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枝蔓
姬石头等这一刻已经等了一个晚上。这一斧,他势在必得。
大宗伯,我给你报仇了!
这一斧带着满满的怒意。大巫朋却在他抡起斧子之前朝姬亶胸前一拍,拉着他一起向后倒。咔一声钝响,姬亶手里的火烛掉在地上,火苗奄奄欲熄,在地上形成一小滩黯淡的昏黄光圈。三个人影在圈中打成一团。
那一斧还是砍中了大巫朋。他的右臂明显耷拉下来,额头上青筋若隐若现。可姬亶和石头再也没有得手过。大巫朋踩着跛足来回躲闪,身子时高时低二人怎么也够不到分毫。
火烛渐渐熄灭,光明骤减。石头瞪大眼睛适应着光线,还没等看清眼前,忽觉一直疾风直扑面门。姬亶在他右边大吼小心,可已经晚了,石头被大巫朋一记左拳击中腹部,佝偻着挨了下去。
“杀人时要控制住呼吸,别被对方发觉。”大巫朋扶着耷拉在体侧的右臂,对怒目而视的姬亶笑了笑。
“正发愁怎么能受点伤,你们就来了。行了,走吧。”
姬亶咬牙道:“不问我为何要杀你吗?”
“懒得问。巫族长老被你们伤了右臂,只这一条就够你回去吹嘘了。走吧。”他做了一个赶羊的姿势。
巫族的倨傲让姬亶更加恼火,他拾起石斧:“我要你的命!”
他追着大巫朋左劈右砍,却怎么都挨不到这老跛子的边。大巫朋烦了,欺身上前迅猛一击,姬亶和石斧一起飞了出去。月亮浮出云海,大巫朋站在一地银色的光华之下,看着姬亶的目光像是在看一条不起眼的虫子。
“若不是昨日见你有胆色陪着小王闯桐宫,现在你早死透了。”
十个巫师鬼魅一般出现在他们四周,也不知在暗处看了多久。他们训练有序,有人点燃火烛,有人上前帮大巫朋按住右臂,另一个取出什么擎到他唇边。大巫朋呷了一口,啐道:“错了一味药。”
这些不是入村饮宴的那批巫师,姬亶一路与巫族送亲的车驾同归,竟没有发觉他们是何时跟在后面埋伏在这里的。大巫朋被搀上马车,吩咐道:“进内城。”
御马缓缓掉头,车轮粼粼滚动起来。姬亶飞身跃起向那马车扑去,双手扒住车箱壁的一霎那,几个巫师已经把他团团围住。
“别走!我和你的事还没完!”他冲着车上的大巫朋怒喝不止,眼眶都瞪得生疼。
有巫师揪住姬亶的头发,一把凉浸浸的铜刀抵住了他的喉头,只要一下,姬亶的脖子就将裂开。可他毫不退让,执拗地抓着车驾飞奔。
大巫朋抬了抬手,巫师们松开姬亶,马车也缓缓停下。姬亶喘着气正要说话,大巫朋突然捏住姬亶的下巴向上抬,借着一点月色的光华把少年的五官看了个清楚。
越看,老狐狸的表情就越凝重。须臾,他松开姬亶,思忖着说:“听小王喊你姬亶,姬姓,你是周族人?”
姬亶恨道:“你杀了姬离尘!”
这个名字对大巫朋没有起到什么提示作用。车下一个巫师凑近他耳语几句,老狐狸挑了挑眉,啧了一声:“那个周族的?我不动手,殷地那边也不会放过他。他想要的太多,太惹人厌。不过是只有点小聪明的蝼蚁罢了,死就死了。”
他弹了弹指甲,像抚去一丝微不足道的灰尘一样:“姬亶,不要因为义气惹下你承担不起的祸事。周族绝不敢与巫族为敌,真想复仇就回去好好学习经营兴邦之道,等你继任族长那一天,我会亲自挑选一名优秀巫师前去辅佐你。”
有商一代,只有大族强邦才有资格求得正统巫师来自家担任大巫祝,小族的巫祝就只有用自家族巫担任,还有的是族长兼任。如今大巫朋许诺给周族派去一名巫师,这已经算是非常给姬亶面子了。
少年宗子冷笑连连:“我周族运势自有天定人为,不需他人从旁指点!若我做了族长,巫师再永远不许踏出宗庙,不许插手辅理政务!”
这狂悖之极的话惹得巫师们一阵骚动。姬亶昂然而立,全不在意。大巫朋有一瞬的愕然——这些话正是昭王即位时候的所思所为,没想到这个西土赢弱小族的少年居然也有此等见识。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朝前面扬了扬下巴:“活好今日,才有命说明天。你先看看眼下这人吧。”
前方,一个男人蹒跚着朝这边走来。姬亶凝眸分辨,居然是屠四!
他不是去殷地送信了吗?!这一身的伤是怎么回事?!
姬亶连忙朝屠四迎上去。屠四混身是伤,按住姬亶肩头大喘不已:“大河……亳邑……被封锁了。”
他倒在姬亶怀中。
群巫不再理会他们,拥簇着马车从容离去。经过他们身边时,大巫朋悠悠抛下一句话:“奉劝你一句,周族太弱,还没资格参与大族之间的局。经纬天下这种事,从来都是强者的游戏!”
马车向着内城驶去,大巫朋阖目不语。御者小声询问:“大巫朋,那小子狂悖无礼,为何不杀了他。”
街巷渐无人声,只有马蹄和车轮的声音在夜里回响着。大巫朋托住完全无力的右臂,叹息一声:“那孩子的面相……动不得。周族,动不得。”
一只夜枭被放了出去,凄厉的叫声在南邑上空盘旋着。送亲的巫族人方才还在和南邑人把酒言欢,忽然便像得了号令一般放下酒杯迅速离去了。
此时南邑宴席散去大半,只剩下从敦地赶来的一些人还在各家豪饮。猪十三那座暂充新房的院子今夜注定不得消停,新婚小夫妻压根没空安寝,他们正在听屠四说话。
一天前,弃要去桐宫救巫鸩,苦于无人去殷地送信。原本最痛恨弃的屠四不知怎的,自告奋勇接下了此事。出发前他与弃约定,只帮此最后一次,今后自己便不再和弃有任何瓜葛。二人击掌为定。
殷地在亳地北,大河横亘在两地之间,必须要渡河到对岸才能前往殷地。大河浪涛湍急,汹涌澎湃,河面又极宽广,只在略窄的河道转弯处修有两座渡口。
大邑商内服,凡河流渡口多数为官办,殷地朝廷有专人负责这些渡口舟船的调度维护。只是有时,如果渡口附近有像亳城这样的大邑强族,那么朝廷便会将一半的维护费用摊派到他们头上。有时侯甚至连征用的奴隶、工匠也让他们自己承担。天长日久,像亳地北边的这处渡口便渐渐变成了亳邑自己经营,殷地朝廷只每年来巡视几次,抽些舟船利润而已。
屠四对这渡口很熟。亳邑繁华,往日这里总是人声鼎沸,各族众人或带着货物或带着贝币在渡口等舟过河。渡口的大小木舟也总是来来往往忙个不停,各种喧闹声远远都能听到。
可这次不一样,屠四来到渡口的时候,发现这里安静得出奇,原先熙熙攘攘的渡口冷清无比。再走近点才发现,这里已经被封锁了起来。
最少有两支旅的兵力驻扎在这渡口处。但屠四走近了才发觉蹊跷的地方:封锁渡口的不只是亳兵,还有一支殷兵。
“殷兵?”弃微愣,旋即明白过来:八成是那个鸭嗓子的舌带来的。
舌来亳地抓人不可能单独前来,随身带有一旅兵力合情合理。只是为什么他人在城内,手下的殷兵却会不入城,在河边帮亳人守渡口呢?
要么,他是被子画勒令不许带兵入城,只好把军队驻扎在渡口边。
要么,他已经投靠了子画。
无论哪一个都只会让事情更加棘手。屠四没有去打听这支殷军的底细,他一门心思要渡河。
最近下了几场雨,河水涨了不少。屠四找到原先认识的一个摆渡人,用半朋贝买下了一条破烂木舟。说是舟,其实就是用一根粗烂树干刨空,再涂上些漆制成的简易瓢舟。屠四人高马大,坐进去勉强能舒开双腿。他不敢离渡口太近,拖着这舟走出去老远才放下水去打算渡河。
他没想到这些把守渡口的兵还有巡逻岗哨。
小破舟还没下水,立刻就有人发现了屠四。
一队亳兵飞快赶到,射手冲着水中轮番放箭。屠四下水的地方还不是陡滩,要蹚水背着舟走好久才能离开河底那嶙峋的石滩。他背着破舟蹚水向河中飞奔,铜箭下雨般钉在舟背面。木舟笨重,脚下石头料峭不平,屠四跑得撞撞跌跌,很快便被追来的杵兵追上了。
杵是木棒,一支军队中担任杵兵的都是些普通穷苦众人,他们不像射兵和戈兵那样出身小康、训练有素。打仗凭的就是蛮力。这些杵兵对上屠四虽说占不到多大便宜,可他们人数众多,岸上还有人源源不断的有人增援。
双拳难敌四手,独狼也怕打群架。岸上有射兵虎视眈眈,水里四处是提着木杵乱砸的杵兵,屠四两下受敌,混身挫伤擦伤无数。最后奋力往河中一扎,游泳逃离了岸边。
大河的河面极宽,河中心的风高浪大,水流比岸边湍急数倍。屠四几次沉浮努力都无法到达河中心,最后只得返回岸边顺河飘离渡口捡回了一条命。
对岸的人过不来,亳邑的人出不去,这如何往殷地示警?
距离大市只剩下三日,到那时子画趁机发兵,殷地危矣!
第41章 客人
无法渡河,殷地危矣,昭王危矣!
大邑商难道又要易主了吗?
众人心中所虑的各不相同,但此时都沉默了。巫鸩给屠四上完药,叫木头扶他回去休息。猪十三看着一瘸一拐的手足,对弃深深一拜:“主上,请恕我们只能帮到这里。这以后的事,与我们无关。”
弃一把托住:“兄长别这样说。你已经帮我太多,之后的事我自行想办法。”猪十三低了头,转身去给他们收拾住处饭食。他已经不是师长,只想在这样踏实的日常琐碎中安稳度日。权谋征战、大邑王者之间的事,他不想再参与了。
不一会儿,堂上只剩下弃夫妇和周族那三个年轻人,姬亶与姜姝在低声商议着什么,受伤的石头抱着肚子歪在一旁不声不响。
最后,姬亶深吸一口气,对弃拱手道:“弃大哥,若我有办法去殷邑示警,可否请您答应我一件事?”
“比如?”
“我要昭王册我父亲为西伯,还要邠地西南一座铜山。”
这位年轻人从未这样狮子大开口过,弃不清楚他为何忽然换了性情,只说:“若能做成这事,我父亲自然会有恩赐回报。但屠四那样的身手都无法过河,你又怎能到得了对岸呢?”
“有办法。”姬亶微笑着低下头去:“我妹妹姬芝嫁去了王宫。”
周族宗子如何跟弃讨价还价,猪十三不知道。他得去打发一些人。
屠四家中,豆和十数个青年人正等在那里。见猪十三进来,豆跳起来迎上去,满脸的痘痘红得冒尖。
“师或!泗旅的事怎么办?小王需要咱们怎么做?”
他用旧日军中的称呼唤猪十三,那些青年人丝毫不觉得奇怪,反而各个点头称是。豆受了鼓舞,愈发激动起来:“咱们这三旅5年前逃过一劫,每日里只能低头弯腰侍弄土地,这日子腻烦死了!如今小王回来,咱们整军振旅的日子也不远了吧!”
这些年青人大多二十出头,几年前入伍时才只有十几岁。如今青春正盛,热血澎湃,这日复一日,没有变化没有挑战的安定生活对他们来说简直是酷刑。
猪十三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这群擦拳磨掌的年轻人立刻安静下来。
“没有什么仗要打!也不会有振旅那一天!明天一早全都给我回去好好过日子!”
众人大惊,有几个开始大声嘀咕:“为什么?不打仗,起码也可以追随小王回殷地啊。在这里每日抠土拨泥腻烦死了!哪有上阵打个富邑大族爽快,一战抢回来的东西就够买劳作一年了!”
这场面过于美妙,应和声四起,猪十三沉着脸低喝:“统统闭嘴!五年前好容易捡回来的命,就这么想扔出去?!你们一无战车二无矛戈,假如振旅上阵,死都不够死的!”
有人嘟囔了句什么,声音极低,但猪十三已经听见了。一向好脾气的他瞬间怒目勃发,大步上前一脚踹倒了那青年。众人不敢搀扶,可全都气鼓鼓的敢怒不敢言。
看着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面孔,猪十三心头百般滋味。他不是手下腹诽的那样安心醉于女人裙下,只是人到中年的他更能理解,波澜壮阔只是人生中偶尔的奖赏,平淡才是人生的全部真谛。
他沉着脸道:“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私自与小王相认!更不许让他知道有三旅人还活着!明天一早你们就出城回去,该种地种地,该放羊放羊!大邑商的事与我们无关!”
是夜,南邑无人成眠。
这天夜里,大巫朋带伤夜闯内城,子画从锦塌上赤足飞奔至外面迎接。据当夜值班的戍卫私下里讲,亳主大人看到右臂全废的大巫朋之后震怒不已,下令全城戒严,并连夜召回在敦地练兵的次子。
如此一来,捉拿控兽巫女的事便被亳地人扔到了脑后。因为两天之后便是大市,子画需要大巫朋赶快好起来为自己举行振旅祭祀。与之相比,任何事都得往后推。舌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巫红给大巫朋医臂,不敢上前抓捕。
亳城的氛围忽然紧张起来,两重城门戒备森严,所有人进出亳邑都得详细盘问来意和族属。敦地这些人不得不分了三批才从各个城门出去。他们刚刚离去,亳城总戍长子启便发布了封城令:即时起,亳地城门关闭,不许出不许进。
直到两天后的大市才可以再次开门。
与封城令同时进行的,还有在外城进行的大搜捕——子画终于意识到小王的存在了。
大巫朋的胳膊伤得蹊跷。虽然老狐狸言之凿凿,说自己是马车受惊冲撞了人被甩下来压断了胳膊。但子画疑心极重,他送给大巫朋的驭马乃是训练有素的战马,即使上阵杀敌也极难受惊。他无法证实大巫朋的话,便转而坚信是有人故意惊吓驭马。
会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狙击他钦定的大巫?只能是那个微不足道的“已故”小王。
亳城开始了大搜索,内外城被翻了个底朝天。子启事无巨细,连内城马厩丢了一个羌奴、地下水渠有孩童玩耍这些个事都查了出来。南邑又一次遭到了盘查。
只是搜查没能进行到底,因为有两个周族人拦住他们说要见亳主子画。
周族不过是西土的一个偏远小族,子启压根不放在眼里。但这一男一女说的话让他不得不草草结束搜查,带了他们回内城。因为他们说有要立刻出城去殷地王宫。
两个周族人没见到子画,主持亳城庶务的子旦在偏殿见了二人。这俩人似是主仆,名为姜姝的少女自称是周族宗妇,周族有位小姑嫁给了昭王,受封妇周。他们二人是受了周族族长之命,去殷地探望妇周。
去殷地怎么中途转到亳地来了呢?
姜姝狡黠一笑,不卑不亢地向上回话:“亳城大市名声远扬,小女神往已久。此次便趁机来亳地购置些美器,好带去殷地送与妇周大人。”
这话说得极天真,亳邑手工制器再怎么名声大,也是没办法和王都殷地相比的。拿着亳邑的器物去殷地献宝,这就跟在大巫朋面前卖弄医术一样不自量力。但讲话的人是个芳华年少的女子,这些充满真诚的“童言”倒是很贴合她的年龄和阅历。
执掌亳城百工制器的是自己的女儿子晶,亳城器物名声远播少不了她的功劳。姜姝这隐晦的夸奖让子旦很受用,他点了点头,问大市还未到,为何现在就要走呢?
姜姝垂下眼睫,叹气道:“因为忽然得知消息,我族大宗伯去世。族长传话让我早早完成使命回去参加丧仪。”
再盘问下去,二人对亳城的情况懵懂无知,只觉得繁华如常不见异样。子旦思忖片刻,觉得此时放两个外族少年去殷也好,反而能说明亳地一切如常。
他挥手放行。临行前还让他们到司工署门前暂歇,亳邑大司工会选两样美器送与他们带走,算作是没能参市的补偿。
一切都很顺利,姬亶捧着一个木箱出了司工署。
原来子晶看中了姬亶的务实诚恳,特意赐了入城骨牌与他。如今他算是子晶的车夫御者,隔日入城侍奉。子晶着人送器物时,等候已久的姬亶连忙接下差事。
隔着大门,姬亶已经能看见姜姝和石头的背影了。他心头一松,加快了步子。可又走了几步,他发现不对,还有一个人在外面,姜姝正在与他说话。
还是个熟人,姬亶看到就头疼的熟人——舌。
舌是无意中撞见姜姝的。
如今他的日子很是不好过。多年来,舌的原则是抱着大腿粗的好上位。子画扶他到了殷地,大宰提拔他坐到高位。舌一直在二者之间来回平衡,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易站队。要在强者之间生存,只能圆滑处事。
可如今,舌被困在了亳邑。内城中这些战马已经让他心生疑惑,自己的旅兵又不许进入亳城。这让他觉得亳邑的繁华之下有一股宏大的暗流,随时都能喷薄而出。
大巫朋的到来、大市前的祭祀、北土前线的战况……这一切逐个铺开,舌猜到了可能发生的事。
他惊恐莫名,此时圆滑斡旋已经没有用了,自己只能选择一方抱紧。要么追随子画,逼宫从龙。要么忠于昭王,拼死回殷示警。
怎么办?
就在此时,舌遇见了姜姝。他立刻就想起了这少女是谁,攀谈之后又惊喜地发觉她要去殷地王宫。舌拖住二人闲扯叙旧着,一面飞快盘算自己该怎么办。
“往殷地去的路可是不好走,得先渡过大河。你们拿到通行证了吗?”
得到肯定答案后,舌嘎嘎假笑道:“正好,我的下属旅弥也在河边驻扎,你们帮我带句话过去……”
“怎么多射亚和这两位周族客人认识?聊得好生热火。”
一个男声打断了他。亳城总戍张子启大步走来,身后跟着一行戍卫。
戍卫们沉默地围成一个半圆,圆心是姜姝主仆和舌。子启笑得温润如玉,亲昵地搭上舌的肩:“莫不是亳邑招待不周,多射亚是想回殷了?”
阳光忽然毒辣起来,满地的白光被戍卫们手中的金色戈尖割成无数刺眼碎光。舌避开这些咄咄逼人的光点,讪笑道:“总戍长说哪里话,只是见了故人,好奇来询问几句。”
“哦,是这样。”子启认真地点点头,又说:“那我刚才怎么听见你说带句话?带什么话?给谁?”
他很满意地看着舌的头上开始冒汗。
第42章 敌?友?
子启的残忍遗传自祖父,他们都不喜欢一下子把猎物杀死。子画从不一下子将对手置于死地,而是稍稍放松,让对方喜出望外以为有一线生机。然后再扑上去咬紧,接着再放松,然后再咬紧。
一直到对手身心双重崩溃,绝望至死。
这是子画的乐趣,也是子启的乐趣。如果说子晶继承了子画开拓、光明的一面。那子启就继承了子画残暴、阴暗的另一面。
这种隐藏在血液中的残暴和文雅俊朗的外表结合在一起,就是如今子启给人的感觉,那是一种异样的悚然感。
就像现在,他微笑地问:“你要传什么话?”而舌的感觉活像是被一只漂亮的花斑大虎盯上。
那双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舌,注视着猎物额头的汗珠一点点往下滑。子启很享受这样的时刻,看着猎物垂死挣扎比一下子杀了他更有乐趣。
他笑得如沐春风,而那一队戍卫的戈刃则在他背后闪烁着凛凛寒光。
那光芒晃得舌心如擂鼓,眼神散乱。舌没有这样的气势,他所有的底气都来自大宰的倚重,和多年来攒下的两支亲信族兵。如今大宰鞭长莫及,族兵被隔在河边。舌再次变成了当年那个无依无靠的寻常小人。
还是个立场尴尬,随时都能被杀掉的小人。
而小人若想保命,是什么都不惜攀扯的。
舌朝着姜姝挪了挪步子,向这个娇嫩的少女瞟了一眼又一眼。太可惜了,这么年轻就得死。舌在心中已经迅速算计好了说辞,他要卖一个大秘密给子启,有了这个秘密,亳主子画一定能放过他。
他决定把小王卖给子画,还要把周族也卖掉。
这个邠地少女之前掩护过小王,整个周族也庇护过小王。如今她无端出现在亳地,还突然要去殷地,这一定是小王指示的!一定是周族指示的!周族要向殷地示警!不能放她走!
咬出姜姝,卖了周族,自己就能取得信任!舌调整了一下呼吸,嘴巴翕张着打算说话。
子启没有听见舌说什么,因为一个少年的吆喝声遮住了舌的声音。
姬亶托着箱子迈步走了,一边走一边大声喊:“周族客人在哪里?大司工赠给周族客人一套觚爵、一套玉笈。”
低头半晌的石头如蒙大赦,急忙上前接住。姜姝则没事人一样,向姬亶大大方方地行礼道谢。三人完全是一副互不相识的样子。
子启很不高兴被打断,叫他快点走。可姬亶恭敬称是之后,却又极大声地道:“大司工说了,请客人务必将这些美器送至后宫妇周手中。好给殷人看一看,我亳地百工不比殷地的差。”
这句话落在人们耳朵里,每个人截流下来的关键词都不一样。子启听到的是“亳地百工”、“殷地”、“不差”,这确实是自家姐姐经常说的话。
而忽然又遇见熟人,先是惊慌疑惑的舌,此刻已冷静了下来,并且抓住了一个关键词。
等姬亶退去,子启继续询问时,他发现舌的眼神变了。那双恶心的三角眼刚才还是惊慌乱闪,如今则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猥琐。
为配合这猥琐,舌嘎嘎笑了两声,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低声说:“这带话的事,说来有些难为情。其实吧,我和那位妇周是旧相识……”
他表演得非常逼真,完全看不出一点被提醒的痕迹。
预想的阴谋诡计忽然变成了风流韵事,这性质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子启当然不信,舌凑近子启耳边低声把妇周的私名、年龄、容貌特征讲述一遍。然后转向姜姝大声说:“至于我说的是不是实话,总戍长可以问问这位周族宗妇。”
姜姝所说与舌毫无差池。
与女人们明着较劲不同,男人之间的攀比都是在暗地心里进行的。只不过女人多数比的是容貌穿戴,而男人比的是实力成就。
俘获多少女子芳心当然也算一种成就。子启虽然备受亳地女性追捧,可也所采花朵中也从没出过地位高过自己的妇人。眼前这个舌,出身低微容貌平庸,一副鸭嗓人人嫌,就这样的人居然能采摘到一位高贵的王妇??
还是正式娶入王宫的王妇。
子启很不爽。他执拗地要问清舌要同那位王妇带什么话。
“就是想告诉她,我很想念她的眼睛。”舌生怕对方不信,咂着嘴笑得愈发猥琐:“戍卫长要是还不相信,我可以跟您讲讲这位大人的私事……”
接下来的话就不堪入耳了。舌为示磊落,的声音又不降低,周遭一圈连同戍卫们都听得心痒难耐。姜姝和石头面红耳赤,羞怒交加。
姜姝气得浑身发抖,妇周与自己又是一起长大,一直是以温柔贤淑著称。如今她忽然从一个男人的嘴里蹦出来,变成了一个放浪形骸的yin乱女子,这让她实在无法接受。
“还有呢,她在舒服的时候会哭,哭着求我不要离开她。这女子啊,对这事有瘾……”
姜姝打断了这句难以入耳的话,上前大声道:“总戍长,若无事我们便先告退了。”
她睥着舌,哼了一声:“多射亚,你的话太重了,我不会带的!他日回殷地,请你自己请见妇周当面告知吧!”
周族主仆扬长而去。
子启挥挥手,戍卫们收队散得稍远。好奇心满足以后,他便觉得舌不足为惧了,一个胆小的色坯而已,被困异地居然还想着情人。除了色胆包天之外,也成不了什么事。
他敷衍着离去,同时答应了舌的要求,送几个亳地美人给他解解寂寞之苦。
“纵然风情比不得王妇,也能让多射亚在亳地安心住下。”子启话中有话,他和舌相视一笑,告辞离去。
司工署门口复又恢复了空旷。舌昂首挺胸地往自己的住处走,一转过弯进了背巷,他立刻歪在了墙上——汗水已经把上衣和脊背黏在了一起。
这条巷子两侧皆是僚署宫院,高墙深筑,树影参天。舌装作乘凉歇脚,在墙下靠着,静静地等着心跳平复。
阳光刺眼,他低头看着地上浓淡不一的荫影。微风挤进树影中也沾染上一丝凉意,舌沉默着,直到一个会动的阴影带着一丝太阳的热辣味道走进浓荫下。
姬亶冷漠地拱手:“多射亚,许久不见。”
蝉鸣肆虐起来,衬得树下二人的私语几近匿行无踪。
大食过后,有两拨人从内城出发到了南邑。
第一个到来的是亳城太飨,他是来找巫鸩的。
可惜他扑了个空,巫鸩一大早就被大巫朋的马车秘密接走了。子享在猪十三院子里团团转,一边连连拍脑门:“这可咋办,这可咋办……”
忽地,他看见了打着哈欠进门的小眼,立刻蹦了起来:“有了!”子享冲猪十三低三下四地哼唧道:“猪哥……这回你真得帮帮我……小眼和白狗……借我用一天行不……”
原来子享最近带着纹夫人在内城散心,一开始还挺有成效。纹夫人被关得久了,看哪里都开心。后来内城、宫城该逛的都逛完,她就不觉得没意思,不想下楼了。
其实她是在等巫鸩来带她逃离南轩,但是子享不知道,以为是纹夫人厌倦了内城风景。便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讨佳人开心,想来想去,他想到了猪十三这里的白狗。
可是这条叫二傻的白狗根本不愿意搭理他,子享又给肉又讨好,二傻就是懒洋洋不愿搭理。没办法,他就想再借用一下那个会训狗的鸩妹子。结果当然是找不到人。
实在没辙,子享只有请小眼帮忙。如今能使唤这条白狗的,除了鸩,就是小眼了。
当然遭到了拒绝。猪十三是出了名的女儿奴,如今亳城暗流汹涌,他打算把小眼送出城到敦地去躲两天。所以不论子享如何哀求,猪十三就是一个字:不。
子享脸一垮,摆出一副哭相:“老猪!当初小眼他娘与你的事还是我帮的忙,再说这个娃娃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能害她吗?如今你不帮我,太没良心了。”
说着就做势要哭。
猪十三明知道他这是装的,但也不能让他一直哼哼唧唧,只好敷衍着解释几句马上要开大市,城里的风声又不对,他怕小眼出去惹事晕晕。
子享一拍大腿:“对啊,你们外城一天两查,可内城是安全的啊!议政、寮署、宫城都在内城里,那里要是不安全,哪儿才安全??”
这话有些打动了猪十三,他追问子享要小眼带着二傻去干嘛。子享扭着身子,肥肉在腰上扭了几扭:“也没啥事,就是想让妞训狗给一位夫人看看。”
听上去就是一件私事而已,太飨大人不知道是看上谁了。子享对男女之事一向口风很紧,猪十三知道问不出来,便叹口气答应下来。
但有个条件:小眼回来之后,他得给自己搞三张通行骨牌。猪十三要带着小眼和屠四到敦地住两天。
“没问题!明天,明天小食我给妞送回来,带着三张通行骨牌!”
子享眉开眼笑,拉起小眼叫上二傻便走。压根就没想起来问一句,猪十三这时候去敦地干嘛。
老父亲非常不放心地送他们到了村口,看着两人一狗上了子享的乘车。
车厢窄小,除去驾车的御者,光子享的大肚子就占去了一大半。小眼抱着狗狗只能挤在一角。绕是这样,小眼也兴奋不已,不住地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子享乐呵呵地瞅着她:“丫头,你还没在内城玩过吧?等明天大食以后,我带你四处转转去。”
小眼下巴抵在二傻头顶上,极认真地问:“真的?能看看宫城嘛?”
“丫头啊,光是内城就很好玩了。别去宫城,里面有坏人。”后半句子享是凑在小眼耳朵边小声说的。
“哦哦……可是……我想看看宫城里的池苑……听说那里面有好多大鱼和水鸟。”小眼也小小声地嘀咕回去。
这……子享有些犹豫。
“享爹爹,你不是说那池苑是你爷爷修的吗?肯定好大好漂亮吧?”小眼的俩黑眼珠熠熠放光,满是崇拜。子享瞅着那扑闪扑闪的眼睛实在拒绝不了,踌躇半晌,最后一点头:“好吧!”
猪十三一直站在村口目送子享,直到瞅不见了那辆车才急忙返回来。
等他走到家门口,第二个从内城出来的人正在他门口徘徊。见猪十三回来,这人低声说:“劳驾,我找一个叫弃的人。”
这嗓子太有特点了。猪十三忍着恶寒仔细打量,发现这是熟人,是那个殷人多射亚!
舌见对方不说话,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说:“是……周族宗子来找我的。”
第43章 攻心
一个才能不高、性情卑劣的人要在两个强者之间周旋获利,除了谄媚之外,最重要的就是见风使舵,选对主子。舌便是靠着这两把利器爬到今天的位子的。
如今他再次遇见了需要选一方站队的时刻。
子画和昭王,选谁?
这个问题犹如一只羽翼遮天的猎鹰,在舍心头盘旋了几天几夜。只等他一个选错便扑下来狠狠地啄碎他的余生。富贵险中求,可这一次如果选择错了,别说富贵,他直接就可以被冲作人牲拉出去活剥皮。
放了姜姝不是因为他仁慈,而是姬亶恰好的提醒给了他一个可以拖延做决定的机会。多射亚这个职位已经是一军中的三号长官,舌实在舍不得丢掉眼前的这一切。
他奋斗了二十年啊!
舌来见小王,便是想打探一下到底小王有多少底牌。也就是,殷地到底有多少胜算。舌决定,但凡他觉得对方有一丝不确定,或者与亳邑相比力量悬殊,他便立刻回去去向子画投诚。
再见小王,舌也没有觉得尴尬。在他的观念中,只要可以获利,敌人也可以是朋友。就算不久之前还在追杀对方,但如今形势突变有求于人,舌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很爽快地就跪下行了大礼。
弃挑挑眉毛,请他坐下。
“亳和殷,你总要选一个。”
什么客套都省了,直入主题。舌一肚子的奉承话没了用处,不满地呼噜了一句什么。
“你带了多少兵力?”
不多,两旅。
“子画不让他们入城,现在都驻扎在大河渡口处,对吗?”
舌一惊,心下立刻盘算起来,小王连我的兵驻扎在哪里都知道。他背后肯定还有隐藏的势力。
“你出身内服一个无名小族,是子画挑中你,送你进了殷地。你先从普通戍卫做起,然后入了司工署做小臣。后来得到宰父的赏识,入军中任射亚,接着一步步高升做到今天,对吧。”
弃看着对方逐渐发青的脸色淡淡一笑:“坐正了别动。这屋内屋外十步之内,我要杀你不比捏死只飞蛾简单。”
这气势浇灭了舌心头暴起的躁动念头,他努力把腰板绷直,以示自己问心无愧。
可惜,那闪烁的老鼠眼暴露了他的内心。
“在邠地,我身体并未痊愈。有许多事情没有忆起想通,故而没有与你过多交谈。如今四下无人,这些话出我的口,入你的耳。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刚刚猪十三已经被打发出去,此刻应该守在院外不远处放风。舌拗着脖子看了一遍,除了院角那一圈猪,看不见其他人。
他怎么能不怕。这不堪的过往如果被曝出来,殷地绝难容得下自己!舌眼巴巴地看着东西两间厢房,里面黑漆漆的,不知道会不会有手持武器的伏兵躲在里面等着射杀自己。舌开始后悔来这一趟了。
弃摆摆手:“我从不稀罕说谎,这院中无人,放宽心吧。”
他话锋一转:“你并不是唯一一个被子画送进殷地的人。自我父亲即位起,子画每年都要往殷地送去许多耳目,有小族众人,也有大族权贵。这点过去在你看起来比天都大,可在子画看起来,你们这些人不过是一粒粒尘埃罢了,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如今你还能自由行动,没有人看管你,你认为这是好事?子画孤傲绝世,他从不在灰尘上浪费心力。”
“你留在子画身边,最终只能是连一粒灰尘都不如。”
舌的脸涨的通红,自己一个多射亚怎么就连灰尘都不如了?!他怪笑一声,对弃拱手道:“今日是舌冒昧了,告辞。”
他打定主意,回去便向子画告密!
可是弃的一句话又把他拉回去了:“王宫内宰寝渔,他是子画最早埋进殷地的密探。这事我父亲早就知道。十年前子画逼宫,寝渔为他付出良多,他可得在子画那里得到了什么报酬?没有,相反,寝渔的一切都是我父亲给的。”
寝渔的事居然昭王和小王都知道??
可寝渔还好端端在后宫里活着,还是掌管着一宫内务。昭王对他的崇信丝毫不减啊。
舌不由得又坐了回去,看着弃,他心中油然升起一阵复杂的情绪:这就是王者的风度吗?能容世人不容之事?
弃任他打量,坦然道:“我说过,子画极其自负,他认为天下人都崇拜自己。予人一点恩惠,便要求对方终身回报。与你一起进殷地的不少,但凡没有做下太严重的叛乱之事,我父亲和大宰便都能容下。
我父亲常说,播下种子撒手不管的人没资格收获。谁能悉心培育、及时灌溉,谁才能收获最后的穗子。舌射亚,你如今一身荣禄全是殷地给的。留在亳地,无人看得起你,可是在殷地,多射亚已是可以领邑封侯的官位。”
弃目光炯炯:“该选择哪一方,你早就心中有数了。不然,今日你也不会来找我。”
领邑封地。
这正说中了舌的心事。他绕着弯讨价还价:“可我在昭王治下奋斗二十年也未得到寸土封地。若我投靠子画,他称王后说不准能给我一个呢?”
“不可能。”弃回答得很坚决:“子画薄恩寡惠,他连自己的长子都疑心苛待。凭什么给你封地呢?就算要给,也要看你能帮他多少,实话说,如今的你又能给他多少助力呢?”
这倒是事实。子旦今年已经四十有五,依然被子画拘在亳邑代理主政,不给片土只族,一点实权都没有。
舌权衡思忖,终于以手加额拜了下去:“愿为小王效命!”
弃端坐如仪,大方受了这一拜。二人暂消芥蒂,低声絮絮私语规划起来。
外城,弃终于拿下一个助力。内城,巫鸩也在想办法,只不过她的打算是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事。
宫城西,宗庙内。
有使者自宫内来,请大巫朋入大室与亳主商议祭祀之事。巫鸩主动要求跟着大巫朋去。
“你的胳膊已经无法主持祭祀了,若我来代理,提前去见一见子画很合理。”
大巫朋右胳膊被葛布固定在身上,左臂抬起划了半个圆弧点在巫成身上:“去,把她腰里那包铜针给我翻出来扔掉。”
巫成尴尬地垂着手不动,巫鸩瞪着大巫朋,老狐狸毫不让步,俩人跟斗架的公鸡一般僵持一会儿。巫鸩翻个白眼,摸出针包丢在地上。
“还有袖子里。”
长袖翻上去,巫鸩气呼呼地把大臂上绑着的一条皮带摘下来,上面密匝匝一排铜针。
老狐狸点点头:“可以走了。”
这祖孙俩已经吵了一上午,一半是为巫红,一半是为子画。对巫红,俩人没争出个结果,但对子画,他俩的态度倒是一致:子画得死。
“但现在不行,不是时候。”大巫朋坐在马车上悠闲滴说。
巫鸩翻个白眼,等子画顺利逼宫之后再杀他?那就太迟了!
一个为巫族的前途,一个为夫君的私愿,俩人怎么都谈不拢。巫鸩干脆不再说话,打算见机行事。
只要在起兵前杀掉子画,亳地就没人再有逼宫的资格了——必须是父亲做过商王,才有资格即位。子画一死,他那些子子孙孙再强悍也没了即位资格。这场逼宫危机也就会云开雾散。
入宫刺杀子画、策反舌的旅兵、回殷地预警。这是弃定下的三重保险。
巫鸩接下了刺杀的事。或者说,是她偷偷截下了这件事。姬亶太年轻,也无法接触到子画。还是她的身份方便一些。
她盘算着如何徒手杀掉子画,一面跟着大巫朋踏进了大室。
外面阳光灿烂,殿内阴晦难明。巫鸩一时无法适应这光线,眯着眼睛站立不动。她还没有看见殿内的人,高塌上一个声音便咦了一声。
接着,一阵劲风吹至面前。巫鸩眯着眼睛反手挡格,可一只大手猝然捏住了她的下巴,强捏着她的脸冲向外面的阳光。
大巫朋急忙阻拦:“亳主亳主,这是我族最有禀赋的……”
子画挥手打断他的话,盯着巫鸩问道:“傅说,是你什么人?”
傅说,那个辅佐昭王的大宰傅说?
巫鸩莫名其妙。
第44章 膚祭
子画对傅说恨之入骨。
这人是昭王的一柄利器,这些年来没少帮着昭王给自己明里暗里使绊子。若说对昭王,子画还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对傅说,他是彻头彻尾的厌恶。
不过就是一个在虞、虢之间筑墙的奴隶,居然摇身一变当上了大宰。自从昭王寻到了这个宝贝之后,殷地就慢慢变得不那么好控制了。所有事情中,最让子画恼怒的是傅说怂恿昭王册立小王。
子昭的王位原本是从自己手中偷走的,傅说则要把这王位永远留在子昭手中,做梦!一个奴隶也敢和大乙的子孙平起平坐,笑话。等他攻陷殷地,第一个要杀了祭天的就是傅说!
死敌的容貌子画当然不会忘记。傅说的长相和他的人一样傲慢,那张脸上从眉梢到鼻骨,所有的线条都如刀削般冷漠。子画少年时曾见过一口千年寒潭,暑天跳下去也能冻得人骨痹体麻。傅说的眼睛就像那口寒潭,深邃、凛冽。
如今这双眼睛居然出现在了一个女子脸上。
“傅说是你什么人?”
得到的回答是巫鸩向着他腹部的猛烈一击。子画闷哼一声弯下去,巫鸩冲着他的后脖颈一肘劈下。
她动作决绝,这一击是拼了全力。
此时日光灿烂,殿堂深邃。大室内一半光明一半黑暗,这三个尊者的动作令戍卫们眼花缭乱,等他们终于反应过来,惊恐地冲上来时,子画已经揉着肚子站直起了身子。
而巫鸩则被大巫朋甩出去,砸翻了子画的雕漆木几。几案上一座瓷尊经不住这冲击,哗啦一声碎成数片。
不等子画发飙,大巫朋抢先跪下以头触地:“亳主息怒!是小巫教导无方!巫鸩是下一任大巫咸继任者,她一直被我留在山中培养,从未受过什么委屈。方才突然受惊才会有此反应,这全是受了小巫日常教导,并非真有不轨之心,请亳主息怒!”
老头抱着一条废臂频频叩首,护犊之情溢于言表。子画任他磕去,忽的一笑:“你这样舍命相护,我还能怎样?罢了”
他挥退戍卫,任巫鸩搀扶大巫朋站立起来。
子画打量着巫鸩,那双眼毫无畏惧地回望过来,越看越不舒服。他示意大巫朋入座,继续刚才的问题,巫鸩到底是傅说的什么人。
“什么人也不是,这丫头的娘是我朋众的巫女,以前在弜族担任巫祝。有一年仲春之时会男女,有了这丫头。”
弜族地处北土,与傅说出身的虞族一西一北相差甚远。大巫朋这番话的意思很明确:巫鸩她爹是弜族人,跟相隔百里的虞族人傅说没有什么关系。
而且巫鸩她爹是谁并不重要,反正巫族也只认孩子不认爹(娘)。
“那她母亲呢?”
大巫朋叹了口气,一只手拉住身旁的巫鸩:“分娩不毓,死了。”
死无对证。
二人的谈话完全没有避讳当事人。这是子画的心机,无论何人事关自己的父母总得有些反应。可他留意观察却发现巫鸩依旧是喜怒不露,甚至眉梢还带着些许不耐烦。这幅模样虽不合理,却增加了她的坦荡。
看来是没有什么关系。
大概性子冷的人都是这幅样子吧,子画把这事撂下,转向正事。
“那么大巫朋,您竭力推荐的代行人就是她吗?叫……巫鸩是吧,刚才那两下子倒是有几分能耐。不知祭法、巫术方面如何?”
大巫朋松了口气,看来是把刚才的刺杀糊弄过去了。他把巫鸩的本事好好夸耀了一番。
不料子画听了之后摇了摇头,仿佛感到很惋惜:“可惜啊,近日亳邑雨水甚好。不然,我立刻就烄了她祈雨——看看到底有没有你说的那么好。也许,会比刺杀我时更厉害一些?”
果然。对子画来说,一点点的触犯不恭都要讨回来,何况他确定刚才巫鸩是动了杀心的。
大巫朋连忙表示那就大才小用了,巫鸩可是下一任大巫咸。
这位大巫略显失措的举动让子画很惬意,他极爱观赏猎物的挣扎。等大巫朋说够了,子画才慢条斯理地道:“既然你说的这么好,那就让我看看她的能耐。”
他用指甲轻轻磕着一块瓷尊的碎片,鹰隼般的目光扫向巫鸩。
对方冷漠迎上他的目光,全无惧色。
子画嘴角渐渐咧开,挥手止住了大巫朋滔滔不绝的建议。
“占龟、释梦这种事,巫红就能做得很好,用不着她,这样吧,两日后我要膚人祭天振旅。你就给我展示一下膚法吧。”
他抬了抬手指,一个寝官附耳过来听了片刻,旋即退了下去。子画大笑着招手唤过另一个寝官:“去庖厨吩咐一声,送两桌酒食到宗庙祭祀场,我要看这位巫鸩如何膚羊。”
“膚”是祭法的一种,意为将牺牲剥皮之后留下骨肉祭祀。膚人是指剥人皮,膚羊则是剥羊皮。子画这是要看巫鸩剥羊皮。
不一会儿,宗庙祭祀场边就搭起了凉棚,子画和大巫朋分列入席。一只健壮的山羊站孤零零地拴在场中的那根柱子上,不时咩咩两声。
子画举杯呷了一口酒,冲大巫朋点点头:“开始吧。”
接着他又补了一句:“放开绳子。”
绳子解开了,山羊开始在黄土祭祀场上闲庭信步。两支粗壮的羊角时不时晃两下。而巫鸩这边则没有一个助手。
所有巫师巫女都被子画勒令不得帮忙。没人按住山羊的头角,没人帮巫鸩递换刀具,她必须一个人迅速杀死山羊,不能给这畜生吃痛挣扎的机会。
以巫鸩那单薄的身子,最少也得被这头羊顶翻几次才行。子画眯着眼睛,看着巫鸩持刀慢慢走进山羊。
他充满恶意地等着看巫鸩受伤。
可惜,巫鸩毫发无伤。
在场的除了大巫朋,其他所有人都没想到这场“人羊大战”会结束得这么快。巫鸩左手轻抚山羊头顶,那羊刚欲后退,她右手闪电般探出,在羊脖颈下一划。
只一刀便收手,她以嘴衔刀,双手攥住羊角猛一拧。那羊头居然被她拧的折断下来,巫鸩顺手一掷,自己退开两步,等着这只倒霉的畜生停止抽搐。
这只看来是个外强中干的羊,看上去又高又壮,可倒下之后抽搐了没几下便死透了。巫鸩重又上前,按住羊身运刀如风,从羊腹部开始入刀,不一会儿,刚才还在散步叫唤的大公羊已经变成了地上的两堆东西。一堆是红白相间的完整肉身,另一堆是还在缓慢渗血的羊皮。
羊皮送到子画脚下,巫鸩俯首一礼,一言不发地走去大巫朋席前喝酒。
大巫朋亲自用左手举杯递在她唇边,乐呵呵地对子画夸耀:“亳主大人看到了,本巫推荐的人绝不会有错。”
子画脸色不太好看,就算以后要重用此女,也不能容她近日这么容易就过关了。
“确实有些本领。但两日后的牺牲不是羊,是人。不知您这位高徒有没有本事膚人,到时候出了岔子,那就不是她一个人的事,而是全体朋众跟我亳地过不去了。”
“所以,我想再看看她膚人。”
大巫朋的笑容僵在脸上,子画看在眼里,愉快滴大笑起来。直笑得向后拗过去,他身后的丰腴女侍赶着给他扇风。不料子画忽然睁开眼,揪住这侍女丢了出去。
那女子尖叫着滚在巫鸩脚下,青丝散乱狼狈不堪。巫鸩往后一闪,厌倦地躲开了。
“就她吧,快动手!”
侍女魂飞魄散,花容失色,跪着朝子画扑腾过去求饶命。那哭声像蝴蝶一样嗡嗡嘤嘤、翩翩飞舞,飞得所有人都心生怜悯。
除了子画。他懒得看地上那具雪白的身子,只哼了一声:“为什么是你?因为我不喜欢和人共享。不管是权力还是女人——哪怕是和自己的儿子。”
最后这句话堵死了侍女的希望,原来她和子旦的勾当,亳主全都知道。侍女瘫成一团泥,绝望地被戍卫拖走绑在了那根木桩上。
“快快快!动手!”子画催促。
巫鸩站着不动。
子画又催,巫鸩不紧不慢地行了一礼,开口道:“大人,请换一个。”
“怎么?你不敢?”子画向前探身,眼底凶光迸发。
“不是。”
“那便动手!不然我立刻杀了你!”
“大人,此女容貌虽好,可哭相太丑。此等人只有皮囊俏丽,内里筋肉却极丑,剥开了也没什么美感,太难看。小巫不稀得动手。”
天地之间都安静了,连恼人的蝉鸣声都停了。子画看看那侍女,又看看巫鸩,嘴巴翕张几次才抓住一个很奇怪的点:“她丑?”
巫鸩点头,非常严肃地点头。
子画转向大巫朋:“你确定你这爱徒不是个瞎子?”那侍女姿色媚人,连方才拖她的戍卫都不忍心下重手,这个巫女却说她丑。
老狐狸嘿嘿哈哈不置可否。子画瞪着巫鸩:“你是不是在刻意拖延?是不是不会?”
“绝无此事。膚祭乃是祭法重要一门,小巫怎有不会的道理?只是小巫从小初学时才用这样槁枯人牲,学成之后从未再用过。今日这人牲实在太丑,比小巫幼时练手的都不如,故而,不愿动手。”
她将铜刀双手托起举过头顶,表示坚决的嫌弃。
子画不接刀,只问:“那什么样的人牲才叫美呢?”
“面有光泽,心有热火,体态健康,身无恶疾。”巫鸩忽然一笑,补充道:“人牲如此,人也如此。”
这个讽刺太明显了,子画把酒杯一顿,满脸的褶子都攒在了一起。
他面色阴晴不定,视线在巫鸩和大巫朋之间游移不定:自己身有恶疾的事,这师徒俩知道多少?也许他们都知道了,也许巫红早就透露给他们了!
忽地,子画双手一挥,朗声道:“那就听巫鸩大人的——”
在场人都松了一口气,被解下来的侍女更是匍匐在地上连连叩首。
可子画接着说了下去:“换人牲!”
像是提前准备好了一样,一个头上套着口袋的青年男子被拖了出来。戍卫们把他双手向上双脚向下,拉成个直线绑在木桩上。子画笑眯眯地道:“面有光泽,心有热火,体态健康,身无恶疾。完全符合你的要求,这次可以动手了吧?”
他一挥手,二十名射手鬼魅般从阴影里蹿出来,围在大巫朋坐席四周。各个搭弓上箭瞄准了大巫朋。
“如果你拒绝,我就杀了他。反正一个瘫子也没什么用了。”子画笑得愈发得意。
那些箭簇全都指向大巫朋,他插翅难逃。巫鸩看了他一眼,忽然一拱手:“巫鸩领命。”
她大步走向那浑身扭动的青年,三两下便撕掉了这人身上褴褛的衣衫。青年口中呜呜噎噎似是堵着什么东西说不出话,巫鸩一把揪下那粗布头套,然后倒退了一步。
青年与她四目相对,都认出了彼此。
是豆。
昨日为她做御者,用漆车接她回南邑做新嫁娘的豆。
第45章 云起
头套被摘掉以后,豆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是早晨出城的时候被戍卫抓住的。
今日城门排查强度忽然加大,不让普通人入城便罢了,就连出城也要经过重重检查。豆一行人不得不分散出城,他带着四个人从西城门出。
他们运气不太好,总戍长子启正巧巡视到西门。豆暗暗嘱咐大家沉住气不要生事,不料轮到他们检查时,忽然来了个不速之客——连夜从敦地赶回来的子朝。
子朝是来向子启炫耀自己实力的。论起来他是子启的二叔,可行事却比侄子还鲁莽。他早看不惯老头子偏爱大哥的这对儿女,还有传闻说老头子打算把他练好的新军交给侄子,这哪行!
此次大巫朋在城内遇袭,这可是身为总戍长子启的责任。子朝觉得这是个打压子启的好时机,于是刚进城他就找过来了。
叔侄俩都是带兵之人,说不了几句就要呛火。可此时正值起事前夕,俩人又不便直接动手,于是就拿别的东西撒气。打鸡骂狗砸了几个出城人的行囊,几个出城的几乎是逃着出了城门。
剩下俩人时,子朝忽然觉得其中有个青年很眼熟。似乎往自己军营中送过补给。
这人就是豆,他那一脸凸凹不平的痘坑痘印实在太过鲜明,看过的人多少都能留下些印象。子朝询问豆进城来做什么,豆笑嘻嘻敷衍了几句。即将放行的时候,子启在一旁说了句话,就是这一句话戳了子朝心窝。
“真巧,大巫朋昨晚遇袭。今天二叔治下的邑人就要出城,真巧,他怎么正好在城里?”
其实子启也就是为了给二叔找不痛快信嘴胡说的。可是子朝却紧张起来——以父亲的多疑程度,这话要是传到他耳朵里,肯定会算在自己头上。
于是他不顾豆如何呼喊冤枉,蛮横地将他拿下投入圜土。这时候有错抓没错放的,先关起来再说。
其实子朝也没真想过要拿豆怎么样,只把他往内城西的圜土中一扔了事。一上午都没什么事,直到子画要看巫鸩膚人,派了寝官去物色人牲。
圜土就是后来所称的监狱,商时大多修在地下。里面阴暗潮湿,虫鼠横行,寝官捂着鼻子下来一看,成群的罪奴、死囚面黄肌瘦,就一个豆显得鲜活有生气。
于是就被带来了祭祀场。
豆惊恐万状,待视线能聚焦时,他认出了眼前的巫女。
这不是小王的新娘吗?她怎么在这里?怎么一身巫女打扮?再往远处看,他看到了凉棚地下被箭簇包围的大巫朋。
还有旁边那个嘎嘎怪笑的体格硕大的老怪物。
豆挣扎得更加厉害,一双眼睛几乎喷出火来。他看看巫鸩,又看看子画,口中唔拉拉喊着什么。
当然是说不出话来的,一团脏布把豆的嘴巴塞得满当当,下颚撑得几乎脱臼。他竭力想说话提示巫鸩,可唯一的结果是口水顺着下巴滴滴答答直流到胸口。
刚才那侍女的眼泪巫鸩都嫌脏,现在豆满身口水,巫鸩却不躲不避。
她回头向子画行礼,还未说话就被子画打断了:“不膚他,我就杀了他。”
射卫们齐声应和,一起把弦拉得又满了一些。
巫鸩攥紧铜刀,脚尖微微挪动。子画嘎嘎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别做傻事,不等你跑过来这老头就变成个刺猬了。”
“快一点,今日里的乐子就看你的了!”
在祭法中,膚祭根据牺牲的对象有所不同。若是牛、羊、猪牲,便先杀掉牺牲再剥皮。
若是人牲……是需要活剥皮的。
活剥人皮,这是非常考验巫者技巧和心理素质的。在之前,巫鸩膚人无算,从来不觉得有人牲与牛牲有什么区别。但自从与弃相识,这半年多来,她渐渐有了一些改变。
比如现在,她不愿意膚豆。
但是巫鸩没有选择,豆不死,大巫朋就得死。子画甚至会怀疑大巫朋带领朋众投靠他是一桩阴谋。没办法,豆必须得死。
巫鸩缓缓转过身,双手将铜刀举在额前。豆惊讶地看着她,像是不太明白自己在这里干嘛。
几年前他应征入伍,一仗没打便被安排到敦地伪装成农夫。如今小王归来,他正应该和大伙儿一起追随主上征战沙场,肆意纵横,灭了那该死的老怪物子画。
可他此刻在这里是要干嘛?
豆瞪大眼睛看着巫鸩,似是希望她可以解答这个疑惑。
巫鸩平静地看着他,眸子中似有安慰。她朱唇微启,豆恍惚听见两个字:“不痛。”
下一刻,眼前忽然恍惚起来,豆睁大眼睛越过巫鸩头顶往上看。此时的阳光正烈,发白的天空被浓密的树冠切碎了,割裂成一片片不规则的图形,飘飘悠悠地落在黄土地上。
那是他看到的最后一幕。这一幕里,没有横戈跃马的少年。
豆的脖颈缓缓耷拉下来,垂在胸前不动了。他似乎是在看那柄刺入他胸口的精巧铜刀,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
他再也不用看了。现在开始,众人开始观看他。
或者说是看他如何被分割开来。
巫鸩轻轻托起豆的头,从他颈下的胸骨凹下的地方切入一刀,然后迅速拉到腹部。长长的切口像熟了的果实一样裂开了,意外的没有血流出,只有一层金色的脂肪。
她伸手,小巫立刻送上另一把刀,这把更要薄更锋利。巫鸩横着将这把刀从切口刺入皮下,用力向下分离。很快,豆的胸腹部便像是覆盖了一层布,但并不是,那是他的皮。
四周开始有人站不住了,巫鸩的动作越来越快,围观的人脚杆也越来越软。两个侍女脸色煞白地开始干呕,一个洒扫羌奴便溺失控,被拖了出去。当巫鸩把豆正面的皮全部取下交给小巫的时候,一个射卫终于忍不住了,匆匆收起弓簇连摔带滚地跑了出去。
“把他解开,反过来。”巫鸩冷冰冰地命令道。
于是同样的程序在豆的背上再来一遍开始。
从头到位,子画都看得兴致勃勃。他一面看一面还和身边人讨论着,直到最后,所有人都看着场中那具红白相间的躯体说不出话来,子画还是看得津津有味。甚至,他觉得有些饿了。
巫鸩捧着人皮跪在他面前,子画满意地解散了射卫。他叫人把皮拿走,一面让人给巫鸩摆座。
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这个巫鸩心性本领都不错,一定要拉在手中。如今,大巫朋和大巫咸都老了,自己即位之后,正好留下此人辅佐儿孙。子画举杯痛饮,开始和大巫朋聊起两日后祭祀的具体事宜。
弃和猪十三直到晚上才得知豆的死讯。
消息是通过姬亶传出来的。巫鸩无法出城,内城宗庙被子画团团围住,巫族人不能外出,只有巫红的侍女草儿因为是本地小巫,得以出宗庙传话。
除了豆的死,巫鸩还嘱托姬亶转告猪十三:两日后,子画要另用活人祭祀。此人一定有些地位,配得起那样的大祭。至于是谁,她猜测最有可能的是子享。
“想办法提醒胖子,催他快逃。子画那人,什么都干得出来。”
但是今夜,南邑人还顾不上子享,豆的死讯摧毁了一些东西。也动摇了猪十三和屠四的信条。
是夜,风雨摧城,似有大乱讲至。
第46章 风摧
暴雨来临之前,通常会有些预兆。比如空气突然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或者大风刮得天地都面目模糊。最起码也会天色突变,只有少数情况下,大雨才会突然降临。如果是夏天,经常还伴随着电闪雷鸣。
大市前两天的晚间,亳城便被这样的大雨袭击了。
蛇一样的闪电从阴晦的云层中游出来,频繁地在黑夜中炸开一点点光芒,闷雷紧随其后。大雨砸在地上,一开始还能溅起土来,再后来就只能溅起泥汤了。
巫师们在内城忙着占卜,求问天帝这场雷雨到底是凶是吉。在外城,邑人们没本事卜问凶吉,可猪十三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好事。
他垂头坐在角落里,屋内没有燃烛,只有门外频繁的闪电能偶尔照亮一下他阴沉的脸色。姬亶背对他,慢慢复述着经过,屠四已经泪流满面,弃表情凝重,看不出悲喜。
豆死得太惨,也太冤。昨天这时候还喜气洋洋端着酒碗四处找人喝酒,今天就死无全尸。
第一个跳起来的是屠四,他不顾木头的阻拦,先冲弃发难了:“都是你!都是你!不是你非要娶这个巫女,豆也不用进城来!也不会死!”
猪十三无力地劝着他,屠四双目爆出眼眶,回头吼道:“还有你!!为什么叫豆进城!为什么帮他娶妻!这下好了!他的妻子杀了豆!用自己的兵去讨好主子和主子夫人,这下你成事了?!”
木头心惊胆战,今天一天亳城都处在戒备状态,戍卫们四处游走,他生怕这声音招来祸事——谁知道子启有没有安排夜查的密探。
好在一声炸雷紧随着响起,遮住了屠四的怒吼。
可弃已经听到了,他语气沉重:“没人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小鸩她,动手也是迫不得已。但确实是因为我的事才让豆牵连进来的,对不住。”
他没有问那句“自己的兵”是什么意思,猪十三是个心志坚定的人,他若是不想说,问了也没用。
小王的卑微态度让屠四不好再发作,他重重跌坐在地上,瞪着猪十三道:“是你让豆回去的,你让他们回去好好过日子。他听你的话,回去了,然后呢?现在豆在哪呢?!”
纵然心中大乱,猪十三也依旧能冷静地回应:“现在已经是这样了,你再说这个又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复仇!”
“胡闹!怎么复仇?找谁复仇?!”猪十三瞥了一眼弃:“找巫鸩是气话,她若有一点办法也不会愿意动手。找子画?你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
屠四又蹦了起来,外面雨声大作,一道雪白的闪电似乎就落在南邑附近,那光芒映衬在屠四背后,显得那身影像个张牙舞爪的恶鬼。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不想动那三旅人,我同意。现在亶哥能进城,巫女也在城里,只要想办法把我带进去,三个人还干不住一个子画?”
弃摇摇头:“还真不行。实话告诉你,那个鸭嗓子多射亚舌愿意为我所用,城内现在就已经算是有三个人了。但是他和巫鸩都被子画看得很死,进出宫城都是问题,姬亶更是只能在司工署附近活动,无法接近。你以为进了内城就行了?从内城到宫城,重重关卡,你根本闯不过去”
说到底,暗杀根本行不通。
那怎么办?屋内所有人都在一道闪电的余烬下想到了答案:“明扛。”
屠四看傻子一样瞪着弃,气得笑了起来:“你还不如指望子画自杀呢!”
两边的形势对比确实太过悬殊。
子画这边:子朝本人练就的精兵登入步兵之后有一师兵力。他的两个儿子,子昱和子杲合出一师。这还没算上陆续赶来名义上是参加大市,实际上归附与子画的那一师联军。总数最少也有三师之众。
而弃这边,只有舌留在渡口边那可怜的两支旅。
商军编制,五旅为一师。眼下要以两旅对付三师,即使这两支旅的士兵各个都是铜皮石骨也毫无胜算。
屠四笑得前仰后合,伤口裂开了才呲着牙停住。猪十三依旧沉默着,一言不发。
“还有一支援军——姜姝已经去殷地了。只要我的手书交到大宰手上,起码会有一师殷军南下攻亳。到那时,你依旧是旅长,上阵明刀明枪与亳军对决!”
闷雷轰鸣,屠四的眼睛忽闪一下,而后迅速黯淡下来:“旅长应该统领本族之兵,泗族的族兵全都死在了五年前。我……不想带其他族兵。”
他充满期待地看着猪十三,可是对方不说话,不动,一点表示都没有。屠四肩膀一塌,转向弃:“大族大邑之间的恩仇,是您的事。为豆复仇,是我的事。两不相干。”
屠四走了,猪十三牵着木头追出去,看着他俩回了西邻院中才慢慢踩着积水回来。
夜雨倾盆,地上沟满渠平,水坑连着水坑。猪十三坐在堂下擦着一腿的树叶末子,然后就坐在檐下看着无尽的夜雨。他身后,姬亶正絮絮说着什么,大意是北铜坊内的器族人心不齐,只有少数几个年长的一心回归殷地,剩下的大多数不愿意走。
猪十三无声地苦笑一下,自己和器族的情况正好相反。
那三旅青年还年轻,以为人生可以一直朝前奔,他们哪里知道自己只不过是劲风中的尘埃。不管风从亳地起还是从殷地来,他们只要不躲开,都逃不过粉身碎骨的命运。
豆死得太不值,比殉葬羌奴还不如,可是又能如何?猪十三比谁都愤怒,可他不能拿剩下的七百多人去赌。
雨声终于小了,弃和姬亶交待够了,也沉默下来。猪十三不想和他们多说,起身往房中去:“睡吧,夜深了。”
“猪哥。”姬亶叫他:“明天子享送小眼回来,你一定要劝他跑啊。鸩姐姐猜可能要用他做祭品。”
猪十三点点头:“多谢,我会帮他的。”
就这么果断拒绝了弃还没说出口的意图。猪十三爬上炕,在黑暗中盘算着如何将子享藏匿起来送出城去,并且不能与弃产生瓜葛。
不管出什么事都不能与弃扯上联系。猪十三要保住的人太多,他要小心在大风的夹缝里躲闪。
可是第二天,他没见到子享,更没等到女儿小眼。
还剩下一天大市就要开始,内城的气氛忽然缓和了许多。子画的两个儿子,子旦和子朝虽然暗里一直不对付,但他们明白如今第一要紧事是帮父亲登上王位,只要父亲做了大王,下一任大王还不是自个儿的囊中之物。
俩人想法一致,所以今日居然有了点兄友弟恭的意思。兄弟俩开始调度安置陆续到达的三师,亳地北、西、南三面陆续扎起了暂时的行军营。
舌带着乔装改扮的弃加入了亳城戍卫中。
其实舌一开始是要求归入子朝麾下的。他按照弃的指示找到子画,痛哭着宣誓效忠。为了让这话可信,他把自己描述成一个被昭王夺走爱人的可怜男子,把妇周和自己的往事又说了一遍。舌一遍遍地磕头,只要求子画登位之后将妇周赏赐给他。
活到这个岁数,子画早就看厌了男女情爱。也压根不稀罕和这个蝼蚁做什么交易。
他既看不上舌的能耐,自然就不会将其编入子朝麾下。要知道,子朝可是他的师长之一,是要帮他开路攻入殷地的。子画断然不会让个墙头草钻进自己这支精兵里。
所以舌被丢给了子旦。长子守城,次子征战,这是子画多少年来一直实行的平衡法。此次逼宫,子旦还是被留在亳城看守大后方。身为子旦的儿子,子启自然也不能随军出征,舌来找他报到的时候,子启正站在西城墙上远眺。
弃跟在舌的后面,低眉顺眼地垂手而立,看上去就是一个非常称职的贴身戍卫。子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舌说着话,偶尔往这个魁梧的大个子身上扫一眼。
子启指指远处那一片隐隐约约的营帐丛林,嘲讽地说:“那边,我二叔的车兵已经来了。气势浩大呀,那才是多射亚想去的地方吧?从座上宾沦落到守城戍卫,太委屈你了。”
夜雨过后天色晴好,那一片玄色营帐衬着绿荫分外显眼。弃根本不抬头窥视,只低头专注自己脚尖。子启从他身上收回视线,听这鸭嗓子哼哼唧唧的解释。
阿谀是舌的拿手好戏,此刻他已经完全是一副子启忠心手下的模样。
舌先是使劲恭维了一番子启年少有成,将来必定前途似海、无可限量,做他的手下一定也能跟着沾到光喝到汤。不像子朝,即使跟着亳主出征殷地,也不过是为了他兄长做垫脚石。
子启眼中一亮,这话他很爱听。尤其一个中途变节的殷人说出来,更加正中下怀。
“莫胡说,我祖父非常看重二叔。说不得一拿下殷地就立他为小王了。”
舌笑得摇头晃脑:“您看自大乙至今,一共立过几个小王?俩,结果呢?全都死在即位前。真要立子朝大人为小王,恐怕他也是一个下场。”
这话撬开了子启紧抿的嘴唇,挂上了一丝浅笑。可一看见那些兵营,他脸色就又阴沉下来。舌察言观色,凑上去轻声道:“您何苦管这些事,就让他替你辛苦,您与子旦大人安坐城中等待好消息便是。”
子启有些愠怒,半晌才道:“话虽如此,横戈跃马,纵横驰骋才是子启心中所愿。天天围着这两道城墙转,真真厌烦。”
“这事,亳主大人恐怕已有安排……”
“还不是我手中兵力太少。亳城戍卫要守城,不能抽调。我父亲没有属族,姐姐跟我凑在一起才能出三旅兵力,祖父嫌少。”
终于等到这一句。舌冲着子启一抱拳,无比真诚地道:“如果是这样,大人就不必发愁了。舌愿意为您添人助力!凑成一军之数!”
“你的意思是……”
“属下愿意将自殷地带来的两支旅兵交给大人。这两只旅里都是些老兵,沙场征战经验十足。属下相信,这些人一会成为您手中制胜的利器。这也是属下的一片忠心。”
于是弃如愿出了城。他怀揣子启和舌的两道手令,去渡口召回那两旅殷兵。
其实这只是个备选方案。如果出征前自己一行人还是不能除掉子画,那就只能混在这两旅殷兵里在出征路上想办法了。
他还是寄希望于内城与殷地两处。
内城里,巫鸩还不算完全失去联系。不知道殷地那边怎么样了。
算算时间,姜姝和石头应该到了。不知他们情况怎样,有没有见到大宰?
第47章 殷地
没人知道殷地王陵区究竟埋了多少个人牲。
自盘庚迁都至殷,洹河西北部就被划为了王陵。到如今,已经有三位商王和他们的王妇葬在这里。
殷人不起坟包,王陵区面积虽大,表面看上去确是平平无奇。地面上除了几座不大的红柱享殿外,再没有什么建筑。但这并不说明殷人墓葬简朴,相反,他们把奢华都放在了地下。
地下的奢华无法窥见,但地上的隆重祭祀却经常上演。
商人祭祀先王先妣是有周期的,自大乙开始,至昭王的父亲小乙结束,一年内轮番祭祀一遍。逢到这三位葬在殷地的先王时,就会有浩荡的人群自王宫中来到这里举行祭祀。于是这一整天,偌大王陵就会弥漫着焚柴和血腥混合的奇怪味道。
这味道把郊狼和野狗都快逼疯了。它们躲在旷野四周的丛林里流着口水,那些被当作祭品的的奴隶尸体就丢在一个个祭祀坑里。随便一刨就是好几具叠在一起,哪个坑都够吃上一阵子的。
可是它们总也找不到机会去刨,因为这里是王陵禁区,持戈的戍卫们在此驻扎看守,终年无休。
这一日,亳地已经秘密调遣军队集结。而殷地王陵,殷兵戍卫们却还在守卫一场对先王小辛的祭祀。
主持祭祀的人是妇周。
嫁入殷地王宫不过数月,这位出身西土小族的王妇便完成了直线晋升。如今她已经开始分担大王妇的一些职责,俨然一副得宠王妇的姿态。
看上去风光无限,但妇周自己知道,做商王的王妇,光得宠是没有用的。你还必须得有用,朝堂、战场、祭祀、稼穑总之得让昭王离不了自己。比如妇好,昭王亲册的王军师长,谋略出众能征善战,长年陪王伴驾东征西讨,那是昭王真正离不了女人。
相反,目光短浅只图享乐的王妇也不少,前有妇龙,后有妇鼠。
两个都是百年一遇的美貌女子,也曾独得昭王十来年荣宠不衰,可结果呢?俩人除了貌美,才能甚疏,结果一个死得寂寂无名,另一个刚患了点风疾就被遣送出宫,没多久就死在了外头。
当然了,妇鼠的死与妇周有一些关系。不是她心狠,谁叫妇鼠是大王妇的一条臂膀呢?她已经和大王妇势如水火,断断是不能给对方留人手的。
此时祭祀已经进行到了尾声,这次只是常祀,祭法是“伐”三羌,也就是砍掉三个羌人的脑袋。
太阳毒辣,妇周颇不耐烦地等着,一只手下意识放在小腹上。三个头颅挨个滚落,鲜血喷在地上汪成一个个小血泊,过了一会儿才幽怨地慢慢渗下去。妇周看都懒得看,从容祝祷完祀。
她早已不是头一次主持祭祀的小女子,如今只要不是自己身上的血,没有什么能让她动容。
回宫的马车稳稳地行驶在王都大道上,妇周随着车厢的颤动寂静无语。昭王已经许久没有回来了,她的肚子也还是没有动静。如今,她已经彻底被幽推向了大王妇的对立面,除了妇好,她是后宫里唯一一个能和大王妇对抗的人。
可是妇好有儿女、有封地、有兵权,她压根不稀罕与大王妇过不去。妇周只有一个小籍臣的名头,和替大王妇主持祭祀的特权。这不够,远远不够。
最简单的就是生育。妇周按在自己小腹上,不论儿女,只要有一个就能多添个助力。商王的儿女皆可入朝为官,子妥便是昭王的最得宠的女儿之一,年龄比自己还小上一岁,如今已经官至司空。
可昭王老不回来,她能怎么办?
妇周扶了扶头上的两对四支骨笄,那骨笄虽然材质不是铜、玉,可技巧精湛,上面镶嵌的铜丝与绿松石更趁得她发黑如漆,容颜俏媚。这一路上,戍卫们时常瞩目于她。为她驾车的御者更是没少偷偷窥视。
这些目光让妇周很得意,男人们的瞩目是她保持娇艳的一贴秘药。除了这副身子,她其实别无长处,可正因为如此,她才更喜欢成为男人们目光追逐的焦点。于是只要有男人在场,她的举止便娇弱甜嗲,让人一见便心生怜悯,恨不得替她做任何事。
任何事吗?
妇周眼波流转,从御者一直扫到前面开路的八名戍卫。若选他们其中一人受孕,可行吗?
她曾委婉与幽提过此事。幽坚决反对,理由是风险太大。可是富贵险中求,如今她母族势小,无子为靠,管理籍田又是个经年累月伺候才能出功劳的事,天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被大王妇寻到机会整死了。
生子是最简单的捷径,可是若没有幽的支持和安排,她也没有万全的把握。想到这里,妇周不由得想起了舌。
若是舌,就一定会帮自己。
妇周双颊忽地泛起红晕,听说他荣升多射亚了。这个职位就可以时常入宫进入前朝诸殿回话了。前朝,离后宫多么近呐,妇周双眼微微眯起来,想象着舌进入朝堂时突然驻足,面对着后宫的方向痴痴思念自己。
马车驶近王宫大门,妇周还在想象中兀自陶醉。就连王宫门前的戍卫盘查时都还没有清醒过来,透过王宫的红柱大门,能看到东边前朝诸殿人声鼎沸,人来车往。妇周这才坐直了身子,傲人的前胸挺得更高,仪态万方地端坐在车上。
不知道舌今天有没有入朝,不知道能不能碰见他。
妇周按捺住这一丝危险的期待,端庄地驶入了大门。
在过门那一刻,几句熟悉的邠地乡音钻进了她耳朵里。妇周惊讶地回头,一看之下更是惊喜交加——许久未见的姜姝居然出现在王宫门外,正在努力和戍卫说着什么。
姜姝和石头赶了两天两夜,到殷地时已经累得快要虚脱。他俩到了王宫门口,面对戍卫的呵斥盘查,连慌带累,连话都说不囫囵了。
“我们真是从邠地来,是来找妇周大人的。对,她是这位女公子的姐姐,不,她不是周族人。她是……哎呀要不您往里面递个话行吗?妇周大人一听就知道了。”
石头越说越奇怪,急得满头大汗。戍卫们对视一眼,这俩人肯定有问题,哪有这么寒酸的母族来使?一个戍卫冷哼一声,推了石头一把:“滚!”
“等等。”一个柔柔的声音飘了过来,妇周下了马车,扶着一位侍女娉婷走来。
她着意拿捏,这几步走真如风摆柳梢般优雅。戍卫们急忙行礼,然后拼命从垂下的眼皮缝隙里偷偷瞄她。
妇周走到门前,对戍卫长羞涩一笑,一面拉住了高兴得满脸泪水的姜姝:“这位是我母族兄弟的未婚妻,从西土来寻我的。让您费心了。”
戍卫长看看姜姝,埋首行礼:“不知是王妇的母族来使,多有得罪。”
“哎呀,您别这么说。职责所在,妇人应该代昭王向您致谢才是。”妇周嗲嗲地笑着:“那,我就带她走了呦。”
“女公子可以,这位不能进后宫。”他一指石头。
外男进后宫需得先向大王妇回禀报备才行,石头不愿让姜姝和妇周费心,退下回了驿馆等消息。
姜姝跟着妇周进了后宫。
妇周有意炫耀后宫的繁华,牵着姜姝在各个宫殿池苑中转了个够。姜姝心事重重,无论看到什么都是敷衍地点头称是,最后,妇周觉得很无趣,终于带着她回了自己的寝殿。
到这个时候,半个后宫都知道妇周的母族来人了。几个实力单薄的小王妇已经等在妇周的殿中等着了,一见俩人回来便叽叽喳喳地上来客套个没完。她们都是些背井离乡的姑娘,也都有好久没见过自己族人了。
可姜姝哪有心思和她们说笑,她脸色发白,频频对妇周摇头使眼色。终于,妇周发觉姜姝的不对劲,忙打发走了这一窝小麻雀。
人一走光,姜姝一把抱住妇周哭了起来。
“二姐姐,出大事了!现在只有你能救亶哥哥了!他陷在亳城里面了!”
这一句压抑的哭声惊得妇周手脚一凉,忙拉着姜姝进了内室细问详情。过不多时,一个侍女偷偷出了寝殿往南边去了。
内室里,姜姝将事情大概讲了一遍。只不过她严格按照弃的交代,对妇周讲的是一套改编过的故事:姬亶发现了子画逼宫的图谋,所以被扣在亳地。而舌正巧也在亳邑奉旨公干,也一并被扣下了。
妇周一下子站了起来,搅着手指来回转了几步,半晌才惊疑不定地问:“亶哥哥他……他俩都被子画扣住了?那个人真的是舌?”
“当然是他,他的嗓子我不会认错的。而且他还跟我说了话的。”
妇周脸颊通红,急切道:“说了什么?他有话带给我吗?”
“这……”姜姝脸也红了,她总不能把舌的污言秽语重复一遍吧。妇周催促几次,姜姝只好含含糊糊地说:“他……请你救他。”
妇周捂住胸口,扶着一根殿柱慢慢站住。半晌,她喘息未定地抬起头来,眼中绽开一团决绝的光芒:“好……正是好时候。”
不仅是因为与舌的旧情。妇周飞快地盘算了一下局势。若她能成功向昭王和大宰预警,那可是大功一件!不比生子的功劳低!
她拉着姜姝坐下来:“你详细把事情再说一遍,我马上面见大宰!”
不料姜姝反手攥住她:“二姐姐,时间来不及了,你带我一起去吧。见了大宰,我好从头到尾再说一遍。”
其实是姜姝怀揣着弃的手书,弃交待一定要亲自交到大宰手里,不可以给第二个人看到。所以她一力要求去见大宰。
可是大宰哪里是那么好见的,即使是王妇求见,也得看大宰本人想不想搭理。妇周一个人去都有些吃力,再带一个外族人根本就不可能进入外朝的大门。
姜姝眼泪都快迸出来了,她苦苦哀求。妇周一直摇头,不是拒绝,是真的办不到。
“姝儿,这事真不行……”
“什么不行?跟我说说看。”一个人迈步走了进来。姜姝吓了一跳,瞪眼看着这个跟二姐姐毫不客气的俊逸少年。
这人,看着怎么有些眼熟?
幽站在那里,笑笑地看着姜姝。
第48章 见信
王宫后寝里,幽是个奇特的存在。他不是王子,也不是被族人献进宫做寝官的,但两个却都又沾点边。
幽本是器族大长老的儿子。他生命中的前八年跟后母戊住在一起,这位已经去世的大王妇将他视如己出,那些年幽的待遇远胜其他王子,说是金粒玉酿养大的也不为过。
可是人生运势很奇妙,好运总是和厄运交替循环。年少过得太顺遂,中老年少不得有苦得咽。对幽来说,这个苦来得太早,也太大。
他八岁那年,子画率兵逼宫,后母戊死于那场毁天灭地的大火。自那以后,一切都变了。
器族铸鼎失误,族人被屠戮半数,小王也遭放逐。原先如山一样牢固的仰仗,一夜之间全都没有了。幼小的他失去了母族庇护,连后寝都逃不出去。宫中处处有人看他不顺眼,伺机寻衅。万般无奈之下,懵懂无知的幽只能委身于后寝内宰,寝渔。
委身于一个阉人可是天大的屈辱。
但这并没能逼死幽。相反,他在这寝渔扭曲的“宠爱”中倔强地长大了。十年过去了,寝渔在后寝权势滔天,幽也被他培养成了一名隐秘杀手。在后宫,他不承担后寝杂役,不服侍王妇多子,也没有什么实权,可除了昭王和那两个实权王妇之外,谁见了他都得陪笑。
因为谁都知道他是寝渔离不了的男宠,得罪他就是得罪寝渔。
所以幽直接闯进妇周的内室,才没人出声阻拦。姜姝惊得站了起来,而妇周只哼了一声,嗲道:“耳朵好长呀,知道我这里来人了。”
幽哼了一声:“跟你说了少用这腻嗓子,昭王不在,别见人就发浪。”
这俩人说话毫不掩饰,一个嫌弃,另一个偏要让他更嫌弃。姜姝看得直纳闷,这个漂亮男孩到底是谁啊?
“那个,您说认识亶哥哥?”姜姝终于插话道。
“当然,而且我也见过你。数月前王宫派人去邠地迎娶妇周的时候,我是使者之一。”
姜姝眼睛一亮:“你……是老戴着兜帽戴着面具那个人!”
幽微笑点头,姜姝赶上两步,急切地问:“那你能不能带我去见大宰??我有非常紧急的事要见他!”
妇周冲幽示意,二人转到主殿说话。姜姝不好跟出来,在屋内急的团团转。
主殿已经被幽清了场,侍女寝官连带羌奴都到院外逗那两只昭王赏的小鹿去了。幽细细听着妇周的讲述,两条好看的眉毛越拧越紧。
他当然知道姬亶是追随弃去了亳城,也知道弃去亳城是为了杀子画,只是没料到他们正赶上一个这么个惊天阴谋。
不论弃当年做下多少错事,身为他的半个弟弟,幽不愿他在亳邑出事。
必须马上让姜姝见大宰。此事不能让寝渔知道,那个胖子可是是子画埋得最深的暗桩。
妇周还在喋喋不休地描述着若能示警成功,自己将会得到的奖赏。幽只想翻白眼:这女人大智谋缺缺,小心思却太多。
幽俯在她耳边一阵低语。妇周对这个安排很不高兴,从头到脚都在扭着抗议,白浪一样起伏不定。渐渐地,她安静下来,同意了。
稍稍改扮之后,幽带着姜姝走了。
妇周自己也精心理了理仪容走出殿来,寝官走上来问有什么吩咐。妇周甜甜一笑:“母族来人,是该跟大王妇打个招呼的。走,去东寝见妇葵大人。”
寝官答应着要走,妇周叫住他:“知道寝渔大人在哪吗?”
“寝渔大人一早就去宗庙了。”
宗庙在西,朝堂在东,两处之间还隔了好大一个沉池林苑,幽应该碰不到他。妇周让寝官去宗庙门口等着,寝渔一出来就请他到东寝,一定要拖他来。
可惜,就在主仆二人说话的时候,寝渔已经出了宗庙。
他是来宗庙占梦的。
最近夜夜噩梦,在梦中被后母戊逼得走投无路还怎么都醒不过来。梦境一天比一天诡异,寝渔无论怎样献祭都不行。今天连占三次都是不吉,那狰狞的卜兆裂纹刺得他一阵阵心头发慌,匆匆敷衍几句就出来了。
难道是亳地出什么事了?他已经很久没收到亳地的消息了。子画并不看重寝渔,只偶尔传书让他汇报昭王和大宰的行踪。
可如今就连这样的传书也没有了。亳地突然沉默了。
他沿着沉池北边踱步,池北柳树苍翠,树荫浓密。南边偏殿正在整治卜骨,盛暑天气,那复杂的味道隔水飘来,引得寝渔直皱眉头,他往南边瞥了一眼,不想正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幽清瘦的身子绷的紧紧,正疾步向前飞奔。他步子太快,身侧那个侍女几乎跟不上。
这孩子带个侍女干嘛?
寝渔觉得很奇怪,幽一向独来独往,从不喜下人跟着。今天怎么这么反常?他决定跟上去看看。
没走多远,幽一闪身,转进了一道红墙之后。
红墙之后,便是前朝!
王宫三大区域中,前朝的宫殿群最恢弘。各个寮署分摊在一座座四合院制的宫殿里,各宫之间层叠排布,一直从王宫大门口延伸到后寝大门前。
沿着大路一直往里走,最北端那座可容千人入院听诏的宫殿内,便是昭王和大宰议政的大室。
此时昭王不在殷地,大宰便在东侧殿办公。大邑商邦畿千里,掌族无数,等闲小事根本进不了这间侧殿。若没有令牌或召见,就连只鸟儿都飞不进去。
幽和姜姝就被堵在了这里。
一路走过来,前朝各殿的门塾都没有这里的规格高。别的地方顶多十人把守,这里却有五十人当值,另五十人绕着四方的宫殿外墙不停巡视。幽带着姜姝一路畅通,到了这里就不行了。
当值戍卫一副木雕脸,不管幽怎么解释哀求都决不肯通融。就连往里通报一声都不行。
“军中官阶,射、亚级别之下;朝中官阶,小臣级别以下;后寝官阶,寝宰级别以下,统统不得入内。”
再争,就有射卫闷声不响地抽出铜箭瞄准了幽。
森森的箭镞从四面八方指向幽,少年缓缓扫视一圈,昂首冷笑道:“你最好想清楚,一会儿大宰得知后母戊的养子死在他的殿前,会是什么反应。”
一半箭簇立刻犹豫起来,慢慢低了下去。幽向姜姝耳语几句,少女咬着嘴唇,慢吞吞拿出一块叠成方块的平纹布和一块玉牌。
“看仔细,这是多射亚才能佩戴的玉牌,没有违规。拿这个去给大宰,就说多射亚有信到。”他把两样一起交给木雕脸戍卫。
一阵焦灼的等待之后,姜姝终于见到了大宰。
出乎她预料,大宰居然是一个发须皆白的老者,猛看上去似乎年龄比大巫朋还要大。可仔细看就能发现,他的衰老于大巫朋不同,那是一种思虑太过导致的猝然老态。
进来的人并未对大宰产生什么影响。他埋首在那堆得高高的竹简之中,那张从亳地带来的平纹布被摊开放在一边,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符。
二人礼毕,大宰抬起眼皮在他俩身上一扫,直接忽略了幽,对着姜姝问:“舌让你来的?”
姜姝赶紧摇头,摸出另一块布托在手中:“回大宰,后……后母戊的儿子让我来的。”
殿中空气凝固了,姜姝高举双手不敢抬头。就听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小声响在周围响起,不一会儿,殿中文书小官和羌奴全都退了出去。
弃让姜姝带回来两张手书。第一张是舌写的,讲了对子画逼宫的计划和时间推测。第二张则是弃写的,字符比舌写的少了一半还多。
但就是这稀稀拉拉不多的字,大宰却看了很久。
他用褶皱的手指轻抚这些字,一个不漏。越看,他眉心的“山峰”就攒得越高。姜姝紧张地看着,心思却不由得跑到别的地方去了——这个表情好熟悉啊,在谁脸上见过?
大宰不说话,幽却等不得了。
少年向上行礼,言辞迫切:“殷地危急!请大宰尽快发兵!”
殿中帷帐上的铜带扣被风吹得叮叮作响,那张布也被吹了起来,大宰小心抚平四角,这才慢慢把布叠了起来。只是他开口说的话却和幽的请求毫无关系。
“他……这个叫弃的人,现在还好吗?”
“回大宰,弃大哥很好。我来之前,他刚刚娶妻。”
幽瞪大了眼睛,大宰也很惊讶:“娶了谁?”
“是巫族的一个姐姐,我听别人叫她巫鸩。”
一老一少表情各异。小的很淡定:老相识了,倒是般配。老的心情就复杂多了,他下巴对幽一扬:“出去等着。”
于是幽就郁闷地在庭院里溜达起来。这老头到底还要问些什么才能相信祸事将近??还有一天子画就要出兵,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他愤愤地踢着地上铺的河卵石,一块石头飞向门塾方向。门外面,一个高帽寝官模样的人影一闪而过。
过了许久,姜姝灰着一张脸从里面退了出来。幽急忙迎上去:“怎么样?大宰怎么说?”
姜姝没能回答他,一个小臣鬼魅一般出现在二人面前,冲着姜姝一伸手:“姝公子请跟我来。”
然后就把姜姝带走了。小姑娘被塞进马车之前拼命回头看着幽,冲他一个劲地摇着头,口中却是一个字也不敢说。
想来是大宰下的令。幽回身就往东侧殿闯,刚走两步就被四个戍卫拦住了。为首的木雕脸说话还是一字一顿急死个人:“大宰说,他今天没有见过你,以后不要来了。快走。”
幽就这么被推了出去。到了外面,木雕脸往旁边一指:“有人等你。”
宫墙划下一片模糊的阴影,一个寝官走出那片幽暗,要笑不笑地冲他恭敬一礼:“寝渔大人请您速归。”
“我还有事,晚会儿再说。”幽大步离开,他着急去追问姜姝。
小寝官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用俩人正好能听到的声音说:“寝渔大人说,要是您不回去,他就只好不管妇周了——听说她刚才冒犯了大王妇,现在正押在东寝呢。”
该死,叫妇周去跟大王妇扯点母族家常,怎么就惹恼了人家呢!
想必是哪里说漏了嘴。这个女人可经不住两句吓!
幽只得跟着小寝官回了后寝。
这一天,妇周到东寝问安,期间言语无状,激怒了大王妇妇葵。幸得寝渔居中调停,最后被罚在殷地西鄙的王田督查夏苗,吃住都与奴隶在一处,三日后才许回宫。
而幽自此再也没能出过后寝。
服侍寝渔的哑奴们越来越频繁地去宗庙找巫师讨治伤的药膏。一旦有人问是给谁用,怎么量这么大时,哑奴们立刻低了头就走。从他们那利索劲来看,受伤的应该不是他们。
同在这一天,姜姝被王宫的马车载去驿站找到了石头。俩人只来得及说上几句话,便分别被塞进了两辆马车当中。
其中一辆载着默默流泪的姜姝往西而去,驶回邠地。
另一辆则载着石头直奔亳邑。
石头一路上沉默不语,他满心满脑盘旋的都是大宰的那句回复——“不救。”
第49章 子启
亳地大市前一天。
商人的至高神在甲骨文中称为“天帝”,或者“上帝”。天、上二字前缀意思都一样,是为表明“帝”在天上。若从天帝的视角来看,会发觉在这一天,大邑商内服疆域内,有两个地点特别热闹。
一个是亳,一个是殷。
大量的人群涌向这两地,就像阵雨之前被归蚁包围的洞口。只等一天之后,一群倾巢而出,另一群全力应战。
亳地南、北、西三面城墙外,分别驻扎了五支师团。森森的营帐排铺在城外大道旁,从外面看不见任何战马战车。前来参市的人来来往往,偶尔往里面看一眼,也只会认为是城内住不下的参市外族。
西、北两处的三支师团隐藏得极好,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可南城外那两支师团就有些热闹了,到的最晚不说,营地里还总是有喧哗吵闹声。
其中一支便是弃撺掇子启组成的“联军”。吵闹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没法不闹。子启只想着凑成一师兵力,却没想过那两旅殷兵愿意不愿意。舌的这两支旅是他多年攒练下来的精良射兵,放在任何军中都是绝对的主力。士兵们也都是小有家业,有些还养了不少奴隶,不是一般的众人。走到哪里都被人高看两眼。
可这么一支精兵,到了亳地却被当贼似的圈在了渡口不许进城。士兵们原本已经很是不满,忽然上峰来了命令让他们和亳兵混编在一起!这还怎么忍!
弃要的就是这股子怨气。
他代表舌召回殷兵。暗地里却对两个旅长大倒苦水,说舌射亚忍辱负重才保下了你们的性命,且忍耐一时,让干嘛就干嘛吧,这又不是在殷地。
两个旅长血气方刚,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撺掇。于是硬着脖子就一句话:非要和亳兵混编的话,就得让舌做统帅,不然就反抗到底。一时间,营区里谩骂争吵声不断。
情况回报给子启,他正忙得焦头烂额实在脱不开身。此时殷兵已经在城外,让他们撤走已是不可能,子启不免有些愠怒:早知道就不接受舌的建议了!
可殷人的问题,还得殷人解决。子启命舌出城去尽快安抚好殷兵。
弃驾车带着舌从内城南门出来。外城已经是人潮涌动,到处都是来办参市执布的外族人。内城门的戒备空前严格,纵然有子启的玉牌,值防戍卫也还是认真地把俩人的车子翻了一遍。
终于查完了,弃一抖缰绳催马要走。车子刚行两步,忽然斜刺里冲出一头肥猪。两匹驭马吓了一跳,前蹄子抬起乱踏,不停地喷着响鼻。舌被颠得一头磕向车厢板,揉着额头骂道:“这谁的猪!让开!”
那肥猪吃了骂,反而不慌不忙地趴下了。黑墩墩一座肉山岿然不动,全不把那两匹马放在眼里。
弃看见那猪的时候便是一愣,一边安抚马儿,一边四下张望。
果然,猪十三跟着冲了出来。
“哎呦哎呦对不住!咦?是您啊。太好了我正愁找不到人带话呢。这是子享大人要的猪,他昨日没来,我也进不去。您给带个话呗?”
他凑到车前咬着牙低声道:“子享昨天没把小眼送出来!”
猪十三守在家里等了一天一夜,可怎么都没等到子享。原本说好了,子享带小眼进宫耍狗戏,第二天把丫头送回来,再奉送两张出城骨牌。猪十三已经叫屠四收拾好,只等骨牌一到手就让他俩出城去躲几日。
可这天一个人也没来。姬亶和弃都没回来,屠四也不知去向。猪十三右眼跳了一夜,一大早便来到内城南门想混进去。
弃马上答应入城去找子享,他与舌叮嘱几句,舌翻着白眼跳下车步行走了。弃吆喝着驭马打了个转,掉头又往城门驶去。猪十三轰着猪走到一边,焦灼地等在城墙下。
女儿,你可不要出事啊。猪十三狠狠地拍打着跳个不停的右眼,打起精神死盯着城门。
小眼没事,起码现在还没事。
昨日子享带着小眼在南轩玩得太晚,纹夫人很喜欢这灵透的小姑娘,就有些不舍的意思。子享为讨美人喜欢,也就自作主张多留了小眼一天。
就这么一念之差,许多事情就无可挽回了。
今日一早,小眼就又来了。小姑娘捧着一个雕漆食盒,吭哧吭哧地爬上南轩。如今南轩已经不再上锁,纹夫人可以自由在台上走动。所以小眼儿一叫,她就笑盈盈地赶出来接了。
“夫人,享爹爹叫我给你送大食来啦。”小眼擦着汗还不忘邀功。
纹夫人一把揽住她:“我们小眼这么厉害,快来,我给你擦擦汗。”
俩人把食盒打开,蜡、肉、粟、酒摆了一案。纹夫人眼睛一亮,端出一簋肉酱调味的羊眼来。
“有羊眼!”
小眼被那油汪汪的肉酱引得直咽口水,纹夫人诧异道:“怎么你也爱吃?”
丫头狂点头。
“太开心了!终于有人理解羊眼的美味啦!”纹夫人把簋往她面前一推:“这么筋道的口味,怎么就没人喜欢。快快,一起吃。”
“哎!”小眼一点不客气,可刚坐下去,她又腾一下跳了起来:“夫人,还没盥手呢。”
商时餐具还不完备,普通人都是洗干净之后用手抓着饭来吃。贵族们有时以手取食,有时则用一些简单的餐具。
美味就在眼前,怎么忍得住。纹夫人嘻嘻笑着说:“先尝一个再盥手,来,用这个吃。”
她递给小眼一支铜匕。这是个弧刃槽形铜片,手持的一端略厚,雕有明铸花纹,曲柄向下,另一端薄刃圆头,有指节那么宽。正适合捞了食物放进嘴里。
小眼头一回用铜匕吃饭,怎么都不得要领。黑白分明的羊眼裹上肉酱,在铜匕上来回滚,左也掉,右也掉。丫头埋头捞了半天,口水咽了一次又一次,却怎么也捞不起来。最后小肩膀一耷拉,举着匕丧气地道:“夫人,我还是盥了手抓吧,这玩意太不听话了。”
纹夫人没有说话。
她盯着小眼背后那个男人,此人上来的时候居然没有听到楼下戍卫拦住检查的声音。
“什么人?”
子启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大一小,他已经看了一会儿,这俩人围着一簋羊眼打转的样子实在可笑。子启被南城殷兵闹得正有些上火,此情景倒让他有些放松。
他礼数周到,冲纹夫人翩翩一揖:“亳城总戍,子启,见过妇纹大人。”
这自我介绍和傲人的仪表并没有带来应有的反应。纹夫人让小眼坐到自己身边,俩人继续埋首在面前的食物上。小眼捏着铜匕,不放心地看看食物又看看子启。
被忽视可不是子启常有的待遇,就算身份地位不能让人侧目,子启对自己的外表仪容还是很有信心的。可眼前这位囚徒一般的小王妇居然漠视自己。
刚平息些的焦躁蹭一下又涌了上来。子启走进案前坐下,审视着一桌饭食:“早听说子享对您与众不同,今日看来,果然上心。”
没人理他,只有小眼的咀嚼声。
子启面色一沉,挥手道:“不懂规矩的丫头,尊者席上有你坐的位置吗?!走开!”
纹夫人抬起头,厌恶地看着子启:“总戍来我这里,就为了跟小孩子抖威风?真不愧是子旦的儿子!”
“夫人,这是亳地,不是您的殷地王宫。有些话说出来,是会惹来麻烦的。”
这威胁换来了一个白眼,纹夫人一推案子站起来:“真倒胃口。”
“别,夫人还是吃完吧,吃完好跟我走。”
“去哪?”
“明日大市,需要夫人出些力。”
纹夫人冷笑:“你找错人了,我什么也不会。”
子启也笑。他走过去细细打量着纹夫人,慢声细语地道:“小王妇谦虚了,明日,您是最大的主角。”
俩人站得极近,纹夫人紧贴着栏杆,退无可退。子启堵在她身前,一只手把住栏杆不让她走,另一只手撩起她一缕青丝。发丝光滑细腻,子启忍不住低头轻嗅。
清新的果子味,和他常来往的女人身上味道都不同。有风吹来,纹夫人发丝轻舞,衬得她表情更加紧张。子启一笑,伸手轻抬对方的下巴:“这表情就对了。女人,还是得知道怕。”
纹夫人愤怒推搡着,子启捏住那只皓腕一揽,将怒骂的女子抱在怀中。
他本来是奉命来将纹夫人送去宗庙的,谁知这女子的不屑反而激起了他的求胜欲。看着满面含怒的纹夫人,子启有些心猿意马。
时间还早,不如放松一会儿。说起来他猎取的女人里,还真没有比眼前的小王妇地位更高的。
今日之后便有了!他将纹夫人横扛上肩,大步往屋子里走去。纹夫人惊怒不已,连声怒骂。
“你要做什么?!放开我!”
子启哈哈大笑,揶揄地一拍肩上雪臀,笑道:“夫人,亳地养了你5年,明天就要用你祭天。反正也是死,先让我用了再说!”
纹夫人大惊,奋力一挣,竟从子启肩上摔落下来。她撞撞跌跌地绕着躲避,一面喘着气咬牙骂道:“你做梦!没了祭品,我看你怎么跟子画交代!”
说着,她纵身向栏杆扑去。
怎么可能让她得逞呢?子启大步奔过去,一把就拖住了她。纹夫人发髻散乱,骨笄玉钗落了一地。子启揪住她的头发狠狠将她反过来压在栏杆上,一手撕扯着她的裙衫。
“给你留点脸面才带你入室,既然你不要。那就在这里解决吧!”他压着纹夫人的头强迫她看向栏外的亳城,一面在她耳边咬牙道:“看看吧,这里就是以后的王城!”
纹夫人绝望地嘶吼,凄厉的叫声引得南轩底下戍卫们一起抬头。远处来来往往的宫人也探头垫脚往这边看。纹夫人泪流满脸,羞愧欲死,只得紧紧咬住嘴唇。
子启却哈哈大笑起来:“叫啊,怎么不叫?原来你喜欢被人看着啊?那别停啊,叫!”
身下女子已被撕得寸缕不剩,子启狂笑着,正要挺腰入港。忽然背一疼,接着又是几下。子启忍痛回头,原来是小眼捡起一根骨笄使劲捅在他背后。
子启疼得乱踢,小眼跳开一边,挥舞着骨笄再次冲上来:“坏人!你放开夫人!”
小丫头咬牙往子启身上捅了又捅,直到他哀嚎着松开纹夫人。小眼飞快跑过去,两只小胳膊举着断成半截的骨笄挡在她面前。
另外那半截骨笄断在子启背后。他反手用力一拽,大吼一声拔出了骨笄。
“死丫头!”子启咬牙切齿冲二人扑来。纹夫人哭喊着小眼快跑,小眼就地一滚,引着子启扑了个空摔在地上。
就在子启边滑边想爬起来的时候,小眼迅速从地上又抓起什么,冲着子启的脸刺了过去:“坏人!”
片刻寂静,接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子启变了调的声音从南轩顶上砸下来,楼下的戍卫吓得毛骨悚然,急忙涌上楼去。
一到顶楼,戍卫们全都傻了眼:子启捂着脸在地上翻滚哀嚎,鲜血从他指缝里汩汩涌出。衣不蔽体的纹夫人拼命把一个小丫头往身后挡,羊眼滚落一地,黑白分明的球体中,还混着一个血糊拉碴的圆球——那是子启的右眼。
——小眼用铜匕把子启的右眼挖了出来!
“那丫头!杀了那丫头!!!!”
子启的嚎叫刺破天际,惊飞了两只乌鸦。
这两只乌鸦呱呱叫着向远处飞去,正飞过驾车入城的弃头顶上空。
弃心急火燎,小眼,你在哪?
第50章 小眼
小眼没有立刻死掉。
子启丢了一只眼,谁都不敢擅自处置凶手。戍卫们将哭喊的小眼拖下楼带走了,孩子的后脑勺撞在台阶上咔咔咚咚响个不停。纹夫人被带走的时候,绝望地看见台阶上散落着孩子被揪掉的头发。
祭品提前一天交到宗庙去,这是规矩。纹夫人被绑得结结实实塞上马车,因为子启来时没准备这样带走她,所以这辆马车只有伞盖没有车棚。纹夫人眼泪不停的流,被堵上的口中唔理唔噜哀求着什么。
驾车的戍卫们喝骂着让她住嘴:“别做梦了!把子启大人害成那样,没人救的了你!”
“呵呵哈哈,你就是个人牲!等着明天被剥皮吧!”
“人牲”拼命摇头,她不是为了自己求情,是想请他们开恩告诉子享救救小眼。那俩戍卫哪里管她,赶紧把人送到宗庙交差了事。
马车缓缓穿过宫城前的广场,纹夫人扑腾着凑到车厢边辨认着:庖厨不在这个方向,是在广场反向。眼下大食已毕,子享应该还在庖厨中。
纹夫人深吸一口气,一闭眼,纵身从车上滚落下来。嘭的一声,摔得头晕眼花,左脸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她顾不了那么多,扎挣起来就往庖厨跑。
俩戍卫大叫着勒住马车转向,紧紧撵在纹夫人身后。
广场上停有不少官员的车驾,人来人往。纹夫人左冲右撞,专找窄处钻。那马车跑不了多远就被大骂的宫人官员给堵住了,俩戍卫只得下车跑着去撵。这里等着入宫的人非富即贵,他俩也不敢太嚣张,只得招呼着一些羌奴去拦前面那个疯女人。
可这疯女人跑得忒快,这一会儿功夫就冲到了庖厨院前。一个膳夫抱着一坛子果酒埋头正往外走,迎面就被一个人影给撞倒了。
“咔嚓!”“哗啦。”
倒霉的膳夫跌坐在一摊碎片酒液里破口大骂:“谁呀这是?!来庖厨门口撒什么野呢!找死吗?!”
肇事者却不管不顾,斜楞着还要往里闯,那膳夫一把扯住她的靴子大喊:“太飨大人!太飨大人!!快出来啊!有人来撒野!!”
纹夫人怎么甩都甩不脱那膳夫的一双爪子,正焦急呢,后面又传来了那俩戍卫的声音了:“抓住她!抓住她!别松手!!”
这哪行!纹夫人飞起一脚,正踹在膳夫脸上。那人哇哇叫着捂住脸,纹夫人跳开一步往里冲,没跑几步,她魂飞魄散,背后已经能田间那俩戍卫沉重的呼吸声了!
“谁啊?谁啊?”一个声音从门里面冲出来。纹夫人喜出望外,一头撞过去,正倒在拽着肚子跑出来的子享身上。
子享大吃一惊,站稳以后才发现怀里这个哭花了脸的蓬头女子居然是纹夫人!
“怎么了?谁干的这是!!”
亳城太飨暴跳如雷。他急忙去掉纹夫人嘴里堵着的布团,可堵得时间有点长,纹夫人一时间难以合拢嘴巴,只能嗯嗯啊啊地流着口水。
那两个戍卫也跳进门里来了。俩人不敢造次,对着子享一拱手:“太飨大人,这是亳主大人指名要的祭品人牲,请行个方便,教给我们带走。”
什么?
子享瞪着他俩:“你俩胡说什么呢?这是亳邑的贵客!”
“这……”
俩戍卫的解释被纹夫人的话打断了,她使劲合拢嘴巴,终于发出了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吼:“大人!快去救小眼!那孩子!那孩子要没命了!”
“什么?”
“你说什么?!”
第二个发问的男人一听到小眼的名字,大踏步从院内闪出来。
是弃。
他答应了猪十三进城寻找小眼,可在城内不熟,好容易才摸到庖厨见到子享。二傻还拴在院里,可是没有小眼。俩人刚说了两句话,就听见外面有膳夫鬼叫鬼嚎。
然后弃就在院子里焦急地等着,院门口吵成一片,什么祭品贵客的,他不想掺合。可忽然听到小眼要没命,弃慌忙跑出来问情况。
他一冲出来,先看见子享怀中抱着的纹夫人。
俩人四目相对,都愣住了。
先反应过来的是纹夫人。一双小鹿眼先是疑惑,接着越睁越大,最后她发出一声欢喜的鸣叫,带着一身的绳子朝弃冲了过来。
弃有一瞬间的懵懂,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纹儿,他的妻纹儿,好端端地出现在眼前。
纹儿没死。
一瞬间,弃就明白了:5年前那个自愿殉葬的不是纹儿,是她的孪生姐姐绮儿——器的妻。
原来那一双夫妇替了他俩去死。
他双目微热,可顾不上有所反应:眼下情况危急,不是说话的时候。
弃轻轻将纹夫人推开一点,扶着她站好。然后竭力控制住情绪冲她一揖:“这位夫人,我叫弃,是小眼的叔父。她父亲叫我来寻人。敢问,这丫头在哪里?”
这暗示已经非常明显,可纹夫人在狂喜之下忽然被丈夫推开,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愕然地望着他。子享此时已经和戍卫说了几个来回,把明日要纹夫人做“祭品”和小眼刺伤子启的事全都听了个清楚。
这可是泼天的祸!子享连连跺脚,一回头,见纹夫人正呆呆地看着弃,便有些不悦。他走过来揽住纹夫人,看了弃一眼,弃低着头行礼如仪。子享低头看看纹夫人,美人呆呆得,怎么叫都全无反应,像是被吓掉了魂。
要拿她做人牲?子画怎么下的去手!
纹夫人忽然无力地垂下头来,眼泪如雨珠一般洒落胸前。那眼泪犹如微弱的火星,落进子享胸中,引燃了他压抑几十年的怒火。
子享沉下脸对那俩戍卫怒道:“人就留在我这里,不放了!你们就这么去回亳主,就说子享要娶这位夫人,请他替换人牲!”
娶她?跟亳主说不满意?俩戍卫被子享这话惊掉了下巴:上一个这么干的人,骨头早就被狗嚼碎消化了!
弃看着子享连打带骂地赶走了俩戍卫,心中五味杂陈:这胖子居然敢打他女人的主意!
可另一方面,弃也暗暗挑了挑大拇指——夹缝求生的人也能有此血性,不容易!
他夸得有点早。下一秒胖子就破功了,他关上院门转回来,俩腿一下子就软了。弃还没给纹夫人的绳子解利索,就赶紧去扶他。
这一把扶过去,弃才发觉子享浑身都被汗沁透了。他一把拉住弃,眼神惶恐难捱:“小眼!小眼要被他们犁死了!”
纹夫人也哭出声来:“快,快救救孩子!都是因为我,小眼是因为我呀!”
弃一手拉住一个,脑中如炸雷一般轰鸣不断。
南城门外,猪十三等得心焦火燎。五年来,他头一次想要重持弓戈,只要女儿能平安,他就杀进城泼出命去也行!
右眼越跳越厉害,猪十三连连拍打着这不安分的眼球。忽然觉得后脑勺一阵剧痛,他伸手摸摸,什么也没有。可那莫名的刺痛还是一阵接一阵的袭来。猪十三疼得蹲了下来,两眼也开始发热,莫名的有泪坠落下来。
怎么了这是?猪十三一边抹泪,一边想。
内城,子画原来练车兵的营地中心。
战车行军,要先从平整地面练起。然后才慢慢向稍稍坎坷的地势转,为了达到循序渐进的目的,子画当初建这营地时便没有将全部的地面夯平。这块偌大的练兵场呈圆形,外圈全部夯实平整,只留下中间那一小块凸凹不平。
甚至还有故意埋了些石头疙瘩,好让战车习惯颠簸不利的路面。
如今,一辆双马战车正来回的在营地正中这块颠簸地面上驰骋。
战车在石头、土坎上跑过去,再跑回来,再跑过去,再跑回来。车后面拖着一个东西,远远看去,真跟犁地一样,似乎要将这块地面犁平整。
可是没有犁。车后面绑的是个活人,确切的说,是个倒拖在地上的小女孩。
子画命令戍卫用小眼的头犁平营地。
什么时候地面夯平了,什么时候放了她!
没人敢违抗子画的命令。往战车上绑的时候,一个戍卫想背过来绑。另一个戍卫拦了一下,嘟囔道:“这么小个娃,脸朝下跑一圈就没命了。”
于世小眼的双脚帮在车上,脸朝上拖在地下,后脑勺在地面上摩得咔咔作响。没跑两圈,地上的石头尖、硬土旮旯上已经满是小眼的头皮和血糊涂了。她的哀嚎已经微弱到听不见了。那双不大的眼睛一开始瞪得老大,渐渐地,也只在磕到硬石的时候才忽地睁开一下。
满地都是血。血和泥混在一起,刚刚结成块,马车就又呼啸着跑过。于是新的血浆流出,新的血泥被拖出一道新的痕迹。
“爹爹……”小眼喊出最后一声,后脑勺从一块大石头上咔嚓撞了过去。
车轮滚滚,继续循环。
南城门外,猪十三猛的抬起头,慌乱地四下寻找着。
他听见女儿在叫他。猪十三欣喜地一抹脸,这个刁丫头,肯定又是躲在什么地方要吓自己。猪十三在人群里跳着来回跑,一边跑一边叫:“乖乖,小眼儿?丫头?在哪呢?”
在哪儿呢?
他找不到。隐隐的,背后有人叫他,这次是真的有人叫他。猪十三慢慢回过头,看见姬亶惨白着一张脸从城内跑了出来。
看着姬亶越跑越近,猪十三忽然没来由的心口一阵钝痛。他深吸一口气,慢慢迎了上去。
“我女儿到底怎么了?”
第51章 猪十三
弃没能抢到小眼。
他赶到的时候,营地中间只剩下一片触目惊心血印。
满地都是头皮、骨碴和血块,那些红色已经开始发黑变臭,招来了苍蝇。弃哽住一口气,抓住身旁一个打哈欠的戍卫问:“人呢?”
那戍卫哼了一声:“我怎么知道!”
弃猛的卡住他的喉咙,一个字一个字地嘣:“人、呢~”
哈欠戍卫面皮紫涨,朝着最高那处宫殿胡乱挥舞着手臂:“大司工大人来了,说亳、亳主大人……要……拉去喂狗。”
“拖她的那俩人呢?”
“也去大殿了。”
下一刻,这戍卫一嘴啃在了地上。他爬起来,捂着流血的嘴骂道:“什么玩意儿啊!总戍长亲随了不起啊!”
弃举着舌的玉牌闯宫。
刚才那样千头万绪的时候,他还能冷静安排姬亶出城去办事,指点子享带着妇纹往宗庙寻找大巫朋的庇护。弃以为自己能冷静的把孩子救下来,可一看见营地,弃脑中轰的一声什么理智都没了。
如今他只有一个想法——把孩子的尸体抢出来。
什么母仇家恨,什么谋略师团,都不重要了。今天就了结了吧,子画。
他身着戍卫服,遇到关卡便亮出玉牌,就这样一路逼近子画的寝宫。
还差两重院落,他被拦住了——是一群狗。两个犬官满头大汗地拉着一群狗从他面前跑了过去,这一群狗总有十多条,各个弓背细腰,皮毛滑腻的程度,一看就是没少吃血肉。其中一条白嘴花狗耷拉着舌头,嘴边一抹血色。
弃眼神一凛,拦住一个满嘴乱喊的犬官:“敢问,这些狗是亳主大人叫来的吗?”
犬官见他身材高大,又是一身戍卫服饰,便没有防备,擦着汗回答:“哎哎,是啊。刚刚叫我们带二十只犬来吃活物。”
“……看这样子,可是吃过了?”弃的指节向下,绷的发白。
“哪儿啊!好容易有个露脸的机会,谁知道大巫祝出来拦着,说是子画大人嫌热不想看了。让我们回来。”
“那这怎么?”弃指着那条花狗的嘴。
“嗨,别问了。”这人悻悻一挥手,不想多说
后面一个犬官回答了弃,他粗声大气地骂道:“哎呦别嫌丢人,有啥不能说的?大巫祝干的呗!”
原来,这三十条狗本就是专门饲养的猎犬。上战场厮咬杀人时也绝不会退缩,子画常常以活人为饲喂给它们。导致这些狗一闻见人血就极度兴奋,难以控制。
刚才大巫祝叫他们回去。人好说,可那些狗已经闻见了宫内院中浓浓的人血味道,于是各个亢奋起来,闷声嘶吼着呜呜咆哮,三个犬官死死拉住,可也是被群犬拖着往前去。
“大巫祝不耐烦了,也不知她使了什么办法,好像是摇了摇铃?我也没看见铃在哪里,反正这些狗就互相打起来了。这打得叫一个狠啊,好几头都见了血。我们苦苦求情,她才解了巫术。”
大巫祝就是巫红,她还拿着巫鸩的兽铃。可她怎么在这儿?
犬官们赶着群狗走了。弃深吸一口气,打算继续往里闯。
他还是没进去,因为身后忽然传来呼喝的声音。
“前面那个,你是哪一班的?怎么在这里晃?”
一队戍卫跑步追来,弃沉着地转过身,举起玉牌。小队长看了一眼,眼神古怪:“子启大人让你来的?”
弃迅速猜测着子启如今在哪儿,一面思忖着说:“哪里啊,这不早上,大人让我送那殷人多射亚出城。回来以后跟他禀报,我四处找不到他,只好来这边看看能不能遇见大人。”
小队长眉毛拧起来,冲他挥手:“快走快走,别往里面找不自在。总戍大人现在不太好,人在宗庙里,大巫朋给瞧病呢。”
反正就不让他再往前。弃见说不通,便扫了一眼他们的人数,十人,自己得快点撂倒他们。
他向前一步,一只手亲热地往小队长脖子上揽去:“咋个回事?刚才还好好的啊,兄弟跟我说说嘛……”
一阵更加纷沓的脚步声传了出来,一大群低头碎步的寝官、仕女仓皇从后面跑了出来。小队长甩开他走过去:“站住!跑什么?你们哪个宫的?”
队伍里一个丰满的侍女出列,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喊什么喊!亳主大人宫里的!”
这侍女就是前日被巫鸩放掉的那个,小队长认出她来,稍稍客气点。
“你们怎么都出来了?”
“大人让出来的,我敢说什么?!”侍女一甩手走了。
一个寝官阴森森地对小队长咧了咧嘴:“亳主的事,少问。”
一行人离去,小队长一回头,弃不见了。
弃尾随着那侍女,在无人的偏巷里一把制住了她。
“别叫,带我进大殿里去。”
侍女面露惊惧,拼命地摇着头又点头。弃低声恐吓不许叫,她忙不迭地点头。
一松开,侍女就急忙开口道:“别去!我不知道你是谁,但要是来杀他的话,你不用进去了,那老头又犯病了。”
犯病?
“这事很隐秘,老头瞒得很紧。每次都得大巫祝出手医治,刚才突然发作,我们才被赶出来了。”
什么病?
“说不得,”侍女慌得欲哭,弃手上一用力,她马上带着哭腔说话了:“就是……咳咳……就是倒在地上直抽抽,还吐白沫。可吓人了!”
“刚才是不是送来一具尸体?”
侍女想了想,回答:“是,看着不大一个血糊涂。”
“在哪?”
“子晶大人让丢在庭院东墙下,还没抬走呢。”
弃又问了几句,忽地抬手劈在她颈后,侍女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弃抬头看了看不远处那座高殿。
——子画,趁你病,要你命。
他向那高墙下摸了过去。
另一边,猪十三平静地回了南邑。
他什么都没说,路上遇见相熟的邑人招呼也置若罔闻。到了家中他操起石铲直奔西厢,咔咔几下,土炕被他破开了,下面露出一个长长的包袱。
猪十三把包袱打开,里面是一把铜戈头。只是许久未用,表面蒙了一层铜绿,还有一顶同样布满了斑驳铜绿的铠。他举起这两样来到院中,动作麻利地寻来了细木屑、谷皮、石粉和醯,几样拌成糊,然后仔仔细细地抹在两件兵器上。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都面无表情。直到一个身影急匆匆跑进来,是屠四。
屠四发觉猪十三情绪不对,还以为是生自己的气。忙开口解释:“猪哥你别生气,我是不想你担心。我……”
他住了口,对面的猪十三平静地看着他,忽然以手加额,对他行了肃拜大礼。
屠四慌忙侧身,赶上前搀扶兄长,一使劲,没扶动。再使劲才惊觉猪十三在微微打着摆子。他收了嬉笑,跪了下来轻声问:“哥,咋了?”
猪十三眼前一片白雾,雾中全是过去和小眼母女相依为命的五年。他不动,怕一动这雾就散了。
好梦易醒,雾霭终散。猪十三抬起头来,又是一脸平静。
“兄弟,对不住。这些年让你忍了这么多的委屈。这里是姬亶刚送出来的出城骨牌,你快走吧。”
牌子递过去,他不再说话,自顾自走到猪圈边挑选了一根趁手的长木棒。
屠四盯着骨牌愣了一愣,嘴巴张了又合。忽一眼看到猪十三在擦的那两团糊涂,立刻双目圆睁跳了起来。他冲进房中,西厢里一条残破的土炕,东厢和堂室都是冷冷清清,连个人影都没有。
屠四扑过来抓住猪十三,瘦长脸上涨得一片通红:“哥,小眼呢?”
猪十三默默擦去稀糊,露出里面蹭亮的铜戈。屠四两眼充血,声音变了调:“你不是说,子享能照顾好她的吗?人呢?!人呢?!啊!!”
屠四揪着自己的头发,起来又蹲下,团团转了几下,忽地仰面朝天大声嘶吼起来。
“啊!!!!!”
喊声惊飞了一树叽叽喳喳的鸟。猪十三将铜戈和铜铠放好,拍拍嚎哭不已的屠四:“兄弟,我要闯内城。孩子,得和她母亲葬在一处。”
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小眼只是出去玩了。屠四咬牙擦去泪水:“我也去。”
“不,你得活下去,拿着这骨牌快些出城!”
“哥!”
“别说了!”
屠四双拳紧握,一跺脚走了。猪十三装好了铜戈,将戈头和柄紧了又紧,拿在手中反手一挥,破风之声嗡嗡作响。他闭上眼睛,开始计算时间。
按照刚才小王的指示,现在姬亶应该已经见到舌了。舌只要拿着子启遇害的消息煽动那三旅族兵,很容易就能带着他们闯进城来护主。总戍长遇害,他的族兵进城护卫,只要子画没有立即更换总戍长,料想把守城门的戍卫们也不好阻拦。
就趁此时混进队伍里!猪十三握紧铜戈,提起了铜铠。
忽然,一阵久违的埙声飘了出来。这埙声极有规律,高高低低似有召唤。猪十三瞳孔一缩,立刻循声追了出去。
吹埙人站在村口的树下,猪十三赶到的时候,南邑中有一半人都已经被埙声叫了出来。他们默默让开一条路,让猪十三走进去。
他大步向前,一把打掉了屠四手中的陶埙:“你干什么?!”
屠四呲着牙,满脸都是狰狞。他越过猪十三向邑人们一抱拳:“各位手足,当年我们都受了小眼母子的恩惠才能苟延残喘这许多年。生而为人,有恩不报,不如草芥!小眼……被子画杀了……现在我要追随猪哥入城去抢回孩子的尸首。你们,可愿追随?!”
没有异议。半个南邑的人们,或者说是当年猪十三的手下,同时单膝跪地对猪十三抱拳道:“追随师或!”
“你们!”猪十三,或者该叫他师或,四面拖拽着,想把人们拉起来。
无人起身。
猪十三深吸一口气,冷静地道:“你们如今都有了家业,有些刚生了娃娃。太平日子来得不容易,好好呆着。我的事不用你们管。”
“师或,且不说小眼母女俩是我们的恩人。就只冲这孩子,我都要去找子画拼命!”
说话的人居然是骨叔。人们纷纷响应,无人肯退。猪十三面色发青,他已经无族无家了,怎能让这些人和自己一样赴死?
可不容他退。
屠四单膝下跪,肃然道:“师或,属下昨日自作主张去了敦地,如今那三旅人已经在南城外蛰伏了。”
猪十三猛的回头:“你!”
“我贿赂了戍卫偷偷出城,原本是打算瞒着你,等明日子画发兵时偷袭亳城。不料今天出了这样的事……”
三旅人已在城外,眼前还有五十多人。猪十三长叹一声,手中铜戈猛一顿地,低声叫道:“众人听令!”
“是!”
第52章 巫鸩(周末快乐)
亳城大市前一天,正午。
正是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太阳悬在正头顶上,无情地曝晒着大地。地面起皱龟裂,树叶打着卷变焦变脆。地上的人和房屋都裹上了一层烧焦后的灰烬味。
不管天气有多难熬,该来的还是要来。就在此刻,以宫城为圆心,内城、外城、南鄙四场变乱同时开始。
外城闹得最凶。
三辆战车堵在内城南门口,车上三名旅长大叫着他们是子启的封臣,要进内城去保护自家大人。战车后面跟着整整三旅徒步的士兵,虽然都是徒步没带战车,但是毕竟人多,熙熙攘攘的占去了主道。
明天就是大市,还有不少外族人需要进场办入市执布。他们可不管内城有什么事,只管梗着脖子往城门挤。有了这些人带头,四处闲逛看热闹的、肩挑手扛运送物品的就全涌到了那条主道上。
路堵了起来,人群吵着吵着就打了起来。
打着打着就有人滚到地上死了。
肇事的族兵被揪住拖入人群,同僚们去抢人,也被卷了进去。几辆盖着苇席棚的牛车远远停在一边,老牛不紧不慢地嚼着,全不管往车上塞的是活人还是死人。
不一会儿装满了,车主把露出来的一只人腿塞进去遮好,赶着车从容离开。第二辆牛车补位上前,不一会儿也满载而归。
这些牛车走了又回,那三旅族兵也渐渐变了阵容。他们被冲散混在了一起,原先一个族的兵散成几部分,互相之间谁也不认得。只不过各个都手持矛戈,嚷嚷着要进内城。
内城南门戍长眼见交通全被阻塞,只好先放这三旅人进去。三个旅长驾车冲进内城,后头的族兵一半堵在外头,另一半一进城门就四散没了影。
这些散开的兵士并未引起多少注意,因为内城此刻实在太乱——亳主在宫中遇刺,正与刺客在大室中对峙。
代城主子旦封锁住了消息。戍卫们几乎全都调去了宫城,此刻内城只有不到二百人维持秩序,连围住宗庙看管巫族的人也被抽走一半。
宗庙大门口,草儿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往外看了一眼,飞快跑了回来。
她穿过外院,廊庑下聚集着不少巫族人,都在低声议论着什么。草儿不是正宗巫族出身,不敢和其中任何一个人搭话,只能绕过他们往里去。
穿过两层院落,最里面一层院子如今泾渭分明。东厢诸殿外守着七个持戈戍卫,各个怒目而视,瞪着对面。
让他们如此愤怒的西厢诸殿外,气氛则略显轻松。五个玄衣巫师垂手侍立着,完全不拿对面那些戍卫当回事。草儿跑过去,巫师们默默让开,等她进去之后又各自站好。
殿内气氛凝重,哀哀的抽泣声萦绕殿顶。草儿眨了眨眼,看准了要找的人。
“巫鸩大人,宗庙外的戍卫只剩下十人。”
冷面巫女点点头,转过来看着那一对男女,眉眼间很是不耐烦:“别哭了,准备一下,随时走。”
那对男女是子享和纹夫人。二人俱已换上了巫族服饰,只是纹夫人一直哭个不停,子享手足无措,徒劳地劝着她。
子享想求纹夫人跟他逃走。
他也很难受,自己答应了猪哥要保护好孩子的,如今却……
若不是还有纹夫人要保护,子享恐怕已经一头撞墙碰死了。此刻他必须打起精神,但纹夫人却无法一直在自责,哭个不停。
哄不住纹夫人,子享求救地看着巫鸩,得到的回应是一个白眼。她走到门口,看着对面的东厢——子启正在里面接受大巫朋的医治。
突然,她哼了一声:“看来是救回来了。”
仿佛是为了给这话做注脚,一只膀子挂在胸前得大巫朋拖着脚迈进了西殿。他一进来就吵吵着拿酒来喝拿水来盥手,草儿赶紧去端盆、觥。巫鸩皱皱眉,问:“怎么不弄死。”
大巫朋洗下半盆血水,一边任草儿擦手一边说:“死也不能死在我手里——你说你也不去帮我,巫成水平太差,指挥起来太费劲。”
“你最好把他弄走,不然等我送走了这俩人,马上过去给他开膛!”
大巫朋安抚地压一压左手:“死多容易,我给他的药可不比死了轻松。”
果然,对面开始有惨叫传出,先是小声哼哼,接着乒乓两声器物碎裂声,子启开始大声叫唤起来。一声比一声瘆人,活像正在被剥皮。那七个戍卫脸色发白,要冲进去却被巫成一本正经地挡了出来。
“药无眩晕不可用,不知道么?大巫朋已经说了没有性命之忧,如今是药物正起作用,你们进去能帮什么忙?呐,你们自己看。”
戍卫往内一探头,倏地又缩了回来,悻悻站了回去。
巫鸩睃了老狐狸一眼:“只是眩晕?”
大巫朋一口酒下肚,呸了一声,从嘴里吐出一星果渣。
他剔着牙道:“太飨,你给宗庙的酒味道不错,就是没滤干净——眩晕是加了酒才会有的。那小子哪里配,我在药里多加了点料,他如今舌头已经麻得说不出话来,这万蚁噬骨之痛他只能吃下去,也不多,十天左右吧。”
“至于十天以后他死不死,那谁知道呢。”
惨叫声越来愈烈,巫鸩高声喝道:“别让病人抓伤自己,给他手脚固定好。再拿个鸡蛋塞嘴里,小心他把自己舌头咬下来。”
戍卫们面面相觑,只好照做。
纹夫人终于不哭了,子享上前冲着爷孙俩道谢:“多谢二位!子享无能,小眼她……我……我对不住她……”
巫鸩转过身不睬。大巫朋打着哈哈虚扶一把:“别客气,我只不过是帮我们女婿的忙,唉,我巫族的好女婿哪去了?。”
见子享有些迷茫,大巫朋一指巫鸩:“她丈夫!你们管他叫弃的,哪去了?”
“哦哦,弃兄弟,他说去给丫头收尸。他还问了我几句宫城内的地势……”
剩下的话被纹夫人打断了,她站起来,身子摇晃得如劲风残柳。她看看巫鸩,又看看子享和大巫朋,一双小鹿眼满是惊恍:“你们说的是谁?弃?他是……谁的丈夫?”
三人惊讶地看着她。纹夫人脸色白得几近透明,伸手慢慢捂住自己的脸:“他……他是我丈夫啊!是我的丈夫啊!”
巫鸩凝眉,问:“妇绮,你什么意思?”
这称呼让纹夫人更加痛苦,她无助地摇着头,泪水串串滚落,每一滴都砸得自己生疼:“妇绮是我姐姐……随夫殉葬的是她!活下来的是我!戈长老为了骗过子画,让我顶着姐姐的名字活下去!我苟活了这五年,就是因为知道我丈夫还活着,他只是重伤被戈长老带走了!”
原来如此。
殿中诸人面色各异,全都被纹夫人的坦白震住了。子享脸色灰青,大巫朋蹙眉不语,巫鸩略晃了晃身子,强压住情绪开了口:“怪不得,子画要拿你做人牲。是我猜错了,我以为他说的那个高贵又无用的人牲会是子享。”
她深吸一口气,垂下眼睫:“小王妇,您受委屈了。放心,大巫朋是胡说的,我和弃……小王并没有成婚。”
妇纹惊讶地看着她,大巫朋正要抗议,巫鸩一眼瞪过去:“婚聘礼最后一步,次日入庙见长者。你没去,我俩也没拜,所以我跟他毫无瓜葛。”
她以手加额,对妇纹深深一揖:“日前不知您身份,多有冒犯,万望小王妇勿怪。”
说罢,巫鸩安抚似的微微一笑,绕过她走向大巫朋。老狐狸一脸凝重,迟疑道:“妹儿啊,你……”
“爷爷,刚才草儿说外面戒备忽然放松,而且到现在也不见子画来捉她二人,宫城内一定有变。以小王的秉性,说不得他受了刺激,直接去取子画的性命也未可知。”
“你想说什么?”
“你不是一直想在子画和小王身上两边下注,如今正是好时候。请你送小王妇二人出城,我进宫去见机行事。”
不等大巫朋回答,妇纹抢上来,抓住她的胳膊问道:“下注?你要干嘛?”
巫鸩轻轻拂开她的手,淡淡地道:“放心,我会救出你丈夫的。”
最后四个字咬得很重,她转身要走。大巫朋怒喝一声:“站住!”
他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怒视巫鸩:“鸩,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干嘛!巫族已经没有了!朋众只剩下这些人!你现在去送死,你让这些人怎么办?!我就是这样教你权衡局势轻重的吗??!”
送死?巫鸩冷冷地看着他,嗤道:“就算你卜问无遗,也不能参透人心。你怎知我要去送死?放心,小王自有其妇,巫鸩自有其族。我去替你保下朋众一支脉络。今日子画若死,你就是扶持小王有功。”
大巫朋拦住不让:“他若不死呢?!你别忘了城外还有五支师团!”
毫无预兆地,巫鸩笑了,犹如春日里第一声冰层开裂般清脆。她阖上眼睛,想起了为她驾车的豆,为她癫狂的巫红,还有伶伶俐俐的小眼。
再睁开眼,巫鸩眼中尽是凛冽:“他怎能不死?”
宗庙门口,草儿昂首挺胸,带着一个巫女往外走去。戍卫一挡,草儿瞪眼道:“大巫祝现在大室伺候亳主,叫我俩带着针砭草药过去帮忙。你拦?那你自己去吧!”
于是顺利通行。
走至宫城前的广场,这里豁然开朗,刚才的喧嚣都没了影。各僚属内的官员都被勒令退回各自署内等待指令,非召不得外出。四处都是持戈的戍卫,肃杀的气氛让草儿有些迈不开腿,身后的巫女发觉了,拍拍她:“你回去吧。我自己进去。”
巫鸩捧着装满铜针的皮囊冲入宫城。
宫城内,遍地是尸首,巫鸩每跑两步就要躲开几个混战的男人。一个亳城戍卫拖着断臂冲她吼:“巫女!别进去!快走!这里来了叛军!”
然后他的脑袋就迸开了,一个男人在那红白相间的脑浆中向她走过来,左手提着一把钺,右手提着一把铜戈。
巫鸩看着这个混身是血的男人走近,微微颔首示意:“师或,一起走。”
是猪十三。
第53章 小王
商时凡营宫室,必分前朝后寝。
其中,朝分外、内、燕三朝(又称大朝、日朝、常朝),各以皋门、应门、路门为分界。其中百官各部僚属为外朝,自皋门起,至应门终。应门之后直至路门为内朝,议政的太室明堂俱在其中。
而路门是一个分界线,门前的大庭称为燕朝,穿过此处越过路门,变进入了后寝。
猪十三与巫鸩迈过路门,疾步冲入后寝诸殿。二人身后,屠四带领着南邑众人且战且走,亳城戍卫几乎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内朝戍卫几乎没几个站着的,剩下的都逃往外朝。
亳城毕竟经历了九位商王,这座宫城营造得一丝不苟。朝、寝布局严谨,宫室规格考究,进了路门一眼望去,立在高墉之上最宏大的那座寝殿便是之前的商王的正寝——如今子画的寝殿。
弃正在那寝殿中厮杀。
他从大食杀到了正午,满身的鲜红开始渐渐变深发黑,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以弃的脚下为中心,一个尸体堆砌的圆环在殿前大庭中铺陈开来。
没人敢上前,也没几个人站着。几名半死不活的戍卫拖着残肢滚在地上挣扎。其中一个一边哭叫一边向门外爬去,弃大踏步跟在他后面。
“别!别!饶命饶命!”
他被弃攥住脚脖倒提了起来。
“是你拖死那孩子的?”
回答他的是一阵屎尿臭味,戍卫吓得失了禁。脸上也没了颜色,鼻涕眼泪倒灌进喉咙里,唔理唔噜只顾求饶。弃避开那腌臢味道,哧啦一声扯碎这戍卫的深衣,两三下将他双腿绑在一起。然后回头看着身后那两个畏缩不前的戍卫:“过来。”
俩人攥着的铜戈都在抖。弃哼了一声:“把他倒捆在戈柄上,你俩一人举一端。”
倒掉起来的戍卫哇哇乱叫,肮脏的身子拼命乱晃。他的俩同僚勉力攥住戈柄,活像举着一只待宰的猪。
弃单臂举起另一支铜戈,戈援与胡之间的锋利钝角正卡在左边那名戍卫脖子上:“用他砸夯!什么时候把地上给我砸口井出来,什么时候停。”
于是就开始砸夯。
第一下砸下去,那人就没了声音。咚咚又两下,脑袋就墩进了腔子里。俩戍卫脸色煞白,汗水小溪一样流,可他们早被杀得没了胆,哪里敢求情。
“使劲!”
咚、咚、咚、嘭、扑哧……是缩紧腔子里的脑袋顶上终于开花流浆子的声音。弃看着这肮脏的血坑越来越深,终于喊了一句:“停。”
砸夯的俩人丢了尸体就开始吐。弃踢开一个,问另外一个:“是你把那孩子仰面绑的?”
那人肝胆俱裂,扑通一声跪下去猛地磕起头来:“大人,大人,我我我是好意啊!那要是面朝下,早就死了!”
弃笑了:“那么说,我还得替孩子谢谢你。”
“不不不……大人大人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然后他就呆住了,双眼痴呆地向上翻着,嘴巴张大凝固成一个圆。弃扔掉溅满红白浆子的石斧,捡起一个东西丢在他面前:“给你的谢礼——自己的东西要收好。”
他劈碎了这人的后脑壳。
再也没人愿意上前了,残存的戍卫嚎叫跑出去叫人。弃远远望向西墙下那具小小的尸体,心中慨叹道:“丫头,你再等等,我把他们都送下去让你欺负。”
他转身面向高高的殿堂,大吼一声:“大邑商小王,子弓在此!来向亳主子画讨一条命!”
沉默。从弃杀进来开始,大殿中就没有什么动静,子画仿佛死了一般,一言不发没有任何指示。
莫不是真的死了?
弃长臂一展,滴血的铜戈画了一个漂亮的弧形直指地面:“子画!出来!”
依旧没有回答。弃拾起一面皮盾,飞快地跃上台阶。
墉台高筑。台阶自上而下层层垒筑,上面铺有横板木条。弃踩的台阶咔咔作响,跑到一半,却听得嗖的一声。他举起皮盾一挡,一支铜箭颤巍巍钉在上面。弃哈哈大笑:“这样软的力气!子画!你已经沦落到得由女人保护了吗?”
笑声落地,他已经冲入殿内。一个女子挺矛来刺,弃闪身躲过,轮起皮盾轻轻一磕,那女子摔在一旁,撞在一根柱子上,珠玉倾碎衣衫翩飞。
弃看也不看,继续向内逼近:“还能喘气的,一起上,别让我等!”
于是又有数十人跳出来。一柄石斧斜刺里劈下,弃伸盾挡开,右臂轮起铜戈倒戳过去,那人捂着头滚倒。几把铜戈同时砍啄过来,弃将盾一举,铜戈们全都砍在上面。
不等它们拔出来,弃松开皮盾,横端铜戈向前疾冲。几个戍卫措手不及,被他的怪力推得齐齐倒退,狼狈跌成一团。一个寝官模样的人尖叫着让人快上,弃回手一劈,戈缘正砍在他的黑布高冠上。
寝官顶着铜戈软软地掉了下去。被弃打翻那个女子抓起弓箭几张几放,三支没什么准头的箭晃晃悠悠落在了弃脚下。
她站在殿中那铜饰锦塌前,对弃怒目而视。娇小的个子挡不住身后锦塌上那团佝偻人形,女子怒喝道:“小王早已死了!那里来的贱奴狂徒!敢在这里滋事!”
即使面对浑身是血的弃,这女子也豪不退缩,矜贵之气尽显。弃打量几眼,问:“子画是你什么人?祖父吗?”
子晶有些吃惊,以为此人孔武鲁莽,不料居然心细如斯。她往塌前又站了站,骂道:“我祖父的名字也是你叫的!”
弃笑了一声:“原来是大司工,幸会。”
说着猛地一个回肘打在一个偷袭戍卫的脸上。子晶怒骂不已,指挥其他人快些围上去。弃左右看了看,忽地转身往殿外走去。
“站住!留下人头来向亳主赔罪!”
弃挥挥手,撂下一句话:“别装了,你祖父不在这里,我这头就留下来也没什么用!”
“你……”
“叫塌上那位起来吧,再装一会儿小心憋死。”
弃向外飞奔,全不理子晶的叫骂阻挡。
从进殿他就觉得奇怪,原以为没有戍卫增援是因为子画将戍卫都藏在殿内,不料殿中一共只有这么几个人留守。还在塌上藏一个伪装的病人,弃冷笑,子画那种脾性,决不会在仇家面前露出一点软弱。
更何况,他没看见巫红。按道理巫红要在一边给子画医治,如今连个影子都不见。只能说明子画不在这里。
可是不在这里,又在哪里呢?自己翻墙进院的时候明明还能看到殿内来来往往的人影,之后又在院中大杀特杀,期间根本没有看到子画和巫红出去。
那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又会去哪呢?
商时宫殿都是木骨泥墙,室门只开一面,窗也不大,根本容不下一个成年人钻出去。
不对,弃忽然想起什么,停住了脚步。似是为了验证他的想法,外面响起一片呼喝声。弃立刻回转,朝着子晶飞奔而去。
殿上寝官戍卫慌了,也不将什么章法,一起扑将过来。弃左突右杀,一把将吆喝最响的大寝官踹倒踩了上去,众人有所顾忌,手下稍有停顿,弃哈哈大笑,踩稳了他高高举起手中铜戈。
大寝官贴在地上扎挣不动,倒噎气哭喊了一嗓子:“子画大人,小臣先去了!”
弃的铜戈刺了出去。“梆”的一声,大寝官滚在一边,满脸眼泪,身上却没多个窟窿。他抬起头,只见那煞星小王背对着他,正朝着锦塌走去,那支铜矛正戳在塌后锦缎纹饰的墙上。
子晶满脸惨白,手中弓垂在一边。弃走过来,轻轻拽过那把弓,瞥了她一眼:“制器之人,别摸这些东西。”
就把她拨在一边。子晶踉跄退了两步,一个小寝官急忙上来扶。她一挣,冲弃喊道:“等等!不许过去!”
弃头也不回,淡淡地道:“亳邑富饶,礼数怎么如此疏松。长辈之间说话,岂容小辈插嘴?”
“胡说!你算什么长辈!”
弃已经走到锦塌前,低头看着那一团薄薄织锦下蜷缩成一团的身影。这人似乎意识到躲不过去了,这才伸个懒腰,手脚神展开来。弃拔下那支铜戈撑住地,闲闲地看着子旦拨开锦被坐了起来。
他点点头:“兄长,好久不见。”
“好说好说,小王一向可好。”子旦揉着眼,睥了自己女儿一眼:“子晶,见过你王叔。”
此时弃与子旦相隔不足两步,子晶与诸人皆在塌外十步开外。若弃突然挺戈砍下,子旦难逃一死。可奇怪的是,弃没有动手,子旦也毫不畏惧,拉家常一样和弃聊着天。
“你怎知塌上是我?”
“我不知道,只不过子画既然在此,你身为长子,必然也会藏身此处。对我来说,抓你还是抓子晶都一样,只是当个盾而已。”弃微微一笑,伸手比了个请的姿势:“你的援军已到,还请兄长送我出去。”
子旦从塌上站起来,健硕的身型几乎比弃还高出半头,全不像一个每天只知饮酒循环寻欢的代城主。他抖抖衣衫,叹道:“小王,你既知我父亲还在这里,援军又已到来,怎么还有自信能走得出去呢?”
这话没有得到回应,弃的长戈卡在子旦脖颈上,勾着他走了下来。众人连声怒骂,却也只能围而不攻。子晶冲在前头,连声高叱:“宫内戍卫已到,你出不去的!放下我父亲!”
不料人质被挟持者牵着在殿中绕了个圈,向殿侧一角走去。子晶一见杏眼倒立,顾不得自己父亲还在弃手中,连声大呼拦住他!众人一窝蜂冲上去,弃推搡着子旦挡在身前,矛戈全都畏缩了几分,不敢认真招呼。
果然。众人的反应证实了弃的想法,他猛的揪住子旦向前一推,戍卫们连忙丢下武器去接。子晶连声大呼不要上当!
已经是来不及了,弃趁众人七手八脚忙着接子旦,自己向侧一闪,鬼魅般传过人群直扑殿后。
“子画!出来!躲在自己儿子后面很好玩吗?”
他抡起长戈冲着殿角那两个黑影便是一个砍啄,略瘦的那个黑影疾步上前,横戈一挡。“咔”一声,弃与一身戍卫服装的巫红僵持住了。
巫红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似乎是压根不认得。另一个黑影嘎嘎笑着,从她身后走了出来。
这老头子体格孔武有力,哪里看得出一点有病的样子。他笑个不停,满脸的褶子似乎都在助兴,只是眼眸全无笑意,鹰隼般闪着寒光。
他抓住俩人纠缠在一起的铜戈,双手一扬,弃与巫红各自倒退两步。
子画转头看着弃,略一颔首:“来啦?”
不等回话,老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说:“真像你母亲。”
他居然主动提起了弃的亡母,后母戊。
第54章 子画
“你很像你母亲。”子画说。
他冲着弃走过来,完全无视对方手中的铜戈。似乎只是好奇这位侄子兼外甥与自己妹妹的长相有多少相似之处。
“穗儿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大王妇了。她出生的时候我就在外面,穗儿这个名字还是我起的。”子画转到弃身后,兀自唏嘘不已。
自这个老怪物一出现,弃就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双脚趾死命抠住鞋底才勉强忍住了一阵阵莫名的战栗。除了战栗,还有无法化解的恨意。他闭上眼睛,努力平复着。
对方不做反应,子画颇觉意外。他背着手踱到子旦面前,只睃了一眼,子旦便立刻跪了下去。
“装个影子都不像!你还能干什么?”
子旦额头贴地,大气不敢出。老怪物转向子晶,面色稍缓:“乖丫头,不枉祖父疼你。可有一条要记住:若要骗过敌人,一定要自己先相信是真的。你保护你爹时,可没有现在这么焦急。”
这种话显然他经常说,祖孙两个都不以为然。子旦默然跪着,对女儿的“偏心”没有任何表示。
大殿正中,几案席榻早有人重新摆布过,子画扶着孙女走到上首坐下,挥手道:“都出去,我与他有事要谈。”
无人敢再逗留,一时,殿中只剩下子画与弃二人。巫红获准留下,她百无聊赖地站在二人之间,靠在一根雕漆红柱上抱着膀子。
仇人近在咫尺。弃攥紧了戈柄,木柄上的血浆攥的时间长了有些发粘。弃甩手一丢,大步向子画逼近。
走至巫红跟前,她懒洋洋地开口道:“够了。”
弃再迈步,就有鞭影劈头盖脸抽将过来。他退后,巫红就收起鞭子继续抱着膀子看天。子画高高地笑了一声:“子弓,你有话问我?”
“什么事能让大邑商的小王辛苦惦记十数年,不惜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找我?”
弃也笑,从容回道:“王叔您也老得忒快了,这才过去几年?就全不记得了。”
“我来,自然是要问一问王叔——我母亲是怎么死的。”
出乎意料,子画的表情有一瞬间错愕,似乎是怀疑自己听错了。弃两只拳头攥得卡巴有声:这老东西到现在还要演戏!
子画歪着脑袋看向巫红:“大巫祝,他刚才说谁?”
巫红翻了个白眼,极不耐烦地蹦出仨字:“后母戊。”
说罢又补了一句:“你俩自说话,别扯上我。”
商王族礼制,只有儿子做了大王的王妇死后才能被尊为“后母”。弃身为小王,日后是要继承王位的,所以其母妇阱死后便以后母戊做为死名。
后母戊,三个尊崇而冰冷的字。
她曾是昭王的发妻妇井,是弃的母亲,也是子画口中的表妹穗儿。
现在,她的阴影又一次从地底升起,在子画与弃之间悠悠转着。弃历经艰险只为问一句,我母亲到底怎么死的?
“穗儿怎么死的?”子画重复一遍,古怪地看着弃。想从他脸上窥伺出一丝提示,倏地,子画脸色一肃,冷冷道:“子昭是怎么说的?”
能提着昭王直呼其名的,天下也只有子画一个了。
“父亲什么都没告诉我。”弃脖颈上突起一根青筋。
子画在铜案上轻点指尖,摇头道:“你上次来亳,我以为你是年少淘气,被烧了宫室输了一战要报意气之仇。不料你诈死瞒名,5年后又来亳邑寻我。你用了十年走到我面前,就为了问这件事?”
一拍铜案,他猝然开骂:“蠢材!我原还羡慕子昭有你这么个儿子,今天看来,也不过就是个没脑废物!”
他越说越气,居然有点恨弃不争的意思:“看清楚!我就在你面前!你不问我准备如何进攻殷地,不问我打算如何伐灭子昭,也不上来取我性命。却站在那里问穗儿的死?!她死了!死人就是死人!纠缠死因对你有用处吗?废物!”
挨了子画这一通儿骂,弃哈哈大笑:“我还道子画有多大本事,为争王位不惜搅得翻天覆地。原来不过是个胆小鼠辈,连杀过的人都不敢承认!”
“笑话!我杀人无算,难道各个都能记得?”
“你杀了我母亲!”
这一声控诉余音袅袅,大殿中有顷刻宁静。这愤怒的音韵徐徐散去,子画冷哼一声,不屑回答。
“是也不是?!”弃上前一步,巫红伸臂推开他。
“子画!到底是也不是!”
巫红眯起眼睛,皮鞭抻得噼啪直响。弃怒目而视,俩人叉招换势动起手来。
子画喝住巫红,打发个孩子似得抛下一句:“就算是吧!”
就这么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便打发了弃十年来的隐忍屈辱。他仰面大笑,殿顶雕梁上的黑红龙纹似乎都在笑声中颤了两颤。
“好,承认就好!你可以去死了!”弃轮起铜戈向上扑去,巫红挥鞭抵挡,数招之后,弃居然被逼退了几步。
不是巫红本领了得,是弃此刻心头乱了。他毫无章法地砍、啄、砸,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正在节节后退。
子画的声音远远传来,满是不屑:“母死子立,你应该感谢那场火!”
“住口!”弃狂呼着,向巫红怒砍过去。
“子昭对你母亲的愧疚,全都补偿给了你。穗儿死后,他立刻将内服朝堂尽数交给了你。你的地位已经无可撼动,可你做了什么?你居然蠢到要抛弃一切来亳邑找我寻仇?你对得起穗儿吗?她真是白死了!”
“住口!住口!”
巫红躲过毫无准头的铜戈,一鞭抽在弃的胸前。他倒退两步,子画冷笑不已,继续说着。
“你父亲的愧疚本可以保你一世无忧,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最后资本。可你倒好,亲手丢了个精光!如今怎样?你以为子昭会对你无限容忍下去吗?他可不止你一个儿子!如今他的其他儿子都成长起来了,而你在哪呢?大邑商小王在哪呢?在陵墓里!在典册里!他死了!没了!站着这里的是谁?不过是一个弃子!弃子!”
弃节节后退,一只手捂着耳朵。子画的声音穷追不舍,把他一直逼向殿门外。
“你注定做不了雄主!册立为小王又如何!为了一点私怨丢掉整个未来的大邑商,废物啊……怪不得子昭一直广开子嗣,择优培养,原来是早已发觉你不堪大用!你如今管自己叫弃?好名字,可你怎不知,在你舍弃大邑商之前,你父亲早就先抛弃了你!”
“你胡说!”弃一脚已经退到了殿外,脑后一片呼喝砍杀之声。他顾不得回头看,只奋力还要往内扑腾:“你胡说!”
“自你还活着的消息传开,你父亲可曾来寻你?非但没有,殷地还对你极尽追杀。蠢材!你已是弃子!无用的弃子”
子画的笑声自殿内冲出,轰得弃掩耳后退。巫红趁机一脚飞踹,弃从廊庑之下直跌下台阶摔入庭中。
他从尸堆里抬起头,巫红站在殿上一甩手,甲胄整齐的戍卫们自两侧偏殿围拢过来,将殿门团团护住。子画的声音自殿内飘扬出来,落在外面已经稀薄得听不清楚了。
弃只听见最后几个字:“……弃子……杀光。”
弓弦开合之声铮铮不断,弃就地一滚躲过一波。可箭雨嗡嗡不断坠下,三行射兵合拢包围了庭院,对着中间不停放箭。他们的目标不止是弃,还有院中那几十个正在厮杀的南邑人。
南邑人?弃惊讶不已,他在尸堆中蹒跚躲避,眼见一个又一个熟悉的身影中箭倒下。“这是?”弃微微站直了身子想要看仔细些。却没发现一支流箭正向他背后突袭而来。
“当心!”一个人扑过来把他按倒在地。弃扑棱着脑袋抬起头,一见对方的脸就愣住了:“怎么?骨叔?”
骨叔憨厚一笑,抹了一把脸,油泥血污擦得更糊了:“小王。”
这就算打完招呼了,骨叔不再废话,把弃压在胳膊底下,用一面盾牌挡着往外冲去。
“快走,孩子的尸体已经被我们抢出去了。你先逃出去,我再去救师或!”
师或?猪十三!
弃挣开骨叔环视四周,原来就在他与子画殿中对峙的时候,猪十三带领南邑众人杀进了寝殿大庭中。直到这些人尽数到来,子画才开始收网。
原来,这一切都在子画的局中。
令子画警觉起来的,是子享突然暴起说要娶妇纹。事出反常必有妖,子享一直低调无争,突然间如此决绝,必是有什么人给了他底气。
(他根本就不相信子享这么做只是因为爱情)
什么人能给子享这样的底气?子画一时没头绪,于是他决定将计就计。
封锁前朝、大开燕朝、将整个后寝的戍卫撤去四分之三,这一切都是试探。子画安坐寝殿等着看猎狗分尸,顺便等着看这张网能捕到谁。
只是谁都想不到,子画会突然发病。也就是这么一会儿功夫,整个宫城的指挥中枢便有了空白期。撤走的戍卫无令不敢回防,这才让弃和猪十三能顺利一直杀到寝殿。
如今子画已经恢复,整个宫城犹如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在这只老蜘蛛的操控下,后寝、燕朝、前朝三部分的戍卫重新调度围拢,开始有条不紊地开始围捕猎物。
南邑共五十一人杀进宫城,只有三个人背着小眼尸体冲了出去。其余全被围在了子画的寝宫之中。
而就是这些人,也已经被杀得只剩下一半了。
可这一半也撑不了多久了,子画下令开始围猎,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