下危的主将居然是个女子!鬼方九宗战力实在可怕。

    “你觉得呢?商王那老头是不是死了?”白鬼晨不知道对方的脑中已经转了几百个圈,只顾追问弃。

    弃看了看鬼方易,从容道:“我并不知道鬼方与大邑商的具体战况,所以不好判断商王死活。但恐怕族长易是认为商王没死的。”

    鬼方易的微笑证实了他的说法。老阳鬼不愧比其他人多活了几十年,立刻明了:“族长,你不会怀疑商王去了井方吧?”

    弃一抬眼,正对上鬼方易的凝视。他没搭理老阳鬼,轻轻一拍弃:“你心里有事。”

    “是。”弃大方承认:“我不明白井方和商王有什么关系。”

    鬼方易伸出马策,点着牛皮地图上的太行山脉道:“此山势高峰险,绵延不绝,我方想翻越此山进入大邑商是不可能的,只能攻克下危,从此地入商。

    一旦下危到手,我方九宗长驱直入,下危附近的农耕小邑必定无法驰援商军。到那时商王只能从附近大邑急调军队来堵截,纵观太行东线,有此实力营救商王的,只有井方。”

    如今下危被白鬼部围得疲惫不堪,商王却不在下危呆着。那只有两个可能,要么他回去征兵,要么他去了井方收买井方伯。”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赞叹族长算无遗策。弃暗暗心惊,鬼方易几乎算对了。

    鬼方诸宗主兴奋了,纷纷聒噪着向鬼方易进言。白鬼晨不关心商王去了哪里,她觉得应该集中兵力,趁机攻陷下危才是正经。

    这说法引起了一小半人的赞同,黄鬼宗主甚至开始推算黄鬼部主力需要多久能赶到下危驰援。老阳鬼和玄鬼左谷蠡则觉得,这搞不好是个陷阱。

    “万一这是圈套怎么办?商王故意示弱引诱我们进攻下危,然后突发大军阻击,那损失就大了——下危地势平坦,那可是战车的天下。”

    双方争执个没完,谁也说服不了谁。鬼方易也不急着下判断,只是两眼放空看着殿顶横梁,一言不发。弃探询地看着他,鬼方易只是微微一笑:“等等。”

    他等的人居然是巫华。

    黄鬼宗主几乎和玄鬼左谷蠡动起手来的时候,巫华进来了。她显然没想到弃也在这里,微微一愣。

    玄鬼左谷蠡得了指示,把众人的争执讲了一遍。鬼方易问她:“你久在大邑商,对井方知道多少?商王有没有可能在井方?”

    巫华正襟危坐,语速很慢,弃觉得她正在飞速思考。

    “井方的位置极险,人口繁茂,兵马强盛,一向自成一统,不与其他族裔联合。历代商王都会拉拢井方伯,但极少听说井方勤王出兵。毕竟山高路远,商王无法掌控。”

    这话等于什么都没说。鬼方易睨她一眼:“之前你对商王那老头分析得头头是道,怎么今天倒不说了。”

    巫华向弃微微一歪头。鬼方易笑道:“你都为他杀人了,这会儿还防备啥?”

    众人一起侧目,弃颦眉道:“鬼方族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PS:抱歉诸位,今天有点事,少了点。明天一定多发。

    周三了,大家加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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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商局介绍: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故事发生在3000多年前,武丁是商代中期的一位雄主,其在位时间长达59年。他这一生南征北战,纵横叱咤,让已现颓势的大邑商重现中兴气象。
但大邑可兴,王权何安?那时,王位继承以兄终弟及为主,为避免王族内斗重现,武丁力排众议,立长子为小王,让那些心怀觊觎的兄弟们早早断了念想。谁料,几年后小王突然神秘去世,不安分的势力开始暗流涌动。
小王真死,还是假亡?权力争斗的朝堂、互相倾轧的部族,血腥的屠杀,阴险的算计……一个个人物粉墨登场,有的想封地成侯,有的想弄权天下,也有的,只想活着。
可惜他们不知道,这只是一局棋,所有人都是棋子。殷商局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殷商局,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殷商局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