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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二品才人     殷商局txt下载     殷商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8章 昭王

    大邑商北西北边缘有一座天然的分界线,便是后世的太行山脉。此山绵延耸峙于大邑商与鬼方、土方三方势力范围之间,山高林密、百兽出没其间。

    若按东西来分,面向鬼方的西坡较为缓和,西南部虽然多山,却有汾水、沁水两条河流及其支流冲刷出的河谷和大量平坦盆地。非常适合半耕半牧的鬼方人。

    而面向大邑商的东坡则是另一种情景。山体急陡峻拔,山高林密难以逾越。更兼有许多奔流东下的爆流型河川冲击,东面山体被许多冲击谷道所截开,形成了许多山形中断的隘谷。

    此等艰险环境必然无法像西坡那样引得繁茂的族裔定居。事实上太行山整个东坡,除了几个百人小族,也只有一个井方扎根在东坡。

    井方的邑子作在山间一处隘谷附近,那是一处天险谷地。西边的鬼方隔着山过不来,难以滋扰。东边的大邑商又骇于其天险地势无法肆意差遣,于是井方安稳修养,内外皆无干扰,族人马壮民强,一直是大邑商竭力拉拢的对象。

    既是拉拢,就一定要有些利益来往。

    除了时常赏赐铜器,历代商王都曾迎娶井方女子为妇。昭王的结发妻子、弃的母亲——后母戊便是出自井方。如今她已故去10年有余,北土又形势危急,昭王为获得井方伯的支持,很快就得再次迎娶井方女子。

    商王迎娶王妇虽有一定礼数规制,但遇见强国大族也会适度调整。像如今这种情势,说不得昭王还得亲自去井方迎亲才算有诚意。弃认为父亲一定会去,不为那新妇也得为安抚井方伯。

    只是没有线报,弃不知这联姻进行到哪一步了。大军离下危越来越近,弃心头一个念头却是越升越高:但愿父亲去了井方,那样的话就不必过早相见。

    他对父亲的感觉很复杂。7年未见,思亲挂念是肯定的。但他们偏不是普通的父子,除了血缘亲情,他们二人还身系大邑商的安危稳固。千里之邑担在肩头,父子俩又有几句能说能聊的?

    最直接一点:母亲的死因,能问吗?

    若是放在7年前,弃肯定不管不顾问出口了。但如今7年过去了,当年那个鲁莽小王早已被时间打磨成了沉稳弃子,很多少年时让他肝胆俱焚的事,如今都能轻巧放下了。

    若是不放下呢?

    难道弃一见昭王,大嘴一张:“父亲,是不是你杀了我母亲?你设计这一切是不是就为了让我帮你杀子画?”

    这话一出口,不管答案是什么,父子之间必生罅隙,最严重的情况便是从此决裂。弃并不在意大邑小王这尊崇身份,他在意的是,若真是最糟糕的答案,那他该怎么办?

    飞驰的战车上,弃呆坐着沉默不语。为他驾车的是姬石头,这小子最大的好处就是寡言少语,弃可以肆意放飞思绪,不必多说话。

    然而这一次,石头却打断了正在放空的弃。

    原来经进入了下危境内,前方一座矮坡之上,隐隐可见有大旗招展,还有几道烟尘伴着号角声迎面而来。可是头车上这位小王却是双目无神,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烟尘越来越近,后面的猪十三也派人上前来提醒,可弃仍是出神。石头忍不了了,一挽缰绳大声喊道:“小王,前方有动静!”

    这一嗓子喊得弃一激灵,迅速把思绪从千里之外拉了回来。他迅速下令摇旗,全军识旗止步,五十名射手飞速上前,各个长箭上弦瞄准了那几道烟尘。

    烟尘越来越近。最后,两辆半新不旧的战车猛地从灰土中冲了出来,后面二十个步兵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左边车上的射手大声吆喝:“哪族队伍?报上族名!”

    “大邑商,子弓。”

    那射手大约四十岁许,闻听这名头赶紧丢下弓箭滚下车来行礼。

    反观另一辆车,车上仨年轻人对视一眼,都疑惑道:“子弓?哪个王子么?”“不知道啊,大概是哪个远宗多子吧……”

    行礼的那射手回头一鞭,抽得那仨人抱头大叫,嘴里还兀自骂道:“瞎眼烂舌头的小崽子!没吃几年盐就敢胡噙!这是大邑商小王!大王册封他的时候,你们还吃奶呢!”

    那仨年轻人爬下车来叩头不已,只是各个脸上都有些不忿。胆子最大的戈手偷眼瞄着,一面还嘟囔着:不是说小王早死了么……

    弃懒得去理,只冲着那老射手问:“你们可是军中岗哨?昭王和大军如今在哪儿?”

    “回小王,我们是雀师军中岗哨。今日一早,鬼方又使人偷袭。大王此刻正与师般在前线御敌。”

    一来就有仗打?弃虎躯一震,立时便要传令大军准备作战。

    不料那射手拦住他,温言劝道:“还请小王稍侯。雀侯有交代,您这两师是大王专程留作精锐补充的。不到危急不可擅动,雀师正在邑子中疗伤,嘱咐我们一旦见了您,务必先迎大军回邑中暂歇调整。”

    “雀师受伤了?严重吗?”

    昭王手下三大得力师长,妇好尚未痊愈、师般有了年岁、就剩下一个雀侯正值壮年,他要伤了可怎么得了。

    老射手连忙摆手:“不碍事不碍事。雀师是昨夜巡戍崴了脚,今早有些肿胀,巫师正在敷酒按揉。”

    “是下危的族巫?医术怎样?”

    “不不不,随军的都是巫族出身的巫师。大巫咸亲自挑选的,医术了得。”

    那时没有医者,巫医一体,诊病疗伤都是巫师来做。弃听说这些巫师出身正宗,不由一喜,吩咐猪十三带着两师去往邑子里与雀侯会和。

    临行前,他好生叮嘱了一番妇纹,嘱咐到邑中之后立刻找巫师为妇好诊治。又对阿犬交待乖乖呆着,不能擅离妇好身侧。

    猪十三等在一边,待他得了空才赶上来问:“您去哪?”

    “我先随这位……”弃指了指那老射手,却不知道他叫什么。对方赶紧冲猪十三行礼:“小的出身雀邑,在家私名为巢。您唤我雀巢便是。”

    商时大多数族裔都无姓,一个人若无官职,称名时可用出生地名+私名这样的叫法。这位射手自称为雀巢,名儿倒是听着热闹。

    弃嗯了一声,道:“我跟雀巢去前头观战片刻。”

    猪十三微微蹙眉。他十年前便做了弃的师长,对弃颇为了解,少年时的弃刚正果敢,但遇事极易冲动。多年后再见,虽然弃明显沉稳练达不少,可猪十三担心他按捺不住亲自上阵。

    好容易来到下危,可不能还没见大王就先让小王受个伤。猪十三情知劝不住,便唤来姬亶交代,一定要跟紧了小王,万万不能放他上阵。

    当下队伍分开,大军往东进邑中驻扎,而弃带了姬亶和石头跟着雀巢往矮坡上去。只不过姬亶发觉,后面那一车上的仨少年虽然收敛不少,但仍不时互相低语,想是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小王心有怨忿。

    只不过,一登上那片绿草如茵的矮坡之后,这些人连同那几十个步兵便都不吭声了。

    无他,眼前的一切太过震撼。

    此地是下危西鄙,距离主邑还有三里距离。下危的地势与井方不同,乃是以黄土平原为主,广阔平川上只零星有几处矮坡浅坎,正是进行大规模冲击战的好地方。鬼方与昭王都选在此地作主战场就是为此。

    只见矮坡之稍远处,遍地烟尘滚滚,马嘶人吼声冲天而起。矛戈丛林中,弃勉强可以看出有两股殷军在从两翼夹击着中间一股三百人左右的骑兵。他大概估算,殷军的数量比鬼方骑兵多一倍。况且又是平原,数量上来说殷军本该呈收割之势的。

    然而并没有。

    不光弃,就连上了没几回战场的姬亶也能看出不对来了:这两股殷军的实力参差不齐,左翼还能维持住车兵与步兵在互相配合的战法,右翼显得有些乱,像是磨合时间不够似的。步兵晕头晕脑乱跑,不知道跟着车兵冲锋。车兵上的射手和戈手配合不默契,骑兵进了射程还不知道放箭,离得远了又空挥戈乱勾。

    更让人崩溃的是,右翼殷军中,有好几辆战车的御者连四匹战马都无法驾驭。马匹各自用力,战车时走时停或者干脆不走。有一辆车甚至因为猝然停车,把射手都摔了下来。

    “这……这是大邑商的军队吗?”

    姬亶目瞪口呆,石头也震惊不已。大邑商以武力建邑,他们几次见到的殷军都是赳赳雄壮、战力超群,何时见过这么乱的殷军?这哪能成为军?完全是各自为战的一团散沙。

    弃面沉似水,雀巢察言观色,赶紧解释道:“诸位有所不知,这右翼是前几日刚刚登入伍的新兵。还没来得及配合训练就参战了。所以难免互相之间疏于配合……”

    “右翼指挥是谁?”弃打断他,目光逐渐焦灼起来。就这几句话的功夫,战场上形势突变。大批鬼方骑兵也发现了右边的疲软,纷纷拨马冲着右翼冲杀。看那架势,鬼方这一次是以多折损殷军步兵为目的。

    “是师般。”

    那左翼就是昭王了。

    弃在漫天的烟尘中急切寻找,可战场上旗戈交映,昭王的大旗隐在战团之中无法看清。弃瞪得眼眶子发疼也没看见父亲的身影。

    此时鬼方骑兵已经冲散了右翼殷军,殷军被逼得挤在一边。鬼方骑兵士气更盛,怪叫呼喊着向着那些惊慌的步兵连射带踏。箭镞伴着血花飞溅,马蹄踏得骨折筋断。

    弃额头青筋直跳,再这么下去,这些步兵就得全交代在这里!他站起身来急令石头驾车,准备上前支援。

    这哪行!姬亶死死拉住,雀巢也连声劝阻。可是父亲就在眼前遇阻,弃哪能不管?一手提起姬亶丢在车下,喝令石头快走。

    就在此时,战场上形势忽然又变。有鼓声突然响起,雀巢手搭额前费力观望,忽然指着战场欣喜地叫了起来:“大王!是大王!”

    弃抬起头,只见一辆战车破尘而出,车上一杆玄鸟大旗迎风招展。旗下,一位身型单薄的射手稳稳地站着。

    ps:我承认,我就是个取名废~~取个名字比写两千字都累。

    不过雀巢这名儿倒是很欢乐哈哈哈哈哈哈,不仅听着热闹,还挺苦呢。

    大家周二愉快,辛苦了。

第9章 议政

    尘埃滚滚,杀声震天,殷军阵前那杆巨大的玄鸟旗底下,昭王的身影被映衬得格外瘦弱。

    怎么说呢,远远看过去,昭王的身板似乎还没有雀巢壮实。姬亶和石头疑惑地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可思议:那个瘦老头就是昭王?

    那个功盖成汤的大邑商之主,昭王?

    殷兵们的欢呼证明了这一点。姬亶身侧,那三个对弃腹诽不已的年轻人激动万分,只顾扯着脖子嘶吼:“大王!战必胜!大王!战必胜!”

    这是怎样可怕的号召力?姬亶发现当昭王的身影一出现,战场上的氛围立刻为之一变,即使是那些手忙脚乱的新兵也收了窘态,人人攘臂向前,活像是孩子为了表现给父母看努力硬撑一般。

    坡下坡上一片聒噪,无人发现弃的神情有异。刚才还焦急不已的他突然哑了,只呆站着定定盯住父亲。

    战鼓声声催促,昭王的战车冲向鬼方骑兵。十余辆战车紧紧跟随,像一把石斧直直砸向陶瓮一般撞上去。

    原来一开始的左右包抄就是个幌子,昭王舍了右翼就为找准机会一击冲散鬼方骑兵。但骑兵行军灵活,鬼方人又狡诈贪婪,战场上经常打着打着就折返改线。也亏昭王按捺得住,一直在外围兜圈子等待机会。

    如今机会来了,鬼方以为殷军溃败,得意洋洋地全力冲踏右翼,却不知自己早把光溜溜的侧面暴露给了等待许久的昭王。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石锤砸瓮,四分五裂。四马驱动的战车体量极重,配上高速冲击和车上的箭雨戈啄,鬼方骑兵人马横飞,血流成河。

    昭王冲在最前端,进入射程之后连放数箭,接连射翻几名骑士。等战车冲进马群,他又弃弓挺戈,竖啄横挑,愣是把鬼方的骑兵阵型冲开一个大大的豁口。

    瞬息之间,此次冲击已经完成,鬼方骑兵一小半被狙。剩下的人马聚集在一骑栗色马的大汉身边,纷纷引弓还击。

    可惜,昭王并没打算让他得逞。此刻殷军剩下的兵力已经完成合围,这一小股鬼方骑兵被团团围住,方才还“赢弱不堪”的师般大旗一挥,箭雨密密麻麻射向圈中,一时分不清是马的嘶鸣声音大,还是人的吼叫更生动。

    那个首领模样的鬼方大汉落马之后还没死,栗色马已然不中用,在血泊里弹着腿抽搐。那大汉咬牙爬起来,冲向另一匹丢了主人的战马。也不知他嘴里胡乱喊的什么,许多躺在血泊里的鬼方人居然又挣扎着爬了起来,人人一副豁出去也要拉个垫背的模样。

    那大汉已经身中两箭,坐在马上直摇晃,却还是挣扎着四下张望。待看清昭王的大旗和旗下的人,大汉仰天长啸一声,双腿一磕马腹冲了过来。师般连声呼喝,箭雨飞蝗一般落下,那大汉却是不管不顾,举着一柄石斧直扑昭王。

    “危险!大王!危险!”

    战场和山坡上一片惊叫。雀巢惊恐地揪住自己耳朵,仨年轻人哇哇乱叫。唯有弃沉默不语,一眼不眨地看着那一人一马冲出重围砸向父亲。

    咔嚓,噗通。

    是铜戈击中人身体的声影,是人摔在地上的声音。

    片刻的寂静后,战场上爆发出一阵欢呼:昭王硬生生挑飞了鬼方汉子。弃淡淡一笑,毫不意外。

    殷兵冲上去砍杀清扫战场,那些个还在挣扎的鬼方人很快就没了声响。

    嘈杂的欢呼声中,师般留在战场上善后,殷兵迅速集结,大半跟在昭王的战车后面缓缓回归下危邑中。

    待车驶到坡下,昭王摘下铜盔长出一口气,刚才还挺拔如松柏的身子也微微有些佝偻。弃惊讶地发现他的两鬓居然已经有了斑白痕迹。

    令弃没想到的是,昭王忽然抬头往往坡上看了一眼。然后,在乱纷纷的人群中,昭王一眼就看到了弃。

    战车停住了,坡上的人慌忙下跪行礼。周围众人全都矮了下去,只有弃倔强地站着俯视昭王。二人对望良久,一脸肃容的昭王眉目渐渐变得柔和,嘴唇翕动一下,竟是笑了。

    他挺直身板说了句什么,那些字被风吹走大半,只有尾音落在弃耳中——“……回来了。”

    弃的眼眶有些发热,低下头缓缓跪倒:“父亲,我回来了。”

    欢呼声排山倒海,恭贺大王和恭迎小王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弃抬起头寻找父亲,可双眼却热得难受,万物在眼中都是模糊一片,唯有那个稍显佝偻的身影是清晰的。

    弃的胸口发堵,7年里的所有委屈和愤怒此刻全都纠缠在一起坠入腹中,只留下一个疑问梗在喉中:父亲,怎么突然就老了?

    他闭上眼睛,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好在眼下的局势也并没有给昭王和弃说话叙旧的时间。

    前去增援沚邑的师长望乘突然回师下危,急报去年已经溃散的土方诸部似乎又有异动。昭王急忙驱车回城,传令在下危城内召开军前议事。

    不多时,下危城中所有前来勤王的师长、侯伯、亚长全都聚集在危侯府内。军阶稍低的旅长、行长则静侯在院中。

    这倒正合弃的心意,他对“王者归来”那一套完全没有兴趣,也不想受到什么瞩目迎接。毕竟大王才是此地主角,他这个“死而复生”的小王无论有多少功业都不能哗众取宠。所以他干脆让那雀巢引路,在下危略看了看。

    下危地处河谷,水源丰富。但人力物力绝不能与大邑商内服相比,作邑时没有足够的劳力修筑城墙,只是沿着河水挖了条曲弯的陡峭壕沟,五条大小不一的平板木桥沟通内外。

    雀巢指着远处给弃看,邑人们都在壕沟内修屋建筑。危侯和长老们的房舍都在西边高地,其他半地穴的普通住宅则从高地下一路延伸向东。

    只不过如今除了茅草屋顶的民居以外,四面都是密密麻麻的牛皮帐篷。时不时有成行的殷军往来其间。弃站在高处默默估算一会儿,结果越算越奇怪。

    怎么人数不对?按照这些营地估算,此地顶多只有四师驻扎。再抛去雀侯、师般和下危本土的三支师团,难道昭王手中只有一师?

    可线报中说昭王最近就有五次登人征兵,征来的五支师呢团呢?难不成全都打光了?

    “哪能呢,是鬼方在这沿线百里四处滋事,那仨师分去戍防。一师在附近巡防。”雀巢眉飞色舞,黝黑脸膛上一张极厚嘴唇叭叭不停。

    “那还有一师呢?”

    “这个……”雀巢厚嘴唇一抽,不屑地道:“那一师被井方伯要去了,说是井方也需要大邑商的庇护躲避鬼方。”

    井方伯要殷军庇护?他那里是北土最安全的地方了,鬼方的人马想爬都爬不过去,还需要殷军保护?

    弃凝眉一忖,立刻想通了其中关卡:大概是井方伯借着昭王想要结盟,趁机作态拿乔,非要上邦大邑分兵护卫以图存在感。

    真蠢。弃冷笑一声,提起另一件事:“既然下危也有一师巡防,为何方才那一小股鬼方人还能突入附近?”

    “那些鬼方人同族不同宗,各自出没的地方也不一样。什么沟壑犄角都能钻,那一师是新兵,配合也不默契,只能靠人数、阵型拦下大规模进攻,对隐秘的散骑就没办法了。”

    据雀巢说,刚才那一场突袭只不过是鬼方的例行骚扰。如今鬼方每天有一波骑兵散队到下危滋事,得不了好处就跑,得了好处立刻就会再叫来更多人马扫荡。

    就算是蚂蚁,这样前仆后继的骚扰也能磨死大象。走进危侯府正堂时,弃依旧眉头紧蹙。

    没人注意到他进来,堂上众人正围着铺在地上的一张熟牛皮激烈争论着什么。弃也不愿惹人注意,悄悄站在后面旁听。

    气氛不太好。昭王的核心军事团都在堂上,但对下一步的局势的意见却明显不同。弃听了一会儿才明白,他们争论的是鬼方到底在做什么打算,还有下一步该如何作战。

    刚刚从沚邑回来的望乘很是暴躁,说得急了,他一指头戳在牛皮图舆上曲里拐弯的墨线上:“那土方去年冬天就被俺打得散了架,如今这些天虽然每日必有一扰,但人数最多不过二百。也就是个破落小族的上限!俺有多少兵?三千!他们天天来,不会不知道俺的兵多!但还是这样苍蝇似频频来扰,为啥?”

    坐在他对面的雀侯抹了把喷到脸上的吐沫星子,把一只涂满黑药泥的脚往后拖了拖,这才不紧不慢地道:“我觉得,土方是打算先拖疲了你,然后集结主力突袭,重新拿下沚邑。”

    “你说话能不能快点?急死个人!那土方一共五个大族,仨族长被俺杀了,俩跑了。底下那些附属小族各听各的主子,他们哪来的主力?俺跟他们打了这么久,俺就觉得这动静不对。他们这是在拖延,就拖住俺留在沚邑!然后好对下危动手!”

    语惊四座。昭王漠然不动,师般和妇好低声说着什么,雀侯还是慢悠悠的开了口:“就你说的,土方在北土已经剩不下什么主力了,那他们拿啥来打下危?再说,下危附近盘踞的可都是鬼方族裔。”

    眼见望乘要骂人,妇好赶紧出声:“按望乘的意思,土方的残部是和鬼方再度结盟了?”

    “俺猜是这样!他们肯定憋着坏呢!你看他们四处滋事,似乎是北土全线都有战事,但实际上他们的主要目标肯定只有下危一处!”

    师般摇头,满头白发都在颤:“望乘过于武断了,这都是你猜的。”

    “这怎么能是猜呢?井方地势险要,鬼方要入侵大邑商只有下危这一处门户可走!他们肯定是要在下危与我军决战!其他那些地方的散兵侵扰根本就是为了转移目标,好让俺们心烦意乱放松警惕。”

    望乘对昭王拱手,急切道:“大王,还请立刻召回散在他处的军队,全部回防下危!鬼方的阴谋,不知啥时候就会启动。咱们对鬼方骑兵,可是沾不了什么便宜啊!”

    堂上再次耸动不安起来。在座的都是帅兵的将领,怎会不知殷军对上鬼方骑兵压根不占便宜?打到现在,殷军也只能靠人数上的优势勉强和鬼方拼一拼。往往得以十比一的数量压上,才能获得一点惨胜。

    如今各地都有鬼方部族滋事,哪一处的兵力都不敢少。假如全都撤回来拉回下危,鬼方万一从其他地方进攻怎么办?虽然有太行屏障,翻山是难了一点,可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啊。

    征调军队全力防守下危?还是继续分线抵抗,主守下危?万一决断错误,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昭王依旧是思忖不语。妇好问:“可曾派出斥候?有可靠线报能证明这猜测么?”

    望乘面露尴尬:“没有。可是我觉得肯定是这样!”

    师般摇头道:“小子,知道你打仗厉害。可眼下不是一场小仗,两支大邑对决,只有一方能活。靠猜想可不行。”

    被一圈人质疑,望乘急得满脸黑红发紫,要不是昭王在场,他恐怕得蹦起来骂人了。这时,一个声音从角落传来:“诸位师长,我觉得望乘说得有道理。”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弃走了上来,拱手行礼道:“几日前,小子曾路遇薰育部。他们说,鬼方意欲与之结盟,共图大邑。若是鬼方连西土的薰育都能拉拢,那他们拉拢土方残部也在情理之中。”

    望乘笑了。

请个假

    终于写到武丁了。

    可是今天这一章我从昨天改到现在,怎么都不满意。对不起,请一天假,容我打磨一天。

第10章 父子?君臣?

    望乘一见有人附和,立刻拍着巴掌笑道:“看看,还是有明白人!”

    等拍了弃几下肩膀,他才想起来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唉,你哪位?”

    堂上早就是一片寂静。望乘比弃还小个几岁,对这位当年几乎撼动大邑商基石的“小王”只是稍有印象。偏他最近一直在沚邑作战,“小王”归来的事自然无从知晓。

    其余人可跟他不一样,各个表情都很精彩。

    妇好自不必说,师般几乎算是昭王的半个侍卫,自然知道弃是谁。就连一直缩在角落苦着脸抠手的危候和雀候也因为久在昭王身边,所以略知详情。

    余下的几个师长,自然是看着大王的脸色行动。大王一言不发,他们也不开口。

    总之,所有人都不说话。望乘等了一会儿,终于发现大家的目光很诡异地集中在了昭王身上,这才有点心虚,赶紧去看雀候。

    雀候和望乘是一对儿冤家,一个慢性子,一个火炭脾气。俩人少年时在大邑商太学同习六艺,那时起就互相瞅对方不顺眼,可谁知多少年下来,还偏偏这俩人交情最好。

    从望乘上去跟弃套近乎的时候,雀候就默默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你当堂上这些人都是瞎子吗?这小王从一进来,这些个人精就都发觉了。只是因为昭王态度暧昧,谁也不敢多嘴而已。

    本来么,人家父子俩多年未见,小王还顶了个流亡而死的名声。突然闹这么一出“死而复生”,你得留给大王一个解释(掩饰)的时间。说不好听一点,如果大王不想解释,甚至不想认这个儿子,那小王也只能“被死亡”。

    以雀侯的政治敏感,觉得无论如何大王也会当着众人来一场痛哭欢聚的戏码。然后小王顺水推舟,父子皆大欢喜,最后昭告大邑商……现在可好,大王还没准备好,望乘就急一把将小王扯进来了。这往下可怎么接?!

    但是怎么办呢?又不能不管这个憨货!雀候剜了他一眼,向昭王拱手道:“大王,您觉得……”

    已经当了半天雕塑的昭王终于动了一下,抬手止住正欲解释的妇好,自己微一颔首:“儿啊,你继续说。”

    儿?

    望乘放在弃肩膀上的手立刻抽走了,然后尴尬地合掌搓了搓,对弃行了个十分不标准的礼:“参……参见……”

    参见谁?

    望乘又懵了,大王只说了儿,没说哪个儿子啊!

    再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一个儿子啊!这身板,这体格,这脸上的褶子,看着比自己都大!大邑商哪有这么一号王子啊??

    于是雀候再次收到了求助信号。

    “战况紧急,还请这位大人为我等解释一下,那熏育部是怎么回事。”雀候面不改色地继续转移话,一边扔给望乘一个威胁的眼风。

    众人的表现尽落堂上这对尊贵父子眼底。昭王面色如常,弃却觉得心中微微发沉,一切都变得没意思起来。

    但大家都在等,弃便把自己与薰育部新单于在西土相识的事略过,只把遇见熏育部与鬼方之间意欲结盟的事讲了一遍。堂上众人都是常年带兵厮杀的,一听就明白了个大概。

    只不过头一个按捺不住的居然是师般。这位历经两朝的老人提出个问题:“鬼方自持民众战力彪悍,以往一直单打独斗。这一次居然会主动伸手到西土去拉人结盟,可不是个好征兆。”

    在座的都点头,西、北二土之外这些个游牧民族一直就是各自为政,每年缺吃的就跑来大邑商边境抢一圈,抢完就跑。鬼方也不例外,与其他相比,顶多算是个兄弟众多的大无赖而已。

    所以这一次大邑商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没提防鬼方此次一改往日作风,俨然一副跟大邑商死磕的架势。

    鬼方和大邑商一个雄霸太行山以西,一个统治大行山以东,这俩突然打得不死不休,还能因为啥?

    众人心中都有答案了,但都只是低声私语,没人敢大声说出来。昭王表情依旧不动如山,弃垂目不语,最后还是妇好说了出来:

    “鬼方易这点心思太明显了,此事连占卜都不必——他定是想效仿大乙成汤,取代我大邑商自立为王!”

    这位神勇的王妇还未痊愈,苍白的脸色衬得那双超大号的眼睛愈发得大。昭王按住妇好的手,轻轻一捏便让她的焦灼减去几分。

    这时本该等昭王和妇好恩爱完毕,然后昭王表态,再做个鼓舞士气的发言,众人合力把兵力部署参谋一下就可以各干各的去了。谁知道望乘一见大家都点头,便又兴奋起来。雀侯一个没拉住,这个憨货已经又匝着膀子嚷起来了。

    “做他的美梦!鬼方易那小子才几岁?!三十出头!吃过几斤盐巴,就妄想作王、作大邑?大王,请速速决断收兵回下危,防止鬼方那小子搞大战突袭!”

    这话的后半部分还可以,但是前半部分“三十出头”却误伤了弃。本来么,小王是未来的大王,人家还正好三十出头,回归大邑商不就是为了将来做王,你这么一说,不是讽刺小王居心不良,妄想做王吗?

    雀侯一脸生无可恋,师般不停的咳嗽,连妇好的脸色都有些变了。望乘还不明白怎么回事,转着身问大家:“对吧?你们也是这么想的吧?”

    众人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好互相说话,避免去看弃的脸色。

    弃倒是很释然,微微一笑应和道:“对。兵力布防确实得重新商议。还请大王定夺。”

    众人注意到,他用的称呼是大王,不是父亲。

    然而昭王似是不在意,挥手叫大家向前围拢看那块牛皮堪舆。

    那时还没有专业绘图的人,这张北土地形也画得比较粗略,几根墨线就算是太行山,一个圆圈就算下危。可即使是这样,图上也只有太行山东边本土标注得详细些,西面鬼方的势力范围内却一片空白。

    “雀,你来讲。”昭王点着雀侯。

    “根据鬼方最近的滋扰地点,我军有四支师团驻扎在这几支邑子附近。”雀侯点着那山形墨线慢吞吞地说:“下危本地有四师,再加上今天刚到的两师,一共是六师,另有望乘的一师驻扎在沚邑抵御土方。目前的兵力暂时不缺。”

    “不缺个毛!除了我和各位的族兵,剩下五师都是新兵。马不合套,兵不识旗,根本就顶不住鬼方那些骑兵!大王,鬼方民风彪悍,此时最宝贵的是老兵。如今鬼方的意图已被勘破,不如我与诸位师长全都回防下危,用老兵练新兵,只在原先驻防地留两旅应付着也就是了。”

    一直缩在角落里抠手的危侯终于忍不住了,嚷嚷起来:“望乘大人,你说的忒轻松。全都回防下危……我……我这里的粮草可是供不起了……”

    原来危侯一直愁眉苦脸就是为了这个。若无战乱,下危本来还算小康,邑中三处仓廪里的存粮倒也够自给自足的。可鬼方突然来这么一下,殷军远远不断赶来支援。虽说是为了保护自己家园,可天长日久,人越来越多,危侯实在是供不起了。

    望乘一愣。殷军出征向来是走到哪里吃到哪里,粮草全由所经族邑提供,沚邑那边只养他一师,倒是不短补给。可这危邑不同,要是真把十一支师团全部拉回来,那还不把沚邑吃垮啊。

    “危邑仓廪还能供应多少人?供多久?”

    危侯伸出俩抠得毛刺刺的手比划了一下:“顶多够六师吃俩月。”

    众人都皱眉,妇好思忖道:“若从殷地运送补给,一则路上时间太长,二则途中运粮队伍都要消耗一半。这附近的小邑能支援多少?”

    师般捋了捋下巴上变成小辫的胡须:“附近5支小邑,恐怕加起来也就和下危一样的实力。”

    雀侯慢悠悠地说:“让各师长从自己封地带一部分倒是能支撑一阵。我和师般的封地离得稍近些,我们两师可以自己顾自己——但恐怕也就是仨月。”

    剩下的师团一旦都拉回来,下危依旧养不起。

    而且吧,鬼方有大规模突袭目前只是个极有可能的猜想,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动手。就这么严阵以待等下去,搞不好对面没打来,殷军先耗不住了。

    于是就出现了僵局——全回防,耗不起。不回防,打不赢。

    一片嗡嗡的议论声中,昭王举目看向弃。从刚才开始,弃就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昭王打算听听他的意见。

    “子弓,你怎么看。”

    弃拱手行礼,慢慢地道:“是。小子觉得,若是已在局中,并且进退两难。那最好的办法就是一个都不选,跳出去另辟蹊径。”

    “细说说。”

    “不如绕到鬼方身后,找到宗主赤鬼部所在,全力歼灭之!只要没了宗主部和首领鬼方易,鬼方九族必然大乱,那时他们争抢首领还顾不上,定不会再有余力滋扰大邑商!”

    好大胆的办法,但实施起来太难了。

    不光雀侯、师般这几个大师长,就连后排站着的那些小师长也面露鄙夷:找到赤鬼部谈何容易!

    望乘又是第一个瞪眼:“啥?偷袭赤鬼部?这位……王子,且不说咱们与鬼方之间隔了座大山。那鬼方诸部半年游牧半年定居,春秋的驻扎地每年都不一样,根本找不准。更别提宗主赤鬼部,八只小族一起拱卫赤鬼部,外人根本靠近不了!”

    弃微笑道:“外人不行,内部就可以。若有内应,就可以混进去。”

    他这才慢慢道出自己派木头混进薰育部中摸地形的事。最后总结道:“鬼方极重盟誓,且必定不会只邀请薰育一部。小子大胆猜测,鬼方最近应该在赤鬼部有一场盟誓大祭要举行,盟誓之后就距总攻下危不远了。我军粮草、新兵都是问题,不如赌一把,潜入赤鬼部去!”

    赢了,杀掉鬼方易,战争结束。万一不能得手,只要能留一个人回来送个地图路线什么的,殷军也能大举进犯,径自端掉鬼方的指挥中枢!

    也就是留主力拖住鬼方视线,派一小队精英绕到后方去。众人先是有些恍然,可接着又都塌下脸来:谁去呢?

    做这事必须沉稳老练,胆大心细,就连配队的帮手也得各个有点功夫才行。

    望乘倒是合适,但他必须得留下牵制土方。雀侯心细,射、博俱佳,可惜崴了脚,起码得两旬才能好利索。妇好还没痊愈,师般年纪太大……几个人争来争去,最后就连那几个小师长都上来自荐了。可是怎么看都没一个妥当的。

    其实,众人都知道谁去最合适,但是大家都不便提出来。弃一言不发,只沉默地等待着。

    见弃始终不说话,昭王终于站起身来望向他:“子弓,随余出去走走。”

    一切尽在不言中,到底父子之情比不得大邑情势。

    弃退后一步,突然对昭王肃拜跪下:“此去鬼方,只有儿最合适。父亲不必劳心,儿,愿跑这一趟。”

    昭王眉间蹙起的山峰矮了下去,上前扶起弃:“你想要什么人跟随,尽管去挑。还有什么要求,余都应了你。”

    他的手抚在弃胳臂上,凉凉的,几乎没什么温热气儿。那手背上一个不大不小的褐色老年斑落在弃眼底。

    这些年因母亲的死而积累的怨恨,刹那间散去了好多。弃心下一软,不忍再苛求父亲,只说一句:“只求父亲……保重身体。”

    说完,他恭敬退后,转身走了出去。

第11章 组队

    小王归来的消息在下危城中流传的很快。弃在营地里刚跟猪十三商量了没几句,就已经开始有族长、亚长过来寒暄见礼了。

    毕竟天下只有一个大邑商,再过若干年,“小王”就是未来的“大王”。虽然还不知道未来如何,但是提前攀个交情总是没坏处的。

    也不怪这些人态度暧昧,那时候还没有所谓的“皇储”、“太子”之类的国本。各族、邦、国都是凭拳头说话:掌权的老爹死了,底下兄弟子侄抱头一通儿打,谁赢了谁继承家业,很少出现当权老大还活着就定下继承人的事。

    这不是瞎说,因为自夏后氏到大邑商上百年间一共就出过俩小王。

    头一个是成汤的长子太丁,还没到即位就早死了。第二个就是眼前这位“死而复生”的昭王长子。

    来打招呼的这些个族长们大都了解点这些老典故,那位早死的太丁虽然没当上大王,但是死后一应哀荣祭祀都是按照大王的规格办的。非但如此,太丁的儿子在父亲死后,凭借祖父的偏爱,打败几个叔叔成功作了大王。

    有此先例在前,即使眼前这位“平平无奇”的小王将来出个什么意外,那他的儿子将来也极有可能作大王。

    于是不光是弃,就连妇纹也被族长、亚长们盯上了。

    能在大邑商做个侯、伯,这些哪个不是人精?一发现弃只有妇纹一个妻子且还没有子嗣,立刻就有人开始给弃塞女人。昭王刚刚和诸师长散会出来,弃就已经收到了仨族长的自荐——各个都是向他推荐自族姑娘的。

    弃一个也没要。他解释说自己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女人,而是身怀绝技的高手兵士。

    族长们一愣,随即自以为聪明地领悟了:原来小王想要一套自己的护卫班子。那更好!男人女人都一样,只要未来大王身边有自己族人就行!

    君不见当年昭王也是这样从各族中海选能人,最后才留下了这么一套核心班底么。族长们精神振奋,转而推荐各自族中的豪杰人才。没过多久,猪十三的营帐前就已经开始聚集起了一支小小的队伍,都是各族推选上来的。

    小王挑选亲随戍卫的事很快就传开了。下危城中人人议论纷纷,这小王行事也真高调,大王还未表态,他先给自己挑戍卫亲随,这是要防谁?难不成是要防他那三弟——妇好所出的子载?

    于是,在当事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商王室内斗”这一出常驻戏码再一次开始在众人口中流传。

    下午小食时分,猪十三小心翼翼地跟弃说了这些流言。弃笑了笑,随口说随他们去。自己挑人这事在下危闹得沸沸扬扬,有个“内斗”作借口正合适。

    “总不能跟他们说,我是为了潜入鬼方才挑人的吧。”弃毫不在意,拉过一个少年来给猪十三介绍:“师或,这是子载。”

    一位17岁的少年走上前来,大笑着扶起了猪十三。这就是舆论中说的兄弟相争的另一个主角子载,在各路流言传到飞起的时候,这俩兄弟居然在一处叙旧。

    从各方面来看,子载都比弃长得好。

    这位王子继承了妇好的深邃大眼和昭王的削瘦身材,朝气蓬勃地立在那里,真可谓公子如玉。猪十三很尴尬地意识到,这俩人往并排一站,弃的黑熊背公狗腰真不如子载的纤细风姿顺眼。

    但是外貌这事压根不放在哥俩眼里。子载正缠着弃讲这些年的事,还要到他手下领兵。

    “师般总是让我在城中训练新兵,天天就是教旗语、识金鼓、列方阵。一点意思都没有,兄长你看着,我不比外面那些人的本事差!”

    说着,子载拉着弃就要出去证明自己。

    营帐外人声嘈杂,一对对各族荐来的猛士能人正在对决。这是弃的意思,潜入鬼方极其艰难,他必须要挑最好的助手。可子载不知道鬼方的事,这孩子还以为要随着上阵杀敌,急吼吼的非要上去加入考核。

    弃哪能同意。这一趟鬼方之行凶险未知,扔进去自己一个王子就算了,哪还能再搭进去一个!弃扯住子载安抚半晌,少年人怎么都不愿意,摔着手就是要上去让兄长看看自己的本事。

    最后还是姬亶聪明,偷偷跑去告诉了妇好。妇好赶紧派阿犬过来,这才把子载扯了回去伺候母亲小食。

    弃长出一口气,终于可以认真挑人了。

    一共来了四十个人。除去各族推荐的,就连昭王也提了几个人送来。下危局势确实不容乐观,就这半天,鬼方散骑就来了两回。昭王在前头离不开,只通过传令兵告诉弃,谁的射艺高超,谁的记忆力超群,反正是推荐了一大堆人给儿子挑。

    来的这些个人高矮胖瘦都有,各人的擅长领域也不同,刚来的时候都不知小王要如何考验。有那瘦弱年长的更是扬言,只要比对打,他立刻就认输退出。毕竟跟前途比起来,命更重要。

    不过他们很快就松了口气。

    弃没有让这些人捉对搏斗,而是让他们先展示一遍自己的特长,然后再给了各自不同的题目。刚才被子载打断了一会儿,现在正好看结果。

    还没等弃看见啥,场边俩咋咋呼呼的群众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好么,望乘和雀侯俩大侯伯也赶来瞅稀罕。雀侯还好,倚着棵树很安静滴围观。望乘就不同了,一边绕场走一边还挥着胳膊嗷嗷叫着助威。看那样子,恨不得自己上去玩一把。

    让他激动的是场中西边那一组。那三个男人正在一起厮杀,这一组选手号称善搏,弃便给他们每人一根沾了湿泥巴的木杵和一面蒙了干净葛布的木盾。规定时间内,谁的木盾上留下泥点最少,谁就赢。

    两军对战时长兵器吃香,但近身搏击还是短杵石锤致命。木盾是为了抵挡攻击,但若只会硬挡不晓得躲避也不中用。

    可惜场中那仨人似是没怎么领悟到弃的深意,你来我往招呼得紧。仨人都是膀大腰圆的汉子,从来搏击就是不留余力,于是很快就忽略了“点到为止”的宗旨,一招一势都尽了全力。那木杵抡出去都有了破风得音儿,砸在木盾上咔喳喳震人耳膜。

    望乘看得尽兴,抓住雀侯的肩膀大力揉搓起来,一面还指指点点:“哎哎,你看你看,那个大胡子的盾上泥点最少!啧啧,身子也灵活,这个怕是要赢。”

    雀侯意见不同,慢吞吞地反驳:“不见得。”

    “怎么就不见的!你看哪!那个黑脸的盾上全是泥!这肯定输啊!”

    今日气温颇高,湿泥要不了多久就会干涸,到那时比赛就要结束了。弃凝眉看了看泥巴的湿度,对猪十三点头示意。对方得令上前,准备宣告结束。

    此时场上仨人,大胡子的盾泥迹最少,黑脸汉的盾上密密麻麻惨不忍睹,剩下一个瘦子极善把握时机,总是挑动那俩人缠斗,自己躲巧,所以盾上也还算干净。雀侯冲着弃招了招手算作招呼,一面大喊道:“小王,这仨人看来胜负已分了。”

    这话一出,场上局势突变。黑脸汉只顾埋头打,猛发现时间要到了自己的盾是最脏的一个。登时大吼一声,轮圆胳臂冲着那大胡子猛砸下来。

    “咔嚓”一声,大胡子的盾被砸得散架,人也举着胳膊跌坐在地。黑脸汉回头望着那瘦子,鼻孔里飞出一个哼字,大步走了过来。那瘦子本就只善巧技,哪晓得这莽汉突然发难,便干脆地将木盾往地下一掷:“我输了。”

    雀侯笑了。望乘瞪了一会眼,跑上前提着那碎渣木盾瞅了瞅,又翻眼看着那黑脸汉,最后一把拉住那他对弃喊道:“小王,这怎么算?”

    “算他赢了。”弃也走了过来,叫人送两条肉干与那俩败者,二人红着脸退下。弃这才与望乘站在一处看着那黑脸汉。

    “哪族的?”

    “回小王,小人是蓝族人,私名为山。”

    “是东土的蓝族吗?”弃记得妇好把子画的孙女给嫁去东土了,不知道是不是那个蓝族。

    “回小王,小人出身蓝族小宗,不是蓝侯那个大族。”黑脸汉很是实诚。

    弃点点头,让蓝山下去先找姬亶领吃食,自己带着望乘和雀侯继续查看。

    剩下的比赛就没什么太过热血的看头了。善射的比赛射术,善戈的对战勾啄。还有几个号称跑得快,弃兴致勃勃地看着几个人绕营地跑了一大圈,最后宣布跑得不够快,一个也不要。

    “真不够快。我认识一个叫木头的,那两条腿才叫气死马。”弃对望乘解释道,姬亶骄傲地挺了挺胸脯。

    最后,弃只留下了力气出众的蓝山。然后思忖了半天,才在一堆人里面又挑出来一个,其余的全都遣散了。

    但是他留下的那个人让大家都惊掉了下巴的——居然是那个充作流动哨的雀巢。

    “那个,小王,你要不再考虑一下?”望乘看着雀巢那厚墩墩的嘴唇和满脸阿谀的笑容直起鸡皮疙瘩。

    弃摇头,很坚决。

    望乘踢了雀候一脚,意思是快点劝一下。雀巢是雀族人,真的带出去耽误大事那丢人的可是雀候的脸。

    雀候跛着个脚看雀巢,慢然后慢地摇起了头。他性子慢,摇头起来也特别慢,一张白净面孔非得从左肩转到右肩才算成功。

    “小王要你,就好好跟着吧。别辱没了我族名声。”

    雀巢诺诺称是,和蓝山一起退下了。

    等清了场,望乘实在按捺不住,急道:“小王,你折腾这半日就要这俩活宝贝?蓝山就不说了,好歹有膀子力气,带上雀巢是为啥?再说就你们仨去鬼方,人是不是少了点?”

    他这股子急躁劲倒是颇合弃的脾气,所以也不生气,认真解释道:“你刚才来得晚了,没看见雀巢的能耐。这人别的都稀松,只是有一点好——他自小打猎出身,识鸟兽、辨路径,最会训狗。”

    往鬼方这一路会穿过大片丛林,什么事都能可能遇得到,弃留一个熟悉田猎的老手也是出于这个考虑。

    “还有一点,我刚才问了所有人,只有他们俩会骑马。要混入鬼方,不会骑马是不行的。”

    望乘无话可说。弃又说:“至于人数,望乘不必担心。我早已有些安排在这里。”

    他指向姬亶和猪十三:“这两位一道去。”

    这俩人追随弃一路到此,跟着去也是正常的。雀侯拱手道:“小王果然安排妥当,不知打算何时出发?”

    按照雀侯的想法,弃组队成功了就要立刻启程。毕竟战况变化莫测,多拖一天便是一天的危险。

    不料弃却摇摇头,手一摊:“再等等,我还要等一个人。”

    “什么人这么重要?”

    没得到回答,弃反问道:“雀侯,殷地在哪个方向?”

    望乘抢着向南指,弃转向南边,面色沉了下去:“我在等一个从殷地来的人。这个人必须要跟我走,他若不来,我就亲往殷地去要人。”

    他再不说话。

    雀侯和望乘面面相觑,都想不通会有哪个人这么重要。姬亶却知道小王说的是谁,心中默默念道:幽,你可一定要快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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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到了群众喜闻乐见的取名时间,起名废再度登场~~

    蓝山和雀巢祝大家周末快乐~~

第12章 备战

    第二日过了中午,殷地还是没人来。倒是亳地来了个预料之外的人物。

    屠四坐在猪十三帐外的树荫里抱着个陶碗大口灌水,左脸颊上一块非常显眼的淤青。他旁边站着未着甲胄的望乘,正叉着腰和猪十三理论。说得急了,还指着自己右脸那一块青紫给猪十三看。

    “师或!你的人脾气也太大了!俺就盘问了几句,他就动了手了。咋的?俺还不能问问了?”

    不等猪十三安抚,屠四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鼻子里喷出个哼字:“什么师长望乘、百战名将,切~”

    猪十三一脚踢过去,喝令闭嘴。然而望乘已经蹦了起来,撸胳膊挽袖子伸手招呼:“刚才你是趁俺不备下黑手!来来来,再打一回!”

    昼夜赶路,屠四劳顿疲惫,正是一头火,一听这个把陶碗咣当一摔,也蹦了起来。

    等弃得到消息赶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仨汉子打在一起(猪十三是拉架的),周围一圈说是护卫,实则是看热闹的亲兵戍卫。

    好容易分开仨人,望乘却已经转怒为喜,冲着弃一拱手,大声道:“痛快!好久没打这么尽兴了!有两下子啊!小王,这位屠四我喜欢,让给我吧!”

    “呸!你当占个邑子抢个奴隶呢?!爷爷现在虽说无族无家!可也是出身殷地大族,是个平等众人,还让给你?我让你一通拳头!”

    屠四暴跳如雷,一面又要动手。望乘眉毛一拧,却是有些惊讶:“殷地大族?哪一族?没听说有个屠族啊?”

    再扯下去又得把那些陈年旧事说一遍。弃只跟望乘虚提了一下,说屠四是自己以前的旧部,后来安排留在亳地。见小王和屠四说的一致,望乘才不情愿地道:“倒是不容易。”

    说着又一咧嘴,笑道:“他刚才闯岗,遇见俺多问了两句,倒是也打得快活。算了算了。小王,你和师或要是不缺人,就请他来俺军中吧,我正需要个这样强悍的人带兵。”

    弃当然不能给,便把话题转到望乘身上:“望乘,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沚邑?”

    为恐鬼方发现有异,昨日昭王与众臣议定目前兵力布防暂不大面积调动,各地首要任务加紧训练新兵。

    昭王明确表示,在与井方结盟前,恐怕还得征兵,各军必须有充足的老兵来带新兵。

    也就是说,主张集中兵力打大战的望乘还得回沚邑去先守着,等待下危这边的召唤。

    一听小王问归期,望乘俩肩膀却往下一塌,说:“我是真不想回去。你不知道天天跟些个苍蝇纠缠有多烦!它咬不疼你,可是恶心你啊!烦得俺嘴里都长泡了,俺不乐意跟他们消磨,还不如来头兕干一架呢!赢了也能显俺的能耐。”

    说着,他讪笑着凑近了弃:“小王,不然俺跟你去呗。俺会骑马。”

    弃也笑,只是带了三分无奈:“望乘莫要说笑。如今大敌当前,前线需要有你这样能统兵能指挥的人物镇着。我手中无兵,又不在鬼方的提防名单里,正合适去做这种偷机之事。”

    这就是没把望乘当外人了。

    小王回归怎么说也是个大事,但大王不知为何,一没发昭宣告,二没给小王分兵马。摆明了就是要让刚归来的小王转头出去跑外线,这事已经在众侯伯师长中传遍了,说什么的都有。

    反正,王族里的父子不好做。大王和小王这一对父子就更不好做了。弃如此坦诚地自己讲出来,搞得望乘尴尬之余,还真不好再纠缠了。

    最后,望乘强行约定要送弃这支小队一程。什么时候弃的队伍走了,他什么时候再回沚邑。

    终于清静下来。弃转过身笑对着屠四。对方摸了摸鼻子,对弃拱手行礼。

    “小王,我想打仗。”

    弃看着猪十三,对方笑着点了点头。

    原来屠四留在亳邑这段日子里,除了帮子享镇压了一回小规模兵变,就再没事可做。

    他本身就是个闲不住的,猛一下每天躺着吃吃喝喝颇觉没意思。最后不顾子享的挽留,要了辆轻车往下危来投奔了。

    来得正好。弃拍了拍他:“好啊,这才是我认识的旅泗。不过带兵不行,你得跟我去做另一件事。”

    弃慢慢讲了自己的打算,屠四双眼发亮,忙不迭地点头:“这等事可不能少了我!太好了!又能和猪哥一起了!”

    出乎意料,弃摇了摇头:“不,师或不能去。”

    俩人一起瞪眼,猪十三更是惊讶莫名,他本是弃第一个定下来的人选,怎么又不让去了呢。

    “刚才父亲唤我去商量骑兵之事,说如今下危有经验的师长不多,继续能统兵的人。师或沉稳心细,曾经的战绩有很可观。父亲便提出向我借人。”

    借人。

    这话说的可真玄妙,猪十三立刻就明白昭王的意思了。大王这哪里是借人,根本是想削弱小王的势力,不想让儿子手下有强力支持者。

    虽说在商王室,父子兄弟互相提防牵制是常事,可弃如今手下就只有一个久不领兵的师长和一个小小的周族宗子。就连这俩人都不肯给留全喽,这提防得也有些过头了。

    老成持重的猪十三绷不住了,愤愤不平:“小王,你历经七年灭了子画,替大邑商去掉了如此心腹大患,大王不嘉奖也就算了,怎么还如此行事?!属下要跟着你!此地那么多师长,不缺我一个!”

    相对这俩人的愤懑,弃倒是很平静。

    他拍拍猪十三,缓缓道:“留下来吧,父亲答应将南土铜山附近四十支邑子册给你。此战结束之后,你就可以去南土做一方侯伯了。”

    这下连屠四都惊呆了,忙问:“南土?是那座大铜山吗?大邑商最大的铜矿?”

    得到肯定之后,屠四喜不自禁,拍着猪十三的肩膀连连道喜:“猪哥!那可是大铜山!这下你富裕了!!”

    猪十三的表情逼退了他,屠四揉着脸上的淤青乖乖蹲到一边去了。猪十三望着弃,欲言又止,弃还是一贯冷静,摆摆手道:“我都明白,师或不必再说了。你跟着我十年颠簸,后半生该享受享受了。”

    “可……您呢?”

    弃弹开肩膀上的一只飞虫,温和一笑:“我志不在王位。所以,也不介意。”

    蝉鸣聒噪起来,猪十三与屠四目送弃离去,树影在他身上斑斓起伏,惹人烦躁,可偏偏谁也无法替他抚去。

    直到人都看不见了,屠四才一拍大腿,惊叫道:“哎呀,有件事忘了告诉他了!那个,小王妇在亳地!”

    谁?猪十三惊讶道:“妇纹大人在下危啊,刚才我还看见她去侍奉妇好大人。”

    “不是不是,是那个巫族的巫女!哦不是,现在没有巫族了。就那个巫鸩……”

    话没说完,猪十三丢下一句去找雀巢和蓝山,便拔腿去追弃。

    其实,当日妇好并没有将巫鸩送远。那时巫鸩已近力竭,压根经不起远途劳顿,妇好便将她隐藏在大军最后面。待内城破了之后,亲自将人交给了内城宗庙内的大巫朋看护。

    怪不得当日定好大室逼宫,妇好来得那么慢,原来是先去安置巫鸩了。

    不过猪十三在危侯府里面转了一圈也没法通知弃,因为很不凑巧,弃在妇好那儿。

    危侯府只有两重院子,昭王为了让妇好调养身体,将她安置在后院西厢一间屋子里。猪十三进不去,只好在外面徘徊。

    太阳挂在头顶,地上到处摇曳着短短的树影。那些灰陶似的颜色趴在地上向室内探头,似乎也想听听里面的人在说什么机密。

    两个巫女收起针砭,跟着阿犬退了下去。屋里只剩下妇好和弃两个人,妇好歪在塌上,唤弃在下首坐了。

    “子弓,叫你来是想问问关于骑兵的事。”

    弃有些惊讶,看看妇好略显苍白的脸色,他没说话。

    倒是妇好笑了笑,打趣道:“怎么?你以为我叫你来是为什么?为了大王和井方的联姻?”

    被说中了。

    弃尴尬地搓搓手,方才父亲和众人议了半天,除了鬼方和他自己之外,另一个就是在商量与井方联姻的细节。当时妇好并未在场,弃还以为她是要问这个。

    “子弓,你今年也有三十六岁了。该知道这太阳底下的事,总有大小之分,有些事对自己来说再大再重要,与天下一比,也都不算什么了。”

    妇好淡淡一笑,浓密的眼睫微微一颤,下眼睑上的阴影又重了一层。

    “我……是我妄断好娘的心胸了。”

    “你呀,也不想想我与昭王相伴多少年了,这些许小事怎么入我眼里。北土不稳,与井方的联姻势在必行。井方提了几个人选来,最后那位新妇还是我帮你父亲拍板定下的。”

    弃对妇好更加敬佩,唯唯点头无话可说。大约一旬之后,昭王要亲往井方迎娶新妇。按井方规矩还要在那里呆三天才能返回,加上来回的时间,昭王总有一旬半左右不在下危。

    “到那时我也好得差不多了。昭王为大邑忙碌,我也不能闲着,想起你在路上说过的骑兵与步兵差异,就想问问如何在殷兵中练就一支骑兵。”妇好目光炯炯。

    弃略一思索,摇头道:“羌人、熏育、鬼方、土方俱是游牧为生。当初我在羌方时,亲眼见到羌人小孩三岁能骑羊,五岁可上马,自小便挽弓射物。所以成年之后方能纵马厮杀。

    反观我殷人,牛马都为拉车所用,从不做骑行。更兼马背不稳,走起来脊背左摇右摆,若无几年训练,人在马上连坐稳都不可能,更别提引弓射箭。”

    在马上能先坐稳,这是个大问题。那时还没有马鞍,人没法固定在马背上。马一走动,脊柱就随着扭动,一跑起来扭得更剧烈,只有经过自小训练的游牧民族才能安坐不坠。

    “我见鬼方人是在马背上搭一块毡子,咱们也这么搞行吗?”

    弃还是摇头:“毡子只能让双腿和臀部与马背少点摩擦,不会骑的还是坐不稳。”

    这就没办法了,妇好又提了几个想法,都被弃否决了。妇好沉默半晌,最后一抬睫,笃定道:“那就只有海选了。”

    海选?弃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妇好的意思是在全军中征调会骑马的士兵。这些个师团的士兵来自各个不同地方的不同族裔,总有一二个会骑马的。

    这是个办法!弃也同意。妇好颦眉道:“攒起骑兵旅还是其一,还得找一个人做统领……也罢,先选人吧。”

    二人又絮絮说些细节,忽然阿犬进来报说子妥自殷地送来一个人,指名要给小王。

    “来了!”弃一蹦老高,匆匆对妇好行礼退下。

    他几乎是狂奔出府的,守在门口的猪十三赶上来要说话,却被他撞得差点飞出去。

    “有啥事待会再说,现在赶紧跟我去见一个人!”

    无奈的猪十三跟在弃后面冲向城壕口。等在那里的是一辆双马乘车,妇纹带着雀巢和蓝山已经等在那里了。

    驾车的御者给弃遥遥一见礼,招呼蓝山上来,将车上蜷缩着的那个人抱了下去。

    五大三粗的蓝山抱了一团锦缎过来,轻得跟没抱东西一样。弃赶上去一拨,那斑斓纹绣中滑下一只白皙手臂,上面伤痕累累。

    弃连忙拨开锦缎,就见幽双目紧闭,歪在蓝山怀中人事不省。再拉开一些,就见整个人除了脸之外,处处都是青紫伤痕。有些已经发黄,有些破皮见血还未痊愈。

    这……这……弃恼得目眦尽裂,咆哮道:“怎么回事!谁把幽弄成这样的?!”

    御者下了车,趋近递上一张绢书:“这是小臣妥给小王的,个中原委都在里面了。”

    弃一把展开,匆匆看完之后,咬牙道:“寝渔!这笔帐我给你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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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休息了一天,今天一查,居然已经破两千推荐票了。

    多谢各位大大!无以为报,一定把故事讲好!

    多谢清歌妙舞木兰舟大大!前面有几章没讲好,我还以为把你写跑了~~

第13章 余生

    话说子妥能从后宫里捞出幽来已经实属不易。

    为兄长捞个人,这没什么。问题是这个人是后寝内宰养的“宠物”,这就不太好办了。

    “宰”这个官职并不专属于商王。贵族邦伯家中都有为自己服务的家臣,称为御事。这些人分工合作,有负责政务的、有负责日常事务的,还有负责宗教、军事的。“宰”这个职务属于总协调,类似大总管。

    只不过商王家大业大,需要两个“宰”职。一个负责对外政事,一个负责后寝王家诸事。而寝渔就是总揽王家内部事务的内宰。

    内宰的势力有多大呢?

    这么说吧,当初昭王甫一即位,曾有三年不理政务。那期间,从朝堂到后宫的大小事务全都是交由内宰决断的。后来昭王亲政以后对他也很客气,划了一大片封地给他出宫养老。

    之后的内宰便是寝渔了。他在后宫经营几十年,除了昭王和大王妇,其余王妇、王子、王女无不受他钳制。从他手里捞人,这事是真的不太好办。

    不过子妥回宫之后意外得知,寝渔病了。

    自亳邑叛乱被肃,子画一家伏诛之后,寝渔就病了。据说已经有段日子没管事了。内宰虚位,那后宫就由大王妇做主。子妥正不愿跟他废话,就借这个理由绕过寝渔直接去找妇葵要人。

    妇葵一心讨昭王欢喜,见了玉佩便一叠声叫人去寝渔殿里把幽叫来。

    哪知传令的小寝官去了半天,人没领回来,反倒是抬回来一个病怏怏的寝渔。

    子妥有段日子没见过寝渔了,乍一看几乎认不出来。原来那个笑容可掬的胖子不见了,原本肥硕的身躯干枯得只剩下一副骨架,浑身的肉似乎都随着子画的死蒸发掉了。

    好歹是王家多年老臣,子妥赶紧下去搀扶。不料寝渔也不起身,就势趴在地上开始痛哭。

    “放过我吧……从先王小乙到如今,几十年了,我一心伺候王室诸妇诸子,从未有过舞弊徇私的事。如今眼看就要死了,还请王女看在老儿孤苦一生的份上,把幽留给我吧……没了他,我是立时就要死啊……”

    病得脱了相的寝渔伏地大哭,嚎啕声震得在场人耳朵里直嗡嗡。

    将死的老臣嚎哭祈求,妇葵不好再开口,便撒手任子妥和寝渔俩人对峙,自己躲开去梳头。

    能做主的长辈不帮腔,子妥一个年轻王女能对寝渔做什么?只能好言相劝,还拿出昭王的玉牌给他看,证明是前线需要幽。

    不料寝渔一见那玉牌发作得更甚,一边磕头一边痛哭道:“这玉牌还是当年老臣出征东土带回来的玉料所琢,一共琢成两块玉牌,昭王留了一块,另一块给了仙逝的后母戊……不成想今日还能见到这一块,我就知道昭王断不会对老臣如此狠心的!”

    这就属于耍赖了。你拿大王玉牌,我就说这是我献给大王的。这事混缠起来哪还有个准数?

    只不过子妥不是寻常王女,绝不会被一个病老头牵着鼻子走。

    她一面敷衍寝渔,一面对自己的亲信使了个眼色,那人悄然退去,带着几个侍从自去寝渔宫中抢人。

    “那寝渔极狡猾,在殿外布置了许多戍卫把守。我等好容易进去,又遍寻不到人。他宫中奴婢全是哑子,问什么都答不出来。”

    送幽来下危的那御者是子妥的亲信之一。此刻幽被送去医治,他自留下来向弃回报当日情形。

    “最后还是一个胖女奴眼神示意,才在殿后奴仆们所居的地穴里发现了幽大人。他被铐在里面已经不知囚禁了多久,找到人的时候就已经是这副模样。”

    弃一拳砸在身侧的树上,绿叶扑梭梭落了一片。御者缩着脖子退慌忙退下。弃看着手中的绢布上的墨字兀自咬牙不已。

    幸亏当日子妥当机立断把幽救了出来,不然难保寝渔回去之后杀人灭口。

    子妥在信中说寝渔这老贼自知命不长久,非要拿幽做殉人陪葬。后来被自己这一通搅合气得病情加重,怕是也活不了多久了。

    子妥劝弃,好歹寝渔也是一位功勋卓著的老臣,病重垂危还被抢了宠物,说不得会直接找昭王哭诉。她反正不住宫中,自是不怕那老怪物。但是兄长日后还要回宫,万万不要为了一个宠物和父亲惹了罅隙,得不偿失。

    说到底,子妥还是怀疑弃要救幽是因为好色。

    也不怪子妥多想。即使是身受囚禁、折磨之苦,幽那张脸依旧不减半分美艳,甚至还因此多了些凄楚婉转。弃哭笑不得,收起绢书不愿理会。但又一想,到底还是决定去找父亲谈谈。

    母亲的事可以暂时隐匿不提,但器族、巫族这些需要后续妥善处置的事却必须要谈谈了。

    弃深吸一口气,家事可搁置,大邑之事却不能啊。

    今日里,西鄙外又有鬼方小股势力侵扰,因了望乘在下危逗留,这些事便都交由他去处理。弃打听到昭王得了空闲,此时正在危侯府与井方使者商谈。

    去找父亲之前,弃打算先去自己帐篷里看看幽。

    那帐内早就站满了人,蓝山和屠四进不去,就在帐外找了一处土坎上比赛掰腕子。雀巢则眯着眼半躺在树下小憩,一条黑色大狗趴在他脚边吐着舌头。大狗头上还停着一只灰翅小鸟,正随着雀巢的口哨声上下翻飞,看上去煞是可爱。

    大狗看见弃走来,立刻站起来汪汪示警。掰腕子的俩人连忙起身拱手行礼,雀巢也手忙脚乱地往起爬,不料越急越出错,一跤摔得趴在地上。他也狡猾,干脆改行了个肃拜大礼。

    只不过那只小鸟忽然没了主人的命令,便径直停在撅腚下跪的雀巢头顶上,一昂头,啁啾婉转地唱了起来。

    弃忽然有点担心自己这一趟能不能成功了:这仨人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不行,还得加个心思缜密的人顶着。姬亶倒是不错,可这孩子不会骑马是个大麻烦。

    那仨人眼巴巴瞅着小王进了帐篷,全不知自己已经被小王认证为不靠谱。

    帐篷里全是人,几个巫师已经诊治完毕,正要退走。妇纹没法给幽脱衣擦洗,只能在一边打下手。姬亶和猪十三俩人配合着,总算将幽身上的伤口全都清洗上药完毕。

    幽这一身多是皮外伤,并无大碍,适才是一路劳顿才昏迷的。

    此刻他被巫医灌下一碗药酒,已经模模糊糊能睁眼说话了。只是说出的话都是单字,连不成句子。弃趴过来听了半天,才听清楚他说的是:“晕……”

    “药不瞑眩,厥疾不瘳。晕证明药起作用了,你安心养着。我再让巫师为你卜问禳灾,很快就能好。”

    再说,就听不懂了。

    弃无奈地起身,正要叫姬亶说话,不料妇纹先走过来轻轻拽他:“夫君,我有事想问你。”

    猪十三与姬亶连忙告退,却被弃止住了:“你俩呆着,我还有事找你们。怎么了?”

    毕竟帐内有人,妇纹有些羞赧,先扫了一眼塌上趴着的幽,这才望向弃:“夫君,我要跟你去鬼方。”

    弃瞪着那俩站着的人,猪十三连忙摆手,表示不是自己说的,姬亶则一脸惊愕。

    弃无奈地垂下头安抚她:“纹儿,我都不知道鬼方的宗主部到底在哪里,这一路艰难困苦都是未知,你不能去。”

    “可是你从羌地到亳地这一路,不都是带着鸩姐姐的么?她去得,我怎么就去不得呢?”

    往日温柔的小女人今天不知为何,突然执拗起来,一定要跟着同去。

    “纹儿听话,我这一去还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你不能跟着白搭性命!”

    弃自动忽略了“鸩姐姐”这仨字,不打算提巫鸩与她迥然不同,从小练的就是杀人技。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要去!夫君,我等了五年才与你团聚。以后的日子,我再也不要和你分开了。”妇纹一双大眼水波潋滟,看得人心头发软:“只有死,才能把我和你分开!”

    帐篷里顿时一片旖旎情愫,可惜只笼罩在弃夫妻俩周围。那俩围观群众已经尴尬得脚趾头抠地了,小王夫妻俩你侬我侬,这俩人可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再强硬的汉子也抵不过如此柔情百转,更何况妇纹这些年确实不容易。弃揉着她的头发,低低说了声好。妇纹这才破泣为笑,喜孜孜地出去了。

    可是妇纹跟自己走了,幽托付给谁?

    弃坐在榻上,顺手给幽撩开汗湿的发缕,思忖着对猪十三道:“师或,这样的话,幽就得麻烦你照应了。”

    “小王放心,我省得,一定善待他。”

    “若是父亲册你去南土为侯,也一定要带着幽。不要把他留在这里,别让殷地的任何人再接触到他!”

    “不……”

    仨人一惊,原来是幽突然奋力出声打断了他们:“不……跟……”

    弃急忙凑过去,只见幽一张惨白小脸上涌起一抹赫红,墨眉紧蹙,急切地往外蹦着字:“去……鬼……方……”

    原来他是要跟弃去鬼方,可这身板怎么去?走不到一半就得死在路上。连姬亶都看不下去了,出声劝他不可勉强。

    幽一着急,奋力撑起身子喘道:“我……没……事……”

    凭心而论,弃一开始确实是把幽作为此次鬼方之行的必带主力考虑的。可谁知道那个该死的寝渔对幽蹂躏到这个程度!

    其他伤处就不提了,刚才巫师偷偷跟他说,幽的后庭谷道有被撕裂的痕迹,短期内因为要愈合,不能久坐。

    连坐都成问题,骑马就更甭提,颠簸的马背能要了他的命!弃心中把寝渔怒切了十八段,可眼下确实也没法再带上幽了。

    他跟幽解释,此去多山地,不能乘车只能骑马或步行。幽听话辨音,立刻就明白他的意思了,霎时沉默下去。

    弃叹了口气,嘱咐猪十三看顾他,一面叫着姬亶出去。

    不料他俩刚走到门口,幽又说话了。

    许是药劲下去了,他这回口齿伶俐许多:“你……就说……我是你的……男宠。”

    仨人一起瞪眼,看着弃的脸色,猪十三只想把幽的嘴巴堵上。可那只是想想,幽还是自顾自说下去:“反正……我已经……作了那么久……再装一次……也没什么。”

    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戈父留下的唯一根苗,还不到二十岁就被折辱成这般模样。

    这到底是谁的错?!父亲?子画?还是他自己?!

    弃喉头发紧,转身夺门而出。

    去找父亲吧,就算明日便出发,有些事也是要说清楚的。

    PS:前几年殷墟发掘商代大墓,随葬铜器上的铭文显示墓主是寝渔。本起名废高兴坏了,立刻拿来写进了书里。

    幽这个人物,本身我是打算让他为寝渔殉葬的。因为大墓发掘报告显示,寝渔墓中确实有一个少年殉人。

    不过写到此处我却发现,戈长老一家都死光了,就剩下个幽。于是……好吧,祝贺幽同学逃出生天。

    再PS:感谢横戈马上行大佬,我还以为把你也写跑了~~

    谢谢各位,最近各地雨都大,要注意安全

第14章 桑林

    乌云累积,阳光黯淡下来。微风带来了河水的腥味和河畔桑林的涩味,沁人心脾。

    弃迎着这风向上走,穿过半个下危城去到高处的危候府。主道被太阳晒得裂了口,但很快就会得到缓解,因为风里明显有了凉意,阵雨即将来临。

    可惜没什么能缓解昭王和弃之间的关系。除非他现在掉头回去,不去找昭王。

    瓜果稷黍存储得当能酿成酒,可人与人之间的事却不能久藏,久了就无解,或者崩裂。

    井方使者腆着肚子出去了,弃与他擦肩而过。那人的大肚子让他想起了在北羌森林里遇到的那个叫肥肚的马羌人,他转过头闭了下眼睛,肥肚临死前满身是血的样子也没有从眼前消失。

    何止是肥肚?这十年间,有多少人因自己而死?

    或者说,是因了父亲设的局而死?

    原本的弃可以做一个高高在上的小王,视万物众生为草芥。他可以笃信父亲和宰父教的那一套,相信所有人都不是大邑商的垫脚基石。

    基石就不要有感情有疼痛,基石就应该被拿来铺路垫脚。

    可是十年的磨砺之后历,弃动摇了。

    他入殿、行礼,昭王的事还没说完,只微微示意他等一下,便接着听雀候说话。

    弃安静地在下首对坐,听了一会,发觉雀候是在和昭王讨论一旬半后去井方迎亲之事。雀候要为昭王做副手,亲自为新妇驾车。

    怪不得刚才井方使者一脸倨傲,大王亲迎,雀候执缰,这份殊荣可是在后宫中顶了头的。就连娶妇好时也没有过如此隆重,更何况如今还是在战时。

    “战时不得已。北土,离不了井方的支持。”昭王叹道,语气中颇有些无奈。

    雀候不敢置喙,只诺诺拱手,卷起一堆竹片绢书一瘸一拐地退了下去。

    再无外人,殿上反而沉默下来。时候一长,弃觉得有些尴尬,便含糊扯了句淡话:“雀候到底年轻,脚伤倒是好得快。”

    昭王淡淡一笑,放下手中竹片,看向下首安坐的儿子:“听说子妥从后宫里给你送了个寝官过来?”

    弃毫不意外,这大邑商千头万绪父亲都能理清楚,何况区区一个下危?恐怕幽一进城,那边就有人飞报给父亲。

    得了肯定答案之后,昭王点点头:“是余疏忽了,没给你和纹儿配奴婢。只是如今不比平时,若缺人侍候,就在本地寻一两个手脚轻快的就是了。没必要从后宫里调人。”

    这分明就是给幽定性了。弃忍了几忍,深呼吸一下慢慢道:“父亲,子妥救出来是幽,不是寝官。”

    “幽?”昭王一愣,倒是真不记得这人是谁。

    弃心寒半截,解释道:“他是戈父的幼子,当初被母亲抱进宫抚养长大的。”

    那个粉雕玉琢的小身影终于激起了昭王的一丝回忆,但也只是想起来了而已:“哦,是他。”

    没有询问,没有关怀。这样一个普通小孩子没什么值昭王费神发问的。

    弃向前探身:“父亲,你知道母亲死后,他怎样了吗?”

    昭王凝神看着手中竹片,没理会。

    弃等了一会儿,自己说了下去:“他被寝渔囚禁起来,强制做了阉人。这么多年一直被凌辱被折磨,如今已经只剩半条命了。”

    还是没有回答,弃又道:“父亲!他是戈父的……”

    “看看吧,寝渔哭诉他只剩了一口气,求余放人。”昭王语气平静,只将手中翻看的墨书竹片一甩。

    啪一声轻响,那竹片落在弃面前。弃捡起一看,登时血液上涌,怒不可遏。

    “父亲!这老贼胡说……”

    昭王挥手打断他,言辞依旧平静:“一个两朝老臣、后寝内宰,如此不顾脸面地来求一个小寝官。换了你如今坐在余这个位子上,该如何处置?”

    “父亲,幽从来没想过要做寝官!戈父一家都因我而死,幽是戈父最后的血脉了!”

    “余只问,若你是大王,该如何处置?何况如今余在外服,后宫之中只有诸妇和诸子,若他一怒之下挟持王妇王子叛乱,又该如何?”

    弃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一点。

    半晌,他低下头去,沮丧地承认:“……只能送幽回去。”

    昭王颔首,缓缓起身走至他身前:“晓得利害便好。莫要以为余是大邑商王就,所以能杀伐决断肆意妄为。须知天下事盘根错节,妄动一丝便会全局崩快。余自登位为王以后,作了多少不得已之事。在众人看来,是余薄恩寡惠,他们作何议论余都不在乎!”

    弃的肩上温热一触,昭王一手搭在他肩上引他站起身来。父子二人四目相对,昭王目光柔和,眼尾皱纹愈发明显。

    “可是你不同,你是余祭告天地册封的小王。这大邑商是余的,更是你的。你来看!”

    他挥手展开一张牛皮堪舆图,双手悬在那些墨线上轻轻示意:“当初九世之乱,大邑商疆域只剩成汤时一半。余即位之初,南土大铜山甚至一度叛乱,导致大邑商几乎无铜可用。而今,这东土、西土、南土、北土疆域日益增大,如今的大邑商比成汤之时还要广大!余,没有辱没了成汤!”

    一阵凉风吹进殿内,那张牛皮微微颤动,那上面的疆域墨线也抖动着,在弃心中撞出惊涛骇浪。昭王昂然而立,睥睨着儿子,也睥睨着天下人。

    明明是一个微微驼背的单薄老者,可这一刻,弃却觉得昭王的形象无比高大,他再说不出什么话,以手加额肃拜至地。

    昭王没有扶他,只将牛皮一丢,淡然道:“你不必担心,余不打算把那什么……寝官送回去。寝渔说他只剩下一口气了,那就让他全咽了吧。”

    弃惊讶地抬起头,昭王却已越过他走向殿外,在檐柱下立着看雨。

    “下雨了……好啊,今年下危会有受年了。”

    幽的事就这么解决了。弃怀疑父亲从一开始就没把这事放在眼里,只是要拿此事捶打自己。他走过去,迟疑着想开口,可不知怎的,来之前那些个让他憋闷发狂的问题突然都问不出来了。

    还是要说,弃轻声道:“父亲,儿子有事想问。”

    没有回答,昭王眯着眼睛目视雨幕,半晌莞尔一笑:“难得雨意清凉,子弓,为余唱一曲《桑林》吧。”

    《桑林》这支曲子源自成汤。当年汤灭夏后,天下大旱,五年内地里作物都没有收成。成汤便亲自入桑林祭天祈祷,愿一人扛下天降之罪,只求不要伤及万族众人。

    为表示决心,成汤亲自剪去头发、指甲,抱着香料躺在柴堆上,准备焚烧自己为牺牲,祈求上天赐雨。后来果然天降大雨。这之后,《桑林》便流传下来,还配上了持羽的巫女伴舞,成为后世祈雨的歌舞。

    弃不知道父亲忽然要听这支曲子是什么意思,可也只得应下,双手合拱,缓声唱了起来。

    “政不节与?使民疾与?何以不雨,至斯极也。

    宫室崇与?妇谒盛与?何以不雨,至斯极也。

    苞苴行与?谗夫兴与?何以不雨,至斯极也。”

    歌声与雨声交织在一起,传得愈发广远。两厢殿内的族长、官员远远望着这对尊贵的父子,都息了言语,屏息凝望谛听,无人敢上前打扰。

    一曲终了,昭王轻轻抚掌叹道:“好嗓子,真像你母亲。”

    弃心头一惊,待要说话,却听昭王接着说:“即使是天命成汤,也有不得已的时候。子弓,余不是天帝,没法肆意行事。作大王,成大邑,需要千般考量万般制衡。这是余的无奈,也是日后你的责任。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不是所有的问题都需要有答案。”

    千般机锋都藏在这些话里。弃已是无法再问出什么了,遂咬牙低头行礼,黯然退去。

    可走出两步,昭王又唤住他,声音冷静而清楚:“亳邑的那些器族人,你放了便放了。那一支巫族叛逆助战有功,余也不再计较。北土局势飘摇,你若准备好了,明日便出发吧。待你功成回来,余为你昭告天下,宣布小王归位!”

    寒意顺着雨线劈头盖脸浇下来,弃心头也涌起阵阵寒意。他自来了下危就发现父亲的态度暧昧,既不为他恢复身份,也不阻止众人称他小王。如今父亲终于提起此事,果然是早有处置在胸。

    弃很想问一句:若我不主动要求潜入鬼方,父亲打算如何处置我?

    可他终究忍住了,有些问题,不知道答案更好。弃拱手一礼,直起身来望着昭王:“儿想问父亲最后一个问题,是关于一个人。您可还记得有个弜族的巫女?”

    大雨终于不再绷着,以泼天之势汹涌坠落。雨声澎湃,终是遮住了殿上二人的对话。

    天地间被大雨下得发黑,后来又渐渐发白,地上的水流蜿蜒成河,奔涌着向护城河流去。营地中,众人久侯不见小王归来,都有些着急。猪十三雀巢和蓝山去侯府找找,顺便给小王送件茅草蓑衣。

    不一会儿,蓝山顶着雨回来了,侯府戍卫说小王早就走了。他憨头憨脑也不知接着找,只知道得了消息就赶回来送信。

    猪十三安慰妇纹:“不在侯府,又不见大王有责罚,那就不会出事。俩人必是谈开了,小王临时有事处理,小王妇不必担心。”

    妇纹绞着双手,惴惴道:“我好久都没见过他那个脸色了,以前夫君只要一露出那种神情,就是要下什么决断……”

    不等她说完,雀巢蒙头冲了进来,浑身的雨水顺着蓑衣往下淌:“报师或,小王如今在南鄙桑林里!”

    桑林?那地方在护城河外,离城有些距离。

    众人对视一眼,猪十三问:“可是那里有敌情?谁跟着?”

    “没人,只有小王自己。”雀巢抬起头厚嘴唇半张着,看着更加茫然:“他……小王在跳舞。”

    大雨终于缓和下来,雨线也小了一些。猪十三和妇纹顶着蓑衣赶到桑林的时候,远远便看到林中一个人在起舞。

    地上枯枝败叶积了雨水,每一步下去都扑哧一声。偏弃舞得豪迈,步步紧随,身姿矫健。他脚下早被踩得凌乱不堪,泥水飞溅、雨水浇灌,弃踏歌而行,舞得头顶都冒了热气,一面大笑唱着走了调的歌。

    “宫室崇与?妇谒盛与?何以不雨,至斯极也……”

    “这是……桑林?”猪十三惊异道:“小王在祈雨?”

    很明显不可能,就这个雨势,再下下去就该涝了。此时弃已经唱到了最后一句,他似乎终于累了,收住了脚步,撞撞跌跌地靠在一棵桑树上,反复吟唱着最后一句:“至斯极也……至斯极也……”

    妇纹呜咽一声,冲过去抱住弃。她只觉抱住的是一团火,一团不屈从大雨也要燃烧的火。

    弃舞得通身发热,每个汗毛孔都在往外冒汗,满身不是泥浆就是雨水。可是没用,他憋屈,他想大吼大叫。突然有一团清凉的小东西抱住自己,弃缓了半晌才看清是妇纹。

    “纹儿,你怎么来了。”他举目四顾,这才又看到缩在一旁的猪十三:“快回去,看淋了雨受凉。”

    妇纹不撒手,埋头呜咽道:“夫君,我知道你受委屈了。是纹儿不好,什么都不会没办法帮你。夫君,纹儿不想看你这样难过,大不了,大不了咱们走!什么小王!什么身份!咱不要了!我会养蚕纺织,你会打猎,咱们到哪里不能活呢!”

    原本想扳开她的弃身子一僵,缓缓搂紧了她。这个小女人平时不声不响,却如此懂得自己。有妻如此,他该知足了。

    虽然她不是小鸩。

    弃闭上眼睛,把昭王那句回答咽了下去。此生他注定无法和她相守。

    他拥住妇纹,小心与她擦干泪水,轻声道:“纹儿,我们回去。明天离开这里,有你足矣,我再不多求什么了。”

    二人同撑一顶蓑衣走在前面。猪十三看着俩人紧紧相依的背影,决定还是不要告诉小王,巫鸩在亳邑的事了。

    PS:最近天天下雨,大家一定要注意安全。

第15章 弃子

    暴雨突袭,天色放晴停已经到了下午。因了雨水泥泞,剩下的半天里倒是不见鬼方再来滋扰,各师纷纷忙碌,弃一行人也抓紧整理出发的装备。

    临时通知第二天出发,“偷袭鬼方小分队”准备工作属实有点慌乱。

    好在姬亶心细,请示过弃之后迅速列了个单子,上面除了一些游牧族裔的衣裤穿戴之外,最重要的就是要找几匹良马。

    相马这事,雀巢当仁不让,自去领命找马。屠四和蓝山跟着他做帮手,仨人一路走,一路听雀巢吹嘘自个儿的技术。

    “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草里蹦的。但凡能动,我就能玩。尤其是养狗训练鸟,这俩最擅长。”

    陡然被小王提拔,雀巢志得意满,走起路来也学师长们撅肚背手,下巴颏还不忘朝那俩人一指:“咋样?你们呢?”

    蓝山憨憨一笑,摇摇头。屠四打个哈欠,懒洋洋地说:“我没你那本事。不过吧,但凡能动,我就能杀。”

    说着他猛一拍雀巢的肩膀,呲牙咧嘴地冲他笑道:“最擅长就是杀人。”

    雀巢一个哆嗦没打完,另一个肩膀上也挨了一下。蓝山那张黑脸凑过来,很认真地点点头:“对,我也喜欢杀人。”

    这俩人一左一右搭着雀巢呵呵笑,吓得他再不敢拿大,缩着脖子乖乖相马去了。

    下危驻扎着诸多师团,虽说马匹并不短缺,但质量参差不齐,大多不中用。

    这些马大多是专门养来做挽马的,体型呈长方形,体格硕大,骨骼粗重,体质粗糙,性情偏温顺。这些马别看蹄大坚实,肌肉发达,却是不适合乘用。

    几个人转遍了各师团的马厩,雀巢拢共挑出了八匹马。屠四瞪眼看了半天,觉得这八匹马除了体型高大些、性子活泼些,别的和其他马也没什么差别。

    “差别大了去!”

    雀巢抚着其中一匹马的脖颈,指着马头给他看:“你看这几匹马的头,全都是小而清秀,这样得马行动灵敏。这蹄子,比挽马的蹄略小些,虽然负重不行但跑起来速度快。还有皮毛,毛细皮薄,这才是适合骑的马。这些马拿去挽车,太可惜了。”

    一番话有理有据,屠四频频点头,倒是对雀巢有些刮目相看。不料雀巢并不收手,乘马挑好之后又挑了七匹平庸挽马。

    “要这么多干啥?杀了吃肉么?”蓝山有点迷。

    俩莽夫,就会杀!雀巢默默腹诽,一面解释:“你俩不常与游牧族裔打交道,不知道他们的习惯。那些人一旦远行,每人随身最少配备两匹马。一匹好马,打猎作战时才骑,另一匹资质平庸的平时赶路用。小王交待要装得像,咱不说人均三匹吧,两匹总得有。”

    那俩人恍然大悟,一起牵着这些马回到营帐喂料刷洗。一时间,弃的临时营帐外人欢马叫。帐内氛围却极为压抑,偶尔有一两声争吵飘出来。

    雀巢尖着头往里回报了一声,飞快退了出来。

    他心不在焉地刷了一会马,终于还是忍不住,凑到屠四身边低声问:“四老弟,那个……阉人……不是没办法做那活儿吗?”

    屠四正卖力刷着一匹枣色马,那马皮毛里的灰土呛得他直皱眉打喷嚏,少不得敷衍道:“废话,那玩意都没了,当然干不成!”

    “那……那……那个漂亮小子是咋被阉人折腾成这样的啊?”

    原来帐内诸人是因为幽在争吵,刚好让雀巢听了一耳朵。一边的蓝山手上活不停,但是脖子也朝这边抻着听。

    这俩人,不好好干活净听闲话!屠四照他俩脖颈上一人给了一巴掌,骂道:“你俩加起来快八十了!咋还这么好事!”

    “哎呦不是,我听见小王说要带幽走。师或反对,说他那伤骑不了马。我就有点好奇了……这不是我俩族里没有阉人么,您出身大邑,又在殷地和亳地待过,您是不是见过?”雀巢揉着脖子嘿嘿笑着恭维他。

    这态度,屠四也不好再发作了,便瞥了一眼帐内,小声嘟囔了句什么。蓝山听得一脸茫然,雀巢却惊得直瞪眼:“啥啥啥?马马马马策?”

    他看看手里的木柄马策,腾一下扔在地上。

    “也不止是马策,但凡是个棍子形状的都能用。阉人身体残缺,所以大多数性情乖戾。一旦他们也想要发泄,就只能靠这些个玩意折磨人。幽算是命大的,我在殷地时常见有年轻羌奴被这些阉人折腾死的。”

    屠四撩起嘴唇,牙疼一样吸了口气:“我做王宫戍卫的时候,曾经从内宰殿里拖出去过一具尸体。那羌奴前脸看着没事,一翻身,后面插着个矛头。深得只剩一点点柄在外面,拔都拔不出来。”

    这下连蓝山都捂着腚蹦起来了,雀巢撇着嘴嘶嘶吸气,这场面想想都恶心。仨人不约而同看向帐内,心中充满了对幽的同情。

    莫名被同情了一把的幽自然不知道外面的闲话,他正竭力要求明天一起上路。说得急了,幽还撑着要站起来,试图证明自己只是些皮外伤。

    可不等站起来,浑身的鞭痕、血痂一扯,幽哼了一声又往后跌。姬亶连忙托住,却被掐住脖子推开。幽怒骂道:“谁要你假惺惺!不是为了你那不成器的妹妹,我何至如此!滚开!”

    姬亶悻悻缩回手,咬牙忍耐不语。幽兀自辱骂不休,最后还是妇纹过来安抚,这才替姬亶免了一通骂。

    伤成这模样怎么走?

    猪十三暗暗叹口气,向弃示意一边讲话。可幽看见了,忙隔着妇纹哀求道:“兄长别走!就在这里说!”

    十年来,这是幽头一回唤他兄长。弃眼眶一热,答应着转了回来。猪十三只得站在塌下道:“此去前途艰险,一个不慎就可能被识破。马车肯定是不能乘的,而幽现在无法骑马,他如何去?就算侥幸过了关卡进了鬼方,幽这容貌也极易被留意到。”

    他转向幽,厉声道:“我敬佩你的父兄为人,但如今我更在意的是主上安危。要混进鬼方,人人貌不出众语不惊人才算安全。你一不能骑马,二无法自安身份。如何能帮到主上?难道要因你一人的任性,让这些人甚至主上都为你陪葬?!”

    猪十三一向性情温和,对人待事少有厉色,如今担心弃的安危,他对这少年是动了真气。

    可惜少年并不买账。他横目一笑,眉眼含春魅感顿生,连妇纹都看得呆了一呆。

    “你不过是担心我这副模样不像游牧族人,可你又怎知那些族长、单于不好男风?兄长只需说,我是他从大邑商抢来养着的宠物,说不得鬼方易还会高看他一眼!”

    无论大邑商还是四方之外的诸多游牧民族,上层权贵好男风并不算什么稀奇事,甚至有些还互相攀比。这些俊俏少年的地位也只比奴隶高一些,虽然吃喝不愁,但若是长残了、难看了,立刻就会被抛弃杀掉。

    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个办法。

    “至于骑马,你放心。我在路上缓一两天即可,那死胖子并未太过作践我。停个两天便能恢复了……”

    这话中隐晦的暗示立刻被众人接收到了,猪十三也不好再提伤势。姬亶抬头看着棚顶,妇纹脸颊绯红,猪十三咳嗽一声,对弃道:“主上的意思呢?”

    弃走至塌前坐下,温和地说:“幽,你可以不用去的。跟着师或去南土,富贵平安过一辈子不好吗?”

    幽短促地笑了一声:“兄长,我这十八年还不够富贵吗?天下还有比王宫更富贵的地方吗?我在那铜玉牢笼里呆了十八年,呆够了。兄长,你让我看看四土之外是什么模样吧,哪怕只看一眼,幽也死而无憾。”

    “别胡说!小小年纪什么死啊死的。”弃胸中酸楚难耐,伸手揉了揉幽的脑袋掩饰过去:“一起去。等这事完了,我带你去羌地祭祀戈父。”

    “哎。”幽温顺地笑了。

    事情就这么敲定了。去鬼方的一共八个人,原本没算在内的姬石头坚决要跟自家宗子在一起。不管猪十三怎么命令、威吓,这家伙犟着脖子一句话没有,再问就是一定要追随姬亶,偷偷跟着也要去。

    没辙,弃只能同意。

    麻烦的是石头骑艺不精,只能趴在马上勉强掉不下来。屠四拍着胸脯保证,从下危出发到开始翻山越林,这段期间一定把他教会。雀巢蓝山跟着起哄,再加上赶来商量明天行程的望乘,弃的营帐外着实热闹了好久。

    天色向晚,暮野苍茫。弃到底没有去向父亲辞行,只与弟弟子载殷殷作别,让他给妇好带句话,表示自己暂时不能守在父亲和好娘身前尽孝,请好娘万万不要怪罪。

    没过多时,妇好遣了阿犬来,送给弃一包物件。打开来看,原来是长短不一的五把铜刀。

    当时的铸铜术是用铜料加上锡铅合铸,这种技术铸造大件礼器不成问题,小且锐利的砍刺武器反而不好铸。所谓的刀也不如后世的大,只不过二到三指宽,长度比人的前臂还短一些。

    而且因了地域不同,铜刀的样式也不一样。弃手中拿的这五把,就不是大邑商的常见翘头制式,全部是兽头柄或铃首柄。

    “妇好大人说了,这些是大王从土方、鬼方手里缴获来的。大王让转交给您,说是您或许用的着。”

    原来昭王早就算准了弃不会来跟自己告别,早早就把东西交给了妇好。弃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沉默以对。

    见弃没吩咐了,阿犬一转身就对着旁边的姬亶呲起了牙,作势要咬他。姬亶扭头便跑,阿犬往外撵了两步却被弃叫住了。

    弃在那五把刀底下捏起一支比手掌略长的铜针,问:“这铜针……也是父亲给的?”

    那分明是一支巫医用的铜针,阿犬不知道小王为什么忽然有些失控,忙摇头道:“不是,这个是妇好大人偷偷交给我的。她说,你若是认识,再让我说下面的话。”

    她一挺胸,有模有样地学了起来:“子弓,一定要保重自己,万事不要强撑。等你回来,我便把铜针的主人还给你。”

    这铜针是巫鸩的。

    当下弃心头大震,他原本已经打算完成此事后让人送回路线地图,自己带着妇纹和幽离开大邑商再不回来。哪知妇好已经得知了这父子二人的谈话,她猜到弃也许不会再回来,不忍心看见父子再度离心,这才拿巫鸩来做条件引他归来。

    弃深吸一口气,将铜针放在阿权手中:“回去谢谢好娘。跟她说,子弓已不会多做妄想了。还望好娘顾念那位妹妹,护她此生平安周全。”

    莫名其妙的阿犬答应着退出去,走到门口又被弃叫住了:“如果父亲也在好娘那里,就转告他——子载是个好孩子,能成大事。”

    夜幕终于笼罩下来,妇纹出来请弃安置。热闹了一天,帐内终于没人了,连幽都被猪十三搬去了自己帐里。四下一片寂静,只有蛙声此起彼伏。弃望着灯火阑珊的下危城,轻轻揽住妇纹,在她头顶轻轻一吻:“纹儿,明日之后,我或许就真成了大商弃子,你不后悔?”

    妇纹娇嗔飞他一眼,埋进他怀里叹道:“就算天下都舍弃了你,我也不会弃你而去。”

    夫妻俩相视一笑,弃打横抱起娇妻,大步走向帐中。

    不管明日之后如何凶险,今夜且先细品眼前这一室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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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

第16章 启程

    翌日,东方刚蒙上一点点红晕,一支队伍便出发了。

    这支队伍约有一旅之众。领军的将领肩宽背厚,嗓门洪亮,压根不顾其他营地的人还未起身,吆五喝六地领着五百余人大摇大摆穿城而去。半个下危都被他这动静扰醒了,师长们揉着惺忪睡眼一边起身一边骂:“就知道是望乘,这家伙可算走了!”

    唯独雀侯睡得香甜。那车轮和人跑马踏的声音经过他营帐的时候,雀侯连眼睛都懒得也睁,只翻了个身哼哼了一句:“………小心……”

    然后就安心地打起了呼噜。

    望乘是故意搞这么大动静的,为的是让人都知道他回沚邑了。但如果细查人数就会发现,这支旅多了几个人,而且有一个还是女人。

    没错,望乘借着回防沚邑,顺带着把弃这支小队伍给捎走了。

    太阳终于跃出太行山顶,大地一片橘红。这支队伍出了下危,一路向着西南而去。在下危附近游荡的鬼方散骑岗哨在山岗上一直等到这队人马离开,才转身回去通报了。

    于是,新的一天,新的一轮进攻和防守即将再次开启。

    但是这都跟望乘无关了。他眼下的主要任务是掩护着小王一行人离开下危。

    出了下危,望乘才收了吆喝声,对自己的御者连连拱手:“小王,已经离了下危了,换我来驾车吧。”

    原来他那御者正是乔装改扮了的弃。此刻他正专心执缰,对望乘摇摇头表示不必。

    他是无所谓,可望乘却似如坐火炭,屁股一刻也不敢挨到脚跟上——让小王执缰,以后他做了大王以后会不会把自己做成肉干?

    可是没办法,小王不同意,他总不能跳车吧?望乘开始拼命向四周发射信号,一会儿问问幽和妇纹所在的乘车够不够宽敞,用不用他再去换一辆。一会儿扯着脖子骂找步兵的岔儿,嫌弃跑得慢,需要自己下车抽打。

    可惜没人收到他的信号,大军井然有序,车马给力,步兵争气,整旅人马一气儿奔到大食时分才停下来啃吃干粮。

    几乎是弃一勒马,望乘就蹦下了车。一掂衣襟,前后都汗透了。望乘长出一口气:他是说要送小王,可没说让小王为自己持缰!唉,雀那家伙说得对啊,还是在外打仗省心。

    腹诽归腹诽,望乘还是希望能多送小王一程。毕竟他这此去路途艰险,自己无法参与,可也想多出些力。望乘穿过各自休整的队伍,找到了聚在一处的那支奇异组合。

    确实奇异。这八个人男女老幼都有,最小的十八,最大的四十,里面有一个女人,还有个比女人还美的少年人。望乘脚下一绊,差点踢中那只活蹦乱跳的大黑狗。瞅着这么个组合,望乘忽然觉得前途无限渺茫。

    还是做好正面战场决胜的准备吧,他们绝对不可能混进鬼方去。

    望乘如是想着,无奈地和弃确认路线。之前弃一直不肯告诉他要去何地,如今终于可以说了。

    “我们要去甫地。”弃淡淡地道。

    “甫地?”

    沚邑距离下危不远,位于大河上游,一日之内便可到达。但弃要去的甫地却要继续沿河南下,比沚邑还要远个两天的路程。

    “小王,您确定是要去甫地?鬼方可是在北土那边侵扰啊,甫地都已经快要到西土了。”

    弃只是微微颔首,不愿多说。望乘哪里知道其中机巧,当下急得一边挠头一边来回转起圈来:“可是那比沚邑还远,怎么送你们呢?要不,让大军先回,我自驾车护送?反正回了沚邑也捞不到什么大仗打,不如跟你们走远点晃晃。”

    他及时闭上嘴,把“你们根本不像去潜伏刺探的,倒像是一群无族无家的逃难人”这话咽了下去。

    这位耿直汉子其实想对了,弃的想法就是要伪装成一群失去了家园的马羌人。

    在与牤不期而遇那一次,弃便已经和他夫妻俩约好了如何伪装骗过鬼方守备。先让牤带着薰育部进入鬼方宗主部去装作结盟,获得鬼方易的信任后再装作不经意地给他推荐一支被殷人屠灭的“马羌残部”。

    “鬼方现在急于拉拢西土、北土的反叛势力,只要把你们的能耐吹得大一点,最起码能换来个考验的机会。”当日里,阿琮如是分析:“但是我们只能保证你可以接近赤鬼部,至于有多近、能不能取得鬼方易的信任,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这就是为什么,弃的队伍人员年龄纷杂,而他一点都不介意的缘故。要装得像丧族之人,就必须什么年龄的人都有。

    望乘哪里知道这背后的弯弯绕,仍在不断地请求自己驾车护送。弃只同意留下一辆乘车,别的再不多说。

    无奈之下,望乘只好命大军开拔。人马不歇,下午便到达了沚邑。然后在这位师长充满怨念和担忧的目光中,弃一行人继续向南进发。

    八人,十六匹马,一辆宽大乘车,这支装备奇怪的队伍走得不紧不慢。除了狗的吠叫,间或还传来一些喝骂与笑声,那是屠四在教石头骑马。

    屠四与石头本是旧相识,俩人在亳邑一起对抗过子画。然而这并不妨碍屠四捉弄人,石头好不容易在马上坐稳,屠四偏要驱马凑近,时不时推他一把,美其名曰检验他腿上功夫。

    结果就是到了晚上露宿的时候,石头终于可以在屠四的推搡下在马上坐定了,可那张脸上已经摔得鼻青脸肿。姬亶气得去找屠四理论,石头一声不吭,默默地帮弃把幽扛下车,又去帮蓝山拢火烧饭。

    看着这一群人围在火边乱哄哄分食烤饼茨的样子,弃突然有点恍惚。几个月前在羌方的森林里,他遇见的那一群马羌人也是这么热闹。谁能想到自己会有一天得借用他们的身份呢?弃苦笑一下,仰头喝了口酒。

    等所有人都吃得差不多了,弃这才开始向众人交代此行的目地和注意事项。大家表情各异,姬亶首先提出了疑问。

    “小王……额,弃大哥。甫地已经接近西土,而鬼方主力现在北土生事。咱们这方向是不是走反了??”

    “一开始牤说的时候,我也觉得奇怪。但鬼方的使者确实是让他们在甫地等待接应,想来这个甫地一定是通往鬼方的关卡。”

    “可是甫地往西便是大河,往东是虞地——那是大邑商的内服属国。怎么看,这甫地也无路通往鬼方啊。”

    一旁的幽嗤笑道:“说得头头是道,你去过鬼方吗?”

    姬亶无言,摇了摇头。幽冷笑一声别过脸去。雀巢和蓝山不敢插话,只低了头拢火。不一会儿,那火被他俩拢得焰苗猛蹿,噼啪卷着飞灰,扰得众人都往后退。

    倒是屠四先说了话:“我还真没听说有谁去过赤鬼部。这个宗主部身为鬼方九族之首,也说不好会选一些寻常人想不到的地方做驻扎地。”

    游牧民族常年举族迁徙,一般会有夏、冬两处扎营地。鬼方九族都是游牧为生,弃推断赤鬼部之所以选甫地做关卡,极有可能是因为甫地周围是赤鬼部的夏季扎营地。

    “既然是夏季扎营地,那就应该和薰育人差不多。毡庐为房,依山傍水。甫地附近水系发达,说不定哪里有一处隐蔽角落可以容纳大宗部落渡夏。”

    说到这,弃点了点雀巢:“你擅记地形。只要鬼方来人接应,沿途所有山川、河流峡谷都要尽力记下,想办法画下来。大邑商能不能打退鬼方,就看你的记性如何了。”

    雀巢满面红光,诺诺称是。屠四不以为然:“哪用那么麻烦,只要进了赤鬼部,找个机会咔嚓弄死鬼方易,天下就太平了。”蓝山频频点头:“俺也这么想。”

    这俩人爱好相投,互相交谈起快速杀人的方法来,听得雀巢直缩脖子。弃看了一眼幽,若论杀人,这位少年才是专业的。但幽一言不发,叫石头扶着自己默默地在一棵大树下睡去了。

    无论如何,得先到甫地再说。

    第二日,众人动身时都换上了羌人装束。各个上衣垮裤,头发散开在额上一束。只有幽不用换,他本色出演,就是个被人从大邑商劫来的貌美男宠。

    第三日,弃吩咐把乘车也丢掉。妇纹幼年时曾学过骑马,如今骑起马来倒也不有模有样。就苦了幽,石头拿绳子把他松松地捆在马背上。众人马不停蹄直奔向甫地。

    太阳行至天中,一行人终于赶到了甫地。按照牤的交代,此地西北有一处白杨树林,林中有一块红色巨石,在那石头附近等待便是。

    白杨树与旁的树木不同,光溜溜的树干直筒筒向上,只在顶端长着些叶子。所以寻找起来并不算南。一行人很快便寻到了那块红石头,弃举目四望,四下都是幽暗树影,根本看不见人。

    怎么没人来?莫不是牤没能说动鬼方易?

    PS:周末快乐,明天容我查查资料,请假一天。

第17章 过关

    林间旷阔,树叶遮天蔽日,只有寥寥几缕阳光钻过缝隙侥幸落在人脚下。但没过多久,连这几丝光明也看不见了。

    四下都是鸟声虫鸣,间或还有几声疑似兽类的叫声,让人越听越瘆得慌。除了雀巢和幽,其他人都有些坐不住了。

    雀巢喜欢鸟兽。他生下来奇丑,父母不喜他的长相,一生下来就把他扔进了猪圈。原想随他去喂了猪,若有被啃剩下的残骸就翻进地里肥田,没想到那两头肥猪不仅不吃这丑婴儿,就连食料也不吃了,昂昂叫着闹绝食,一直到人过来把雀巢领走才算完。

    可是他爹还是烦,就又把这坨丑东西扔进了狗窝。也是他命大,那群狗有个刚丢了崽子的母狗,就把他留在身边舔干净了喂奶。等到他爹第二天来看的时候,雀巢身上干干爽爽,正窝在母狗肚子边上睡得香甜。

    连扔两回,雀族里的长者也知道了。几个白胡子老人过来训斥了他爹一顿,命令他好好养这孩子。

    但是他爹心里怒啊,越看这孩子的厚嘴唇和蜷曲头发越不像自己。

    于是雀巢的成长过程就可想而知的艰辛,小时候他爹一生气就把儿子扔到狗窝、鸡圈、鹿群里,让他自己跟鸟兽抢食吃。

    久而久之,雀巢居然就学会跟动物相处了,也说不上听懂鸟语兽言,他就是莫名其妙地能跟动物打交道。这一路上,雀巢没少逗着鸟雀鸣叫飞舞来给妇纹解闷儿,搞得弃觉得这就是个低配版的巫鸩。

    这会儿,雀巢正变换着音调吹口哨,几只灰翅小鸟从树顶飞下来,随着口哨声喳喳翻飞。幽久居王宫,看任何事都兴致勃勃,这会儿也伸手让鸟儿落在手臂上跳跃歌唱。

    他俩怡然自得,其他六个人可没这么轻松。屠四带着蓝山向林子深处探了很久才折返回来汇报:此林极深,天色又迟了,除非点上火把,否则不敢再往前进。

    弃思忖片刻,鬼方挑这个地方做关卡必定有用意,说不定林后就有蹊跷。

    “来的时候在这附近没见到高山陡坡,鬼方放牧牛马的地势多是矮崖平川。你们觉得林后会不会有山?”

    “不好说,实在看不清楚。要不我们俩点上火把再去探探?”

    说话间,林中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弃让大家取出火石油脂点火,却不让屠四再去冒险:“夜里不比白天,不知会有什么猛兽窥伺潜伏。别去了。咱们安心在这里等一夜,到了白天再说。”

    众人分头忙碌,拾柴打火收拾干粮。只有雀巢躲了清闲,先沿着周围转了几圈,又蹲着抓了几把草,最后带着那只大黑狗悄悄踅进林子后面去了。

    等到姬亶开始分干肉酒水的时候才惊觉少了一人一狗。

    “不是害怕逃跑了吧?”姬亶皱眉。

    听了他这嘟囔,幽放下肉干冷笑:“永远从最坏的角度揣测旁人,小家子气!他早不跑晚不跑,都到这里了才跑?何况天也黑了,他一个人能往哪去?”

    这几天幽处处针对姬亶,找个机会就刺他两句。姬亶倒是沉得住气,处处避让不理会挑衅。

    他俩斗气,另一个人又焦躁起来。蓝山觉得这里面就雀巢和自己是新来的,他要是跑了自己也不露脸,便主动要求去找人。弃还没说话,就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着这边跑来。

    是谁?

    众人立刻起身,却原来是雀巢带着那大狗急急飞奔回来,手里还托着个什么东西。蓝山第一个迎上去,就要揪住发问,雀巢一闪躲过他,把手里的东西往弃眼前一送,自己急促道:“兄……兄弟……后面不是山!是河!”

    什么?众人互视一眼,雀巢指了指弃手里的东西:“你们看。”

    就见弃手中托着一把刚揪下来的草,茎小枝细,圆形叶片两面均生着糙伏毛,几朵小小的淡红色花朵生在当中,下面是一些没长饱的豆荚。

    “这不是豆么?”屠四一揪雀巢,瞪眼道:“你薅这个干啥?吃啊?”

    “不是,这豆不是寻常品类,这是河边才生的野乌豆。还有下午,我在这林里远远听到有几声鸟叫声像是灰鸛。那可不是陆生鸟,一般都是临河筑巢的。水鸟和乌豆,这说明……”

    雀巢大喘一口,吐出一句:“这说明如果顺着这林子继续走,前面不是山,是条河!”

    河。

    大河?

    蓝山挠头道:“咱们离开大河河畔是两日前,这一路的方向又是背河而走,不会是大河。也许是条支流?”

    “不一定。大河的河道曲折渊源,也说不好是大河拐道,绕到了咱们前面——亳地附近的大河河道就不平缓,曲折得很。”在亳邑生活了五年的屠四表示反对。

    但不管怎么样,如果前方有河这件事都是大大的不妙。

    游牧民族追逐水草放牧,但驻扎地一般会选在山间坡下、易于隐蔽的地方,绝不会临河而居。简单点说,此地若是临河就绝对到不了鬼方,弃可能被薰育人骗了。

    一片寂静,众人脑中都浮现出被骗了这句话。本来么,这么多年都没人能找到鬼方哪个小族的驻扎地,更不用说他们的宗主部了。小王说是和薰育人有约,这就更不靠谱。果然,被耍了吧,蓝山和雀巢悻悻低头,一点功劳没捞到,这一趟算是白跑了。

    火焰噼啪响了一声,一直没说话的弃把野乌豆扔开,招呼道:“先吃饭。”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牤不会食言的。而且,他还留了个自己人在牤身边。不管牤能不能骗过鬼方人,那家伙都会送信回来。

    算起来也该到了,怎么不见人呢?

    除了弃,就只有姬亶知道木头去做卧底。木头和石头都是周族人,姬亶誓要护倆人周全。如今来了半天不见木头,姬亶早就急得火烧火燎。可小王不许问,他便不能表露出来,只能强装无事。

    为上位者,首先要有能力护得身边人周全。不然做什么侯伯?做什么大王?

    这些时日,姬亶冷眼看来觉得弃这个小王做的真是可怜,行动都不能自由痛快。连一个幽都无法护得周全。他心下暗想,若是将来自己做了侯伯,一定不要像弃这般受人辖制。

    夜色渐浓,林间漆黑一团,火光无法穿透这黑暗,只能将这一行人笼在昏黄的光线之中。妇纹和幽打起了盹,剩下的人各怀心事,都是缄默无言。

    起风了,焰苗被刮得一歪,众人影子随之一偏。正在大家身后游走警戒的屠四忽地拉弓搭箭,朝黑暗中怒吼道:“谁?!”

    弃第一个跳起来,姬亶和石头紧跟其后,被屠四一嗓子吓醒的雀巢又挨了蓝山一脚,委委屈屈地嘟囔道:“反正不是野兽,怕啥……”

    确实不是兽,是人。

    在弃与屠四的长箭威胁下,一个人影高举着双手走了出来,一路走,一路还哆嗦着:“别别别,是我啊,是我。”

    木头的侧脸出现在火光中,姬亶喜不自已,扣紧双手才控制住不上前去接他——情况未明,不知道木头身后有没有鬼方人。

    果然,木头不是自己来的。两个肩宽背厚的庞大身影从他身后闪出来,大摇大摆地走到了火堆前。垮裤、赤膊,胸前和额头上都挂着不少兽牙鸟骨,其中一个的脑门系着条抹额,上面卡着两只很大的兽牙。

    令弃微微侧目的是,这个兽牙汉子的眼睛微微有些发蓝。

    木头点头哈腰,手放在胸口频频行礼,对那个兽牙汉子介绍道:“是他们,这就是我族仅剩的人马了。”

    弃适时一挺胸,倨傲地叉腰而立。兽牙汉子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忽然呲牙一笑,拔出腰间铜刀猛地向弃劈来。

    屠四大惊,立刻就要上前帮忙。可另一个汉子却堵住他,一拳砸向他面门。

    趁这空当,木头冲着姬亶拼命使眼色,后者立刻会意,吆喝着其他人退开,沉默地围观那四个人对打。

    这是鬼方人的试探。鬼方易要在游牧族裔中寻找帮手,第一条便是要此族力量够强。弃伪造的身份是马羌残部,人数就不占优势,就只能从武力上取胜。这俩鬼方人正是来测试实力的。

    弃自然明白这俩人为何一言不发就动手,自然应付得有条不紊,下手凌厉却又不至是伤了对方性命。屠四却是不懂那么多,挨了一拳之后登时暴怒,把弓箭一甩就下了死手。他那对手被打得连连后退,没一会儿就被屠四的肘弯勒住了脖子。

    “死去吧!”

    屠四双目赤红,胳膊猛一使劲,那鬼方汉子四肢乱蹬,眼看就要被勒死。跟弃对战的兽牙汉子连忙跳出战团连声大叫:“快!住手!住手!”

    没人理他。

    兽牙汉子对弃吼道:“你!快让你的人住手!”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弃伸出一只手……放进嘴里开始剔牙。

    “干嘛呢!快让他住手!”

    弃吐出一根塞牙很久的肉丝,睥了他一眼:“你谁啊?”

    “你!!”兽牙汉子一转身掐住了木头:“再不住手,我掐死他!”

    “你敢!”

    弃一挥手,除了幽,其他人立刻搭弓上箭瞄准了他,就连妇纹都怒冲冲地拉满了弓。

    势头不对,兽牙汉子忍怒松开了手,悻悻冲弃行了个抚心礼:“马羌族长,得罪了。我们是赤鬼人,族长有交代要试一试你们的实力。都是误会,还请放了我的同伴。”

    弃点点头,屠四这才不情不愿地松了手。那汉子滑倒在地,直着脖子半天没缓上气来。屠四鄙夷地甩着手:“怎么长得这是?一头卷黄毛,薅了我一手,真恶心!”

    他这边转身甩着手,地上那黄毛汉子不堪受辱,猛跳起来拔刀便朝屠四捅过去。众人惊呼小心,屠四听声连忙闪避。就听声嗡的一声,那黄毛汉子捂着耳朵哇哇大叫着第二次跌坐在地,铃首刀也落在一边。

    原来是人群中飞来一箭射破了他的左耳朵。

    众人一起回头,就见妇纹缓缓收起弓,娇笑了一声:“这弓蛮好,趁手。”

    除了弃,没人知道妇纹是极善射术的。众人都惊讶不已,兽牙汉子咽了咽口水,重新对弃行礼,这一次是真心实意的:“不愧是薰育单于力荐的马羌人,连女子都有如此本领。是我们冒失了。”

    他站起身向林子深处一挥手:“请诸位随我回城。”

    城?

    “一个游牧族裔有个屁的城,几顶皮帐子往起一聚也敢叫城。看看殷地,看看亳地,那才叫城。”屠四翻了个白眼,在幽耳边小声嘟囔着。幽也点头表示赞同。

    不过很快,见到那“城”的时候,这俩人就会嗔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第18章 渡河

    俩鬼方人虽说打输以后态度恭敬不少,但是他们催促弃一行人现在就动身赶路,还是往林子深处去,这让弃有些警惕。

    弃看看天色,皱眉道:“现在?”

    “现在时机正好。”兽牙汉子殷勤点头。

    “别耍我。前方是条河,黑天半夜渡河,你们想干嘛?莫非那鬼方易嫌弃我族人少,打算在河里解决我们?”

    “绝无此事!我族族长一向尊崇实力,对您这样的部族礼遇有加。”兽牙汉子挺胸争辩:“请您放心,以河神的名义起誓,我绝对会安全送您到达城里。”

    屠四啐道:“这话更不可信,鬼方和我们一样是狩猎放牧的,你们尊什么河神?要尊,也得像我们马羌一样尊虎神、白马神才对。咋的?随便说个神起誓,然后弄死我们不负责呗?”

    那时还没有个大一统的信仰体系,各族尊奉的神明都不一样。商人尊天帝(甲骨文中也写作“上帝”)、周族尊他们的祖先农神后稷、羌人尊虎神、白马神。这鬼方也是个游牧族裔,怎么想都不该尊河神的。

    不料屠四这话一出,俩鬼方汉子脸色都变了。黄毛汉子不顾还在流血的耳朵,欺身上前就要去打屠四:“可恶!你居然敢侮辱河神!”

    “哎呦喂可以啊,刚才没挨够是吧?来来来!爷爷今天打不死你!”

    只要有架打屠四就高兴,迎上去就是一拳,那汉子还未抓到屠四当胸就挨了一下,人不由的一缩。屠四一个鞭腿过去,那汉子立时飞出去半米,趴在地上吐起血沫子来。

    兽牙汉子急了,抢上前挡住同伴,急切道:“马羌族长,我们确是一片诚意而来!我赤鬼部从不与人知道自家城址,此次大族长广募豪强,为示诚意这才肯让诸位进城。所有来人全都是半夜过河!莫说你这几个人,就是薰育、土方也是半夜渡河的。”

    说着他朝着木头吼道:“喂!你跟着薰育部去过,你倒是和他们说啊!”

    然而木头此时已经和姬亶、石头会合,胆气也大了起来。他俩手一摊:“我是想说啊,您让我说了吗?”

    很好,屠四比个大拇哥:不愧是跟我混过的,这无赖劲儿我喜欢。

    不过大事要紧,木头还是跟弃稍微解释了一下,表示确实薰育部也是通过了测试之后,夜里过的河。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一行人收拾了东西熄灭火堆,举着火把跟着兽牙汉子走。那个黄毛汉子跟在后面,对那几匹马又摸又看,最后晃着脑袋口中啧啧称赞。

    雀巢一挺胸,得意地瞥了蓝山一眼:我选的马,连鬼方人都能骗过去。

    蓝山装作没看见,背着幽迈过他往前走。

    林深茂密,各种虫鸣鸟啼不绝于耳。弃一行人举着火把还总是深一脚浅一脚,那俩鬼方人却举着火把走得飞快,不一会儿就只能看到两朵火光飘在前面了。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出了林子,那俩火光也停了下来等着他们。众人走得昏头转向,就连雀巢都苦着脸犯愁:半夜穿林,压根分不出是在冲着哪个方向走,这地图可怎么画!

    走在前面的弃冷冷一笑,鬼方为隐匿自己宗主部,可真是煞费苦心。

    没关系,只要能到赤鬼部就总有办法的。

    等他们全都跟上来,这才发现那俩鬼方人居然站在一处岩壁豁口处。昏黄的火光只能照出一小片区域,显示此处是一个爬满绿色藤蔓的矮崖。

    说好的河呢??这不还是山么?弃和姬亶对视一眼,回头去看那俩鬼方人。

    “不是要渡河吗?怎么带我们来爬山?”

    兽牙汉子很古怪地呲牙一笑:“是要渡河。但是得遵循我们的规矩,请各位闭上眼睛。”

    屠四一抹膀子,一只飞蛾被他搓成了粉末。他不耐烦道:“嘿我这暴脾气!黑天半夜的闭上眼爬这个……这什么地方,磕着你爷爷怎么办!?”

    “放心,不是往上爬,是往下走。还请各位配合。”

    兽牙汉子一说完这句话就退开在一边。那豁口处突然亮起光来,里面呼啦啦出来十几个举着火把的大汉,看打扮都是鬼方人。

    这些个人也没二话,沉默地走上前就要拿黑布套住他们的头。众人哪里肯干,纷纷举拳要打。兽牙汉子冷眼旁观,不说话也不阻止。

    还是弃喝住了众人,他问木头:“就是这个规矩吗?”

    前后跑着劝了半天却没人听他说话的木头猛点头:“是是是。他们给咱们蒙上头,然后一人搀一个给咱扶上船。”

    “若我不愿意呢?”

    “那这些守卫就会立刻把咱们杀掉。”木头指指抱着膀子看热闹的兽牙汉子:“他俩只是来接应测试,这些人是专门守护上船口。双方各司其职,守卫打死来人,与接应人无关。”

    怪不得这俩货一到这里就傲气多了。弃懒得管那俩小喽啰,转身安抚大家套上黑布跟他们走。

    众人纷纷被套上黑布,胳膊被鬼方守卫牢牢搀住,随着他们的引领向前走。弃眼前一空,脚下也没了准头。只得一手牢牢挽住妇纹,另一只胳膊被个鬼方大汉拖着朝前走去。

    这套头的黑布织得极密,弃把瞪得眼眶都快裂了也看不到什么,只感觉前面有火把移动引路而已。

    似乎是进了豁口,这山体两边极窄,没走几步就只能容纳俩人并行了。妇纹被另一个大汉接过去,走在前头。兽牙汉子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族长放心,夫人绝对安全。”

    弃沉默不语。

    再向前,脚下的路愈发崎岖,两侧的藤蔓枝叶也不停地抽打着头套。弃感觉到这豁口越走越窄,身边那领路人也不得以和他挤得近了些,弃都能闻到那一嘴的口臭味了。

    忽然,队伍后面爆发出一声响亮的耳光。幽怒骂道:“摸什么摸?!找死啊?!”

    所有人都停住了,弃高声喝问:“怎么回事?!你们做什么!”

    甬道狭窄,弃在前面过不去。那兽牙汉子艰难地从前面挪到后面,挤过去呵斥了几声。又是悉悉簌簌一阵衣衫和脚步响,似乎是给幽换了个领路人。那兽牙汉子再费劲挤回来,讪笑道:“没事没事,解决了。”

    “谁在幽前后?”弃没理他,昂着头高声喝问。

    “后面是我!”石头的声音传过来。

    “我在前头!”蓝山也高声回应。

    “你俩警醒一点,如果再听见有人不规矩,立刻合力宰了他!”

    弃转向兽牙汉子的方向,冷声道:“出什么事,我担了!”

    没回应,兽牙汉子不敢说话,只冲着蒙着头的弃挥舞了一下拳头。队伍继续向前走。

    又走了许久,河水哗哗拍岸的声音顺风而来。众人只觉猛然有风吹来,似是出了山间甬道。

    鬼方守卫不许他们去掉头套,只聚拢了站着等待,只那兽牙汉子一人往河边去交涉。弃凝神静听,只隐约听得一两个字,像是有几个人在说话。

    不多时,兽牙汉子招呼道:“来,扶他们上船。人上小船,马匹装大船。”

    说是小船,其实也真不小了。弃第一个被推进船里,接着便听见啪啦一脚踩空,屠四踢着一腿的水,骂骂咧咧跌坐在他旁边。然后是妇纹,接着是姬亶。

    四个人在船舱中摸索着携手稳住身子,船头一个声音道:“走了。”船尾立刻有人应和,弃所在的这艘船缓缓驶离了岸边。

    “等等,我其他族人呢。”弃厉声道。

    船头那声音冷笑道:“丢不了,后面跟着呢。”

    这条河似乎非常宽阔,弃在船中坐着只觉大浪湍急,不得不随着船左右摇摆。不一会儿,姬亶就有些受不住了,扒住船板连连反胃。妇纹摸索着给他顺着后背,一边出声要人给姬亶解开头套。

    “快解开!他要吐了!你们族长就这么待客的吗?!”妇纹努力装出凶的样子,只可惜她音色太软,被布套一围反而显得奶声奶气的。

    四个人的头套都被解开了。弃迅速四顾,只见舟中前后各有两个鬼方汉子,前头出声说话那个个子不高,但身型魁梧,头顶扎着一圈小辫子。火光照得他那张脸的肤色居然有些发红。

    红脸汉子伸手在水里捞了一把,伸在空中片刻,点头道:“风向没问题,放心划。快到大河中心了叫我。”

    说罢,他就自顾自靠在船头方板上仰脸看星星。剩下仨鬼方汉子吭哧吭哧拼命划桨。

    大河,这居然是大河?除了吐得七荤八素的姬亶,另外仨人都是满脸震惊。

    弃迅速回忆着大邑商的疆域版图。大河的河道曲折弯曲,他只知道平原山少的地方,河道两侧的方国。此处河道宛转诡异,一向是只记录河东的甫地,这对岸竟是从未入过图舆。

    难道赤鬼部真的在大河对岸?

    若真是那样,该如何挥师渡河,一举端掉它?

    弃正在思忖,忽有一人对那满头小辫的红脸汉子道:“河心到了。”

    “好,办事!”

    红脸汉子站起身,挪着矮墩墩的身子往弃面前蹭过来。他满脸带笑,忽然抽刀抵在弃的下巴上,一字一顿地道:“商人吧?殷地来的?还以为能偏过咱这双眼?”

    是哪里出了破绽?

    弃顾不得许多,立刻伸手止住要发作的屠四和妇纹,冷声道:“你瞎?满嘴胡噙什么呢?!”

    “装,接着装!”红脸汉子啧啧摇着头,环首刀在弃的脖子上来回游走,一面朝着后面那艘船扬了扬下巴:“一群马羌人,怎么还带着个阉人?刚才已经有人摸过了,那个小男娃是个没根的!除了商人,谁也造不出这么混帐的事!”

    果然还是因为幽。

    弃睥着他,语气愈发不屑:“我可不习惯有人拿刀对着我,不想死的,就乖一点。”

    “哎呦嘿!居然有人在大河中心威胁我了嘿!威胁我老水鬼嘿!”红脸汉子看看左右,仨鬼方人发出一声勉强捧场的笑。

    “别他爷爷的废话,你们到底是谁?!早说了,我给你个痛快。晚一点,我一个一个把你这些手下都丢下去孝敬河神!”

    老水鬼吹了声口哨,后面的船上立刻回以一声短促口哨声。接着,一阵骚动从那边传来,中间夹杂着怒吼和尖叫:“你们干嘛!”“啊!“放开我!!”

    屠四弓着腰使劲分辨,急道:“族长,他们把石头一半身子抻出船了!”

    一个浪涌来,船身忽忽悠悠一荡。老水鬼哈哈大笑:“就先丢他!”

    蓦地,弃躲过刀刃,迅速起身一肘击倒了老水鬼。俩人打在一处,船体剧烈晃荡着,仨鬼方人哇哇大叫,屠四弯腰冲他们也吼叫着威胁。妇纹被船的剧动吓得脸色惨白,只能紧紧扶住姬亶。

    好在弃很快就制住了老水鬼。他一只手卡着对方的脖子按在船板上,一面弯腰在对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那老水鬼一张红脸先怒后惊,最后猛然向后一缩,直勾勾瞪着弃。

    弃松开他,咧嘴浪笑道:“没试过吧?以前我也想不通,殷人养这玩意干嘛。直到得了这个宝贝,我才觉得,是比女人强。”

    他那一脸淫邪过于逼真,加上天黑火暗,老水鬼越看越觉得这就是个色鬼。他又低声问了句什么,弃微微一笑,回答得无比具体。

    终于,老水鬼的神色放松下来,啧啧摇着头收起刀:“早说啊,误会,误会。”

    不知为何他同情地看了妇纹一眼,然后吹了个悠长的口哨。

    后面那艘船上的异动消失,弃知道这一关总算是过了。四艘船压着浪头向对岸驶去,对面,就是赤鬼部!

第19章 黑城

    大河汹涌奔流,小船披着夜色横渡。也不知过了多久,姬亶已经晕得半死时,对岸到了。

    东方的夜幕隐隐变得透明起来,清晨快到了。

    下船以后,弃一行人再次被来接应的鬼方人蒙上眼睛。只不过这一次是蒙好了之后骑上马牵着走。在被蒙上头套的一瞬间,弃注意到一个古怪的场景。

    刚才船上那些鬼方人全部跪了下来,在老水鬼的带领下对着大河虔诚膜拜。不仅如此,他们还吟唱着一支古调。

    “始祖举河,子孙何歌。伯夷顾我,世荣有何……”

    伯夷?弃暗自吃惊,伯夷是河神,鬼方人怎么会拜伯夷?听这意思,河神真的是他们的始祖?

    但这不合理。游牧民族尊青牛白马为始祖神的很多,最不济也要尊个虎神鹰神啥的。无他,每支族裔尊的神都是和自己生存环境息息相关的。鬼方常年在平地草原上驰骋纵横,怎么会去尊河神?还是大河。

    什么样的族裔才会尊河神呢?只能是得到大河恩惠润泽的族裔。可鬼方能得到大河的什么恩惠?弃一个激灵,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想错了。

    不对,应该说是大邑商所有人都想错了。

    鬼方是和商人一样的古族,两支族裔一南一北,虽然屡有战事,却少有深入对方腹地的时候。故而双方了解不深,商人一直认为鬼方是像薰育、土方一样的游牧民族。那也只是从他们的骁勇善战和神出鬼没的特性上推断的。

    难道鬼方不是游牧为生?

    不可能,骑射这本事,非游牧族裔不能训练出来。

    他们常年追逐水草,一年两次迁徙。孩子生下来三五岁就会骑羊,不到十岁就会骑马。而且从小射小弓,长大了用大弓。这一年来,鬼方人骑在马上还能开弓放箭这技能给商军带来不小的伤亡。

    弃思忖一会儿,决议先这里拖一阵子,给雀巢留下点记录的时间。

    他伸手一抓身边,太好了,屠四正挨着他站着。弃低声和他说了句什么,对方抓了抓他的手表示收到。

    不多时,当鬼方人给所有人都罩上头套以后,扶着他们请上马。

    有人来扶屠四,他一甩手,吵吵道:“我说,这就是你们鬼方的待客之道?戴头套我忍了,可我们有个小家伙现在身子不爽利,骑不了马!”

    因为看不见,屠四不知东南西北胡乱一指,扶他那鬼方人哎呦一声捂着眼退开了。屠四哈哈笑道:“哎呦哎呦,戳到你了啊?对不住啊,谁让你给我蒙得这么结实,这不是看不见么。哎我说!来个管事的!我们那小家伙骑不了马!”

    其实这两天幽已经恢复得可以勉强坐在马上了,正准备扶着人上马。但此刻一听屠四这无赖口吻,便立刻明白这是要闹事。遂撒开手扶着腰开始哼哼。

    这俩人一唱一和,其余众人(除了蓝山)秒懂。大家一起吵吵起来,非要鬼方来个人背着幽。

    来接应的鬼方人大概是没见过这么无赖的一群人,居然小小乱了一阵子。不过很快,一个音色略低的声音喝道:“他为什么不能骑马?不能骑马你们怎么来的?”

    “哎呀这话有劲!你管事的是吧?在哪呢?”屠四来回转着,冲那个说话的人站定了一叉腰:“我骑鸟来的!管得着吗?俺们族长天生神武,昨天使劲大了,所以小家伙今天不能骑马了!懂吗?!”

    那人没懂,弃这一方却是都懂了,爆发出一阵半真半假的起哄声。妇纹脸上火烧火燎,庆幸有黑布蒙着头,要不然她真不知道该摆什么神情才合适。

    双方对峙,鬼方人觉得这就是在胡闹,有几个嗷嗷叫着就要拔刀打杀。屠四正中下怀,伸手扯掉头套大骂道:“什么狗屁白鬼赤鬼部!打不过殷人就找帮手!爷爷们这么远来帮忙!居然还想对我们动手!兄弟们,忍够了,上啊!”

    蓝山几天没捞到架打了,一听这个喜得扯掉头套就掐住了身边那鬼方人。其他人也不甘示弱,纷纷动手。只有雀巢嘴里瞎咋呼着,身子却不动,只瞪大眼借着火光默记河湾和岸上风貌。

    等到老水鬼赶上来阻止的时候,双方已经打得不可开交。蓝山周围躺了四个哀嚎的鬼方人,还一手揪住一个正要往一起撞。

    “住手住手!误会!”他使劲挡开两拨人,抓住一个貌似头头的鬼方汉子揪到一边窃窃私语。那汉子明显比老水鬼聪明,只瞥了幽和弃一眼,立刻就明白了。

    他喝退手下,又拉过一个人来交代了几句,这才上来对弃行了抚心礼:“马羌族长,是我们准备不周。请在此稍候,马上就帮您解决。”

    目的达到,弃当然不与他计较。一行人喝水休息,屠四和姬亶有心掩护雀巢记地形,一唱一和地大声向幽献起了殷勤。幽也很配合,娉婷婀娜扭着身子往石头身上一依,哼唧着演起男宠的角色来。

    美丽从来不分男女,幽就是个极好的例子。

    献媚讨好是幽在寝渔手中活下来的资本。他生得修长匀称、五官又极魅,如今只稍稍放出一点手段就引得鬼方人全都成了痴子,眼睛黏在他身上下不来。就连蓝山都不自觉地张大了嘴巴。

    领头的鬼方汉子收回目光,心悦诚服地对弃行个礼:“族长好口福,这上等美色可是不好找。”

    弃心中怒火翻滚,面上却还得作风轻云淡样,只笑笑不说话。

    那汉子却露出一抹揶揄的笑,接着跟他套近乎:“有这等美人,您一定能很快得到我族族长青睐。”

    这话不太对。可还不等弃细想,远处却响起了一阵熟悉的声音。弃一下子跳了起来:战车?

    没错,是战车奔驰的马蹄、轮子和车轴声。但是鬼方怎么会有战车?他们都是骑兵,怎么会有车?

    鬼方汉子会错了意,以为这马羌族长是被殷人的战车打得吓破了胆。连忙安抚道:“放心放心,这不是殷人,是我族预备接人的乘车。”

    一辆双马乘车踏着东方的第一缕阳光停在弃面前。弃打量几眼,心中惊骇无比:鬼方不仅有车,而且这辆车兼具乘车和战车的双重功能,轻便灵活。只要把车盖去掉就能立刻改成战车。

    刹时,弃的后脊梁全是冷汗。

    之前对大邑商的攻击中,鬼方一直是步兵加骑兵的模式,从未出现过战车。父亲和众臣都认为,以游牧族裔的实力根本无法造出可以冲击作战的马车。所以他们才很少进行大规模正面作战。

    可如今鬼方居然有战车!有一就有二,假如他们组成一支成规模的战车队伍,两翼再配上骑兵,那……商军还打个什么劲!

    大邑商危矣!

    见“马羌”众人各个面露惊讶,鬼方汉子很得意。他咋呼着请幽上车乘坐,其他人也都在一阵哄闹之后,各自去找马骑。

    于是又到了群众喜闻乐见的戴头套环节。

    好在雀巢已经记得差不多了,屠四、蓝山这俩刺头才没反抗,乖乖随着众人戴好。鬼方汉子一声吆喝,鬼方人也都上了马,每人各牵一匹默默开拔。

    方才摘头套的空隙,弃已经把四周环顾了一遍。上岸的河滩是在一处很大的河弯边上,南、北、西三个方向在晨曦中看不太清楚,隐隐似有些山峦起伏,但看上去都不是很高。

    有山作屏障,赤鬼部的驻扎地就应该在山间或高处的平原上。弃心下稍定:此一趟鬼方之行处处都出乎预料,只有这地势没问题,是个标准的游牧族裔栖息地。

    那就等着吧。

    这一等就等到了将近正午。一行人脑袋蒙在黑布里,只觉得气温逐渐升高,太阳也渐渐灼热明亮,晒得人后背直冒汗。

    这倒是帮了雀巢的忙,他默默推断着前进方向。晒后背是朝西走,晒左边是南,晒右边是往北。

    然而没多久,不知是鬼方人故意捣鬼还是路况使然,雀巢只觉得胯下马开始转圈,东南西北一气儿拐。

    这还不算,当太阳快晒到头顶上得时候,众人都觉得身子向后一歪,鬼方人居然带着他们的坐骑居然开始向上攀爬了。那辆战车的车轮声也没有丝毫停滞,居然也跟在后面爬了上来。

    战车行驶非常考验地势,窄、陡、沼地都不能行进。如今听这轮子声轻快顺畅,难道是一条向上去的大路?或者,只是地势略略向上而已。

    屠四蒙着头被晃得心烦意乱,嘟囔道:“这赤鬼部也是,一个夏季驻扎地藏这么深,又过河又翻山。那冬季驻扎地还不知道多麻烦呢!”

    旁边为他牵马的鬼方人嗤笑了一声,屠四一拍马背:“咋的?说错你们了么?下来打一架呀!你们找的这什么狗屁驻扎地!好放牧吗?!羊和鹿还好说,牛呢?”

    他的马嘶叫一声,屠四赶紧捋马颈上的鬃毛:“乖乖乖,不是说你。”

    一个声音从前面传来,是那个领头的鬼方人:“到了,客人请摘下头套吧。”

    “忒好了!”

    一行人纷纷扯掉头上黑布套,然后就是一片寂静。屠四动作最慢,当时鬼方人给他套的最紧,费半天才拽掉。

    在黑暗中呆了半天,猛一下见光,眼睛得眯一会儿,等适应了才能缓缓张开。屠四眯着眼仰脸四顾,一边吵吵着:“哎我说,怎么没人说话呢?你们都能睁眼了么?看见啥了?”

    没人说话,屠四手捂住眼,试探着轻轻眨眼,一边还骂着:“山!巢!木头!说话呀!这赤鬼部,有多少顶帐子啊?有咱们马羌大族的多么?”

    说着他睁开了眼。

    眼前没有毡房皮帐,有的是一座城。一座真真切切、有城墙的城。

    而且是一座立在崖壁上的大城。让人感到有点毛骨悚然的是,这大城的城墙居然是黑色的。仔细看才发现,那些黑色是来自于筑城的黑色石头。

    就连亳城的城墙也是夯土建造。石头建城,这在当时简直闻所未闻。

    这还没完,众人再看四周,纷纷惊呼起来。他们正站在高处,脚下一条平整宽阔的大路延伸向前面的黑城。再向下看,一条大河绕着这处高地曲折奔流,硬是拐成了个巨大的葫芦形,大城就坐落在这“葫芦”的最高处。

    正午的阳光倾泻下来,这座黑色石头大城一点没有明媚气息,反而有一丝说不清的阴森。

    屠四嗔目结舌,蓝山愣愣地冒了一句:“还……还真有城啊。”

    鬼方汉子们一片哄笑,那领头人装模作样地对着弃展臂示意:“马羌族长,欢迎来到赤鬼部。”

第20章 少主

    谁都没想到,身为游牧族裔的鬼方,其宗主部居然不是随季迁徙,而是守在一座石城中定居。

    怪不得,这么多年谁也不知道赤鬼部的行踪。所有派出去的探子斥候都是沿着水草丰美的迁徙路线来回找,鬼知道他们的头儿居然出奇制胜,不迁徙,玩儿定居!!

    “真是鬼才知道!”

    屠四骂了一句,弃没阻止他。

    这会儿弃倒是平静了下来。毕竟已经人到中年,历尽艰辛的他已经习惯了解决问题,不去纠结原因。

    如今黑城就在眼前,证明之前大邑商对鬼方的推断和资料有一大半是错的。自己必须要接近鬼方易,能杀掉他最好,若不行,就得多收集资料,然后快速退走通知父亲。

    想想看,鬼方有城、有车、有骑兵,还有九只同气连枝的宗族。他们了解大邑商的师团兵制和习俗,商人却不知道他们的底细。

    弃扪心自问,若自己是鬼方首领,下一步会怎么做?

    只有一个答案,倾覆大邑商。

    羌人传说,林中猛兽从来王不见王,若是相见必会斗得不死不休。鬼方易敢挑起这场泼天大战,就一定奔的是成王灭商!

    突然之间,弃对这个名为“易”的鬼方首领充满了好奇。据牤说,他年龄不大,执掌鬼方也不过十年左右。十年便敢发动这样的大战,这人不是个雄主就是个疯子。

    值得见一见。

    此时来接应的鬼方汉子已经和城门看守交接完毕,众人扶着幽下来,一个个接受城门戍卫的盘查。

    昨晚上打架的时候,屠四就发现鬼方人的外貌很有特点:有黄色头发的,还有眼睛发蓝的。如今这些个城门戍卫中,十个倒有四个蓝眼球,另外六个的鼻子和眼眶都很高。

    屠四看得直乐,凑近蓝山咬耳朵:“你说下雨的时候,这些人眼窝里会不会积水?”

    俩人嘿嘿笑成一团。

    此地是黑城东。这座城南、北、西三面环水,只有东西筑有城墙。南北以高到百米的悬崖为天然屏障,仅东墙开有城门。

    穿过城门的时候,姬亶摸了一把城墙。这墙与大邑商诸多城邑不同,用的是土石结构。石头全是天然的黑色石板,先一层夯土再一层石头,层层垒筑而成。护城坡则是石砌包壁面,内填土层夯打而成。

    这种规模得多少人力、时间才能成?这城只怕不会比亳城岁数小。

    进得城来,内中建筑和亳邑倒是大相径庭。半地穴式的民居占了大多数,方圆不一的茅草盖屋顶比比皆是,层叠密布,从城门一路向南看过去,倒像是一大片无边无际的蘑菇。

    屠四面露鄙夷,勾住姬亶道:“城墙挺唬人,里面还不是穴居。装什么大邑!”

    不对,姬亶越看越觉得这些地穴的屋顶排布很奇怪。这些地穴显然是经过规划的,可这规划图很奇怪,不是像亳城那样横平竖直,而是曲曲弯弯,似是个什么图案。

    可他们此时站的不够高,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姬亶看了幽一眼,果见对方表情同样怪异。幽对殷地的布局了如指掌,显然他也对眼前这城中规划觉得困惑。

    “总觉得处处是路,可又处处不是路。”幽好看的眉毛蹙在一起:“如果没有本地向导,咱们恐怕一进城就迷路了,进得来也出不去。”

    众人举目四望,“蘑菇”屋顶高地不一,矮的到人胸口,高的恰好能阻挡住路人视线。并且有些地方密,有些地方疏,他们觉得肯定没路的地方常有鬼方人马驰骋而过。大家觉得非常宽阔的路口,一拐弯就是个死路。

    真特么怪!屠四啐了一口,恨恨道:“一把火烧了,什么花招都白扯!”

    “那也不行。”姬亶示意他看脚下:“这城临河而建,水源是最不缺的。你看,每隔几户就有水井,就算真有大火烧起来,居民也能立刻就近取到水。”

    “那……那咱就把城门一堵,饿死他们!反正就一处城门,封上了谁也出不去!”

    “不好说,谁知道他们在悬崖上留的有没有隐蔽通道,能直达崖下河边。”

    几个人窃窃私语着商量如何毁城,一直到进了驿站才住嘴。

    这驿站倒是建在地上的,一处方形大院子中立着两排房屋。弃一行人进来的时候,前面一排已经有人住进去了。有几个在院子里刷马磨刀,听见他们进来只是微微侧目,就低下头继续干活了。几个赤鬼部的小孩在一边伺候帮忙。

    “这些人是?”

    “哦,这些人和您一样,都是等着参加比试的。”

    引路的赤鬼人是个十夫长,一头稀疏的头发编成个细短辫子翘在脑后,越看越像他头顶那个黄鼠头骨的尾巴。

    弃听这话不对,凝眉道:“比试?什么意思?”

    黄鼠十夫长陪着笑频频点头:“您初来不清楚。自从咱们发下盟约召集令之后,好多大族小族都来投奔,想要联合咱们鬼方一起灭商。可是咱们族长说了,只摘能打有本事的。

    所以组长下了令,每天安排两场比试,上午您自己挑对手。赢了的下午和我们族里的好手比,两场全赢的,发给玉牌,拿这玉牌才能去见咱们族长。”

    他恭敬地向东一指:“比赛就在宗庙进行。您若两场全胜,就能进殿去见族长啦。”

    不等弃回答,屠四第一个不干了。他揪住那十夫长,一掌把他头上那黄鼠头骨给揪掉了。那玩意是用绳子捆在头上的,这猛一抽,十夫长疼得哇哇乱叫。

    屠四不依不饶,拍着他的脸啐骂:“比试?玉牌?呸!你把我们马羌当什么了?选奴隶呢?挑戍卫呢?他鬼方易还没当上大王呢,就摆起谱子来了?!我们来是给他添帮手!他还让我们比试!比他爷爷!!叫他赶快出来接我们族长!不然老子灭了你们!”

    十夫长直着脖子嗷嗷惨叫。院子里面的人都停了手往这边看,就连在驿站中伺侯的几个赤鬼小孩也站了起来。很快,大门外涌进来一队鬼方戍卫,纷纷搭弓上箭瞄准了屠四。

    弃一挥手,所有人立刻聚拢在一起,举起长弓分别瞄准。他横了那些戍卫一眼,傲然道:“告诉鬼方易,马羌不接受他的规矩。”

    屠四把十夫长往地上一摁,踢了一脚:“听到没!还轮不到他来考验我们!”

    赤鬼部人自持身份高,在西北一带从来颐指气使,就算近日总有外族族长前来,也没一个敢给他们这样的气受。这些戍卫暴跳如雷,哇哇大叫着就要动手。那十夫长踉跄爬起来,先往弃这边看了一眼,然后顾不得一身的土,连连劝戍卫们停手。

    见对方收起弓箭,屠四得意了,拍着自己的肚皮扭着腰蹦跶道:“哎呦呦呦,别怂啊,来来来,正好手痒,出来个人跟我打一架。”

    戍卫们怒目圆睁却没一个人动手,只默默盯着这边,似是在等什么。弃回头看了一眼,忽然笑道:“听说赤鬼人崇尚实力,少年人也往往能在族中身居高位。却不知这位……是什么身份?”

    说着,他迅速拎起一个人。屠四一回头,见是刚才蹭到自个身边的赤鬼部小男孩。对面戍卫们一见,顿时紧张起来,哇哇大叫着要弃快放下。

    果然猜对了。弃从进来就觉得那小孩的神态气度与众不同,看上去不像个在驿站干活打杂的普通孩子。刚才那些人一直瞄他,更证实了这孩子身份不一般。

    能一般么?十夫长看着那小孩被弃举在空中,吓得都快尿出来了,连连求告:“马羌族长,有话好说。我这就去跟族长回报,还请您先放了这位……”

    “这位什么?”

    弃举着这孩子的腰带转来转去的看。那男孩顶多五六岁,生得眉清目秀,被提溜在空中也不害怕,反而兴致勃勃地和弃对视。那目光让弃很不舒服。

    突然,这男孩从腰间抽出把铜刀冲着弃的眼睛刺了过来。出手之快,站得最近的屠四完全没反应过来。并且下手极凛厉,完全就是奔着捅死弃去的。

    可惜弃早有防备。他反手一丢,那男孩摔在地上滚了两圈,也不喊疼,爬起来大喊一声,蹬地猛冲过来——目标还是刺死弃。

    弃喝住要上来帮忙的众人,轻轻一踏,身子转了个半圈躲开,竟是和那男孩戏耍起来。十夫长和众鬼方戍卫吓得直求情,弃留神听了一耳朵,他们叫的是:少主。

    原来这男孩是鬼方易的儿子。

    弃皱起眉头,小小年纪性格这么乖戾,真熊孩子。也罢,今天我来替你爹教教你做人!

    他脚下一定,突然向前冲去。那男孩个子只到弃的大腿根,见对方突然反守为攻,不但不怕还面上一喜,大吼一声就朝着弃的胯下捅去。

    掏人下路,这就太恶毒了。弃一怒之下,手上使了六分力气,一掌砍在男孩手腕子上。当啷一声铜刀落地,男孩吃痛也不退,反而用头向弃撞来。

    弃恼他顽劣,反手两下。“啪啪”两声脆响,熊孩子带着脸上俩巴掌印摔了出去。

    十夫长吓得扑过来搀扶。弃拾起那把铜刀打量着,这是一把精美的羊首刀,比一般刀更小一些,柄上歪歪扭扭一个字符。

    鬼方的字形与大邑商不太一样,弃横竖看了几遍认不出来,把刀一扔对那男孩道:“去跟你父亲说,我不参加那什么玩意比试,就在这等他。”

    男孩瞪着弃,啐了口吐沫。十夫长小心给他拍打着垮裤上的土,冷不防却被那男孩一脚踹到了肚子上。

    “没用的东西!揍死他!”男孩一指对面,大声吼道。

    然后弃一行人就看着那一群赤鬼戍卫冲过去……把在一旁刷马看热闹的那个外族人揍死了。

    真的是揍死的。戍卫们都没动家伙,弓背后、刀入鞘,硬生生捶死了那人。

    尸体被拖出去的时候,男孩还踢了一脚:“叫你使唤我!还敢叫我倒酒!呸!”

    他瞪着弃,小肚子一鼓一鼓地叫道:“马羌是吧?你等着!”说完,便昂首阔步向外走,身后跟着弓腰捂着肚子的倒霉十夫长。

    走到门口,男孩又回过头:“喂,我叫裘,你呢?”

    “你可以叫我伯父。”弃面不改色。

    裘少主怒气冲冲地走了。

第21章 比武

    鬼方易怎么养儿子的?这秉性,当爹的肯定没起好作用。弃摇摇头,懒得去想那熊孩子回去打算干嘛。

    不管干嘛,能让鬼方易知道自己马羌的名声就行。那个什么比武他是绝对不会去的,本身手里人就不多,再打几架受个伤那怎么行。

    驿站很大,东西也蛮齐全。弃四处走着翻了一下器皿,灰陶居多,也有少量红陶,豆、罐、盆、碗都和大邑商差不多。唯独就是陶瓮大多三足,这个不太一样。

    他在这边翻腾着,其他人已经去了后头一排房间各寻睡处。前头那小族死了人也不见声张,大概是族人之前没眼色把那裘少主当成普通孩子使唤了自知理亏。

    弃回到后头才觉得有些奇怪:怎么说也是来盟约的,族人被鬼方易的儿子打死,怎么也不见这家族长出来说话?

    很快木头就带着答案回来了:就这一会儿功夫,木头已经和驿站中原本住着的那一族人聊上了。

    原来那一族也是来结盟的,可是因为族中人口不多被鬼方易嫌弃,丢在这驿站已经几天了。据他们说,族里也派人去比武了,可就两次都没通过。刚才没人敢反抗是因为他们族长不在,带人去宗庙比赛了。

    “我刚才就觉得奇怪,这驿站最多也就能容纳几十人,那些个参加盟约的部族要都像薰育部一样举族前来,怎么安排?”

    “哦哦对了这个我还没来得及告诉您。”木头一拍脑袋说:“一个月之前,鬼方易向西北各地的族裔发出了讨商令。信使对各族都说,只要愿意前来结盟,共同出兵讨伐商人,将来便一起瓜分大邑商的疆域版图。

    您也知道,大邑商内外服确实富庶,这些个游牧族裔就动心了。不少举族前来试图参一脚,日后好分一块肥地作邑。

    这座黑城不是赤鬼部唯一的城,鬼方人管这里叫上城,住着族长、近枝宗亲和一些平民。来盟约的部族只有族长和亲信能进到这里,其余的族人统统都安置到了下城。咱们是因为人数太少,所以没给分开。”

    “下城?赤鬼部还有一座城?”这下连妇纹也惊了。

    “倒不是像这上城一样的规模。我听牤说那所谓的下城就是一处靠着山崖的驻扎地,只不过面积很大,能容纳许多族裔暂驻。”

    “牤也参加比试了吗?”

    “他厉害着呢,来了第一天就通过比试进入大殿去了。跟来的薰育人也去了大殿安置。对他和薰育部青睐有加,要不然也不会同意让咱们来。哦对了,赤鬼人管族长住的大宫室叫大殿。”

    “你见过鬼方易本人吗?”

    “没有。我都跟着薰育人待在外头。只有牤和阿琮俩人受邀进了大殿。那地方离宗庙不远,我在外面看过,虽说没有亳地宫城豪华,却也是面积宏大,占地颇广。”

    那么说,想见鬼方易还挺麻烦。

    最差的结果就是打上几场。弃说:“你详细说说那比试,是个什么规矩。”

    一听问这个,木头来了劲:“要我说,鬼方易真够狡猾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打架,怪不得叫比武。”

    赤鬼部的宗庙分内外两重院落,上午举行的比试是在外院。每族把来时发给的骨牌丢进一只筒中,由鬼方大巫祝随机抽取配对,两族捉对厮杀。

    上午的比拼时分搏击、射术、骑术三门。各位族长不必出场,只调派人员参加。每场最少派一个人,最多派十个人。

    每一场的比赛时间都很短,大巫祝敲磬,比赛开始。一旁会有小巫吟唱古曲,一曲唱完,比赛便结束。磬声再次响起时,场上还站着的人便是获胜者。

    三场结束,看哪一族留下的人多,哪一族就赢了。

    妇纹忍不住插嘴道:“那不是谁上的人多,谁就赢了吗?咱们可没有那么多人哪。”

    弃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一边示意木头继续说。

    上午获胜的部族,下午便可进入后院进行复试。复试就有人数限制了,族长只能带4个人进去,但这4个人可以不必全部上阵。

    “因为下午是车轮战。鬼方那边派出5个魁梧大汉和获胜者搏击,武器不限,每轮也是一支曲子的时间。可以反复上一个人,也可以每轮上一个人。最后统计那一方剩下的人多,哪一方就赢。外面那支小族,就在这复试上折了两回了。再输一次,赤鬼部就会将他们全部赶出去。”

    “如果输在复试上,第二次再来还是从头开始吗?”

    木头点头:“对。有些小族因为这个原因死伤太多,最后都被赶出城了。要说还是牤厉害,他在复试的时候一个人打了三轮,全胜,后头两轮也就不用比了。听说鬼方易出来直接出来把他迎进去了。”

    “这驿站里除了我们就只有外面那小族,其他来结盟的族裔都在哪?”

    “嗨,这样的驿站有很多,都分开住着呢。”

    大致听明白了。弃看着门外的阳光,思忖了一会儿让木头把其他人都叫进来。

    不料,人还没到齐,刚才那个倒霉的十夫长倒是来了。他连连道歉,说是族长听了裘少主的事,狠狠责罚了少主。为了给马羌族长赔礼,叫他来给马羌人添只烤羊。

    他一挥手,立刻有人鱼贯而入,在院子里支起柴堆烤架。另有人牵着一头羊上来,几人按住了,现场宰杀上架炙烤。

    杀羊的时候,这些个膳夫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把羊折腾得惨叫连连。明明一刀能解决的,非得慢慢活着扒皮听叫声儿。

    不过若是为了威胁,他们的企图可落空了。屠四在亳地做了那么久的屠夫,看着这几个人的动作啧啧摇头,最后撸胳膊挽袖子自己亲自来示范。几个膳夫看着他耍着刀花剥羊皮掏内脏,互相对视了一眼,老老实实架羊烤肉去了。

    十夫长见这群马羌人全不识恐吓,只得从袖子中摸出一支骨牌送过去。

    “方才着急,没有将这骨牌给您。族长交代了,为了赔罪,可以将您的比赛提前到明天,您就不必多等了。”

    这叫赔罪?是鬼方易想看看哪个胆大包天的打了自己儿子吧?明面上不好对客人动手,鬼知道明天会派个什么对手给他们呢。弃也不伸手,只示意姬亶接过来。

    烤羊是游牧部族招待贵客的大菜,轻易不好吃到。十夫长噙着口水在火周围转来转去,可直到羊烤好了也不见有人给他分块肉,只得一脸不高兴地带着膳夫走了。

    此时大食已过,小食未到。弃一行人走得饿了,也不管什么时辰,围拢在一处大吃大嚼。

    驿站中有的是酒,众人一路奔驰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一下,不一会就有人喝高了。雀巢趴在石头身上又哭又笑,一个劲地叫乖狗狗。幽和妇纹喝得微醺,进屋睡去了。最高兴的当属木头,居然起身给大家耍起了新学到的薰育舞蹈。屠四和蓝山嗷嗷起哄,连姬亶都吹起了口哨。

    众人乱哄哄闹做一团,忽听一阵推搡叫嚷声从前排房舍中传来。木头出去看了一眼,没一会儿就歪歪扭扭跑了回来:“族长,是……外面那小族被赶走了。”

    看来是第三次又输了,这回连复赛都没进。

    弃仰脖喝了口酒,说:“与咱们无关,不管他。”

    外面的声音渐渐平息,看来是被赶干净了。弃一行人酒足饭饱,几个喝高了的自去睡觉。弃另有事做,只叫了木头和屠四去这城里转转。

    驿站门口的赤鬼守卫看见他们出去,悄没声地分了个人远远跟着。木头超后面直努嘴,弃不以为然,只慢慢的将这比武的条条框框简化了讲给屠四听。

    “我本想借鬼方易的儿子刺激他一下,好让他直接见我。可惜没成,咱们还是要比武。不然的话就得像刚才那小族一样被撵走。”人都没见着,鬼方大军兵力也都不清楚,现在绝不能走。

    “咱们得赢,而且还得像牤一样大胜。鬼方易不是傻子,不是每个来结盟的都接受,咱们的人数太少,只有让他觉得我们各个都是不可多得的将领精英,才能打入那大殿里去。”

    “没事,那咱就打!不就上午三轮下午五轮吗?打赢就行了!”屠四不以为然。

    人数不够,得想法办调配出赛人员才有赢的机会。弃正暗忖着,忽听木头吵吵说已经看见宗庙了。

    果然像木头说的那样,宗庙和鬼方易大殿比邻而建。这两座建筑规模极大,远远看过去几乎充斥了整个视野。奇怪的是,虽然能看见,三人却怎么走也走不到那跟前去。

    对比仨人的原地打转,城中的赤鬼族人却走得非常轻松惬意。不断有人骑马从仨人身边吆喝着奔驰而过,屠四走得一头汗,跳脚道:“什么情况!这路认生?!”

    这就是赤鬼部上城的特殊地形,不熟悉的外族人完全找不到路。木头爬到一棵树上看了一会儿,指着前面叫道:“有了有了,跟着他们走!”

    那是一支奇怪的队伍,看打扮都是赤鬼本族人。这些人各个面色悲戚,脚步也沉重拖沓。队伍前面是两个老人,一边走一边跳着舞。两个汉子抬着一口灰陶瓮,几个妇女搀扶着一个哭瘫了的女人跟在后面。

    那是一支送葬队伍,还是瓮葬。

    弃在羌方时曾听说过这种葬法,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了。一般宗庙附近都有公共墓地,这队伍是往墓地去的,跟到那里就离宗庙不远了。弃三人连忙赶上去,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队伍非常沉默,除了前头那俩巫师打扮的老人时不时拍手、膝盖起舞的声音之外,就只有那女子隐隐的啜泣声。队伍走得不快,等走到墓地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

    赤鬼部的墓地果然挨着宗庙,这两处地方位于城南,此处没有修建城墙,依靠天然悬崖为屏障。屠四见弃到了墓地也不停步,反而还往里去,便紧追两步低声问:“主上,宗庙在那边……”

    弃脚步不停,低声道:“知道在哪就行了,咱们今天还进不去。先看看这墓地边上有没有什么暗道可以通往下面河道的……”

    墓地另一边,送葬的队伍开始掘坑。俩老巫师围着瓮棺转圈吟诵,嗡嗡嘤嘤的声音飘过半个墓地,木头打了个哆嗦:“这鬼方歌谣唱的什么,这么瘆的慌。”

    忽然屠四拽住他腰带往前一推,木头身子猛的向前探了出去,城下的崖壁赫然出现在他眼前。层层叠叠的锐利石头岩壁足有百丈高,一点儿能攀爬的地方都没有,最下面,弯曲的河水粼粼反光。木头吓得叫也不敢叫,连连求绕道:“四爷四爷,快拉我上去。”

    弃看了他倆一眼,屠四笑嘻嘻地把木头提上来一丢:“这才叫瘆的慌。一首安魂曲算啥。”

    可是木头并没理他,双目发直,抱着俩膀打摆子。屠四啧了一声,一拍他:“不是吧,好歹也是跟我混的,胆子这么小?”

    木头使劲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这才说出话来:“不是,不是您。”

    他哆嗦着指了指后面悬崖:“我刚才看见,那底下正在杀人。”

    “杀就杀呗,你又不是没见过。”

    “不是!那些人我认识!是咱驿站外面那小族,刚刚输了被赶出去那些人!”木头急道:“有个男的头顶秃的,两边留着两个辫子,因为丑得太特别我就记住他了。我没看错,他也在底下!”

    怎么?难道比武输了要被鬼方易杀掉灭口?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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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商局介绍: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故事发生在3000多年前,武丁是商代中期的一位雄主,其在位时间长达59年。他这一生南征北战,纵横叱咤,让已现颓势的大邑商重现中兴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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