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妇好
大河就是后世的黄河,不过当时还没有改道,也没有后来那么高的泥沙含量。起码现在巫鸩渡河的时候,河水还算得上清波潋滟。但依旧浪涛湍急河面宽阔。
看了一天厮杀的太阳终于彻底钻进云里去了,云层厚得闷死人,牛毛一般的雨星点点飘落,河面上泛起一层雾气。巫鸩熬过又一阵眩晕,凝神向着对岸眺望。
河面上一道道条状的雾气影响了视线,对岸隐在雾中影影绰绰,巫鸩怎么都看不清对岸的情形。她想起了大巫朋,那老家伙视物不清时就经常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瞅,说是这样管用。巫鸩也学着他眯缝起眼睛,没用,又被他给骗了。
虽然看不清楚,声音却已经顺着河水飘了过来。巫鸩细细分辨:金石碰撞声,马嘶人吼声,战鼓轰鸣声……听上去战场离岸不远。
执桨的舟兵忽然啧了一声,伸出木桨拨开漂到船右边的一样东西。巫鸩侧头观望,一具脑壳朝上的尸体不情愿地被拨离开去,看那身上的服色,是亳兵制式。
再向前进,就有越来越多的尸体漂浮过来,舟兵拨不过来,只得驾着木舟在尸体间转拨躲闪。这些尸体有仰面朝天的,也有脊背冲上的,服色也混了起来,有亳兵,也有殷兵。
更多的是亳兵。巫鸩默算了一下,十具浮尸中有七具是亳兵,看起来子画在妇好手里没讨到便宜。
河水污浊起来,越到岸边浮尸就越多,人血混着河岸的泥沙晕染得愈发肮脏,雨星落在上面,形成一个个细小的点。挡路的浮尸太多,木舟即将靠岸的时候,一具半截身子在水里,半截身子在岸上的浮尸忽然扑腾了一下,挣扎着想往岸上爬。
是个亳兵,一只手抠在泥沙里,另一只稀烂的胳膊奋力想抓住什么。舟兵伸桨一拨,那濒死的亳兵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叫,把舟兵吓了一哆嗦,船浆差点掉了。他连声道歉:“巫鸩大人,您稍等,我这就把他弄开……”
他发现没必要了。巫鸩已经起身,长腿一迈踩在那挣扎的亳兵肩膀上,再一使劲便跳上了岸。那亳兵被她一踩,嗷嗷叫着跌入河中。水花溅了舟兵一头一伸,他擦了擦脸,发现巫鸩已经走得看不见了。再看水里,那亳兵一个泡也不冒了——死透了。
巫鸩循声走去,树木疏密不一,纵横交错。一绺绺夹着腥甜血味的风从树林后面钻过来,巫鸩穿过一丛墙壁般的树木,一片平坦辽远的开阔地突然出现在眼前。
殷军和亳军像是从地上钻出来似的,直通通出现在巫鸩面前。马蹄声人吼声战鼓声齐声大吼起来,人群冲撞在一起,浪潮一般时而前进时而后退。羽箭在空中飞舞,矛戈成林,通天杵地的乱挥,不时有血花飞溅。
战车们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步兵们不断被挑飞撞倒。另一些战车忙着对冲互砍,车上戈手皆披良甲,常常对战许久也不能将对手砍落车下。巫鸩踢开地上一具死尸,捡起木盾绑在背上,一面又抓起一支铜矛。
她冲进战场,躲避疾奔,目标明确。刚才她早已瞧得清楚,子画的玄鸟大旗飘扬在战场正中央,他正被两辆殷兵战车夹攻。
一个亳兵吼叫着挥戈来砍,巫鸩挺矛一撩,那人喉间迸出一片血花。她回手一晃,沾血的矛尖逼得另外俩亳兵向后直退。一辆亳军战车冲过来堵在那俩亳兵身后,车上戈手轮着铜戈直向下捣,捅着这些心惊胆战的步兵向前去迎击。
有车啊?巫鸩眯一眯眼,眸间锋芒毕露。她飞奔向那辆战车,一个转身晃过那俩腿肚子转筋的步兵,又躲过一支砍下来的铜戈,飞身抓住车栏向上翻。
车上三人大惊,巫鸩把背对着射手,木盾挡住了射手的攻击。她一只手闪电般戳向那戈手的脸,然后,掏出来一个眼珠子。
哇哇惨叫的戈手翻下车去,巫鸩回头一肘砸歪了发懵射手的下巴。掀翻了那俩人之后,她把那沾着细长血絮子的眼珠向那御者一摔:“下去!”
驾车的四匹马忽然觉得负担轻松许多,撒开蹄子飞奔起来。这辆挂着亳军小旗的战车打一个转,向着那面玄鸟大旗冲去。
亳军已呈败迹,战车们多数被殷军挡在原地不得前进。若从顶上俯瞰下来,殷军的战车看似无序,实际上却是排成了一面巨大的网,网中心是子画和另两辆战车。亳军战车则被这网阻隔在外无法驰援,双方步兵混战不休,想往里冲的战车就更加进不去了。
烟尘弥漫,矛戈林立,四处都是奔跑厮杀的步兵。巫鸩没有发觉这是一个拒敌带诱敌的网。她冲过第一圈战车以后,立刻被第二圈的战车围住,车上的殷兵哪知道她是谁,只看见这辆挂着亳军旗帜的战车横冲直撞,便挺身迎来。
其实这误会是可以避免的。偏偏巫鸩心头急怒,加上性子冷淡不愿解释,只闷头驾车直撞向对方。快撞到时再向右一转,铜车軎咔嚓碴横砍过对方的马腿,那战车立刻颠簸着瘫在原地。
包围网一共四圈,巫鸩埋头闯过第三圈,眼看就要冲破第四圈时。一辆战车横空出世,对着她撞来。巫鸩勒马转向,想要故技重施,不料那车打一个转,也向着她亮出铜軎。
两车一个错身,巫鸩刚一抬头,就见对方射手拉满了弓要冲自己放冷箭。她急忙低下头,那箭却迟迟未到,抬头一看,只见那车上的甲士按住了射手,正冲自己看过来。
细雨压不住人跑马跳扬起的烟尘,那甲士的面目隐在尘埃中瞧不清楚,但觉那一身甲胄比旁人更加金光灿灿。巫鸩娇叱一声,驾车再次冲来。
待得两车交错,甲士忽然轮起铜戈勾住巫鸩的车栏,再一回身抓起车上树立的铜钺,双臂一轮猛劈下来。巫鸩但觉一阵罡风从身侧劈下,缰绳连带车栏齐齐断开,战马立刻失了控制,战车惶恐着停了下来。
再下一刻,巫鸩就觉天旋地转,摔在地上。她挣扎着要爬起来,刚一抬头,脖子后面一冷,一把铜戈勾住了后脖颈。
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从车上传来:“你是亳地的巫女?”
妇好顶胄贯甲,执戈站在车上,戈柄在她手中,戈头勾住巫鸩的脖子。
太阳忽然钻出了云层,阳光从妇好头顶落下来,金色的虎面铜胄熠熠生辉,闪得巫鸩睁不开眼。她抬手挡住反光,这才勉强看清铜胄底下那双深邃的眼睛。
好美的眼睛。巫鸩在它的注视之下居然有些走神。说起来妇纹的眼睛也不小,可那顶多像只无害的小鹿。眼前这双眼睛却是危险的,巫鸩想起自己制服过的那头大虎,它盯住猎物时就是这样魅惑的模样。
致命的魅惑。
妇好歪歪头,利落的下颚线也沾染上了阳光:“巫女,回答。”
巫鸩瞥见她身后那柄虎头铜钺,登时心中大亮,忙以手加额拜了下去:“妇好大人,小巫名为巫鸩,巫族人。”
片刻之后,巫鸩上车做了妇好的御者。
这位王妇显然知道巫鸩,她将御者和射手一起赶下车,就是为了听巫鸩讲话。
等二人同车,巫鸩才发现妇好的身材居然比自己还高一些。常年征战,妇好的肤色却没有晒成褐色,只略有些深。就是这一点恰到好处的深色肌肤,反而衬得她五官更加出众。巫鸩回忆着巫族的那些典册资料,恍然发觉这位王妇兼师长也不过三十六岁。
岁月在每个人身上沉淀出的结果各不相同。巫鸩与妇好截然不同,她生于残缺长于残缺,纵有才情也因了这残缺变得性情冷漠。
若她是阴,妇好则是阳,她出身显贵,婚姻美满,三十六年时光赋予了她温润淡然的气韵。至于杀伐决断、提纲调度,那只是她最不值一提的附加项。
阴和阳遇在一处,并不一定水火不容。两个女人在一起也不一定只聊裙钗男人,什么高度聊什么事。旁人看他俩,只会觉得王妇英姿飒爽,巫女沉稳恬静,画面极美。可没人想得到这俩人聊的全是家国大邑。
当然,也聊男人,只不过她们聊的男人是大邑商的小王。
妇好一面调配步兵车兵,一面和巫鸩聊着天。她不常插话,只在关键点上问一两句。没过多久,妇好想知道的事情就已经得知得七七八八了。
“是你救了子弓,我得替整个大邑商多谢你。”妇好温和地笑着,略带些歉意:“这些年他受了不少委屈。方才他渡河前来,说要亲自斩杀子画,我同意了。”
她向车网正中示意,那里面三辆战车,子画和弃各乘一辆缠斗着,另外一辆殷兵战车在旁观战。
“有些事终得自己面对。子画是扎在他心中的一支箭镞,拔不出来就会把自己烂死。子弓是个好孩子,昭王一直牵挂着他。我今日就帮子弓拔出这支箭镞,助他重返大邑商!”
妇好注视着远处的弃,卷翘的睫毛下目光炯炯。巫鸩脸色却难看起来,半晌轻声道:“重返大邑商,这是小王的意思吗?”
“当然。”
无数碎片出现在巫鸩脑海中,各种前情后果因了妇好一句无心的谎话迅速拼凑在一起,成为一个庞大又完整的局。
作局人不是别人,正是一直不露面不绝断的昭王。大宰、小王、巫族、器族甚至连妇好都只不过是昭王局中的工具。
巫鸩额头沁出汗来,一阵阵的反胃。她捂住腹部趴下去,妇好忙问怎么了。巫鸩面色苦楚,低头轻摇:“大人,请放我过去。子画死前我还有件私事要问。”
“不行,你过去会影响子弓。”
太阳西斜,二人的影子拉在地上,长长的,浓淡不一。巫鸩举手肃拜,郑重道:“大人不必担心,我与小王婚礼未成。各自毫无瓜葛,我以巫族全族性命担保,我只问子画一句话,此后便安心为昭王占卜贞问,永远不与小王相见!”
两位女子四目相对,彼此都了然。妇好很惋惜,她是真的欣赏这个聪慧的巫女。可惜子弓是大邑商小王,决不能娶一个巫女。她不忍说出口,却又不得不这么做。
“此役之后,朝堂之上再无巫族,只有贞人。昭王会另划一处封地给你们,到时候你就在那里教授巫术,为大王培养贞人。不必去殷地了。”
巫鸩颤抖着拜了下去,妇好幽幽一叹:“鸩,保重。”
她转过身去,不再看那个蹒跚离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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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大家端午安康
第69章 离局
巫族的典册中记录了从上古至今不少大王名臣的事迹,其中最让巫鸩印象深刻的,是伊尹用烹调之道规劝大乙作局这件事。
那时候大乙只不过是夏王手下一个方国首领,还不能被后人尊称为“成汤”。他终年辛苦奔波,替夏王南征北战,也只不过将将保得商族人偏安一隅。就这样,大乙还得经常面对夏王的各种猜忌和刁难,日子过的那叫一个拧巴。
这个时候,伊尹出现了。他没有上来就劝大乙反抗,而是放下一个鼎开始为大乙煮汤烹饪。
只不过这鼎羹食不简单,伊尹一边烹调,一边旁敲侧击地讲起了五味之道。
“甘而不哝,酸而不酷,咸而不减,辛而不烈,淡而不薄。”
这是烹饪中的五味。伊尹解释道,美味的羹食必然是和谐的,而和谐是如何做到的呢?烹饪者必须掌控鼎俎之道,用火适度、调配食材,并且全程关注鼎中变化,这样才能得到最终的美味。
大乙听入了迷,伊尹这才引出后面的话:烹饪如此,治国也是如此,二者都如一盘局。天下之局只不过是略大一些的鼎中之局。
只要选择合适了的入局者,在合适的时机将他们投入合适的位置,同时调整火候、持续催煮,天下之局唾手可得。
作一局,得一天下,便耗时久远又如何?伊尹奉上汤羹,语重心长地说。
大乙听进去了。
这之后,二人秘密配合,耗费十数年作了一盘猪吃老虎的局,一点点吞掉了夏后氏的天下。最终大夏被大邑商取代,大乙也被后人尊为成汤。
今日之前,巫鸩一直认为再不会有人作得出如此宏伟的一场大局。但今日见了妇好,从她的一些零星言辞之中,巫鸩忽然窥见了一个不逊成汤的作局者——昭王。
不,也许比成汤更强。因为在成汤的局中,他自己是杀招,率军推翻夏王的是他自己。
而眼前这场局,昭王从未亲自下过场,冲在前面做杀招的人是他的儿子。
巫鸩细想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越想越毛骨悚然——利用杀母之仇诱导儿子做矛戈除掉对手,而他只需要适时添火调温就好。
巫鸩心悦诚服地向妇好拜倒。那一拜,拜的是她身后的昭王。妇好对巫族的处置证实了她的猜测:这一切都是昭王的局,他连自己这么个半途闯入的变数都考虑到了去处,这种缜密心思实在令人胆寒。
巫鸩向战场中央走去,两旁的殷军战车和步兵纷纷让开道路。地上的鲜血形成了暗色的坑洼,踩下去扑哧一声,巫鸩的脚板和鞋底之间粘乎乎的,就和她内心一样腻烦难平。
妇好是聪明人,她立刻就明白巫鸩已经想清楚了整件事。二人隐晦地达成了协议,巫鸩答应不透露这一切,妇好放她一条生路。可是弃怎么办?就被自己的父亲利用,这……实在太可怜了。
不,一定要想办法暗示他。
一声钝响打断了巫鸩的思绪,弃和字画已经斗了许久,两辆战车终于勾在了一起。子画的车軎卡在了弃的车轴中,弃的铜戈砍中了子画御者脖子。
铜戈拔出,血柱从御者脖颈处喷出。弃冷笑着甩了一下铜戈,悠闲地看着子画托住了御者乱抓乱弹的身体。
脖子被贯穿时,人是说不出话来的,只能发出“呜噜呜噜”的咕嘟声。那御者四肢抽搐着,瞪着不大的一双眼睛望着子画,似是要说什么。子画很镇静,一只手持戈,一只手托在那御者后面轻声安慰他。
“子昱,你做得很好,不愧是我的孙儿。”
濒死的子昱眼睛鼓出来,死命瞪着自个的祖父,口中唔噜着涌出更多血来。
“去吧,我会让子昭父子为你殉葬。”
弃哈哈大笑,铜戈在手中一轮,鄙夷道:“你这孙儿明显不想死啊。此刻,他更希望死的是你吧!”
血柱逐渐低下去,子杲一双手死死揪住祖父的皮甲,力道之大,几乎将那皮甲上镶嵌的铜制兽面护胸抠掉。子画皱了皱眉,又安抚他一句,但子昱已经意识不清,根本不肯松手。
“我说什么来着,他希望死的是你!口口声声为了子孙进取王位,结果呢?王位安在?子孙安在?”
嘎一声脆响,子杲的手指被子画掰断,诡异地折向自个儿。子杲疼得向上一蹿,两只小小的黑眼球跟着翻进了脑壳里,接着他瘫软下来,再也没了声响。
子画擦也不擦脸上的血点,持戈跳下车来。纵使只剩下一个人,他也依旧昂首阔步,神色巍然。
“我父亲是盘庚,迁殷奠基的一代雄主。你父亲是谁?一个篡位的卑鄙小人尔!若他磊落,为何几十年来从不敢公然与我对抗?!靠了和傅说合谋的靠诡计坑害于我,这叫什么大王!哪里有一星半点大邑之风!”
这位老者举臂一舞,那铜戈劈头指向车上的弃,大笑道:“小子,你就会占嘴上便宜?死了一个孙儿又怎样?我儿孙众多,有什么好可惜的!倒是你,子朝、子昱正在渡河驰援,你敢等他们到了再与我较量吗——”
“吗”字拖了个长长的尾音。子画瞥见巫鸩,最后一个字立刻变了调:这巫女怎么在这里?若她在这里,那子朝……子朝怎样了?!
他抢上去要抓巫鸩。弃这才看到她,慌忙蹦下来抢人。巫鸩哪里用他来救,侧身闪过子画的手,一个滑步闪过。子画回头再扑,弃已经挡在她身前。
三人对面站着,弃与子画怒目相视,配上俩人攥着的铜戈,怎么看怎么像两头打架的雄鹿。巫鸩抽了抽嘴角,拨开弃向前迈了一步:“我与亳主大人有几句话要说,请小王退后,勿要偷听。”
刚才还八面威风的弃干瞪眼,什么叫偷听?!自己媳妇跑去和那老家伙废话,还不给听?!他瞥一眼周围充做人墙屏障的殷兵,怒道:“看什么看!这是你们该看的吗?还不快把这两辆车拉走!”
殷兵们唯唯诺诺,赶紧跑上来清扫战场。弃走远一些,心烦意乱地等着。
子画先发问:“你怎么会逃过河的?”
“亳主想问的是,子朝如何了。”
子画心中愈发塌了下去,面上有些绷不住了,右眼皮微微有些颤动。为了掩饰,他冷笑了一声没说话。
“巫鸩可以告诉亳主河南岸的情况,但需要您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子画盯着她,忽然咧嘴一笑,脸上皱纹挤在一起,显得无比狡诈:“是问你父亲吧。”
“是。”
“我劝你还是别知道为好。”
“巫鸩坚持。”
子画大笑起来,冲着焦躁不安的弃挥了挥手:“那好。小子,你也来听听。这事你会有兴趣的!”
“亳主,这是巫鸩的私事,小王不必知道。”
“怎么能说没必要呢?你俩不是已经有过婚聘之礼了吗?子弓当然得知道他的新婚妻子究竟是谁家女儿。”
不明所以的弃走过来与巫鸩站在一处。子画看着他,又看看巫鸩,脸上的笑愈发狰狞。他长出一口气,似乎觉得很是舒心:“巫鸩,大巫朋那个老家伙没敢告诉你,你与其他巫族人不同,你的父亲是有姓的。”
巫鸩的脸白了。大邑商邦畿千里,四方之内万族有余,而族有其姓者不过几支。其中周族姬姓、器族己姓、夏族姒姓。
再有,就是商族的子姓了。
弃握住巫鸩的手,只觉凉得惊心。他怒叱道:“老家伙!有什么话你就直说!”
“我倒是觉得,你妻子不想让我说了。”
妻子这俩字咬得极重,巫鸩缓了缓神,举目凝视子画:“鸩已经答应妇好大人,永远不再与小王相见。我俩六礼未成,也不是夫妻。亳主请说吧。”
“那好。”子画笑眯眯地一仰头,用下巴点了点弃,又点了点巫鸩:“子弓,来见过你妹妹,她应该叫子鸩。”
巫鸩踉跄退后,弃如遭雷击,抢上一步揪住子画:“你胡说什么!!”
被抓住的子画毫无怯色,瞪了他一眼:“注意你的态度,我怎么说也是你诸父之一。我为什么要胡说?你父亲即位后的前三年是不是不理政事?是不是有一年多不在殷地?你问一问他,那一年他去了哪里?”
昭王即位后,曾经三年不观政事。对外说是在王陵为先王守灵,实际上,他是去寻访傅说。昭王八岁便出宫避祸,十数年间游离了不少地方,其中傅说此人就是他在游历时结识的伙伴。二人一见如故,昭王暗下决心,假如自己即位,一定要找到傅说做大宰。
“父亲是去寻大宰了!他告诉过我!”
“是吗?那你知道傅说是在哪里做苦役被子昭找到呢?”
“弜族!”
“对,这丫头的母亲做过弜族的巫祝,可笑我还以为她是傅说的种。可惜啊,虽然傅说是条好狗,一得势就帮着主子灭了弜族。以为这样就能替子昭除掉当年的痕迹,只可惜,有几个弜族人死里逃生,被我查访到了。”
“你查到了什么?!”
“我查到,你父亲即位后偷偷跑去弜族寻傅说。结果遇上了弜族的大巫祝,一来二去,巫女怀了孕。你父亲托巫女照顾傅说,许愿一定会来接他们。结果呢?他来迎傅说的时候得知大巫祝是巫族人,而且还怀孕了。子昭那人一向面热心冷,决不会给巫族留下任何可胁迫的把柄。他密令傅说出兵灭了弜族。可惜傅说也没想到,巫族先一步接走了那母子俩。”
巫鸩呼吸急促,语速也快了起来:“这些事,大巫朋……巫族知道吗?”
“恐怕你母亲对巫族说了谎,让他们认为你是傅说的女儿。否则以大巫朋的算计,早就拿你要挟子昭了。”子画得意洋洋。
陡然生变,如今是“兄妹”的二人对望了一眼。巫鸩视线模糊,只觉得俩人之间隔着山隔着水,隔着整个天下。
片刻后,她忽然对弃一拜:“能与小王一路相伴,巫鸩已无遗憾。鸩与亳主再说一句话便就此别过。临行前还有句话想说与小王记得:凡事务必眼见为实,莫信他人言语——即使是至亲之人的话也要再思再想,不要轻易与人做了矛戈利器。”
她凄然一笑,再不看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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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一直给我投票的几位读者,承蒙诸位不弃。在此保证此文决不太监。
工作日加油。
第70章 识局
山高路远,再不相见。
巫鸩艰难转过身,弃似乎说了些什么,她不管也不想听。此刻她只剩下最后一桩事要做——扰乱子画的情绪,帮弃复仇。
她冲着子画一礼,敛襟肃荣,仪态万方,全不见任何失态痕迹。子画沉着脸不为所动,巫鸩苍白的唇角渐渐翘起,笑不达眼:“多谢大人告知小巫身世。您方才所问之事,小巫也须得如实回答——”
她趋进一步,笑意愈浓:“您刚才说您儿孙众多,所以不可惜一个孙子的性命。真是可惜,这话说得太早了。因为如今您一个儿孙都没了。
方才子妥大人率军偷袭,全歼敦师,子朝与子杲已然毙命。不然,我怎么会安然渡河来此呢?至于您的长子,就在我和您说话这会儿的功夫,子妥应该已经攻下亳城了。您说昭王是个面热心冷的人,那您猜,他会不会让子妥留下子旦父子的性命呢?”
铜戈劈头砍下,巫鸩早有防备,接连倒退两步躲开了。子画双目赤红,铜戈在空中轮得虎虎生风直砍向巫鸩。弃忙挥戈一挡,咔锵一声,二人你来我往又战在一处。
杂乱的金石相撞声中,巫鸩的声音远远传来:“杀了他,让一切都结束吧。”
这声音远得让人心慌,弃回臂一砍,子画被逼得退后几步。弃趁机望向人群,只见巫鸩消瘦的背影在殷兵中一晃,就再也看不见了。
她走了。
弃眼眶滚烫,一抹眼睛,仰面朝天长啸一声,震得最前排殷兵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吼声未逝,弃猛然低头睥着子画,轮起铜戈狠命劈去:“杀母之仇!灭军之恨!今日一起报了!”
这一击带着千钧之力,直劈子画天灵盖!
这些事都与巫鸩无关了。她晃晃悠悠地走出了战车包围圈,四周的殷兵用敬畏和古怪的眼神望着她。巫鸩视若无睹,只是自顾自向前走。她眼中只有通向大河的路,所以路过妇好的战车也没有停下来行礼,只顾向前走。
她没看到妇好正在听一个殷兵的回报,也没听到妇好在叫自己。
渡河,带着大巫朋远出四土之外。巫鸩迷迷糊糊地想着,反正我本来就是要远走四土的,如今只不过没了巫红,也没了弃。
巫红、弃。
这个两个名字犹如铜锥刺入肺腑,巫鸩一个踉跄,双膝重重跪倒在地。后面一个人追上来,轻轻托住了歪倒的她。
不多时,妇好目送一辆战车离开。待那车走得看不见了,她才转回头问一个殷兵:“你确定没听错?”
“小的听得非常清楚,还有好多同袍都能作证,子画大人说那巫女是昭王的女儿。”
没料到会出现这么个意外,妇好凝眸注视着那道远去的烟尘,两条秀眉微微蹙起。她不发话,那殷兵也不敢走,垂首立在一旁等着吩咐。
这殷兵是新登入伍的,头一回出征就分在了妇好大人军中,他激动得跟族人炫耀了半天。如今居然能近距离接触到这位传说中天神一样的王妇师长,殷兵大着胆子撩起一只眼皮,想偷看一下师长的容貌。
妇好犹在默默思忖,忽听身旁殷兵咦了一声,忙不迭地叫道:“师长,小王过来了。”
战车包围圈分开一条路,弃大步流星地向这边走来。令她惊讶的是弃的手中并未提着子画的脑袋,而是揪着一根绳子,绳子那头绑着个灰扑扑的人,一头花白乱发蒿草似的蓬着。
弃一扔,子画跌在妇好脚下。他嘴被堵住,草绳在身上捆得横七竖八,正怒目瞪着众人。
“好娘。”弃向妇好行礼。
“你不是说要亲手斩下他的头颅祭奠后母戊吗?怎么没动手?”妇好让人将子画拖开,自己扶住弃:“子弓,你受伤了,快让我看看你的。”
弃瞥了子画一样,冷声道:“我觉得就这么杀了他太可惜了。我要让他尝尽绝望痛苦再死。”
他低声说了些什么,妇好有些惊讶,但弃态度坚决,保证道:“好娘放心,这个办法能将子画和亳地的残余势力一网打尽!”
“听你的。那咱们就押着他去亳城走一趟。”
妇好欣赏地看着弃,多年不见他的思虑愈发周全,越来越有大邑小王的架势了。妇好由衷感到欣慰,这样一来,昭王肩上的担子就可以卸下许多了。
“请问好娘,刚才有没有看到一个巫女?”弃忽然换了个话题,双目紧盯妇好,似是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你是说巫鸩吧。”出乎他意料,妇好非常痛快地回答道:“她来寻你的时候,我俩还交过手呢。”
“那……她去哪了?”
“她跟我要了一条船,大概是要过河吧。”妇好笑道:“怎么?”
“没什么。”
见妇好如此坦荡,弃面皮一热,觉得自己真不该怀疑她。虽说好娘只比自己大几岁,却一直是后寝诸母中对自己最好的。
被拖走的子画呜噜呜噜地吭哧着什么。弃脸色一沉,敛襟又行一礼:“好娘,父亲在哪?”
提起昭王,妇好的神色变得很柔和,大眼睛一翻,埋怨道:“才想起来问你父亲啊?大王在北土与鬼方作战,从六月至今战事吃紧,大王实在脱不开身,只得命我来助你。等亳地事了,我们就去北土与他会和——那边战事也需要你。”
弃沉默一会儿,重重地点下头去。妇好拉着他检查一遍,见伤处总算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自去传令舟兵准备渡江。
妇好治军严谨,令行禁止。弃处理完伤口时,殷兵已经陆续渡过去两旅。剩下的都按行、旅编制在河边等待着。
喝退看守戍卫,弃登上了一辆战车。那上面装着个被捆成球的子画。
一见他上来,子画双目迸出凶光,不顾一切地朝他撞来。弃不耐烦地把他的脑袋按下去一脚踩住,窥着四周低声对子画道:“你刚才的话,我自会找父亲问清楚。只不过,你还是要死的!”
蒿草脑袋猛一挣,子画居然从弃脚下挣脱出来,呜呜地示意自己嘴里的破布。
“闭嘴我不想听了!”
子画继续闷嚎。弃心中有事,烦得不得了,便威胁道:“醒了!注意言辞,辱没我父亲的话不许再提!”
他拔掉了破布。子画嘴巴被撑开半晌,下颚早已酸痛僵住,流了会儿口水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母亲不是我杀的。我没必要骗你。”
“闭嘴!”弃飞快捡起布想重新塞回去。
子画一面躲闪一面低声辩解:“我这一生,杀人无算……但我敢做敢当,是我杀的绝不推诿。你母亲是我堂妹,是她父亲帮我夺下亳城,你母亲还在亳城帮我教导众人如何耕种,他们父女对我有再造之恩,我为什么要杀她?”
“你还在狡辩!”弃再也忍不住了,跳下车抄起一把铜钺,拖着子画就往林中去:“我现在就杀了你!”
此时已是夕阳斜照,妇好已经先行过河去准备了。河北岸只有弃的身份最高,他要杀子画,其他人哪敢说个不字!
可是妇好过河前交代了两个旅长看牢子画别让他死了,俩人打圈乱转连声恳求,可谁也不敢上前阻拦。
“都滚开!躲远点!”弃咆哮着,把林子里清了场。
趁他喝骂众人的功夫,子画缓过一口气,他冷静地看着弃:“其实你已经在怀疑了。你母亲死了之后,子昭是如何告诉你、如何教唆你的,难道你从不曾怀疑过?”
“别说了!”
“我是大乙成汤的后人,有恩必报,有仇必清!子昭偷我王位,与你母亲何干!十年前若不是因为有你母亲阻拦,子昭早就被我杀了!”
十年前,昭王20年,子画率军逼宫篡位,烧毁盘庚所建王城。大王妇妇妌殒命,小王子弓受伤,昭王毫发无伤。这件事被朝堂努力掩盖,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了。但是身为当事人的弃,永远都忘不了。
怎么能忘呢?他原本是大邑商小王,光明美好的前景在等待着他。结果一夜之间,他成了无母的孩子,从那时起,一切都变了。
“你还敢说!”弃双目赤红揪起子画,鼻翼因为激动不停翕动着:“若不是因为你杀了我母亲!我怎么会自毁前程,我怎么会自寻流放!这都是为了替我母亲报仇!替我大邑商解决掉你这个祸患!可是你如今,却说,却说你没杀我母亲。那……那……”
一股黑暗雾气从脚底板向上蔓延,所到之处,肌肤皆僵冷冰凉。弃混身都僵住了!若不是子画杀了母亲,那会是谁?
还能有谁?当时王寝中只有父母二人和子画,若不是子画,那还能有谁?
他不敢想。
可子画偏不放过他,沉声道:“当时你母亲恳求我,看在她阖族对我的恩情上放过子昭。我一开始不同意,可她毕竟是我堂妹,子昭也愿意用九鼎之四和一半器族换我退兵,并且决不报复。如此,我便收兵走了。我走的时候,你母亲还活着。”
无边的黑暗顺着弃的躯干向上蔓延,漫过胸口,淹没脖颈,直冲头顶。弃眼前漆黑,口中发苦。
“是你父亲在我走之后杀了你母亲。然后他欺骗你,拿你做弓矢来找我寻仇。因为他起过誓,他自己不能对我下手,这才利用你!”子画摇头叹道:“为了自己的王位,不惜杀妻逼子。子昭比我狠,我再怎样也不会对自己的亲人儿女做出这样的事来。”
“杀妻逼子”,这四个字犹如一道狰狞闪电,劈开了弃眼前的黑暗。世界重现呈现在他眼前,可它再也不是原来的色彩,弃觉得,天下万物都变成了灰色。
他缓过神,低头看了看子画。忽然伸手揪了一大团草塞进他嘴里,使劲的塞,一直塞,直到子画开始梗着脖子翻白眼才住手。
见子画闭了嘴,弃才抛下他,冷冷一笑:“不用对别人品头论足,你马上就会知道,你的亲人儿女是怎么对待你的了!把他带走!”
第71章 辨局
听到小王不杀子画,林子外的几个殷兵如释重负,赶紧冲进去抢下人。弃缓步走至河边,浪涛拍岸,暗流汹涌,正如他此刻的心境一般。
忽然,弃想起了巫鸩说的那句话:“——哪怕是至亲之人也不要轻信。”
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弃大步迈过队伍跳上一条木舟,对那舟兵喝道:“渡河,去找师好!”
河对岸,妇好刚刚听完回报。
方才她直觉弃的情绪有些异样,以为还是因为巫鸩。过河之后她便叫来一个从头到尾围护在内圈的殷兵询问。
那殷兵讲的前半部分和之前那人说的没差。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巫鸩走后,小王的行动。
他说,看上去小王本来是要杀了子画的,但是子画一听他说什么杀母之仇便大喊大叫起来,说自己没做这事。二人又打了一会儿,不知子画拽住小王说了些什么,小王就改了主意没有杀他。
杀母之仇。这是在说已经去世的妇妌,如今供奉在宗庙中的后母戊。这件事在昭王的后宫中,只有几个人知道,妇好是其中之一。
正是因为当年子画逼宫杀了妇妌,子弓才会性情大变最终被流放的,这件事妇好记得很清楚。
当初子弓耗尽铜锡铸造那尊后母戊大鼎,搞得军无利器,庙无鼎鼐,昭王大怒之下才将子弓流放出野。谁知第二年就传来了子弓的死讯,昭王闻讯一场大病,自己带着后宫诸妇伺候汤药许久,昭王才渐渐恢复过来。
说是恢复过来,可妇好知道,再没人能比得上子弓在昭王心中的位置。即使后寝中王子成群,即使自己的儿子也逐渐成人,昭王也再没有过立小王的念头。
意难平啊,子弓毕竟是昭王自小便着意培养的继承人。其他的儿子再多,也不如这一个。妇好深爱着这个男人,她理解他,懂他,想要尽一切可能为他分担。即使自己的儿子也已成人,妇好也从来都不许儿子与兄长争抢。因为在她眼中,夫君更重。
所以当昭王让她与大宰配合来救子弓时,妇好简直喜出望外。太好了,子弓还活着。这些年来昭王明显老了,腰背也不再笔直,这个时候子弓归来,能替夫君多分担一些军事政务,真是上帝庇佑!
妇好与昭王之间没有秘密。昭王很坦白地告诉她:自己年初就知道子弓还没死,一直没有去寻他,是因为知道子弓会再次去杀子画。
“好好,我当初答应了子画,永不对他动手。可是他活着始终是个威胁。如今,我想借弓儿的手除掉他。你会觉得我残忍吗?”
昭王说这番话的时候,是在北土井方西部,当天刚刚击退了一小股鬼方骑兵。昭王双眼布满血丝,腰背佝偻着坐在地上,看上去万般疲惫。妇好看得心疼不已,她怎么会怪他呢?他这般坚信全是为了大邑商啊。
“你去,帮我把他接回来。他要怎么处置子画都由他。这孩子……这些年过得太苦了,也该对他母亲有个交代。”
妇好答应了。
“但是有个人,你得留意一下。巫族有个叫鸩的巫女在子弓身边。年轻人不懂事,以为萍水相逢就能厮守。可是他俩地位身份不同,巫族已经被大宰收拾干净了,这个巫女也得随众离开,决不能和子弓在一起。”
妇好注意到昭王说起大宰的时候,没有称名,而是用了生疏些的官职相称。但她顾不上这点子细节了,如今的问题是,子画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河边风大,妇好略有些冷。她嘱托一个旅长皆应渡河,自己向着一辆离群的战车走去。
车上的御者和车旁的小巫连忙行礼,妇好挥开他们,利落地翻了上去。车厢里,巫鸩蜷成一团躺在那里。
都是女人,爱人变兄长这种事确实打击太大。妇好比巫鸩大七岁,经历的事情却比她多得多。见她一张惨白小脸全是泪水。妇好暗自叹息不已。
但是该说的,还是要说。
她捋了捋巫鸩的头发,轻声道:“小巫说,你外伤还好,内耗太重。这个时候就不要费心神多想了。有些事,勉强不得。”
巫鸩无声无息,泪水从眼角流到鼻洼,形成一块水洼后终于又漫过鼻梁滑下去。妇好替她擦干一些,轻声道:“我来之前,昭王不知道你是他的女儿。原本是要让你走的,这下子你得跟我回宫了。鸩,回家吧。”
家。这个陌生的字触到了巫鸩的伤口,她蜷得更紧,头都埋在了膝盖中。
没有所爱之人,何以为家?!
片刻,巫鸩扭过头,脸上满是冷笑:“妇好大人,你最好先问一问昭王的意思。他为了杀我母亲,不惜灭了弜族。你觉得他会允许我活着吗?”
“鸩,不要耍性子。当初昭王是为了防止巫族趁机作大,如今巫族已经不复存在,他会接纳你的。”
巫鸩冷笑:“是了,他灭弜族是昭王4年的事,而你10年才嫁与他,你不知道。”
“你听我说,昭王不是这样的人。他对后宫诸妇都很好,对所有的子女也是……”
“我母亲是夏后氏遗孤。”巫鸩打断了她的辩白。
夏后氏?妇好身子不自觉地绷紧。
“巫族自上古起,便一直辅佐人王。在成汤之前,我们一直是辅佐夏王的。历代夏王对巫族都颇具情义,所以成汤代夏之后,巫族虽然归顺了商王,但也没有放弃偷偷资助夏后氏后人。”
妇好眯起眼睛,哼了一声:“好大的胆子。”
“只有禽兽才嗜血,而人是讲恩义的。”巫鸩毫不在乎,抱着必死之心说得越来越快:“可是夏后氏一脉躲得很远,总也无法循迹。巫族一直引为憾事。直到有一天,一位老人抱着个女婴出现在玉门山。他说这个女婴是夏王最后一点血脉。”
“也许他说谎呢?”
“不会,他能控制兽铃。这个铃是大禹王赐予巫族的,除了命定的大巫咸和夏后氏族人之外,无人能控。”
那老人摇响兽铃之后便死了,女婴就被巫族秘密收养,当作普通小巫养着。直到她成人。
“老家伙们觉得,不能让夏后氏血脉断掉。可是我母亲对山中诸人都没兴趣,大巫咸和大巫朋便商议了将她放下山去。也许能觅得姻缘延续血脉。”
巫鸩垂下眼帘,点点星光在睫毛间闪烁不已:“我母亲怀孕了,他们如愿以偿得到了我。可是我母亲性情刚烈,执意不肯留在山中,一定要下山去寻……寻那个人……”
她实在叫不出父亲两个字。
“然后,她失足坠潭死了。”巫鸩幽幽地说:“妇好大人,即使我不是巫族人,即使我母亲死了。可我这样的血脉,你觉得昭王会容许我活着吗?”
妇好沉默了。巫鸩无言地转过身,轻声说了句什么。
“母亲的事,大巫咸早就告诉了我,只有……不知。可巫红那个傻子,居然为了这个被大巫朋骗下山去侍奉子画。她想替我查清身世,结果自己也死了。这个笨蛋!笨死了!笨死了!”
压抑的啜泣声久久不停。妇好只听到她说了最后一句:“杀了我吧,活着太痛了。”
女人之间的共情总是非常微妙的,尽管妇好最该做的就是现在就杀了她。可面对这样毫不掩饰的绝望,妇好无论如何下不了手——她也是女人。
半晌妇好拍了拍她,冷静地说:“不管你是谁,我都不会杀你的。现在我把你藏起来,你只管养伤。伤好之后,再看昭王的意思。”
她话锋一转,又说:“但是送你走之前,我还有些话要问。鸩,请你一定如实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亳邑这事是昭王谋划的?你在亳邑这么久,有没有听子画说起过十年前逼宫的事?”
回答她的是一声呜咽。妇好深吸一口气:“鸩,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斜阳终于撑不住了,逐渐掉下山。西边只剩下一片朱红晚霞,像极了弃娶巫鸩的那一天。
他跳下船,不去看那晚霞,径直去寻妇好。俩旅长连忙引他去,不料妇好却自己驾着一辆车从从容容走过来了。
一见弃,她就笑了:“时间正好。刚才子妥派人来报,说亳城已经拿下,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布置好了。走吧。”
出乎意料的是,弃退后两步,一手加额再恭敬下拜。他这一拜,也就没看见车厢里那团葛布底下盖的是什么。
妇好忙跳下车来相扶:“子弓,有什么事你只管说。不要行这样的大礼。”
弃倔强地跪着不肯起身,恳求道:“好娘,自我母亲亡故以后,您虽未与我有过多交往。但我知道您一直默默关怀着我,若不是您,我当初就无法救出戈长老父子。你是真心爱着父亲、向着我的。子弓斗胆再求您一件事。”
“你先起来,我答应就是!”
“好娘,小鸩她到底去哪了?”
自后母戊亡故那年之后,妇好再没见过这样失魂落魄的子弓。她叹了口气,故意大声道:“她是你妹妹。”
“那就让她回王宫!小鸩很聪明,她比子妥妹妹还要聪明,她一定能帮到父亲!”
“子弓,这事没有这么简单。她的母亲是夏后氏遗孤!”
“可她的父亲是商王!难道我大邑商还容不下一个夏后氏孤女吗?”弃膝行两步,恳求道:“好娘,求你告诉我,小鸩到底去哪里了。”
“那你告诉我,你找她干什么?”妇好语气有所松动,向后瞥了一下。
“我只是想,问她一些事。”
“什么事。”
“不是,不是我俩的事。您放心,她是我妹妹,今生我都会好好保护她,绝不会出格半分。若她不愿意留在殷地,我会求父亲给她封地领邑,奴隶河田。我……绝不骚扰她。”
妇好一手抚着马脖颈,大声问:“那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不是你俩的事,你还找她做什么?”
见实在无法隐瞒,弃只得掩饰着回答:“小鸩以前在巫族管理典册,我想……问她一些之前的旧事。”
他丝毫不知道这是个完全错误的回答。旧事,子弓如今在意的还有什么事?必定是关于后母戊的死。妇好低下头,旋即深吸一口气叫来个心腹戍卫:“这辆车厢板松了一块,去给我换一辆来,我与小王共乘。”
那辆崭新的马车绝尘而去,驾车的戍卫小心缩在一边,不敢碰着车上那团葛布。而在那葛布底下,一个人形正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妇好伸手一使劲,弃居然被她生生托了起来:“子弓,她真的走了。现在天色已经晚了,有再多的事也要先到了亳城在说,走吧。”
天边最后一丝余晖也消失了,殷军浩浩荡荡奔向亳城。
第72章 人质
夜色模糊了天地,积攒一天的闷热终于绷不住了,大雨倾盆,将天幕直拉下来,砸向地上的亳城。
大雨加重了夜色,漆黑半空中偶尔蜿蜒一闪,接着便是一声遥遥远远的闷雷。借着这间或闪过的亮光,殷军到达了亳城北。
不管是车兵还是步兵,所有人都被雨水浇得浑身流汤。只有子画泰然自若地坐在一辆有伞盖的车上,时不时还调侃同车的弃两句。
虽然子画的双手依旧是困着的,但嘴里的东西早被去掉。他也毫不客气,数落谩骂了一路。
“小子,你费了十年的功夫来杀我,最终又如何?慢说你母亲的死与我无关,就只我是你诸父之一,你也杀不了我。”
商时典册记载中,王族诸子对叔父、伯父统称为诸父,与自己的生父无差。杀子画,也就等同弑父。弃手执缰绳目视前方,理也不理他。
“真可惜。明明你的出身、禀赋都不错,可惜目光短浅,被那些无聊的情绪给绊住了。你完全可以选择隐忍,几十年后还是可以登位做王。结果呢?揣进一半的王位都给弄丢了。”
子画一双老眼在黑暗中闪着恶毒的光芒:“你给自己取了个什么名儿?弃?还真是贴切,果然是被子昭放弃的儿子。”
依旧没有回答,弃驾着马车飞奔。雨水略小一些,亳邑城墙突然出现在前方。大军行动略缓,队伍前端的妇好派人过来为弃分开道路,弃催动马车向城门走去,子画也闭了嘴,眯起眼看着自己的亳城。
“小子,这座城你吃不掉。战场上我输给你,但这座城,你拿不走。”
这次弃冷笑了一声。
“别不服气,我一生都在经营亳邑,这内外城和方圆几里内的族裔都只认同我。说句再近点的,这城里的每一口水井我都清楚在哪!”
此时马车已经行驶到了外城大门。城门大开着,两旁守备全换上了殷兵。子画眼神狰狞起来,瞪着这易了主的城门。
弃瞥他一眼,嗤笑道:“亳主大人,怎么你的城门换了守卫呢?这事你清楚吗?”
子画嘴角抽动,哼了一声闭上眼睛:“不过外城而已,内城才是亳城的要害。如今大市尚未结束,各大族贵胄都在内城。子旦守住内城不降,各族贵胄族长无法出城,就只能答应起兵替我讨回公道!”
弃笑了笑,不置可否。
大军纷沓入城,亳城白天举办大市,后来外城突发一处小邑失火。好容易闹到下午散市突然又有殷军来袭,外城众人都觉得有事要发生,但大族争端,小民可不想沾惹,于是全都缩回自家闭门不出,任由殷军和亳城戍卫打去。
此刻大雨稍歇,外城一片寂静。大道两旁的房舍一片死寂,没有声响、没有灯火,连狗叫都没有,全看不出一点有人的样子。杂沓的脚步马蹄声在亳城大道上回响着,似乎除了这一支殷军之外,整个亳城就再没有别的活人了。
子画哼了一声:“这些小族!”
弃不以为然:“是人都不想死。你自己一家叛乱,凭什么要满城众人替你出头送死?亳城的繁荣靠得不是你,是这些小族人。”
“你懂什么?这些小族众人粗鄙无知缺少常识,他们生下来就是要服从强者。如果没有人统治引导,他们连是非黑白都分不清楚。”
“我看他们分得蛮清楚,知道天黑闭户不出门。”
车轮滚滚,内城墙出现在前面,但出乎意料的是,子妥的殷军高举着火把围在城下,他们没有进内城。
望见妇好的旗帜,子妥和猪十三连忙迎上来见礼。妇好询问情况,原来,攻下外城之后,子妥率领大军直逼内城。可那内城墙高大坚固,当时又没有投石器登天梯这种东西,想要攻破这城墙实在不容易。
子画哈哈大笑,得意地道:“我说什么来着?小子!你打败了亳军,也拿不下亳城!这是大乙成汤的亳城!为这城墙浇灌的人血都能流成河,你以为你一两个师就能拿下来了吗?!”
他摇晃站起身来,自豪之情溢于言表:“即使你我都死了,所有人都死光了,再过几千年!这座城、这城墙也会留下来的!几个小小鼠辈想攻破亳城?做梦!”
话没说完,弃提溜着他一扽跳下了战车。几个人迎过来,猪十三和姬亶在前,舌带着石头跟在后面。弃伸头看了看,没瞧见屠四。舌会错意了,忙殷勤地说:“小王可是在担心小王妇?她在后面,子妥大人安排她休息了。”
不管什么身份,舌这个公鸭嗓子都是一样难听。弃摇摇头,还没说话就被子画的一声冷笑打断了:“舌,好墙头草!”
舌一改当初跪在子画脚下的卑微模样,大大方方地笑道:“那是自然,谁让您这风不够大呢?”
俩人还要对骂,弃不耐烦了,跟猪十三耳语几句,猪十三双手将铜钺递与他。弃一手提铜钺,一手提子画向城门下走去。
之前弃已经讲过他的计划,妇好觉得若能这样不费刀兵解决亳城当然最好。不过她到底久经沙场,知道没有万全的计谋,只有绝对的武力。如今弃开始叫阵,妇好一挥手,全师射手立刻拉弓上弦瞄准上面,而一行盾兵则围在弃周围,预备着对付城上射来的冷箭。
可弃嫌费劲,喝开众盾兵,自己向前走去。走到离城门五十步远时,一支燃烧的火箭从城上落下,直统统戳在弃脚旁。城上的人大声喊道:“退回去!再近一步立刻射死你!”
一听这个声音,子画立刻精神起来,他挺直腰板向上喊道:“子旦!城中怎样?”
城上那人正是子旦,外城被攻破之后,他带着亳城戍卫退回内城。三面城门全部自内堵死,子旦自己也亲披战甲登上城墙指挥。此时忽然听见父亲的声音,子旦心中一惊,连忙向下面望去。
夜色浓郁,没有小王的允许,殷军士兵也不敢上前为其照亮。一排火把在他身后闪耀,子旦只能看到下面两个镶了金色轮廓的黑影。
城上没有回应,子画怒了:“到底城中怎样?子晶可好?子启如何了?”
城上一阵奔跑的脚步声,似乎是子旦招来了更多戍卫登上城墙。
弃冲着子画的膝弯一踢,自个儿上前吼道:“子旦,你弟弟和两个你那侄子都死了。你父亲如今也落在我们手里,如今你已丢了外城,内城只剩下这些没上过战场的守城戍卫,这场仗还有什么可打的?出城投降吧!”
“子旦!你敢?!”不等城上回应,子画挣扎着蹦了起来。绳子捆得太紧,老头两步都差点摔个踉跄,弃扶住他。子画一挣,大骂道:“不许出降!你把内城那些大族首领看住了,会有人来救他们的!到时候就是你的机会!”
弃一把按住他,大声道:“子旦!你若是坚持不降,我就先杀了他,再发兵破城!”
这一次城上终于有回应了。子旦的声音很迟疑:“我怎知这人是不是我父亲。”
“好办!让你看清楚便是。”弃唤来一个持火把的步兵,在子画身前照亮:“来,看看这位是不是亳主。”
火光照亮了子画的蓬乱白发和褴褛战袍,胸前那几条捆扎结实的草绳分外惹眼。
这下子,连城上的戍卫们都看清楚了,弃满意地听到城上传来一阵骚动。这么多年来,在亳城中犹如天神一般存在的亳主大人怎么沦落成这样?活像个奴隶。
接着火光,弃举起了铜钺:“子旦,再不投降,我就砍了你父亲的头拿来祭天!”
“你敢!你要弑父吗?!”子画怒道。
“砍吧。”
后面这一句是从城上传来的,子画瞪眼看着城上的儿子,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子旦半张脸隐藏在火光照不到的阴影里。露出来的那半张脸没有一丝掩饰,眉眼都挂着笑意,仿佛被挟持的不是自己父亲一样。
“砍吧。”子旦重复道。
第73章 弑父
看着父亲死在眼前,这一天子旦等了好久。只不过,若是没有殷人兵临城下就更好了。
似乎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直白,子旦咳嗽一声,换了个声调悲戚地说:“父亲,你放心好了!你辛辛苦苦经营的亳城,我绝不会交给他们的!小王,你就算杀了我父亲,我也绝不会投降的!不要做梦了!”
这通辩白根本就是补刀,城上城下都有些躁动。只不过城上的亳人是吃惊,城下的殷人是愤怒。殷军累了一天,此刻各个情绪暴躁难平,一见亳人如此撒赖,都吵吵着硬攻拿下亳城。
弃俯下身子,在子画耳边大声道:“看来你儿子是嫌你死得不够快啊。”
子画挣扎着要站起来,弃很好心地双手把他扶好托起来,子画横他一眼,冷笑道:“你不用挑唆我们父子!这手段真真幼稚,我且看你怎么杀我!一个弑父的小王,是没法见容于世的!”
出乎预料,弃好似是被说服了,很认真地点点头:“说的对,没有为母复仇的理由,我还真不能杀你。”
他用很大的声音道:“那怎么办呢?不能杀你,城又不降。那不如……”
弃抬头对着城上喊道:“子旦,要不咱们做个交易。我把你父亲放了,你们归顺昭王。亳主还由你父亲做,只要你们归还两鼎和器族人,再按时纳贡朝拜。今日这叛乱,我就当没发生过,如何?”
这条件宽厚得让人吃惊。子画瞪着弃,警惕地问:“你到底在想什么?”弃一摊手,表现得很无辜:“我是真的想早点结束这件事。只要你儿子同意了,我立刻就放了你。”
城上的子旦一听要放了子画,还让他继续做亳主,不由脸色一变,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
弃又补上一句:“不信的话,你现在把城门打开,我把亳主大人放了让他自己进去!”
说着,他真的割开了绑着子画的绳子。殷军士兵面面相觑,几个旅长激动地跟妇好比划着不能这样的手势。可妇好一挥手将这些意见压了下去。“听小王的。”她淡定的说。
城下,子画揉着勒出血印的手腕,斜睥着弃问:“你想清楚,放我回去,我也不会降的。你说那些东西,我一个也不答应!”
他不相信弃费了这么大劲,最后这么轻易就放了他。弃哈哈大笑,摇头道:“不给也没关系。你也没多少活头了,经此一役,你就是想再叛乱也无法聚集起足够的力量。等你一死,亳城就剩下子旦一支。四土皆知他是个耽于女色的废物,我不能杀你,可杀他倒是轻松得很。”
子画满面寒霜,上下牙有些打颤。他不想再说,愤然转身向着城门走。
没走两步,弃在他背后大声道:“去,把亳主大人的次子和两个孙儿的尸体抬到城门口。这父子三人真是好样的,啧啧。比子旦强多了。”
三具尸首摆在城门前。红漆栅栏大门后面堵上了一座木制顶门车,在门洞里的火把照耀下,大门内黑漆漆。
子画低下头,地上的三具尸体已经有些发臭了。子朝是他最得意的儿子啊,如今就这么堆在地上,跟死猪死狗一样。子画咬着牙,不弯腰,也不再看那尸体。他挺直腰板,不肯让身后的殷人看到他的身影有丝毫颤动。
他举手拍门,声音平稳威严:“子旦,开门!”
只要大门一开,只要他回到亳城,他就有办法翻盘!子画身子挺得更直,摆好了架势。众人来迎接的时候,他得更加威严不可置疑才行。
可是没有人来迎接。别说没人,连大门都纹丝不动。
“开门!我回来了!”
依旧没有反应。
子画快步走出门洞,对着城上吼道:“子旦,开门!”
商代城墙与后来的不同,横切面呈梯形,底面非常广阔,斜着向上夯筑而成。城墙上面没有掩墙和垛口,人和马车走在上面毫无遮拦。此刻那黄色城墙顶上,一众亳兵的拥簇下,子旦的宽阔身影尤其突出。
听见父亲的喊声,子旦向前走了一步,混身披挂美铜甲胄的他显得精神抖擞。相比之下,城下的子画简直就是个乞丐。
子旦一举手,身后射兵纷纷搭弓上箭。子画大惊,骂道:“子旦,你要做什么?!”
“好大胆子!你是哪里来老乞丐!敢冒充子画大人!”一个打扮华丽的丰满侍女越众而出,对着亳兵大声道:“大家听我说,我是子画大人的侍女,子画大人什么样子我最清楚!这个老头根本就不是子画大人!是殷军找来骗我们开门的。”
城上一片哗然。本来天黑看不清楚,城上亳兵有些离得远的不知状况,如今一听是个骗子,都破口大骂起来。几支冷箭伴着骂声散射下来,支支都奔着子画去。
弃早等着这一招。城上弓弦一响,弃就上前将子画向后拖,一行殷兵举着盾冲过去,护住二人撤到了射程之外。
就听城墙上,子旦慷慨激昂道:“各位都听到了,我一开始就怀疑那人根本不是我父亲。如今我父亲的贴身侍女也证实了,这人根本就是个骗子!”
那侍女一挺傲人的雪峰,冲他飞了个媚眼。子旦咳嗽一声,声音愈发威严:“殷人想骗我们开门,不要上当!杀了骗子!死守亳城!”
“杀杀杀!守守守!”城上群情激愤,亳兵们对着子画破口大骂,什么难听的、牲畜祖宗的都用上了。
可怜子画英雄一辈子,啥时候被这么骂过,他挣开殷兵保护,大步上前要开口说话。可刚走近几步,城墙上忽然丢下一团什么东西,啪一声正中子画脚下,溅了他一腿。
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原来是有人丢了一包屎下来。子画悲愤交加,跳着脚大骂城上:“子旦!小崽子你翅膀硬了!居然敢不认我!小崽子!你要弑父吗?!”
子旦呵呵冷笑:“我父亲已经被殷军杀了,你少在这里满嘴喷粪!”
“亳主大人,莫与他废话,让弟兄们塞他一嘴粪!”一个戍卫长吆喝道:“砸他!”
又是几兜粪扔下来,子画躲闪不及,四面八方都是粪滩子。弃摇摇头,对悄悄跟上来的猪十三道:“亳兵打仗不行,造粪倒是快。”
猪十三一拱手,低声道:“今日攻城也是,他们往城下倾倒污水石块。士兵们怎么都攀爬不上。”
“没关系,爬不上就不爬。再过一会儿,亳城自己会开门投降的。不急。”弃抱着膀子,兴趣昂然地看着前面的人影。那是被气得发狂的子画。
城上那一声“亳主大人”彻底提香了子画,原来子旦已经以亳主自居了。怪不得他不放自己近城,怪不得他要借殷兵之手杀了自己。
子画嘴唇发紫,混身开始打起了摆子,他艰难回过头,逼视着弃:“这……这都是你算计好的吗?!”
弃一摊手,很无辜地道:“我真的想放你回去。可谁知道你儿子不要你呢?早知道我何必做这个人情呢?”
说着,他讥笑道:“不过你也不用伤心,反正你儿孙众多,死一个两个无所谓。如今还剩下子旦,蛮好嘛。前亳主大人,世上已经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了。”
子画抖得更加厉害,双臂都缩在了体侧。渐渐地,颤抖变成了抽搐,子画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混身痉挛口吐白沫。
城上城下都安静了。子旦大叫一声:“看到了吗!这老骗子冒充我父亲遭了天帝惩罚!他是个骗子!”
那侍女也连连帮腔,当初这老混蛋还想活剥自己的皮。哼!活该不得好死!
亳兵们重又怪叫起来:“去死吧!快点死吧!”
殷人沉默着,看着亳主在亳人的辱骂声中渐渐抽得没了意识。
没有人上前帮忙,也没有人伸手施救。就在子画即将咽气的时候,弃走上去俯视着他轻声说:“多谢巫红告诉我,你还有这么个隐疾。如今再没人能救你了,也没人希望你活着。走好,大父。”
他一直看着子画的黑眼球翻进头壳里面,看着子画满嘴白沫渐渐停止了抽搐——他死了。
这么多年的隐忍权谋,终于等到了今天,子画终于死了。可弃一点都不觉得轻松,他仰头长出一口气。忽然双膝下跪,对着亳城恭敬肃拜下去。
猪十三不知小王为何如此,赶紧上前想要搀扶,就听小王喃喃道:“巫红,老混蛋已经死了。你安心吧。”
说罢,弃站起身来大手一挥,厉声道:“亳城子旦,为图谋篡权逼死生父子画!子画乃是先王盘庚之子,雄才大略,为人赤诚!子旦弑父夺城丧尽天良!殷军将士们!为天帝正法!为大邑商清肃叛逆!拿下亳城!”
战鼓咚咚敲响,妇好率领殷军潮水般扑向城门。
第74章 易主
亳城内城墙足有后世的二十米高,夯土版筑结构,内外两侧都呈斜面向上的趋势。只是冲内的墙体依旧是夯土面,而冲外的墙体则铺上了一层河卵石防止敌人顺墙爬入。
那时没有破城槌和登云车,只能纯用人力攀爬城墙。那河卵石见滑不溜丢,士兵无处着力,四面都抓不牢。再加上亳军不停的往下倾倒粪水石块,子妥下午的几次强攻都没能奏效。
所以妇好瞄准的是城门。
她早已看过,亳城内城门比殷地王宫大门略小,也是原木栅栏式双户门。这样的门空隙大间隔多,若要堵结实,除非门后用顶门车堵死。而顶门车,也不过是大一点的木制重墙车而已。
既然是木制的,就有办法破。
妇好治军与他人不同,战鼓不是立在传令车上,而是立在她自己的战车上,全军听鼓声行动。
战鼓闷催,两旅殷兵从人潮中左右分开,各自冲着亳城城墙而去,射兵向城上不停放箭,步兵背负着木盾,再次开始攀爬城墙。远远看过去,庞大的城墙下到处都有人在向上涌动,倒是蛮唬人的。
可也只是唬人而已,仔细看才会发现,这两旅士兵压根就没费劲爬。他们嘴里嘶喊得很大声,有的甚至和城上的亳兵一来一往对骂起来。可其实殷兵们只是做做样子,伸伸胳膊蹬蹬腿啥的。上面一旦有石头滚木丢下来,他们老早就躲开了——妇好只是派他们吸引走子旦的注意力。
事实证明子旦真的被唬住了,大呼小叫地喊增援,一边使劲向下倾倒滚木石块。他在城上来回奔走,叫喊着不许一个殷兵爬上来。亳兵们全都去对付那些张牙舞爪的爬墙殷兵了,乱七八糟的喊声交织在一起,没有亳人注意到殷人的战鼓声又变了。
鼓声变得短促起来,一声声间隔的时间更长。头车上,妇好站在蟒皮铜鼓前不住击鼓,在她的鼓声催动下,一旅殷兵的战车带着步兵犹如蝗虫般奔向城门,到了跟前也不推门,只是由步兵从车上搬下不少东西堆在城门前,堆好了就撤。然后第二辆车也是依样行事。
等这一旅转回头,城门前就已经堆起了高高的柴薪,三个步兵举着火把伸进柴薪堆里引燃。傍晚下了一阵雨,为防万一,妇好还是准备了一些干柴薪。
火焰明亮起来,城上的子旦终于发现了大门被烧。“灭火!灭火!”的声音在城墙上不住回响。亳兵丢下佯装爬墙的那些殷兵,匆忙将城上储备的大水缸在城门上往下泼洒。
水柱歪歪斜斜,三缸倒有两缸是泼洒出去。可就是这样,几缸水下去,城门的火也被泼灭一半。子旦哈哈大笑,高声道:“小王!想拿下亳城,你还不够格!”城上的亳军也哈哈大笑,尽显得意。
这话弃没听到,他与猪十三已经退到了后面,冲城的事全由妇好指挥。火烧城门受挫,这位女师长却不急不躁。极目远眺之后,她手下力度一变,鼓点变成了悠远试探的频率。
三旅殷兵立刻冲向城门,子旦指着妇好的头车狂笑不已:“什么大邑商之凤!什么大邑商第一女师长,不自量力!以卵击石!”
他展开双臂,陶醉地转着圈:“这是亳!成汤所建的亳!这城墙是先王所建!你们这些篡位小人,想攻破天帝庇佑的王城,太可笑了,哈哈哈哈哈……”
笑声嘎然而止,子旦瞪大眼睛看向城内。一支殷军似乎从地上冒出来一样,突然出现在内城。
“这……怎么回事!”
立刻就有人告诉他答案。一个半张脸都被血糊住了的亳城戍卫爬上城墙,哭着道:“亳主大人,西城门失守!殷军……殷军偷袭,攻进来了!”
子旦悚然转身,瞪着墙下的妇好,口中呐呐道:“你?!”
没错,妇好与弃打了个配合。当弃提着子画与城上谈判时,妇好已经让子妥的大军悄悄转向去了西城门。她故意将南门动静闹得很大,引来了亳城大部分戍军。如此一来,子妥的压力陡降,轻松冲入城中。
前面的佯装爬城墙、烧城门都是耍着子旦玩的噱头。如今子妥大军已经攻入城内,眼看着城门缓缓开启,妇好偏头一笑,妩媚又危险:“开始吧。”
战鼓激昂,这才是真正全面进攻的鼓声。殷兵们收起玩闹泼皮的架势,追随着那辆头车直奔城门。
子妥在内呼呵着殷兵打开城门,移走顶门车。笨重的顶门车刚刚挪走,一辆人马皆披战甲的战车便冲了进来,车上一女将稳如磐石,正不停地击鼓催战。
子妥大呼一声:“好师!西城门已拿下!”
“好,封堵北城门。让弃即刻带着那人入主宫城!”
“好师您呢?”
妇好翻身跳下战车,手中一柄铜戈当胸一挺,笑道:“我去替先王教训一位不争气的子孙。”
城墙上已是乱成一团。子旦平时久居宫室,打交道的都是些官吏内臣,他压根不知道该怎么指挥戍卫兵士。全怪那死老头!子旦咬牙切齿,要不是那死老头瞧不上他,死不让他沾兵权,如今怎么会这样!
死了活该!
可是咒骂归咒骂,这些个戍卫都是亳邑各族小康出身,平时就不怎么服管教,子启在的时候还能镇住他们。如今子旦既不会用兵又不会调度,殷兵又内外夹攻,这些个戍卫哪里还愿意为他卖命,乱哄哄的满地乱跑,各个都想逃下城去。
子旦被人群推搡着,连铜胄都挤掉了。他劈手抓过一个戍卫,大骂道:“跑什么跑!回去给我打!”
那戍卫一低头试图逃走,可子旦力气大,他怎么也挣不出来,于是也急了:“殷军都已经进来了!还打什么!降了吧!”
“放屁!你是不是亳城人!你的家园族邑眼看被殷人占了!你居然要降?!”子旦一巴掌抽得那人耳朵直嗡嗡。
“你才在做梦!谁占了亳城都需要我族帮他们治理,殷人也一样!谁做亳主我们都一样活!为什么要我们替你卖命!”那人也气急回骂。
虽然平日里知道这些旧地大族桀骜不好管,子旦没想到这些既得利益者居然是如此的气节全无。他大吼一声,举起那人丢下城墙。那个张牙舞爪的身影在城墙上卡卡撞了几下之后,迅速淹没在城下混战的人群中。
“力气不小啊。”一个调侃的女声灌入子旦耳中。他大喘气抬起头,只见妇好一手执戈,正立在对面笑眯眯地看着他。
子旦大惊,慌不择路地向后退去,一边跑还一边将戍卫往自己身后推。那个与他暗合的丰腴侍女迎上来想拉住他,也被他一把推向妇好。妇好一戈挥过,那侍女惊讶地看着胸前出现一个大大的裂口,接着鲜血如注哀嚎倒地。
亳城戍卫败得很快。这些大族子弟平时只会站岗巡视,偶尔欺负欺负新邑人,真打起仗来哪里会是殷军的对手。子旦采取的防守策略又漏洞百出。
不一会,殷军已全面接管内城,四座城门全部换岗。宫城内的所有羌奴寝官被唤起来点灯集合亳城,偌大宫城处处灯火通明。宫中人人自危,只有一两个年长的羌奴才会嘀咕一声:亳城又要易主了。
南城墙上,妇好与子旦已经交手数招。妇好轻挑娥眉夸赞道:“没想到你还可以,没有子画说的那么不堪。”
“那老家伙懂个屁!他从来都不肯多看我一眼!他眼里只有他的孙子孙女和我弟弟!”子旦咆哮着,手中也乱了分寸:“不给军权,不给封地,我都忍了!可他居然连进攻殷地都不带上我!他压根就没想过要我做继承人!我怎么努力他都看不到!他死了!活该!”
妇好挥戈砍开对方愤怒的戈头,悄然欺身进前用戈柄冲着子旦的下颚一砸,子旦猛的咬断了舌头,疼得撒开铜戈伸手去捂。妇好一脚踹倒,冲着他背后又是一下,子旦滚在地上连连哀嚎,嘴里呜噜呜噜冒着血。
妇好唤来两个殷兵按住他,一伸手,接过属下递来的师长铜钺。那钺铸造得极其精美,双虎为柄,上有妇好二字。她双手持钺,居高临下地看着子旦,冷声道:“父亲不公,不是你弑父夺权的理由!你怎知你父亲不是为了保住你一家性命才留你守城的?!”
子旦挣扎着要抬头,妇好轻声道:“到黄泉去和你父亲道歉吧!”
铜钺劈下,血流如注。妇好命人捡起头颅,转身走下城墙,殷军兵士簇拥着她直奔宫城。
亳城,是该回到昭王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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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接近尾声,再有一章善后细节,主角团队便要奔赴下一个主场作战了。毕竟后母戊的疑团还没有解开,武丁大人是好是坏还是未知。
本来亳邑这一卷只是想做个过渡,没想到一口气拖了这么长。多谢各位读者捧场,这本冷门的殷商小书才有继续下去的动力。
在此多谢清歌妙舞木兰舟、横戈马上行、小啊霜呀、唐马虎、剑啸西风、轻舟寒星、君士坦丁侯爷、猴137……多谢诸位每日不吝惜的微我投推荐票。非常煽情的说一句,这本为爱发电的书若没有你们的支持,绝对撑不到今天。
再次感谢诸位慷慨的读者,多谢你们的支持。
另,明日周六,阿才请假一天。第三卷有许多背景资料需要整理。
周日会更出亳邑的最后一章,下周一,第三卷正式开启!
祝大家周末愉快
第75章 落定
商时凡营宫室,必造大室。大室并不是指一间房子,它也可能是一整座宫殿,相当于议政殿,凡商议决策都在此间进行。
现在,亳城大室灯火通明,羌奴寝官们惊惶地挤在庭中一角,四面都是持弓端戈的殷兵。
殿内,高塌上那座铜案后空空如也。前来参加大市的几十位族长被请进殿来立在西侧,他们都听到了外面的喊杀声,有几个想反抗的都当场被殷兵拿下了。他们毕竟没带人马,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也不敢再豪横,很快都识相地保持了沉默。
一搞清殷人不是冲自己来的,族长们就更放心了。他们在殿西小心地嘀咕着,互相交换着消息。很快,他们就知道了今夜发生了些什么——看上去是殷人要重新接管亳城了。
族长们同情地看向殿东,子画一家只剩下个满脸憔悴的子晶孤零零地站在那。哦,还有一个躺在她脚边,那个包着半个脑袋的子启奄奄一息,时不时痛苦地呻吟一两声。
子晶昂首立着,倔强地不肯低头。
白天还是位高权重的亳城大司工,晚上就成了家破人亡的罪人之女。这巨大的落差却没有击垮她,相反,子晶被带出寝殿时还专门收拾了一下仪容,她戴上镶玉卷冠,十支雕刻精美的玉笈屏样叠开,衬得那张小脸更显倨傲尊贵。
祖父早就说过,做商王族的子孙,要么成王,要么就像子享一样受人施舍惨淡度日。子晶不愿意活成那样,她等着一死。
终于,弃走了进来。猪十三高喊出大邑商小王这名头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呆了。然后就是忙不迭地下跪行礼,族长们互相之间都使着眼色,都试图搞清楚怎么回事:小王不是死了吗?
但弃显然不想解释。他只将子画借大市为名,意欲逼宫篡位的事讲了一遍。
“如今子画业已伏诛,子朝、子昱、子杲也已毙命。”
殿中哗然,各种目光都投向了子晶:权倾一时的亳主子画,子孙一天之间凋敝至此!就只剩下长子这一脉了!子晶已经发觉父亲并不在其中,立刻向着弃端庄一揖。
“小王容禀,既然祖父已亡,那么下一任亳主便该由我父亲担任。至于祖父做下的错事,我父子三人愿举全邑之力加以补偿。从此后唯昭王是瞻,永无二心。”
她说得诚挚感人,似是真心悔过。殿西那些族长们平时没少受她的恩惠,此时纷纷帮腔。
“是了是了,既然首犯已死。那这事就算了吧,谁家还没个磕磕碰碰啊。”
“是啊小王。让子旦做了亳主之后,亲自到殷地去向昭王请罪。都是王族宗亲,给个教训也就是了。”
“对对对。”
附和与建议声不断,弃只是阖目不语,根本就不理这些人。子晶咬着牙,低下头向猪十三行礼:“这位……大人。子晶也算与您有过交往,多年来并不曾对你父女有过亏欠。今日子晶一落至此,还请大人救我一救,向小王求个情。”
她跪了下去。
原本有些尴尬的猪十三被她这一跪吓了一跳,连忙躲开,一面唤了姬亶前去搀扶。子晶执拗地不肯,却被一双大手稳稳托起,她一抬头看见了姬亶那张脸,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怎么?你……你也是奸细??!”
姬亶扶起她,沉默一揖:“多谢大司工多日来的照顾,是亶对不住你。”
子晶的目光从姬亶的脸滑向猪十三,那目光里充满了被欺骗之后的绝望,二人都不忍与她对视。子晶晃了晃身子,干笑一声:“怪不得祖父总说,行善未必有好果,作恶才能断根基!是我引狼入室,养了你们两匹狼!我活该有今日!”
她毅然转向弃:“小王,过往皆不论。如今众族为证,请让我父亲登位,继承亳主!”
族长们纷纷帮腔助力,殿中一时沸沸扬扬,全是劝解赞同声。什么人也杀了,总不能把人的家也抢了吧,小王做事也不能这么不讲礼法,等等等等。这些人都是附近的大族贵胄,哪个都动不得,猪十三只严令殷兵拦在前面,不让他们接触到子晶姐弟两个便可。
身为被声讨的中心,弃倒是坐得很惬意,全不在乎这些人再说啥。众族长一看,更是大着胆子哇哇啦啦个没完。这时,一个殷兵冲入殿中,猪十三赶来听他说了些什么,转身对着弃缓缓点了下头。
子晶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得到了猪十三的示意,弃这才伸个懒腰站起身来。殿中众人都息了声,瞪着这行动诡秘的小王,不知道他要干嘛。
弃走下高塌,漫不经心地道:“子旦死了。他忤逆父亲,导致子画发病身亡。而后拒绝开城,师好已经斩下了子旦的脑袋。”
忤逆父亲、发病身亡。殿中鸦雀无声,子晶脸色惨白——她了解父亲,也知道祖父的隐疾。这种事,这种事父亲是做的出来的!
“我不信!我要与父亲对质!”她咬牙抗辩,不管了,只要父亲能活着就好!保下他才能保下亳邑!
可惜,子晶的最后一丝希望也被一个女人打破了。
妇好大步走入殿中,身后的子妥手捧一个木匣。
殿中人如何与二人见礼,他们说了什么鬼话,子晶全都不知道了。她的双眼盯在那个被捧到她面前的木匣里,一个头颅呲牙咧嘴地塞在里面,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保养得宜的父亲。
可那就是他。子晶跌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木匣。子启还在抽搐呻吟,一点忙也帮不上。西边那些族长们一见这架势便都明白了,这亳邑,子晶是保不住了。
于是再没人伸头说话。这位王妇可不寻常,得罪了她那就等同于灭族。如今她居然莅临亳邑,那子晶就更没戏了。一时,所有族长都朝着妇好趋过去,只剩下子晶一个人抱着木匣,颓然欲泣。
这些墙头草!姬亶暗啐一声去搀子晶,低声道:“大司工,这个时候更不能失了尊严。”
尊严。子晶十指全戳进手心,血痕斑斑。“一夕之间家破人亡,我还要什么尊严。”
此时弃的声音在殿中响了起来。
“昭王体恤,子画叛乱一事,只抓协从,不殃亳人。亳城大司工子晶虽为首犯孙女,但一直恪守司工职责,从未参与此事。赦无罪,尊其父生前所指,令其嫁去东土蓝邑!”
子晶猛的抬起头,眼中怒火翻腾。姬亶赶紧拉住她,急促道:“不要冲动!先活下来!”
她低下头去。弃却还没说完:“亳城大司马子启,叛乱期间登人招兵,意欲不轨!拖下去,什么时候他把跑马场的地犁平了,什么时候放下他!”
立刻就有人上前拖住子启,屠四和骨叔一人攥住一只脚,怒骂道:“小子,你也尝尝当个肉犁的滋味!”
这下子晶绷不住了,哭喊着搂住弟弟不肯松手。她哭得冠歪发散,玉笄都落了一地。姬亶死命抓住她:“大司工,大司工,你救不了他!不要把自己搭进去了!”
子启还是被拖走了,叫得比杀猪还惨。猪十三阴沉沉地补上一句:“让他用脸犁!”
“放心!”
子晶哀叫一声,扑腾着要追,姬亶满头是汗,只能抓着她不停地劝慰。半晌,子晶忽然停住了,返身盯着高塌上的弃,咬牙一字一句地道:“小王,你把我远嫁,又杀了我弟弟。那这亳邑,你是打算自己吞了吗?!还是要焚城灭邑?!”
商时并没有成系统的郡县、分封之类的管理制度,商王的直接势力范围其实只有王都附近。所以,距离王都近一些的内服各邑,商王都划给自己的宗亲、亲信。远一些的外服各邑就自治,平时只用承担些贡纳、军队便好。
但是不管内外服,只要有族邑叛乱,被镇压之后,商王要么便派官员前去接管。要么直接一把火焚掉整个族邑,再将阖族人迁徙到另外一个地方令其重新作邑。子晶这么问,是料定了弃找不到人来接收亳邑。
回答她的是一阵大笑:“子晶,你以后安心在外服东土做人妇,这内服之事就不用再操心了。你以为子画经营良久,所以没人能接手亳邑?你错了。不仅有这个人,而且,他接手亳邑合情合理!”
他一挥手:“请新亳主!”
子享走了进来。
殿中有片刻沉默,然后哄一声炸开了:这不是亳城太飨吗?他为什么能做亳主?
一片质疑声中,只有子晶颓然无语。因为她知道,子享确实有资格。
“子享乃是先王太戊玄孙,世代驻守亳邑。几十年前,子画率军攻城,从子享祖父手中偷走了亳邑。如今子画已死,亳城物归原主!昭王钦命,册子享为新一任亳主!”
这番话铿锵有力,再无人敢置疑。子享在众人的跪拜中走上高塌,默默坐在铜案之后。众人的恭贺声让子享有些不知所措,他求助地看向猪十三,对方昂首挺胸立在他身边,坚定地冲他点了点头。
“我要送你一份大礼。”上午猪十三的话犹在耳畔,没想到,晚上就实现了。子享垂下头,心中暗暗庆幸自己之前接济过猪十三父女,看来以后还是要多行善事,不知什么时候,无心的善举便能救自己一命。
亳城易主之后还有许多事要做。诸位族长得到了子享和弃的保证:三天大市照常举行,他们还可以有额外的好处带走。于是人人欣喜,各自回去安歇。
子晶也被带了下去。原本弃就没打算苛待她,子享又专门交代,还让她呆在自己的寝宫里。等几日嫁妆备齐,便送她嫁去东土。至于她提的那些要求,比如带走十个器族人,还有将那两座乳钉方鼎埋在铜坊祭奠父亲什么的,子享也是一一样答应。
离开大室的时候,子晶的眼睛闪着幽幽的光。她逐个地看着那些占了自己城邑的人,最后对着姬亶莞尔一笑:“周族宗子,多谢。此等大恩,来日必报。”
是夜,宫城灯火通明。内城所有官署长官都被唤醒,一个个到大室去做交接。弃有交待,只要有对子享不满意的,当场诛杀。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一个反对意见都没有。
为保证亳城这些旧族不会在殷军走了以后与子享做对。弃与妇好商议之后,决定让舌留在亳邑协助子享。子享也不亏待他,当即把原先属于子朝的敦地封给了舌。
终于得了封地!还有了亳城大司马的官职,舌当然乐意。妇好拨与他两支旅,嘱咐一定要帮助子享守好亳城。务必使亳城再不能有反心。
至于巫族,毫无意外地被妇好发配去了殷地西边一处小邑。妇好挑选其中的精英前去王宫附近的太学教授巫术,从这之后,书写、推演、天文、典故都不再是巫族专属。大巫朋一个头磕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这场局,巫族终究只是个顺带的牺牲品。
一切安排停当,东方也开始发白,弃终于得了空隙可以合一合眼。他必须要睡一会儿,休整好了还要立刻出发去北土。
这座寝殿早已被子享清了场,殷兵守在大门口和廊下,只留两个亳城侍女在庭中等着伺候。主殿内一人也无,弃精疲力竭,躺在塌上没一会儿就昏昏欲睡,渐渐地打起了鼾。
后墉透进来一丝暧昧不明的微光,一个女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奇怪的是,大门和院中的戍卫都没有拦她。
她走到塌前,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缓缓褪去衣衫,小心地屈一膝跪在塌上,伸手摸向熟睡中的弃。
这一夜,弃梦到了巫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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亳邑最后一章要解决前面挖的坑,所以篇幅有些长了,请各位读者见谅。
好,明天终于要开始第三卷了,北土之战走起来!
另,郑州博物馆里陈列着一只铜卣,那卣上铸的铭文为“舌”,据推测是本地的一位贵族为自己铸的。所以我将舌留在了亳城。毕竟没个帮手的话,子享那性子恐怕是按不住下面那些人。
第1章 出发
是夜,弃一直在做梦。
充斥着整个梦境的人,是巫鸩。在碎冰一般的浮云笼罩下,巫鸩向他走来。弃伸手挽留她,卑微的向她祈求安宁。巫鸩的身子细腻柔软,弃在那温柔中几番沉沦,最后几乎哭出声来。
二人头顶的苍穹薄暮涌动,一轮弯月被缠绵的云朵包裹住,几番沉浮出没,终于露出了皎洁光芒。
月亮绽放光华那一刻,弃突然醒了。他翻身坐起,想要抓住那朵云。可是室内一个人都没有,除了他自己。天空中没有月亮,也没有云,有的只是一轮炎炎骄阳。
后墉里透进来白花花的阳光,把梦境里最后一丝旖旎也冲散了。弃低头扫了一眼身上,立刻蹦了起来:“来人!来人!”
一个侍女慌慌张张地冲进来,一看见弃的样子赶紧低下头,红着脸道:“小王……可是要更衣……”
“更什么更!”弃也意识到不妥,急忙弯腰捡起衣服胡乱往身上套:“昨晚上谁进来过?我怎么光着了?”
侍女脸上的表情很丰富,想笑和莫名其妙混在一起,只摇头开不了口。本来么,哪个王子贵胄没个怪趣味,小王睡迷糊自个褪光衣服,这叫底下伺候的人怎么说?
好在解围的人来了。妇纹带着另外一个侍女端着盘匜水器进来了,一见弃这样子,妇纹便抿嘴笑了。她上前帮弃整理衣服,一面嗔怪道:“夫君,自己起晚了还要怪人家丫头么?你安寝前说不许人进来,谁敢进来啊。一夜都在外头等着呢,”
一双柔荑轻抚在弃胸前,这触感与梦中全不一样。他叹了口气,摇头嘟囔道:“是睡糊涂了。”
衣服很快换好了,妇纹不动声色地收走了榻上那件脏了的内裳。弃坐下来,两个侍女一个捧盘,一个执匜,为他倒水盥洗。弃见那铜匜中流出不是清水,却是黍汤,便叹了一句:“两世为人呐。”
这些年流亡在外,整日东躲西藏,盥漱都是随便找个河沟水边一扑腾就拉倒。如今再回到玉奴铜婢伺候的位置,弃却不知为何有些怅然。
“夫君受苦了,这些年怕是正经也没好好修饰过。今日让纹儿来为你装扮一翻,以前,夫君最喜欢纹儿为你梳的发辫了。”
多年分隔,弃早已不再是王宫中讲究仪表的翩翩少年,他已经知道很些东西远比这些表面功夫重要。但此刻妇纹一派天真模样,弃不忍抚她好意,只得闭眼坐了任她施展。
“昨夜太乱,没有顾得上你。你……在哪里安寝的?”
“夫君真是的,纹儿整夜都在这西侧殿。”
弃一把抓住了她拿着玉梳的手,说话都有些结巴了:“那那那……”
妇纹一歪头,娇嗔道:“可是昨夜纹儿一早便睡熟了,夫君几时回来的、几时安寝的,纹儿统统都不知道。一醒过来啊,便已经日上三竿了。这不赶快过来伺候小王了。”
弃松开了她,咳嗽一声掩饰过去:“那,昨夜没人进来?”
“没有啊。没听到戍卫回报。哎,好了,夫君对着水荐看看,好一个大邑商小王呢。”
水面上恍惚一个影子,冠带高耸,须发整齐。弃低头看看身上的锦绣衣衫,自嘲道:“羌奴变小王……”
巫鸩的话忽然贯入脑海:“我让你做我的羌奴,永不卖你,永不丢弃。”话语犹在,佳人却无处可寻了。弃一甩头,大步走了出去。她是妹妹,不是爱人。昨夜只是梦,这种污垢之事以后绝不能再想了。
时值大食,亳邑内外城的人们早已起床忙碌了许久。
一天一夜的变故之后,亳城人已经知道亳主易位,城中格局大变。但是这些毕竟是大族贵胄的事,底层小族依然该干嘛干嘛。大市照旧开启,参市的人们来来往往,趁机囤够一年的嚼裹比谁当城主更重要。
内城那些中级官员也没有什么变化,亳城依旧有条不紊地运行着。子享一上午都在听官员们交割汇报,直到大食前夕,才跳起来要亲下庖厨为小王和妇好、子妥烹饪宴飨。
做了大司马的舌已然把自己当成了子享的亲信,他哪能看着亳主丢下正事不干,自己下庖厨?于是连番苦劝,终于把子享给拖回了大室。
胖子一脸不高兴地闷坐着,舌陪着小心跟他解释,说妇好大人的意思是大食毕立刻就要出发去北土。这之前还有器族的问题需要解决,这些事哪个都比做饭重要啊亳主大人。
对了,器族。子享的胖脸立刻皱了起来,亳城千头万绪,其中器族是个大麻烦。
当初这百十来名器族人是子画逼宫时硬要来的,如今子画已死,按道理应该放他们回去。但是子享也知道,亳城能有今天的繁荣,就是因为打破了铜器只从王都出的垄断,如今亳城的手工业如火如荼,四土四方都要往亳地来采买器物。
若是放走了器族人,那亳城衰退是必然的。子享犯起了难。
不止他自己在为器族犯愁。与此同时,弃和姬亶已经到了北铜坊。
所有器族人都跪在地上,前排的老人们老泪纵横,与后面年轻人的不以为然成了鲜明对比。老人们纷纷呼号感叹天帝庇佑,终于可以返回故土了。年轻人不敢多话,但嗡嗡的嘟囔声还是汇聚成了一些不同的意见。
弃皱了皱眉头,对姬亶道:“你当初说他们许多人不想回归殷地,我还不信。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姬亶示意弃借一步说话。二人走得稍远一些,姬亶郑重一揖道:“亶有一句冒犯之语,还望小王容禀。”
“说。”
“当初小王还是弃,您考虑的是如何替器族伸冤解困。如今弃成了小王,您考虑的就成了如何控制铸术,维持王都的地位。若按前者,您现在应该放了这些人,任凭他们去往何处都不干涉。毕竟器族被商王控制得太劳,即使回去殷地,也是终生不得外出。”
“宗子,你最好小心斟酌,你说的商王,可都是我的历代祖先。”
“是。亶的意思是,您且看巫族,巫术被他们把持上千年,结果又如何?终有一日是要广而告之,天下共享的。铸术也是一样。不论大王对器族控制得有多严格,人能囚禁,但术法是无法囚禁的。”
这个少年的格局未免太大了。弃眯起眼睛,不动声色道:“你是要替器族求情,让我放了他们?”
姬亶目光炯炯:“小王是担心他族掌握铸术之后,大造干戈起兵反商,其实不然。因为天下铜锡矿产都在大王手中,小族小邑根本寻不到矿,也没有能力开采铜锡。有铸术,没铜,也一样对大邑商构不成威胁。”
这倒确实,天下铜锡矿产都标注在九鼎之上。没有图辇,寻到铜矿困难重重,即使能发现,也少有族邑出得起动辄千人前去采矿挖掘的。
但这些,不该从一个小族宗子嘴里说出来。少年便如此,以后的周族难保会在他引领下兴盛成什么样子。
杀意升起,弃笑了,一只手按住姬亶的肩膀。少年宗子感觉到小王的大手越来越使劲,但又不知为何,只低头默默忍着,一声不吭。
弃松了手,转身道:“也许有一天,铸术不再是我一族之物,会成为天下人共持的技艺术法。但这一天不能由我开启。”
姬亶失望地耷拉下脑袋,不料弃又补上一句:“但是你可以贿赂我。之前你曾说,若你派人去殷地示警成功,便要大邑商封你父亲为西伯。你若放弃这个要求,我便可以考虑放过这些人。”
邠侯只是管控邠地,西伯却是整个西土的邦长首领。放弃这封赏,等于是放弃对整个西土数百族邑的控制权。可姬亶只是沉吟片刻,便立刻跪拜下去:“周族自愿放弃西伯封号。但请小王,放过铸术,放过持术之人。”
“我记得你还未满二十。”
“是。”姬亶不知道小王怎么突然提年龄。
弃垂目看他,笑道:“送信与邠侯,告诉他,我暂时借他儿子一用。我要你跟在我身边充作帮手,三年后回归邠邑。”
大邑商小王向边陲小族要个人当自己的戍卫,这可是无上荣宠。只是姬亶一脸迷茫,自己提了如此胆大包天的建议,居然还有幸做小王的戍卫?小王在想什么?
见姬亶脸上终于露出了和年龄匹配的表情,弃心情大好,笑着拉起他来。这小子太过聪慧,放他远走可能未来对大邑商是个祸患,不如留在身边历练,行则为我用,不行,随时可杀。
此时的二人都不知道,后世有一天,姬亶的子孙将再次获得西伯的称号。而那时,大邑商颓势已现,一切都晚了。
只是如今,弃发现自己已渐渐回复到小王这个身份中了。巫鸩走了,说好的浪迹四土也没了其他可能,弃只能顺着父亲的意思走下去,继续做他的小王。
大食毕,殷军两师集结出城。弃最终给亳邑留下了十名不愿离开的年轻器族人,但那四鼎是必须带回殷地的。子享喜出望外,一叠声答应了,带着亳城百官连连叩谢。
知道弃与亳城人还有些话讲,妇好与子妥先行离去,约好在渡口会和。弃带着妇纹缓步出城,骨叔、骨婶、屠四直送到城门便站住了,再不向前。
猪十三拉住屠四,似是想最后劝说与自己同行。子享与弃约好,等他从北土归来,一定亲自持鼎为他烹饪一桌上等宴席。
只有舌表现怪异,他最后一个上前,低声对弃道:“小王容禀,有些事,舌必须跟您提一下。”
弃点点头。舌再趋近一步,公鸭嗓子压得更低:“事关大宰。”
“自从您三月在西土出现,大宰便密令于我,命我务必带回您的人头。属下曾斗胆问过大宰,昭王是否知道此事,可大宰并未回答。如今您已归位,大宰与昭王日后必定因此事有罅隙,到那时请小王万万留意大宰。”
除了母亲之死,宰父对自己痛下杀手也是弃心中一团解不开的疑云。只不过舌在临别才提起此事,就显得特意滑头了——他就是心急把自己摘干净而已。
弃冷笑一声,没有理睬舌。夫妻二人作别亳邑,带着猪十三和姬亶统领的一旅殷兵上车离去。
北土,到了北土见了父亲,一切都能疑团解开。
第2章 战况
少年人遇到不公的待遇或者疑问,通常都会执拗解开,求出一个确定答案才觉得惬意。可中年人经历了风雨摧残,早已知道不是所有问题都会有答案的。有些时候,对策比答案更实用。
何况有些问题的答案太过残忍,若不装傻糊弄过去只会让自己不好过。
就像大宰追杀自己这事,弃就打算装傻。
大宰的职责是治理大邑,这本就是件盘根错节的繁琐事。大邑商邦畿千里,可除了昭王之外,任何人都不过是这大邑中的一小部分。弃了解大宰,如果自己真的影响到了大邑安稳,大宰会毫不犹豫地放弃自己。
更何况父亲也离不开大宰。即使宰父追杀自己是为了私人恩怨,父亲也不会责怪他。因为目前昭王需要这么一个与自己政见契合,又能高效辅助的人来经营大邑商。
但也只是暂时而已。弃无声地笑了,若是自己做了大王,那就不好说了,比如他觉得周族姬亶这小子就不错。
所以他没有把舌的话放在心上。眼前最重要的还是大邑商在北土的这场战争。
从亳邑往北土去路途遥远,大军星夜兼程也需得七个昼夜才能到达。妇好要调度两师,忙得走不开。子妥便担任起了为兄长讲解背景资料的任务。
只是子妥毕竟少年心性,又是多年不见兄长,经常说着说着就跑题,总会从北土之战跳线到弃这些年的经历上去。这么一来,弃驾驶的辆带篷战车上热闹非凡,子妥与妇纹分列左右叽叽喳喳。人奔马腾的泱泱大军中,只有这辆车上的氛围最轻松。
据子妥描述,这场仗的开始是去年二月。是月,北土的下匕突然叛乱,匕侯宣布脱离大邑商,不再对昭王纳贡称臣。
下匕位于北土西部,是大邑商在北土的一处岗哨方国。它的位置稍稍靠西,在太行山余脉边上,它一旦叛乱,便会给北土之外那些敌对部族打开通往大邑商的一道小门。
“父亲立刻派了师长望乘前去镇压。可是大军还未赶到,我们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鬼方、土方从下匕打开的门缝里钻进来了。”
子妥记忆力超群,将此间大事一一道明。
“鬼方、土方。”弃双眉紧蹙,这俩方国一直是大邑商的心腹大患。与他们相比,西土的薰育部只能算是一些散兵游勇,这俩方国可是大规模集团军。
有商一代,方、国二字的差别只在势力范围的大小上。族、邑、国、方,大小依次递增,只不过后三者都不是由纯粹的一支族裔构成,而是由多支族裔联合组成的一个联盟形政体。
这里面最可怕的就是土方和鬼方。土方是由于体量庞大,它的人数和势力范围都非常惊人,常年活跃在大邑商北土之外。而鬼方的可怕则属于另一个范畴。
“我记得鬼方好像有宗主。”妇纹突然插了一句。弃和子妥都笑了,弃点点头,心里却愈发沉重,连纹儿都知道鬼方的情形。可见这鬼方给大邑商带来的阴影有多大。
土方顶多是人多马壮,一打急了就会各自为战。而鬼方则是一支由宗主操控的部落联盟,而且鬼方之下一共九族,全部是由同一先祖繁衍而来,九族之间都有血缘亲属。一旦共同对外,便互为依仗,极其团结。
而且他们还有宗主。
“如今的宗主是鬼方易,狡猾蛮缠。出身赤鬼部。”
赤鬼部是鬼方九族中最大的一支,也是宗主部。历代宗主都是从赤鬼部推举出来的,弃五年前坠崖时,鬼方的宗主还不是这个叫易的人。弃想了想,决定把此人的底细先放在一边。
“看起来这一次,土方和鬼方是早有预谋的。而且还伸手到大邑商内服,联合了子画。大概三方说好,土、鬼两方在北土闹事,子画直逼殷地篡位。只是子画生性多疑,一直拖了一年,见大邑商确实陷入苦战自顾不暇,这才出兵。”
“子画就是一老傻子。真以为我们会放着他不管么?”子妥嗤之以鼻,可马上又皱起小脸:“说回去年。年初土、鬼二方一起出兵,北土四面受敌,我们在北土的甸服国还能抵御一二,那些本土方国就不行了,大多数遭了抢掠之后都倒向土方。”
甸服国是商王将外服的土地册封给近臣所建的方国,一般都由强悍的武将担任。往往是两三个本土方国之间,夹杂着一个甸服国,就是为了对这些方国进行监视威慑。
可是这些本土方国也要活命的,土方和鬼方分散行动,对他们反复侵扰,昭王和殷军疲于奔命,管得了东就管不了西。没有办法,这些方国只有投降土方,纷纷叛离大邑商求个自保。去年,北土一度近乎沦陷。
“但是父亲很快就调整了作战计划。先暂舍鬼方,专攻土方,以下匕为主战场追伐土方。终于,去年十二月,土方被击溃,向西远遁。”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目光中都是钦佩。那样艰险的局势下,父亲还能冷静取舍,逐一突破,这样的心智谋略怎能不让做儿女的骄傲。
但是弃心中却还盘旋着另外一个念头:这样的雄才大略的父亲,真能做出杀妻逼子的事吗?
他使劲甩一下头,把这个疑问暂时甩出去。这件事早晚要解决,但不是现在。
“所以,我们如今只要拿下鬼方便可安定北土了?”
子妥点头又摇头:“对,但是鬼方真的难缠。今年直到六月还只是互相攻伐,一进入七月,不知怎的,鬼方易疯了一般全线开战。我军兵力损耗严重,父亲不得不从各方国紧急征调兵力支援。就连支援你的这两师,也是好娘临时征召的。”
“那父亲如今在哪里?”
“应该在下匕,昨日听回报说,这两日父亲还要祭天登兵。”
“好娘来支援亳邑,谁在北土协助父亲?”
“雀侯、望乘、师般。”
师般?弃有些错愕。雀侯和望乘都是正值壮年的百战名将,可是师般……
“他老人家身体顶得住吗?”
师般私名叫甘般,最早是侍奉先王小乙的,后来带着八岁的昭王出外游历,一直追随昭王直到他登基亲政。如今师般得有六十四岁了,这样疲劳作战,他顶得住吗?
子妥一摊手:“那也没办法,能打的师长没人了啊。本来还有好娘,可是去年好娘有孕,父亲不许她上战场……”
“啊?好娘有喜啊?是王弟还是王妹?”半晌没说话的妇纹兴奋了,她特别喜欢孩子。
不料这问题却让子妥肩膀一塌,轻轻拉了她一把:“王嫂,您可千万别问好娘这个……那一胎不毓……”
不毓的意思就是滑胎。妇纹捂住嘴巴,向大军前方寻找妇好的大旗。烟尘滚滚看不清楚,妇纹悻悻低下头:“好,我知道了。可是怎么会呢?”
“父亲也很伤心。原本是让好娘回宫休养的,不料回去没住两天,就出事了。好娘伤心之下,搬出王宫回自己封地调养了好久。”
妇纹还懵懵懂懂,弃却立刻明白了子妥的暗示:在王宫里出的事。
如今王宫里谁主持内寝诸事的?妇葵和寝渔。
又是这俩人,弃咬了咬牙,腮帮上的肉蠕动几下。这俩人自后母戊死后便开始把持王宫诸事,当年的事他们参与了多少还不好说,如今可真是越来越嚣张了!
“父亲没说什么么?”昭王难道就不管这俩人?
子妥摇头:“只安慰了好娘,然后给了载弟弟一处封地。”
弃无言,父亲精于制衡,可他自己也被多方制衡着,根本不能随心所欲。这样又有什么意思?连所爱之人都保不住!
他想起了巫鸩,暗自嗤笑道,自己不是也一样么?
至于妇好所生的子载,弃还有印象,当时自己被流放时,子载还跪着求父亲开恩。
“子载今年十六岁了?”
子妥一个白眼翻上天:“十七了!你跑出去这么多年,连自家人都认不全了啊?!等回了王宫,你是不是连自己的寝宫都找不到了?”
王宫。弃沉默了,他还是抵触那个地方。
见势头不对,妇纹连忙打圆场:“如今他回来得先帮父亲分担些重任,不把北土的事解决了,他哪回得了王宫。”
“也是,毕竟小王回归。典册得重新编纂,也得重新祭告天帝才行。”
不知不觉,日头已经开始西沉,妇好命令全军扎营休息。子妥自去忙碌,弃站在溪边考虑良久,最后让猪十三唤来了姬亶。
北土势必会有恶战,自己一时也回不去王宫。但弃始终担心着一个人,他无法让妇好或者子妥伸手帮忙,毕竟后寝已经被妇葵和寝渔把持得滴水不漏。除了昭王,谁也动不了。
姬亶来了,弃低声道:“我记得,你妹妹姬芝在宫中是吗?”
“是。蒙昭王荣宠,她如今被尊为妇周。”
“好,我会请求一项恩赐给她,表彰她在这次亳邑之事中的预警。你再写一封书信过去,让她帮我照顾一个人。”
姬亶立刻心领神会:“明白了,是幽吗?”
“对,我怕寝渔失了子画这个背后的主子,情急之下会对幽不利。”
打发走了姬亶,弃看着西边天际朱红的余晖出神。数千人的营地沸沸扬扬,把他包围在当中。弃叹了口气,身为万人之上其实一点不自由。想保护的人,一个都够不到。
但愿自己在后宫中扶植妇周这一招能引走妇葵和寝渔的注意力。
抛开后宫,弃开始计算路程。这样下去,很快便能到达下匕了,不知那边如今是什么情形。千头万绪,也只有先解决了鬼方再说吧。
过不了多久,弃就会发现他想得太简单了。鬼方,没有那么容易被解决掉。
第3章 偶遇
出了内服一入北境,城邑渐少炊烟寥寥,但见天地广阔,风也浩荡起来。
大军已经走了五天,每隔一日才有前线和殷地的回报交替传来。这一日,弃看完战报上的署日才惊觉已经进入八月了。
酷暑蔓延,太阳晒得整个大地都发了灰白。热辣辣的阳光落在树叶上、牛马背上、人身上,到处都是滋滋发了焦的声音。这支驰援北土的殷军顶着烈日艰难跋涉,越走越慢。
这天出奇的热,还不到大食就已经开始有步兵中暑倒下了。车兵也好不到哪里去,战马拖着沉重的战车呻吟着挪动步子,车上的人也如同在热鬲中挨蒸一样难受。
人还可以忍,马匹如果中暑就不好办了。可这里离补给军需的驿站还有距离,弃传来图辇查看,见前方不远标有一处无名小邑,便令全军到该处暂歇,挨到气温稍缓一些再走。
这邑子很小,就在一处密林边上框出一片圆形营地来,一支半耕半牧的小族带着牲畜族人住在这里。整个邑子除了族长家的房子修在地上,其余全都是一根杆子顶起个圆形茅草顶的半地穴住宅。
族长是个满脸皱纹的老人,又黑又瘦。猛然见这么多殷人围在邑子附近,老人还以为商王发兵来灭族了,吓得噗通跪倒,一面磕头一面嚎啕着哀求。族中妇孺挤在一起,满眼都是惊惶。
“大王!大王!饶命吧!去年,去年确实没有捕到灵龟,今年一定缴上!”
大邑商内外服各族向商王缴纳的东西并不一样。此地已经属于外服,商王鞭长莫及,只象征性地要求他们每年缴纳一些龟甲、牛肩胛骨之类充做占卜之用而已。这支小族想必去年没缴龟甲,一见大军逼近,以为是商王发怒了。
姬亶得了弃的指示,上前扶起老人。老族长哭得皱纹综合交错,连眼睛都看不到了,只在该是眼睛的地方汪着一片泪水。
“长者莫急,你们这邑子人数不过百人,怎么会让你们缴龟甲呢?你们的领主是谁?”
弃觉得很奇怪,灵龟本来就不好寻觅,大个儿的更是少见。朝堂一般都是会让实力雄厚的领主侯伯缴纳,像这样的小族,朝堂压根就看不上。
当然,也有的侯伯不想从自己手里出,把贡纳分摊到底下小族小邑里去让他们凑齐。只不过这么干的侯伯一般都是些声名狼藉的货色,内外服满把抓也没几个。
没想到老族长说的这位,却让弃非常惊讶。
“是——甘般大人。”
众人面面相觑。甘般,前任大宰,大邑商中流砥柱一样的人物。不客气地说,昭王就是被他带大的。原来此地属于甘般的封邑,之前倒是没有发觉。
弃当然没法和这位元老计较。况且人家现在还在前线帮父亲抵御外敌,自己更不可能因为一个龟甲替这小邑出头。他安慰老者:“放心,我们不是为这事来的……”
不料老人一听,噗通一声又跪下了,一双枯树皮一样的手抱住弃的脚,大哭哀求道:“不是为灵龟,那就一定是为了登人。您开开恩呐……我这族里实在没人可出了,您看看,全族都在这里了只剩下老的和小的……男人们,都被登入伍了!”
弃这才发现那些惊恐万状的族人全是些老幼妇孺,青壮男人一个也看不见。
北土吃紧,父亲不得已频繁登人入伍,只是没想到连这么个小邑子也会收到影响。弃回头看着躲入林间树下纳凉的殷军兵士,不知这里面有多少人也是这样被从家园中硬拉走的?
老人还在哭:“大人啊,舍小族救大邑这话说的好听。大邑安危至上,可难道我们小族就该死吗?救大邑一定要牺牲小族吗?要是天下小族都没了,还拿什么组成大邑?”
这话简直等同叛乱,在场所有人脸色都变了。猪十三连声喝止,姬亶急忙向弃求情:“小王,他老糊涂了……”
弃挥手止住他,示意扶老人起来。老族长一副豁出去了的样子,老母鸡一样扎着膀子试图挡住身后的族人们。未料弃温和一笑,说:“我还未说话,您就说了这么多。其实我们只是路过,天气太热,人马疲惫,在您这里讨点水草,休息半日而已。”
原来这大军只是来歇个脚。
老族长并族人们登时松了口气,纷纷欢笑起来。只有一个姑娘小小声嘟囔道:“今天歇了明个歇,怎么老有人歇……”
后面的话就被两个大婶堵住嘴巴捂回去了。好在弃同老族长走去屋子给妇好准备席塌,并未听到。只有姬亶盯着那姑娘看了许久。
老族长的屋子被临时避给了妇好休整。妇好身体有恙,这其实是妇纹偷偷告诉弃的。她这几日在妇好身边待着,发现这位王妇的脸色一直不好,时常按着小腹蹙眉忍耐。
但每当妇纹问起来,妇好也总是笑而不谈。今日酷暑,妇好的脸色更加灰白,摇晃着几乎支撑不下去。妇纹便急忙来找弃,想让好娘休息一下。
屋子里清了场,妇纹端来粗酒和清水。妇好满脸疲惫,只擦了擦脸便想解开甲胄喘口气。妇纹帮她解下联缀铜片的皮甲,收好了刚要走,忽然咦了一声,放下皮甲来扶妇好。
“好娘,您………是到月事了吗?”
妇好在出血。
她回头看一眼裙子,叹口气:“上一次落下的毛病。也不多,流一点儿就没了。纹儿,去再给我找条裙子来。还有,问问看她们这里有没有草木灰。”
那时女人月事来了只能用布带子裹上草木灰垫着。妇纹双目微红,原地打了个转,回头栖到妇好身边劝道:“好娘,您身子都没有恢复,这么贸然上战场哪里吃得消。不如送您回去,让小王带军到前线增援?”
妇好抬手抚了下她的发髻,笑着安慰道:“那你是跟我回去呢?还是陪着子弓呢?”
“我陪着夫君……”
“对呀,你担心自己的夫君。我又何尝不是呢?战况不容乐观,昭王已经许久没有拨冗回殷休息了。他年纪大了,不比年轻人。我这点事不算什么,小鸩临走前给我交代了一些草药,我注意点服用也就是了。”
妇好心悬昭王,总恨不得日夜兼程,一刻不歇飞到下匕去。这一次是实在腹痛得厉害,这才不得已停下来歇息。
昭王与妇好二人伉俪情深,妇纹身为儿媳自然不好多说。只是刚才妇好提到的那个人让妇纹又有些诧异:“小鸩?是巫鸩吗?好娘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察觉到妇纹的意图,妇好笑着一推她:“不知道,不清楚。快去帮我寻东西吧。”
没问出来,妇纹撅着嘴出来了。她已经隐约知道了巫鸩的身份,也看到这些日子弃的魂不守舍。虽然弃从不提起巫鸩,可妇纹知道,他心中永远为她缺着一块,不管她到底是爱人还是妹妹。
妇纹想找到她,哪怕为了能再次看见弃的笑容也好。既然妇好有可能知道巫鸩的去处,那……妇纹喜滋滋地想,总有一天能问出来的!
她找到几个妇人寻觅东西,妇人们不敢怠慢,连声请她稍等,一个妇人飞奔着往自家地穴里去取。她刚刚从土台阶下去,旁边一个地穴里就钻出了两个人,姬亶拉着刚才嘟囔的那小姑娘出来了。
那姑娘看上去顶多十几岁,野性未脱。被姬亶强行拽这几步正在恼怒,张嘴一口咬在他手腕上。姬亶哎呦一声甩开她,吸着气跳脚道:“你是狗吗?!我就问你那话什么意思!居然咬人!”
“你问我就要答啊?你跑到我家里来,我同意了吗?!还大邑出身,一点规矩体面都不讲!还不如我这小族的野丫头!”
她得意洋洋,一双不大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说话时候一条大辫子在脑后摇来摆去,看上去倒是蛮像一条矫健的烈犬。
姬亶决定不跟她计较,直奔主题:“之前还有谁来过你们族里歇脚?人多吗?知道是哪里来的吗?”
得到的答案是一个鬼脸。姬亶脸色一沉,威胁道:“行,你若是不说,我就去回报小王。看见外面那些大军了吧?小王一声令下,他们立刻就能踏平你们这小邑!”
“别别别……”这丫头被唬住了,蔫头耷脑地低头搓起了手:“我说……就昨天,有许多人经过,也是来要水喝……”
片刻后,姬亶飞奔进林中寻找弃。
弃刚知道了妇好的病情,正在思忖如何安置。忽见姬亶风风火火跑过来,到了跟前也来不及行礼,急切道:“小王,昨天刚有一支骑马的部族经过此地!我怀疑,若不是去增援鬼方的!便是……便是鬼方的人!”
骑马的部族!大邑商内外服行军打仗都是步兵搭配战车,能骑马作战的都是敌对的游牧部落。比如土方、鬼方和马羌诸部。
难道鬼方已经有部族突入大邑商,打到了这里?
弃霍然起身,与此同时,林外一声凄厉的喊叫传了进来:“东南方!有敌军!!”
第4章 故人
“西南方发现敌军!约百人众,无战车,均披发赤膊骑马代步。”斥候飞奔回报。
难道鬼方真的已经侵入外服了?
如果是那样,这两师就不能再往前走了,必须留在这肃清敌人。
一息之间,弃已经转了数个念头。他疾令吹起犀角号,两师循声变阵。
敌人只有百余人,不值当惊扰妇好。弃命子妥带一师护住小邑,又严令邑人们不得出声喧哗。猪十三接手妇好的师团,将五旅依次向前稍进,只让姬亶带领一行人向西南方行进,探清虚实。
午后烈日当空,殷军以小邑为中心摆开防御阵型。众人都不知敌人会从哪里来,一时间除了蝉鸣和马的喷鼻声,听不到一点人声。
忽然,西南方爆发一片呼喊。弃与猪十三立在战车上极目远眺,只见姬亶的五辆战车正与数十名骑士缠斗,此处地势平坦,战车回圜折冲余地颇大,骑兵的灵巧占不了什么便宜。他们几次试图逼近,均被车上的射手逼退。
一波试探之后,骑兵放弃了围攻战车,转而冲向跟在车旁的步兵。这些步兵大多是新登入伍的,在家养马也都是为了拉车,哪里见过骑在马上打仗的!很快,七十几人的步兵居然被数十名骑兵冲得七零八落,完全组织不起攻势。
猪十三正要命人增援,却被弃拦住了。
“不行,我军大部分人没见过骑兵。惊惧之下人人自危,若不能快速稳住军心,再上去多少人都没用。”
“主上的意思是?”
弃利落跳下车来:“我去。”
“您……”
“我在羌方呆了五年。”弃言简意赅。
早有人解下一匹良马,弃揪住缰绳翻身越上,接过一把递来的戈掂量一下,皱眉丢了回去:“在马上不趁手,拿支矛来。”
他怎样做准备且不提,另一边,姬亶已经和那群骑士缠斗得满头冒火。
游牧民族作战全凭个人武力,不像农耕民族那样讲究阵型、集体。他们全无荣辱感,一击得手就开抢,什么铜胄、弓戈、甚至衣衫见什么抢什么。几个动作慢的步兵被压在地上剥了个干净,赤条条地在太阳底下哇哇大叫。
这也太丢人了!姬亶恼得直爆粗口。偏战车又不比马匹灵活,转弯都得半晌。他护得了这个,护不了那个,步兵们不是被冲散撵开就是被提起来剥抢。战车们纵使再拼命回旋也护不住所有步兵,这场小仗虽说没输,可也实在难看。
一个骑士剥了几名步兵之后,喜滋滋拍着抢来的箭菔跟同伴们喊道:“哎哎,这些殷人可真富裕啊,你看看这箭镞都是铜的!比咱那骨镞可强多了。”
“那可不么,你看我,这铜胄多漂亮!”另一个大汉头上顶着个抢来的铜胄,赤着上半身坐在马上炫耀,那模样怎么看怎么奇怪。
“再抢点不?”
那大汉伸头看了看殷军方向,缩了缩脖子:“人太多,算了。”
“那就走!”
“走喽!”
一阵呼哨声响起,抢够了的骑士们丢下殷军就要扯呼撤走。姬亶大吼着带领战车冲上去:“站住!你们是鬼方哪一支!”
回答他的是一阵嬉笑声。戴铜胄的大汉怪模怪样地学着他的腔调:“我是你祖宗!”
众人哄然大笑,笑声飘荡在空中,还未传远便嘎然而止。一骑单骑从殷军方向疾驰而来,巨石入水一般砸进撤退的骑士中。嘲笑姬亶的大汉来不及躲闪,被来人一矛挑落马下,抢来的铜胄也掉了,在地上滴溜溜乱滚。
“祖宗的!谁啊?!”大汉挣扎着爬起来,破口大骂。
巨大的阴影从头顶罩下来,大汉仰起脸,正与马上的人看了个对脸。
弃坐在马上冷笑着睥他:“你祖宗!”
然后回手一扽,矛柄直接抽上大汉的腮帮。
其他的骑士也停了下来,不是因为要救同伴。而是因为弃带来了二十辆战车拦住了他们。
骑士们不以为然,各自纵马欲强行突破。不料这些战车全不似刚才那些笨拙,他们商量好了似的并排相连,形成一个大大的包围圈将他们圈在当中。若强突,车上射手便放箭威胁,骑士们只得往一起聚拢退去。
弃纵马略退,待这“包围圈”将所有骑士罩住之后一声令下。车上射手立时放箭,一支又一支,不间断的羽箭直向圈内那些人马身上招呼。
这哪顶得住?不一会儿,马嘶人叫声冲破天际,很快就没几个站着的人了。
刚才还嚣张不已的骑士们这么轻易就被小王解决了,殷军阵营爆发出一阵喝彩声。猪十三松了口气,忍不住也喝了一声好。
差不多了,弃喝止众射手,令姬亶拖个还能说话的出来。姬亶转了一圈,拖了个背后中箭,还在抽搐的汉子出来。
“你们是鬼方哪一支的?什么时候来的?一共来了多少人?”
那汉子斜睥着弃,一咧嘴,血沫突突直涌,说话唔噜噜听不清。姬亶一拽他,这汉子嗓子里咔咔两声,俩眼一翻歪下去,竟是死了。
再找,人堆里就没活的了。殷兵们痛恨同袍被侮辱,都下了死手。弃皱了皱眉,叫来报信的斥候问道:“你可看清了是数百人?”
“是!小的看到足有数百人在西南方扎营,这些只是探路的。”
弃略忖了一会儿,跳下马在这尸首上翻捡起来。姬亶不明所以,问道:“小王是要找什么?亶替你找。”
“看看他们身上有什么物件,能不能找到是哪个族的。”
这时,猪十三赶了上来,冲弃一揖:“小王,要不要趁胜出击,拿下残余敌军?”他觉得用这样的围攻战术,解决对方不是问题。
不料弃拒绝了:“不行。太冒险。刚才敌人骑兵只有十几人,我用二十辆战车才能围剿他们。若是此时对方来几百人,那这办法就不管用了。”
猪十三悚然,殷军这两师一共也没有百辆战车,数量就不占优势。再加上没经过训练,战场上敌人一多,很难互相配合形成有效的包围圈。弃苦笑道:“我大概明白为什么北土之战会持续这么久了——车兵对骑兵,优势太少了。”
确实,车兵的优点在于体量和冲击力,主要收割的是步兵。但游牧民族单骑作战,灵活性远比笨重的战车强。就好比一群蚂蚁围攻一只大象,就算大象再怎么努力踩踏,也不能全歼对手。蚁群反而可以一波再一波的进攻,直到大象被自身的重量拖累死。
“还有步兵。高速奔驰的马匹对任何地上的人都是种威慑。我试过,坐在马上什么都不用做,单单横端木棒就能凭借自身的冲击力挑翻步兵。车兵、步兵全都没用,这仗还怎么打?”
弃眉头紧锁,不想出对付骑兵的办法来,北土就永远无法安宁。猪十三和姬亶也沉默了,半晌,弃开口道:“对付骑兵的事稍后再说,眼前这股子鬼方势力还是得先解决掉。这些人若是出来打前哨的,再过会儿不回去,难保会有人来找。”
只能先下手。
三人商议几句,弃与姬亶带着三十辆战车和两行射手向西南方摸去。
西南方是一处矮坡,一条小河潺潺流过,绕河生长着一处不甚茂密的丛林。仔细辨别,能发现其中有几处白色营帐,还有不少人影耸动。
几个赤膊大汉立在小河边聊天,几匹马在身后埋首啃草,一面无聊地听着主人们的调笑声。
“唉我说,怎么还不见他们回来啊?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切,这附近一共没几个邑子,还都没几个男人,能出什么事。”
“就是,你管呢。右古都的人都精着呢,八成是抢到好处了。”
“可拉倒,能有啥好处。这几天就抢了两口陶鬲,连个铜片都没见着!要我说,这一趟跑得真不值当!”
躺着的一个瘦子听不下去了,揪起一把草朝他们一甩:“都少废话吧!单于牤的话也敢不听?左谷囊咋死的都忘了?”
这话勾起了一些令人不舒服的回忆,汉子们搓了搓脖子,都不吭声了。族人们安静了,瘦子却一骨碌爬了起来,眯缝着眼朝远处望去。
响天白日的,远处忽然腾起了一阵烟尘。
“是他们回来了吧?”一个汉子也抻着脖子看。瘦子却怀疑道:“这土扬得也太大了。咱们去了没几个人呐……”
烟尘愈来愈近,瘦子眼睛眯越小,最后豁然睁大,惊恐地大叫起来:“不对不对!是殷人!快!快回报单于!”
对面的烟尘中,赫然是一排战车。
见河边那些人乱糟糟往营地里冲,弃当机立断:“众射手放箭!”
一片箭雨过后,河边的人都缩回了林中。弃大喊一声:“放火烧林!”
步兵们早已点燃火把,三三两两举着冲向树林。那一片林子被太阳晒得直冒烟,遍地枯叶都干得发脆。但即使这样,想点燃整个林子也是不容易的。步兵们在树下堆起几座枯草堆,试了数次才三三两两着了起来。
弃伸手试了试风向,笑道:“有这点烟就足够了。”
果然,浓烟被风吹得倒灌进林中。里面得人熬不住,纷纷冲了出来。姬亶已经带着射手们排开阵势,出来一个射翻一个。弃骑在马上冷漠地看着,一面估算着人数。
射倒两拨儿之后,林中忽然传出羊皮鼓声。数十匹大小不一的马从林中冲出,弃大吼着后撤,可还是有射兵们躲闪不及被马蹄踏得脑迸骨裂。姬亶刚刚从一匹花马蹄下拉开一个射兵,就听林中一声怒吼:“天杀的殷人!终于撞到老子手里了!”
就见一人左手持盾,右手横举一长矛挺身越出林子。长矛接连挑刺,两个殷兵居然被甩在半空,重重地落在地上。那人再轮几下,身边就被清了场。他昂首大吼一声,身后林中一片应和之声,汉子们骑在马上奔驰而出,手举长杵弓箭扑向殷军。
“给我杀光他们!”站在地上的汉子双目赤红,如同发疯的野兽一般直扑姬亶。
弃急忙呼喝战车上前迎击,自己纵马去抢姬亶。不料姬亶的反应却很奇怪,突然遭袭却不躲不藏,只瞪眼看着扑过来的汉子,嘴里啊啊叫着。
那汉子的长矛直刺过来,弃也拍马杀到。姬亶终于啊完了,指着那男人大声吼道:“牤!!牤!怎么是你!!”
三人都是一惊,弃低下头,牤一抬头,俩人震惊地看了个对眼。
“怎么是你?!”
第5章 结盟
“小王!”
“单于!”
“公子!”
三个呼喊声从不同的方向响起。三个称谓的主人撞在一起,弃从马上滚下来,牤最后一刻撤回长矛,姬亶晕头转向地在俩人之间被拖拽着。仨人接连后撤数步才各自站住了脚。
“弃大哥?你怎么在这儿?!”牤第一个跳起来。弃眼疾手快,迅速将姬亶拖给赶过来的木头:“怎么是你?”
片刻后,殷兵和薰育人各自息兵回归本部。双方整理着自家人马,都不放心地瞅着中间那仨人。
一场大战消于无形,三个男人望着对方,都有些沧海桑田的感觉。
自从薰育一别,仨人各自都经历了不少事。牤的穿着明显华丽许多,腰间皮带上挂坠着的铜片玉饰叮当乱响,头上的抹额也缀满了绿松石。弃看着他,迟疑道:“牤,你如今已是单于了吗?”
当初的弃从薰育部逃走的时候,薰育部的首领还是单于咸,刚才听几个薰育汉子大喊“单于牤”,弃还不在意,如今见了牤才惊觉这单于居然是牤。
牤咧嘴一笑,眼角皱纹挤在一处:“单于咸死了,我娶了阿琮。”
游牧部落崇尚武力,牤一个无族无家的羌人,能在薰育部中求娶老单于女儿、继承部落,想必也是经过了一番苦斗。弃由衷的替他高兴,一拍他膀子,赞道:“不愧是你!厉害!”
成了家的牤明显比以前沉稳不少,提到阿琮的时候止不住的满脸笑意:“我俩能在一起,还得多谢那次你们被殷人追赶。那一次你们走了,左谷囊就开始发难,一定要单于咸杀了我。是阿琮竭力保下了我。可没想到,左谷囊居然带了一半族人叛乱。”
当时左谷囊早就不满单于咸对牤和弃这些外来人的偏爱,趁着弃被殷人追赶,非要杀了外人肃清薰育血统。结果薰育族内乱,左谷囊的野心暴露无疑,他不仅想杀了牤,还想自己做单于。
“阿琮全都算到了,可单于咸不听她的,最终被左谷囊骗杀。单于咸死后,阿琮放了我出去,当众宣布我是单于咸的继承人,我俩一起平了左谷囊。”
牤毫不在意地说着,一面弹了弹蒙在身上的灰尘。他说得很简单,似乎这只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你们又是怎么回事?怎么和殷人在一起?莫非……是被殷人胁迫的?”牤看着殷军,眼中满是警惕与愤恨:“弃大哥你不要怕,跟我走,有我呢。薰育部全族都在这附近,殷人拦不住我们!”
说着,他瞥了一眼姬亶:“周族小子,带着你的奴才滚远点,不然连你一起杀!”
这轻蔑的语气惹得木头一蹦老高,捋胳膊就想动手。牤瞪着他冷冷一笑,那肃杀的寒意立刻让木头老实下来,啐了一口转头不理他了。
牤是真心想帮弃的,可是他不知道,弃如今和自己已是敌对阵营。牤的全族都被殷人所杀,与大邑商早已是不共戴天之仇,可弃的身份……
不等姬亶想好怎么掩饰,弃先开口了:“兄弟,我骗了你。我不是北羌人,我是……殷商小王。”
殷商小王。这句话劈得牤一愣,片刻后一跃而起,两膀子札开怒瞪着弃:“你说啥?”
“昭王是我父亲。我真名为子弓,殷商小王。”
出乎意料的,牤伸手掐住了姬亶。几个月不见,牤的肩背又厚了不少,姬亶在他手中活像个待宰的水鸭,被举在空中双脚乱弹。木头怒吼一声冲上来,被牤一脚踹下了河。
“是不是他强迫你的?是不是这小子把你卖了?”牤咬牙切齿,手中一使劲,姬亶被掐得在空中直扑腾。
“快住手!”弃一把拽住牤,好容易才把姬亶揪下来。可怜的周族宗子已经是满脸通红,额头青筋乱蹦,不停地翻着白眼。
弃深吸一口气,伸手接下身上的箭菔丢在一旁,空着双手对牤道:“兄弟,当初遇见你的时候,我忘了自己是谁。后来机缘巧合,我总算恢复了身份和记忆。我真的是子弓,昭王的长子。你若要寻仇的话,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牤倒退了一步,耳中陡然涌起血流奔涌的声音,他看不见自己的脸,那张脸狰狞可怕,青筋从太阳穴一直蔓延到眼角。
半晌,牤冷笑一声:“马羌人从不杀丢了武器的人!你捡个趁手的,站好等死!”
说着,他从腰带上抽出一把短刀横在胸前,嗤笑道:“真可笑,这把刀还是阿琮按着你做的模子叫人铸的,如今还是要用在你身上。”
弃瞄了一眼那把铃首短刀,身子不动:“你我二人之间,是我对不住你。你来吧,我是不会动手的。”
这话惹得牤一声怪笑,放下刀大喝一声:“好!那我就先杀了你!再到下匕去杀了你父亲!我也要让殷人尝尝,全族被灭是个什么滋味!”
河对岸的薰育骑士立刻踊跃起来,马匹也受了感染不停地踏地喷鼻,乌泱泱一片呼啦喊叫声。见此情景,弃立刻一抬手,殷兵们也不甘示弱地哇啦啦大叫起来,木头与姬亶挺立在最前头一辆战车上,领着头高呼骂阵。
双方隔河对骂起来,一片嘈杂声中,弃沉声道:“牤,你我二人的恩怨,我认。但是你若要调动族人与大邑商为敌,那就不行!”
“哈哈!我便非要为敌呢?!”
没有回答,弃看着牤通红的眼珠,轻声道:“你赢不了的。不要把薰育部拖进这泥潭里。”
“你怎知我赢不了?你以为商王还能低挡几日?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来?”
弃的回答让牤大吃一惊:“因为鬼方易派人与你结盟了,你以为能趁机分些好处。”
看到牤的反应,弃更加坚定了看法,心中也愈发担忧:鬼方易居然把远在西北的薰育部都说动了,这样看来,还不知道他拉了多少援军前来助阵。
前线已经十分混乱,无论如何也要阻止薰育部掺合进来!
第6章 暗探
“就算我薰育部与鬼方盟约,那又如何?天生万族,凭什么商族就可以称王作大邑?!凭什么商族就可以肆意杀伐、涂炭他族?”
牤一跃而起,冲着弃怒吼。
“大邑”。弃苦笑,今日已是第二次听到这俩字了,只可惜两次都不是拥戴。弃知道牤的性子暴躁易怒,得想办法安抚下这头犟牛。
问题是如何安抚?
夏商以降,人们分族而居,信奉小家即安,对“大国一统”本来就抵触,也没有什么“普天之下天下莫非王土”的思想束缚。各族分而治之,活得好不好各凭本事。一族若是强盛了就吞并外族作个大邑,势力大到一定程度就能称王做主。大邑商和鬼方都是如此。
这两股势力一南一北,以太行山脉和大河为天然分割。南面是号称邦畿千里的大邑商,北面是横跨东西的鬼方诸部。
唯一不同的是大邑商自成汤之后礼制越来越健全,统治越来越铁腕。而鬼方则一直坚守传统,靠着松散的组织和血缘维持统治。
“你听我说。鬼方这事你不要掺合,大邑商与它这一仗肯定必损其一。你如今已经是薰育单于,领着全族多捞好处也就是了,何必把全族拖进去给鬼方陪葬?”
这话再次惹毛了牤。他甩开弃的手破口大骂,不料满腹脏话刚涌出来一句,就被一个清脆女声堵了回去:“哎呀,这不是弃大哥吗?”
一个挽了发的薰育妇人笑盈盈走了过来,原来是已经嫁为人妇的阿琮。她刚才起就在隔河旁观,见二人总也谈不拢,终于按捺不住走了过来。
见妻子过来,牤跟被捏住闸门一样,立刻就闭嘴不说话了。弃挑了挑眉毛,牤哼了一声,嘟囔着女人话太多,不和她一般见识。
可惜阿琮才不管丈夫有多别扭,一过来就亲热地抱住牤的胳膊,一面对弃含笑行礼:“弃大哥,你还好吗?上次猝然一别,叫我们好生惦记呢。单于怎么这半晌了,还不邀兄长回营一聚?咱俩的喜酒,弃大哥还没喝呢。”
说着,阿琮朝他身后扫了一眼,问:“鸩姐姐呢?怎么不见她?叫上鸩姐姐一起来啊。”
一提到巫鸩,弃的面色就有些难看。牤哼了一声,嘲讽道:“可别乱攀关系,你眼前这可不是落难北羌人了。这位也不叫弃,他是大邑商小王,人家名叫子弓!还鸩姐姐,那巫女知道的事情太多,肯定被他杀了!”
他本来还想再说点难听的,可是弃忽然扫了他一眼,眼底压抑的绝望和愤怒一闪,牤浑身一凛,悻悻闭了嘴。
这一点失常没能瞒过阿琮的眼睛。
她朗声道:“我早知弃大哥不是凡人,只没料到他居然是商人的小王。那既然咱们到了大邑商,就是您的客人了,不如小王和我们夫妻坐下谈谈?天气炎热,双方儿郎们这么对峙,有个损伤就不好了。”
这意思竟是有和谈的余地。牤惊讶地瞪着妻子,有些气急败坏,阿琮也不理他,只笑望着弃。弃当然求之不得,答应着请二人一旁树荫下叙旧。
当下,殷军暂退回小邑,薰育部众也浇熄了火堆,各自归去修整。双方只留下几个亲信远远跟着,眼巴巴地看着这三人在一片浓绿茵影下商议。
殷军这边留下的是姬亶和木头主仆俩。木头认出了牤,缩着脖子直嘟囔,他一家曾经把牤当羌奴使唤,如今牤做了薰育单于会不会报仇啥的。姬亶竭力安抚,木头哭丧个脸哼哼唧唧,一刻也待不住。
相比木头的慌张,姬亶倒是松了口气:薰育部常年滋扰自家邠邑,邠邑众族早就不堪其扰。如今牤带着部族远走北土来掺合鬼方这事,那自家邠邑就可以透口气好好预备秋冬粮食了。
最好薰育人傻到非要跟大邑商对抗,全族被灭了才好。姬亶唇边挂上一抹冷笑。
可惜弃不会满足周族宗子这点小心思的。如今这个节骨眼上,弃绝不能给大邑商再多拉任何一点仇恨。
“牤,阿琮,带着部族回西土吧。你们应该知道昭王与大宰傅说的手段,他们是绝不会给鬼方留什么活路的。如今大邑商最能打的师长侯伯汇聚北土,你们觉得自己能有多少胜算?”
阿琮拍了拍牤的胳膊,安抚住正要开骂的牤。
她笑看着弃,挑衅道:“赢不赢的无所谓,本来我薰育也不是这场大战的主力。只要能扰乱殷军的布防,让你们首尾不能兼顾就行。”
“可这样对薰育人有什么好处??”
“啪”的一声,阿琮合掌一拍,狡黠道:“终于说到正题了。没好处的事,薰育人从来不做。鬼方易确实承诺给我们不少好处,那你呢?你能给我们什么?如果你给的好处多,那就一切好商量。”
弃笑了,这丫头的聪慧正好和牤的强悍互补。这么看,这俩还倒是天生一对儿。
弃揶揄地看了牤一眼,正色道:“我可以用甸服国的礼遇封册薰育部。”
牤啐了一口。阿琮也摇头:“薰育人居于天地,不需要受人册封。再说你们那甸服国的日子可是不好过,动不动就得贡纳粮草、龟甲、奴隶、士兵。一点都不自由。这个不行。”
“那么,只要你们不参与北土诸事,我会调大批铜陶玉器、牛马粮肉给薰育部,足够全族人五年之用!”
“不够。”
弃回头看了一眼姬亶,转过头沉声道:“只要薰育不滋扰我大邑商下属诸国,我愿与你们划地为界,永不侵扰。”
阿琮笑得前仰后合,点着弃摇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这永不侵扰还不如鬼方易的共治大邑来得可信。我不信。”
“别谈了,根本没用!”牤趋近一步,盯着弃的眼中全是怒火:“我父亲的血不能白流,灭族之仇不共戴天!这笔帐我一定得讨回来!”
当初蒙侯为了震慑羌方,连屠几支马羌小族,牤一族被屠杀殆尽,父亲和族人惨死眼前,这滔天仇恨怎么能平得了?
弃沉吟片刻,拱手道:“若是你们同意不参与,我可以将牤的仇人亲手交给你们。”
“蒙侯?”阿琮抢先发问。
弃点头,牤冷笑着摆手:“别骗人了,那蒙侯是你们大邑商东土的一支大族。你怎么舍得杀他。”
“舍得,我与他有笔帐也该算了。”弃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他杀了我的恩人,器族的戈长老。”
一瞬间,戈长老濒死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老人的嘱咐犹在耳边:“活下去,不要回大邑商……”
弃垂下眼睛,口中一阵苦涩。自己终究还是没有听戈父的话,绕了这么多路又回到了大邑商。而他所爱之人一个个都离去了,只剩下他孤零零地活着。
太阳没入云中,三人的影子也渐渐拖长。阿琮拉住牤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牤的眉头皱成一疙瘩,最后勉强点了点头,向弃一伸手:“盟誓吧。”
不远处,木头蹦了起来,指着那三人直叫:“公子公子,为什么小王和牤一起跪下了?哎,他们割发辫干嘛?咦?小王是叫我们吗?”
姬亶急忙起身,果见弃正冲他俩招手。木头硬着头皮跟在姬亶后面走上前去,心里默念着千万别认出我,千万别认出我。
然而没用,牤上前一把揪住木头的衣领,笑骂道:“怎么?不认识你家羌奴了?你那个彪悍的娘没跟着保护你来?”一面说,一面拖着挣扎的木头往身后一丢:“好好招呼他!”
几个薰育人哄笑着接住哇哇乱叫的木头。姬亶上前要抢,弃按住他安慰道:“放心,木头没事,我派他去有大用处。”
“那我也跟他去吧!木头胆子小嘴又碎……”姬亶看瞅着木头被扒了个精光,急忙道。
弃笑着摇摇头。牤瞪眼骂道:“怎么,还怕我吃了他不成?再啰嗦我回去就带人烧了邠邑!”
“你敢!”姬亶怒了,也不顾自己与牤的身高差,上前就推搡开了。弃拦腰抱住将他举开,牤来回拽他,阿琮拍着手哈哈大笑。
“别打了。木头不会有事,你看。”
姬亶一回头,就见木头已经被换上了垮裤和露臂上衣,正手足无措地站在薰育人中间。
“小王这是……要让木头跟薰育人走吗?”
弃点头,眼中净是凝重:“顺利的话,我们很快就能知道赤鬼部的大本营到底在什么地方了。”
原来半月前,有鬼方使者到薰育寻求结盟。阿琮并不信鬼方易所谓“共治大邑”这样的空话,她对使者提出,必须要鬼方易亲自与牤结盟才可以帮他作战。
原也就是个推辞的借口,不料使者一口答应下来,还给了薰育半张路线图,说只要走到这个地点,就有人来接应。
“世人只知鬼方有九族,其中八族逐水草而居,只有宗主所在的赤鬼部是有固定营地的。只是因为大邑商与鬼方之间隔着一座绵长大山,从没人知道那赤鬼部在哪里。”
回去小邑的路上,弃如是和姬亶解释道。
“鬼方易非常狡猾,路线只给一半,薰育部现在其实还没有加入作战,他们是赶去约定地点等着前往赤鬼部结盟。只是好巧不巧遇见了我。”
姬亶凝眉半晌,点头道:“我懂了,您是让木头跟着混进去,搞清赤鬼部的地形路线。”
弃点头,木头虽然嘴碎,但侦查能力却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前提是他不被鬼方人发现怀疑。
“十日后就见分晓了。太阳弱一些了,回去整军继续赶路吧。”
二人驱车回到小邑,猪十三和妇纹正在军前来回踱步,一见他俩便急忙赶了上来。猪十三拉住马头,妇纹扑上来扒住车厢急道:“夫君,好娘她病了!”
什么!弃跳下车拔腿进邑。猪十三拦住他,双手奉上一张折叠整齐的绢布:“主上,前线刚传回来的。”
“待会再说!”弃脚下不停。不料猪十三赶上两步又拦住了,这回把绢直接递到了他鼻子底下。
“你!”弃刚要发怒,猪十三低声道:“是大王给你的。”
弃站住了。
第7章 王意
自7年前被“流放”出野到如今,弃终于接到了父亲的信。
追杀、假死、失忆、逃亡……天知道这7年弃是怎么过来的。这期间,昭王从未对他有过些微帮助或者暗示,就好像这个儿子真的死了一样。最后弃平定子画作乱,昭王也只通过妇好之口说了句你受委屈了。
今天父亲突然有信来,是终于要跟自己说些体己话了吗?
他接过薄绢的手有些抖。猪十三装作没有看到,退开垂手站着。弃笨拙地展了几次才打开这块不大的绢布,里面掉下一个小物件,他弯腰拾起,原来是一块兽面玉牌。
这是块虎纹玉牌,虎被商人奉为军中之神。这牌子不足手掌大,雕刻精美玉质莹润。弃瞄了这牌子一眼,先看绢书。
绢布不大,纹路织得很密实。上面两列朱红色小字苍劲有力,弃无声地挑了挑嘴角,果然是父亲的字。
只不过内容就没什么温情了,就冷冰冰的两句话:“呼子妥回殷登人一千,妇好驯多马一百。子弓带二师至下危。”
甲骨文时期,书写叙事大多为了占卜或者发布命令,远不如后世的小说网文读起来那么流畅。昭王这两句话说白了就是命令子妥回殷地征兵一千,妇好回去训练一百匹好马,她俩的师团交由弃和猪十三带至下危参战。
只不过这封信的开头用的是“呼”字,这是专属商王的命令句式,相当于后世的“皇帝昭曰”。换句话说,这就是份普通的王令,昭王一丁点多余的话都没有。
弃垂下眼睫,暗笑自己多心。父亲果然还是父亲,永远是大邑第一,父子情浅。
在他看信的时候,子妥已经去了小邑族长屋里,正在和妇纹苦劝妇好。直到弃在门外高声请示,三人才住了口。
日头西斜,屋子里早早点上了一盆灯火。烘得屋里燥热难捱,弃一踏进来,就觉得像是进了热炉子,浑身每个毛孔都疯狂往外冒汗。土炕边上站着子妥和妇纹,俩人也是热得频频擦汗。
只有妇好安然躺着,身上居然还盖了一张葛布毯子,似乎是还有些畏寒。弃暗自摇头:好娘这身体真的不能上战场了,得回去调养。
可是妇好根本不同意:“大王身边有随军巫师。只要早一点到下危,巫师自有针石为我调养。”
没办法,弃拿出昭王的绢书和玉牌,妇好也只是略看一眼便丢开了。
“我不回去,我要去帮他。”
“您回去驯马一样是帮助父亲。”
妇好摇摇头,一双美目都塌了下去,形成两个深深的眼窝:“你父亲只是想找个借口让我回去罢了。驯马百匹对战事的帮助不大。”
弃沉默了,他知道妇好说的对。
鬼方人长年在山坡草原中迁徙,那些马都作骑乘之用,爬个矮坡水涧都没问题。而殷地本身地势平坦,马匹都是用来驾驶战车的,到了北土遇见崎岖不平的地势,连车带马就得一起抓瞎。
“若是真缺马,大王可以就近从附近邦国族邑里征调,何必让我回去呢?他就是想支走我,我偏不!大不了,见了面之后罚我就是了!”
于是弃眼睁睁地看着威震天下的妇好撅起嘴,隔空和昭王闹起了脾气。他求助地看着子妥,子妥转向妇纹,仨人无言擦了把汗:父母秀恩爱,他们有啥办法?
但是昭王的命令还是要执行的。妇好不回去,那就只能让子妥回去登人驯马。子妥交割了自己的师团,不情愿地登上车子准备返程,弃却走出来拉住了她。
“妹妹,你帮我从后宫中捞个人出来。”
子妥扬起眉毛:“兄长在说笑?那后宫是大王妇和寝渔的地盘,我早就搬去自己封地了。父亲若是不在后宫,我才不往那里去。”
“让妹妹受委屈了,实在是我也找不到能帮忙的人了。寝渔手里扣着我的一个人,我怕等北土安定以后,他会被寝渔弄死……”
“你说的那个是叫幽吧?我知道,全后宫的人都知道,那是寝渔养的宠物。”
子妥侧目瞪他:“兄长,你已经娶妻了,不能跟个寝官一般嗜好。你把他要来,王嫂怎么办……”
这丫头!
弃一指头戳在她额头,哭笑不得道:“胡说什么呢!幽的父亲是器族前任戈长老!他们一家为了救我都死了,就剩下幽一个。无论如何我也得救下他来,可你也知道幽如今的身份……我没法明抢,更没法拜托父亲,就只能麻烦妹妹你了。”
说着,他把那块虎纹玉牌塞在子妥手中:“好娘说这个是父亲随身之物。你带着这个去要人,寝渔不敢不给。”
“可是我拿什么理由去要人啊?那个幽除了脸好看,其他什么都不会。”
弃在她耳边低声交代半晌,子妥思忖一会儿,疑虑重重地点了点头:“好吧,我试试。”
子妥走了。
太阳更加西偏,高温略有缓和。弃不愿再耽误下去,传令两师即刻出发赶路。猪十三统领一师先行,弃将妇好安置在一辆带伞盖的战车里,自己驾车跟在左右。
路途颠簸,妇好的脸色愈发难看。好在妇纹早做了准备,从方才那小族里挑了个身强力壮的姑娘带着伺候妇好。那丫头年岁不大,却非常会侍候妇人,一路上擦洗喂药,把妇好的一切都打点得当。
之不过这丫头哪哪都好,就是一看见姬亶就要磨牙。弃一问才知道这俩人之前有点过节,那姑娘还咬了姬亶一口。姬亶骂人家是狗,然后不知怎的,大家就都开始管这姑娘叫阿犬。
莫名得了个狗名儿,阿犬当然不干,一有机会就恨不得再咬姬亶一口。姬亶原本为弃驾车,最后实在避不过,自请调去跟着猪十三了。
大军昼夜兼程,一路经过大小族裔无数。越往北走,弃心里就越沉:这些个族裔都跟阿犬族中一样,男人们几乎都被登人入伍去了北边,只剩下些老弱妇孺留守家园。如果这个时候有敌军入侵,外服北土广大族裔只能沦陷,根本毫无抵抗力。
下危绝不能丢!那是鬼方通往大邑商北土的一条要道!
但它并不是唯一的要害门户。北土隔绝鬼方的天然屏障是太行山脉,下危处于南端一处略平缓的谷地平原。由于此处车兵、骑兵都易伸展,所以鬼、商双方一直围绕着下危苦战。但其实在下危北部,还存在另一处更大更险峻的门户豁口。
只不过盘踞在那里的族裔极其骁勇,鬼方屡屡试探都讨不到便宜,便转而专攻下危附近。
“还有这样的地方?是哪一族?”
这天弃与猪十三推演战况,姬亶听到北土居然还有这么个地方,不免有些惊讶。
弃默然无语,猪十三轻声道:“那地方你肯定听说过,是后母戊的母族。”
井方。
姬亶瞪大了眼睛。他当然听说过井方,那是大邑商北土最大的方国。族裔繁荣,势力强大。当初昭王就是因为娶了井方的女儿为妻,才能得到井方伯的支持。后来昭王即位,也是立刻就将妇妌立为大王妇。
更别提那个刚刚死掉的子画,当初若不是井方帮忙,他一个落难的多子根本就不可能占据亳地。
“也就是说,井方才是北土边境通往大邑商的最大关卡?那……万一井方沦陷了,或者是叛变了……那鬼方不就能堂而皇之地从井方踏进北土了吗?我们应该向井方增兵才对吧?为何不去?”
姬亶觉得不可思议,不增兵、不支援,昭王对井方的信任让人摸不着头脑。
其实这个问题猪十三已经有了些模糊推想,可那毕竟是昭王的决策,他不愿多说。
此时队伍正在扎营埋灶,弃左右扫视一眼,不见妇好,这才沉吟道:“父亲让好娘回殷地去就是因为这事——他要迎娶一名井方女子,这样才能更加牢固地笼络住井方。”
原来如此,姬亶恍然大悟,猪十三淡然一笑。联姻确实是比武力更经济的做法,昭王后宫几十名外族女子大部分就是以这样的目的娶进来的。
可是妇好执意不肯回殷地,到时候撞见新王妇该怎么办?弃是没辙,妇好是他诸母之一,自己身为儿子总不能强迫母亲回去。他跟父亲回报了此事,可一直没收到回信。
明天就能到达下危,派出去的信使还没回来。弃只能祈祷父亲动身去了井方,不在下危。或者干脆已经娶过了新妇,尘埃落定省得好娘难受。
总之,千万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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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读者不好意思,有处错误需要订正。我重新查了甲骨卜辞,武丁伐鬼方一战中,起关键作用的那个地方不是“下匕”而是“下危”。
因为甲骨文和现代文字不太一样,这个字在后来不见说法,很多专家也写成“下旨”。但不论如何,“下匕”是不对的。
特此更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