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殷商局TXT下载殷商局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殷商局全文阅读

作者:二品才人     殷商局txt下载     殷商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5章 生父

    弃与骨叔冲向门塾,一个南邑青年站在门隧前挥舞着长戈冲他们大吼:“回去!回去!外面有埋伏!”

    他面向二人倒了下去,背后插着几支触目惊心的铜箭。弃极目远眺,门外一片密密麻麻的矛戈丛林。

    骨叔扑上去摇着那名青年,已是没了气息。骨叔一蹦而起,怒骂道:“我跟你们拼了!”

    他举着盾牌撞向冲上前的射兵戍卫,整个人淹没在戍卫当中。弃上前抢人,中途又被两个戈兵拦住,他勉力扛住,一面大声喊着骨叔。

    回答他的是更多扑过来的戈兵。

    这些戈兵一层层围拢过来,把天地都围得密不透风。弃的力气已经损耗过半,不一会儿便节节矮了下去。血污糊住了眼睛,天空已经看不见了,只能看见无数的人脸和皮甲。

    忽然,这些人脸散开了,天空重又露了出来。最后一张人脸上的惊慌还未来的及褪去,就被一柄大钺永远定格了。

    巫鸩一手提钺,一手将这颗人头丢在地上。那头咕噜噜滚进射兵戍卫中,屠四一脚踩上去,单臂扛着骨叔走出人群。

    弃颇觉意外,上前拉住巫鸩:“小鸩!你怎么在这里?!这钺是谁的?”

    钺即为铜斧,商时乃是军权的象征。师、亚、射等高级军官才能持钺。巫鸩往后一退,躲过弃的手,低头行礼道:“小王无事便好。”

    她转过身,将钺递给大步跑来的一个男人:“刚才情急,借了师或的钺。”

    猪十三接钺站定,一抱拳道:“请小王带着王妇离开,剩下的是我自己与子画的私事了。”

    “不行!”

    二人齐声拒绝,巫鸩走过去与猪十三站在一处,对着弃一揖:“小王请回,妇纹业已出城,您还是速去与她团聚。”

    你……弃瞠目。巫鸩却转身杀向西廊下的射卫。

    适才戈卫冲入院中,射卫们趁机紧弦补箭。巫鸩玄袍飞舞,袖中铜针大杀四方,不断有射卫捂着双目脖颈倒下。巫鸩如蝴蝶般在这些射卫身上踩踏飞舞,所过之处无一幸免。

    西边射卫受创,东边射卫立刻吆喝着快快放箭。院中戈卫急退散开,把南邑众人露在当地。情势紧急,弃顾不上与巫鸩的别扭,抓住猪十三便向后撤。

    退闪之中,屠四食指和拇指圈成个圆放入口中,刺耳的口哨声催动着诸南邑人向东西两厢廊下散开。“解决射卫!”屠四大吼。

    廊下尽是射卫,他们两两配合替换,箭簇不间断向庭中倾斜。弓箭乃是远程利器,一旦形成阵型,便能围剿目标。屠四指挥一部分人向西廊跟着巫鸩,自己举着木盾带领剩下的人像东廊挺进。

    占领东西廊庑清除射卫,便多一线生机。

    但这何其难。两廊射卫一声大喝,箭雨再次袭来,死死将南邑人钉在院中。同时,院中戈卫也重新杀了过来,两下夹击,势要将这些胆大包天的刺客屠个精光。

    大门之外,还有戈卫在源源不断地穿过门署往里冲。

    情势危急,猪十三丝毫不见慌张。他举盾挡在头顶,大声喝道:“骨叔!你不要再战了!带五个人搬尸体堵住门隧!”

    “屠四带十人拿下东厢!四个人跟随巫鸩拿下西厢!其他人,跟在我后面!”

    他左手持钺,右手举起铜戈,滴血的戈尖划破长空直指正殿:“殷地师或,亳地猪十三,有话要与亳主子画讲!”

    戈钺齐舞,猪十三劈开一条血路冲向正殿。

    戈卫和射卫的火力都被他吸引过去了,箭镞全部转向猪十三。五个南邑人架起木盾护在他身侧,铜箭倾泻直下,六个人缓慢前行。猪十三长戈横扫,戈卫们一波一波向他涌去。

    趁射卫乱糟糟转向的机会,屠四与众人每人背着一具尸体做肉盾,大步冲上东廊。

    廊庑并不宽敞,射卫排成长列前后交错而立,犹如一条长蛇,屠四从蛇尾开始进攻。他将肉盾尸体摔向对方,前面的射卫被尸体砸倒,后面的射卫也踉跄倒地,再后面的怕误伤同僚,只能高声怒骂。

    屠四呲起了牙,白森森的牙齿衬在满脸血污中甚是狰狞:“大点声骂!听不见!”

    他瘦长的身子有如弓弦般迅疾拉满又弹开,木杵连击,两个射卫立刻就变了鬼。弓箭在近距离攻击面前毫无用处,东廊乱做一团,只剩下蛇头部分还有余力朝庭中放箭。

    庭中,弃踹开一个濒死的戈卫,夺过他的铜戈。猪十三刻意引去亳兵的注意,就为了让他能有机会逃出去。

    可这一次,弃不会再逃避了。他持盾挡在胸前,扫视一圈。西廊巫鸩与南邑人已经杀蛇杀到一半,东廊屠四那边也应付自如。门隧前搬运尸体堵门的骨叔等人暂时安全,外面的戍卫不知接到了什么命令,停止了向内冲锋。

    如今所有的火力都瞄准了猪十三。跟随他的五个人已经有一个中箭倒下,还有一个被戈卫砍中,正拖着翻开皮肉的胳膊勉力追随。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弃举起铜戈猛地击向自己的木盾,那盾上蒙有一层铜皮,重击之下嘭锵作响。弃大声呼喝:“殷商小王在此!亳地诸人想要封地奴婢的,来取我的头!”

    “来取我的头!”

    声振九霄,亳地戈卫射卫略一凝滞,纷纷转向了这个高喊的汉子。

    局势又变,猪十三的压力立刻少了许多。背后的高喊声吸引走了大半戈卫,猪十三也不回头,微微一笑,默念道:“谢了。”

    说罢,他脸色一沉冲上殿去。

    已是傍晚,正是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黄昏被闷热挟裹着,所有风口都没有风。亳城依旧繁华,外城众人在准备着明日的大市。要买的,要卖的,都把各自贝币、货物查了又查。毕竟大市一年一次,这一次就要买足一年之用。

    内城百官终于可以回家,在他们看来这一天没什么不同。内城包围着宫城而建,有时宫城里来个贵客,临时封闭内城也很正常。今日暑热难耐,亳主在封闭了百寮之后,还贴心地给各个寮署送去了冰凌酒酿,这让他们更觉得,此次封城没什么不妥。

    此刻天色渐昏,一些加班迟归的臣工三三两两地在马车上、大道旁拉扯着闲话。言辞之间一派安详,只有对第二天的期待和焦虑。

    渐渐地,天色开始模糊,他们离开寮署走向各自府邸。有几个司市署的小臣走得迟一些,正好看见了一队甲胄齐备的人马踩着大道直奔宫城。

    有个眼尖的小臣咦了一声:“那不是子昱大人吗?”

    子昱是亳主大人的孙辈,其父是亳主次子子朝。长久以来,亳主偏爱次子一家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子昱做为子朝的儿子,随着父亲一起也备受祖父的恩宠。

    另一个人比了个嘘的手势,表示这事不要多天谈:“明日大市来人众多,怕是亳主心疼子启大人,这才叫了子昱大人来辅助的。”

    可子昱的队伍浩浩荡荡,半晌还未走完。小臣们躲在一边数着,怎么算人数这也有三旅之多,刚刚强行解释的人也觉得说不过去了,嘟囔道:“这么多人,莫非宫城内有什么事?”

    他们自然猜不到,就在此刻一派祥和的气氛下,一场屠杀正在宫城内进行。而子昱的三旅,是被子画唤来清场的。

    宫城后寝,戒备仍未解除。各殿关门闭户不敢外出,所有人都躲了起来,倾听着王寝那边传来的厮杀声。

    那场厮杀已经持续了很久,声音时高时低,可总是绵绵不绝没有尽头。此刻晚霞已渐渐稀薄,深蓝色的暮色向着大地笼罩下来。后寝众人熬不住,都准备安歇了。毕竟明日就是大市,谁都想偷空去瞧瞧。

    夜色深浓,天地之间只有宫城王寝依旧喧闹着。只是这喧闹却是以血为代价。

    子晶守在王寝外,祖父不许她入内,也不让远离。她只能呆在外面团团打转无法可想,若论练器开源,子晶是一把好手。可是面对厮杀征伐,她却无法可想。

    弟弟被刺失去一只眼睛,父亲被叱骂逐出内寝,子晶觉得从未如此孤立无援。父亲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最终还是要输给二叔一家了吗?

    就在她强压惶恐的时候,子昱来了,还带着三旅甲士。

    子昱对这个得宠的堂妹倒是很客气,立刻下车行礼。子晶转向一侧,哼了一声。

    “二叔这下可得意了,我弟弟受伤,你可以接总戍长了。”

    对这个评论,子昱显得很惶恐,连称自己与父亲只是遵从祖父指令,不敢造次。他频频行礼,一双眼睛在火光下愈发小了。

    子晶看着他那张脸,忽然想起什么,恶狠狠地问:“许久不见,你不想问问你那个女儿吗?”

    女儿二字让子昱一愣,一双小眼眨了又眨却怎么也睁不大。他想了半晌,试探道:“晶妹妹说的是谁?”

    “真不愧是二叔的儿子,用过的女人就扔在脑后,儿女一概不认,薄恩寡惠!”

    子晶啐了一口,手中镶玉马策一戳对方的脑袋,骂道:“你你当年强要了我最得力的织工,有孕之后你又把她丢弃不理。若不是我设法相救,她们母女俩早就没命了!多年不见,你连个谢字都不对我说么?!”

    子昱恍然大悟,惊喜道:“怎么?她给我生了个女儿?!在哪?在哪?多谢妹妹!”

    他连连作揖,子晶却冷笑连连。子昱娶妻六位,多年来却无一所出,如今忽然得知自己尚有一个女儿,当然惊喜莫名。

    但是子晶怎容他得意?她哈哈大笑道:“可惜你来晚了,你女儿已经被祖父下令处死了!”

    接着,她一五一十地将小眼如何刺伤子启,如何被子画下令拖拽至死描述了一遍。

    “若不是我去要下尸首,现在只怕你女儿已经在狗肚子里了。不过说什么都迟了,她死了,我弟弟丢了一只眼。这些东西,你要怎么赔给我?!”

    子晶怒视堂兄。子昱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沉默一揖,喝令族兵准备向殿内冲锋。

    “对了,你进去以后,记得对里面一个叫猪十三的男人好一点,别让他死得太难看。人家是你女儿的养父,来替你女儿报仇的。”

    子晶掩住朱唇,笑的风情万种。

    这笑声飘飘扬扬,挟裹住子昱企图动摇他的心神。子昱一双小眼定定地凝视着墙内的灯火,半晌,他振臂高呼:“冲进去!保护亳主,凡遇抵抗,格杀勿论!”

    “是!”

第56章 血夜

    是夜,血月高悬。

    夜色是染料,王寝被这残酷的墨色层层沁染,最后染成黑色。不知是谁在内中点起庭燎,惶惑的人影横七竖八铺满庭中,遮住了夯土路面。

    路面流淌着血。那血跟着人的脚步飞溅起来,摔在另外的尸体上,或者跌入庭院中。

    折损了几名族兵,子昱才终于把门隧内的尸山掀翻。他第一个翻过尸堆冲入庭中,双脚一落地,粘腻的地面让他滑了个踉跄。迎面一个巨大的黑影晃悠着扑过来,子昱抡起铜钺一劈而落。

    血花在夜里近似于黑色,子昱踩着那个抽搐的人体走进庭中。族兵们跟在他身后挤进来,把还在挣扎的两个抵抗者全都砍成尸块。

    夜色深沉,王寝的庭燎却依旧着得很旺。不止庭中,连主殿和廊庑下也稀稀拉拉点起了烛火。子昱看到不多的几个黑影正在这些闪烁烛火的照耀下奋力拼杀,不由得一皱眉,说:“谁让点庭燎的?这不是给刺客照亮吗?”

    狼狈相迎的戍卫哭丧着脸:“亳主大人让燃烛的,说看着有趣。”

    有趣。子昱扫视四周,遍地是尸体残躯,处处有呻吟吼叫。脚下每一步都能踩到新鲜或陈旧的血液血浆,这一切在祖父看来,仅仅是有趣。

    他扬起下巴,直指院中那个鬼魅般的身影:“那是谁。”

    戍卫缩了缩脖子,带着哭腔说:“他……他自称小王。”

    子昱沉吟:“他战了多久?”

    “很久了!从下午就开始一直到现在!杀了我们好多人!他不是人,他是鬼,他是从地底爬出来的厉鬼!”

    “闭嘴!”

    子昱眯着眼睛往主殿看,一看之下惊得双眼大睁(可惜也大不了多少),他指着主殿外正在厮斗的那几个人大吼:“你们戍卫是做什么吃的?!那几个人都攻到亳主殿门口了!还不快去拦着!!!”

    “过不去啊!”戍卫伸出一只满是血污尘土的手臂指着弃:“小王他堵在后面,谁也过不去!”

    废物!子昱啐了一口,这就是子启练出来的戍卫?一个半死之人都砍不倒!

    他举起铜钺大吼一声:“高地旅兵听着,一旅拿下此狂徒,一旅随我保护亳主!”

    “嗡~噹!”

    举在半空的铜钺在众族兵的注视下被一支铜矛戳飞了出去。弃站直身子,抄起另一支铜戈冲愤怒的子昱勾勾手:“大侄子,来。”

    子昱怒视着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长辈,呲牙道:“看你还能撑多久!给我杀!”

    五百名族兵潮水般涌向弃,像海浪淹没礁石一般。一半吞没了他,另一半向着主殿上的猪十三涌去。

    厮杀声再次响彻云霄,殿内的子画满意地点点头:“此音比钟鼎更入耳,正配美酒。”

    他斜倚在高塌上守着一个铜罍自斟自饮,酒液顺着嘴角流下脖子,一直灌进胸前衣襟里。巫红抱着胳膊站在殿门前往外看,手中长鞭的微微抖动暴露了她心中些许不安。

    子画搁下铜爵,眯着眼睛看向殿外:“大巫祝,你见过我父亲建造的王城吗?”

    巫红凝视着外面兵戈交错的混乱场景,没理他。

    “那座王城宏伟至极,王宫中的大庭可以容纳万人。可惜啊,这亳地的王寝庭中只能容纳不到千人。要不然,万人一起入庭厮杀那多有趣!”子画摇摇头,对庭中战斗人数的规格表示不满。至于这些人是不是来杀他的,子画压根没当回事。

    “再恢宏也被你烧了,先王盘庚白忙活一场。”巫红抻开皮鞭抖搂两下,回敬他。

    “我父亲的王城,若我不能入主,那谁也不配!”子画嘎嘎笑着,点了点她:“得不到就毁灭,虽有遗憾却不失痛快。大巫祝,其实若巫鸩心中无你,杀了她便是。何必整日作贱自己。”

    “闭嘴!”

    子画笑得更甚,指着殿外叫她:“看,来了不是?”

    圆月之下,巫鸩挟着一身血腥之气跃上殿来。她的玄袍已经碎成褴褛,混身上下数不清的大小伤口,此刻一踏进大殿,那双凤目便直盯子画。

    没有废话,巫鸩飞快掷出三支铜针,子画就地一滚,换一个姿势侧躺在塌上。那铜针铛铛铛戳在背后锦缎墙衣之上。巫鸩换手待要再掷,忽听耳边一阵嗡嗡破风之声,她连忙向旁闪避。站定之后冲着巫红怒吼道:“你干什么?!”

    巫红不说话,慢慢收回鞭子。巫鸩白她一眼再向内冲,又被巫红拦住。

    “你要帮子画?”巫鸩不可置信。

    回答她的是子画刺耳的大笑声。巫红面色愈发难看,她抓住巫鸩恳求道:“小鸩,咱们说好了不参与王族与巫族的事。你忘了吗?”

    “那你现在这是干什么?!”

    “我在救你的命!”巫红看着她满身的伤痕,心疼得丢下鞭子一把抱住她:“乖,听话。咱不管这事了好吗?”

    她压到了巫鸩的伤口。小小的吸气声落在耳中,巫红赶紧松开手查看:“哪里疼了?快我给你上药……”

    “不必!”巫鸩甩开她,直视着后面锦塌上的子画:“他必须死!”

    外面呼喝声断断续续,一个南邑人拼力爬着,一只胳膊刚刚爬进殿内,下半截身子就被外面的戍卫拽住了。

    他惨叫着,竭尽全力想举起铜矛向子画冲过去。可他连爬起来的功夫都没有,殿外喝骂连天,几声骨折筋断的钝响之后,南邑人渐渐不叫了,软绵绵地瘫了下去。

    然后就被戍卫拖了出去。

    那一条拖拽的血印留在地上,刺得巫鸩转过头去。她平静地注视着巫红:“你走开,子画必须死。”

    “他死了又如何?!”

    巫鸩一只手画了个圈,从地上的血印指向外面的血海:“他死了,这些血就可以不再流了。”

    她捡起地上南邑人留下的铜矛,向着子画冲去。巫红急退两步,空手攥住矛柄拼力去拽。巫鸩立刻松手,返身从腰间皮带中抽出六支铜锥夹在双手指缝。

    巫红再挡,铜锥在她胸前一划而过,一只衣袖扯成碎片,三道伤痕登时渗出血来。巫鸩怒气勃发,巫红赤手空拳又不肯与她争斗,只得步步后退,眼看就要退到子画塌前。

    这时就听子画悠悠叹了一声:“可惜啊,巫鸩,你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

    什么?巫鸩一愣。巫红却似被火烫了一下,大吼:“住口!”

    “你再退一步,我就不能住口了。”子画微笑着,冷冷地发出了威胁。

    “什么意思!”巫鸩瞪着巫红:“他在说什么?!”

    巫红退无可退,忽地张开双臂冲着巫鸩直扑过来——正撞在巫鸩的铜锥上。然后她抱住震惊的巫鸩,在那脖颈后轻轻一捏,巫鸩立刻混身一软,昏了过去。

    铜锥不长,却也刺入了大约两指节。巫红猛的吸气拔出那三支铜锥一扔,抱着巫鸩跌坐在地上。子画摇了摇头:“优柔寡断,这个时候你应该杀了她,而不是伤了自己。”

    “老瘟狗!你闭嘴!”巫红倒抽着冷气骂道:“我为你诊病保命,你替我守住那秘密,这约定还没过期!”

    殿外杀声再次逼近,子画终于站起身来。他慢慢走下锦塌,向前迎去。

    经过瘫在地上的巫红二人时,子画瞥了她一眼:“我一死,这约定就无效了。拿下殷地登基为王之后,我那些儿孙们不会容我多活的,我活不了多久了,你那事瞒不住的。”

    子画弯腰捡起那支铜矛,拿在手中轻巧一轮,忽然向着巫鸩刺去:“所以,她死了,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铜矛破骨入腹,并未有血迸出。子画皱眉看着巫红,摇了摇头:“真让我失望。”

    原来,巫红接下了这一击。

    她双手攥紧矛柄,抬眼怒视子画:“我救了你那么多次,足够换小鸩一条命!”

    “不可能,她参与刺杀,一定得死。”

    巫红闷哼一声拔出铜矛,温暖的血液这才缓缓流出。她按住血窟窿,慢慢站起身来向前走去:“我……我再替你杀一个人,你放了小鸩!”

    殿前,猪十三带着仅存的一个南邑青年杀了进来。巫红双手一抖,铜矛在空中翻起一片金色枪花,猪十三大喝快躲开,一面挺戈去拦。

    已经晚了,铜矛贯穿了那青年的胸膛,巫红用力之大,直接将他钉在了地上。那青年抽搐几下,没了声息。巫红双膝重重跪在地上,垂下头来,然后缓缓歪倒在一边。

    一口血呛住了嗓子,巫红咧嘴咳了一下,对走近查看的子画笑了笑:“……还有草儿,我的草儿……你饶了她。”

    她死了。她双目最后定格的地方,是昏倒的巫鸩。

    子画踢了巫红的尸体一脚,骂道:“好算计,一个人的命换俩。居然敢给我亏吃!”

    一支滴血的铜戈勾住了子画的脖颈,猪十三挺戈喝道:“别着急,你还有大亏要吃呢!”

    出乎预料,子画岿然不动。他笑看着猪十三,就像在看一个小孩子在发脾气。猪十三暗叫不对,手上一发力边要勾割抬脖颈,但铜戈一滞怎么也拖不动。一个小眼青年人双臂攥住戈柄,正怒气冲冲第看着他。

    二人身后脚步纷沓,无数旅兵涌入殿内。子昱大喝一声,戈柄向上一蹿被他抓在手中。猪十三略退一步,子昱当胸一脚,将他跺倒在地。

    旅兵们上前按住,子昱转回头单膝下跪:“亳主大人安好!”

    “亳主大人安好!”

    喊声震天。在这热闹的称颂声中,子画看也不看子昱,背着手向殿外走去。他踩着巫红和南邑人的血走到殿外,又踩着亳邑人的血走下庭院,那些尸体东堆西叠,鲜血从各个地方流淌出来,汇聚在他脚下。

    血河,血海。子画深吸一口发腥发苦的空气,抬头看了看月亮。出乎预料,就连月亮似乎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绯红。

    子昱跟在他身后低声汇报着战果:“回祖父,小王、猪十三、巫鸩等五人被生擒,其余刺客皆被击杀。”

第57章 大市

    “除了五名侥幸存活,其余刺客全歼。”子昱毕恭毕敬地汇报了战果

    子画还在看着月亮,死多少人都不能动摇他的好心情。

    庭燎晃晃悠悠,在地上投下一团昏黄模糊的圆晕,远比不上普洒大地的皎洁月华。子画低下头,不在意地挥挥手:“明天还有大市,赶快打扫干净。”

    “您的意思是?”子昱额头沁出汗来,他没多少机会跟祖父相处,不能立刻抓住中心思想。

    “蠢材。”子画哼了一声。他越看子昱的小眼睛越烦。这么些孙子辈当中只有子启子晶俩人既容貌出众又能立刻理解他的意图。

    “留下巫女,其余全都砍了。再叫人进来打扫干净!”

    子昱忙不迭地退了下去。

    巫鸩被拖到了一边。屠四、骨叔、猪十三和弃全被堵上嘴巴押在院中,子昱亲自持钺动手。四个人被强压在地上露出脖颈,子昱踩住屠四的背,双手持钺略一瞄,便高高举了起来。

    “就从你开始。”他决定这一钺一定要劈得好看些,让祖父看了高兴。

    可他祖父一点也不高兴。因为忽然有一只昏了头的夜鸮展开翅膀直冲他撞过来,子画狼狈闪过,刚抬起头,却发现一片乌云呱呱叫着向这边快速移动过来。他打开第二只大鸟,接着又是第三只,第四只。

    越来越多的鸟儿聚拢过来,蒲扇的翅膀和利爪在众人身上留下无数伤痕。这些鸟儿盘旋回,尖嘴利抓逼得众人也尖叫起来。一只夜鸮的硕大翅膀拍在子昱脸上,他眼前一酸,捂着眼鼻向后退去。屠四趁机就地一滚撞开了压住猪十三的慌乱戍卫。

    庭中已经听不清人声了,各种鸟鸣汇聚在一起,嘈杂得人人只想捂上耳朵。

    戍卫和亳兵登时乱做一团,都想去抢亳主。子昱的钺掉在一边,人还没能站起来,身上就又爬上了几只老鼠。他恶心得大叫,可身边人比他叫得声音更大——原来不只老鼠,宫中圈养的麋鹿犬只孔雀白貂从四面八方蹿出,争先恐后地向王寝内奔涌而来。

    子画踢开一只白貂,想起什么似的猛的回头寻找巫鸩。果然,巫鸩已经醒了,正攥着兽铃缓缓摇动。

    “是你!”

    巫鸩凤目噙泪,贝齿咬在朱唇边上:“是我!”

    她挥动左臂,一头长着大角的雄鹿冲在前面为她挑开阻挡的亳兵。巫鸩强压住眩晕,拼力振铃,白日没吃到人肉的烈犬们呲着白牙,呜呜咆哮着冲向子画。

    子昱魂飞魄散,不顾头顶两只乌鸦正围着他猛啄,一边跑一边大吼:“保护亳主!快!保护亳主!”

    烈犬撕扯着戍卫亳兵们的防护,惨叫哀嚎声四起。不断有戍卫倒下,或者烈犬被砍倒。子画冷哼一声,转身向殿内走去。子昱铜胄掉了也顾不得捡,追着祖父逃了。

    刚才巫红拔出铜矛的时候,偷偷兽铃塞给了巫鸩。那时巫鸩将醒未醒,只听得巫红在她耳边呢喃一句就松手离去。

    那句话萦绕在耳边,巫鸩拼尽全力想要爬起来去抓住她,可手脚却是不听使唤,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巫红倒了下去。这个可恶的人,临死前还对着巫鸩眨了眨眼睛。

    “我爱你,活下去。”

    这个混蛋!巫鸩痛得五脏六腑都没了知觉,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味道,她咬牙咽下,只拼命地摇铃摇铃摇铃。

    有人冲过来抓住她往外跑,她摇铃。有人擦去她唇角蜿蜒滴下的血,她摇铃。有人尖叫着什么放箭射死刺客,她还是摇铃。无数的飞禽走兽挟裹着她和身边的人,为他们挡开了箭镞矛戈,巫鸩无知无觉,只是摇铃摇铃。

    不知走了多久,跑了多久,刺眼的火光终于被甩在身后,五个人逃入了外城。内城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子画不再追了。

    有人轻揽着巫鸩,温柔地劝着:“小鸩,我们安全了。让它们散了吧。”

    又有二人围过来叫她鸩姐姐,似乎是邠地口音。巫鸩只是站着,不知身在何处。一个公鸭嗓子在她耳后小心翼翼地请求着,请她驱散那些鸟兽,巫鸩抬头环视,飞禽走兽们依旧围在四周,挡住了月光和人群。

    真烦。

    她重重一挥胳臂,叮铛一声,动物们四散而去。这口气终于泄了,巫鸩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弃抱住她,一用力扯动了自己的伤口。他眉头一蹙,舌忙叫木头接过巫鸩,自己上前和弃讲话。

    白日进城的南邑人,只剩下背着小眼尸体出城的那三个人和猪十三、屠四与骨叔。弃愧疚不已:这些人五年前逃过一劫,这次终于还是送了命。

    他冷冷地看着舌:“你最好有个解释。”

    原来按照弃的计划,舌要趁子启的旅兵入城之时带一旅殷兵混入内城驰援。可是他力战到最后也没有等来援军。“你是不是打算等着看,如果我死了你就继续效忠子画。我若赢了你再进城护驾?”

    舌吓得混身冒汗,慌忙单膝跪下:“不不不,主上请听小亚一言……”

    “是我不让多射亚驰援的。”一个少年并排跪下,挡住了慌不择言的舌。弃扫他一眼,却见是姬亶。

    有人过来给弃清洗伤口,弃不耐烦地甩开她,命令姬亶:“说!”

    “小王有所不知,五年前您那两师并未全灭。除了南邑五十多人之外,在敦地还有三旅人乔装改扮定居下来。今日多射亚刚刚骗走了子启的族兵,敦地三旅旧部就冲入了营地。”

    他向身后展开手臂。弃这才发现,这支来接他们的队伍不止两旅,密密麻麻的兵士以旅为单位铺陈延展,丛林般的矛戈直插夜空。

    最让他惊喜的是,除了步兵,还有众多装备整齐的战车甲士列在阵前。

    “他们都是您的旧部,早就守在这周围盯着子启的师团。即使他们不被骗进城,敦地的旧部也会趁夜混进军营偷偷替换掉子启的三支旅。战车战马都是子启的,没带进城,敦地人就笑纳了。

    但他们久离战场,与殷兵接触时多有混乱,此时若再抽出一支殷兵进城,营地中必然会更加混乱引起注意。我便劝多射亚不要入城,专心调度将这五旅人马整合成一师,这样即使小王行刺失败,也总还有留有力量可以对抗子画。”

    姬亶神情肃穆,年轻的脸庞上全无少年人的天真。

    “此师交由主上,听凭调遣!”舌低头下拜。五位旅长紧随其后,在他们身后,两千五百多人逐节下拜,犹如一层层沉默的海浪扩散开去。

    这片兵海正中,弃却很平静。

    他深深地看了姬亶一眼,这个少年人还未满二十,却能在乱麻一样的局势中冷静抉择,选择了最冷酷也是最优的方案——不去救援,保留实力。弃隐隐预见,有这样的宗子,周族将来必不会安心久居西土。

    弃越过姬亶,走上前扶起猪十三。这位中年汉子略整仪容,伤口也经过了清洗,看上去没伤到要害。他冲弃拱手:“谢主上替小女闯宫杀贼,如今我孑然一身,无以为报,愿为主上策马持缰!”

    一同趟过几次血海腥风,二人之间相互一笑,不必多言。猪十三唤来屠四解释道:“是旅泗前日偷偷出去将敦地众人聚集起来的。”

    “原本打的是对面那支联军的主意,没想到抄了子启的便宜。”屠四呲牙抽着冷气,一边对给他包扎的妇纹陪笑道:“小王妇,纹夫人,您轻点,别包那么多。”

    弃这才看见妇纹,原来自己刚才摔开的是她。妇纹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地扫了他一眼,赶紧低下头继续忙活。很快,屠四的胳膊就被慌乱的她扎成了一坨葛布大包。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弃揉了揉妇纹的脑袋,走开同猪十三与舌商议去了。妇纹终于放开了惨叫的屠四,汪着两包眼泪向木头走去。

    木头执缰坐在一辆兵车上,他一边抻着脖子注意着几位尊者之间的动静,一边不时朝车厢内看上几眼。妇纹走过来,抓住车厢要往上翻,木头连忙制止:“哎哎,小王妇大人,这……里面有人。”

    里面躺的是还在昏迷中的巫鸩

    “我知道。”妇纹笨手笨脚爬进来,小心地把巫鸩的头抬起来,轻轻放在膝上。她整理着巫鸩的发丝,一滴眼泪不自觉地滴了下来:“你醒醒,他需要你……”

    是夜,内城封门闭户。所有羌奴全被驱赶起来去打扫宫城,整个宫城灯火通明,所有水井都有羌奴在不断的上上下下汲水。这些清水全被泼在地上,似是要将白天留下的一切统统洗去。

    而南城外,那两支白天就不安分的师团闹了一天,终于也安静下来。归属子画的那支联军师团吃饱了酒肉睡得极香,全没发现距离他们一路之隔的殷人师团在半夜起身远去,没了踪迹。

    第二天,亳城大市。

    历史永远是强者的游戏。权柄之下,任何事都可以被抹去。即使昨天经历了刺杀逼宫,今日的宫城依旧是一派洁净肃穆。血迹尸体荡然无存,每一座宫室殿堂都肃穆清爽。

    从内城门一直到前朝大室,一路上花朵怒放,绿植茵茵。来参加大市的各族族长权贵无不鲜衣怒马,簪佩华贵,他们高声谈笑着,在小臣们的引领下缓步走向大室。

    亳地地理位置优越,北有大河西有莽山,本身又是大河冲击原的夹角处,从亳往四方出发都是一片平原地貌,各族往来非常方便。在子画治下,这里的大市逐渐发展成了内服最繁荣的大市。

    亳地大市每年开市2次,内外服各族都来此地交易物品。每当大市开时,四土四方的风土物产充盈其中,各族平时紧缺的生活生产物件,在大市上都可以买得到。比如游牧族裔烧饭用的鼎鬲、农耕族裔防卫用的矛戈镞弓,当然,还有所有族裔都喜欢的布匹、毛料、珠玉环佩这些奢侈品。

    可以说每年大市就是亳地最热闹的时候,在这几天中,整个大邑商内外服的族裔都能在亳地见到。有些游牧族裔为了来参市,甚至举族赶着牛羊前来,所以这两天也是亳城内外人最多的时候。

    子画便是看准了这一点。

    他借大市为名,暗暗调度军队驻扎在亳邑附近。只要军营掩饰得当,没有人会怀疑这些人是士兵。今日,子画只要走个程序宣布开市,再大祭天帝振旅,便可以大大方方挥师北上。

    北上殷地!这一天,他等了十年,这一次,他不会再失败了!

    至于那些不自量力的蝼蚁,不必费神!

    日头渐高,坐在大室之内的子画略一颔首。子旦走出大殿高喊一声:“百族觐见!鸣謦开市!!”

    “开市!”

第58章 振旅

    大邑商,昭王在位第三十年,七月。

    在巫族的典册中,这一年还是用在位商王的尊称记年。但在几千年后,巫族和商王都不复存在,历史学家、考古学家将会使用昭王死后的尊称来计年。这一年,将会被称为“武丁三十年”。

    后世的历史书中,这一年发生的事情乏陈可述。留下记录的只有“武丁伐鬼方,七、八月份突然大规模征兵”这件事。更多在当时看起来无比重大的事件都已经泯灭在时间的灰烬之下。

    比如此刻,千族瞩目的亳地大市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熙攘雀跃的人们并不知道这场大市是为了掩饰什么,也不知道处在权力顶端的强者真正的心思。

    大市一开,千族竞来。来参市的外族人跑一趟不容易,自然是要多买多换。亳邑人也高兴,有手工产品的都涌向市舍,想趁这三天多赚些粮肉。内外城各个邑子都是热闹非凡,没人注意到,外城中有个小邑今日却是冷冷清清。

    南邑,骨婶站在自己院子里四下张望着。堆在屋角的黄白骨材,冷冷清清的灶坑鬲鼎……就连四邻都安静得反常。屠四的院子里落满了麻雀,猪十三院子里倒还有些动静,仅剩的三头猪饿得哼哼唧唧直撞圈栏。

    一天一夜过去了,他们可能回不来了。骨婶抹了抹眼,蹲在灶坑开始用火石打火。

    咔咔咔咔,火星四溅,干草叶子引燃了,骨婶鼓起腮帮子吹着。那一点点小火很快活跃起来,迅速开始茁壮。焰苗从灶坑里蔓延出去,游到了院中,飞到了房上。

    不多时,猪十三、骨婶、屠四的房子都开始燃烧。骨婶将猪放了出去,自己举着火把走向那些主人已经离去的空房子。

    天干气燥,茅草屋顶沾上火星就着,很快半个南邑全都陷在了火海中。

    哭叫声还没有响起来,人们大多都出去参市了。那黑烟越来越浓越来越高,等外城南部的戍卫们发现的时候,骨婶已经逆着人流往城外去了。

    出城的路实在难走。今日亳邑里除了活计实在忙离不开人的,其余都出门来赶市。市舍一部分在外城西,一部分在内城西。铺面按照行人与留人划分规整,有专们的司市、司人来管。亳城三面外城门全开,远近数百族裔带着物产源源不断地涌进城来,成团的人多的挤扛不动。

    饶是骨婶绕开参市的人群专抄小路绕,也还是走了好久才挤到外南城门。太阳晒得人汗流浃背,车马銮铃混杂着各种方言的吆喝声充斥着四面八方。

    人群涌来挤去,大部分是进城来的,出城的没几个,可就这没几个人的出城队伍也被梗在了原地,半天不动一动。骨婶踮脚打望,就见城门前的戍卫忽然多了起来。一个戍卫挡在最前面,吆喝着暂停出城。

    骨婶和城里的人们都看不见,南城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支联军师团。此刻这支队伍已经整军完毕,正等着开拔的号令。要等到他们出发走了,众人才可以再次进出城门。

    不止南城,西、北城门也暂时封闭。四支师团俱已饱餐战饭,只等宫城内的祭祀结束便可以振旅出征。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商时凡遇大事都要先行祭祀,大市之祀早已结束,振旅之祀也已经接近尾声。

    近日接连变故,原本应该在桐宫举行的大祀改在了宫城内的祭祀场。这片开阔的空地位于宫城东北,地势比之周围略高。在空地中央,有五块大石头排列成圆形半埋在地下。

    祭祀就在这些大石周围进行。两座乳钉纹大鼎下燃起熊熊烈火,里面的水早已沸腾,大巫朋瘫着半拉膀子站在一旁,看着身穿大巫服饰的巫成主持祭祀。

    巫红死了,巫鸩逃了,巫族的没落已成定局。大巫朋脸上看不出悲喜,只黯然立在一旁,看着巫成将一个个的人头丢进铜鼎的沸水里。

    这些人头来自他身后。十个大坑依次排开,坑边上,一排排的羌奴被押着按下去,铜钺扬起又落下,鲜血喷出再凝固。尸体丢进坑里,头颅被送至铜鼎前,巫成一边祝祷一边向鼎内送去。鼎里的肉汤很快就漫了出来,头颅堆成了山。

    祭品和主祭之人都不知所踪,子画倒也没有多难为大巫朋,只将乇祭改为了伐祭。“伐”的意思为砍头,子画想用大量的奴隶头颅来弥补不能用小王妇人皮做祭的遗憾。

    钟磬之声嘎然而止,两座铜鼎内满是半熟不烂的人头,十个大坑填满了尸体。巫成从容转向子画,拱手道:“祀成,帝悦嘉。”

    看来这批祭品讨得了天帝的欢心。子画微微颔首,大踏步走出观礼人群,金光璀璨的铜胄遮住了他的花白发髻,腰间铜泡带钩哗哗作响。

    他在那五块石社前站定,一伸手,戎装整齐的子朝立刻递上一杆大旗。子画双臂一占,旗子应声抖开,玄色底子上,一个硕大的红色鸟形文符夺人双目。

    玄鸟旗。

    相传,帝喾之妻简狄吞玄鸟卵而孕,生下商人的始祖契。自此,商王便一直以玄鸟旗为徽,如今子画执玄鸟旗振旅起兵,可见他早已将王位视为了囊中之物。

    祭祀场上有片刻凝滞。子旦带头单膝跪下,众人连忙跟上,铜皮胄声响成一片。子画手举大旗傲然伫立,身后的燔柴冒着袅袅青烟,衬得他身躯更加高大。

    子画高声喝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然子昭不义,篡位得权,天帝震怒,大邑难安!我受天佑,清本正朔,举兵振旅,亳代殷立!”

    “亳代殷立!”

    “亳代殷立!”

    众人一起高呼,激昂之意直冲九天。

    子画大旗一挥,直指正北:“各师听令!振旅出征!待拿下殷地,我与诸位共治大邑!”

    数面铜鼓一起敲响,雷霆之声由宫城一路向外扩散,数辆驾着战鼓的传令车冲出内城。

    南门内,骨婶等得正焦急,就听一阵鼓声伴着马蹄栾铃踏地而来。一个背着竹筐的行人躲闪不及被战车扫倒在一边,竹筐里的梅干果核呼啦摊了一地。

    传令战车碾着这一地果子冲出了南门,车上双面蛇皮战鼓咚咚急催。车还未到,鼓声已经先一步响彻军中。联军师长一跃而起,振臂高呼:“展旗鸣鼓!出征!”

    “是!”

    丛林般的旗帜齐齐竖起。各旅、各行均有旗色之分,士兵们识旗而动,各自归于旗下。战车步兵一起行进,这支师团向西而去。

    四支师团分在北、南、西三处。其中子画的两支主力师团在城北,城西是子朝练就的敦地精兵,城南这支师团是五支外族联合而成,战力属于垫底。子画当时让他们加入也只是为了打扫战场。所以,不等城南联军赶到,子画的三支师团已经出发了。

    跟随子画出征的果然只有次子子朝父子三人,子旦这个被嫌弃的长子再次被留在了亳城。诸军开拔,他只能登上城墙遥遥观望,个中滋味也只有自己才能体会。

    子旦凝望城外,大军卷起的烟尘逐渐淡去。他冷笑一声,漫不经心地问道:“子启怎样了?”

    “禀大人,见好了。只是伤口依然疼痛,子晶大人已经去看他了。”

    子旦蹙眉,吩咐那寝官:“如今大市正需要她主持,子启既然死不了,什么时候不能看?去叫子晶赶快到市舍里去!族长们正等着她!”

    亳主不在,子旦就是第一号人物。寝官不敢违抗,呐呐退去。等不相干的人走了,一直垂手侍立的两名丰腴侍女这才扑哧一笑,嘤咛着向子旦摸了过来。

    “哎呦,我的亳主大人,您一天天这么装着,累不累啊。”一个曲线傲人的侍女把手伸进了子旦衣襟里。子旦一低头咬在她颈子上:“小心说话,老爷子不知留了多少眼线在这里。”

    “切,有什么可怕的。我都是差点被剥皮的人了,还怕一两只狗吗!?”另一个侍女气呼呼地依靠过去:“倒是您注意点,别趁着老爷子不在欺负子晶大人,回头她一告状,你有多少吃不了的!”

    子旦哼了一声,揪住她一只雪峰:“我是她爹!还怕她?再说她离出嫁也不远了——东海的蓝夷不错,离得远,回来一趟也不容易。”

    娇笑伴着喘息声响起,子旦兴趣来了,正要再施展下去,忽然往外一瞥,不动了。然后他丢下两个发嗲撒娇的侍女,快步走向岗哨。戍卫长急忙行礼,子旦打断他向外一指:“快看看,那边是怎么回事?”

    戍卫长顺着指向远眺过去,只见城墙西北,原本应该是一支师团的地方,忽然又来了一师。此刻两支师团已经混在一处,旗帜交错,兵戈相见。

    这是打起来了?

    “那是联军的师团,他们在和谁打?”子旦大吼道:“快,派人速去查探!”

    “报!”下去传令的戍卫还没走远,另一个戍卫满脸惊慌地冲了上来:“报子旦大人!外城南邑走水,火势已经蔓延到了附近的邑子!再不想办法就控制不住了!”

    父亲刚刚出发,自家城中就失火,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子旦眼珠迅速转动几下,沉声道:“组织戍卫先去救火!”

    “城外那边,只打探即可!不必告诉父亲!”

    他匆匆跑下城墙。

    子旦要的结果很快就会回来:西北那两支混战的师团,一支是子画的联军,另一支的首领是……小王。

巫红番外|意难平(今日两更)

    第一次看见鸩的时候,巫红才四岁。

    那时她们都太小,还不能在名前冠以“巫”字。红和其他小毛孩一样,穿同款白色斜襟衣裳,住一条大通土炕的房子。只有鸩不同,她从一开始就独来独往,一个老巫女带着她住在独立的一间房子里。

    红很不喜欢自己的私名,起名的大巫似乎是嫌弃这个长相欠佳的女娃娃,随便捡了个颜色就塞给她做了名。可鸩的名字就非常美,美到让她头一次觉得那些艰涩难懂的符号文字居然也很好看。

    原本红最讨厌写字。那一天大巫给他们上文字课,红走神儿走得太过嚣张,被大巫罚去外面站着。

    罚站就罚站,总比在屋子里拿根树枝对着一堆沙子写了抹平,抹平了又写好玩。四岁的红乐颠颠地在院子里东张西望,看着郁郁葱葱的山中那些错落有致的白茅殿顶,看着看着,她就有些茫然。

    巫族的房屋村落依着玉门山的山势而建,从下往上,环形盘旋直至山顶神殿。巫族的小孩子都养在半山腰,从三岁起便有大巫带领他们学些文字典册,再大一点,到六七岁上便可以学医药天文、十岁学习祭法杀牲。

    随着年龄和本领的增长,优秀者可以一层层升上去,往高处去住,最终到达山顶。

    红觉得自己永远也到不了山顶。

    她手大脚大个子大,四岁的她比六岁的男孩还高。长相又略显粗糙,大巫教习的文字、典册神话她毫无兴趣,一个字学很久也记不住,大巫们对她全无指望,甚至在嫌弃她的时候都懒得避开。

    “那个红,以后长大了也就是留在族里做做撒扫。”

    “真是的,咱们巫族怎么出了这么个废物。”

    天知道四岁的巫红听这话听了多少,到了最后,她只是仰着脸对那两个聊天的大巫呲牙一笑:“说我坏话的时候请你们出去说,谢谢。”

    然后就是一顿打。

    红无所谓,反正废物的特性就是扛揍。巫族里的孩子各个优秀,她只有想得开才能活下去。所以这一天她对着山顶那座神殿茫然了一会儿,就兴高采烈地溜出去玩了。

    玉门山中有一处瀑布,流水终年不绝,淙淙奔流从两峰间跃出,欢快落入山谷下的深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偏僻,很少有巫族人往这里来。巫红来了好几次,一个人都没遇见过。

    可这一回,山涧旁边已经有人了,看背影跟自己差不多大。红是偷跑出来的,不想被人发现,便蹑手蹑脚往回缩。

    哪知道越慌越乱,红踩到一根长了青苔的枯枝,哇哇大叫着滑了下来。毕竟是四岁的孩子,摔疼了哪有不哭的。红抱着擦破皮的膝盖呜呜嚎哭,忽然被一双短短的小手抱住了。

    手的主人看上去像一团肉丸子,圆乎乎的一张小脸上,那双大得过分的眼睛正认真地看着她。

    “姐姐不哭,鸩鸩吹吹就不疼了。”

    肉丸子嘟着嘴巴小心地吹着红的膝盖:“吹吹,吹吹,疼疼飞飞。”

    被一个肉丸子安慰,这就很尴尬了。红擦擦眼泪,咧着嘴笑。肉丸子也笑,以为是她治好了姐姐。

    这一笑,红才发现肉丸子长得非常好看。跟她一起修行的孩子们很多,可是没有一个比肉丸子好看的。那双微微上扬的大眼睛亮得惊人,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充满信赖地看着她。

    “姐姐,你也跑吗?”

    什么意思?红挠头。肉丸子嘴巴一扁,好看的嘴角弯了下去:“我想爹娘,想回家……”

    红恍然大悟,这个肉丸子大概是刚被送来巫族,和自己这样土生土长的巫族人不一样。

    “你还有爹娘啊?我们都没有。”

    肉丸子睁大了眼睛:“为什么?”

    “这个……”红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她从生下来就是被大巫集体照顾着,压根不知道爹娘是什么。

    她的窘态被误会了,肉丸子晃晃悠悠走过来,吧唧一下抱住她:“姐姐不要哭,我做姐姐的娘……”

    额,似乎哪里不对。

    可是红懒得去想了,因为被拥抱的感觉太好了。她两手比划半天,也学着肉丸子的样抱住了她。两个小女孩拥抱着彼此,静静地听着水花坠落迸碎的声音。

    一直到死,红都没有告诉鸩,那是她懂事以来头一次有人肯抱她。

    那一天两个人拉着手回去,发现育儿院上下两处院子已经乱成一团,所有人都在找这个肉丸子。

    理所当然地,红被认为是拐带肉丸子的人。负责育儿院的大巫怒不可遏,用桃木树枝猛抽红的小腿肚。红咬牙忍着,抵死不肯解释。

    她没想到肉丸子冲了出来。

    大巫刚打了三下,肉丸子就挣脱老巫女向他一头撞去。俩人都摔了个仰面朝天,肉丸子吭哧着爬起来,手脚张开挡在红面前,奶声奶气地哭叫着:“不打姐姐!不打姐姐!”

    老巫女试图拉她回来:“小鸩乖,她坏,她带你去禁地。”

    “坏你坏你坏你!”肉丸子口齿还不伶俐,急得说不清楚,但小身子还是倔强地挡在红前面:“是我跑的,姐姐带我回来!”

    这事就这么翻过去了。肉丸子被老巫女带走的时候还不忘对着红喊:“姐姐不哭,我做你娘,保护你!”

    自那以后红才知道,在巫族,育儿院也是分级的。像自己这样资质平庸的都在山腰,资质卓越超群的育儿院则坐落在上面的山坳里。小鸩就在那里。

    她破天荒地开始好好学字了。红学会的第一个字就是“鸩”。

    “左边扭曲人形,右边尖嘴利爪鸟形,合在一起即为鸩,意为可杀人之毒鸟。”大巫指着这个字符如是解释。

    红觉得不可理喻:小鸩怎么可以杀人呢?她那么好看!这名起得不好,红打算偷偷溜去上面的山坳,告诉小鸩让她换个名字。

    可她总也找不到机会。那次之后育儿院加强了管理,她溜不出去。红去求看门的老巫师,老头子眼皮一挑,哼了一声:“资质优秀的孩子才能去那里,你这样的就别做梦了!”

    红在老头的奚落声中走了回来。

    不能偷溜过去,那我就光明正大地走过去!红开启了她的升院之路。

    巫族每年对孩子们都有考验评估,能力优越者可以晋升到上一级育儿院,是为升院。红用了三年时间,终于如愿升到了上一层。这一年,她俩六岁。

    红幻想了无数次再见小鸩的场景,可从未想到会在那样的情况下与她重逢。

    当她兴冲冲地来到小鸩所在的育儿院中时,发现这里的孩子不像底下那么多,只有十个左右。而且小鸩不在这里。

    “那个怪胎在后面山洞里。”一个叫累的孩子带着敌意说。另外的孩子跟在他后面,对红说着各种怪话:“还小~~鸩~~叫这么亲切,你怕也是个怪物吧!”

    后来红才知道,所谓“后面的山洞”是大巫朋专门为了小鸩设立的。别的孩子从来不被允许接近,就是因为她受到这样的偏爱对待,所以才在育儿院中被孤立了。

    红不理什么规矩,她翻过打瞌睡的几个小巫,偷偷潜进了那个神秘的山洞。

    一进去,她就被浓重的血腥和臭味呛得喘不过气来。洞穴深幽,地上是平整过的夯土,两边零星燃着几处火把。红掩住鼻子,小心翼翼地贴着岩壁向前踅摸。

    转过最后一个弯,小鸩的背影忽然出现。三年不见,她长高了不少。红欣喜地待要招呼,忽然发觉不对,在她面前立着一根木桩,一个男人被堵住嘴巴吊在上面,此刻正不断扭动挣扎着。

    一个大巫女立在一旁,不见她的嘴巴怎样动,只能听到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洞里盘旋:“卯祭法你完成得很好。这一次亐祭,需剥皮。”

    那男人扭动得更厉害了。小鸩的背影略退了一步,似乎想要拒绝。大巫女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冷哼:“若不是大巫朋吩咐,我才不来教你!快点动手。”

    红捂住嘴巴,眼睁睁看着小鸩接过了铜刀。她身高才及那人腰间,不得不踩着一块石头动手。

    事毕,大巫女叠起人皮走了,一眼都没看小鸩。六岁的鸩就那么静静地站着,混身都是人牲的血。红低声唤她:“小鸩?”

    从未有同龄人到洞里来过。鸩有些惊讶,看清之后冁然一笑:“是你啊,乖女儿。”

    她还记得红。

    自那之后,红便呆在了鸩的身边。一个天资过人被嫉妒,另一个行为容貌不够标准被厌弃,俩人走到哪里都被同龄人冷眼相待。

    没过多久,另一件事让她们被彻底退到了所有人的对面——她们发现了兽铃。

    当天是巫族的大祭,大巫朋要带着族人向重黎献祭。大人们从神殿出发,一路行进至半山腰的祭祀场。他们要在那里进行一整天的杀牲献祭。

    也不知是谁带的头,孩子们溜进了神殿里玩耍。红和鸩两个一向不合群,走着走着就到了神殿最深处。空落落的大殿里只有一个方形祭坛,上面丢着一串铜铃。

    红抓起铜铃玩耍,铃音袅袅散开,殿中很快就有了异样。许许多多的尖鼻头黑眼睛的老鼠涌了出来,孩子们哇哇大哭,屁滚尿流地爬上祭坛。老鼠们紧追不舍,撵着朝这边涌来。

    鸩觉出不对,抓过铜铃猛摇。可不仅不见老鼠们退去,反而又找来了一堆兔子狐狸之类的小兽。整个神殿充斥着焦躁的动物们,直到大巫朋率众赶来。

    兽铃被擅动,大巫们惊惶又愤怒。大巫朋的表情阴沉得要吃人,他质问跪成一团的孩子们:“是谁拿的铃!谁!”

    “擅拿兽铃的人,死!”

    孩子们全都指向红和鸩。红绝望地低下头去,闭上眼睛等着被拖出去。然而她身侧窸窣一动,鸩站了起来:“是我。”

    她把哭泣的红推开,昂头又重复了一遍:“我拿的。”

    大巫朋注视着她,忽然长叹一声:“命数啊!”

    这一天,小鸩被允许以“巫”称名,她成了巫鸩。夜鸮在玉门山和殷地之间来回传信,最终,大巫朋与大巫咸达成一致,巫鸩被指为下一任大巫咸。

    (二更六点奉上)

巫红番外|泪阑珊(二更)

    要到很久以后,红才知道那铜铃里隐藏的不是天选的禀赋,而是诅咒。每一次摇铃控兽,就会悄悄损耗持铃者的血气精元,直到持铃者被消耗殆尽,最终身亡。为大乙成汤召来百兽率舞的那位大巫咸就没能活过二十岁。

    “这兽铃本不该是人间的东西。世上只有两串,头一串随着良渚古族的陨落,被奴隶们抢去了。剩下这串一直藏在巫族。”大巫朋对巫红说这番话的时候,她已经17岁了,也成为了巫女。

    巫红跪得很老实,她不明白大巫朋单独把她叫出来说这些做什么。

    “我早就发现你也能控兽,这很好。兽铃的诅咒分担在两个人身上,影响总归会弱一些。多年来我一直容忍你呆在小鸩身边,就为了这个用途。”

    大巫朋难得流露出了一点慈爱,可惜这点慈爱却不是为了她:“我要你做她的替身,看住她。如果发现兽铃对她的身体产生什么不良影响,就立刻将兽铃戴在自己身上,那铃吸取人的精血喂养,你要替她分担。”

    在大巫朋膝下修行多年,老爷子头一次伸手拍了巫红的肩。这点迟来的慈爱让巫红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抖了抖身子,忍住想使劲擦自个肩膀的冲动。

    “这事不用你拜托,我愿意做小鸩的替身。可你真的很奇怪,假如你的真关心她,为何不把兽铃拿走?还有,为什么要这么早就宣布她是大巫咸继承人?你知道这些年小鸩的日子过得多难吗?族人们都在排队看她笑话!这不就是在养一个祭品吗?!”

    巫红怒视着大巫朋,她讨厌这个老头身上操控一切的那种优越感。

    大巫朋冷冷睥她一眼,巫红咬牙忍住了哆嗦,直眉瞪眼地与他对视。反正天天都挨揍,她早就习惯了。

    果然,大巫朋的拳脚和辱骂一起降临在她身上:“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若不是因为你还有点用处,我早就把你扔到山脚下种田了!”

    他越说越生气,脚下也带上了力气,巫红被踹得在地上翻了几番,捂着肚子想爬起来。大巫朋怒骂道:“废物就好好做个废物!强者的事也是你能问的?小鸩身份特殊,禀赋出众,些许委屈又算得了什么?有她的父亲在,巫族今后全要看她了!”

    巫红双手挡在脸前躲避着,一面问:“父亲?你什么意思?她父亲是谁?!”

    大巫朋动作一滞,更加愤怒地抽打着巫红。这时,巫鸩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来,她在找巫红。

    还没爬起来的巫红被大巫朋卡住了嘴巴,一丸东西被丢了进去,大巫朋手上一用力,那丸子咕噜一声滑下喉咙。巫红挣脱他想站起来,手脚一麻,扑腾了几下没能成功。

    再扑腾就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她眼睁睁地看着巫鸩冲着自己跑过来。大巫朋安慰着她,一面叫人将巫红送去二人的住处。

    出门前,大巫朋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忘记今天的一切,不然我立刻把她送去殷地,进了王宫,她真的会变成祭品!”

    巫红昏睡过去。

    她在瀑布的轰鸣声中醒来。过了十七岁,小巫们就可以在山中择地居住。二人都相中了初次相识的瀑布,就在这附近搭房子住了下来。

    也是奇怪,明明这里景色秀美,取水便利,却没有族人愿意在这附近定居。巫鸩查阅了族中典册,说是这里曾有一位巫女被山兽追得坠潭而死。传言中那巫女很美,族人不忍再来这水潭边上回忆她被发现时的样子。于是全都离这里很远。

    不过这倒是成全了巫鸩和巫红,能有一处地方远离人群,即使是黄泉也行啊。

    巫红扶着昏沉沉的脑袋走到屋外,往水潭边只看了一眼,她就全醒了——巫鸩坐在草地上摇着铜铃,一群黄兔小鹿围着她来回跳跃,她咯咯笑着,阳光落在她脸上,额头细碎的绒毛晒得金黄,这画面美得让人叹息。

    转头看见她,巫鸩笑了:“你看,我能控制鸟兽的种类了!”

    巫红冲过去夺下那串铜铃,等那些毛茸茸的小东西都跑掉之后。她抓住巫鸩的双肩上上下下翻来覆去地打量:“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乖女儿,为娘我好的很~~你怎么了?”

    巫鸩搓着对方的脸颊,那里有一滴奇怪的东西。

    “没有……以后别老玩这铃。我不喜欢动物。”巫红撒了谎。“还有,以后不许这么叫!我没有娘!你也不是我娘!”

    巫鸩点点头,一只手搓着下巴:“那我做你什么好呢?”

    那些睫毛交错叠加,忽闪得巫红心慌。小鸩还是天真得像个孩子,可早早体会了人情冷暖的巫红,心理上已悄然长成了大人。

    神差鬼使地,她凑过去轻轻吻着那些睫毛。她能感觉到那睫毛颤动得像只小兔,可这只小兔胆子大,不躲不藏等着她施为。

    于是巫红不客地滑向了她的嘴唇。

    真软,俩人心里都是这般想。

    良久,巫红松开她得意地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乖乖。只能我叫你乖,你不可以这样叫我!明白吗?”

    “乖乖”摸着嘴唇想了想,点点头:“嗯,乖比鸩好听。”

    巫红很无奈,心想这傻丫头肯定不懂。不过算了,我陪着她慢慢走,总有明白那一天。

    那天之后,巫红更加努力修行。她原本是个众人厌弃的废物,如今能成为全族顶尖的巫女都是因为巫鸩。所以她没有什么野心,若真要说有,那就是能与巫鸩厮守到老。

    再加一条的话,就是逃离巫族,逃离玉门山。

    巫族对于族人的控制愈发严厉,每年都有一起修行的族人被派遣下山。表面上是被各个大族请去的,其实都是大巫们算计之后安排下去的眼线工具。

    巫红不愿意做工具,她想逃走,可是叛逃的族人是要上巫杀令的。而且巫鸩顶着下任大巫咸的名头,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的焦点,压根没有机会走出去。

    “总有一天我要带你逃出去。他们总会老的,这些老东西不能控制我们一辈子!”巫红如是说。

    可她终究还是没有逃脱。

    二十四岁那年,大巫朋再次将巫红叫到密室里。这次他没有动手,八年过去,他明显老了。

    “我知道你一直想带小鸩脱离巫族。眼下有个机会,你帮我做一件事,事成之后,我可以让小鸩跟你走。”

    巫红吃惊地看着大巫朋,这绝不像是他能说出的话。这老头自己的命都没有整个巫族重要,他怎么可能放走精心教养的巫鸩?

    “此一时彼一时,大邑商局势微妙,巫族是该重做打算了。”大巫朋垂下头,巫红惊觉他的头发已经从花白变成了全白。

    巫红点点头:“好,我去。但是你必须先告诉我一件事——巫鸩的母亲,是不是死在我们家边上水潭里那个巫女。”

    老爷子丝毫不意外,沉默地点了点头。

    “她不是被野兽追逐坠潭的,她是为了逃出巫族,对吗?”巫红逼近他,轻声问:“你们把他,小鸩的父亲怎么样了?”

    大巫朋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他俯在膝上,半晌才止住笑:“很好,你已经不是废物了。”

    这是他第一次夸奖巫红。

    “小鸩的父亲是谁,你可以自己去亳地追查。”大巫朋眼底闪过一抹厉色:“但是记得,要先完成我吩咐的事!”

    巫红就这样去了亳地做大巫祝。

    临行前,巫鸩执拗地不肯相送。她觉得自己被丢下了。一直到出了玉门山踏上平原,巫鸩都没有出现。

    巫红无法跟她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走。她只能在亳邑寻找机会,找着能完成这使命的机会。

    这一等就是五年。

    五年里,亳邑日渐繁华,规模堪比王都。巫红的任务也有了起色,她在这里受尽尊崇却一点也不开心。宗庙里的人看大巫祝整日沉着一张脸,各个都恨不得贴着墙走路。

    有一天,巫红一个人在宗庙偏殿内喝着闷酒,忽然听见外面有笑声。平时只要她开始喝酒,小巫下人们总是有多远躲多远,今天这是谁?胆子不小啊!她东倒西歪地走出来打算开骂。

    正是傍晚,夕阳给世间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色。巫红看见一个小姑娘坐在廊下,正逗弄着一只受伤的小狗。那姑娘眉眼细细的,眼尾居然有些像巫鸩。

    巫红不自觉地迸住了呼吸,只听见她对着那小狗温柔地说:“不疼了,不疼了,我做你的娘,好不好?乖乖,不疼了~”

    夕阳晃花了巫红的眼睛,她走过去坐下来,对着惊慌失措的小姑娘说:“你是新来的小巫?叫什么?”

    “草……草儿……”

    巫红笑了,展臂抱住她:“乖,不怕。”

    后来草儿无数次的跟巫红哼哼着,埋怨她从未对自己说过好听的话。

    “我哥哥经常对嫂嫂表白呢,大人你都不肯说喜欢我。”

    巫红说不出口。

    最后那一天,她拔出了戳进腹部的铜矛。死亡从伤口处开始向上蔓延,所到之处皆是灰烬般的无感。巫红抱紧怀中的巫鸩,那句从未说出口的话终于蹦了出来:“我爱你。”

    说的那么自然,就像是她一直在等着巫鸩一样自然。

    她提起铜矛去替子画杀人,她必须堵住子画的嘴,小鸩绝不可以知道自己的身世。

    “就让这个秘密跟着我到死吧。小鸩,你要活下去。”

    巫红致死都没有阖上眼睛,她一直看着巫鸩的方向。

    亳邑大市的清晨,巫鸩痛呼一声清醒过来——

    ——“红!”

第59章 首战

    亳城外城墙的修建遵循了上古聚落留下来的惯例,贴着城墙外挖了一圈壕沟。沟里是活水,常年流动着。水源不必发愁,城东西都有大泽,三四条水环绕着,供应壕沟那些水只是顺手奉送,最主要的是将亳地养得绿意盎然。

    水一多,绿色就多。松、桦、枫、柳、蒿、藜、豆、竹各类植被遍地都是,尤其是竹林,茂密浓绿沿河丛生。即使成片成片的被砍伐也不会有人发现。

    但假如这些竹子被砍成斜角,成排钉在路上,那就很难不被发现了——尤其是当大军经过的时候。

    现在,子画的第四师就很不幸地“发现”了这些“竹蒺藜”。

    亳地广阔,但是只有几条从城中延伸出来的主干道是经过平整清理的。其余大多地方还是荒草蔓生,人们自己踩出来的路只是地势稍平,野草略矮。可就算是矮,那些草也玩命疯长,终年保持在人类脚踝处的高度。

    地是绿的,草是绿的,竹蒺藜也是绿的,这就很难看得清楚了。

    看不清楚就只有中招。

    商军的优势是战车,行军时战车在中央,前后左右围着数目不同的步兵,排成一个小方阵向前推进。所以最早踢中竹蒺藜的是车前那些个倒霉的步兵。

    队伍中间的战车上,这支联军的师长正在考虑攻占殷地之后自己该先抢哪里。他正陶醉,就听见队伍前面一阵喧哗,隐隐还有几声惨叫。

    “怎么回事!”师长问。

    “大概是踩到蛇虫了吧?”伴乘的车右笑道:“前面三军早蹚过了,能有什么事。”

    他忘了一点,此地是亳城西北角,只有一支子朝敦师从此地经过。可子朝心急立功,大市还没开始,就下令全师开拔到了城北等候。剩下整整一个上午时间,足够给这条偏远的路上下点佐料了。

    果然,那喧哗声越来越响、范围越扩越大,最后连战马都开始慌乱嘶鸣起来。师长踩在车厢板上勉力打望,就见最前端人仰马翻,几辆战车斜着摔在一旁,战马被压在车下疯狂地蹬着腿。甲士正要从车下爬出来,许多步卒抱着腿脚满地翻滚。

    一个行长飞奔过来,举着个东西给师长看:“报师长!地上有人埋下不少竹蒺藜。”

    那竹蒺藜跟小臂一样长,一头平砍,另一头劈成斜面。这东西没什么技术含量,可数量一多也给高速行军的队伍造成不小损伤。师长捏着那断竹惊道:“有人暗算我们?”

    他那车右安慰道:“不会不会,亳主那可是要做大王的人。他大旗一举,谁那么大胆子还敢来找咱们的麻烦。”

    胆大包天的人立刻就出现了。

    前端受伤的人马还没有来得及起身,队伍两侧就又乱了。两侧草丛中忽然响起一阵弓矢松弦之声,嗡嗡不断犹如钟磬齐鸣。铜箭、骨箭混在一起,向上飞一段弧线,接着雨点一般砸了下来。

    队伍两翼的步兵们惨叫连连,慌乱之中互相冲撞着踩踏彼此。车上的甲士举起盾牌护住自己和同僚,驾车的四匹驭马无遮无拦,被箭簇和乱兵挤得连连喷鼻蹬蹄。

    “有人偷袭!举起盾牌!举起盾牌!”师长一脚把那个说啥来啥的臭嘴车右踢下车,喝命传令下去。

    几个传令的步兵背着三角令旗在队伍中呼呵奔跑:“举起盾牌!举起盾牌!”

    “盾兵在前!射手还击!”

    “射手还击!”

    这支联军来自不同的族裔,有的渔猎为生,有的稼穑农林,登来的这些族兵虽然年青力壮,但实力参差不齐。有些个举起了盾就拿不起杵,有些个有杵没盾。这命令虽然都听见了,可是执行起来那叫一个乱。盾兵挡不住了多少流箭,车上的射手们只好各自躲避,真正还击的稀稀拉拉没几个。

    好在此时两侧的偷袭结束了。师长指着两侧草丛大声吼道:“中军不动,两翼出击,清理来敌!”

    立刻便有了呼应,只可惜不是来自他的队伍。

    百余辆战车从左右荒草密林中冲出,头尾相连飞快地向联军两侧冲去。这些御者极有经验,战车平稳地沿着联军侧翼从前端开始直冲到尾,就像是一条小蛇沿着河岸游动一般。

    可这条蛇是会咬人的。每辆战车上的三人都配合默契,御者专注驾车,车右将盾挡在左侧,自己挺戈车上扫除单个前来阻拦的步兵。车左的射手稳如磐石,一路只专注瞄准联军放箭。

    右边一路的头车上,一个刺耳的公鸭嗓子大喝一声:“大宰有令,凡助子画叛乱者,灭族!”

    “灭族!灭族!灭族!”右路战车呼喝连连,箭雨带着威胁直插联军的战马、甲士。

    联军之间本来配合就不默契,这些个射手的箭法又奇好,几近例无虚发。联军眼见自己战车上的甲士射手频频中箭倒下,耳边充斥着山呼海啸般的“灭族”声,各个吓得肝胆俱裂,举着木杵盾牌不知该往哪里走。

    此时,左路的头车上,另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适时响起:“尔等收手散去,此事既往不咎!”

    “收手散去!既往不咎!”左路战车已经冲到了联军尾部,此时对面右路也已经到了。两辆头车打一个照面,两队继续推进,把联军两翼再收割一遍。

    这一下联军彻底不干了。两千多人虽然阵仗颇大,可架不住信息传递不到位,中军看着前后左右一片大乱,不停有人惨叫倒下。各旅长行长跳着脚找师长询问,可那些传令兵背着旗子目标太大,十个被射死七个,将令根本传达不下去。

    眼看两翼伤亡越来越大,那俩旅长一跺脚:再这样不等大宰来灭族,我族这些青壮就死光了!撤!

    这两族跟着各自族长哗啦啦四散而去,联军两翼迅速溶解消失,目瞪口呆的师长和中军暴露在那两条蛇的包围圈里。

    师长一顿大旗,怒道:“哪来的野人!中军压上!全歼他们!”

    一旅中军呼啸着冲上前,要跟这些个偷袭的射手拼个高低。可惜头车那公鸭嗓子一声吆喝,几辆车上响起了当当振钲之声,俩支车队迅速散开驶入了林中。

    联军的步兵还要追,树林中忽然杀声震天,无数持戈的步兵大声呼喝着杀了出来。联军的步兵都是自备武器,大多数拿的是木杵石锤,杀伤力不如铜器不说,也比不得矛戈的杀伤距离。

    那还战什么?

    双方迅速撞在一处,铜兵器对石木兵器的压倒性优势立刻显现了出来。咔嚓咣当,戈杵横飞,骨折筋断。联军步兵本来就已经胆怯三分,如今一触即溃,几乎没什么抵抗便丢下武器和受伤的同伴四散逃走。

    步兵溃退,战车冲了上来。在平地作战,高速行进的战车对步兵几乎就是收割。显然对方并不乐意被收割,没等战车逼近便纷纷闪避开去。

    场上陡然一乱,没了集结成群的步兵做目标,各战车只能各自寻着一两股略有规模的步兵碾杀。战车被步兵引得四散,联军师长的头车便暴露在了战场当中。

    师长气得连声大骂,一叠声的命人赶紧往北去追子画送信。他正低头叮嘱,就听一阵惊惶大呼:“师长!小心!”

    他抬起头,就见一辆轻巧的二马战车碾过战场,直奔自己而来。

    师长大吼挡住!挡住!!两辆护卫战车从旁冲出向那小车撞去,却见那御者不慌不忙,车子在他的控制下左一闪右一旋,从两辆大车之间横穿过去。那俩辆车急忙勒马,车厢却随着惯性向前甩去,咔嚓一声撞在一起。车上的甲士射手一起滚翻落地。

    师长再挥手,车右的一百余步卒呼呵着迎了上去,在小车冲入师长头车一箭之地时将它围了起来。师长吐了口唾沫:“野人!”转身大呼旅长行长整军。

    可他仅剩的两个旅长远远站在各人战车上不动,呆呆地像看鬼一样看着他。师长怒气勃发,大骂你们要死吗?!

    “要死的是你。”一个鬼魅的声音在他下巴底下响起。

    屠四呲着白森森的牙齿蹲在车厢内,师长大惊倒退。屠四右臂向上一端,一柄尺把长的翘头薄刃铜刀便轻巧地从师长下巴颏内捅了进去。御者这时才回过神,转身去抓他。屠四揪住御者头发往车辕上猛砸几下,对方也和师长一样,抽搐着不动了。

    不远处,石头正驾着小车左突右冲。联军步兵穷追不舍,怎么都甩不掉。沉默寡言的石头急了,伸着脖子大吼:“四哥!怎样了!”

    “都特么看我!快点!”屠四站在联军头车上,手中高高举起一个头颅:“你们师长已经死了!还不速退!”

    联军师长的头颅在屠四手上委屈地打了个转。战场上有片刻宁静,围攻石头的步兵全都停了手。剩下那俩旅长对视一眼,犹豫着要不要再搏一把。

    毕竟来敌看上去并不多,拿下这些人也能去找子画讨个赏——总不能白来了这一趟吧。俩人打定了主意,呼呵着手下继续进攻。

    一阵车马脚步之声踏地而来,俩旅长以为是子画派人回援了,欣喜大叫:“挺住挺住!援军来了……”

    他们很快就失望了。来的是一支编制整齐、装备精良的师团,首车上一个手持铜钺的圆眼汉子大声吼道:“大邑商,师或前来讨逆!”

    这支师团列成展开的双翼,迅速向战场包围过来。刚才偷袭联军的那两只支射手队伍冲在最前,一路连撞带砍,车上的戈手一戈挥出就能收割几个步兵性命。

    还打什么?撤!俩旅长回车就走,剩下的步兵和车兵也没了战意,跟着跑走。子画的第四支师团不多久便散了个干净,只留下一地尸体和伤员。

    屠四爬上小车,把铜刀在身上擦了擦,放回石头身上。他歪在车厢里,惬意地大吼一声:“痛快!这刀真个锋利,你哪来的?”

    石头嘟囔一声:“殷人的,想要拿走。”

    二人回到阵前,屠四对猪十三拱手道:“师或好计策,此师已经溃散,不足为惧。”

    猪十三看也不看那个头颅,凝眉道:“别高兴得太早,这是子画四师当中最弱的一师,前面那三师才是硬骨头。”

    此时舌和姬亶带着那队射手回来了,众人都未下车,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漫长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诸军到齐,猪十三立在车上沉声道:“要攻殷地,子画必先渡过大河。三师人马全部渡江也需不少时间,如今小王已带一旅人马赶去渡口阻拦。我等即刻出发前往襄助!”

    “是!”

    烟尘滚滚,大军向着北边驶去。大军尾部,木头驾车带着妇纹和子享跟在后面。

第60章 渡口

    一个昼夜的时间,子享沉默了不少。他低头缩在战车中,努力想把自己庞大的身躯隐藏起来。可是车厢拥挤,子享再怎么努力也还是占去了车内一大半的空间。

    马蹄车轮夹杂着脚步声隆隆前行,车中人随着路面左右颠簸。妇纹和木头都很习惯这样的行军,只有子享从未受过这种罪,两只胖手攥紧车厢板,身上的肥肉一颤一颤,连带着他的心情也忽高忽低没个落脚处。

    车厢里只有妇纹和木头在说话。

    “木头,你说巫鸩她,身体能扛住吗?”

    “我看够呛,可鸩姐姐那脾气,谁敢拦啊。刚醒过来就要跟着弃大哥……不是,跟小王一起去设伏。当时上车的时候都差点摔倒,我看她能不能拉得开弓都是个问题。”

    “她……和小王是这样相处的吗?刚才差点吵起来呢。”

    “嗨,这算什么。以前我还见过他俩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呢。俩人就这样,一天能吵好几次,但每次都是鸩姐姐赢。小王除了骂几句也没别的办法,谁让他喜欢她呢……”

    话没说完,木头猛然想起来自个身边这位才是正经小王妇,赶紧闭上了嘴。妇纹低下头搓着衣角,眼睫下有可疑的波光闪烁。

    气氛忽然尴尬,要不是木头得执缰不能撒手,他是真想抽自个一嘴巴。往旁一瞥,木头看见了子享,他赶紧打岔道:“太飨大人,委屈您了,一时也寻不来舒服的乘车。难为您跟着一路颠簸。”

    车轮碾过一处土洼,车上仨人都弹了一下。子享慌忙去看妇纹有没有磕碰到,见她没事才垂下头自嘲道:“没有什么太飨了。我一个无族无家之人,哪还管什么舒服不舒服。”

    尴尬继续,仨人都不吭声了。木头暗下决心:这俩下车之前决不再说话了。可惜决心刚下,前面忽然有辆战车逆着队伍向这边驶来。木头一看那战车的规格便咦了一声:“猪哥怎么过来了?”

    猪十三是来找子享的。

    时移事易,子享和猪十三的关系倒了个个儿,如今猪十三成了子享的庇护者。子享下车登上猪十三的战车,回头看了一眼妇纹。对方正好也看着他。

    二人对视片刻,妇纹缓缓向他拜了下去:“纹代夫君感谢大人多年来的照顾。”

    她俯首拜下。子享只觉如遭锤击,心头五味翻滚几欲痛死,急忙遮住脸面催车快走。两车渐行渐远,待妇纹那辆车即将淹没在队伍中时,子享才猛的探出身子喊了一句:“你……你一定要好好的!”

    大概是长时间不说话,这一声喊得干涩嘶哑。附近的步兵和车兵都往这边看,子享瘫在车中,举起胳膊挡住了脸。猪十三拍了拍他,二人默默无言。

    几息之后,子享擦了擦脸抬起头问:“你打算在哪杀我?”

    这句话颇有些情绪。毕竟一个长期受自己庇护的寻常众人忽然摇身一变成了小王手下的师长,还带人追杀自家领主,这让子享觉得自己被骗得很惨。

    顶胄披甲的猪十三笑了笑,一拍胖子骂道:“别瞎想。你命好着呢,以后还会更好。”

    子享哼了一声。

    猪十三叹了口气,说:“子享,我真没想骗你。一开始我只是想活下来,后来我活了,也就开始贪心,想让更多的人也活下来。你看他们……”

    他指着四周:“这些人都是拜了你和小眼母亲的恩惠才活下来的。这些年来,我只想让所有人都活着,好好活着。我以为隐姓埋名就能活,没想到大势到来时,根本就没人能幸免,我们都得随着潮水奔流——即使前方万劫不复!”

    这幅模样的猪十三,子享从未见过。他惊讶地看着这位师长,对方一笑:“你是好人,好人不该死。你应该过得更好。我要送你一份大礼,感谢你这些年来的照顾。”

    他拉过子享低声说着什么。片刻后,另一辆战车跟了上来,子享上车离去。

    安排好这位多子,猪十三面色一肃,对身侧传令兵道:“旗语传令,全速奔袭!”

    数十面加有牛尾和五色羽毛的令旗在队伍中挥舞,左三下右一下。这是当年师或的旗语,在不方便用号角金鼓时,旗子的不同翻动方向就可以代替声音传令。

    整支队伍立刻加速。这些兵士正值青年,都不甘心一辈子渔猎稼穑,如今铆足了劲头要大战一场,当然令行禁止。师团整齐有序,加速奔向大河渡口。

    三千年前,大河还未改道,也不是后来黄沙浊浪的样子,唯一没什么变化的就是那浩瀚奔流的势头了。在大邑商,重要的河畔都有内服专设的渡口,亳邑北边也不例外。

    只是子画早有筹谋,多少年暗暗经营之下,南岸一侧渡口已经全都归在了亳邑治下。如今,大河南岸一派喧闹,亳兵三支师团沿着河岸自东向西排开,各自排着队等待舟船接着过河。

    过了大河,北岸再前进两天左右便能直达殷地!

    为了渡河,亳邑一早就在河边准备好了足够的舟船。船分木造和皮囊两种,最大的木早舟由巨木营造,呈长方形。侧有弧度,前翘后重。这种大舟专为运送马匹、战车,车兵乘坐的是略小的匏舟,速度也快,只是一只舟坐不了几个人。相比之下步兵就没那么好运,大部分乘坐的是吹饱气的帮在一起的皮囊舟。

    三支师团将近万人,要全部渡江过去是件极耗时间的事。子昱的第一师率先渡河,好到对面接应,子画和子朝的师团紧跟其后。

    子朝驾着战车在河畔来回巡视。第一师动作不慢,已经过去了一旅,子昱跟父亲略回报几句,便跳上一只木舟也向对岸驶去。

    看着长子站在船头上意气风发,子朝得意极了:自己这两个儿子都有出息,哪个都比哥哥家那个小白脸强!

    不过以后子启就不能算小白脸了,瞎了一只眼睛的废物!子朝冷笑着,回头拍了拍做自己车右的次子:“好好表现,为了你自己,也要帮你祖父拿下大邑商!”

    子杲一挺胸脯,肃然称是。

    哥哥一家已经没有指望了,只要老爷子拿下大邑商,王位肯定会落到自己手上!子朝越想越得意,仰天大笑起来。

    一个不和谐的突发事件打断了他的臆想,第四师那个逃出来的传令兵终于跑到了渡口边。

    他捧着那截沾血的竹蒺藜跪在子画面前,结结巴巴地讲着他们师遇到了偷袭:“他们,他们说自己是殷军,是大宰派来的。”

    子画坐的安稳,只挥挥手指,那竹蒺藜被捧到了子朝面前。他漫不经心地问:“子朝,你觉得会是谁。”

    “殷军连这河都过不来,怎么可能会突然出现在亳城外。”子朝捏着那竹子来回看了看:“这东西切口极糙,显然是匆忙砍造的。若人手时间充足,必不会使这种东西。儿猜,是那个舌。”

    也只有舌是从殷地来的,子朝这么说一点都没动脑子。

    子画瞥他一眼,子朝立刻拱手道:“儿子信口胡说,请父亲指教。”

    回答是一声冷笑。

    此时,一片黄云向岸边正在渡河的人群涌了过去。那云来得极快,一直快到近前才有人惊呼道:“殷军!是殷军!”

    众人全都望向那边,就见黄色尘埃包围着一支车队疾冲过来。几面大旗随着车队烈烈飘扬,最前那面赫然一个殷字。

    这车队怪就怪在没有一个步兵,只有战车排成一列行进。当战车逼近河边的亳兵时,头车上有人吹响号角,嘟嘟嘟嘟连绵不绝,所有车上一起向亳兵群中抛掷着什么。咔咔啪嚓声四起,两两用草绳拴在一起的石头回旋着砸进人群中。有砸中人的,有勾倒人的,还有砸在船上的。

    渡河这一支师可不是联军那样的杂牌军。短暂慌乱之后,这些亳兵立刻开始组织反击。盾兵们举高盾牌挡在自己和同袍头顶,射兵弯腰藏在他们掩护下开始朝放箭回击。

    子画看着那辆头车上的三个人影,遗憾地摇了摇头:“傻侄子,还不死心。”

    他目光扫向子杲,一抬下巴:“去,把子弓的脑袋给我带回来!”

    “是!”子杲领命而去。

    目送儿子登车离去,子朝搀扶着父亲踱上一处高地。子画命人在一棵大枫下铺了锦席,自己扶着子朝坐下观战:“看看到底是子昭的儿子命硬,还是我的孙子有能耐。”

    这就是在考察子杲了。子朝连连称是,凝神地望向岸边。

    那支殷军车队的头车上果然是弃,巫鸩坐在车右的位置上,正鼓劲吹着号角。此时亳兵的流箭已有射中战车的了,弃沉声道:“后撤稍远些!”

    巫鸩点头,号角声陡然一变,声音拽得极尽悠长。车队一起向右略偏,车右的戈手们横戈在手,向着右边扑上来的步兵连砍带啄。

    这一冲将步兵稍稍逼退,车队打一个转,硬生生将等待登船的亳兵从中分开。弃一示意,巫鸩的号角声再变。一队步兵闻声冲出,顺着车兵分开的这条“路”极速奔来。

    这些步兵腿脚极快,森森的戈矛直指前方,狠狠地扑向准备登船的那一侧亳兵。那些人很多已经打算登船,武器都放在了船上,现在只得慌做一团蹚水去取。

    另一侧亳兵冲上来支援,那些战车却在号角的调度下,各自散开距离,来回转圈向他们投射石块和箭簇,再加上车右的戈矛偷袭,这些个圆圈组成一条长长的隔离带,将还未完全渡过河的第一师隔成了两边。一边由步兵白刃收割,另一边低挡着援军。

    但弃手中兵力毕竟太少,河边一共三支师团,他就是将一旅拼光也造不成多大伤害。子朝嗤笑道:“有勇无谋,找死!”

    风把拼杀声送了过来,子画惬意地听着,悠然地哼起了曲子:“那就看看,他会怎么死。”

第61章 子杲

    兵贵勇,将贵谋。拿一旅阻击三师,这种作战方法怎么看都像是自寻死路。

    但弃并不打算寻死。

    此时已经有些舟船被推下水或破坏,大半亳兵停止登船纷纷往回增援。弃冲巫鸩一点头,对方抓起车上铜钲猛击,铛铛声不绝于耳。正在砍杀的步兵一听,转身就跑。庞大的战车排成一列挡在前面,掩护着步兵有序撤离,弃的头车排在最后。

    这种打法倒是新奇。战车时代以车为尊,战车用来弓矢对射、陷军冲锋,步兵只是掩护战车或者近身砍伐。如今弃却用战车掩护步兵,这就让观战的人颇觉意外。

    子画满脸皱纹都挤在了一起,该是眼睛的褶子里迸射出两道凶光:“扰而不缠,用车兵掩护步兵。这个子弓如果不是疯了,就是真有些点本事。昨夜应该不惜代价抓住他杀了才对。”

    子朝不以为然:“不过是我的手下败将,不值得父亲如此高看。”

    “嗯。”子画冲远处示意:“子杲到了。”

    眼看弃一方就要全部撤走,子杲率领自己那支没有渡河的师团冲了过来。黑压压的战车队列一字形横队排开,子杲令旗招展,左右协调,一字形在堵住了弃之后迅速化为圆形,将弃的人马围在其中。

    弃的旅被一截为二,确切的说,只有三辆战车和一百步兵被子杲围住,其余的都已经撤走。

    子杲驱车走出,一手握紧铜钺,冲对面大声喝骂:“好大胆子!敢来亳地滋事!那野人!自己乖乖下来受死!!”

    弃哈哈大笑,拔下车前插的铜矛端在手中:“这不尊长辈的样儿还真像你爹!小侄儿,来来来,让叔叔看看你的牙都长全了没!”

    长矛灵巧一舞,矛尖直指子昱,弃挑眉笑道:“乖侄儿,敢来么?”

    战车时代的战场,两军排好阵型之后先弓矢对射,然后才是驱车冲击。弃这么挑衅对方主帅要求单挑,有点脑子的都不会同意。

    果然,子杲觉得对方是个傻子:“你这点子人马,我拉一次弓就能全歼,为什么要跟你独战?”

    他笑了起来,两千多人一起大笑为师长助威,声音震耳欲聋。弃不急不恼,淡定地立在这一片嘲笑之中。

    待笑声渐消,弃才朗声道:“因为我是子弓,大商小王!而你不过是子画众多子孙中最不起眼的一个!挥师围剿,你只不过赢个稳妥。若你能独战杀我,那在子画面前你就比其他人多一些份量。”

    子杲的笑容消失了,看着弃,他摇了摇头:“你忘了,五年前你就被死亡了,如今很难说你还是不是小王。”

    他把铜钺插在车厢栏中,拔出一支铜戈喝道:“但我还是想要你的头,来!”

    双方一起大笑,各自与车右交换位置。子杲向子画的方向瞄了一眼,高声喝道:“我与小王独战,其余人不得擅动!”

    殷商战车笨重宽大,每辆车宽约三米,加上四匹战马之后长度也有三米,如此大的体积移动起来并不灵活。战车的车厢不大,里面只有三位甲士,御者居中驾车,车左为尊,持弓箭对射。车右为辅,持长戈、矛在两车对冲时刺击。子杲与弃放弃车左对射,要做白刃对冲,这让所有人都捏了把汗。

    双方的焦点都在子杲和弃身上,没人注意弃的车右换到了御者的位子。巫鸩亲自执缰,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弃轻拍她后背,二人并无交谈,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来!”

    黑压压的包围圈中,两辆战车同时发动。子杲的战车装备精良,车缦轮、马被甲,衡轭上插满斧钺矛戈。相较之下,弃的战车就没有这么豪华,车马都极尽普通,车上的兵器也不过两把。

    亳兵大声呼呵着为师长助威,八匹战马拉着两车一错而过,子杲大呼一声头来,锋利铜戈直向旁车挥去。铜戈可砍可勾,一砍不中还能勾住对方脖颈身躯,子杲这一击用上了十分力气,誓要将那狂妄小王砍倒。

    铜戈带着万钧之势砍来。巫鸩一拽缰绳,战车忽地向左一偏,子昱没有砍到弃,只把车上那杆殷字大旗一劈折断。他就势回手一拽,铜戈的直角利刃冲着弃猛的勾了回来。

    弃举矛一挡,矛杆被戈勾中。子杲大吼一声拿来,铜矛便从弃手中飞了出去,在空中划了个让人丧气的弧度,吧唧一声平着落在地上。

    亳军队伍欢声雷动,嘲笑辱骂声四起。殷军士兵一言不发,沉默地看着他们的小王。

    一击得手,子杲高举铜戈大喝:“小王!你已经老了!死了!过气了!如今该是我们的时候了!”

    两车分开,各自绕了一圈掉头再冲。子杲持戈狞笑:这一次绝不能让他再逃脱!他们越冲越近,两车本应交错而过,子昱却发觉对方的战车毫不减速,直冲自己撞了过来!

    哪有这样战法!两车对冲本来就应该是错身而过好让车右的戈手缠斗,冲着车头愣撞算怎么回事!子昱的御者连连拉拽缰绳想要减速,对方的战马却在巫鸩的驱使下直愣愣地猛冲,似乎忘了自己不是拉车的马,而是要扑食的饿虎。

    子昱连声呼呵,自己那四匹战马也被对方这不要命的来势吓得胆怯起来,四匹马喷鼻嘶鸣,原本配合默契,如今也慌得各自蹄下没了准数。四马不齐心,战车的轨迹也变得别扭起来。车上三人被晃得乱摇,子杲连连大吼着避开。

    避开是不可能的了,巫鸩驾着战车飞驰而来,四匹马踏地的声音震得子杲头皮发麻。它们喷出的粗气带着飞沫几乎都能溅到子杲的脸上了。

    就在这最后一刻,巫鸩一扯缰绳,四匹马齐齐转向,车轮咔嚓嚓聒噪着,在地上划出两道深深的圆形车辙,车厢在惯性下甩了个圆形划过对方战车。

    就在这两车交错的一瞬,弃举起那支被折断的大旗向子杲猛扫过去,正中子杲的铜胄。子杲应声倒下,他的车右举矛刺向弃。弃向旁一闪,飞身跃起将举着大旗向下猛戳,那斜刺的旗杆切口硬是将车右戳透按在了车厢中。

    围观的兵士眼花缭乱,只看见两车要撞没撞上,小王的车在最后一瞬错开跑走,玄色大旗飞在半空又落下,那旗子先卷在一起,再舒开时已经是插在了子杲的车上。

    不,确切地说,是戳在了子杲的车右胸口。

    在那迎风招展的玄色大旗下面,小王傲然站着,他一只脚踩着御者,一只胳臂勒住子杲的脖子大喝一声:“所有亳兵,退后!”

    短暂的沉默,殷兵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小王!小王!小王!”

    他们都是舌训出的殷地精兵,殷人崇尚武力,最以实力论英雄。他们中许多人只是听说过大邑商曾经有个死掉的小王,都没有在他麾下战斗过。当初多射亚将他们划给弃作战时,许多人心中都不有些不服,不知这打着小王名头的人到底什么来历。

    今次一战,弃的指挥和武力都让这些殷兵刮目相看。刚才他可以用这些殷兵的性命做一次突围,虽然艰难,但也能保得自己性命。可他巧妙地挑唆对方师长单挑,这一下就能少死不少人。

    殷兵们欢呼雀跃。但弃并未放松,他挟持着子杲向前去。亳兵们不敢围也不敢放,只好闪开一条路,巫鸩连连击钲,步兵们迅速退出战场。

    巫鸩将车交给御者,自己翻身上了子杲的战车。她将车右的尸体掀下去,回头对着那御者笑了笑。可怜的御者颤巍巍咧开嘴想还一个笑脸,不料巫鸩伸出手去抱着他脑袋一拧,嘎巴一声。御者的尸体也跟着掉在了车下。

    车轮滚动起来,从亳兵让开的小路从容离去。弃勒住子杲警觉地盯着四方的动静,一面低声问巫鸩:“你怎么了?”

    他觉察出巫鸩有些不一样,趁着这一点点空档,他想解释一下妇纹的事:“小鸩,我真不知道纹儿被关在亳邑。若是知道,我一定告诉你……”

    没有回答,巫鸩执缰催马,根本不搭理他。

    “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愧对纹儿良多。她很天真,很好相处……”

    下面的话被子杲打断了。子杲被弃勒得半死,手脚乱弹。弃略松开一点,让他喘口气。

    原本想立个头功给祖父看看,哪知道落得这么个结果。子杲羞愧难当,恨不得一头碰死。而这俩人居然还当着自己的面谈情说爱!他扑腾了两下,喘着气大喝:“不许让路!不许让路!射兵……”

    话没说完,弃胳膊一用劲,子杲满脸涨红,双眼几乎翻得看不见黑眼球。弃松开一点,威胁道:“乖侄儿,你要是再多说一句我不爱听的,我保证你会死得很难受——我有个旅长最爱这样勒死人,我还没试过,正好拿你练练。”

    子杲的脸几乎成了紫色,弃这才松开手把他手脚绑在一起。子杲勉力挣扎了几下,忽然不动了,他瞥着巫鸩呵呵冷笑:“这位姑娘,你也许不知道,我们这样的多子族可以娶许多妻室,但是我从未见过能在妻室间均衡宠爱的。就算这位小王以后做了大王,你也不可能做得了大王妇,无非是后寝里诸多女人之一罢了,死后连个配祭的位置都没有。”

    “闭嘴!”弃一掌掴在子杲脸上,刚才的镇定自若全都不见了。子杲吐出一口血沫,咧嘴笑道:“父亲到了,我当然是该闭嘴了。”

    巫鸩急勒缰绳,前方烟尘滚滚,一辆战车疾驰而来,车右的尊者正是子朝。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弃一掌砍倒子杲,缓缓站起身来:“来得好啊。器的仇,是时候了了。”

    两辆战车隆隆滚动,向一处驶去。

第62章 诱饵

    子朝的脸沉得能耷拉到地上。

    和子旦不同,子朝身上没有多少膘肉,一身晒成褐色的精练肌肉,整张脸上只有那修剪整齐的茂盛胡须和俩眼袋突出。

    此刻那俩眼袋正一抽一抽地颤着,也不知是气的还是被车颠的。

    其实都不是,他是被子画给抽的。

    兄长失势,子朝正是得意的时候,原本想趁机让儿子在父亲面前露露脸,结果出了这么大一个丑,白挨父亲一个嘴巴。子朝气不打一出来,恨不得立刻胖揍那不争气的小混账一顿。

    但是首先,他得先解决掉眼前这个煞星——这个早就该“死”的人。

    在相距一百步时,两辆车停了下来。八匹战马四四相对,各自站着抖棱尾巴。此时殷军已经全数撤走,子杲的师团跟在弃的战车后头,活像是他的部下。子朝看得火起,狠狠地剜了儿子一眼,被绑成个团子的子杲畏缩地低下了头。

    弃略挪一下,挡住了子杲:“子朝,准备好了吗?”

    “杀你不用做什么准备。”对方啐了一口,俩眼袋子跟着一蹦。

    “你理会错了,我说的是你准备好去死了吗?!”

    “死”字陡然一高,巫鸩得了暗示般猛催战马,四马拉动战车隆隆直冲。弃飞快射出一箭,丢下弓抓起铜戈直奔子朝。片刻之间抓弓射箭,羽箭准头必然不足,子朝大吼催车快走,一面侧身轻松避过。

    不等他站直,弃的铜戈已经到了跟前,锋利的铜戈从子朝耳边划过去,恐怖的嗡嗡声直灌耳中。子朝大声呼喝,御者催马疾驰将两车拉开距离。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弃在挑开一条路之后并没有向前冲出重围,而是调转车头杀了回来。子朝骂道:“还有存心找死的!好!射手列阵!瞄准那车……”

    他梗住了,对面车上,弃把他儿子拽起来挡在身前。子朝怒道:“什么狗屁小王!居然也学那唵臢野人胁迫要挟!放了他!我与你单斗便是!”

    弃仰天大笑,一手把子杲压低一些:“你猜我信吗?五年前你那次偷袭,我没齿难忘!”

    两辆战车再次对冲,弃踩倒子杲轮戈便击。两柄铜戈撞在一处,戈头互相勾缠,弃与子朝呼喝连连,两下发力谁都不肯撒手。两辆战车被这二人用铜戈连在一起,马蹄疾驰,车轮轰轰,距离越拉越远,若再不松手,二人中谁力气略小就会被拖拽坠车。

    眼看两车之间快到极限距离,巫鸩咬牙一拽缰绳,生生将战马驱向左边,战车一歪,两车之间的距离也近了一些。子朝趁机将戈向前一伸扽了出来,不等站稳,就听他儿子大声吼道:“父亲!放箭!”

    手脚被困在一起的子杲趁着弃和巫鸩分神,居然扎挣着从车上滚了下来。子朝眼睁睁看着儿子消失在那巨大车轮之间的烟尘中,胸口如遭斧劈,他举戈咆哮道:“放箭!放箭!射死他们!”

    箭雨还未到来,一阵戾风直扑他头顶,弃的铜戈直劈下来,子朝连忙抓盾去挡。咔嚓一声,铜戈砍在那木盾上,弃大吼一声,木盾高高飞起甩了出去。

    “去死吧!”弃双目赤红挥戈爆砍。

    “放箭!快放箭!”子朝挺戈去挡。

    弃身后一片弓弦开合之声,羽箭嗡嗡鸣叫着只刺过来。他不管不顾,眼中只有这一击,只有子朝这一个人。

    咔嚓,是铜戈砍在钝物上的声音。扑哧,是羽箭戳进皮肉的声音。

    殷兵们瞪眼看着战场中央,两辆战车撞在一处,一辆的车轮卡住了另一辆的车辕。子朝的御者正手忙脚乱想把那该死的车轮扒开,而一辆车上,车辕前空空如也,巫鸩举起大半人高的皮质车盾挡在弃的身前,那些羽箭便是戳在了盾上。

    兕皮蒙的盾坚固柔韧,铜镞无一能穿。巫鸩跪在盾后,看着镞尖戳出的凸起哼了一声:“奢靡。”

    而那两个纠缠在一处的男人则是一站一跪:弃这一击已经砸中了子朝,铜戈瞄准的也是子朝的头顶。然而,刚才二人那一番拖拽让弃的戈头有些松动,如今被子朝一挡,那戈头居然一翻转了个弯,原本该劈中头顶的戈头现在反过来对着弃这一边。

    戈这种武器的缺陷极大,就是戈头由于是横装在柄上,勾杀啄击吃力一大极容易掉头转向。这本来也就是战场上常有的事,只是弃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出岔子。

    片刻的沉默,弃瞪着那个卡在子朝头顶、掉了个儿的戈尖。子朝向上一挺,挡开那铜戈大口喘气。

    他余光一扫,见子杲已经被部下抢去,完好无损地站在人群之中。子朝大喜,回戈指向弃:“看来天帝庇佑的是我!是亳地!你这匹夫!单车陷阵有什么用!你一个人挡得住这三师大军吗?找死!”

    弃居然笑了。

    他比了个嘘的手势,一只手放在耳畔做倾听状:“听见了吗?谁说我是一个人?”

    亳军后列忽然大乱,杀声顺着河岸飞速蔓延。其势甚大,惹得子杲这一师都开始骚动不安。子朝急令人速去查探,子杲还未迈步,已有亳兵飞奔来报:“报师朝!殷兵携抛石、骨镞偷袭渡河师团,数十船只皮舟被毁!”

    子朝大惊,登船的是他长子的师团!

    “伤亡如何?运送多少人了?”

    “殷兵瞄准的是舟船,我方伤亡甚微。已经有四旅到了对岸,一旅被困在岸边。”

    也就是说第一师过去了五分之四,只余下一旅被困南岸。子朝心中稍安,讥讽道:“怪不得你宁愿拿自己做诱饵,也要让殷兵暂撤。原来是要吸引我父子的注意,好让他们去偷袭渡口。可惜,第一师已经过去得差不多了,你终归白搭一条命。”

    太阳突然毒了起来,白花花的阳光刺的人睁不开眼。大河岸边一片烟尘杀戮,弃长身直立,淡然站在千人包围之中,那魁梧的身躯在地上画下一片浓重的黑影,遮住了身后的巫鸩。

    弃笑着摇了摇头:“从一开始,我的目标就不在哪一支师。”他的长矛缓缓指向子朝,阳光给金色矛尖洒上了一层耀眼白光:“我只要拦住你们渡河就可以了。”

    在兵力少于敌方的时候,分兵出击是大忌。但如今双方实力相差太大,就算猪十三能把这支临时整合起来的师团调度得当,一师之力也不可能拿下子画的四师。

    好在渡河需要时间,弃还有阻击亳军的机会,他只能赌一把。所以这一旅精兵从来就只有一个目的:阻止亳军渡河。

    如今弃一扰一退,又用自己当诱饵引开了子朝父子。先前撤走的那一旅精兵就有了机会重新杀回来,直捣河边。

    “一旅对一旅,结果还真不好说。”他笑得愈发开心。

    子朝又惊又怒,连连呼喝拿下小王,增援第一师。亳兵得令上前,弃左右拨打,拼出一个空档,巫鸩背着兕盾从他身后蹿出直扑子朝。她左手执钺,右手连掷,子朝身前三个戍卫捂着眼睛倒了下去,四枚手掌长的铜针钉穿了他们的眼球。

    这些亲兵都是子朝多年的亲随,如今重伤倒地,子朝连眼皮都不瞄一下,只高声喝令:“射手放箭!射死他们!”一面返身退走,与王位大业相比,几个亲兵根本不值得他逗留。

    见他要走,巫鸩左砍右劈奋力疾追,可子朝已经混入人群消失不见。她立即回头奔向弃,就这几步的距离,二人耳边都响起了弓弦开合的恐怖之声。

    箭雨再次落下,巫鸩一个鱼跃将弃扑倒在地。她背后的兕盾够宽不够长,能护住俩人的躯干却护不住头手。数支羽箭擦着她的双腿和脸庞钉在地上。弃大吼一声,抄起一面丢在地上的木盾,一手抱着她向子杲的战车退去。

    战车车轮与十几岁的少年一般高,车厢底部距地面不到一米。二人试图钻进车底,巫鸩的盾卡住了,弃使劲割开绑带,一手将她拖了进去。

    车底狭小,俩人以一种非常不舒服的姿势交叠趴着,四面八方都是羽箭落地的噗噗声。弃咧了咧嘴,俯在她耳边轻声说:“咱们的婚礼,是不是还缺了点事没做?”

    巫鸩推开他,以肘撑地爬着与他拉开距离。弃连忙抓住她光滑的小腿,被一脚踹在了脸上。巫鸩一只手向车外探去摸着什么,一边咬牙道:“六礼未成不为婚姻,请小王自重。”

    她使劲一揪,嘭的一声把战车上另一面车盾给拽了下来。这样一来,车底左右两面都有皮盾遮挡,只剩下前后两处了。

    外面的人也意识到了再这么射就是浪费箭镞。子杲大声呼呵着射手停下,叫戈兵上前往车底勾刺。

    二人趴在地上听着外头的动静,不约而同地开了口:“你会不会……”

    后头两个字都没说出口,二人一起看向战车前方那一堆纷乱走动的马腿。巫鸩漠然点了点头,弃一捏她的手:“走。”

第63章 旅韦

    战车外面,子杲亲执铜矛上前。

    这两个混蛋害自己出了那么大的丑,剁碎了也难消心头火!他指挥着亳兵围拢过去,有亲卫劝他小心,被子杲一膀子拨开。那辆战车静静地停着,两侧被兕盾掩住看不清楚,只有那四匹战马不耐烦地原地踱着。

    前面是战马,他们断不可能从那里逃脱。子杲命人围住两翼,自己带人绕到车后。车底晦暗难明看不清楚,他大吼一声去死,弯腰举戈向车底捅去。

    底下是空的!

    子杲忙朝内看去,还未看分明便听到车前一阵惊叫。等他直起身子才看到,二人已经从前面钻了出来。

    “放箭放箭!拦住他们!放箭!”

    羽箭飞来,却不是来自亳兵。是弃用战车上的弓箭向气急败坏的子杲放了两箭。他连忙闪在亲卫身后,噗的一声,那倒霉的亲卫捂着喉咙倒了下去。子杲从尸体上迈过去,大吼着抓住他们。

    而此时,巫鸩已经解开了两匹战马。

    他们要干什么?解开马还怎么驱动战车?子杲连声高呼,亳兵射手纷纷拉弓射箭,那两匹没被解开的战马成了活靶子,痛苦嘶鸣着乱踢乱踏,却是不见小王和巫女的影子。

    人呢?另外那两匹马呢?

    响天白日里,子昱忽然觉得有一团乌云遮住了头顶。他转过身去,只见两匹战马飞奔腾,前面一匹战马高高跃起从他头顶迈过,巫鸩趴在上面牢牢揪住马鬃,看也没看他一眼。

    子杲目瞪口呆,商人征伐闻名天下靠的是战车,会骑马的人并不多。因为马匹走动时脊背左摇右晃,人跨坐在上面极难坐稳,当时又没有能将人固定在马背上的装置,所以大部分族裔养马都是用来拉车。除了羌方、鬼方、熏育这样全民骑射的部族,鲜少有其他族裔会骑马。

    第二匹马几乎是贴着头一匹冲过来的,子杲慌张缩头,弃的鞋底擦着他的发辫掠了过去。腾起的烟尘呛得子杲眯起眼睛不住地咳嗽,等他能说出句完整话的时候,这两匹马已经跑远了,只余下一些羽箭徒劳地落在它们身后。

    大河沿岸烟尘滚滚,四处都是兵戈相击中的铿锵之声和喊杀声。岸边的地被人脚和车轮碾压得凸凹不平,亳兵和殷兵都杀得红了眼。

    一到大规模步兵相搏的时候,战争就只剩下了丑陋。以前铜制武器对石制武器还有不少优势,一开打很快就能见输赢。可如今交战双方都是不缺铜的主儿,铜戈铜矛装备齐全,就连木杵上都安了不少铜钉。武器不分伯仲,谁能获胜就只能看兵士的个人素质了。

    率领这支殷人旅团的是舌的心腹旅韦。原本他只是个管理百人的小行长,舌升职了之后便把他也提了一级。这一级之差在子画、昭王眼中连颗尘埃都算不上,可对一个小族出身的人来说这可是天差地别。上古至今一直是大族贵胄世袭权力,小族众人根本没途径提升地位。

    但是大宰让这条途径便成了现实。

    自他辅佐昭王以来,便开始大力提拔小族中人。大邑商内外服有些小族原本经常伺机叛乱,后来逐渐发觉只要服从王令、卖力征伐便能收获财富、封地,若再上进一点,封侯领邑也不是梦。有这好事,那谁还叛乱呢?

    韦族只是殷地一个极不起眼的小族,全族人连块像样的地都没有。后来旅韦一经提拔,大宰便在殷地西南给韦族重新划了一大片地作新邑,族中所有被登入伍的士兵家人还得了额外的赏赐,韦族全族都对大宰和舌感激涕零。所以旅韦绝不能让这些亳兵渡过河去。

    河那边就是大宰,就是自家族邑!旅韦乘着战车在人群中奔驰冲杀,他红着眼睛,挥动长戈向车下左勾右啄。着白色深衣的亳兵一波又一波涌上来,旅韦挑翻一个举矛冲上来亳兵,挺身大声嘶吼道:“杀了他们!保护大邑商!保护家园!”

    “保护大邑商!保护家园!”

    响应声此起彼伏,沿着河岸一路炸响开去。

    “保护大邑商!保护家园!”

    这些殷兵在亳地被羁押了半月,各个都憋着一把火,如今得知这胆大包天的亳军居然要向自家殷地进攻,那还客气个什么?殷军士兵嘶吼着,长戈长矛密林一样向敌人身上招呼过去。

    “保护大邑商!保护家园!”

    殷兵气势如虹,这一旅全是老兵,跟着舌南征北战经年有余,如今对付这旅临时登入的亳兵豪不费劲。他们一部分砍杀亳兵,另一部分专门破坏舟船皮囊,不少被砍残的亳兵也被他们废物利用,挑起来往舟船伤猛砸。

    岸边那些舟船堆满了亳兵的尸体和奄奄一息的伤员。许多亳兵拖着残肢想要从船上的尸堆里爬出来掉进河里,可没等他们扑腾上岸,就被岸上的殷兵用长矛捅了回去。绝望的叫声压住了河水奔流的声音,力竭而亡的亳兵越来越多,河面上浮尸或仰或俯,一个挨着一个默默漂着,大河南岸的水域渐渐变成血红色。

    这场突袭进行得非常快,子朝还未赶到,这一旅亳军便已被殷军屠得差不多了。旅韦极目远眺,但见子朝带领人马杀气腾腾扑了过来,他心中咯噔一声,知道小王已经拖不住了,便急催自己的车右:“振铎!”

    铛铛声四起,旅韦大吼:“韦族兵士将船推走!全部推进水里!余下两行立刻撤走与师或回合!”

    一旅分左、中、右三行,旅韦的族兵只是其中的右行。如今他让自家族兵留下,是想保住剩下那两行精锐。

    可那两行不买账,他们大多数出身小康族邑,原先很是看不上这个出身微寒的旅长。今天这一战几无胜算,旅韦却身先士卒毫无退意,如今追兵将至,他还要坚持留下来完成使命。就凭这个,这两行高傲的殷兵便认可了他。

    左、中两位行长在战车上振臂高呼:“先毁舟船!我们同生共死!保卫大邑商!”

    指挥撤退的铎声被殷军“先毁舟船”的呼喝声压住了,整旅殷军无一人撤走。

    车兵奋勇向前冲碾阻隔亳兵,战车卡住了,射手们就站在车上放箭。箭射完了,他们就跳下来在敌人的尸体上拔出来再射向对方。右行步兵跳进水里将满是尸体的木船往河里推,用戈矛划破皮囊排舟。左行和中行的步兵守在他们后方,砍杀着想冲上来的亳兵。

    可那舟船太多,他们无论如何也毁不过来。旅韦回过头来,但见子朝的敦师已经杀到了。

    那便战吧。他笑了笑,右手一挥:“吹号,全旅迎战。”

    激昂的号角声响起,子朝的战车压着这声音隆隆驶来。整支敦师迅速排开,将这旅殷兵堵在了河岸边。

    子朝睃着血红的河水和损坏飘走的舟船,眼珠子渐渐从眼眶中凸出来,他呲起牙,两撇暗沉的牙床露在外面。殷军的号角吹个没完没了,子朝似是不想与之争锋,低声说了一句:“放箭!”

    无数弓弦开合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对抗着对面的号角声。箭雨向上飞起然后下落,号角声陡然中断。子朝冷眼看着对面挣扎的殷军,说:“再放。”

    箭雨落在地上,引发的声音各有不同。落空的轻声、命中的钝响,还有中箭者的哀鸣。子朝根本不稀罕和这么一点殷军玩对冲,三轮箭雨下来,殷军阵地上就没几个能站住的人了。

    开始收割。敦师的步兵冲向战场,这些人由子朝训练经年,下手果断毒辣。他们呈扇形推进,长矛对着地上还在挣扎的殷兵猛戳几下接着往前走,第二个人跟上来再补几下,第三个人跟着补。所过之处,所有殷兵都被砍刺得稀烂。

    还是有人站着的,旅韦倚着长矛立在尸山中,猛一使劲,撅断了左肩那支羽箭的箭杆。在他身后,几个殷兵正扑腾着努力站起来。旅韦双目赤红,耳鸣阵阵,右腿被砍了几处,血流得热乎乎的。

    他挺戈在手,踉跄着对围上来的敦兵们狞笑:“凭你们也想跟大宰对抗?做梦!!”长戈一挥,一个敦兵向后倒去,更多的敦兵向这边扑来,旅韦嘶吼着,疯狂地挥动着铜戈。

    号角声忽又响了起来。旅韦的车右在倾翻的马车下探出半个身子,正努力吹着号角。他的脸被血污和灰尘弄得模糊不清,可那号角却坚定地响着。

    一队敦兵向他冲去,旅韦拖着腿往那边赶,更多的敦兵向他扑来。那号角声断断续续的,最后终于消失了。

    去河边清扫的敦兵回来了,低声向子朝回报着舟船的损失。子朝的脸色愈发难看,盯着人群中的旅韦咬牙道:“把那个旅长挂在树上,活活晒成肉脯!”

    传令兵领命而去,大声呼喝着留活口。前面的敦兵让开路,这传令兵却忽地向前一载,扑倒在了地上,背后赫然一支羽箭。

    “子朝!过来受死!”

    敦师兵士纷纷回头,只见敦军后方,弃骑在马上埋头疾冲,在他身后是浩浩荡荡一支殷师。

    最前的战车上,舌收起弓箭大声吼道:“旅韦莫慌!本亚来了!”

    旅韦觉得,上司这鸭嗓子从没这么好听过。

第64章 死战

    猪十三的大军终于赶到了战场。

    哪来这么一支师?子朝大惊之下命师团紧急转向准备迎战。可这支队伍却并未趁机偷袭,而是另辟蹊径,从弃与舌破开的缺口里迅速斜着冲向河边。

    烟尘滚滚,车马疾驰,一师人马迅速排成一道宽阔的“栅栏”堵在渡口前方,将亳军与渡口隔开。

    背后是波涛汹涌的大河,前面是装备精良的两师亳军。以寡敌众还不留后路,这不是打仗,这是送死。

    子朝的战车排众而出。他仔细审视敌军,发觉他们战车虽足,可兵士身上的衣服各形各样、武器也参差不齐,木杵石器和铜制矛戈交叉混用。子朝心中稍安,撇嘴冷笑道:“我还道是多精锐的队伍,不过一群废物!也罢,就拿你们填满河道,给小王做殉吧!”

    他一挥手,咕咚咚的鼓声响起。敦师兵士一起顿足高呼:“杀!杀!杀!”

    巨大的声浪撼得人耳膜发痒,不少殷军士兵皱眉大骂,敦师不甘示弱,双方互相问候起对面人的祖先亲属。嘈杂的声浪中,殷师传令兵在猪十三的头车和屠四、舌的战车之间来回奔跑,三辆战车从容分开各司其位。

    太阳略略西偏,人的影子开始逐渐拖长。阳光依旧晒得人心烦,子朝一声令下,敦师射兵挽弓搭箭,羽箭一窝蜂飞向半空,划着弧线向对面飞去。

    空中陡然一暗,敦师的箭雨在空中撞上了殷军射来的箭群。羽箭交错,半空中一片叮叮相撞之声,少量羽箭坠落下来,大多数按照各自的轨迹射向对手。

    猪十三早有防备,盾兵举起盾牌连成一片,将自己和射兵挡在底下。敦师的第一波箭雨没有起到多少杀伤力,只有不多几个人中箭。更多的人则护住同袍大声呼喝鼓劲。

    两军对战,先对射再冲击,这是车战的惯例。但亳军已经在河边浪费了太久的功夫,子朝必须速战速决,不然剩下这两师就无法快速过河了。他往后面抻了抻脖子,看不见远在后方的子画。

    一直不见父亲出声,这老头到底在想什么?子朝有些烦躁,但无论如何,这里不能再拖下去了。

    敦师再次击鼓,射兵收弓回列,紧贴战车的步兵迅速给各车的车轮换上矛状车軎。

    车軎安装在车轮轴中间,原本是固定车轮的部件。随着战争规模的扩大,车軎逐渐演变成了两侧有刃的矛头形状。坚固的青铜材质加上战车的高速冲击,收割起对方步兵来简直手到擒来。

    不能让对方战车启动!

    猪十三连换令旗,舌那一旅射手立即拉弓射箭,羽箭飞向正在换车軎的步兵,立刻激起一片惨叫,前排战车纷纷中招,少数几辆更换完毕的战车狼狈躲避着箭雨。

    敦师射手也开始反击,但舌的射手们射完即退,敦师这一波没讨到便宜。子朝怒不可遏,大喝道:“射兵掩护!快换!”

    但是殷军的战车先启动了。一旅殷军直扑敦师右翼,最前头一辆战车上,屠四大声吼道:“兄弟们!五年间背井离乡、忍辱偷生的仇,今日可以报了!杀啊!”

    他们早已在半路便换上了车軎,三十多辆战车犹如展开双翼的巨鹰直扑敦师阵线。车上分工明确,车左射手瞄准对方战车接连放箭,车右戈手不断砍向挡路的步兵。战车在步兵群中横冲直撞,坚硬的车軎过处,一片骨折肉碎声。

    右翼受创,可敦师并未彻底慌乱。子杲带领左翼两旅从后面转过来,漩涡一样将屠四这一旅围在中间。原本的进攻变成了内部消化,猪十三却不急着上前营救,而是舌带领两旅直取子朝所在的中军。

    舌巴不得这一声,他辛苦练出来的两旅精锐眨眼就丢了一旅,这笔帐怎么都要讨回来!他催着御者冲取子朝,一面搭弓瞄准了子朝。

    能爬上多射亚的位子,舌自然是射技过硬。即使是在高速奔驰的战车上,他发出的两箭也把子朝惊出了一身汗。头一箭擦着子朝耳边过去,射翻了车后一个倒霉的步兵,第二箭则直接射中了他的车右。

    子朝大怒,下令全师出击。山呼海啸般的呼喝声中,双方兵士迅速撞在一起,犹如两个巨大的浪头撞在一处,溅起无数水花。

    只不过这里溅起来的,是被掀翻的兵士和他们各自的残肢。

    几息之后,姬亶从车上摔了下来。沉重的铜胄遮住了半拉脸,他把铜胄向后一转,飞快地向旁边一滚,躲过了一支砍落的铜戈。四周尽是烟尘和喊叫,伤员们在地上翻滚嚎叫着,试图抓住他。姬亶用戈柄砸开他们,躲闪着向前冲去。

    他的战车已经陷在了步兵包围中,姬亶只能拨打着四面八方伸过来的矛戈,一边弯腰向前冲。头顶不断有冷箭飞过,尖锐的呼啸声和兵士们的喊叫混合在一起,让他有些头晕。

    但抬眼一瞧,子朝的大旗依然立着,那辆可恶的战车还在四处冲杀。而舌的战车则被阻隔在旁边几十步开外,姬亶忘了头晕,连声大喊:“射亚!射亚!子朝在你右边!!”

    公鸭嗓远远应了一声,并未理会姬亶的安危。而他这一嗓子也立刻招来了敦师步兵的追杀,姬亶刚躲过两支铜矛,又有木杵冲他抡过来。少年大吼一声,挥戈砍在那步兵头顶。那人哀嚎着瘫下去,姬亶奋力一拔,戈尖“卜”的一声断了一小片,残片深深地戳在那步兵的头盖骨上。

    又有冷箭呼啸而来,一个殷兵拽住姬亶向旁一闪躲过。俩人对视一笑,继续向前砍杀。忽地,一辆装了铜軎的战车呼啸着冲来,那殷兵躲闪不及,车軎横砍过他的大腿。姬亶就听见咔嚓一声,那殷兵的一条大腿就向内折成一个钝角,惨叫着矮了下去。

    姬亶奔过去扶他,那车却转了个身又朝他冲来。车上射手不断地向他放着箭,姬亶跳过那哀嚎的殷兵向前逃去,落地又踩到了另一具敦兵的尸体。他想拽起压在那尸体下的盾牌,不料一拽之下没拉动,一个踉跄向前栽去。

    翻滚的间隙中,他瞥见猪十三的战车冲向前方。舌的战车已经被人群戈丛淹没,身后传来叫骂声,姬亶猛的回头,就见身后那战车又冲了过来,车左的射手正得意地笑着,手中长弓已经拉满,镞头死死瞄准了他。

    生死关头,姬亶想到的居然是:那个笑真难看。他脑中一片空白,徒劳地举起手,看上去不知是要投降还是要遮挡。

    可那箭迟迟没有到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他:“旅邠!这边!”

    战车隆隆响着从他身边划过,侧翻着砸向人群。射手和御者全被射死,倒霉的戈手被砸在了车下。姬亶惊讶四顾,只见一辆殷军战车急急驶来,车上的射手收起弓箭,弯腰伸手来拉他:“旅邠!上来!”

    怎么这里会有人叫他旅邠?姬亶不及多想,拉住那只大手一跃而起,紧跑两步翻上了车。车左射手哈哈大笑:“好在你没事,不然邠侯给的那些贝,我还得退回去。”

    这声音越发熟悉,姬亶缓了口气,这才认出此人居然是他在蒙师军中的老相识——行丙。

    行丙一开始不是跟着舌的,是因为他这一行人战力超群才被舌挑中带走的。之前在邠邑时,行丙曾帮助邠邑抵御熏育人的入侵,也就是在那时候,邠侯悄悄与他接触了几次。

    “你父亲一开始只是让我在蒙师队伍中多照顾你一些。没想到后来你中途离去,我还以为自己可以白赚那十朋贝呢。不料在亳地又遇见你了。啧啧。”行丙豪爽地大笑着,颇有些遗憾。

    没想到父亲为自己投入的人情在这里得了收获。姬亶眼眶有些发潮,他一直觉得父亲太懦弱保守,不如大宗伯那样锐意进取。谁能想到大宗伯居然死于太”进取“,而父亲则因了保守还能庇佑倒自己。

    “不过旅邠,你是周族的宗子,下一任的邠侯。你跑这么远来亳地掺合这些王族乱斗干什么?”

    战车在人群中折返冲杀,行丙和姬亶一左一右,一边砍杀着敦师,一边大声聊着天。

    “一开始是大宗伯安排我来追随小王,后来,是我自己想要跟着小王长长见识。邠地太偏远了,我想看看大邑商内服有多繁华。”

    “如今看见了?有繁华的地方就有争斗!就得流血!你以为这繁华好来呢?!”

    行丙一挥手砍翻两个扑过来的步兵,一面问:“你说你跟着小王吗?他人呢?”

    “他和师或二人分开行动了。”姬亶立起来,手搭在眼上向远处望去,喃喃道:“这会儿应该得手了吧?”

    远处大河边上,巫鸩领着一行殷军奋力劈砍着穿过战场杀过来的敦兵。岸上的尸体越来越多,更多的尸体被推下了河,巫鸩体力不支,耳中血液轰鸣,脚下发软,可她一言不发,只顾强撑着劈砍。

    弃不在这里,她得保证这渡口一直握在殷军手中。

    “守住渡口,会有援军从北岸赶来救援。”弃信誓旦旦地说:“石头告诉我,会有人渡河来救。”

    若是真有援军,那就得快一点来了,巫鸩喘着气直起身子。远处激战正酣,双方胶着难分,但她能看出殷军正一点一点被敦师吞掉。

    更令她心惊的是,殷军已经战到了这个地步,其实面对的只有子朝的一支敦师。另一支师团根本就没有参与,他们早早就撤出战场围拢在了子画身边。

    那支师团沉默着,看不出有人偷袭的样子。

    弃,若你这次再杀不了子画,所有人就都得死在这了。

    巫鸩向那支师团所在的方向深深地望了一眼,心中期盼着弃能快点得手。

第65章 终局?

    巫鸩其实不相信弃会成功。

    刺杀子画这事他已经失败了两次,最近一次还是在昨天。今天的子画有大军包围左右,弃能不能接近都是一回事。

    常年砍杀人牲,巫鸩对将死之人的气息特别熟悉。尤其是知道自己必死之人,那种豁出去的疯狂劲头全都一样。但巫鸩却没觉出弃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气息平稳,头脑冷静,说话也极有条理。

    “这次我有把握。昨天有个朋友……跟我说了些事,足够要他命了。”

    “朋友”这俩字弃说的稍稍有些别扭,但态度坚决不容置疑,为王者的霸道气势尽显。巫鸩愣了愣,默默让开了。二人错身走开那一刻,巫鸩忽然有一种错觉:他成了大王,而自己是辅佐他的大巫咸。

    是啊,弃是小王,怎么会一直做自己的羌奴呢?

    她心头一阵钝痛,最终自己还是得按照最讨厌的方式去活。巫红死了,巫族衰败分裂,她必须要替亳地的朋众争取活命的机会。帮助弃捍卫殷地,朋众的叛乱出逃就能赦免。

    头顶忽然黯淡几分,巫鸩抬起头,一堆云遮住了太阳。她愣愣地看着一朵骏马样的云彩漂移,忽然觉得要是能死掉,那该多轻松。

    立刻就有人冲过来帮她。一个敦兵趁她走神,举着长矛刺来。巫鸩甩出一支铜针,那人捂着眼睛惨叫倒下。巫鸩走上去卡着那人的脖子用力一踩,弯腰想从尸体上拔出铜针。

    她刚弯下腰,背后忽地爆出一声尖叫:“小心!”

    巫鸩敏捷一跳,飞快转过身去。就见妇纹哆嗦着扔掉了一把木杵,脚旁躺着个被砸晕的敦兵。

    妇纹一双大眼裹着两包泪水,双手揪住裙子又握在胸前:“他……他装死,我才敲的。”

    这全然无害的良善模样噎得巫鸩一愣,半晌迸出一句:“敲得好。”

    得了夸奖的妇纹破泣为笑,可丹红唇角刚敲起一点就又耷拉下来:“巫鸩大人,你知道弓哥哥去哪了吗?”

    弓哥哥,这称谓噎得巫鸩直翻白眼。她转向前方战场,低声道:“敌我双方差距悬殊,若要结束这场混战,小王和子画中必须死一个。”

    妇纹一把抓住她,慌张地问:“什么意思?”

    “小王去刺杀子画了。”巫鸩不着痕迹地推开她,这位夫人怎么这么喜欢抓别人:“如果一直静默的那支亳师突然乱了,那就是小王得手了。若不然……就是小王死了。”

    妇纹的眼睛瞪得更大,活像一只落入陷阱的小鹿。她抖着手指向战场,声音愈发抖了:“那……是那一支亳师吗?”

    浮云层层漫过,地上光影游移,远处那支亳师像是睡醒了,陡然起身直扑战场而来。整支师团步伐精准,车兵、步兵各司其职,向前推进得极快,犹如落在地上的乌云一般,黑压压卷地而来。

    难道弃失败了?!巫鸩晃了晃身子,压下心头的惊恐,转头喝道:“守住渡口!子画参战!”

    子画参战!这消息风一样传遍了河岸,水中还能动弹的殷兵纷纷爬上岸与同袍站在一处,你扶我托,组成了一道纤薄的“河岸线”。巫鸩持矛立在最前,屏息看着那千人组成的乌云越冲越近。

    “乌云”忽地分成了两团,一团大的追随着那杆玄鸟大旗直扑战场。另一团小的则气势汹汹地向着河边而来。

    战场上首先出现了变化,那团乌云犹如爆发的山洪一般撞开了厮杀的双方,那洪水先直撞、再折返、转个弯回头包抄。像一只怪物般肆意吞吐猎物——还是个已经被消耗了一半的软弱猎物。

    杀声和哀嚎声陡然扩大,舌的旗子倒下了,屠四的旗子被砍断了,最后猪十三的大旗也淹没在矛丛戈林中。

    岸边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子画的师团吃掉了顽强抵抗的殷军。摧枯拉朽,毫无还手余地。有人腿一软,跪了下去,有人呜咽着呼唤同袍的名字。

    更令他们绝望的是,那一团“小乌云”就要杀到眼前了。最前头车上那旅长长了一脸大胡子都能看勉强看到了。

    巫鸩默默将矛指向头车。子画没事,那弃肯定失败了,说不定已经死了。巫鸩闭上眼睛,再睁开已是满目决绝:最后一战,唯死而已。

    她不喜多言,更不会激励人心。但身后这些伤员残兵已经被这形势弄得斗志全无,她必须得说点什么鼓舞士气。巫鸩凤目一掠,张开嘴要说话。

    “诸位将士!尔等都是我大邑商的子民,世受诸王庇护恩泽!若无大邑商,诸族只不过是四土之外微薄小族!怎能使妻子亲族安置大邑,安稳度日?今日子画若得了渡口过了大河,尔等亲族众人必遭屠戮!将士们!今日妇纹与你们同生共死!拦住他们!”

    巫鸩惊讶地看着这位慷慨陈词的女子。妇纹面向众人凛然而立,全无一点儿柔弱的样子。

    殷军将士有一瞬间的安静,巫鸩适时喝道:“保护小王妇!阻截亳师!”

    这是她对一群人能说出最多的字了。巫鸩暗自嗤笑,自己这单打独斗的性子果然不适合作王妇。

    “保护小王妇!阻截亳师!”殷军报以雷鸣般的回应。

    士气重鼓,所有人都持矛戈站好,屏息面对着冲过来的战车。

    冲击很快杀到,头车在五十步外停了下来,那旅长指挥着十辆战车冲过去,在殷军战线上一撞即返。殷军防线立刻坍塌十个缺口,亳师步兵紧跟着冲上来开砍,射手们收起弓箭,似是根本就没打算浪费箭镞。

    巫鸩将妇纹推给木头,自己举矛向前直取那旅长。亳军铜戈上下翻飞。向她砍了又砍,巫鸩步伐游移,勉力东扛西刺向前迈进。

    几个殷兵前来帮她,一个挡开了斜劈下来的铜戈,却被一只矛挑起飞在半空,挥舞着手脚摔在地上。同袍踩着他的脚跑过去,接着为巫鸩开路。

    血溅出来,迷了巫鸩的眼睛。她刺了又刺,一言不发地直奔那旅长。那个大胡子一开始还呲着两排黄牙欣赏这巫女的挣扎,很快就开始慌乱起来,连连叫着砍死她拦住她。然而这巫女好比入水的鱼一般滑头,不多时就逼近了车下。

    大胡子使劲朝她劈下去,巫鸩一闪避开,飞身跃上马车。她长矛一挑将车右戳了下去,复又一针戳在御者的脖颈上,大胡子挥拳便砸,巫鸩回肘狠狠砸向他太阳穴,接着用铜锥抵在大胡子脖颈上。她一使劲,铜锥的尖刃刺进肉中,大胡子立刻不敢动了。

    “全都停下!!”巫鸩大喝一声。

    此时亳军已将殷军横扫过半,就连妇纹也和木头也挂了彩,俩人堵在河边挥戈乱抽。眼见希望渺茫,忽然巫鸩擒住了对方旅长,殷兵们精神一振,纷纷支撑着将亳兵向后推。

    “退出去!远离渡口!”巫鸩又喊。

    这一次没人听她的,所有亳兵都怪模怪样地看着她。巫鸩一勒大胡子,威胁道:“快退!不然我杀了他!”

    “杀吧。”

    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亳兵们似是见了天神,各个屏息凝气。一辆马被甲、车缦皮的硕大战车排众而出,悠悠在巫鸩对面停了下来。车上玄鸟大旗猎猎飘扬,旗下面坐着完好无损的子画。

    披挂甲胄的子画愈发身躯魁梧,不怒自威。他的铜胄与众不同,虎头造型的顶上插着一束色彩鲜艳的长翎羽毛。他看着巫鸩,似是遗憾般啧了一声:“巫红怎么会喜欢你这么个糊涂人。”

    昨天之后,巫鸩头一次听见巫红的名字,她脑中咯的一声一片空白。下一刻,巫鸩放开大胡子直扑子画。熊熊燃烧的愤怒让她忽略了子画车前那二十五名戍卫。

    她很快便被按在了地上。这些戍卫是子画训练经年的高手,寻常功夫根本近身不得,何况巫鸩强撑作战,此时已经到了极限。

    子画命人把巫鸩吊在树上。树杈很高,巫鸩忍痛挣扎着,身子在空中左扭右摆。老怪物嘎嘎笑着,揶揄道:“可惜啊,我答应了巫红不杀你。不然还真想看看你的死脸。”

    他拍拍战车,悠闲地道:“安静点,好好看着。”

    巫鸩没了力气,任由草绳默默打着转。她吊在半空中,时而转向前,时而转向后。可无论向那里转,看到的都是令人心凉的场景。

    一切都结束了,亳师和敦师汇合在一处。车兵昂首挺胸向这边驶来,步兵跟在后面,在战场上留下成堆的尸体和短戈残矛。一些扫尾的亳师在尸堆里扒拉着,找到活人就补上几下。不断有殷兵站起来又被砸倒,巫鸩极目望去,哪里都看不见弃和猪十三的影子。

    绳子慢慢转着圈,巫鸩看到了河边。刚才还喊着包围大邑商的殷兵已经全都不见了,地上河里全都是尸体。

    好在,她没看见妇纹和木头的尸体。另外让她稍稍心安的是,舟船皮囊翻的翻破的破,已经没法用了。

    巫鸩的冷笑被子画看见了。他扶了扶铜胄,慢悠悠地发了话:“子朝。”

    他儿子赶紧出列上前,子画歪头看着他:“舟兵何在。”

    舟兵?!巫鸩瞪大了眼睛,亳地有舟兵?

    子朝挥一挥手,立刻有人开始击鼓,鼓声铿锵顿错,引得岸边战鼓接力般擂响。咕咕咚咚的声音顺着大河沿岸迅疾飘走,不多时,巫鸩便看见大河上游处开始有细细的黑影出现。

    这些黑影越聚越多,最终汇聚成一条宽阔的水蛇,顺着河水踏浪而来。再近一些的时候,巫鸩看清楚了,那是一条由许多大舟组成的船队。

    原来子画早已做好了被偷袭的准备。舟兵这个杀招他早已留好,上批舟船被毁成什么样都影响不了他渡河。巫鸩绝望了:没有什么再能阻止子画了,殷军全灭,弃不知所踪。

    “从一开始,这个局就只有我和子昭两个人在玩。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小王,他还没有资格入局!”子画大笑着,在他身后,亳师开始准备再次渡河。

    “那什么小王,他在哪呢?早就死在哪个坑里了吧!”

    巫鸩拼命稳住身子四下张望着。弃在哪?如果他没有刺杀子画,那他去了哪?

第66章 后招

    舟兵船队沿着渡口排开,默默地等待着。每个渡口前都有废舟、尸体挡着,子杲带着亳兵上前清理,没多久便清开河道,这些大舟安然入港,亳师再次开始登船。

    相比起第一师渡河时的局促,这一次登船极其顺畅。这些都是子画精心准备的大船,承载力更大,划船的舟兵也比上一批船夫技艺高超。战车、战马、车兵、步兵,各个按照师旅行的编制有序上船,一船开走,第二船跟上,整个过程井然有序。巫鸩绝望地看到,子画的一师很快就渡过三旅了。

    子画欣赏着自己师团的肃然秩序,心情很好地跟她聊起了天:“巫族人应该明白万物各自有命。生来是王的人,不管王位来得多晚也终究会做王。阻挡王者登位,就是在忤逆天帝。这后果你承担不起。”

    绳子勒进肉里,伤口被抻开,混身火辣辣的疼,巫鸩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咬着嘴唇不理会老怪物。

    没人接茬哪算聊天。子画却来了兴致,要看看这个冷脸巫女能忍到几时。他慢悠悠地抛出一句话:“你不想知道,巫红让我保守的是什么秘密吗?”

    没回应,巫鸩闭上了眼睛。

    “你的身世。”

    “……”

    “你一直为巫族谋算前途,四处奔波,却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正是被巫族推下深潭致死。对,就是你和巫红住处旁的那口深潭。”

    巫鸩猛地增开眼。

    “巫族这么个上古大族,对血缘传承却忒不重视。族人缺情少爱,幼时不知父母,老时没有儿孙,你们活着有什么劲!”

    “你知道我父母?”

    子画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像聊天——巫红求我查你的身世,查出来之后又不让你知道。你们巫族人真拧巴。”

    “说!”

    “你是在和一位大王说话,注意语气。”

    巫鸩转过去不理他了。子画再拿话讥讽,她也不回应了。此时子杲前来回禀,亳师最后一旅也运送完毕。子画让他一边等着,子杲恭顺地垂手退开。

    子画立起身,皮甲上的铜铸兽面护胸卡啦啦直响。巫鸩叫住他:“杀了我,否则我一定召来百兽踏平亳师!”

    这威胁毫无份量。说话的人被吊在半空中,随着风晃悠,那单薄劲儿随时都能被吹走。

    子画哼了一声:“你如今这体力连只老鼠都控制不了!那兽铃原本就是个诅咒,每一次振铃,它都会吸取持有者的精血生命。你活不了多久,我才不费这个劲。”

    就在昨天,子画终于得知巫鸩的身世,依他的性子当时就要杀了她。是巫红跪下苦求不惜拿兽铃的秘辛做交换才保下了她。子画看着尘埃弥漫的战场,残戈断矛尸堆血海,看了几眼,他改变了主意。

    这巫鸩三番两次助那小王找自己的麻烦,他何必再替巫红保留秘密呢。子画盯着在空中晃悠的巫鸩,阴笑道:“听着,你母亲是夏后氏遗脉,被巫族教养成巫女,出山赴任之后遇上了你父亲。后来巫族强行将你母女带回玉门山,你母亲逃出山时掉下深潭殒命。而你父亲嘛,他后来回了殷地,活得好好的。”

    子画大步走向乘船,一面挥了挥手:“不过他活不长了,我现在就要去杀他!”

    等等!等等!你说清楚。巫鸩想喊住他问清楚,可冲出喉咙的却是一阵嘶哑低沉的字符。她晃荡着、踢着腿,树冠被扯得娑娑有声,绳子却依旧坚固,巫鸩无力地吊在上面,活像条在渔网里扑腾的鱼。

    河边,子画登上最大的一艘船。子朝想跟着上来,被他扫了一眼之后又退了回去。

    “敦师还未登船,你这个师长就想先走?”

    “儿子,儿子是想保护父亲。”

    “是想冲在前头抢功劳吧?”子画嗤之以鼻:“翻来覆去就那点小心思,你若是能有你兄长一半气量,我也早将大权交给你了!在后头扫尾!等我做了大王,你再去跟你兄长争当小王!”

    子杲也被留了下来,父子俩看着子画的大船乘波而去。如今舟兵全在往对岸行驶,得过一会儿才能有折返的舟船回来。子杲奔走着命令打扫战场回收箭镞,忽一眼瞥见半死不活的巫鸩,犹豫了一下回来问父亲。

    “就这么放着她?”

    子朝瞪了他一眼。

    “儿的意思是,反正祖父也不知道,这巫女刚才辱没与我,不如……让我砍掉她一只手赏给下属做女奴?”

    “别打她的主意!你以为是个女人能随吧玩弄?寻常女子的志趣多在灶塌之间,像她这样的强者,绝不会甘心做人附庸。拿她做女奴,你有几条命够赔的!”

    “哪有这么多强硬女子……”

    “还顶嘴!你看子晶,一个小丫头担任亳城大司工,还能搞得风生水起四方皆服。远一点的,昭王身边的妇好、子妥,这两个你惹得起哪个?”

    哪个也惹不起。

    昭王身边十数位师长,唯独妇好特殊,她既是王妇又是师长。协同昭王南征北战威名远播,被商军尊为“女战神”。子妥则是昭王的女儿,一早入朝为臣,近几年也时常率军出征,听说少有败绩。

    父子俩面色一凛,若是攻入殷地,少不得会与这两位女师长相遇。二人不再说话,分头整军等待舟兵折返。

    此时河南岸只剩下略有折损的敦师,天色阴沉沉的,云层一团团交叠着,闷得地上透不过气。那些尸体和流出来的鲜血受了地表散发的蒸气,腥味很快变得浓郁难闻起来。一些嗜吃腐肉的鸟儿和走兽也开始在附近徘徊。

    巫鸩在高处孤独地晃悠着,伤口和失重让她眩晕。但她明白,自己浑身哆嗦的原因是听到了父母的事。

    她要过河,她必须过河找到子画。

    撑了撑胳膊,麻绳的粗糙感觉让她知道兽铃还好端端地绑在自己左臂。巫鸩挣扎着晃动起来,兽铃一点声音都没有——铃中的胶泥还没有拔掉。就算没了胶泥,她现在也难以召控哪怕一只飞鸟。

    就在这时,巫鸩瞥见尸堆里有几处动静。

    敦师都收拢到了岸边,按照渡口依次列队等着。没几个人留意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巫鸩清楚地看见猪十三的脸从一处马车下显露出来,对她做了个手势。巫鸩惊喜地发现,好几张熟悉的脸散布在他附近,有压在尸体底下的,有半埋在土坑中的。

    在那些人当中,两个换上亳兵衣服的人影正笨拙地爬着想去解救他们,是木头和妇纹。

    好死不死,子杲大概等得无聊,摘掉了铜胄递给亲兵,转身往战场上漫无目的的扫视着。木头和妇纹俩人爬动的身影立刻被他发觉了,子杲眯起眼睛看着,想搞清楚那俩“亳兵”是怎么回事。

    巫鸩拼命一挣,哑着嗓子叫他:“子杲!你想不想做小王!”

    子杲成功地被她引走了注意力。他盯着这个将死的巫女,嗤笑道:“你是想让我救你吧?”

    “你有没有想过,子画登位之后,你能得些什么?”巫鸩引诱着他走过来,一面用余光瞥着那俩笨蛋,他们正在拖一个人出土坑。

    “子画做了大王,第一继承人肯定是他的长子,而子旦底下还有子启。你父亲只是个次子,你则是次子的次子,你们父子三人根本什么都分不着。你们浴血奋战,得王位的却是你伯父一家,你甘心?”

    “我以为你要说什么,不过是想祸乱人心。我那表哥子启瞎了一只眼,已经跌出祖父的考虑范围了。这次出征,祖父厌弃伯父不带上他,这还不明显吗?他将来顶多得个亳城,王位一定是我父亲的!”

    “真蠢。你以为你祖父不带子旦是厌弃他?那是为了护他周全!是为了子画自己留一条血脉!他们父子是车兵甲士,你们父子三人不过是车前卒!拿来冲锋凑数的,死光也不可惜。”

    “你!”

    “若不然,为什么会让你父子三人一起出征?为什么要把你三人分开渡河?刚才你被我挟持,你祖父可曾对你有过安抚?”

    这一连串真真假假的问题轰得子杲眼睛发直,有些缓不过来。巫鸩趁热又补一刀:“就算你父亲得了王位,下一任大王也该是你兄长子昱。你觉得他会遵循兄终弟及,传位给你吗?”

    如果子杲是个经多了人情世故的中年人,决不会被这些假设给吓住。但子杲年纪尚轻,除了热血蛮干之外就只考虑如何在长辈面前露脸,这些复杂的权位关系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

    子杲果然上当了。

    他盯着巫鸩,语气不再坚定:“那你说让我做小王,是什么意思。”

    “小王是天定的王位继承人。只要你做上小王,不管王位上现在坐的是谁,下一任大王都会是你。”

    正说着,巫鸩忽然笑了一下,子杲以为她是在示好。殊不知这巫女只要一笑准没好事,她朝着江边一歪头:“不过说这个没用,那边有人找你。”

    江边一阵哗然,有几只木舟踩着波涛顺流而下。是舟兵回来了?可怎么是从上游下来的呢?

    敦师所有人都被木舟引去了注意力。子杲也往江边走了几步,忽地,他猛的向前一扑趴在地上,大张着的嘴巴啃了满嘴的泥沙。他没有废劲吐出来,因为在他脑后,钉着一支羽箭。

    舌放下弓,咬牙啐道:“就是你吞了我那两旅精锐!”

    他的话音未落,喊杀声陡然响起,一支装备精良的大军从东边矮坡直冲下来。前排战车上,一面大旗迎风招展,下面站着的师长一身金灿灿的铜甲铜胄,看不清面目,只觉身材有些娇小。

    这就是弃大胆离开战场的底气,这是他一直隐藏着的后招。

    那位师长手中铜钺,沉声道:“击鼓,全歼叛军!”

    赫然是女人的声音。那玄色大旗适时舒展开来,上面的字符颇有些复杂:一个女人的形像侧面正坐,其头上是几道笔画——“妥”。

    子妥,昭王最爱的女儿之一,弃的妹妹。

第67章 子妥

    有商一代,社会是以族为基本单元的。人们行动做事都爱依靠自己族人,这人与自己血缘越近就越可靠,就连历代商王也不例外。

    就说昭王,这位雄主留下的占卜甲骨数量最多。在这些卜辞中经常可以看到他任命自己的妻子、儿子、女儿出任大邑商的各种官职,或举行祭祀,或登人征伐。这其中出现频率较多,又有文物可考证的,是他那位名为“妥”的女儿。

    商王族以“子”为姓,这位子妥在甲骨卜辞中极为忙碌,曾经做到过位及大宰的“小臣”,也曾主持祭祀、率军出征、生儿育女。更难得的是她还很长寿,一生经历了4位商王,到了武丁的孙子辈当政才去世。

    但那些都是后话,如今,大河岸边突袭敦师的子妥才刚刚十八岁。

    虽然才十八,但她已经参政三年有余。因其才思敏捷心智坚定,子妥甚至比一般王子更得重用,是昭王最宠爱的女儿之一。昭王出征北土,她便留在殷地辅佐大宰。子朝对这位王女的本领早有耳闻,但她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而且还正巧是在亳军分隔两岸,未能集合的情况下出现的。

    一种不祥的预感从脚底升起,子朝汗毛直立,连头发也在铜胄下不安分起来,活像一头狂傲的郊狼被看不见的猎人瞄准时,身体自动起的反应一样。

    这是个圈套!殷地肯定知道父亲要逼宫!这支殷军一定是早就埋伏在这里,单等着亳军各师落单的时候出来收割的!

    这样的话,河对岸肯定也有伏兵!子朝猛地朝大河看去:子昱的师早就过去了,如今怎样了!瞥见那些靠了岸的舟兵,子朝又燃起了希望:没事,这不是舟兵都回来了吗,对岸应该无恙。

    不料挨着河的后排兵士惨叫连连,原来那些舟兵一靠岸,船上的射手就对着敦兵连连放箭。

    这不是亳地舟兵!这也是子妥手下的殷兵!

    “击鼓!迎战!”子朝连声呼唤,敦师毕竟训练经年,很快便分前后排好了阵型。河边一旅阻击舟兵,其余四旅跟着子朝向前冲去。

    可是到处都找不到子杲。这浑小子!回头再抽他!子朝骂着娘,驱动战车冲向殷军。车轮在子杲的尸体边冲了过去,车上人完全没察觉那团灰扑扑的匍匐人形到底是谁。

    接着又有战车从尸体旁边碾了过去,然后又一辆、又一辆……然后是许许多多步兵的脚板。子杲被大军踩来跳去,间或还挨上几脚,他的尸体越来越不成样子,最后终于和周围其他的尸体“和解”了。他们难看地混在一起,再看不出生前谁尊崇谁卑贱。

    两军呼啸着撞在一起,喊杀声再次直冲云霄。猪十三一行人互相搀扶着爬起来,木头和妇纹向巫鸩冲过来。

    被放下来那一刻,巫鸩清晰地看见子妥带领的殷军潮水般覆盖了敦师,妥字大旗在汹涌的人潮中昂然屹立着,睥睨着对手。

    巫鸩昏了过去。妇纹手忙脚乱地给她解绳索喂水,忽见她嘴唇微微翕动着忙凑上去听。木头焦急地看着她俩,半晌,妇纹抬起头,眼中尽是疑惑:“她说……好局?”

    历经两次狙击,敦师兵士早已疲惫不堪,没多久便被子妥收割干净,就连子朝也被一位旅长挑落坠车。振铎收兵,子妥指挥旅长们打扫战场处理战俘,自己脱下沉重的铜胄随手一递,向着猪十三他们走去。

    “师或,好久不见。”不着铜胄的子妥嫣然一笑,俏生生地立在众人面前。除去了身份,那模样也就是个古灵精怪的少女。

    大家连忙行礼不迭,子妥托住猪十三的胳膊,佯怒道:“才几年不见,你就装作不认得我了!多谢了这个傻小子脚程快,要不然我还真吃不下这支敦师呢!”

    她对石头点了点头,众人一起看他,石头低头看自个脚尖,一言不发。

    除了他们三个,其余人都是满腹疑惑。石头从大宰处带回来的竹片上写的是“不救”,可单独面对弃的时候,他说的是另外一番话。

    “大宰早知子画要反,已经提前将伏兵埋伏在两岸。南岸只有一师,兵力不足。大宰要你滋扰亳军,将他们耗损打散,南岸的师团才好出手剿灭。”

    原来如此。

    怪不得猪十三一次又一次指挥突袭,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场必死之仗,每个人都抱着保卫故土的决心豁命拼杀。却原来,他们的牺牲不过是为了给大军开路扫嶂,好让子妥顺顺当当吃下这支叛军。

    屠四猝然转身离去,没走几步,他腿一打颤跪在地上。面前遍地是尸山血海,屠四泪眼朦胧,他分不清楚哪些是自己军中兄弟,他们的尸体与敌人的纠缠在一起,再不能荣归故里。

    有人走到他身边,轻声道:“他们没有白死——亳军就快完了。”

    是猪十三。屠四不语,只默默跪着。木头上来扶他,他也不动。猪十三转身欲走时,屠四叫住了他:“猪哥,我不想回殷地了。”

    “可以,但是我觉得,你一定想亲自了结这个人。”

    屠四回头扫了一眼,立刻蹦了起来。只见子朝被俩人押着走了过来,好一个败军之将,全师尽毁,自己被俘还在破口大骂。

    “卑鄙!卑鄙!子妥,你居然设这种连环套害我!若不是之前被偷袭,我怎能败在你这种黄毛丫头手里!我领军出征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相比子朝的唾沫横飞气急败坏,子妥倒是很淡定。她笑了,姣好的脸庞尽现与年龄不符的淡定:“兄长,失败的时候还是不要提年龄,会显得你很蠢。”

    说着,她冲屠四微微颔首:“我知道你,你是旅泗。多年来带着诸多将士忍辱负重,辛苦你了。我就把兄长就交给你了,代我替将士们款待他。对了,听说五年前也是他率军偷袭的你们,是吗?”

    这话毒辣老练,既可以卖足人情给下属,自己还能不沾亲族的血。屠四就会冲杀动粗,哪里懂那么多弯弯绕,当下顿首称是,提着子朝的皮甲向后拖去。

    子朝又惊又怒,双腿踢腾着大骂不已:“子妥!子妥!你敢杀我?!我是王族!我是你兄长!你居然敢戮兄!”

    后面的话就没了,变成了含糊的呜噜声,屠四割开了他的脖子。血柱喷出来,再缓缓停止,子朝大睁着眼倒在自己的血泊里。

    云层愈来愈厚,空中飘起了零星小雨。巫鸩终于醒了,一睁开眼便是挣扎着往河边去寻船。木头和姬亶赶紧追过去,巫鸩推开他们,踉跄着继续走。

    有人拦住她,是妇纹。

    “鸩,你要去哪?”她刚刚从子妥那里得知了一切,转头看见巫鸩要走,连忙跑过来。

    “过河!”

    “别去!我们一起回亳城,弓哥哥会回来找我们的!”

    “不。”

    “不用担心,弓哥哥他没事的!”

    巫鸩拨开她,大步走到河边爬上一条木舟。她喘了几下,低声道:“开船,去对岸。”

    舟兵都是子妥的部下,没有师长命令谁敢动。巫鸩攥紧船帮,盯着那个走过来的娇小姑娘道:“子妥大人,让他们开船。”

    子妥挑了挑峨眉,这巫女的眉眼看上去好生熟悉。

    “你认得我?”

    “昭王的女儿,十五岁入朝堂,十六岁随妇好出征,十八岁受封小臣。颇得昭王宠爱,曾受赐玉琮一枚。”

    若说前面这些还都不是秘密,玉琮这事知道的人就不多了。

    琮是一种玉质礼器,外方内圆,南土诸邦国部落多用于祭天,在殷地并不多见。昭王虽然常赏赐铜器、玉器给妻子儿女,可这种寓意颇深的祭天礼器确是不常出手赏下的,由此可见子妥在他心中的位置。

    子妥敛去笑容,郑重道:“我知道了,你是巫鸩。”

    她迈步走下来站在水中,污浊的血水沾湿了她的短裙下摆,子妥毫不在意,扶住木舟劝道:“鸩姐姐,我知道你担心弓哥哥。但此时河北岸子画正在和我军激战,你去了也许会让他分神。不如跟我回亳城去,让大巫朋为你疗伤?”

    “别误会,我是去找子画,”巫鸩垂下头:“有句话,我必须在他死之前问清楚。”

    子妥听不懂了。巫鸩看着她:“别担心,你就是不扣着我做人质,大巫朋也会协助你拿下亳城的。那个老狐狸,从来就不是真心帮助子画的。”

    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劲。子妥笑了,拍拍船板吩咐那舟兵:“送巫鸩大人过河,务必安全送到对岸。”

    船缓缓离岸,巫鸩忽然想起什么,直起身子叫道:“子妥大人!北岸,是谁在领军?”

    子妥挥挥手,笑得极灿烂:“是好娘~~”

    妇好,昭王的正妻之一。大邑商十武臣中最特殊的存在,既是王妇,又是将军。巫鸩长出一口气,坐了下来:“妇好大人啊~久仰~~”

    ———————分割线———————

    终于要写到妇好了!作者表示既兴奋又忐忑!

    早在《国家宝藏》节目组还没有@妇好之前,我就为这位王妇的传奇一生所倾倒。连带着关于她的甲骨卜辞研究和论文也查了不少。

    可是越喜欢就越不敢写,总担心笔力不够写不好。这本书原先真没打算写她的,谁知……人算不如天算……

    没别的,求明天灵感爆棚~~万万不能写砸喽~~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5016/ 第一时间欣赏殷商局最新章节! 作者:二品才人所写的《殷商局》为转载作品,殷商局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殷商局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殷商局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殷商局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殷商局介绍: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故事发生在3000多年前,武丁是商代中期的一位雄主,其在位时间长达59年。他这一生南征北战,纵横叱咤,让已现颓势的大邑商重现中兴气象。
但大邑可兴,王权何安?那时,王位继承以兄终弟及为主,为避免王族内斗重现,武丁力排众议,立长子为小王,让那些心怀觊觎的兄弟们早早断了念想。谁料,几年后小王突然神秘去世,不安分的势力开始暗流涌动。
小王真死,还是假亡?权力争斗的朝堂、互相倾轧的部族,血腥的屠杀,阴险的算计……一个个人物粉墨登场,有的想封地成侯,有的想弄权天下,也有的,只想活着。
可惜他们不知道,这只是一局棋,所有人都是棋子。殷商局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殷商局,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殷商局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