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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二品才人     殷商局txt下载     殷商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7章 纹?绮?(今日两更)

    南轩正堂,檐下的单色帷幔被铜钩扣在红柱上,随着风微弱地摆动。那风从北边的大泽吹来,从这里看过去,水波浩瀚连天。二傻爬在堂上,惬意地吹着略带腥味的风。

    它的下巴搭在爪子上,两个耳朵时不时支棱一下偷听那俩女人的谈话。可是她俩说得实在太无聊,二傻打了个哈欠,耷拉着眼皮开始打瞌睡。

    白狗的微小呼噜声没有影响妇纹和巫鸩,她俩对坐在锦席上低低私语低,子享精心准备的食盒丢在一边,里面的饭食已经逐渐凉了。

    “昨天我就觉得你不像个普通侍女。只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请动手吧。我早就不愿意活下去了。”

    妇纹阖目端坐,双手安闲地交叠在膝盖上。明明是等死,却像是在期待着解脱。她等了一会儿,只听窸窣一些细碎动静,接着是舀水的声音,一股浓郁的酒香弥漫开来,妇纹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那个女“刺客”正举着一盏铜爵兀自饮酒,半晌感叹一声:“胖子真舍得,祭祀用的郁酒也给你送。”她看了一眼妇纹,把陶瓮推过去:“想喝自己舀。”

    “不了,我想醒着死。”

    “死了,就不会醒。”

    妇纹不动。巫鸩放下铜爵:“真想求死,你完全可以自杀。撞墙、绝食都可以,何必麻烦我。”

    “我答应了一个人,绝不自戕。”

    巫鸩点点头,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人是谁。她忽然出手,隔着几案掐住妇纹的脖子,只一拽就把她揪到了跟前。

    这时巫鸩才惊讶于妇纹的消瘦,她几乎只剩下一层空壳,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巫鸩不费劲就把她拖到了阑干前,妇纹的小半拉身子被举在半空。二傻“腾”地跳了起来,向前蹦了两步却不知该帮谁。

    风大了,妇纹的发髻散开,纷飞的黑发掩住了惨白的脸。巫鸩继续推,妇纹的腰超过了阑干,这时她终于开始反抗,扒住巫鸩的手使劲把身子向回拗。巫鸩一甩手,噗通一声,妇纹被甩在地上。二傻跑过去蹭她,却被沾了一鼻子水,原来妇纹早已满脸泪痕。

    “这不是也怕死吗?想活就别装什么一心求死。死容易,活着才艰难。”

    妇纹身子一震,抬起头来看着她:“这句话是谁告诉你的?!”

    “什么?怕死?”

    “不是,死容易,活着才艰难。”

    巫鸩摆摆手:“不记得了。谁说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根本不想死,我也不是来杀你的……”

    “你误会了,从这里摔下去死相会很难看,我不想死得那么丑去见亡夫。”妇纹打断她。

    “听人说完话很难吗?我说我不是来杀你的。我是来救你的,妇绮。”

    这句称谓一出,堂中立刻安静了,妇纹有些失望,问道:“你是谁?”

    “我无足轻重,重要的是让我来救你的人。我认识你妹妹妇纹。”

    巫鸩发现这句话让对方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其实我不算认得她,是有人认识。那个人托我来救你。”

    对方睁大眼睛,问:“谁?”

    “他和妇纹很熟,也和你的亡夫器很熟。他跟我讲了一些妇纹的事,你可以听了再选择信不信我。”

    巫鸩坐下来,开始复述弃说过的事。随着她的讲述,对方的眼睛逐渐亮了起来。

    “最后,他说妇纹爱酒,粗酒精鬯遇到了都要想办法尝一勺。有次喝醉了睡在苑囿的水榭中,一群白鹭围着鸣叫也没吵醒她。”

    “妇绮”呜咽着呻吟一声,旋即坐直身子,就见那张苍白的小脸上一片绯红,双眼熠熠生辉,像是一只石雕小鹿忽然注入精气活过来一般。她一把抓住巫鸩,急切地问:“不用说了!我信你!这个人在哪?他活着吗?他好不好?!”

    她和刚才木呆呆的模样完全判若两人。巫鸩忍住没有抽走自己的胳膊,回答道:“他还行,活得挺精神。幽也活着,就是他告诉我们来救你的。你现在想想,这些看守的戍卫什么时候有空档?我得把你救出去。”

    “不太容易……这些戍卫每天换两次岗,从来没有空档的时候。”“妇绮”看着她,两只毛绒绒的小鹿眼一闪一闪:“这位姐姐,你身手一定很好吧?要不,我搓根绳子绑在腰上,你带我从这上面跳下去好不好?”

    “……带不动。”

    “那,我自己绑上绳子跳下去,你在底下接应就好。”

    刚才是谁说害怕掉下去摔破相的?这会儿啥都不怕了?巫鸩瞪着她,这女人天真得像头小鹿,蠢萌得也像头小鹿。她那夫君是不是一直把她当个孩子哄着养的?

    最后巫鸩决定还是自己想办法:“你再忍几天,我寻到机会就来找你。最迟大市,应该就能寻到机会。”

    南轩又恢复了平静。等子享带着巫红过来的时候,妇纹正抱着铜爵自斟自饮。巫红提鼻子一闻,也馋了,走过去抱着陶瓮一晃,里面却只剩个底儿。

    妇纹喝得微醺,脑袋一歪笑眯眯地说:“哎呀,有客到。实在不好意思,今儿高兴,鬯都被我喝完了。”

    子享头一回见到她完全放松的模样,只觉比平日冷静自持的形象更添几分娇憨,禁不住心头乱跳。他想把她抱回屋里,却碍于巫红在一边,子享暗暗后悔:早知道就改天再带大巫祝来了。

    巫红浑不在意,就着坛子喝光了残鬯。妇纹笑嘻嘻地伸出一只手点着她:“你是子享的什么人呀?夫人么?幸会幸会。”

    那只小手白白净净在巫红眼前晃得心痒,她伸手一捞把这醉鹿拽进怀里,扳住那张脸细细打量:“还没哪个女人敢在我面前这么挑衅的。小王妇果然是不一样。”

    一听“小王妇”三个字,“醉鹿”和子享都是一惊。妇纹推开她向后退,跌了几下才在子享的搀扶下站稳:“你是谁!你怎么知道的?!”

    巫红置若罔闻,她背着手在堂上转了一圈,又低头看了看下面守卫的戍卫。子享安抚住妇纹,上前低声问:“大巫祝,这位夫人的身份在亳城乃是机密。亳主以下只有两个人知情,敢问您是如何知道的?”

    轻风徐来,巫红一甩袍服,看着醉眼惺忪的妇纹笑道:“巫族自有途径。太飨大人,你所求之事我帮你卜问过了,大凶。”

    她拍一拍满面惊愕的子享:“人我也看过了,这位美人心不在这儿,你还是放弃吧。另外,要还有这样的好鬯记得给我送一点。”

    “哎哎,好。大巫祝慢走,我一会儿就叫鸩给你送去。”

    已经走下两级楼板的巫红脚步一顿,回头问:“鸩?哪个鸩?”

    “是我新寻的一个侍女,外城人。”子享强打精神回答。

    “爱说话吗?”

    子享摇头:“不怎么说话。”

    “哦……那就不用了。我突然不想喝了。”巫红转回头走了,不知怎么的,脚步声听上去都变得轻快起来。

    送走巫红,子享发现妇纹已经醉得趴在锦塌上睁不开眼了。

    他叹口气,把她抱进室内塌上,又拧了一把湿帕子给她擦了擦手,这才在一边坐下,耷拉着脑袋嘀咕着:“我知道自己没本事,可是起码能让你开心一点。睡吧,等你醒了,我带你下楼走走……”

    这一天注定要有许多人买醉。宗庙中,小巫草儿正没精打采地整理着卜骨,忽听有人说大巫祝回来了。她连忙丢下手里的活儿跑出去找。

    最后,草儿在后殿的夹室里找到了巫红。她似乎是累急了,四仰八叉地躺在塌上。草儿早已见怪不怪,过去把她扯正垫上枕头,自个跪在一边给她扇着风。

    巫红睡得无声无息,动都不动一下。饶是草儿伺候得时间最久,也还是经常怀疑大人到底是睡了还是死了,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按在她的耳下,待感觉到跳动才慢慢缩回来。那一丝体温残留在手上,草儿忍不住用那只手抚在自己脸上。

    不知道巫族人睡觉是不是都这么安静,草儿摇着扇子浮想联翩。一低头,她发现巫红大人手里攥了个陶埙。

    拿这个干嘛?草儿拽了一下,没动。再拽,巫红睁开眼睛横了她一眼:“别动,晚上有用。”

    草儿不敢动了,慢慢地摇着叶子扇风。室外蝉鸣声声,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即将过去。

第28章 故人(二更)

    宫城内的权贵们有侍者羌奴扇风饮冰,城外的人就没这么好运了。

    内城养马的小羌叫苦不迭,他怎么那么倒霉,内城舒服的马厩待不成,遇上这个强人被胁迫出了城。现在居然还和他在这兵营外窥伺,这要被发现了,死都没个好死啊。

    那个强人就是弃,他押着小羌奴出城来寻军营。两人已经在这里呆了一天,围着四周密林转了个遍。弃越看越心惊:这偌大兵营里足足有两支师的兵力。

    不止如此,这些兵士的装备可不是普通族兵的布衣木杵。大部分兵士都是皮甲铜戈,箭镞也没有石骨材质的,全是铜制。这样的装备,这样的数量,子画想做什么?

    这处军营建在亳城外西鄙的敦地,小羌说这敦地是子画次子——子朝的封邑。这里共有有十三支族裔,大部分农耕为主,弃在这里呆了一天,已经看见几次附近族裔的人拉着牛车来送食水物资的。

    看来子朝是用这些农耕小族来供应军营的饮食。若是能混进那些小族中,就能趁机混入兵营。弃打定主意,便带着羌奴在附近寻找小族。

    眼见太阳西斜,二人终于寻到了一个建在环形壕沟后的小族邑。村子不大,外侧修有一圈壕沟,三处木桥通往村中。村舍中一半是半地下,只数少数几间修建在地上。

    羌奴一看就瘪起了嘴,他在内城好歹还能睡地上的房子,这里又旧又穷,他才不要呆在这。不成,得跑。羌奴趁着弃和一个青年攀谈,悄悄往林子里蹭去。

    赶快跑,趁城门还没关!羌奴打定主意,一到城门口就找戍卫举告,只要带人来抓住了这个男人,那自己就是一桩大功劳。这下肯定能换条羊腿吃!以后的活儿也能清闲点!羌奴咽了咽口水,仿佛嘴里已经塞满羊肉。

    眼见那青年和弃交谈甚欢,羌奴瞅准机会拔腿就跑。他几步就钻进了林中,茂密的枝桠四面都是,他不管不顾,挥舞着胳膊左拨又挡。只要跑出去,就能奔上大路回亳城啦!

    大路就在不远处,羌奴已经能看到夕阳晒在上面的反起的光斑了。然而下一刻,他就朝前一扑,摔在了地上。一个黑瘦男人走过来,伸手揪住他的脑袋,向后面猛的一拧,羌奴的四肢立刻停止了抽搐。

    男人把尸体推下一处陡坡,回头看了看圆形小村的方向,啐了一口,迈步走上大路。

    他向前走了没多远,一个高高个子的青年在路边正等得焦急。一看见他,青年喜笑颜开,迎上来叫道:“哎呀屠四哥,你放个水怎么那么久。赶快走吧,一会儿就关城门了。哎我说咱们今天这趟活儿跑这么远,给的贝多不多啊?你经常出城接活儿吗?我还以为你只是在内城呢……”

    屠四踹了他一脚笑骂道:“闭嘴闭嘴闭嘴!木头啊,你这张嘴生来就这么多话吗?赶紧走。”

    “哦哦,是得赶紧走。也不知道我家公……我兄弟回来没。弃大哥也没影了。”

    “哼,你那兄弟不知道。反正弃今天是不会回去了——永远别回来最好!”屠四揪了根草嚼着。

    “你说什么?”

    “没事!快走!”

    天边那一抹金色云霞终于黯淡下去,亳城内外两重城墙的大门渐次关闭。弃顺利留在了城外的小村子里,那家主人是个叫豆的青年人。弃和他说好,帮他干几日杂活儿换几捆粟子。

    夜幕低垂,弃心事重重。两日没有见到巫鸩,不知她怎样了,有没有见到妇绮?弃仰起头,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上了树梢。

    这一晚月朗星稀,内城南门的戍卫们忽然听到一阵极其细的呜咽之声。一个戍卫奇道:“谁在吹埙?”另一个人叹道:“不知道,从没听过这么美的埙声。”

    正听着,忽又有一阵婉转清音加入。有人惊道:“是笛声。谁在斗曲?”

    然而不是,两厢音色甫一相遇立刻互为应和,有来有往交融成章。一笛一埙一高一低,曲调越来越欢喜昂扬,引得小半个内城全都绷住了呼吸侧耳倾听。

    忽得笛音一个抛高嘎然而止,埙声也低低沉了下来。月华普撒大地,余韵搅得众人愣了许久。

    内城南面的街巷中,巫鸩放下笛子,看着三步之外那个高高的持埙女子。月光把亳邑大巫祝的玄衣也泛起了一层青色光晕,使得那张平凡的脸平添了几分神采。

    巫红收起埙,叹了一句:“鸩,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世间多少人相隔经年,再相遇却只得相视一笑,多少心头慨叹最终也只能落在这样淡薄一句。

    其时月朗星稀,花叶树影摇曳不止,二人对面而立一时无言。忽有风吹过,一缕青丝拂过巫鸩唇角,绯唇轻启,说出的却是句极煞风景的话:“死人。”

    像是暗号一般,两位女子同时暴起。巫红手持一把小臂长的卷头薄刃金色铜刀直冲对方颈间斜劈下来,巫鸩微一侧身,手中骨笛草蛇一般卷向巫红腕间。

    不料巫红刀锋一晃,让过骨笛之后就势在她左臂一划而过,叱啦一声,巫鸩的长袖划成了两半。巫红收刀站好,看着那只白皙臂膀摇头道:“果然。”

    那只兽铃依旧绑在她左臂上。巫鸩扯掉袖子正要说话,忽有人在不远处高声叫她:“司工署重地,是谁在那里!”

    接着接连两下弓弦开合之声,两支长箭破空而来,原是有巡夜的戍卫追来了。二人一个错身同时避让,巫鸩回头叫他走开,冷不防巫红悄然逼近,在她左臂轻巧一划便割断了系着兽铃的皮绳。巫鸩反手袭去,对方已高举铜铃退出老远。

    巫红一晃铃铛:“跟我走。”说着转身遁入树影之中。

    两个影子一前一后窈绰翻飞,很快便看不见了。等戍卫跑来时,司工署后面已经空无一人。

    巫红在前面,一路向北边飞奔。巫鸩跟在后面穿街越巷,又追过几道街口,眼前忽然出现一座巍峨城墙,在夜色中显得愈加阴沉。是内城北门。

    城门前那些戍卫一见巫红便立刻单膝跪地不敢抬头。巫红转身冲巫鸩一歪头,便径直向门侧走去。巫鸩疾追不舍,经过城门时那些戍卫依旧低着头半跪在地。直到她过去了才默默起身站好,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

    城墙下浓荫遍地,墙下参差的黑影错落排布,哪里都看不到巫红。忽一阵埙声从背后飘来,巫鸩立刻返身去寻,一直寻到城墙下的马道入口处,才看见一个高高的身影大刺刺踩在墙垛上吹着陶埙。

    见她寻来,巫红放下陶埙伸出手来:“眼神还是不好,过来。”巫鸩无视那只手,瞥着她翘起的脚说:“站好。”巫红把双手往胸前一揣,示意她跟上。二人一前一后沿马道向上,不多时便来到了城墙顶端。

    夜风到了上面忽然变得大了起来,二人的长发在风中乱舞。巫鸩从未到过王城,上城墙也是头一次。但见两侧阑珊灯火四散铺开没向远方,城墙夯筑得宽阔坚实,最宽处能轻松容纳马车驰骋。

    巫红领她慢慢走着,城墙上戒备森严十步一岗,但那些持戈戍卫见了巫红都只当没看见。来到城墙拐角处,正有两班十个戍卫在此换防,巫红咳嗽一声,戍卫们见是她忙行礼不迭,巫红不耐烦道:“躲开这儿,我走之前不许回来。”

    等清了场,巫红立刻歪倚在岗哨的土墩子上,右臂支在腿上,左手拍拍身边:“鸩,过来看风景。”

    巫鸩只背着手凝视城下。夜空堆起浮云,月亮在云层中沉浮出没,外城只得零星几点灯火分排四散,再远一些便是无尽的黑暗。再回头,内城中却见遥遥一片高低鳞次的密集灯火,大约是宫城。

    “鸩,你知道自己惹上了多大的麻烦吗?”巫红揉了揉眉心:“大巫朋在这,你知道吗?”

    巫鸩点点头:“听说了。”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来这吗?”

    没有回答。

    巫红长叹一声:“小鸩,拜你所赐,巫族已经完了。”

    什么意思?巫鸩终于转过头来。

第29章 转移

    巫族完了。

    这句话包含了无数讯息,然而再惊心也不过是四个音节,一会儿就散在夜空中余音无存。巫鸩看着城下,巫红看着她,二人都不着急。过了半晌,月光又明时巫鸩才淡淡一笑:“早就该完。”

    巫红啧了一声,比了个手势:“你还是那样,学不会推脱责任。不久前咱俩还猜过大巫咸何时会把这盘局玩砸,没想到这么快。”

    “大巫咸一向自负,总想恢复巫族的至高无上。他也不看看如今是什么时候了,世间人早已不再服从大巫,如今能让他们臣服的只有强者、武力和王。”

    “王?你是说商王?”风把巫红脑后长发吹乱了,巫红伸手去挠,越挠越痒,索性一拽,整头青丝一下子就被她拽了下来拿在手里。“还是那个害得你亡命天涯的小王?”

    她把假发同着额饰扔在地下,使劲挠了挠自个那一头初春小草似的短发。巫鸩难得地笑了:“我就知道你那头发有问题。还是这样的短发顺眼。”

    “还笑,都是因为小时候你瞌睡打翻了火烛,我头发才被燎了个豁,接着就被大巫给按着剃掉了。”

    “你记错了,那一次是我试试铃音,结果唤来了俩老鼠啃的。谁让你偷酒喝多睡熟了。”

    斗了几句,二人相视一笑,却忍不住越笑越凶,互相一推,嘻嘻哈哈笑得更欢。远处戍卫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远远瞅着灯火旁两个女子前仰后合的身影,互相交换了个眼神:这是谁家姑娘。居然能让大巫祝笑成这样。

    笑了半晌,巫红抹了把脸,忽地正色道:“你不能再跟小王在一起了,他自身难保。”

    “有我在,没人伤得了他。”巫鸩也敛了笑容,说:“倒是你,不要再和子画有什么瓜葛了。亳城很快就要变天了。”

    “他死不死的跟我没关系。亳城大巫祝只是我为了脱离巫族才接受的暂时身份,你知道我不会在这呆一辈子。”

    “那你就快走。”

    “现在还不行。”巫红厌倦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假发:“老头子来了。”

    老头子是指大巫朋。她俩是被大巫朋抚养长大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得宠,一个被百般嫌弃。在巫红嘴里,被天下“朋众”奉为神明的大巫朋永远都是个“老头子”。

    巫鸩瞪着她,巫红耸肩:“玉门山被殷兵给占了,巫族已经名存实亡。他没地方去,就带着二百族人跑来投奔子画了。”

    “带我去见他。”

    巫红忽然很恼火:“见见见!你怎么那么爱见死老头!他要是能护着你,现在哪有这么多破事!都是因为他,你现在才被殷人通缉!你还去见他!”

    没回应,巫鸩默默地看着她。巫红瞪眼僵持一会儿,还扛不住美人儿的凝视,只觉得牙根都痒了。她一跺脚道:“你狠!”

    说着转身要带路,刚走两步,巫红忽然想起了什么掏出兽铃。她伸手进铜铃里一拽,巫鸩皱眉道:“你干什么?”

    话音未落,巫红已经把塞住铃舌的胶泥抠掉了。

    “住手!”

    晚了,巫红已摇动响了铜铃。略显发涩的铃声脆生生响起,顺着风声疾走散播开来。巫鸩劈手去夺,巫红跳到土墩背后接着又是一振。丁零零,巫鸩咬牙低喝:“你到底要干嘛!”一面拔出腰间铜针向她攻去。

    “我干嘛?我替你消灾!你跟那男人时间长了,都忘记了我也会控兽吧!”巫红且躲且退,一面抽冷子再震几下铃。

    “住手!你底蕴不够会被反噬!”

    二人打在一处。此时城上的戍卫都被赶开了,没人看见。偏城下有一队巡逻的戍卫正巧经过,戍长一抬头,就见墙上两个黑影裙裾翻飞,你来我往打得正欢。

    戍长吓了一跳,忙指着上头呵斥道:“大胆!谁在上面!”

    城门口的戍卫听见动静赶快跑来拽他,戍长骂道:“你们是死人吗?!那上面动静那么大看不到啊?!快放箭拿人!”

    城门戍卫苦笑连连,连连安抚:“戍长戍长,那是大巫祝。”

    大巫祝?戍长悻悻收了声,想作罢又觉得不对:“大巫祝平时不是都一个人来的吗?怎么另一个是谁?莫不是遇见麻烦了?不行,赶快上去看看。还有,快派两个人去告诉子启大人。求个话回来。”

    一个戍卫答应一声离队欲去,忽地惊叫一声。戍长吓一跳,回头骂道:“作什么死!叽渣什么!”

    么字的尾音还在空中,他也说不出来话来了。一行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天上,只见不知何时四面八方汇聚起成团黑压压的乌云,正气势汹汹地朝这边扑来。

    乌云越扑越近,叽叽喳喳的声音也越发大了起来。“是……是鸟群!”有人认出来了。

    “放箭放箭!”几十支长箭飞向鸟群,十几支鸟雀应声落地。鸟群的攻势却没有丝毫影响,反倒加速超这边扑来,已经能看清头前鸟儿的尖嘴利爪了。

    “快躲!快躲!进城!”戍卫们抱头鼠窜,乌泱泱的鸟群跟在后面。跑得慢的戍卫脸上手上胳膊上被鸟嘴利爪割出了一道一道的口子,疼的哇哇直叫。城上的戍卫有大叫追着鸟群开弓放箭,也有跑下城墙躲避的,城上城下乱成一团。

    唯二不乱的只有那俩肇事者。

    巫鸩一见乱子越来越大,再这样下去一定会暴露,一咬牙,手中两支铜针迅速一转,舞成一团金光,逼得巫红不得不向后退去。巫鸩急追而至上前一脚,巫红吃了一记向后倒去,不料巫鸩的一支铜针已到眼前,直冲着巫红刺了下去。

    咔,铜针戳破巫红衣襟把她牢牢钉在地上。巫鸩屈膝压住她的右手,一把夺过兽铃猛的一振。

    余音袅袅散开,鸟群在空中失控般乱了一阵子,才向着四面八方散去。她捡起胶泥堵好了铃舌,伸手来拉巫红:“起来,别装死”。

    不料左边衣衫却被巫红拉住一扯,叱啦,斜襟上衫裂开一半,露出了雪白的膀子——和包着膀子的纱布。

    巫红拔掉铜针跳起身:“我就觉得你左臂气力不对。什么伤?”

    巫鸩推开她神来的手:“已经快好了。”

    “给我看看。”

    “走开,我要回去了。”

    “回个屁啊!去找那男人?!不许去!你不是要去见老头子吗?先让我看看伤!”

    巫红怒了,一把揽住她就要撕开衣服看。巫鸩更气,推又推不开,俩人抱在一处挣扎,怎么看怎么像巫红在调戏巫鸩。

    最起码,闻讯赶来的子启是这么看的。

    他站在一边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咳嗽一声打断她俩:“这个……巫红大人,这位姑娘好像不是很乐意。”

    那俩人一惊,巫红迅速把“那姑娘”的衣服遮好推在背后,巫鸩缩在她背后低着头,子启看不清楚。巫红见他一直往自个身后伸头探脑,不由怒道:“打断情人办事,你小心遭天谴!”

    众戍卫一起低头,亏您说的出口,跑到城防上调戏情人还训斥亳城总戍长碍事。大巫祝……您果然是条汉子。

    子启倒依旧微笑有礼,拱手道:“不是存心打扰,只是听说有鸟雀袭人不放心出来看看。此地危险,巫红大人还是带着这位姑娘换个地方吧。”

    巫红哼了一声,用脚挑起地上假发,揽过身后的女子把假发扣在她头上。这样一来就更看不清她的脸了。巫红搂着姑娘转身走下城墙,子启盯着俩人背影,忽觉那位姑娘的背影有些眼熟,倒像是在人群中见过一样,不由叫道:“等等。”

    巫红抬眼看他,那姑娘被她抱在怀里依旧背对众人。

    子启笑了笑,温和地说:“大人,娇花美人儿更该呵护才是。若是这位姑娘实在不愿意,还请您不要用强。”

    巫红瞪了他一眼,带着美人拂袖而去。一个戍长凑过来问:“大人,您何苦得罪大巫祝啊?”

    这位大巫祝可是连您父亲都不卖面子的主儿。子启摇摇头:“只是不想看见美人受苦。”

    众戍卫一起看天,对,您倒是胸怀宽广,也够温柔。内外城多少女子因为您这个雨露均沾,每天试图闯内城的都有不少。

    “不说那些。刚才谁看到了鸟雀伤人?是真的吗?”

    子启面色一肃,追问起正事来。

    白天他已经带人在外城搜查了半日,传说发现鸟雀袭人的南邑更是被翻了个底朝天,可并没什么异常。别说巫女,外族女人都没发现一个。

    更要命的是,祖父下午紧急从桐宫回城,对父亲和自己下了严令:必须要抢在殷人前面找到那巫女。子启正在发愁,就听说城墙又出现了异象。可是赶来又是扑了个空,鸟雀已经散去,子启开始怀疑这什么会控兽术的巫女是不是胡扯。

    见总戍大人问,方才在场的几个小戍长连忙把事情描述一遍。子启越听,眉毛就拧得越狠,俊朗的脸庞渐渐添上了些许凛冽之气。

    “也就是说,鸟雀聚集的时候大巫祝在场?她当时在做什么?”

    几个戍长互相看看,都摇头。先看见的那个戍长小心回答:“我在城下离得太远看不清楚,好像是在打架,又像是……是……是在对那姑娘用强……”

    这话要被巫红听见,一定当场割了这人的舌头。子启刚有的一点头绪又被扰乱了,他点了几个人:“你们几个,跟我走。剩下的继续做好戍防,今天这事从来没有发生过!没有鸟雀来过!知道吗?!宫城里正在修一座新寝宫,有敢说出去的,我把他活埋了安门!”

    商人营室造屋的习俗很特殊,第一步会在打地基时,在柱坑、屋底和门廊外活埋几个全副武装的戍卫、奴隶和犬只。这种仪式叫做安门。戍卫们噤若寒蝉,都把嘴巴闭得紧紧的。

    南门巡查完毕,子启带着人先去了大巫祝的府邸。没人,看门的羌奴说大巫祝有半旬没回来过了。不在府邸,那就应该在宗庙后面的偏殿里。大巫祝向来不在乎住所,往哪里一躺都能睡。

    可惜,子启再次扑了个空。早在他训斥戍卫们的时候,巫红已经带着他要找的“要犯”出城往西北去了。

    亳城西北,桐宫。当初伊尹囚禁太甲的离宫。巫族残存的二百族人和大巫朋正在那里等着她们。

第30章 桐宫

    是夜,一堆厚厚的积雨云忽然遮住了星空。那云越来越厚,地上一丝风都不透,人畜都闷得喘不过气。没过多久果然有雨点滴答下来,先是细如丝缕,接着云中忽的一亮,闪电闷雷接踵而至。那雨便不再扭捏,泄愤一般泼到了地上。

    这雨一直下到早上,子启也一直找到天亮。内城翻遍,巫红依旧踪迹全无。无奈之下,他只好回到宗庙,找来那个叫草儿的小巫女讯问——这丫头是巫红的贴身侍女,衣食都是她打理。

    “大巫祝有手有脚,她去哪儿从来不说。我又不算是她什么人,哪里管得住她。”

    草儿满眼泪花,子启怀疑她不是被询问委屈,而是因为听说巫红夜会一个陌生姑娘吃味。

    果然,草儿抬起头:“那个姑娘……好看吗?”

    有戍卫看不下去了,呵斥道:“胡说些什么?!总戍长问你话呢!”

    这句话有点效果,草儿被骂得一缩,早就绷不住的泪水扑簌簌往下掉。子启不作声,折腾一夜,他累得浑身冒火,实在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情。

    总戍大人转向门,支着脑袋看外面的雨幕,充耳不闻手下高一句低一句的骂声。巫族出身的巫女惹不得,这个草儿不过是亳城小族献上的巫女,骂两句还是禁得起的。

    可惜,有人认为禁不起。

    骂人戍卫正发挥得痛快,忽听子启喊了一嗓子躲开。他下意识要回头,一阵剧痛却猛地袭向左肩。整个人向前一冲,扑倒在哇哇大叫的草儿身上。

    满身杀气的巫红提着长弓走进来,子启理理衣服,上前行礼如仪:“大巫祝,在下寻得你好苦。”

    巫红一举长弓,子启连忙倒退两步。可她只是把弓扔到地上,大踏步向那个嚎叫的戍卫走去。

    “我的人你也敢骂。”那戍卫像只小狗仔一样被她提在手里,然后甩手砸向南墙。

    “嘭”一声闷响。

    “宗庙你也敢闯!”

    “嘭嘭”两声拳脚锤击之声。

    “没规矩的小崽子,你祖父进宗庙都得屏息凝气,你就敢闯进来撒野!好大的胆子!”

    “嘭嘭嘭……咔嚓”骨折筋断的声音。那戍卫的左臂被掰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因为疼痛颤抖不已的手正指着子启。戍卫哀嚎着求救,声音尖得像杀猪,子启挥挥手人赶快把这团烂泥带下去,一边揉着耳朵跟巫红讲话。

    “大巫祝,请问昨晚的鸟雀再次伤人时,您在场可看见了什么异动?还有,昨夜您去哪了?”

    这一边,巫红正抱着草儿哄,小巫女扑在她怀里嘤嘤啼哭,一听问去哪儿了便止了抬起头看她。巫红把她小脸一摸,佯怒道:“去!给我拿酒去,坐了一夜车,渴了。”

    草儿撅着嘴出去了。巫红大大咧咧地往炕上一坐,嗤笑道:“那个殷人不是说只要有鸟雀伤人就是有人会控兽么?这都已经第二次了,要真有人会控兽,你怎么找不到人?”

    “也许,那人藏起来了。”子启一眼不眨地盯着巫红。

    “也许,根本就没有这么个人。”巫红正视他:“那个叫舌的,我和他打过交道。此人小族出身,一门心思往上爬,没窟窿还想下点蛆,他的话你也信!谁知道他是不是为了晋升编出来这么个事。”

    “舌的为人我不清楚,但是您何时和他打过交道?”

    巫红大笑两声:“就在月余之前,在西土邠邑。是你祖父叫我去处理件私事的,我和那鸭嗓子不对付,打了他一顿回来了。回来的日子么,那天挺乱的,你应该记得。”

    子启咳了一声,他怎么会不记得那一场慌乱。差一点亳邑就要翻天。

    月余前祖父突然旧疾发作,接连几日无法下塌,夜间更是梦魇连连。整个亳邑只有巫红的能医治,可当日也是遍寻不到人,直到祖父说巫红是被他派出去的。最后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把巫红招了回来,却原来当时她是去了邠邑。

    当时局势无比凶险,要是再拖几天祖父挺不下去离世,那……自己那叔父怕是能立刻带兵攻进城来把自己一家生吞活剥了。也就是因为这样,父亲才意识到有些事是要加紧了。祖父已经太老了,不能再拖了……

    子启越想越远,直到巫红打起了哈欠才回过神来。他赶紧道歉:“是是,祖父的安康这些年全赖您的医术维系。亳邑上下都感激你的恩泽。只是这鸟雀伤人却是事实,无可辩白。”

    “凡有异象,必是征兆。或许是亳邑的王气再次复苏了呢,或许亳邑要再次成为王城了呢。”

    这话已经极为露骨,子启却听得很入耳。他微微一笑,敷衍了几句便打算走了。退到门口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站住了又问:“容子启啰嗦最后一句,您昨夜去了哪里?那位姑娘呢?”

    “美人不肯就范,我带她出城去兜风。然后下雨了。我回来了,美人走了。”

    看她一脸阴郁,子启暗自摇头。对美人要有耐心,不愠不火细水长流才能获得芳心永固。

    他不知道,那位美人已经到了城西的桐宫。而巫红满脸的不高兴,是因为美人正在桐宫受苦,偏偏自己还被赶了回来不能护她周全。

    亳城西,桐宫。

    这处宫殿只有四重院落规制,如今已经被子画改建得半是离宫,半是祭祀场。桐宫的殿宇不多,但檐柱盘雕,殿被纹绣,每间正殿的门基和翘檐处都装着华贵的方形兽纹铜纽。只是天长日久原本金色的美铜已经生了绿锈,真个成了青铜。

    最西边一处偏殿里,巫鸩已经跪得快要昏过去。

    外面雨声沉寂下来,清晨的熹光透进殿内。为了不昏过去,巫鸩盯着红烧土面上那一点点黯的光亮默算着时间。雨幕暂歇,东方日白,久违的夜鸮鸣叫声在殿外盘旋往来,巫鸩的牙关要紧,面上颜色不改。其实她的膝盖已经没了知觉,冷汗一层一层往外冒着。

    殿内不止她自己,还有两个巫师一左一右手持马鞭站着,只等她身子稍微歪一下便抽一鞭子上去。

    可是他俩守了许久,只在巫鸩刚跪下没稳当时得逞抽过一她鞭,接下来这个叛徒便犟着脑袋抵死不动了。这女人害得巫族分崩离析,俩人恨不得立刻就生剥了她的皮,可是没有大巫朋的话谁都不敢乱动。

    三个人就这么对峙着,直到一阵脚步声踩破了这难捱的宁静。

    跪着的巫鸩虽然昂着头,眼帘却始终垂着,她根本不屑看那两个族人。此刻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她终于忍不住从那一丝视野里偷偷看去,只见一件绮纹密布的白袍飘过,略顿了顿才在她面前的案子后坐下。

    巫鸩瞥见一只皱纹密布的手吃力地抚平膝盖上的炮褶,不由得一阵心酸,赶紧闭上了眼睛。

    黑瘦苍老的大巫朋理好了袍服,这才缓缓开口道:“鸩,你想如何死法?”

    巫鸩低下了头。

    无人说话。寂静中,火烛把殿中四人的影子全都照得惶惶不安。抽了巫鸩一鞭的巫师忍不住了,上前一步愤懑怒叱道:“叛巫立斩!将头颅切下制成杯盘以儆效尤!”

    巫鸩眉毛都懒得动一下。大巫朋轻轻敲着膝盖,一只手朝殿下随意一挥。

    “行啊,巫累,你来吧。”

    那个叫巫累的小巫大喜过望,全不顾对面小巫的眼色,抽出一把卷头细刀便朝巫鸩扑去。他一手去揪巫鸩的衣领,那刀便朝着她脖子割去。

    谁知巫鸩往旁边一偏让过,他抓了个空,正要怒,忽觉天地倒了一个个儿,地面嘭的一声朝脑袋砸了过来。他哎呦一声没叫完,右臂就又被谢脱了臼,刚张嘴要骂,一把锋利的硬物便塞了他满嘴。

    巫鸩将那刀一丢,冷冷吐出一个字:“滚。”说完便松了手,将他往旁一踢,自己依然垂目跪好。

    旁边那小巫赶紧上前扶起同伴,巫累又气又休,一面擦着嘴里血沫一面指着巫鸩破口大骂:“叛徒!罪魁!枉费大巫朋养育你数十年!玉门山外如今殷兵压境,朋众与咸众内斗不休!这一切都是你害的!你但凡有点良心就该以死谢罪!”

    殷兵压境?朋众与咸众内斗?巫鸩一惊,忙抬头看着大巫朋。却见案几后面的长者眼中含笑地注视着她,揶揄道:“身手没荒废,我果然教得好。”

    巫鸩翻个白眼:“……”

    “大巫朋您!”巫累惊怒不定。倒是他旁边那小巫机灵,立刻捂住同伴的嘴巴拖着他往外面走。俩人踢踢踏踏走出去没了影子,大巫朋这才叹口气,半拉身子往漆案上一依,哀怨道:“妹儿,心这么狠,跑出去这么久都不回来看我这个孤寡老人。”

    我就不该同情你!

    巫鸩仰天翻了一个大白眼,呼腾蹦起来转身就走。大巫朋也不拦,只悠悠地哼起了一首儿歌:“花七巧,尾巴翘,有了媳妇忘了姥。”

    这是他从小哄巫鸩睡觉的童谣,巫鸩父母早亡,从小跟着大巫朋修行。每每晚上噩梦惊醒,大巫朋都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唱着这支童谣哄她入眠。听到这歌,巫鸩就再迈不动步子了。她叹口气,转过身问:“爷爷,你来这里干嘛?”

    大巫朋的回答也够简单:“没啥,我来给子画添把柴。”

    巫鸩很不满意。

    “殷地有个大王,就有个大巫咸。亳地万一也出了个大王,不得添个大巫朋么?”大巫朋笑了起来,满脸的皱褶中都透着嘲讽。

第31章 入局

    自上古重黎绝地天通起,人间与上天沟通的途径就归于巫族一脉。此后人间无论哪族为王独大,身边永远有一位大巫辅佐。最辉煌时期,在夏后氏时,历代大巫咸的地位有时甚至超过夏王,可以直接决定军国大事。

    但到了成汤立商,巫族的地位就开始不断下降。历任商王都有意削弱巫族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如今的昭王深于谋略,竟然在几十年间不知不觉把巫族一削再削。月旬前时机成熟,大宰突然发兵包围玉门山,巫族的领地被商人全部吞并,大巫朋迫不得已才率众出走。

    当然,这些都是摆在表面给世人看的。真正的原因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桐宫偏殿,巫鸩与大巫朋对面而坐。她才不信这头老狐狸会被逼到率众出走的地步。就算真要出走,他也有办法让殷人占不到任何好处。

    大巫朋与大巫咸不一样,这老狐狸从不屑权谋算计,可一旦入局,那他一定是要玩个大的。起码也要保证不会蚀本。

    “所以,你这是打算扶持子画上位为王?”

    “我可没这么说。只不过玉门山一丢,咸众好说,都去殷邑侍奉昭王就行。朋众怎么办?我不得给朋众找个牢固的靠山么?除了昭王,子画可是如今最牢固的靠山了。”

    大巫朋慢慢呷干了酒,把铜爵放在案子上:“好酒,亳城太飨好本事。”

    百年来,巫族不断进行自我细分,族人被划为咸众与朋众两大部众。咸众偏重权谋术法,朋众主修医史典册,“大巫咸”与“大巫朋”是对这二众领袖大巫的尊称。

    二人中,大巫咸常年陪王伴驾,只有大巫朋留在玉门山教导族人。

    眼下这个本该安分呆在玉门山的老头子却坐在桐宫之中,惬意地享受着亳主子画送来的美鬯,一尊接一尊。

    巫鸩压根不信他是被迫出走:“说实话,你到底怎么想的。”

    大巫朋哼哼哈哈着,又去抓提梁铜卣中的铜斗。巫鸩抢过铜斗,几滴酒水溅在案子上,香味扑鼻。

    巫鸩晃着虎头铜斗哼了一声:“快说。”

    “就会欺负我这个老瘸子,狠心的妹儿。”大巫朋嘴角撇下来,满脸的褶皱里都透着委屈:“我都没跟你计较那小王的事。”

    一只猫头鹰在院中叫起来,听动静大概是嫌接它的巫师动作慢了些。巫鸩心下微惊,攥着斗把往案子上一竖,问:“真是……因为我?”

    刚才一路上族人都对她怒目而视,巫累一口一个叛徒、罪魁。难道真是因为她?

    全都因为她没有遵令杀掉小王,大巫咸搅乱朝堂的企图这才暴露出来,也因此给了大宰一个收拾巫族的绝好借口。

    所以玉门山被倾覆,从此划为一处普通小邑。所以大巫朋不得不率众出走亳邑?所以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巫族命运怎样,巫鸩一点不关心。可是害得大巫朋出走千里,她是有些不忍的。

    大巫朋对她这点子不忍不屑一顾,谴责道:“鸩,我怎么教你的?别瞎揽责任,别在与你无关的事情上浪费心神。”

    “是……”

    “这点儿算计你都看不透,还做什么大巫?!巫族走到今日是必然,枝繁累树。一支大族繁衍久了也得分个大宗小支才得安定,这是大势,你以为就凭你一个人就能倾覆巫族?你不过是被推出来当替罪的那只羊!”

    果然如此。

    巫鸩放松下来,她对自己头上扣什么罪名全无兴趣,倒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可大宰借故侵占玉门山就太过了吧?他要玉门山干嘛?”

    大巫朋忽然那铜爵发生了兴趣,攥在手里颠过来倒过去打量个没完。巫鸩等了一会儿,持斗敲了那爵一下:“快说。”

    铜器相碰的余声嗡嗡未退,大巫朋刀削般的面颊上露出一丝狡黠微笑:“就因为这个。”

    这是……巫鸩皱眉盯着那铜爵,长流细足云纹爵身,造型古朴不像大邑商,倒更像有夏氏的风格。殷兵逼境莫非还跟有夏氏有关?

    见她理会错了,大巫朋又开始缓缓摇头:“妹儿啊,咱们玉门山不远可是荆楚……”

    荆楚,大邑商的重要铜矿之一。

    巫鸩微微一愣,朱唇慢慢挑上去:“哦……懂了”

    她起身在铜卣里舀了一斗酒给铜爵里斟满,然后双手奉给大巫朋:“老狐狸,你倒是会挑时候。”

    一老一少相视而笑。

    原来,距离玉门山不远便是荆楚之地。该地富有铜矿,常常一场雨后,蓝绿色的矿石便露得遍山都是。成汤时便将近臣封到此地作邑,掘矿炼铜。

    铜矿可是天下最贵重的资源,荆侯代代替人经营,眼瞅着自个辛苦练出的铜锭都送往别人口袋,那个滋味怎么好受得了。

    所以历代荆侯叛出大邑商的不少,王室九世之乱时,荆楚之地倒是自立了一段时间,到了盘庚时期就再次被制服。

    这一代荆侯也没什么长进,一看大邑商与土鬼两方酣战日久,便再次叛离。

    可惜他严重低估了大宰傅说。

    昭王身陷北土前线无法拨冗亲征,留在朝堂上主政的大宰傅说可是有空。

    就在大巫咸发出巫杀令的头一天,傅说便派出了一支殷旅深入荆楚征伐。一旅只有500人,但旅长奉有大宰谕令,可以在玉门山附近的10支族邑中登人入伍。

    山下殷兵登人振旅这么一耽搁,就给了玉门山上的大巫朋时间。

    “上古两大族,昆吾已经被分割到几处,镇守原邑的早就不会练器。做了器族的又没有了封邑,他们已经没了威胁。但是巫族持术自矜,不仅留有封邑还一直高调参政议事。这种权贵大族的存在对那一任商王都是威胁。虽然地生万族,大邑商一时不能全部统辖。可若是有一日再生出一位像成汤那样的雄主将万族聚合为一邑一国……到那时天下唯王命是从,你想想那时巫族还能不能继续分权干政?”

    “所以你便趁机高调与咸众决裂,带着朋众出走。使天下人都认为是傅说派兵逼散了巫族。而大邑商北土战火未息,荆楚叛变一事绝不能嚷嚷得四方皆知,如今傅说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而你就有借口来投奔子画了。”

    最后一句话是带着冷笑说出来的。

    大巫朋慢悠悠地点着头:“这才像是我教出来的妹儿。而且我没有叛商,子画也是商王室的多子之一——如今你那男人已经不是小王了,那子画就是最有资格登位称王的。”

    这就又回到了原点,大巫朋果然是来扶持子画登位的。

    巫鸩起身在殿中踱了几步,最后在一根红漆木柱前停了下来,背在身后的右手轻叩着左手掌。片刻后,她问道:“既然你都到了,那子画动手的日子应该也不远了,大概定在什么时候?”

    大巫朋那绷在高耸颧骨上的皱纹舒展得更开,他笑了:“亳城大市第一天,桐宫举行大祀。到时候子画要祭天。你来做我的副手。”

    那就剩下七天了。祭天乃是商王才能举行的仪式,子画这么做就是宣战了。想来祭祀完成后,子画就会即刻出兵了。

    巫鸩回到几案前,附身盯着大巫朋:“要是我失手杀了子画,怎么办。”

    “你不会,傅说已经知道控兽术了,他派了人来亳城通缉你。要是不想被押往战场送死,你就只能帮子画登位。等子画成了大王,我就隐退,你继任新一任大巫咸,巫红做大巫朋。你们两个带领巫族重新夺回玉门山!”

    听上去是个挺光明的前途。巫鸩没接话,只问:“傅说怎么知道我在亳地?”

    大巫朋从鼻子里哼出一缕浊气:“邠邑有个多嘴的半吊子。”

    是姬离尘。

    “不过这会儿他已经死透了。”巫族的巫师遍布天下,杀一个半吊子小巫不费什么劲。

    巫鸩懒得去想周族大宗伯的死活,她正急速思考着该如何通知弃。

    “妹儿,别想了你出不去的。来,喝酒,跟我讲讲你那个小王。”

    大巫朋兴致勃勃地弹了弹几案,巫鸩捏了捏拳头,慢慢坐了下去。

    其实巫鸩不知道,她完全不必费心去通知弃。子画的图谋,弃已经查得七七八八了。

    在敦地小邑给人帮了两天零工,弃跟着送饭食的车混进军营中待了一会儿。营中的具体兵数虽不能全探明,但也能推断出个七八成。如今只是不能断定子画打算何时动手。

    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要赶快通知殷地。可是叫谁去呢?

    弃放眼看去,才发自己手中居然一个助力都没有。姬亶陷在内城出不来,木头胆小又心性不稳。最合适的只有巫鸩,可是巫鸩又是背叛了大巫咸的,她去殷地就是送死。

    弃有些感慨,当年他一人之下,能人强将随意调度,最终也没抵得住子画的老谋深算。如今自己手中空空如也,这怎么和子画斗?

    可是斗不过也得斗。

    人多有人多的打法,人少有人少的优势。弃冷静盘算,先找人送信去殷地让大宰做好准备。自己尽快潜入宫城杀掉子画。只要子画死了,他这些子孙再兵强马壮也没了即位权——只有父亲做过大王,他的儿子才有资格争位。

    子画必须得死。

    打定了主意,弃离了小邑返回亳城。

    他原本打算再从城北爬进去,不料这两日亳城外城忽然城门大开,人们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弃一打听,原来大部分都是参加大市的外族人,只要跟戍卫讲明是来办理入市执布的,便可以入城。

    弃有样学样,混进城后直奔南邑。如果姬亶还没有回来,那就只剩下木头了。他暗忖着该如何写这个讯息又不会让大宰误会,正想着,没留神一头撞上个人。

    那人被撞得往后退了一步,弃连忙道歉,一抬头,发现南邑几乎所有人都聚在村口那井旁边。人们各个面色忧虑,似乎正在商量什么。被撞到的是骨叔,他很好脾气地摆摆手:“回来啦?没事就好。”

    “骨叔,您看见木头了吗?”

    不等骨叔回答,一个瘦高个子打着哈欠走了过来:“木头在帮我干活呢,你找他干啥?”

    是屠四,这人不知为啥就爱跟弃过不去。弃笑了笑,绕开他往邑子里走。屠四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俩人一前一后到了屠四院子前,弃正要进去,屠四长腿一迈挡在前头。阳光刺眼,屠四眯缝着眼斜睥他:“找木头有啥事,你先跟我说说。”

    弃隔着他往院子里看,木头正蹲在地上吭哧吭哧磨着什么。“木头,出来一下。”弃高声叫道。

    “哎,弃大哥你回来啦。你去哪了这两天也看不见你,不过好在你不在。南邑这几天已经被戍卫翻过两遍了,说是要找……”

    木头边说边跑,后面的话被屠四一巴掌按回肚子里了。屠四捏着木头的两颊,咬牙说:“小点声!进屋去!我不叫你别出来!”

    他把木头往自己院里一推,木头踉跄着跌了进去不见了。

    此刻巷中四下无人,屠四慢慢朝弃走过来,边走边搓着拳头,活动双臂。他的嘴角挂着一丝怪异的笑,一字一顿地说:“你总是要找人替你送命对吗?来,你看看,我怎么样?”

    屠四突然暴起,一拳砸向弃的面门。

第31章 拒绝

    从小王到羌奴,弃经历过太多人情冷暖。他知道仇恨和喜爱不一样,喜爱可以没有缘由,而仇恨、厌恶这些情绪总会有个原因,哪怕是旁人根本看不见的小到看不见的诱因。

    可屠四对弃的憎恶却没有原因,至少弃自以为没有。

    所以屠四的突然发难让弃措手不及。对方一拳砸过来的时候,弃几乎没反应过来,他急忙侧身闪避才险险躲过。屠四一击不中,下手愈发毒辣,招招都奔着要害去。那一双整日屠宰猪羊的大手石锤一般,每一下都带着十分的力气,就算落在地上都能砸出个坑。

    弃心中有事不想动手,只是接连后撤。屠四没了耐心,突然向前疾扑,左拳虚挥,右臂迅速跟上抓住弃的肩膀。接着他脚步一转,双臂一起发力,弃的脖子被牢牢卡卡在他臂弯当中。弃被勒得满脸通红,使劲挣扎。

    屠四使劲卡住弃的脖子,上唇因为使劲而向上撩着。他凑在弃的耳边,喷着粗气从牙缝里往外一个一个地迸字:“别,挣,扎,去,死吧。”

    吐沫喷了弃一耳朵。屠四哼了一声,铜铸般的胳膊往里猛一拧,等待着那一声脖子折断的咔嚓声。

    咔嚓声没有预期响起,反倒是屠四的腹部发出一声闷响。弃双臂向后猛击,屠四唔得一声,口中立刻弥漫起一股子甜腥味。弃趁机甩开他,揉着脖子退到一边。

    这一击分量十足,屠四捂着肚子爬在地上咳嗽。弃喘匀了气,看也不看他便绕了过去——他没空在这里打架。

    “等等!”屠四叫他。

    弃没回头,只管大声叫着木头出来。

    “为啥不杀我。”

    木头颠颠跑出来,看着地上的屠四吓了一跳。他想去扶,却被弃一胳膊拐着带走了。木头边走边回头,只见屠四佝偻着身子趴起来,满脸都是悲愤。

    “这么多年,你依然看不上我……那就放过我们不行吗,你为什么要回来!”

    弃停下脚步,回头打量着屠四。他以前从没有注意过这人,如今仔细分辨,居然在那眉眼当中发现了一抹熟悉的影子。

    可是那影子太过模糊,实在想不起来。弃思忖着说:“我记得,有个人也爱用这一招……”

    那人极善近身搏杀,最爱也是胳膊肘锁喉。弃盯着屠四,慢慢的看到了另一个人。那位青年身披铜甲,头戴卷冠,生机勃勃地站在他面前。弃瞪大眼睛,那位青年从记忆中走来,身形面孔越来越清晰,最后和佝偻的屠四融为一体。

    “你!”弃丢下木头大步走过去攥住屠四的肩膀:“你是旅泗!!”

    当年的旅泗,如今的屠四闭上了眼睛,他甩开弃的手自嘲地笑了笑:“没有兵,哪里还敢称旅泗。泗族全体青壮族兵全部阵亡,如今,我只是个屠夫。”

    “我记得你,当初你不服亚长管教,还和我打了一架。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

    弃百感交集,这个旅泗是当初自己手下最楞的刺头,自己的私军中,就属他难管。遇见不公就打架,打赢他才听话。弃在亳邑布局的时候,旅泗是第一批带兵去亳邑潜伏的。

    只是后来全旅被子画设计屠灭,旅泗的变化太大,弃居然一直没认出他来。

    如今的屠四也和过去完全割裂,他躲火炭一样避开弃试图拥抱的双手,一把将木头拽在身后,恨道:“你已经不是小王了,没权利让别人替你送死!你快滚,快滚!!”

    “屠四!你闭嘴!”

    一声怒喝,猪十三疾步跑来。弃看着这两个人,心中渐渐雪亮起来。

    怪不得自己借宿,猪十三答应得那么快。怪不得自己被铜坊戍卫为难时,猪十三恰好赶到。

    原来都是故人。

    猪十三站定,忽地双手抱拳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师或,参见小王。”

    师或!弃做小王时的提拔的师长。他私名叫或,出身小族却极擅统兵,曾是弃的得力助手。但五年前……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化名为猪十三的师或笑了笑,往自家院中一引:“走,回去说话。”

    人群离去,巷子里清了场。树梢上的蝉放心地高唱起来,这一日的南邑安静得出奇,除了猪十三家中的几个人,其余所有邑人们都聚集在村口等待着什么。

    夏日的午后正是暑热难捱的时候,猪十三屋里的灶上却烧着一陶鬲的水。那水已经沸腾了,咕嘟咕嘟冒着气泡。猪十三道声稍等,让弃三人到廊下坐,自己先端起陶盆把一些个羊眼倒了进去。

    这熟练的架势,一点不像个叱吒疆场的师长,十足一个慈爱的老父亲。屠四看着他发了福的背,绷不住笑道:“就你现在这怂样,狗都认不出来。”

    弃只当没听见,他确实没认出这养猪人就是师或。

    陶鬲中热气蒸腾,红白相间的羊眼很快煮得发白,一个个黑白相间的翻在汤面上。木头看着那一只只眼睛直起鸡皮疙瘩,噫了一声问:“猪……或哥,你爱吃羊眼啊?”

    “别改,就叫猪十三。嗨,哪是我,还不是死丫头爱吃。屠四每次杀羊都会扣下眼来给她留着,我不爱吃,看着就难受。这也就丫头小孩喜欢这种奇怪吃食。”

    提起小眼儿,弃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师或……猪哥,小眼是怎么回事?”师或五年前才到亳邑,小眼今年可已经十一了。

    “这事啊,说来也是上天不让我死。”

    五年前,弃在崖边被子朝逼得落崖。子画则亲自带人扑杀了师或驻扎在亳邑外的四支旅兵。最后只剩下师或与旅泗杀出重围向后败退,二人退入亳城外,正巧遇上一名司工署的织造女带着女儿在山间采集染草。

    “那就是我妻子,小眼的母亲。”猪十三垂下眼睫,声音也变得温柔起来。

    织造女救了这两个血人,帮他们该换身份带入南邑。

    南邑原本就是新邑,所有人都来最外族,俩人留在这里最不会引人怀疑。加上织造女与内城中的关系,二人顺利安定下来。旅泗用杀人的功夫杀猪杀羊,人称屠四。师或则默默留在制造女家中帮忙养猪。

    织造女是未婚产女,小眼六岁以前从不知自己父亲是谁。自从师或和母亲一天天亲密起来,丫头觉得非常新奇,对师或也很依赖。渐渐地,小眼有一天非常自然地叫了他一声爹。

    “这一叫就是一辈子啊。”猪十三感慨道。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果然奇妙,众人唏嘘不已。可木头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猪哥,小眼果然不是你亲生的啊?那他爹是谁?”

    猪十三叹了口气:“她娘没有提起过。但是根据子享和子晶对这孩子的宽容程度上,我猜她父亲应该是宫城内的人。”

    宫城内,那不就是子画的两个儿子三个孙子之一嘛。

    木头看了一眼弃,嘟囔道:“你们多子族真乱……”

    屠四抓起木头扔了出去:“就你嘴多!去去去,外面把风!大人说话不要插嘴。”

    没比屠四小几岁的木头揉着鼻子出去了。猪十三拢好了火,三人重新坐下絮絮密谈起来。

    天气炎热,猪十三光着膀子一身油汗,屠四上衣被汗溻得全贴在背上。弃把这两日的见闻讲了一遍,最后一拱手:“我原以为无人可用,没想到能见到你们俩。能否请二位帮我个忙,送封信到殷地去。”

    屠四哼了一声,飞快瞪了猪十三一眼:“我说什么来着?他肯定是要找人送死。”

    亳地练兵的事他们早就知道,可是屠四已经打定主意平淡度日,根本不愿参与。

    猪十三冲弃回了一礼,诚恳道:“小王……不是我们不帮您。五年前,我们曾替你出生入死,结果呢?是,你是小王,是王室贵胄,你死了,后代会在宗庙中供奉你,天下人会传颂你的名字。可其他那些死去的人那些兄弟们呢?他们无法装殓下葬,无法被后人祭拜。他们就死在我眼前……我救不了他们……

    五年时间足够改变很多东西,没什么是千古永固的。今天你做王,谁知道子画明天能不能做王?对不住,我还有个女儿没有养大,这个忙,我帮不了。”

    陶鬲中的羊眼煮好了,袅袅的香气弥漫开来,给这三个正在谈论生死的男人们笼罩上一层平淡的烟火气息。

第32章 寻人

    有商一代,除了被划为奴隶的羌人和战俘之外,其余各族与商王族的关系并不像后世猜测的那般不平等。各族只以实力论高低,名义上是平等的,商王的地位犹如各族盟主,王宫朝堂则肖似后世的联邦政府。

    所以每每商王强大,各族便臣服。商王软弱,各族就伺机叛乱“独立”。遇到像井方、龙方这样的位置偏远却极为重要的大族方国,连商王也只能示好拉拢,不敢以武力强迫。

    对各族方国如此,对内外服官员将领更是如此。如今昭王乃几代之中不世出的雄主,骁勇善战威平四方,即便如此,他也要对手下的雀侯、师般这几些位手握重兵的大族师长多施恩惠。

    大王都如此,何况小王呢?

    再加上弃如今已不是小王,既没有好处可给,也没有权柄可约束。如今猪十三和屠四拒绝帮助自己,弃也是毫无办法。

    沉默良久,弃举目望向这座不大的房子。木骨泥墙篱笆为院,吵闹的猪圈、熏黑的火膛,就连被小眼玩破的陶罐水瓮上都带着一股子令人安心的烟火气。弃垂下眼帘,有这样的踏实日子可过,他实在没什么好指摘猪十三的。

    于是他双手平举,庄重肃拜。猪十三急忙避开,却听弃说:“是弃唐突了,此事以后必不再提。请师或安心。”

    屠四鼓起眼睛,不相信这话是真心的。猪十三拉住弃:“过往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以后叫我猪十三就好。虽然不能帮你做事,但若我在这亳城毕竟时间久些,小王有什么想知道的,我尽力告知。”

    “往事已逝,猪哥,叫我弃便好。”弃转向屠四也行一礼:“旅泗,你的石肘锁喉我一直记得,而且永远不想再尝一次了。请放心,我已不是小王,不会再骚扰你们了。”

    这话说的真诚,屠四嘟囔了句什么,嚯地蹦起来嚷嚷着天太热要喝酒,踢踢踏踏地进堂屋翻腾找酒去了。

    确实愈发热了,骄阳晒得地面腾起层层热浪,蝉鸣声都好似蔫了一些。弃先问了巫鸩与姬亶的行踪,二人果然没有回来。弃心中没由来得一阵发慌,可也只能强按下去,转头询问起敦地的兵营来。

    那兵营果然是预谋已久的。猪十三证实,大约就在去年,敦地忽然有了一座兵营。根据附近卖猪的农人说,执掌兵营的是子画的次子,子朝。

    果然是他。一个熊肩魁梧的身影浮现在弃眼前。怎么能忘呢?5年前就是他带兵杀了器,逼得自己落崖。原本子朝就悍勇异常,如今手中又尽握亳地精兵,一旦上了战场,后果几乎不可想象。

    “子朝征战如何?”匹夫之勇在战场上毫无用处,弃寄希望于子朝统兵无方。

    “这支精兵与以往亳兵不同,他们是专门被征召过去集中训练的。这一年来训练的成果我没有亲见过,但之前,这些没有经过训练的亳兵在子朝的带领下,接连横扫亳地北边十数支小族也是轻轻松松。”猪十三考量着说:“在我看来,子朝的统军水平已经算是上乘了。”

    弃沉默了。猪十三问:“你到敦地几天,可查清楚那支军队的人数?”

    “那兵营极大,一重套一重,我没法探查具体人数,只粗略数了一下兵车。再加上内城和兵营两地的马厩数量,结合马匹与兵车上的人数粗算了一下,那营地里800人总是有的。”

    800名甲士,猪十三默然了。他也曾是一军师长,怎会不明白这数量意味着什么。

    每辆兵车配备10名甲士,车上3名,车下7名。800名甲士就得有战车80辆,按照商军规制,每辆战车还需配备20名步兵。每6辆战车为一旅,再配备20名射手,这样算起来便是整整2500人,恰是一整支师的兵力!

    他越想越心惊:“我说这两日怎么亳城忽然在旧族中登人入伍。原是为了补充步兵!子画忽然开大市必定是与周边族邑有了协议。到时候除了子朝的这支亳师,再添上附近二十邑所登的族兵,两师的兵力是一定有的。”

    两师,殷邑的王师常备兵力也不过三师而已。此时大邑商多数兵力都在鬼方耗着,子画此时挥兵南下攻殷,王城决难守住。

    更何况……猪十三悚然道:“子朝的两个儿子,子昱和子杲。他们的封邑都是族裔众多地处富庶,俩人出一师兵力没有问题。”

    三师,这还没有算上子画的长子一脉。那位子旦虽然被子画猜忌,终日圈在亳城中经营内外,但他那儿子可不简单。

    “那个子启可不只是长得好看那么简单,他在亳城南有自己的封邑,登人组军起码也有三旅之数。他又一直被子画当作总戍长培养,到时若再从他手下戍卫中抽调一些强悍之士,那他这一支……怕也能有一师兵力。”

    四师兵力,若子画一声号令进犯殷邑,那……

    大邑商危矣。

    弃面色不变,冷汗却已经顺着脊梁沟汇成了一条小溪。一双大手青筋暴起,张了又合,合了又张。

    屠四已经喝着酒听了半晌,此时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说:“子画和昭王都是多子,换谁做王都是大邑商。你早就被他们除名了,这大邑的王怎么也轮不到你做。何必操心掺合这事呢?我看那鸩姑娘挺好的,你带着她找个地方踏实过日子,不比什么强?”

    这次猪十三没阻止,想来屠四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见弃不做声,猪十三忍不住也劝道:“小……弃兄弟,都说你们王族死了以后能上天进入天帝庭院做客,可是去过的人没有一个回来告诉咱们是不是真的。死了以后什么样咱不知道,可活着怎么过,咱是能做主的。眼前这事你管不了,也不能出面,那何必还要操这个心呢?

    再说,昭王对你若是有一点父子之情,当初就该助你发兵灭了子画。你遭暗算追杀,昭王也没有追查凶手。说到底,只因为你是长子,你是昭王竖起来吸引子画注意的旗子,旗子倒了就没用了。你已经是大邑商的弃子了,还掺合这些事做什么呢?”

    弃子。相必当初戈长老救下他以后,也是这般想着给他改的名,

    但这俩字却点醒了弃。他双目霎那间重现光华,猪十三愕然,但见弃起身一礼:“多谢猪哥点醒。还望猪哥再多照拂一下木头,待亶哥儿回来,就让他们离城归去吧。至于小鸩……”

    弃低下头,半晌才轻声道:“告诉小鸩,让她回玉门山吧。”

    他转身向外走去。猪十三一把拽住:“你要去哪?”

    “回殷地,重新入局,继续做那杆旗。”

    这下连屠四都愣了。他把酒一泼张嘴要说话,另一个愠怒的女声却突然打断了他:“还入局!还旗!你知道不知道殷地有多少人盼着你死?别说昭王,你一踏进殷地就得被埋喽!”

    巫红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身背后是正围着姬亶上下打量的木头。她行走无声,又提前威胁了姬亶二人不许出声,刚才的话已经听了个七七八八。

    “我就知道周族这小子肯定是你带来的!好在被我撞见了带出来了!你知道不知道那个公鸭嗓子也在内场?这两日翻地一样满城搜小鸩!都特娘的是因为你!”

    嘴里骂着弃,她人已经走了进来,先瞪了弃一眼,转身向屠四一伸手:“酒来!”

    平素混不吝的屠四居然一声不出,乖乖地给她倒了一满盏。巫红一扬脖子喝完,又塞回给他:“不好喝!”她还在品评酒味,弃已经耐不得了:“舌来了?他抓小鸩干什么?”

    这一句话的功夫,巫红已经把三间屋转了一遍。听见问,她迈步下阶走到弃面前,俩人个子几乎一样高,都怒视着对方。

    “你这个废物!怪不得叫弃!连喜欢的女人都保不住!我还心存侥幸以为小鸩回来了,早知道不带周族这小子出来了。”

    “回来是什么意思?小鸩不在宫里?她去哪儿了?”

    弃一着急,伸手去抓巫红。却被对方扣住反手一拧,弃也怒了,就势一转卸开,俩人就这么打在一处。

    院子里能有多大地方,这两个又互相看不顺眼都下了狠手,一时间院子里挥舞得让人无处下脚。猪十三拉着屠四飞快闪进屋里,猪圈里的肥猪哼哼唧唧也开始躁动起来。

    屠四瞪着他俩,嘴巴张得老大:“这女的身手真好,我都未必是她对手。猪哥,这是谁啊?”

    没回应,屠四一回头,见猪十三正忽闪着手扇开陶鬲冒出的白烟。“哎呦你还有心情管那锅眼呢?这俩人快把你院子给拆了!”

    “哦,那可不行。”猪十三找了两团粗葛垫着手,扳着陶鬲的边沿往外头走,边走边喊:“羊眼煮好了!”

    “有羊眼吃?”

    弃一拳挥空,巫红已经颠颠儿地跑了开去:“快快快,给我捞几个。”

    这,屠四看着刚才还杀气腾腾的巫红围着陶鬲转圈圈,觉得这个世界有些看不明白。猪十三笑了笑,放下陶鬲行了个礼:“见过大巫祝。”

    “好说好说,你认得我?”巫红伸手去抓羊眼,烫得缩回来直揪耳朵。

    子享提起过几次亳城大巫祝,说她是个专爱吃稀奇东西的主儿。猪十三一猜就中。

    院子里安静了,门外的姬亶主仆这才放心进来。姬亶一肚子话要跟弃讲,弃却让他稍等,自己抓着巫红追问鸩的下落。

    “殷人要抓小鸩去北土,我把她送去桐宫了。大巫朋在那里。”巫红咬了一口羊眼,汁水呲了出来,她伸手在弃身上一擦。弃怒吼一声跳开了。

    “可这都一天了,我以为她已经回来找你了。”巫红非常失望,大巫朋打的什么主意。

    众人都不说话了。姬亶再次开口:“弃大哥,铜坊里的器族人……”

    他还是没能说完,院外忽然喧哗起来,似乎是许多人在抗议着什么。在这团吵闹声中,一个公鸭嗓子格外刺耳:“尊大宰令拿人!阻挠者杀无赦!”

第32章 控兽

    奉大宰令搜查逃犯。

    一听见这刺耳的声音,众人的表情都跟吃了酸东西一样拧巴起来。屠四和巫红同时骂道:“又是这只鸭子!”

    俩人互瞪一眼,屠四讪笑着出门去了。弃问猪十三:“怎么你们也认得他?”

    “就这水鸭嗓子,能不认得吗?都来搜查几趟了。”

    看来最近南邑已经被殷人翻了不止一次了。弃和姬亶俩人谁都不能给找到,巫红猛一推,弃踉跄撞向姬亶。

    巫红翻了个白眼,怎么看怎么像巫鸩:“你们仨快点走!我在这拖一会儿。”

    紧要关头,弃懒得和她计较,带了姬亶主仆二人熟门熟路地翻墙往村头的水渠赶。另一边,屠四已经快和舌打起来了。

    有些人天生就没法共存,就像黑夜白天没法交融一样。这会儿屠四瞅着舌,怎么看怎么手痒,俩手抄在胸前捏得咔吧咔吧乱响。被当成目标的舌还无知无觉,正对着南邑正颐指气使。

    “是在哪一家发现的鸟雀啊?”鸭叫般的嗓子一字一个调,忽高忽低激得身边人乱冒鸡皮疙瘩。

    装什么孙子啊,来回翻了好几趟,你怎么会不知道是哪一家。南邑正满腹牢骚,愤恨地等了一眼身边一个小戍长:不是因为你也不会惹这么多破事。

    腹诽归腹诽,大宰使臣可是惹不得。南邑正低头行回话:“是一户制骨人家。”

    “带路!”

    又要去搜骨婶家。这一对中年夫妇无儿无女,就因为鸟雀之事被来回翻腾了三四次,家中从里到外一地稀烂。这也太欺负人了!南邑众人物伤其类,人群中不满的声音越来越大。

    舌一瞪眼,阴阳怪气地开了口:“怎么?亳邑这是要抗命?难道大宰的命令都不管用?”

    这就是欺负人了。不配合就是叛乱,这帽子扣下来谁担的起?南邑正面色铁青,挡在前头连说不敢。舌不依不饶,只用下巴指着前面:“不敢就快点带路。不然大宰怪罪下来,连你们亳主都担待不起!”

    小戍长连连称是,殷勤地在前面开路。众戍卫挥舞着金灿灿的铜戈,吆喝着众人让开路。舌被戍卫们簇拥着,派头十足地往前走。他那一双三角眼左右乱飘,众人的敢怒不敢言落在他眼中分外享受。

    权力真是个好东西。舌年轻时也曾像这些小族众人一样备受权贵欺凌,如今奋斗半生,自己终于也能欺辱别人了。舌越走越得意,两只膀子恨不得晃上天去。

    可是人毕竟不能飞上天。屠四大步向前,一声吆喝打断了舌的自我陶醉:“大宰到底想做什么?是想逼得亳邑也反叛吗?!”

    这一声爆喝吓得所有人都缩了缩脖子。戍卫们挥舞着铜戈上前要拿住他。不料屠四早在他们动手之前已经快速欺进,左拨右打,戍卫们哇哇叫着翻成一片。金石相碰之声四起,铜戈和铜戈勾在一处,人和人绊在一起。

    舌往后疾退,一面大喊着弓来。不等弓递在手里,屠四已经冲到眼前。舌就看见两排白牙,下一刻就大头朝下摔了出去。

    屠四一拳打飞了舌,转身怒视南邑正:“还要搜多少次才罢休?要抓鸟雀出城去抓!大河大泽畔随便抓去!城里折腾我们做什么?!”

    那耀武扬威的殷人被打,南邑正心中暗爽。正打算和个稀泥把屠四放跑,那告密的小戍长不干了。他一声令下,持戈戍卫飞快退后,射卫搭弓上箭瞄准了屠四。南邑正连忙去拦:“别!别!”

    晚了。小戍长本就是旧族出身,早就对这些新邑人看不顺眼,如今有机会报复当然是趁机杀掉几个算几个。南邑正的胳膊还没挥舞几下,射卫们便松开了弓弦。箭雨飞蝗般飞上半空,画着弧度直扑下来。

    “快躲!”屠四大喊着向后猛撤,长箭铛铛铛落在他身前。

    “殷人杀人了!!”有人大喊一声。屠四急忙回头,原来箭雨不是只冲他来的,南邑众人已有数人中箭,一时间,哀嚎惨叫之声不盈于耳。

    这是要逼人反了呀!屠四扶住这个护不住那个,气得爆喝一声:“欺人太甚!我跟你们拼了!”

    他挥拳砸翻眼前的戍卫,夺过铜戈,凌空一轮急冲上前。舌刚从地上狼狈爬起来,就见刚才打他那人举着铜戈杀过来,吓得连连大喊拦住他快!拦住他!

    要是让殷人死在亳邑可就有大麻烦了!南邑正魂飞魄散,哇哇大叫着拽人快去护住多射亚。小戍长早就看这屠夫不顺眼,趁机唤人直扑过去。二十支铜戈高高扬起,冲着屠四脑袋直砍下来!

    耳听头顶呼呼风声,屠四不管不顾,双目赤红直奔殷人。铜戈一击过去,舌狗爬一样躲过,屠四大喝一声,回手就是第二下。全不顾脑后催命的兵戈之声。

    眼见就要两败俱伤,南邑正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完了,前途……全完了……”他鼻涕眼泪一起流,似乎已经看见了自己被下狱流放。

    然而局势就在这一刻改变了。须臾之间,有数不清的大鼠从各个角落涌了出来。长尾短耳、大大小小毛色不一的鼠类潮水一般向戍卫们扑去。

    戍卫们大惊失色,这些老鼠顺着他们的腿向上攀爬,无数小爪子抓住他们大腿、手臂。戍卫们丢掉铜戈胡乱蹦跳着扑打,屠四趁机躲过一劫。

    人群被这些灰色的鼠群吓得四散逃开,人人都自顾不暇。只有舌双目放光,扯着嗓子大叫:“快!快找!那巫女就在附近!!”

    他踢开身边一个乱蹦的戍卫,侧耳谛听分辨。片刻后,舌拔腿朝一户人家冲去:“在那里!跟我来!!”

    几个戍卫蹦跳着挣命跟在后面,舌冲到那户人家门前,反手搭箭上弦冲着里面大喝一声:“巫鸩!快停下……”

    他的嘴巴长得老大,后面的话也忘了。几个亳地戍卫看清里面的人之后,赶紧埋首行礼:“大巫祝!”

    巫红大剌剌盘腿坐在骨婶院中的树下,一只胳膊架在膝盖上支着脑袋,一只手里晃着个铃铛。骨婶站在她身边,殷勤地伺候着酒水。

    舌惊得话都结巴了:“怎……怎么是你?”

    巫红伸了个懒腰,一甩手中铜铃。鼠群得令,纷纷从戍卫们身上蹦到地上,向着舌直扑过来。老鼠们汇聚在一起,满地都是贼溜溜的小黑眼睛,看得骨婶子退后一步忍不住地干呕。

    “你要干什么?!”舌乱叫乱跳,不住地尖叫。巫红冷笑一声,反手一甩铜铃,鼠群绕着舌转了两圈,陡然四散离去。

    舌攥紧长弓支住身体,咬牙瞪着巫红:“你……怎么……”

    巫红站起身来,懒洋洋地说:“前几日控兽的是我,别再借机欺负人了。回去问问大宰,巫鸩没抓住,巫红要不要。”

    她大摇大摆走了出去,经过舌的时候还不忘提醒他:“可别忘了告诉他,巫红是亳地大巫祝。抓我很简单,只要子画同意就行。”

    大笑经久不散,巫红走了。

    舌浑身是土,狼狈不堪。小戍长存心巴结,凑上去问:“多射亚,怎么办?”

    没有回答。半晌,舌诡异地一笑,从牙缝里蹦出句话:“听她的,回内城找你们亳主去。”

    南邑混乱,内城里也有些与往日不同的动静。

    自从子享获准带妇纹下南轩走动,这几日便天天带着她在内城里逛。舌在南邑滋事的时候,俩人正在内城东北部的池苑里泛舟。

    天色渐晚,日光也温热起来。池苑水面粼粼反光,碎光映照在水中那支小舟上,晃得执桨人眼前发花。子享抹了一把流进眼里的汗水,看着对面的美人呵呵傻笑。

    妇纹侧身扒着舟沿,一只手伸进水中撩起一条白色水波。池水清凉,养在水中的大小鱼群追逐着小舟,引得妇纹咯咯直笑。

    自从能下楼走动,妇纹的脸色一天比一天红润。子享又着意为她烹调开胃的饮食,妇纹真好似重又绽放一般,容颜样貌日见鲜艳。子享看着那一双小鹿般灵动双眸,手下的船桨总是慌得乱划。水花飞溅,妇纹也不擦,摇着脑袋笑得花枝乱颤。

    子享咽了咽口水,迸出一句:“纹夫人,你笑起来很好看。”

    回答他的妇纹撩起的水花。

    嬉闹声顺着水面飘走,余音消散在空中。池苑南边,宫城中最高的一座寝殿中,子旦躬身站在一个老者身边。

    老者往池苑那边看了一眼,皱眉道:“是谁?”

    子旦举手加额:“回父亲,是妇纹和子享。”

    这位老者正是亳主子画。

第33章 子画

    即使没有那些噤若寒蝉的宫人戍卫们围着,也没人会轻视子画。

    身为大邑商最有权势的老者,子画从长相上就与常人不同。明明已经年逾六旬,他却比正值壮年的子旦还要高出一头。子旦身材高大,熊背蜂腰,可站在自己父亲面前依然畏手畏脚略显青涩。

    这也不怪子旦,极少有人敢和这位魁梧老者的对视。亳邑西鄙曾有个小族叛乱,那族长是个混不吝,扬言宁可全族俱亡也不屈服于子画。被抓回亳城之后,子画只和他见了一面,说了没两句话,这个刺头就心甘情愿臣服了。

    “那不是人的眼睛,是狼。”小族长后来如是跟人说。

    眼下,即使子画病体未愈,子旦也不敢有任何不恭怠慢。子旦总有种错觉,觉得这斜倚在锦塌上的个父亲不像别人说的像狼像虎,而是更像一只大蜘蛛,牢牢地抓着一张极大极密的网。这张网包罗了整个大邑商,而自己只不过是这张网上极不起眼的一个诱饵。

    可他不敢反抗。若没有了父亲,自己什么都不是。

    池苑上顺风飘来几声零星笑语,子画往那边微微侧目。跪在他身后的丰腴侍女立刻调整了一下身子,胸前高耸的一抹雪痕恰到好处地垫在亳主大人脑后,以便他枕得舒服。

    东寝离池苑有些距离,阳光在水面泛起层层反光看不真切。子画眯缝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眼尾两侧的皱纹都攒在了一起。一见老头子这表情,子旦立刻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半步——父亲一眯眼睛就要动怒。

    好在子画并没说什么,只重又拾起了之前的话题:“舌这个人,你打算怎么处理。”

    “他的话,我派人核实过。北土战况与实际无差池,而殷地朝堂,傅说那边的消息还有待查证。我看,他是两头下注。”

    子画哼了一声,子旦立刻低下头去:“当然,是杀还是留还得看父亲的意思。”

    一阵窸窣之声,子旦小心抬起头,原来是那当肉垫的侍女出了些汗被子画喝退,另换了一名侍女枕着。四名跪在塌下举着荷叶的羌奴慌忙卖力扇动,徐徐凉风带着一缕荷叶的清香向塌上二人涌去。

    背后美人肌肤柔软冰凉,子画这才抬起眼皮看着自己的儿子。

    “我是问你打算杀他,还是留着用,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逐利之人只要有利就能驱使,用不着费心去了解他的所思所想。

    这……子旦小心回道:“他毕竟是一军多射亚。还是奉了傅说的敕令来的,若是死在亳邑,儿子怕会给傅说出兵的理由。所以还是,不杀。”

    巫族的前车之鉴尚在眼前,现在又是亳邑的非常时期,子旦不想留给傅说任何借口。

    这本是持重之言,子画却嗤之以鼻。

    “你小看傅说了,那个卑贱小人真动手时向来不稀罕找借口。而且这么多年,我往殷邑朝堂和后寝安插了多少人他都知道,你以为舌的事他会不知道?”

    “父亲说的是,那他此时派舌过来就真的用心险恶了,莫不是……他知道了什么?”

    子画瞥了他一眼,嘴角的皱纹深了几分:“不要说半句留半句。有一日你做了大王,难道还要让整个大邑商猜你的心思?”

    子旦头埋得更低,大气也不敢出。

    “我不怕人拿我下注,不能给追随者好处,那还怎么得人心?只管留着舌,再过几日他自然会自己选择依附我还是回去追随傅说。”

    “另外,你要对自个兄弟有信心。子朝练军一向严谨,一年来保密也做的不错,傅说不可能知道我的打算。”

    “是,父亲说的是。那舌此来就单纯是为了抓那个叫巫鸩的控兽巫女?”

    子画笑了起来。笑声未落,他忽然伸手把背后的美人拽倒丢在地下。那团白皙肉浪摔在地上娇哼一声,正要爬起来,子画却把一只脚踏了上去:“别动,给我凉凉脚底。”

    美人狼狈地趴着,子画把两只生了皱纹的脚塞在那团软玉之间。侍女低垂双睫,偷偷冲着侍立在侧的子旦飞了一个楚楚可怜的幽怨眼风,子旦握拳在嘴边清了清嗓子。

    “一个巫女没什么稀罕的,这控兽术倒不多见。这个巫鸩不简单的是,她还和你的一个兄弟有关系。”

    “子朝?”子旦很吃惊,没听说他找了个巫女啊?这小子可以啊,找女人的水平比自己强。

    “不是咱们的人。”子画翘起的下巴往远处那只小舟一点:“是妇纹的男人。”

    已故小王。

    子旦双眼登得老大,说话都快了:“那不是……子弓不是死了吗?5年前……”

    父亲的神色让他立即明白了:小王没有死。

    “5年前,大概是子朝弄错了人。”子画站了起来,宽松的锦袍套在身上,显得整个人更加高大。他在殿中慢慢踱步,子旦觉得像是一堵巨大的墙在向着自己移动过来。

    “数月前,寝渔已经密报了我,可我懒得跟一个没了地位名头的亡人计较。后来子弓不知怎的和这个巫鸩到了一起。如今巫鸩既然在亳地,那子弓想来也已经在城中了。”

    那还了得!子弓跟亳邑的仇可大了。他来肯定是为了报仇!子旦攒眉道:“儿这就让子启加强两重城门的防护,再给父亲的寝宫增加一倍戍卫!”

    不料子画一摆手,悠悠地道:“蝼蚁一般的人,怕他作甚。我就在这里等他来寻。只不过他要是再不动手,我可就要出手了。到那时,我自会送他跟他那个篡位的父亲到地下去好好叙旧。”

    那怎么行,如今正值举事之期,父亲的安全绝不能有闪失。子旦坚持要加强防护,他再三建言终于惹烦了子画。

    “糊涂,如今你应该把兵力用在正地方!我在四鄙属邑和西土登召的那些旅兵即将到来,你得留着人手去接收!子弓一个没权没势的孤魂野鬼,有什么可怕的。要再有闲工夫,你给我把那巫鸩抓住了送来。大乙成汤即位时有百兽帅舞,我也得有!”

    子画背着手站着,自己这个长子永远分不清轻重主次。实在难成大器,他看着殿外出神,登位之后自己也需立小王才能永固王权。长子这幅模样……不是个好选择。

    父亲的厌弃表达得太过明显,子旦呐呐不敢抬头。殿中一片寂静,忽地,一个欢快的声音打破了父子俩之间这难挨的气氛:“祖父!您在这里躲清闲呐!”

    随着笑声,身穿利落锦裙的子晶跑进殿来。一看见孙女,子画笑了,张开双臂迎上去:“又给我们的大司工找着了。”

    他身后的子旦松了口气:好在自己这一双女儿深受父亲喜爱,要不然自己早就被打发到偏远小族去了。子旦向殿外退去,走的时候还不忘踢了踢依旧跪在地上那个丰腴侍女。侍女得了暗示,立刻跟在他后面溜了出去。

    子晶跟父亲见了礼,便揽住祖父的胳膊来回摇摆。子画这时也不嫌热了,轻轻捏了捏孙女的鼻子,问:“大司工又有什么好东西要给我开开眼呐?”

    亳邑大司工昂着头左右一摆,神秘地压低了声音:“你猜。”

    亳主大人也也压低声音:“我猜是马策。”

    “您老是提马策!”子晶气哼哼地一叉腰,大声说:“这次我给您看一个殷邑都没有的好东西!”

    “哎呦口气不小,殷邑什么东西没有。铜器、陶器、骨器、玉器,样样不缺。”

    子晶笑了:“我这个东西,还真不是这里面任何一种。它比陶器硬,比骨器美,叩碰能出玉的声儿。”

    她伸手向后一招,一个司工署的署人捧着个不大的物件走了上来。

第34章 瓷尊

    子晶献上的东西是一只不大的深腹敞口陶尊。

    但凡盛物的陶器都可称为陶尊,可眼前这只却不太一样。外观形制无甚出奇,那质地色泽却是迥异不同。有些像陶器,可又比普通陶器多一层温润光泽。

    子画果然有了兴趣,命人捧近些观看。但见那尊壁腔略薄,内外均有一层光亮晶莹的灰青色釉,摸上去触手滑腻果然有玉的质感。

    见祖父喜欢,子晶更加得意。她伸手取下头上一支镶玉铜笄在尊壁上轻轻一叩,叮~脆声声一响,余音悠长袅袅。

    子画凝神细听,啧啧赞许道:“果然是金玉之声。陶器怎会做出这样的质地?不,这已经不是陶器了。”

    此刻的子画全无刚才谋略天下的样子,这时像一个虚心学习的小陶工。子晶笑道:“我就知道您一定喜欢。叔父兄弟他们整天就会打打杀杀,什么好东西也不会欣赏,哪像您,最能懂器物之美。”

    “天生万物,唯独人为灵长。若无这些器物,人和禽兽有什么分别?不要小看一鼎一豆,可知这些技术都是经了多少代人潜心琢磨才能为我们所用的。祖父重划新邑推崇百工,其实便是敬重他们身上的技艺。若没有他们,亳邑怎么能有今天。”

    这是事实,靠了这些新邑人制作的各类精美器具,亳邑的大市在大邑商内外服赫赫扬名。每一年的交易利润积累下来,亳邑如今才能经营的风生水起。如今内外服各族一旦想购置些手工器物,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来亳邑。而不是规矩大麻烦多的殷邑。

    “实用性如何?易碎吗?可装过酒水试试?”子画一面问,一面举着敞口尊打量个不停。

    “祖父可真是内行人。原是一个陶工烧窑时偶尔放进去了一些草木灰,加之炉温略高,便出了个如此不同的器物。陶窑的人报上来以后,我便带人去了,来来回回试了好多日,最后终于出了这么一只漂亮的青尊。”

    子晶将一杯凉酒倒进去,晃悠着给子画看:“您看,酒水倒进去,内壁吸入极少,渗水率远远低过普通陶器。只是硬度跟铜器、玉器是没法比的。”

    “晶丫头不要谦虚,以土炼器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是天帝庇佑了。我的孙女果然天资聪颖,有统领天下百工的能耐!这青尊的质地与其他截然不同,可曾取了名字?”

    见问,子晶敛容正襟,恭敬拜倒:“亳邑今日烧出此祥瑞新器,此乃天帝庇佑我邑之征兆,请亳主大人为此物赐名。”

    殿中众人一起跪下高呼:“请亳主大人赐名!”

    呼声冲出殿外直上九霄,子画俯视着这些匍匐在自己脚下的庭臣子孙,不由得感慨万千。他挥一挥手,豪迈地道:“化土为玉,经火乃成,非历经磨难不能成此美器。此物当名为……瓷!”

    当晚,宫城传令举行加宴。席上,提前赶来参市的两位内服大族族长有幸看到了这只原始青瓷尊,并且当即以50头牛换一只瓷尊的价码向大司工定购。

    能坐到宫宴上的都是大族权贵。同样是来参市,普通小族来的就只能在外城的驿站客舍内将就了。今年大市开得早,各族来参市的人不但没有少,反而比往年还要多上许多。两个满嘴西北口音的周族人在客舍里挤得难受,出来在城里四处逛。

    亳邑以贸易闻名,各色外族人常来常往,邑人早就习惯了。所以姬石头在外城四处走动的时候并没引来多余的注意,然而他天性耿直,即使别人不问,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心虚,因为自己并不单单是来参市的。

    姬石头是来寻自家宗子姬亶的。

    大宗伯离世,邠侯令他来亳邑寻姬亶主仆回去。可真正让他头疼的是,那个刁蛮的姜姝女公子居然驾车追了上来,非要跟他一起来寻未婚夫。姬石头天不怕地不怕,可是一看见姜姝就头大。

    眼看天色暗淡,道路街巷都有些看不清楚了,姜姝却不依不饶,拽着他在外城一路转悠。

    “姝公子,咱们回去吧。”

    “那不行,都两天了还没找到亶哥哥。这哪行!再找一会儿,北城和西城都去过了。东城是大泽,如今就剩下南城了,亶哥哥一定在南城!我觉得今天一定能找到!”

    哪有那么容易。石头嘟囔着:“万一亶公子去了内城怎么办。”

    然而就那么容易,俩人沿着内河逆流而上,接连转了两个小邑都没看见和姬亶相仿的年轻人。石头看着天色已经发蓝,便拦住姜姝:“得回去了。再晚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说得跟你知道路似的。一直都是我在寻路好吗?”姜姝伸手扒拉他,一扒之下没动,正要恼忽然眼珠一亮,对着石头背后叫道:“呀!那个是……二傻?二傻?”

    石头叹了口气,这刁丫头已经坑了自己几次了。他坚持不肯让步也不回头,只拦着姜姝要走。没走出两步,石头忽觉不对,一阵极快极轻的脚步声朝着自己后背直冲过来。他连忙把姜姝往后一拽,自己回头大声吼道:“谁!”

    回答他的是一阵狗叫。二傻绕过石头飞扑向姜姝,一条尾巴摇得欢欣鼓舞。姜姝又笑又叫,握住二傻的两只狗爪子往一边推。

    “哎呀哎呀好了二傻。别舔别舔,哎哎别舔!”姜姝边笑边躲,还抽出空来对姬石头解释:“这是木头家的狗,跟着亶哥哥来亳了。二傻,快,带我们去找你主人。”

    她连声催促,二傻却还沉浸在故人重逢的喜悦中,不断地上蹿下跳想扑姜姝。石头挠着头,不知道该不该上去拽一把。俩人一狗正没奈何,一个小姑娘跑着出现了,一见二傻和陌生人玩得高兴。小姑娘怒了,瞪圆了眼睛吼道:“二傻!回来!”

    姜姝和石头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叉着腰的小姑娘正怒气冲冲瞪着他们。可惜,她的眼睛实在太小,瞪圆了也没多大。

    当晚,姜姝和石头就出现在猪十三家里。

    弃和姬亶不在,只有木头和猪十三在家。姜姝一见木头便连连催问姬亶的下落。主人猪十三笑呵呵地点亮了火烛,让他们坐下说话。

    经历过前面的事,木头已经知道了猪十三是自己人。便也不避讳,跟他介绍了二人身份之后便告诉姜姝:姬亶跟着弃去了桐宫。

    “桐宫?桐宫是什么地方?亶哥哥去哪里干嘛?”

    姜姝问完就后悔了。因为木头立刻开启了话痨模式:“哎呀桐宫啊,桐宫就是以前商王的一处离宫,相传里面关押过一位先王太甲。

    但是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鸩姐姐被关在里面。那个叫巫红的说桐宫里如今都是巫族的人,鸩姐姐又被他们视为叛徒,处境很危险。弃大哥就急了,可他又要回殷邑没法救她,于是不知道为什么屠四哥就替他往殷邑去了。现在弃大哥去桐宫救鸩姐姐,亶公子怕他一个人有危险就也跟去了。我的话太多,屠四哥让我在家里帮猪哥的忙,没想到你们居然来了……”

    这一通话里的信息量太大,可石头还是从里面抓住了要命的一条:“桐宫里全是巫族人?”

    “对。不知道怎么的巫族好像分裂了,一半巫师跟着大巫朋来了亳邑……”

    石头举手打断他,和姜姝对了个眼神,二人面色都凝重得愈发难看。这一下就连猪十三也觉出不对来了,他坐下来斟酌着问:“怎么?二位有什么难处吗?”

    戍卫出身的石头警惕地看了看这个貌不出众的汉子,木头忙在一边解释:“没事的,猪哥是自己人。弃大哥和亶公子的事他都知道。”

    虽然有族人的保证,石头依旧不怎么放心,只垂下头不说话。姜姝毕竟挂心姬亶,有些绷不住,对猪十三解释道:“其实,我俩来找亶哥哥,是因为我们周族的大宗伯死了。”

    姬离尘死了?木头惊得忘了说话。猪十三还是不明白,只听姜姝接着说:“是巫族的大巫朋派人作的。”

    这……猪十三也愣了。

    另一边,亳城西北,姬亶已经站在了桐宫大门外。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杀死自己的好友的凶手就在门内,他只担心弃和自己如何进得去。

    暮色苍茫,桐宫的红漆大门也渐渐显得阴沉起来。几十个亳兵打扮的戍卫手持铜戈铜矛分列两厢,另有两个玄衣巫师站在门前。弃把马车藏在远处林中,自己紧了紧腰带,便背着硬弓箭菔大步上前。

    姬亶一把拽住他:“弃大哥,你怎么打算的?”不是就这么闯进去吧?

    “放心。”

    弃笑了,一拍他的肩膀:“你跟在我后面,我去叫门。”

    说着,他甩开姬亶走出阴影,戍卫们一见有人来,纷纷吆喝着让他停下。弃走至门前,冲着门前那两个巫师大声喊道:“请回禀大巫朋,亡人来访。”

    一个巫师打量他几眼,飞奔入内。

    亳地戍卫们听不懂这话。他们只是被拨来保护巫族,可不敢干预他们自家族内的事。这汉子一口一个亡人,亡人不就是死人吗?巫族的事,搞不懂。于是他们只把弃和姬亶松松围上,并不动手。

    不多时,通禀的巫师回来了,他喝退亳地戍卫,对弃微微一礼,大声道:“大巫朋有令,请贵客打进去!他在东墉祭坛处等你,若是晚了,他可就要动手宰杀人牲了!”

    难道巫鸩要被大巫朋当人牲杀掉?弃脑中轰然一声,全来不及多想,反手搭弓上箭就要往里闯。

    “且慢!夜间就不必箭簇讨巧了。”那巫师叫道,他丢了支铜戈在弃的脚下:“请用这个。”

    弃丢掉长弓甩开箭菔,弯腰拾起这支铜戈,慢慢抬起眼睫,说:“敢不从命。”

    桐宫大门洞开,内里庭燎亮如白昼,数百名巫师各持武器从门口一直排列到宫阙深深处。弃挥起铜戈,向内冲去。

第35章 乇祭

    夏商时期,战场上多以弓射箭簇为主力。其次是矛、戈这样的长兵器,再次为斧钺棒杵这样的钝重兵器。

    弃第一得意的当然是射猎功夫。但对方已经声明不许用弓,他便拾起那铜戈平端当胸,冲内喝一声:“请了!”

    那铜戈登时在他手中活了起来,刺、扫、砍、啄,如毒蛇吐信一般转瞬间就撂倒了两名守门的巫师。

    然而弃并未真下杀手。他每一击均将力度拿捏得无比精准,铜戈或拍在某人胸前,或割裂某人衣襟,或将某人逼得仓皇后退。进门这短短数十步已有数位巫师狼狈倒地,但并无一人真正挨到杀招重创。

    但显然有人不领他这份情。

    巫累见弃进退从容游刃有余,不由得心头火气,大声喝骂:“此人害得我族分崩离析,玉门山因此被划归殷人!仇人就在眼前,你们还在等什么!杀了他!”

    这一声点燃了众巫的怒火。大巫朋只令他们拦截来人,可没说此人的身份。如今桐宫大门已经重新紧闭,仇人就在眼前,那还等什么?众巫师各持武器重又扑将上来。

    与擅长大规模对战的商人不同,巫族人自小训练的就是近身搏杀,一出手就是取命的招数。巫师们的武器也不尽相同,弃刚举戈挥开一支马鞭,背后又被一对石捶扫中。

    所幸这一击只是被末梢扫到,力道已是末端。弃吃了这一下并不回头,只向前俯身双手攥住戈柄折腰一轮,划了硕大一个圆。森森戈缘带着铮鸣声扫过,周围一圈巫师立刻向后闪避,弃趁机向前疾冲。

    宫院幽深,巷道繁复。弃刚打退一个男巫,没走两步又被一个持短杵的巫女缠住。那杵不是寻常木制,有柄有缘,杵身包裹着一层铜皮和铜泡。这巫女招式毒辣,专往眼鼻、肋骨、手腕、膝盖这些地方招呼,每出一招嘴里也不消停,呼呼哈哈喊个没完。

    戈长杵短,弃只看了她一眼便迅速退开几步。任那巫女打的花哨,却不能碰到他分毫。但这巫女实在烦人,不死不休不肯让路,弃被她嘿哈呦嘿声吵得头大,铜戈在手中一轮,掉转过来用木戈把一击砸在她脖颈后面。那巫女登时扑倒在地,再不呼呵了。

    弃边跑边腹诽:我一直以为巫女动手都是不出声的,看来只有小鸩一个人这样……

    后面的抱怨被迎面扑来的一大群巫师截断了。此时夜幕已完全变黑,数堆庭燎同时亮起,一堆火光连着另一堆火光,迤逦蜿蜒着组成的一条通向桐宫最深处的“道路”。

    弃遥遥一望,只见那那里亮如白昼,数堆燃得正旺的燔柴拥簇着一座黄土高台。

    那是祭坛。

    而此刻似乎有几个人正在上面,离得太远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只能分清有些像是跪着的,弃这一分神。肩膀上立刻挨了一下,他忙回神迎战,人群中传出巫累的冷笑声:“别看了,那个叛徒就在在祭坛上,一会儿就要被乇了!”

    乇祭是对牺牲进行肢解的祭法,一般在天黑时进行。弃在任小王时曾主持过不少次。

    可这次的牺牲是巫鸩!那怎么行!

    弃爆喝一声,提戈便砍,巫累躲闪不及,背后正中一下,向前滚倒大声呼起痛来。族人血溅当场,众巫喝骂不已一齐协力向弃攻来。

    众巫多是从小一起修习,彼此都熟悉,近身过起招来配合得颇为流畅。长短兵器分批招呼,弃很快就挂了彩,一只眼睛也有些模糊睁不开了。他一抹,原来是头顶有血流下来遮住了视线。不及多擦,后面又有人猛轰遗迹,弃向前踉跄两步也不回头,借力向祭台猛冲。

    似是为了回应他,祭坛处忽然开始奏乐,一群白衣巫女围着火堆翩然起舞。弃回肘磕开身后一巫师,朝祭台上凝神望去。此地已经离得很近了,祭台上的一切他都看得此清清楚楚。

    但是这一眼已经足够使他肝胆俱裂。

    头戴獠牙羽冠面具的大巫一挥手,两名男巫分列两边架起了一个戴了面具的女人。那女人身上仅有一件葛布深衣蔽体,露在外面的双臂和双腿白皙晃眼。眼见命悬一线,可她全不挣扎,脑袋无力地随着两个男巫的拉扯左右晃荡。

    弃大惊失色,接连砍翻几名巫师后向祭坛猛冲。一步两步,越来越近,可身后的人紧追不舍,猛一发力将他打倒在地。

    “小鸩!!小鸩!!!”弃趴在地上冲着祭坛喊得撕心裂肺。

    “醒醒!你醒醒!!快醒醒!”

    没有用,人牲在祭祀之前都是会被下药的。弃吼得嗓子几乎裂开,巫鸩还是一动不动。

    大巫朋缓缓转向他,面具上那张面獠牙的笑脸在火光中颤巍巍更加诡异。他静静地与弃对峙片刻,右手猛一扬,立刻有人递上一把铜刀。那刀不足小臂长,前端尖锐翘起,火光在上面一晃,碎了一地的光芒。

    “你敢!大巫朋!我命令你停下来!”

    弃声嘶力竭地大吼着。群巫嘎嘎怪笑,将他拖起来架在祭坛下。有人在他耳边轻声说:“大巫朋让你看仔细了,可别眨眼。”

    歌声忽然大了起来,群巫跟着一起吟唱。弃嘶吼着挣扎,却怎么也摆脱不了按住他的那么多只手。

    台上,大巫朋揪住了巫鸩的长发向后猛拗,纤细的脖颈露了出来。大巫朋的刀缓缓横在那不堪一握的脖子上。弃厮打着,拖着几十名巫师向祭台扑了又扑。

    “大巫朋!我对历代先公先王起誓!你若敢动巫鸩一根汗毛!我必要巫族全族与她殉葬!!不死不休!”

    弃目呲尽裂,一次又一次向前冲。

    火光一闪,铜刀带着诡异的反光在巫鸩脖子上迅速划过。弃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看着鲜血从那裂口处喷涌而出。

    “不!不!!不!!”

    鲜血流淌不息,可祭祀才刚刚开始。台上的俩男巫架着巫鸩摆开双臂,大巫朋的铜刀又奔向那一对正在抽搐的手肘。

    “天帝在上!住手!住手!”

    弃的嗓子几乎已经发不出声音。巫师们几乎要全体上前才能压住他。

    而此时,一个什么东西落了下来。弃双目已经模糊得不能视物,使劲甩了甩头才看清楚,不远处静静躺在地上的,是一只人的小臂。

    “啊!!”

    痛到极致的人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吧,弃向着那只手扑了过去。可是早有人将那手臂一脚踢开,弃的眼前忽然没了目标,周围的一切也都安静下来。

    他听不见了。

    恍恍惚惚地,他看见台上的大巫朋还在运刀如飞。巫鸩的身子,很快就成了一堆零碎的肉块。直到这时,大巫朋才把巫鸩的脑袋细细切了下来。

    他看见数条血河从祭坛上涌下,顺着地面奔流。夜幕中那血也流得人胆战心惊,弃被压着跪在那里,迷迷糊糊地看着这些血河向自己涌来。

    “小鸩……对不起。”

    这句话嘶哑的道歉没有任何巫师听到,因为他们被人打散了。

    一个满身是伤的少年挥舞着燃烧的木柴跳进群巫中,疯了一样左扑右打。姬亶跟进门后险些被打死,好容赶过来帮忙,没想到还是晚了。

    姬亶打散了按着弃的巫师,举着木柴挡在前面:“弃大哥!你快起来!鸩姐姐的……她的头……”

    少年说不下去了,眼噙泪水大喊着不管不顾地朝群巫打去。

    弃渐渐恢复些神智,定定地看着眼前那个在地面上咕噜噜乱滚的东西——大巫朋把巫鸩的头丢了下来。

    弃惨呼一声,手脚并用爬上前去。满地的鲜血沾染了一身,他带着满身的血腥扑向那个带着面具头颅。那头颅捧在手里,居然还有些温度。

    “小鸩……”他俯身将头颅揽在怀中,痛得心肝俱裂。

    巫乐停了,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走下祭坛。所过之处,群巫无一不弓身下拜。大巫朋摘去了面具,跛行至弃的面前。弃无知无觉,依旧抱紧头颅跪在血泊中。

    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佝偻的男人,问:“人死如空,什么都没用了,扔了吧。”

    弃不动。

    大巫朋摇摇头:“你与鸩相识不过半年,何必做此丑态。情爱本是无根无据之物,便是你俩真成了夫妻又能如何?早晚也是爱衰情淡的寻常结局。走吧,你不能死在我这里”

    地上的男人还是不动。大巫朋暗叹可惜,转身欲走。忽听背后族人一片喧哗惊呼,下一瞬他已经被一只石头般的大手掐住了脖子。

    弃一手抱着巫鸩的头颅,一手卡住大巫朋。明亮的火光给他披上了一层金色光晕,犹如一尊愤怒的天神。

    他眸色深幽,手臂绷的笔直,大巫朋被他举起双脚离地。众巫师又惊又怒,纷纷攘臂向前,姬亶抢出一根还在燃烧的粗壮柴薪抱在怀中大喝一声:“统统退下!”

    少年身后,弃举着大巫朋越掐越紧。瘫了半边胳膊的巫累怒吼道:“小王!你若伤我大巫,便是要和巫族为敌!”

    这恐吓像微风一样,丝毫没对弃造成影响。他微微偏了偏头,看向巫累,对方被他看得周身一凛,不自觉地咽了口吐沫。

    弃收回目光,表情不悲不喜,只微微一笑,说:“便与天下为敌,又如何。”

    说着手上猛一用力,手背青筋暴起,大巫朋喉间喀喀两声,登时便要气绝。

    群巫大惊,潮水一般扑将上来。姬亶瞬间被愤怒的群巫卷进人群不见踪迹,弃不为所动,只坚定地加大手中力度。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斜刺里飞扑过来,一头撞向弃。他被撞得退后一步,手下一甩,大巫朋倒在地上直翻白眼。弃怒不可遏,左手抱紧头颅,右手抡圆了冲着来人便砸。

    这一拳力有千钧,对方免力躲闪,却还是被扫中了左肩头面。“啪”的一声,羽毛面具被砸得散落一地。弃上前一步捏住对方的脖颈就要下死手。

    “是我!”她转过脸来,一张满是泪痕的小脸豁然出现在弃的面前。

    是巫鸩。

    弃惊得有如雷劈,手上赶快卸了力气:“鸩?你怎么?你不是?”

    他低头看着怀中的头颅,血污已经把他衣衫沾染得一片狼籍。巫鸩含泪瞪他一眼,上前摘掉了那头颅上的面具,却是个不认得的陌生女子。

    “还抱着呢?”

    弃如遭火烫般赶紧甩掉。巫鸩正要说话,忽地被他一把抱住,从头到腰摸了个遍,见心上人完整无缺,这才捧着那张小脸猛的亲了下去。

    这个吻十分粗暴,像是要把几十年的隐忍全都甩掉一般。弃越吻越深,巫鸩捶打他几下,忽然觉得有水珠落在脸颊,那水珠连绵不绝,顺着脸颊流下脖颈,仿佛多少说不出口的委屈一起倾泻。

    巫鸩不动了,双手默默环上弃的脖颈。半晌,弃略略离开,眼睫毛上还挂着一层水雾:“鸩,做我的妻。”

    二人这不管不顾的模样看呆了所有人,连姬亶都没人搭理了。

    可是弃没等来巫鸩的回答,另外有人替他答应了。大巫朋扶着人走上前来,一边揉着脖子一边道:“准了。”

    “这小子可以,鸩,你眼光不错。”

    大巫朋哈哈大笑:“去,请小王入大室,我巫族要嫁女了!”

第36章 请期

    弦月初升,一条银河逐渐在墨色夜空中显露端倪。太室内外遍擎火烛,巫师们各安其职,姬亶坐在西阶下任一个巫女给他包扎,一面频频伸着脖子朝殿内望去。

    也无怪姬亶不放心,刚才还和人打得你死我活,忽然之间就握手言和谈起了婚嫁,这事搁谁都得反应半天吧。

    更何况……这也太不合礼制了。

    周人族训严谨。姬亶记得自己刚刚束发,周族大宗伯姬离尘就与他传授过六礼详解,其中的婚礼更是着意讲解了几遍。姬亶挠了挠头,鼻尖有些泛红,明年就该和姝儿合婚了,到时候……大宗伯肯定是主婚人。

    跟大宗伯讲的婚礼流程相比较而言,现在太室内的情形可就太不规矩了。

    商时婚礼分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个环节,准新郎、新娘在前五个环节中是不可以出现的,必须由亲人或有威望之人代行。

    可如今,准新郎大大方方地坐在太室之内,和对坐的女方长辈瞪眼睛。而准新娘正在给二人挨个擦洗上药,还时不时的骂几句。

    大巫朋的脖子上被巫鸩用一条粗葛纱包上冰凌围了一圈。他的下巴被垫得老高,仰脸看着对面的巫鸩哀怨地道:“妹,他年轻力壮死不了,你倒是过来看看我嘛。”

    正在给弃擦拭伤口的巫鸩头也不抬,迸出一句:“巫成。”

    殿侧一堆埋头看地的男巫中,一个人被大家推了出来。巫成拖着脚步往大巫朋那里蹭,可他的手刚举起来,就被大巫朋瞪了回去。

    “你来帮我看下嘛。”

    弃听得直挑眉:这个倚老卖老的家伙是天下第一巫医?大巫朋?他探询地看着巫鸩,对方头也不抬:“巫成,看冰凌要化就给他换。”

    “他换得不舒服。”

    巫鸩一个眼风飞过去,大巫朋立刻哼哼唧唧地往后一靠,不说话了。弃忽然想起了什么,侧身小声问巫鸩:“那竹片,说你不在,晚上睡不着的,是他?”

    巫鸩的脸色做了肯定回答。弃的俩眉毛几乎要打架,冲着对面那黑瘦老头一拱手:“敢问……”

    “鸩是四月戊戌日出生,今年二十有九。小子着什么急,我都同意你娶她了,问名什么的慢慢来。”

    “……”

    弃其实是想质问巫族那么多奴隶使唤,为什么要让巫鸩侍奉大巫安寝。可这老狐狸提起婚礼,他也没法再问下去。弃拉着巫鸩坐下,郑重道:“敢问大巫朋,为何愿将小鸩嫁与我?”

    老头哈哈大笑,满脸的褶子里都浮着开心:“因为你很对我的胃口。”

    “弃倒认为,是我的身份合您的胃口。”

    殿中气氛一滞,除了巫鸩,所有人都怒目视弃。这人也太不识好歹了,多年来巫族从未有过巫女出嫁的先例。巫族一直保存着走婚的习俗,除了少数族内通婚的男女巫,其余大多数巫女都是怀孕之后回到玉门山,生下孩子便由族中大巫抚养。

    如今大巫朋要举族送巫鸩出嫁,这可是三代以来都少见的事。可这个什么废小王居然还自矜身份,难道怀疑巫族高攀吗?

    众人之中,巫成是从小侍奉巫鸩的,对这位大巫,他一直怀着弟弟对长姐般的尊敬。现在见小王出言不逊,巫成一张俊秀面庞登时蒙上一层红晕。

    他上前一步不客气地道:“这位贵客,您不过是个已死的小王,所谓身份什么简直就是笑话!可是巫鸩大人,她可是下一任大巫咸,世间最尊贵的巫者!任谁做王也要有她站在身旁才可服天下万族!您若觉巫族高攀,那就请回吧!”

    受了年轻小巫一通训斥,弃却毫无愠色。他温柔地看着巫鸩,捏了捏她的手。二人对视一眼,千言万语都不必再解释。巫成急道:“巫鸩大人……”

    一只黑瘦的大手忽地抠在他脸前,下一刻,他就被大巫朋摔到一边去了。

    “小孩子,看见姐姐要出嫁心情不太好。”大巫朋打着哈哈,一边把脖子上那圈葛纱去掉:“冰都化了,去凌阴里取些来。你们,下去叫庖厨送些酒肉上来。”

    殿上的人被打发了个干净。大巫朋叹了口气,摸着自己青紫的脖子说话了:“想做一回小王的长辈还被看穿了。啧啧。”

    “你的身份的确是我最看重的地方。眼下你只是被死亡,只要让昭王知道你还活着,重新做回小王只不过是旦夕之间。”

    “所以,您是用小鸩为巫族的朋众买一个稳妥未来,对吗?你认为若我有朝一日即位,因了小鸩的关系也不会对朋众此前的叛乱多加惩诫。”

    “那只是最好的结局罢了。”大巫朋忽然显得很疲惫,耷拉着的眼袋和下巴没了精气神儿,这会儿才显示出他真实的年龄:“关于你的未来,我反复卜问过,无论是为王还是为奴,结果全都模糊不清。”

    弃无所谓地咧了咧嘴,大巫朋是天下最强的两位大巫之一,若他都占卜不出,看来自己以后这路还真崎岖。

    “但是,有一点,卜兆是明明白白显示了的。”

    大巫朋向前微微探身,凝重地道:“你死后会葬入王陵,就葬在你母亲旁边。”

    王陵。

    殷地西北那一处禁地。自盘庚迁殷之后,便只有商王和王妇才有资格下葬于此。弃的母亲——后母戊便葬在那里。

    这占卜结果几乎就是说弃会登位做大王,否则他如何入王陵?

    巫鸩默默放开了弃的手,弃垂下头,半晌缓缓把脑袋一摇:“大巫朋,卜兆也有不准的时候。弃如今已不是小王,对权位早已没了兴趣。你莫把朋众的未来赌在我身上,此生我只愿做两件事。”

    他攥住巫鸩的手,眼底尽是温柔与坚决:“报母仇、娶小鸩。”

    巫鸩笑了。多少年来,她一直是强者,强大到不需要任何人都能活得很好。如今,她居然也愿意低下头接受另一个人的承诺。

    这俩人要真么脉脉含情对视到什么时候!大巫朋咳嗽一声,巫鸩冷冷瞥他:“爷爷,我要嫁谁不用你同意,你也根本拦不住我。”

    “所以我才要把你许了他。既然没法在小王身上讨些好处,那能做一次小王的长辈也行。”大巫朋笑得坦荡,他挥手唤人摆上酒席。

    “来,边喝边聊。时间紧呐,咱们得抓紧把这婚礼办了。你们来亳邑不是还有正事要做么?”

    弃面色一肃,大巫朋抹着嘴边的酒渍笑道:“你和城里那人母仇国恨几重纠葛,早晚有一战。你俩谁死,我都能靠剩下那个保住朋众。放心吧,我会做个称职的老人家,只看热闹,绝不插手。”

    能让这老狐狸说到这个地步,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弃一笑,丢开不提,与大巫朋举杯痛饮一尊,遂认真地商议起婚礼之事。

    是夜,桐宫灯火通明。而亳城南邑,几个人也彻夜难眠。姜姝心系姬亶,直到东方发白才恍惚睡去。

    古时人没有时钟电灯,起居坐卧全都遵循天时。每天东边天际稍一亮堂,一家老小就相继起身,借着天光盥洗劳作了。一家或一族之长往往是第一个起来的,猪十三也不例外。

    夏日清晨正是一天当中最凉爽的时候。猪十三为了给姜姝腾房,这一夜带着小眼挤在西屋炕上。这会儿醒来,他蹑手蹑脚下了土炕,身旁的小眼儿睡得摊手摊脚,四仰八叉横在席子上。

    见女儿睡得正香,猪十三趁机张牙舞爪,不出声地对着小家伙做训斥状,末了一指她,腹中默念一句:“还敢不敢不听你爹的话了!?嗯?!”

    正得意,小眼忽然翻了个身,猪十三急忙缩回手换上一副笑脸。再一瞅,小家伙还睡着呢。老父亲哭笑不得,摇着头给女儿盖住肚子,轻手轻脚地出了屋。

    一出屋,正看见院子里杵着仨模模糊糊的青色人影。

    天光未明,只能模糊看见仨人影从高到低错落有致,就那么互相对峙站着。这真是奇了,大早上跑我家干什么?猪十三正要开口喝问,二傻耷拉着舌头从那仨人背后跑了过来,猪十三一脚踢去:白养你这几日,有人进来也不叫一声!

    白狗一蹦躲开,汪汪叫了两声。那仨人一回头,赶紧冲他道:“猪哥猪哥,对不住,是我们。”

    原来是弃和姬亶回来了,木头在跟他们说着什么。

    猪十三正要笑,忽地觉得不对,这俩人都受了伤,身上东一抹药膏西一圈纱布。他赶紧迎上去:“怎么了你们这是?鸩姑娘呢?”

    “这个不重要。”姬亶狡黠地笑着,把弃往前推了推:“重要的是弃大哥有事要麻烦你。”

    猪十三不明所以,弃挠了挠头,忽然冲他行了一礼。猪十三吓一跳,连忙侧身闪开,就听弃低声说了句什么。他声音太小,猪十三听不清。姬亶扶额直摇头,大声说道:“劳烦猪哥替弃大哥操持婚礼。今日晚间,鸩姐姐便要被家人送来成婚啦!”

    弃回手推了他一把,姬亶咯咯笑着退开了,木头满脸忧色,拉着他到一边去低低说话。

    这边猪十三已经明白了,高兴得一拍巴掌:“好好好!没想到,没想到我有这个荣幸!哎呀!今晚呐?这得赶紧操办起来!哦不,还不能太张扬,没事包在我身上!人家有啥要求么?我赶快找人办去!”

    一壁说,他一壁往屋子里跑:“小眼儿!丫头!快起来去找骨婶子!咱家有喜事了!”

    整个院子的人都醒了,弃跟着猪十三出门忙碌去了。睡眼惺忪的姜姝一出门,正看见被石头和木头俩人围住的姬亶,她的眼泪立刻就掉下来了。

    “亶哥哥!”姜姝扑在姬亶怀中泣不成声:“宗伯,宗伯他死了!是大巫朋……”

    “我已经知道了。”姬亶轻抚姜姝的头顶:“姝儿不哭,不急,等到晚上。仇人晚上就来。”

    周族宗子脸上已经没了笑容,眼中尽是决绝。

第37章 迎亲

    商时,大王和众人的婚礼没什么不同,都有婚前六礼与婚后的见公婆长者的程序。无非是大王的六礼略为隆重而众人稍稍简单一些罢了,而小王由于是未来的大王,娶妻也是一样的仪制。可如今到了弃这里,情况就有些微妙了。

    头一天大巫朋和他商议半宿也就是在纠结这事。如今的弃已经不是小王,无法按照迎娶王妇的规格与巫鸩合婚。巫鸩毫不介意,提出省略前六礼,直接进行婚后的入宗庙祭告先祖就算礼成。

    可大巫朋不同意:“他母亲亡故,你家长辈我还在呢!你可是我巫族的贵女,怎么还担不起一场合婚礼了?”

    你算是我哪一门子长辈,我娘是巫女走婚,我爹都不知道是谁。巫鸩翻了个白眼,甩手不管了。

    等她走了,大巫朋拉着弃絮絮说了许久,最后终于商定了一个简朴又不至于太失礼的办法。于是弃便一早回城来找猪十三布置了。

    合婚时,男方应提供的聘礼包括五匹彩色的帛和两张鹿皮。由于二人情况特殊,大巫朋直接省去了前面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五个环节。只剩下亲迎与晚上的婚宴,聘礼也就替弃省掉了。

    可猪十三不同意。

    他见证过当年弃的威仪权势,觉得即使弃如今不起眼,殷商小王的身份可是在骨子里带着的。再怎么的也不能让女方看不起,于是他拍着胸脯保证:放心,五匹彩帛两张鹿皮一张都不会少他的。

    彩帛就是颜色不一的丝织布,对贵族来说不过是用作书写,对众人可就略显贵重了。但南邑里居住的都是有技艺在身的百工,猪十三一声招呼,全邑都动员了起来。不一会儿,五家在织造坊任职的邑人便扛着五匹色泽不一的布登门了。

    这些布一放下,整间西屋都亮了,连姜姝都惊呼起来。原来邑人们送来的不是帛,而是更复杂的绮、纹、罗、纱这四种贵重丝织物。弃连连道谢,拿出几朋贝请他们收下,不料大家都往回一推绝不接受。

    “哎呦你就别客气了,咱们南邑好久没有喜事了。最近又征兵有查人,日子忒不顺,借您的光全邑喜庆两天,俺们就知足啦。”

    “对呀,到晚上让我们来吃顿宴席就成了。别见外。”

    邑人们说着,一面嘻嘻哈哈推着弃出门忙活去了。一出门,弃才发觉不止是附近这几家邻居在替自己忙碌,整个南邑都动员起来了。

    也许是猪十三的威信高,也许是邑人们真心想办场喜事。总之现在,整个南邑人都在猪十三的指挥下各司其职。就连那些刚会跑的娃娃都被小眼搓成一队娃娃军,带到村头村尾放哨保持警戒。

    小眼儿举着根清翠柳枝,叉腰站在村口一块大石头上,二傻昂首蹲在她脚边警戒,这威风凛凛的样子倒有几分她爹以前的模样。

    柳枝一个个点在那些仰着脸看她的孩子们头顶,小眼“师长”发话了:“今天,咱们邑要办一场喜事。但是不能给外邑人知道!所以你们的任务很重要,大家守在这里警戒,绝对不能擅离职守!一旦有外人起疑,你们就把他们赶走!兵士们!南邑的安危就靠你们了!有没有信心!”

    “有!”站的、蹲的、地上爬的孩子们一起吼。

    吼了一会儿,一个满脸鼻涕的男孩子吭哧着问:“怎么赶?”

    小眼一挥柳枝:“笨!小的哭,大的闹,往他们身上抹鼻涕,把他们恶心走!”

    “哦哦哦。”

    这群娃娃军的胡闹颇有成效。半大孩子本来就是鬼见愁,一上午时间,一个进南邑的外人都没有,连过路的看见这一群上树下河的娃娃都绕着走了。

    这样一来,邑子里的筹备就省事多了。

    猪十三自动担任了筹办者的角色,邑中的女人们在骨婶的带领下去安排布置婚房、准备晚宴,男人们则分批出城上市去采集购置食材和迎亲之物。反倒是准新郎被空了下来,去哪里帮忙都遭嫌弃。

    “哎呦弃大哥你歇着吧,你这块头挡着路人都过不去,要不,你去河里洗个澡?”木头和石头抬着满满一筐陶器找骨婶验看:“婶子,这是全邑凑出来的,您看合用不?”

    骨婶擦着手迎上来,从弃的背后挤过去:“哎呦新郎诶,你快去别的地方转转,不然去洗个澡啊听话。这里用不上你。”

    被赶开的准新郎悻悻离开,骨婶的大嗓门在背后吵吵着:“陶豆够了,陶敦咋是单数?快快再去找!敦必须得成双!”

    豆与敦都是食器。敦的器身与盖都是半球形,可以合为球,在婚礼中必须要成双,以示和合圆满之意。弃恍惚想起自己当年娶纹儿的时候,那时婚宴上确也摆着许多盛满菜肴的敦。

    只不过那时他用的是铜敦,也从不知道这物件还要成双。

    确切地说,上一次的婚礼,他根本就没有费心。父母命他娶,便娶了。一应筹备都有小臣与寝官代劳。他只要负责亲迎新妇就好。

    而今次,南邑人与他非亲非故,却如此热情地布置帮忙。虽然规模万万比不上当年在王宫中的婚礼,可弃却觉得无比感慨。

    人间的妙处,不是只有权力一种。

    弃脱了衣服,缓缓走进河中清洗。正午的太阳把内河水晒得烫手,下水一点不觉得凉。河两侧绿荫成行,打了蔫的荷叶一直蔓延向远处。弃一边往身上撩水,一边盯着那片层层叠叠绿色发呆。

    自恢复记忆之后,他一直避免去想妇纹。今日里迎娶新人,处处都与前次对比。于是妇纹的身影避无可避,一再在弃脑中浮现。

    那个有着一双小鹿眼睛的柔弱姑娘,永远笑靥如花的看着他,叫他子弓哥哥。二人大婚之时,弃曾承诺过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一生护她周全。可最后……

    最后却任她独自面对死亡。

    弃一头扎进水中,温热的水底也无法冷却胸中的钝痛。水波潋滟,他在水底蜷缩成一团不肯动弹,直到一口气用尽,这才向水面浮去。

    冲出水面,弃大口喘着气,将湿淋淋的头发用力捋到脑后。再一睁眼,却发现姬亶正定定地站在岸上。

    弃笑了,拍打着水招呼他:“亶,猪哥有事交代吗?”

    姬亶扯了下嘴角,咧了个极其勉强的笑,说:“不,是我有事。”

    “怎么?”

    “之前和弃大哥关于铸术的约定,不必了。”

    二人在邠邑便有约在先,姬亶保小五一世平安,弃将铸造之术传给周人。他不顾危险追随弃来到亳邑也是为了这铸术。如今怎会忽然放弃?

    “亶,发生什么了?”弃直觉哪里不对。

    姬亶换上一副无懈可击的微笑,宽慰道:“没有,劳大哥费心了。其实是最近跟着亳地大司工出入各个作坊,认得了一些铜坊中人。有几个志趣相投的年青人愿意教授我。所以特来告诉大哥,不必再为周族废心了。”

    “周族”这两个字他咬得很重。

    弃走上岸来,抓起干布擦着身子,一面道:“别这么说,周族怎样我从未考虑过。一起同行是因为你和木头秉性纯良,是两个好孩子。”

    姬亶转到弃身后帮他挽着头发,湿漉漉的头发拧干之后拿在手里活像一条绳子。姬亶捏着这条“绳子”,看着弃无知无觉的后脖颈轻声问:“那,你觉得我族大宗伯如何?”

    “姬离尘?”弃微微弓下身子等姬亶帮他挽头发。

    “是个聪明人,但他的聪明全都浪费在如何取巧获利上。若他一直这样热衷于参与大邑强族之间的算计,早晚会引来祸事。说白了,姬离尘的才干为个把小族觅温饱绰绰有余,要将周族经营成大邑,他不行。”

    弃感觉到姬亶的手顿了一下,接着少年低低说了一声:“明白了。”

    等二人回到邑中,猪十三家里已经完全换了个模样。

    三间房已经被女人们收拾妥当,几案、锦席全都铺陈整齐,就连新娘席间需要更衣的西屋也全都铺排一新。招待邑人的宴席从屠四和骨婶家中往东西两头铺排,足足摆了十几家。木头正和一群人四处找新郎。

    “回来了回来了!快!猪哥,新郎回来了!”

    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的弃被一群人簇拥着卷进屋子里,刚穿好的衣服被扒了个精光。猪十三挤开众人,托着一身红色玄纹的衣裳走到他跟前。

    “吉时快到了。主上,请更衣。”

    后面这句话他说的很轻,可弃还是听到了。他紧紧握住猪十三托着衣服的手,眼睫颤了几颤,道:“谢谢。”

    猪十三背过脸去咳嗽一声,转过来微笑着催促:“快点吧!该去迎亲了!”

    所谓迎亲是六礼当中最后一步。

    按照礼制,黄昏时分,新郎应主动前往新娘家门口迎亲,女方父母分别对女子给予临行忠告。但是桐宫太远,为了避人耳目,大巫朋会着人将新娘送入内城。远离城门之后,再换乘等在那里的新郎车驾。

    如今日头已经西斜,邑中一切都准备妥当。穿戴一新的弃被无数只手拥簇着登上一辆青色马车,一个青年御者早已在等在车上,一抖缰绳,车驾在孩子们的追逐中缓缓离去。

    在迎亲马车后面,八个邑中儿女双全的嫂子分乘两辆牛车跟在后头,十个精壮青年随车护卫。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约好的地点走去。

    不知是好久没穿华服,还是心里紧张,弃一会儿扶扶头上冠子,一会儿拽拽腰间蔽膝,真觉得哪哪都不得劲。驾车的御者看着好笑,边乐边安慰:“没事没事,新郎都这样,一会儿见了新娘就不紧张了。”

    这声音听着好生耳熟,弃凝神一看,惊讶道:“豆?怎么是你?”

    原来是弃在敦地借宿的那家青年人。豆的嘴巴咧得更开,得意地一抖缰绳:“怎么,就不能我也认得猪哥?我们邑子来了好多人呢。今晚得好好闹上一闹。”

    不等弃觉出哪里不对,随行的人群中有人叫了起来:“快看快看!到了!”

    只见不远处,三辆带着车篷的马车踢踢踏踏迎面驶来,头前一辆车上的御者正是昨日见过的巫成。

第38章 合婚

    说起来弃是已娶过一次妻的人,这时候应该应对自如才对。可之前他是小王,婚事不用亲力亲为,就连亲迎这一步都是别人代劳的,他与妇纹是在王宫内见到的。

    可如今,弃全程参与之后才懂得婚礼的庄重和复杂。本来就很紧张,这会对面的车帘一晃,要撩不撩的,弃的手心一下就开始冒汗。

    为显示低调,巫族人已经全部换成了普通邑人打扮。巫成停住马车,下车来站在车帘旁边等着,四个巫女抿嘴笑着陪侍在侧。南邑的迎亲队伍喧闹着,拥簇着弃向头车走去。

    弃此刻已经完全听不见四周的打趣祝福声了,他手心脚心全是汗,连走路都僵硬起来。木头觉出不对,凑到他身后一拽,低声道:“弃大哥,稳住,你行的。”

    行你个头啊……弃咧了咧嘴,挤出个颤抖的微笑。

    刚走到车前,弃紧张得脚下一滑,差点摔个踉跄。巫成愈发看他不顺眼,嫌弃地哼了一声。巫女们嘻嘻笑出声来,还有一个直接凑在了车箱壁上,捂着嘴小声跟里面描述着新郎的窘态。

    猪十三一见不对,赶紧招呼一声,来迎亲的嫂子们呼啦一下涌了过去,有个声音大的高声喊道:“新郎为新娘屋内添帛添袄~”

    立刻有三个汉子捧着锦缎鹿皮走了上来,对面的一个大巫女也不甘示弱,高声叫道:“新娘为新郎鼎中添脯~~”

    后面一辆车上呼啦啦下来四个巫师,扛着四条肉脯、两头洗剥干净的全羊往南邑的牛车上送。

    呵,这不能被比下去!猪十三叫过木头耳语几句,木头撒腿就往回跑。猪十三一挺胸脯,大声吼着:“吉时到!请新娘登车!”

    终于轮到弃了!搞这半天,他还没见到自个的新娘呢!

    也不知巫鸩是什么装扮,弃的心跳声直冲鼓膜,冲着车内一揖轻声道:“鸩,跟我走吧。”

    一时没有动静,弃脑中霎那间转过无数个念头:

    小鸩是不是没听见?

    小鸩是不是不在里面?

    大巫朋会不会骗我?

    他们把小鸩藏哪去了?

    他的十万个为什么还没有轮换完。车内一阵环佩叮当,一位玄服女子走下车来。

    正是黄昏最美的时刻,夕阳嫣红如血,那余辉倾斜下来,遍地金黄。巫鸩就在这样静穆的金色光辉中缓缓步下马车,那一身玄色礼服也似是镀上了一层美铜。华贵的雕玉冠饰微微颤动,碎光给她的脸上平添几分不真实。

    没人再说话了,所有人都看着她,各个都忘了呼吸。盛装的巫鸩好似一只从天而降的凤凰,美得摄人心魄。

    弃从未见过巫鸩华服盛妆。他嘴巴微张,呆呆地看着这位美人,全忘了下面该干嘛。

    美人等了一会儿,忽地翻了个白眼。环玉配饰叮咚一响,巫鸩以手加额,缓缓向弃一礼。那顶玉冠颤巍巍低下去,修长的脖颈露了出来,弃忍住上去遮住那玉颈的冲动,忙的回了个礼。

    众人这才缓过神来,纷纷招呼着送亲的队伍回邑子饮宴。姬亶把三辆马车都看了一遍,便走上去与第二辆车同行。

    此时,新郎要为新娘驾车。弃将蹬车的引绳交给巫鸩,一个大巫女代为接受并表达谢意。巫鸩踩着矮几登上弃的马车,大巫女为她披上避风尘的绮纹罩衣。

    弃登上车来亲自驱车,但车轮仅滚动了三圈,便交给了一旁的豆,自己下了车。按照规矩,他得自己乘漆车先行,在家门口等待新娘。

    走的时候,弃一步三回头。小鸩今日太美了,他实在不想让她和别人同乘一辆车。就连替她驾车的豆也连带着看不顺眼起来。

    新房安置在猪十三家,弃站在家门口伸长了脖子等啊等。感觉像过了一年那么长,才终于等到豆驾着马车踢踢踏踏赶回来。

    弃不顾大家的哄闹,大踏步上前扶着巫鸩下车。临了他还给了豆一个威胁的眼神。搞得豆一头雾水,不知哪里做错了。

    在猪十三的引导下,这对小夫妻一起步入大门。亲迎到此结束。

    但接下来还要进行饮宴,有了这场形式大过内容的宴席才算六礼俱齐。

    担任主事人的猪十三高喊一声开宴,邑人各寻其位,有引着巫族人入席的,有挨家跑着传话传菜的。以骨嫂子为首的庖厨小队流水般开始传菜,各家各户门洞大开,整个南邑烛火通明热闹非凡。

    宴客的席面摆在邻居家中,猪十三家里的婚宴却是专为新婚夫妇摆设的。

    考虑到弃的父亲尚在人世,弃便不能以主人自居,他从西阶登堂进入室内。室内已经分别设置好了夫和妇两席,木几案上摆放满了食物。

    而婚宴的食物摆放也是非常繁杂讲究的:豚鼎、鱼鼎、腊鼎(兔肉)由南向北陈设于寝门外,净手的水池设在阼阶的东南方,屋内摆放着二豆用醋调和的酱、四豆冬葵菜和螺酱、四敦保温着的黍、稷,灶上还热着浓汤汁。

    可是还不能吃,夫妻二人要先行一次祭祀之礼,再由猪十三和一位大巫女帮助二人净手,依礼取食。

    吃的东西也有顺序要求,得按照肺、脊、黍、酱的顺序食用。吃完一遍之后再净手,再依序取食一遍。如此三次过后才算完成食礼。

    弃放松下来,张嘴就像问巫鸩累不累。不料巫鸩一个眼风飞过来,她身后的大巫女高声唱道:“请行三酳之礼,以正夫妇之义。”

    还没完啊……弃哀怨地看着对面的美人。看得见摸不着的感觉太不好了。

    好在这已经是最后一步了。猪十三和大巫女将二人的席子并在一起,引着二人各用一对卺(类似瓢的酒器)盛酒。这个寓意着夫妇之间如同一个瓢的两个半片,从此为一体,共享荣辱。

    终于礼成,可弃还是没能和巫鸩说上话,他的新婚妻子又被大巫女请去侧室更衣了。

    两个帮忙的婶子趁机进来把几案重新摆好,菜品重又布置一遍。弃被猪十三拖去换常服,他很不解地问:“猪哥,还要干嘛?”

    他明明记得饮宴之后就可以搂着妻子回房了啊。

    猪十三笑着捶他一拳:“别急啊,按礼数明天你俩得去拜见父母。可是你这情况也不允许,所以大巫朋让我把见礼改在今晚了。”

    “不是,见礼也是小鸩见我父亲,跟这老头子有什么关系?”

    “老头子是你妻子的长辈,还是你父亲的大巫,你说有没有关系!”

    大巫朋大笑着走了进来,巫成扶着他,一瘸一拐地往堂上搀。姬亶与石头捧着两坛酒默默地跟在后面。

    这头老狐狸!看来是打定主意受他这一礼了。弃往他下首一坐,似笑非笑地道:“要是我就不肯呢?”

    大巫朋呷了一口酒垂下眼皮,松弛的褶皱中精光一轮,扫了一眼堂下站着的姬亶主仆,他笑道:“那我就不管接下来的事了。”

    “笑话,接下来是我俩自己的事,要你干嘛。”弃按着腿站了起来,打算到西厢门口等待巫鸩。

    变化就在此时发生,先是石头大喊一道:“谁?”接着便听一声爆喝:“死老头!把小鸩还给我!”

    巫红带着一身的杀气冲了进来。

    天彻底阴沉下来,夜色涌进院中,化成了一团团解不开的氤氲。巫红连假发都没戴,冲着堂上连发两箭。接着甩掉长弓,抽出一支尖端扣着铜钉的皮鞭朝着弃抽去。

    猪十三一把推开弃,那皮鞭啪的一声钉在檐柱上,翻起一片斑驳木刺。弃翻身爬起,怒道:“大巫祝,你发什么疯?”

    “滚开!把小鸩交出来!”

    噼啪又是两鞭,弃不欲和她打,只接连后退。不料她一鞭抡空,鞭稍正扫中闻讯跑出来的巫鸩。

    “啪。”一声瘆人脆响,巫鸩捂着脸向后倒去。满头的玉笈纷纷掉落,碎了一地。弃惊得魂飞魄散,忙张开双臂揽住她。巫鸩一头青丝瀑布般散落开来。

    巫红也呆了,丢掉鞭子扑过去。弃抱着巫鸩向后略撤,另一只手猛的捏住巫红的脖颈。

    “我敬你是小鸩的姐姐才处处留情。敢伤她,你是活腻了。”

    不料巫红不是个束手待毙的主儿,即使被掐得满脸涨红眼珠爆出,也能有条不紊地出手反击。弃的手肘被击中,半条胳膊瞬间麻得没了知觉。巫红趁机挣脱,拽住巫鸩就要看她的脸。

    “小鸩小鸩,我不是故意的,你怎样?”

    还好,巫鸩只有额头被扫到留下了一道血痕。她忍痛安抚住暴怒的弃,拉着巫红问:“你怎么才来?我以为你会送我出嫁呢。”

    这张脸今日如沐了春风的娇花般明艳,巫红看着她,哽了半晌一个指责的字也说不出来。她一跺脚,愤怒地转向悠闲喝酒的大巫朋。

    “死老头!是你!是你把小鸩给人的!你……当初你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她双目噙泪,那泪却在眼眶来回打转死不肯掉下来。

    “你说要我找到小鸩,你就同意我俩在一起!我把她送去了桐宫,你却把她卖给了这个……这个……这个渣子!”

    被莫名骂成渣子的弃挑了挑眉毛,也看着大巫朋。

    堂中上首,老狐狸坐得不动如山。他不紧不慢地喝光杯中酒,舒畅地打了个嗝,这才撩起眼皮看着这堂下剑拔弩张的小辈们。

    “现在你拜不拜?不拜,这事我就不管了啊。”

    大巫朋带着一丝戏谑的笑容看着弃。

第39章 横生

    天下万族当中,只有巫族与众不同。

    其他族裔要么农耕要么渔猎,整日就是为生存繁衍奔波。而巫族则不然,身为秉承天地奥秘的重黎后裔,他们从立族那一天起就不用操心生计这些小事。

    一开始巫族的衣食住行各种需求都由万族供奉满足,后来大禹立夏,把玉门山附近百里的族裔都划给了巫族。于是巫族的日常所需便由这些个族裔每月供奉,有些负责衣物,有些负责饮食。由此,巫族阖族便可以专心钻研巫术。

    真要类比的话,巫族非常像后世培养僧侣与学者的联合大学。

    但大学只要招收新生就能保持活力,而巫族需要的却是繁衍——将巫族人睿智的血脉代代繁衍下去。

    偏偏就是这一条老出岔子。

    上古时的巫术实际就是天文、地理、医药、历史、神话、音乐的综合体。可这里面唯独没有提到如何让巫族血脉繁衍下去,术法浩瀚,历代大巫各个醉心于如何精进实践术法,对男女情感之事一点不操心,甚至可以说马虎之极。

    巫族人生下来便要划分“专业”——辅佐帝王的“咸众”和实用历练的“朋众”。他们从小便被不同的年长大巫认领,一个大巫会认领4到6个小巫,此后一直抚养到他们成年,或者独当一面。

    这种半教办养的教育方式在传授术法方面极尽完善,但对孩子们生长过程中的生理心理变化却很漠视。巫族认为情感会影响学习术法

    没有长者引导,孩子们对两xing的认识,感情观全凭自己养。结果就出现了一些像巫鸩这样术法超群,却性子冷漠感情迟钝的人。少有巫师能像巫红这样早早勘破内心,活得洒脱不拘。

    不过,巫族养育下一代的制度还不是最离谱的,离谱的是他们的婚聘制度。确切的说,巫族根本就没有婚聘礼。

    当一个巫族人成年束发之后,资质中等的下山到各族赴任大巫祝,上等的到王都跟随大巫朋。少数人留在山上作研究、教育工作。留在山上的那部分人基本都是醉心学术,无暇他顾的学者类型,大部分都是孤独终老,极少数人会和同族结为夫妻。

    下山的那些人虽然天地广阔,有许多机会遇到心仪之人,可即使有了爱人也是黯淡收场。因为巫族不允许族人与外族人通婚,他们只能以“出奔”的形式相守,绝不可能光明正大地结为夫妇、祭告祖先。

    而最重要的是,他们不能抚养自己的孩子。一旦产子,他们必须立刻将孩子送回巫族,否则玉门山便会发下巫杀令将他们赶尽杀绝。

    抱走的孩子到了玉门山就被大巫领走抚养,直到十几年后成为下一代的巫师、巫女。然后再下山、任职……巫族就是靠着这样诡异的循环繁衍生息的。

    后来弃得知这一切,叹了一句:“这样扭曲的族裔,灭了也罢。”

    他一语成谶,但那都是再后来的事情了。

    眼下,弃还不知道巫红为什么要找自己拼命,他只知道大巫朋能解决这事。可对方非要受他一拜才出手。

    他是小王,能受他拜的除了天帝四方神衹,便是历代先王先妣。而大巫朋只是商王的半个家臣,绝没资格受这一拜的。

    可是此时巫红已经几近疯癫,年轻的巫成拼尽全劲才拖不住她。权衡了一下,弃决定今天还是不要和新婚妻子的发小撕破脸。他拉着巫鸩在大巫朋面前跪下,双手至额,再及地,准备见礼。

    巫红怒喝一声,揪起巫成砸开了堂上三人:“不许拜!”

    这怒气勃发的骂声在黑夜里迅速扩散开去,东西两邻饮宴的邑人和客人们纷纷放下酒往这边院子跑来。

    堂上,大巫朋撤身躲过巫红的鞭梢,对试图靠近的石头说:“这位小哥,劳驾出去看好院门不要让客人们进来。”

    石头询问地看着姬亶,少年宗子略一颔首,石头便和猪十三一起去门口拦客人。

    “哎呀娘家姐姐太高兴了耍酒疯呢,没事没事回去继续喝。今个酒菜丰富,可别让娘家人看不起咱们。”

    猪十三一边赶人,一边郁闷地想,自家主上这婚礼可是比上一次精彩多了。

    精彩才刚刚开始。

    堂上已经是一地狼藉,酒坛翻倒菜肴倾地。除了打在一起那一老一少,其他人都退到了院中。弃拉住要去帮忙的巫鸩:“就是因为你才打起来的,你再去,这就更没法收场了。”

    巫鸩瞪他,弃捋开她眼眉前的青丝,轻吹着那道鞭伤解释说:“巫红不愿意你嫁给我。”

    “为什么?”

    “因为她喜欢你。”

    “我也喜欢她啊。这跟我嫁给你有什么关系?”

    弃突然觉得头疼。

    此时月光送华,身着素白常服的巫鸩明眸皓齿,双目盈盈似含无限秋水。弃心头一动,将那抹细腰箍得死死,巫鸩挣扎几下,弃埋首在她耳边低声道:“别管了,咱俩出去走走吧,你我还有事要做。”

    一抹绯色染了巫鸩满脸,连高挺的鼻尖也透了红晕。她嗔怪地瞪了弃一眼,复又看着堂上:“不行,我得等红没事了再说。”

    弃心中把巫红祖上几代骂了个遍。

    也许是巫红那些不知名的祖先扛不住殷商小王的腹诽。巫红突然踩中一片煮肺,身子一歪,大巫朋迅疾出手,向她颈后一击,巫红哼了一声摔倒在地。

    大巫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陶瓶,捏开巫红的嘴往里一倒再一捏。巫红喉头咯的一声咽了下去,她瞪大眼睛挣开,歪歪扭扭想爬起来,可手脚渐渐麻痹,终于又倒了下去。

    她手肘勉强撑住地不住地抠着喉咙,可是干呕半晌也没吐出什么来,身子却是愈发绵软下去。巫鸩甩开弃扑上去,那一身素白衣裙忽地出现在巫红眼前,层层漫开的裙裾犹如一片温柔的云朵,将巫红拥入其中。

    巫红拼力抓牢这朵白云,眼睫一垂,一滴清泪终于落了下来。

    “你又给她吃药!!”巫鸩怒视大巫朋。

    怀中人低声哀求:“鸩,跟我走……好不好……”

    巫鸩搂紧她:“好。”

    礼还没成,新娘却要跑?弃过去拦住,一个字还没说呢,巫红就已经抓紧他的新娘哀哀叫了起来:“他,不要,他,走。”

    然后弃就被他的新娘轰开了。

    什么情况?!弃的脑门上都能冒火星子了。巫鸩懵懂护短,只能顺着来不能逆着抚。可要让新娘被个女人拐跑,那他还不如现在非气死不可。

    还好,有人替他出头。大巫朋厉声喝道:“站住!”

    已经走到门口的俩人不自觉地停住了。巫红打着滑拼命想站直,一边还歪歪扭扭地把巫鸩往身后拦:“你,答应的。”

    大巫朋向她逼近,僵硬的右腿在地上一点,再一点,每一点都踩得巫红抖一下。她反手抱住巫鸩,强撑着不往地上滑。

    “我答应你,此地事毕,你与小鸩的事我再不干涉。如今事情了结了吗?”

    大巫朋站在她面前,几乎与她抵额而立。因为药力,巫红身子愈发佝偻得狠,一节一节矮下去。

    “没,有。”

    “那就了结之后再来找我,放开小鸩!”

    他迅疾出手,一记响亮的耳光把巫红甩在了地上。

    巫鸩大怒,猛的一推大巫朋怒道:“住手!你还敢打她!!从小到大她做什么都要挨打!你为什么不能公平一点!要打你打我好了!她是来找我的!”

    说到这,愤怒的新娘突然平静下来。弃注意到她那一双凤眼先是睁大,然后缓缓眯了起来。巫鸩开始思考谋算时都是这样的表情。

    眨眼之间,巫鸩已经想到了什么,她逼近大巫朋低声问:“你是不是利用我让她去做什么事?”

    大巫朋很高兴,他最得意的学生盛怒之时也没有丧失判断力。

    “此地的事?亳地最大的事就是子画大市之后的行动。你命令红掺合在这里面了?你让她做什么?!”

    老狐狸笑得眼睛都埋进褶子里了,他一扬头,越过巫鸩对弃夸耀道:“瞧瞧你得了多大一个助力,我们小鸩这脑子,比傅说也不差!这偷着乐去吧你!”

    得了便宜的新郎没说话,嘀咕着我的妻有什么能耐我当然知道,干嘛要和大宰比。小鸩哪有大宰那么冷漠……

    冷漠……弃看着巫鸩,还别说,某些方面,她和大宰还真的有些像。尤其那双眼睛……

    大概性子冷清的人都有那样的眼神吧。弃把这个念头扔在脑后,眼下重要的是他的新婚妻子不能被人拐走。

    幸好,这事没有发生。瘫在地上的巫红拼力抱住巫鸩的腿,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弃只听到了“等我”两个字。

    巫鸩弯腰抱她起来,巫红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可还是不愿自个的重量累到她,便招手让巫成过来扶。大巫朋微微示意,巫成便背着巫红往外走去。

    “去哪?”巫鸩挡在门前,“放下她!”

    几近失去意识的巫红咧了咧嘴,慢慢说:“听,话,乖。”

    她瘫下去不动了。

    巫鸩眼睁睁地看着二人消失在夜色中。片刻,她转身朝大巫朋逼近,一双凤目几乎喷出火来,双手也缓缓攥紧。

    势头不对,老狐狸跛着脚往后一跳,笑道:“新娘脾气不太好。本巫先走,明日再来领新人的礼。”

    众人频频称是,您快走吧不送了,月都爬上树梢了,新婚夫妇还没说上几句话呢。姬亶主动上前搀着大巫朋往外引,众人都松了口气各自忙碌,弃扯住巫鸩絮絮安慰着,猪十三叫石头来帮忙一起收拾堂上的残局。

    可是叫了几声,没见石头答应。猪十三摇摇头,自己收拾起来。

    另一边,姬亶牢牢攥着大巫朋的胳膊,二人已经快要走至村口了。月光有些黯淡,姬亶手中的火烛不安地颤个不停,从大巫朋这边看过去,这少年显得愈发不安。

    眼看快要到村口,大巫朋忽然笑了一声:“再不动手,我的人可就来了。”

    姬亶混身一僵,旋即低喝一声:“动手!”

    立刻有人自黑暗中冲出,他手握石斧奋力朝那位老者砍去。

    是姬石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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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5016/ 第一时间欣赏殷商局最新章节! 作者:二品才人所写的《殷商局》为转载作品,殷商局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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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商局介绍: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故事发生在3000多年前,武丁是商代中期的一位雄主,其在位时间长达59年。他这一生南征北战,纵横叱咤,让已现颓势的大邑商重现中兴气象。
但大邑可兴,王权何安?那时,王位继承以兄终弟及为主,为避免王族内斗重现,武丁力排众议,立长子为小王,让那些心怀觊觎的兄弟们早早断了念想。谁料,几年后小王突然神秘去世,不安分的势力开始暗流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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