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子享
有商一代,王权的继承还未形成定规。凡是父亲做过商王的,儿孙都能继承子姓称为王族,也就是甲骨文中说的“多子”。子享便是这多子中的一员,只是算起来,他的血缘与子画已经远得不是一星半点。
不过小眼毕竟年纪小,对这些事懵懵懂懂说不清楚。当天下午小食,众人聚在院子里吃饭,还是猪十三把子享的来历说了个清楚。
这天晴朗无云,阳光把四下都晒得发白。院中坐不住人,大家把陶鼎搬到屋檐底下,拉了几张席子围着鼎吃喝。小眼把子享明早要验猪的事给他爹说了,然后就扭着劲催他说说子享的身份。
“我说享爹爹是下任亳主,亶哥哥不信。爹,你快点告诉他呀。”
下任亳主这几个字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姬亶主仆从各自的饭食上抬起了头,巫鸩回头看弃:“子画的长子不是叫子启吗?莫非这个子享是子启的长子?”
弃想了又想:“没听说过啊。猪哥,这里头的事儿您知道?给我们说说呗。”
亳地不比殷地,多子也没有商王那么尊崇的地位。某些失势的多子甚至还得和寻常邑人同吃同处,所以议论他们不算不尊敬。猪十三跟子享关系匪浅本不想多说他私事,可弃问得真切,他只好掐头去尾介绍一遍。
“子享啊,他是太戊的子孙……”
“怎么着猪哥?又埋汰子享呢?”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截住了猪十三的话头,西邻那家杀猪为生的屠四儿晃悠着溜达过来了。
弃在这里住了几日,早就知道这个人。此人又黑又瘦,光杆一个住在隔壁。满南邑都对弃一行人热情有加,唯独这个屠四,见了弃的第一眼就莫名和他不对付。寻得个机会便要冷嘲热讽几句,甚至天天阴阳怪气地赶他们走。
这不,一进门屠四就又盯上弃了。
阳光晃人眼球,屠四眯缝着眼讥笑道:“哎呦,您还在这儿住着呢?啧啧啧啧,这是打定主意要吃穷猪哥啊?怎么着?一点活儿不干,白吃饭还得劳动主人家在一边讲故事取乐,怎么?要不要再给你配点礼乐歌舞啥的,把你当个王子供着?”
他说得热闹,弃只当听不见。倒是猪十三脸色一变,瞪了他一眼:“闭嘴!你干嘛来的?”
屠四毫不在意,走到木头旁边挨着坐下了。木头低头吃饭,屠四胳膊肘一搡他:“哎,明天西边有人叫我去杀羊,你还跟着我,赚得了贝咱俩还分。”
原来屠四觉得木头够活泛,强拉着他给自己做助手杀羊杀猪。木头一听还可以赚贝,乐得连连点头。屠四拍着他脊梁,眼睛斜睨着弃说:“这就对了,卖力气谋生活才算个人。净动嘴不干活的玩意儿,给他个邑子也当不了王子!”
“闭嘴!满嘴胡说八道什么!”猪十三厉声喝止:“你还有事没?没事快滚!别来惹我的客人!”
屠四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木头听着模糊像是“客人”俩字。“好好好,不说了。其实是骨婶子托我来找小眼的,明儿个把这个送给西城她那侄女。”
他拿出一串骨珠,珠链精巧可爱,全是骨头打磨而成。珠子有大有小,中间一颗大珠还刻上了鱼纹。那鱼雕得活灵活现,在屠四手中翻过来翻过去似在游动。小眼蹦过去,一伸手拿走了那串骨珠:“没问题。”
“老规矩,别叫人看见啊。”
西城那边曾是骨婶的母族。自从骨婶和骨叔俩人进了子画办的制骨作坊,俩人就搬离了母族住进了南邑。从此就被母族视为叛徒断了来往,搞得骨婶每次想给侄女送点什么还得偷摸着。可是小眼也是南邑人,去西城不会被那旧邑人难为吗?
姬亶有点不放心,问:“小眼去行吗?西城不会为难她吗?”
屠四儿打了个哈欠:“这城里就没有小眼进不去的地方。她对地下水管熟得很,有办法摸到西城去不被发现。”说着伸个懒腰,细腰杆使劲向后拗过去:“行了,我没事了。猪哥你接着说子享,我保证不再说话。”
他比了个缝嘴的手势,只把眼睛盯着弃。当着众人,猪十三也不好直接赶他走,只警告地看了他一眼,重新拾起关于子享的话题。
亳地原本是天乙建商时的所建的王城,先后经历了九位商王。到了第十位商王仲丁时,这位王在亳地呆不下去,便大举迁都。亳地的那些大族强邑也追随着仲丁走了,留下来的大族便只剩下九代王太戊的后裔,亳地也从王都变成了太戊子孙们的封邑。
偏偏太戊的子孙们不善经营,加上失去了王权的加持,亳地迅速衰退没落。
到后来,亳地120多支族裔走得只剩下不到10支,还都是些略通稼穑渔猎为主的小族。而历代亳主只会田猎享乐不懂百工农桑,渐渐地,诺大宫城萧条得连修整宫室的人都找不齐。高墉广厦荒废过半,街道颓败城垣冷清。当子画看上这里时,亳已经堕落得还不如内服二等邑。
子画那时头上只有一个盘庚之子的空头衔,没有封地在手,一直养在母族井方。子画不甘心一辈子寄人邻下,二十岁时看上了亳邑,便说动自己的舅舅井方伯出兵,一举夺下了亳地。
他攻进城里的时候根本没遇见什么抵抗。当时的亳主是太戊的十世孙,70多岁拼了老命戴上铜铠持钺出战。可惜他登高呼唤半晌,却连一支旅的兵都凑不齐,老人家又气又急,被铜铠压得一口气没上来死在自己儿子怀里。子画不费吹灰之力便拿下了亳城。
老亳主的儿子不甘心,百里加急送消息去殷地找商王讨公道。当时的商王是昭王的父亲小乙,消息送到殷地时,正巧赶上小乙病重,他那几个儿子正为了王位斗得你死我活,对那座废王都毫无兴趣——他们争的可是王位,谁在乎那俩没落的多子打成什么样!
于是亳城从此摇身一变,成了子画的封地。
多子族手刃同族血亲从不心软,但前提是对方挡了自己的道儿。老亳主的儿子夫妇俩没有戍卫没有属族,完全对子画构不成威胁。荆棘若不挡道,便没必要浪费火烛。于是子画入住亳城之后便没有赶尽杀绝,只是把这俩人养在南轩。
这夫妻俩眼见复国无望,也就认命地在南轩待了下去,直到子享出生才先后离世。等子享在南轩长到7岁时,子画的第一个孙女降生,子画一高兴,便开恩让子享搬进寝宫给孙女做个玩伴。说起来,子晶算是被子享带大的。
渐渐地,少年子享开始展现烹调方面的天赋。不管什么食材,经他手一过便是前所未见的美味。子画和长子旦留神看了几年,确定他除了食物之外再无别的心思,便大手一挥让他做了亳城太飨。
“太飨?”姬亶有些疑惑,邠邑庖厨规格不大,他们那里没有这个职位。
猪十三点头,屠四嗤笑了一声,对着弃一抬下巴:“看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你那主子见多识广,怎么?他没告诉你什么是太飨?”
话音刚落,屠四火烧眉毛一样跳起来往门外跑,原来是猪十三抄起个陶碗砸了过来。“当啷”一声,陶碗碎成几片,屠四已经逃到了院外。
“明天滚过来还我两只新的!”猪十三吼道。屠四哈哈大笑着走远了。
捣乱的走了,猪十三解释道:“太飨一职总领庖厨,子享负责宫城内的日常和祭祀的饮食。”
自上古众人生火熟食开始,执掌烹饪便是一件重要的事。寻常众人每日也就是粟粥菜汤,一年也吃不到几口肉食。而内城庖厨内却不缺食材,子享对烹调的天赋得以尽情施展,导致后来连带亳地四方百族都知道亳城太飨的手艺高超。
“这可不是夸耀,如今各大族来和亳主谈盟论事,十次有八次都是奔着亳城宴席来的。子享的手艺真是头一份,就连猪肉这种不太入流的食材,子享也能别出心裁烹制成各种佳肴。”
猪十三憨厚地一笑:“我和子享虽说是因为我那亡妻认识的,但他为人真诚又有些单纯,除了吃,根本不在意别的事。小眼能拉扯这么大,子享没少帮忙。时间长了,这妮子老叫他享爹爹,难得子享也不嫌弃我们的出身,总是乐呵呵地答应。”
“看起来,这子享倒是多子族里难得的人物。”姬亶感叹道。但话一出口就意识到眼前还有一个多子族人呢,便赶紧闭上嘴巴扫了弃一眼。
弃倒是无所谓,跟猪十三商量道:“猪哥,刚才屠四说的也有道理,我老住在你家,你也不收贝,这样总是不好。不如明天早上我陪你去内城送猪给你打个下手,还能见见这位与众不同的太飨。另一方面……”
他仿佛有点不好意思:“我想看能不能混进内城,去找我娘舅。”
第12章 子晶
“享爹爹!”小眼儿一跳抱住了胖子的大肚子,然后甩甩手嫌弃地一撇嘴:“享爹爹,你又胖了!这次还是没合抱住!”
胖子呲牙呵呵直乐,伸手从腰带上挂着的布包里掏出两块果脯递给她:“乖妞,你又跑出来疯。你爹呢?”
他伸脖子瞧,只瞅见了一边站着的姬亶。小眼儿一边嚼一遍拽着他的锦边窄袖哼唧:“享爹爹,我想去铜坊里玩,你带我去好不好。我想看看大炉子冒火。”
这个胖子就是猪十三说的子享。他对这丫头很是没辙,刚一迟疑,小眼儿就开始嗡嗡嘤嘤假哭。子享赶紧哄:“好好好,不过你晶娘也在里面,你可不能乱说话啊。”
小眼儿乖巧地猛点头,然后回头冲姬亶狂招手。姬亶只得硬着头皮上去,小眼儿一把拖住他嘻嘻笑说:“享爹爹,这是亶哥哥,他带我玩呢,让他一起去好不好。”
姬亶低头站着,子享滑了一眼以为是猪十三的哪个邻居,便不甚在意,三人前后脚迈进了铜坊大门。
这是姬亶头一回进铸铜坊,只觉得哪哪都新鲜,往哪里看都嫌不够。可是跟着子享又不得逗留,只能在那些洗泥制范的人身上远远一望便匆匆向前跑去。也不知进了第几重院子,刚一进门就听见一声娇叱:“大享你死哪去了这么慢!”
一个身着浅松色短裙的倩影正拿着个新马策瞪着这边,子享慢悠悠走过去:“急啥,我又不懂,你自己看呗。”
“你就知道吃!”
“你吃得也不少。”
“少废话,快帮我看看这个好看不。我要送人的……诶,小眼儿啊,乖乖又长高了。哎呀你那头发真难看,过来我给你整整,咦?那是谁?”
裙摆一飘,一双秀气皮帮鞋踱到了俩人跟前。姬亶一抬头,觉得这个正给小眼儿梳头发的女子很是眼熟,仔细回想一下,这不正是入城时见过的子晶么。
子晶,亳地城主子画的孙女,下任城主子旦的女儿。
那这位……姬亶看向子享,这又是子画的哪位儿孙?
被小眼儿叫做享爹爹的胖子名为子享,虽然也属多子族,却并不是子画的儿孙。说到底,其实子享应该算是子画的仇人。
不过此时姬亶没空偷问子享的身世,因为他正被子画的孙女儿支使得满地跑。
子晶是城主子画最喜欢的孙女、整个亳城的宠儿。寻常众人见了自己莫不毕恭毕敬,偏这位少年形容淡泊,坦然直立不卑不亢,似乎没察觉自己与两位多子地位悬殊。除了子享,亳地还没有第二个男人有这般云淡风轻的气度。
不过子享毕竟血统尊贵,就算如今没落了也还是多子族。眼前这个小子却是为什么?子晶来了兴趣,叫他过来看看自己刚铸好的马策。姬亶将马策握在手中掂量几下,只见金灿灿的策身上密布着回纹云样,绿松石分缀前端,华贵夺人二目贵。
他皱了皱眉,说:“这支铜策摆着看倒是合适,做马策就算了。”
子晶挑了挑远山似的眉毛,示意他说下去。
“份量。这策还没装上辫梢就这么沉重,安上皮鞭之后会动起来必定砸腕。”
姬亶比划了一个绕腕的动作:“马策需要这样挥。可这把的重量连男子甩起来尚觉费劲,大人您一个姑娘家怎么吃得住。”自家小妹和姜姝的马策都是姬亶拿木头给她们削的,对女子的腕力他可太清楚了。
见他说的是实用性,子晶有些失望:“你别管重不重,使的那人拿的动就好了。你就看看形制纹饰美不美,有没有哪里不妥。”
“这个我就不懂了。”姬亶将马策递还给她。
一旁的子享热得直扇风,忍不住催道:“我的司工大人呐,知道您眼光高,做个马策也要精美绝伦才罢休。可是咱能不能回去了?今个小食的宴飨可是有巫红出席,我还得回庖厨里盯着去。”
他连声催促,铜坊管事忙叫人将其他东西一一捧出,原来是一套铜镶绿松石的辔头和固定缰绳的弓形器。两个小羌奴上前欲接,子晶喝住他们,回头叫姬亶:“你,帮我搬到车上去。”
姬亶本已退到外面了,正打算四处转转去,这下只得认命,扛起东西跟着小羌奴往外走。子晶拉拉小眼儿,小姑娘乱糟糟的头发已经被她编成个漂亮的辫子盘着,这会儿正摸着发辫跟子享显摆呢。
“小眼儿,见了享爹爹就不理晶娘了,太伤心了……当初你妈妈生你的时候还是我在一边陪着的呢!”
子晶佯装伤心,还擦了擦眼角装样子。吓得小眼赶紧哄她:“晶娘娘,你最好了,你最漂亮了,你做什么都好看~我正在和享爹爹说,晶娘娘做这么美的马具是要给谁用的呀?”
这马屁捧得子晶心情大好,遂刮了下小眼儿的鼻梁,神秘兮兮地说:“这个呀是给我祖父做的~~诶对了,刚那小子是你们邑的?”
小眼儿歪着脑袋想想,先摇摇头又点点头,似乎很是纠结。
“这妮子,是不是都不知道。那他叫什么啊?”
“哦这个我知道,他住我们家,叫亶。”
“哦……”子晶还想问,子享在旁边叫道:“快走吧,庖厨都来人催了。赶紧。”
“切,你是急着回去看南轩夫人如何吧?”子晶牵着小眼出了坊门,俩人一边吵架一边出门上了车。小眼和姬亶站在车下目送,御者抖动缰绳催动马儿,车轮滚动前行。
快要转过弯时子享才慌忙从车上伸头出冲小眼喊道:“丫头~跟你爹说,明天杲时南门找我验猪!”
“知道了。”小眼儿蹦着挥手。
车驾粼粼远去,等烟尘也消失得看不见了,姬亶这才问出那个他憋了半天的问题:“丫头,你跟子晶他们很熟吗?”莫非猪十三是内城人?他们的运气这么好??
小眼儿一走一蹦哒,一边还摸着头上的发髻:“听爹说,我娘以前是个织工。在晶娘身边伺候过,后来娘嫁给爹以后,爹卖猪又认识了享爹爹。他们几个以前关系可好了,后来娘生我的时候,还是晶娘找的内城巫女接生的呢。”
真没想到猪十三和内城还有这样的关系。姬亶心中暗喜,这下有办法混进内城了。他又问:“那,你那个享爹爹是子晶的兄弟还是叔父?吗?”这个子享没听弃大哥说过。
这个问题难住了小眼,她立在当街想了又想,小脸皱成一团,连对面一辆牛车走过来都没注意。车夫大声吆喝着当心,姬亶赶紧拉过她闪在路边,牛车这才慢吞吞走了过去。
姬亶放下小眼往牛车一望,就见那车斗内颤巍巍一座小山,堆的全是淡黄惨白的骨材。也不知这么多骨头是要拉去哪里。
他正看牛车出神,小眼儿拽拽他:“亶哥哥,享爹爹不是晶娘的兄弟。好像……”小丫头左右看了看,示意姬亶弯下腰,趴在他耳边小声:“我听见爹说,享爹爹原来是亳邑城主呢。”
城主?亳邑城主不是子画吗?姬亶看着故作神秘的小眼儿,有点儿不以为然:毕竟是个孩子,大概是夸大其词。
其实小眼儿并没夸张,下任亳主原本就该是子享。
第14章 北门
“混进内城找娘舅。”
弃这话说得特别磊落,但是除了猪十三父女,在座的都知道他要找的不是姬亶胡编的那什么“秦族老娘舅”。而是亳主子画。
让他失望的是,猪十三说明天只是验一下猪的肥瘦做好标记,完了还要赶回来。况且每次都是在内城门外等着,不进内城。
“对不住啊兄弟,我明天一定抓紧帮你打听还有进内城的办法。”猪十三拒绝了他,觉得十分过意不去。
此路不通,还得另想办法。弃决定明天再去内城门口转转,顺便去看看姬亶说的铸铜坊。
第二天清早。太阳初升,阳光还略显温热,外城的人已经都起身各自忙活去了。猪十三正在猪圈前数着那支猪君,忽听邑中响起了当当的石磬声。
这声音在邑中游走,敲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嘈杂。不多时,石磬声敲到了东邻骨叔院中,就听那院中一通稀里哗啦,骨婶的声音一直从院里追到外面:“怎么个意思?什么事啊?要干嘛?”
一个声音不耐烦道:“内城发的急令,咱只管找人不管别的!”
当当声压过了骨婶子的询问,敲磬的人一路走下去,长长短短的磬声在邑中转了一遍。猪十三奇道:“各工坊开坊时才在门前击磬,这一大早怎么到邑里敲?我去隔壁看看。”
没一会儿消息就传开了,原来是内城里清早忽然下令让各工坊今日提前开工,各坊只得四下去找匠人。南邑中八九个在制骨工坊中作工的也是一早便被叫走了,各家都不知是为了什么事。
隔壁的骨婶性子急,非要跟去骨作坊里问问情况。猪十三怕她说错话再跟坊人顶撞起来,赶紧劝住。弃听说那骨坊紧挨着北边那座大铜坊,便自告奋勇替骨婶去打听。猪十三怕耽误了验猪,交代了几遍路程才放他走。
也是合该今天的事情多。刚送走了弃和巫鸩,猪十三一回头,发现一个高冠长衣打扮的人站在自家门口正张望。他认得这是百寮署中听差的装束,急忙上前行礼:“这位署人,请问您找谁?”
署人掏出一块骨牌,倨傲地抬了抬下巴颏:“有个叫亶的,昨天在南铜坊见过大司工。他住在这附近吗?”
姬亶正好从屋里出来,一出门就看见这俩人正盯着自己。猪十三挪了挪步子挡住他,对那个高高扬起的下巴颏又行一礼:“不知您找他何事?”
“大司工唤他,我怎知何事。”
听到是大司工,猪十三稍稍放了点心。亳地大司工是子晶,她与猪十三也熟络。这姑娘和子享有些相似,除了对陶、骨、铜、布这些实在具体的器皿技术感兴趣之外,对别的事一概不操心。
可惜弃走远了,不然趁这个机会不就混进内城去了么。猪十三叹了口气,招手叫姬亶过来。
弃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一次绝好的进城机会,他正同巫鸩绕着内城墙往北边去。
亳邑的两座铜坊一大一小,小的在外城南,离内城有一段距离。大的那个却修建在内城北门口,离城门仅仅几步之遥。铜坊隔壁就是骨叔做工的骨作坊。
他俩这一路经过的全是紧挨内城建造的新邑,就见这些邑子道路平直,房舍井然,屋顶上的茅草颜色还未变陈。沿途车马如梭,孩童的欢笑和贩夫叫卖声混在一起,催得车驾銮铃也长了调门。邑人们多是细葛短衣衫,鲜少看见粗褐长衣。
看了一路,巫鸩叹道:“子画不简单。”亳城的族邑安置显然经过规划,外城这些邑子以内城为中心,越靠近里面越富,越往外越穷。
“这些新邑允许亳人迁徙,有一技之长就能往里迁。这又反过来促进了各行发展,如今的亳城百工兴盛,拱卫内城。原先那些旧族渐渐向外城墙处迁徙,既方便出城稼穑渔猎,也不耽误战时守卫外城。子画是个厉害人物。”
弃默然。子画兵马强壮,一直是大邑商的掣肘隐患,可他从未想过此人还精通营国之策。先把一个二等破落城邑振兴繁荣,富裕之后养兵马逼宫。失败了就拼命捞到最大的好处,回亳继续发展经营。光是这份步步为营的坚定心智就远超天下人。
“怪不得我父亲说,子画和他是最像天乙成汤的人。”弃叹道:“兵戈易动,营国艰难。”
他话锋一转,眼神也变了:“可这也救不了他,国仇家恨,子画依然得死。”
二人边说边走,眼前忽然出现了内城的城墙,北门到了。黄色的夯土城墙耸立在那里,全不理会身边来来往往的渺小人类。城门前的主街宽阔笔直,路面两侧铺着一臂宽石板盖面。踩得重了会有蓬蓬的声音空响,弃觉得下面像是空的。
制骨作坊就在北门外前不远,想来是方便器物制成送与内城。那作坊的茅茨屋顶比周遭房舍都高都多,棚顶相连铺开老远,吱吱切磨声不间断的从里面飘出来。弃凑近北坊门塾,和当值的坊人套起了近乎。
各工坊都有司工廪署派下来的坊人管理,这个坊人蛮和善,弃没费什么劲就弄明白为什么今日那么早就叫骨叔来上工了。
“还不是因为咱的夏季大市提前嘞,一旬半之后就要开市。这哪来的及啊!三旬减到一半,各坊的活计都得抓紧赶工嘞。没办法了才火烧火燎的叫人来赶工嘛。回去跟你婶子说别瞎操心,没事,就是叫来安排接下来几天赶工的。倒是你们邑子里谁要进市的,抓紧去办悉节是正经。”
这坊人淄布冠底下一溜明晃晃的汗珠子,他抹了一把,冲内城门努努嘴:“不过这会儿市署不一定有人。咱一早就守在这,不错眼地盯着南门,到现在也没见市署的次长、肆长们出来。怕是还在里面听司市大人安排。嘢——”
这一声嘢是对着弃背后发出的,坊人飞快钻进了门塾里,一只手扇着口鼻一只手对弃比划:“走吧走吧,那烟一会儿该飘过来了。怪不好闻。”弃莫名其妙回过头,只见作坊后面遥遥冒出一股子黑烟,直通通地戳上天去。
那烟柱升起的地方就在骨作坊后不远。二人对视一眼,知道那里就是铸铜坊。他俩转过骨作坊,先是看见一角棚顶,紧走数十步步便见一座比骨坊规模还大的工棚赫然而立。不等靠近,那大工棚内又有两柱灰烟升了起来。
微风轻送,一阵影影绰绰的吆喝号子声随着烟尘化入空气中,弃的脸上变了颜色——那些不是吆喝,是器族人代代相传的歌谣。
这铜坊里肯定是当初子画逼宫从殷地索要的那一百名器族人。
弃大踏步走过去,想跟那坊人套近乎。不料铜坊门的把守却不是普通坊人,而是皮甲持戈的戍卫。不对,弃停住脚步,拉着巫鸩转身要离开。可他这几步紧走已经引起了戍卫们他们的注意,为首的猛一顿手中长戈,冲他俩高声喊道:“你们俩?干嘛的?过来!”
弃跟巫鸩使了个眼色,自己满脸堆笑凑了过去:“您老辛苦,什么事?”
为首戍卫是个鼓泡眼,看着弃的时候眼珠都快要爆出眼眶:“你们是哪个邑的?族长是谁?”
“嘿嘿瞧您说的,我们是南邑人,哪有族长。”
他这一句话捅了马蜂窝。亳邑戍卫都出身旧族,观念保守,一向看不起南邑这类新邑人。平时没事还要为难一下他们,如今居然有新邑人居然敢腆着脸说他们没族长?好!
鼓泡眼一声吆喝,两名持弓的射卫迅速搭弓上箭对准了弃。他自己上前劈手就要甩人耳光,弃轻巧闪过,鼓泡眼更加恼怒,大骂道:“什么狗屁新邑人!一群连族长都没有的畜生!会一点小伎俩就不得了了?!今天我就替你们母族教训教训你们!”
“给我按住了他俩!我要抽他们三百马鞭!”他一抬手,持弓的射手后退一步,三名戍卫挺戈上前便要活捉二人。
路上的行人悄无声息地散开了,铜坊门前豁然空出一大片空地。恰逢一片雨云路过,眼前街巷忽地一黯,雨点淅淅沥沥飘了起来。弃见说不清了,拉着巫鸩疾速后撤。他俩这几步退得极快,全不似寻常邑人。
鼓泡眼疑心大作,高声叱道:“不对,这俩人有鬼,拿下送去狱中再问!”
戍卫们一拥而上,弃若反抗会更加明显,正没奈何处。忽然一阵沉重的蹄踏奔走声由远及近动地而来。戍卫们纷纷回头,就见黑黢黢一排肉墙颤颤巍巍朝这边涌来,后面还跟着个咋咋唬唬的黑矮汉子。原本肃静的街巷两旁忽然热闹起来,躲起的围观者惊道:“猪!这么多猪!”
原来是猪十三赶着他的猪军过来了。他手中响鞭时不时在空中抽上一记,啪啪的鞭声指挥着猪群前进:“中军师长向前!很好!右军跟上!左军!回来,你们往哪拱呐!”
他说那左军是其实是走在左边的4头肥猪,当先那头“师长”哼唧着没头没脑朝着弃拱去,后面三头也紧跟其后。四道山一样的肉浪迎面撞来,弃二人忙得躲避奔逃。
鼓泡眼只看见一片哼哼唧唧的肉墙拱过去去,片刻就找不见那对男女了。他恼得正要骂人,猪十三已经凑了过来,打拱行礼道歉:“戍爷戍爷,莫跟畜生生气。这些猪眼见也活不得了,刚才赶去给子享大人验看,已经定了日子宰杀。今儿冲撞了诸位,待三日后给内城送完肉,剩下有好的肥肉给您各位送来吃酒。”
要说猪肉算不得上等佳肴,但工坊戍卫拿的是二等俸食,能吃到肉的机会不多。鼓泡眼喉头耸动几下,目光在猪十三的脸上扫了个来回说:“我道是谁,原来是南邑的猪十三呐。你少搁这胡喷,谁不知道子享大人庖炙的猪肉脯才是佳肴美味,拿肥肉糊弄谁啊。”
“呦呦是小的不对了,真没想到戍爷您这么懂行!我就说猪肉庖制好了比羊肉都不差,邑人老笑话我。您放心,冲您这好口味,等我讨了赏一定都给您送来品品!”
“得得得,走吧!别在这里碍事。”
“哎好嘞~”猪十三连连点头,转回身高高一甩鞭子,啪啪两记鞭花,那群肥猪在中军师长的带领下哼唧着颠着跑走了。雨点也渐大了起来,鼓泡眼手遮在眼上看了一眼坊内慢吞吞升起的烟柱,啐了一口便带着手下退回门塾去了。
另一边,猪十三冒雨赶着猪群转出主街。七拐八拐踩的泥水飞溅,这才寻见弃与巫鸩正靠在一条小巷子里喘息。弃忙上前来拱手道谢,猪十三只一摆手:“你们去铜坊干嘛?是要找器族人吗?”
二人愣了。猪十三叹口气:“走,先回去再说,我早就有话想问了。”
第15章 突查
“你们到底要找谁?”猪十三问。
阵雨骤停,南邑众人一半在官办工坊里未归,另一半人在家各自忙活。即便如此,猪十三还是在大门口左右张望了半晌才回身插上大门。
院中只有猪群争食打鼾的声音。姬亶主仆和小眼都不在,猪十三进了堂屋小心掩上一半木门,屋内光线顿时晦暗起来,他按着膝盖郑重坐下,一阵细小的尘粒翻腾起来,挡在他与对面二人之间。
无人说话,巫鸩漠然盯着那些在光线中翻腾的灰尘,半张脸隐在暗处。弃琢磨着该如何解释。猪十三揪揪腮边短髯,说:“那座铜坊没有秦人,你们去那儿找谁?”
“猪哥想问什么?”弃坦然迎视。
猪十三摆摆手:“你莫怕,我若是有歹心就不会救你俩回来了。秦人口音重,你们四个说话没一个像是秦族的。我见你们行事端正才压住邑人没去密报邑正,你在我家是安全的。如今我就要你个准话:你是谁?来亳作啥?”
这几日弃已经发现南邑众人凡事都会找猪十三拿主意,他虽貌不惊人,却比官派的邑正更得人心。只没想到他早已看破了巫鸩编的谎话。
弃敛容正坐,对猪十三深深一拜:“多谢猪哥袒护,我俩确实不是秦人。刚才去铜坊是因为那里面有我的故人。”
听到故人二字,猪十三眼皮一跳,迅速往外看了一眼,确认院中无人才低声问:“故人?你们从殷地来的?”
弃微微点头。
“王宫?”猪十三声音有一点微颤。
“怎么可能。在王宫南边。”器族的领邑就在王宫南。
“哦……不知是哪一族?”
巫鸩摸向腰间的针砭布包,弃一个眼神阻止了她。猪十三只盯着弃,按在膝盖上的两只手紧攥成拳。这副全身紧绷、蓄势待发的模样似曾相识,弃的眉毛攒在一起:这动作好眼熟。
猪十三还在等着,弃想了想,说:“器族,我是器族人。”
“那这位……”二人看着巫鸩,她翻了个白眼:“我是他主人。”
弃笑着说:“她是巫族人,我快死的时候是她捡到救活了我。所以我得给她做一辈子奴仆。”
猪十三脸色变了几变,两只手舒开在膝盖上搓了几搓,问:“器族人和巫女来亳干什么?”
“救人。”
“谁?”
“戈长老的儿媳,妇绮。”
这个回答出乎猪十三的预料,他重复了一遍:“妇绮??”
“是。有人告诉我妇绮被拘在亳地。”
猪十三的嘴唇翕动一下,声音低了下去:“为什么救她?”
“戈长老是为我而死的。救出妇绮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沉默,猪十三盯着弃的脸,良久不动。似乎这些话让他太过震惊。弃担心他会害怕,向前倾了倾身子解释道:“猪哥你别怕,我不会连累到你们的。我这就带着他们走。”
对方嘟囔了句什么,弃没听清。猪十三摆了摆手,拳头抵住嘴巴咳嗽一声,说:“死的已经死了,你活着就好好活下去。干嘛冒险报什么恩。”
“以前我也觉得能只要活着就行,别的都不重要。可后来我发觉不行,人要是不知道自个愿意为啥而死,那活着是真没劲。而且我这些年犯过太多错,我想在死之前多弥补一些。”
他眼中一片赤诚,猪十三别过脸去,深吸一口气转了回来。就这一息的功夫,猪十三已是一脸忠厚笑容。
“哎原来是这样,兄弟你早说多好,怪不得你们老想着要进内城。只管放心住下,我还能帮你想想办法。可有一节:救谁都行,唯独铜坊不要去,子画把器族人看得很紧,救不出来。”
这态度转变得也太快了,弃和巫鸩对视一眼都很惊讶。
猪十三哈哈笑道:“实不相瞒,你这相貌有点像之前一位故人。那人欠了我和屠四不少的东西,我俩的身家都交给他了,可这人却逃了。如今说开了不是你,可不松了口气么。晚些时候我就告诉屠四去,让他别天天挤兑你。”
原来如此,弃摸摸脸自嘲道:“我这长相是差了点。其实这胡须修修还是能看的。”
“别!”俩人一起叫。
巫鸩看了猪十三一眼,他一挺胸:“男人就是要有胡髯,别跟那个子启一样,修那么干净天天招惹女人。”
三个人都笑了。弃问:“猪哥,你听闻过妇绮这个人吗?”
“这个……真不太清楚。但是,但是我听子享说过一句什么有位南轩夫人。我还一直以为是子旦私藏的美人。”宫城有一座高台南轩,一向是关重要犯人的,子享和他父母以前就被关在那里。
“可知大致方位知道吗?”
“知道,在内城,宫城庖厨院附近的那座高墉。走到外面去我画给你看,有时我进内城送猪会经过……”
屋内地面是红烧土面,坚硬不可划。三人来到屋檐下,猪十三攥一根枯枝在院中地上比画。
缺角四方形的内城刚画完,就听门口人喧狗叫,东邻骨婶尖声叫着:“猪十三!十三!邑正大人带着戍兵来啦!”
“邑正?!”猪十三迅速起身,一只脚胡乱蹭着地上的图,一面环顾四周:“他来干什么,你俩赶快躲起来!”
外面一片乱糟糟,南邑正绷着脸看着眼前这群吵吵嚷嚷的邑人,内心满是幸灾乐祸。
他是官派邑正,出身亳地旧支大族,他家子侄甚多,大父总也想不到给他寻个妥帖去处。挤兑得他终日缩手缩脚,加上他在六艺上皆不开窍,一直也没什么正经营生。好在十年前子画大人革新旧邑,他瞅准了机会投靠子画,这才给委派了新邑邑正。
这官职倒挺符合他脾性,只需按时来召集邑人颁听诏令就行,这种闲散日子正是他梦寐以求的。
可没多久他又气恼起来,原因是南邑人根本不将这邑正看在眼里,凡事从不找他调停斡旋,只寻一个养猪的判断解决。
这样一来他只不过挂个空名头吃官俸,名望上根本培养不起来。眼见其他各邑邑正虽然整日辛苦,却颇得爱戴尊敬,南邑正愈加愤懑。今天好容易遇见个搜查的机会,定不会轻饶了这群不开眼的南邑人。
想到这,南邑正清了清嗓子,眼珠一转,慢条斯理道:“奉子画大人令,各邑查人!每家先到我这里核对家中人数,若待会儿与戍卫们所查不符,全家罚没做奴!”
邑人们轰一声吵吵起来,南邑正冲着戍卫长点点头,开始叫号:“邑东第一户,陶五!”
一个女声回道:“还在坊里没回来呢!我家四个人!”
“四个?去岁登记的是三个人。查她!”南邑正边翻竹简边擦汗。三个戍卫立刻冲着那女人挤过去。
那女子也不躲,抱着个吃奶的娃迎着他们往前去,边走边叫:“邑正大人,你那是一年前的册子啦!那黍子还一年结一次穗嘞,我们就不能添个娃娃?呐呐呐,这不是多出来的一个人,在这呢,快快快给我们登上。”说着便把手里的孩子往前一塞。
冷不防眼前竹简上出现一个满身奶腥味的娃,南邑正吓了一跳,那奶娃猛的没了吃食,嘴巴一咧嚎哭起来,鼻涕泡和奶沫口水蹭得衣襟上污了一片。
邑人们笑成一片,好几个人也叫了起来:“大人大人,我们家也添人啦。我马上抱来给你登记啊。”
“大人,我家还没落地,不过也快了,我媳妇在这呢,你先看看肚子吧。”
眼见公事成了笑料,戍卫长不耐烦了:“上不得台面的新邑人。”遂高声大气叫道:“邑正大人,还是您直接带我们从第一家开始挨个查过去。您少些劳碌,我们也快点交差。”
“好,走走走。”南邑正满头大汗地从娃娃堆里挤出来向外走,竭力不去理会背后的嬉笑声。20个戍卫跟在他后面,明晃晃的戈尖箭簇挡开了众人。
亳地五年才普查一次人丁,这次忽然提前清查让骨婶总觉得很是不踏实。她先隔着墙通知了猪十三快出来,一面理理头发站在门口等着邑正。
猪十三家里是邑中第七户,骨婶是第六家。不一会儿功夫南邑正就带着戍卫们来了。
骨婶子家中只有夫妻俩,家里冷冷清清的。老南邑人都知道骨婶没法生养,偏偏南邑正像是忘记了一样,拿着竹简反复盘问:“没孩子?一个都没有?为什么不生?”
“生生生!我生你奶奶!”
骨婶被问恼了,一跺脚骂道:“你们头上戴的箭杆上戳的都是我们造的!分摊下来的活儿我们一样没逃,咋?把你伺候舒服了现在又开始管我的肚皮了?来来来,我家炕就在东屋,你去,监督我们睡觉去,去啊?!”
院外围观的邑人轰笑起来,打人还不打脸呢,指着别个痛处一直戳,被骂了也是活该。
戍卫们把三间屋子搜了一遍,确实没有其他人。戍卫长虽然看不上南邑正的蠢钝,可毕竟他俩都是旧地大族出身,也不爽他被一个新邑人斥骂。遂一顿手中长戈喝道:“按住她!”
众戍卫答应一声上前将骨婶子推搡按在地上,戍卫长啐了她一口:“谁给你的胆子这么和邑正说话?子画大人给你们几分好处就真以为自己就成了大族?不过是些跟牛羊一样的东西,当然要多生养些崽子继续为亳城做工!!!”
南邑正还来不及阻止,这个憨头已经把话说完了。好么,这一番话犹如捅了马蜂窝,院内外的邑人们立刻闹将起来。人人怒骂不止,都撸胳膊挽袖子攘臂向前。
这当中就属屠四性子最烈,冲上前一脚踹翻了按着骨婶的戍兵,猛一把掀翻了另一个,扶起骨婶就要走。
戍卫长就等有人挑头闹事呢,这下称心了,马上高喝道:“围起来!凡参与闹事的新邑人,打死不算!放箭!”
第16章 滋事(今日二更)
戍卫长铁了心要在南邑闹事,南邑众人怒不可遏,没一个害怕退走的,反而都围了上来。
屠四大骂:“你们这些旧族人好不知羞!整个亳邑的吃穿用度都是我们这些人劳作的!不感激也罢了!今儿个还跑到我们这地方来撒野!好好好,来得正好,正要闹到大司徒那里看他怎么决断!”
说着便挥起拳头冲了过去。戍卫长仓皇躲过,几个戍卫抡起铜戈啄下去,屠四也不知怎么向前一突冲出包围。他伸开大手揪住一个往人群中放箭的射手,把他往上一抻再一顿,这射手立刻就软了半边,长弓也掉在了地上。
屠四一脚踩在那弓上,鼻孔里哼出一声:“就特么这点水平还想欺负南邑?!呸!”说着向前一突跳进戍卫群中。
他也不抢武器,只那么东一拳西一肘的,不知怎么的就冲到了戍卫长面前,俩男人面面相觑,屠四咧嘴一笑:“打死不算?”戍卫长只觉肚子猛的一震剧痛,捂着腹部蜷缩下去哇哇吐了起来。
戍卫们的铜戈适合远程攻击,近身功效就大打折扣。见戍长在地上滚成一团,他们赶紧往后跳开几步抡起手中铜戈冲着屠四啄砍。可屠四一击得手已经逃入了南邑人群中,戍卫们扑上去要拖屠四,和邑人推搡着打成一团。
眼见真要出乱子,南邑正急的拍腿跳脚。可是他左右来回说好话,劝谁都不听,反而像一捆黍子似的被推来搡去,最后得连布冠都掉了。这可咋整!别说闹到大司徒那,就是闹到左卫长那里,他也吃罪不起啊!
自从亳主扶持新邑之后,新邑和旧族的矛盾就层出不穷,隔几天就有一次纠纷。监管刑狱的大司徒是亳主的长子子旦,这些事他调停得烦不胜烦,最后放下一句话:新邑旧族再起冲突,情况严重了才能上报给他,轻的由负责城防的左卫长处理。
左卫长子启的处理方法更奇特:把滋事双方的族长、邑正斥责一顿、罚俸半年,累计三次直接撤换邑正。南邑算是不惹事的,就这样也已经在子启手里有两次备案了,再闹一次他就别想做这个邑正了!
不做邑正他咋讨生活?这不要命了嘛!南邑正团团乱转,爷奶祖宗胡乱叫个不停。
眼见真不能收拾,忽听一阵奇怪的轰鸣着由远及近超向这边迅速扑来。南邑正捂着冠子一抬头,遂大叫起来:“云!!云!!”
却原来是一片黑压压的乌云由西边天上汹涌而来,还带着震人耳膜的聒噪声。那黑云扑到近前直冲院中众人而去,直打得地上众人哇哇怪叫。人们脸上手上刺痛不已,身上忽然就多了一道道血口子。
有疼急眼了的看得真切,吼道:“是雀!雀!”
原来是一大团雀鸟。这些鸟儿也不知怎的疯了一样向骨婶院中挤去,爪子和尖嘴在人身上频频抓挠。众人受不得,纷纷搀扶着四处奔逃躲避,顷刻间就清了场。一直等到院中再无人站着,那团叽喳怪叫的乌云才升空飞走了。
南邑正和戍卫长早躲进屋里去了。鸟雀忽然攻击人,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南邑正胆战心惊,拼命回忆是不是自个祭祀上疏于供奉,天帝降罚了。那戍卫长脸上手上全是血口子,却似乎毫不在意,只一个劲的问他:“邑正,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总觉得似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金石相击声飘来。
“听见个屁!”南邑正气不打一处来,自己辖内的邑子出了事他第一个跑不了,哪儿的新邑和旧族打死人都行,自己这块地方千万别闹。戍卫长不理他,继续朝外面探着脖子听动静,片刻后小心翼翼走了出来。
只见院中盆碎罐翻一地狼藉,只有骨嫂坐在地上拍腿大哭,身旁一个矮壮汉子正努力想搀扶她起来。
一见这圆眼汉子,南邑正跟见了救星一般,也不觉得碍眼了,迈动小短腿跨过来。那汉子一抬头,赶紧趋步上前行礼。这个狼狈时刻还能受到这恰到好处的礼数,南邑正跟喝了凉酒般舒服。他抖了抖竹简,拖长了音儿道:“猪十三,南邑的人口还得查呀……”
猪十三连连点头,圆眼挤成弯月笑道:“天这么热,哪能让邑正您和戍卫们劳顿呢?我那屋里上好的酒浆肉羹铺陈好,请您和这位长官到那边略坐,这差事我替您办去。”
“这可是司空紧催的官差,你行?”
“南邑众人全都感念子画大人的恩情,怎敢不尽心尽力。您如果不放心,可以请两位戍卫跟着小人一起去。”
最后,戍卫长带着几个手下留在猪十三院中喝酒纳凉。南邑正带了俩射卫跟着猪十三走了一圈。
有猪十三陪同,邑人们都很配合。邑中人口增减数也很快查了个清楚。猪十三领着一些老成众人送南邑正一行出邑,到邑口的时候,猪十三低声问道:“邑正大人您耳聪目明,这内城是有将什么大事吗?这一天忙得,又是提前开市又是普查人口。”
南邑正吱唔了一声糊弄过去。倒是一旁的戍卫长听见了,哼了一声:“大事?打仗的大事!就快要从各族抽调男丁参军建旅了,你们这些南邑的废物最好别编进我的队中。不然有你们好看的!”
这个愣子!浑身上下就剩个嘴了!南邑正赶紧岔开话问猪十三:“你家那闺女呢?怎地今日不见人?”
“嗨,半大孩子正是疯的时候,谁知道在哪个沟沟坎坎里耍呢。”
猪十三没骗人,他闺女小眼现在确实在一个沟里蹲着。而且此刻正竖起耳朵努力分辨他们的谈话。
当年规划新邑子时为了取水方便,在各个新邑中都修有水井。这些井的垂直修法和天下各族都一样,先是向下挖出一个大方坑,等挖到水面时再向下挖一个小方坑,呈大坑套小坑的形状。
汲水时,人需得抱着水罐顺着大方坑边上的脚窝绳梯爬下井底,再趴在小方坑边上扒着围拢井口的四根木头放下水罐汲水。只不过亳城这些新井为了清理井中枯枝杂物,又在各个井之间修了一些横向连接的地下渠。旱时方便渠工清理水井,涝时又可以排水防灾。
方才小眼恰好和木头进门,猪十三便立刻让闺女领着四人抄近路出村躲了进去。
横渠只有半人高,除了小眼,其他三个人只能用爬的姿势窝在里面。从井下听上面的声音嗡嗡不清,只能听到一波一波的喧哗声。
井底潮湿阴凉,小眼坐在渠口,一眼不错地盯着下面四根木头间的明亮水面,一边还轻声安慰着那四个姿势憋屈的大人:“木头哥,鸩姐姐,再忍忍。还没等到我爹的信号。”
其他人还好,木头手长脚长,怎么换姿势都不舒服。只感觉后脑勺和四肢全都挨着地,那地还嗖嗖得往外冒湿气,实在不舒服。他哼唧着偷偷蠕动,巫鸩一个眼神瞪过去,木头不敢动了。可安静一会儿又难捱,只好嘟囔道:“这洞也太小了,渠工得多矮才能钻进来掏树叶淤泥啊……”
一阵衣衫窸窣声,小眼嘻嘻笑说:“是木头哥你太高了,外城的渠工你是做不了了。内城的渠沟宽大,你倒是可以去试试。”
内城水井也有渠沟相连?弃眼中精光一闪,正要问个清楚,小眼倒先欢呼一声:“好啦好啦,是我爹。”
就见小井中微微荡漾的水面上映出一张晃动的脸。弃扒在渠口向上瞧,正看见猪十三小半个身子伸出井沿,正冲他们挥手。
等他们一爬出来,弃就冲猪十三跑了过去。他压低声音道:“猪哥,求您帮个忙。”
猪十三迷惑地看着他。
第17章 南轩(二更)
金色的云霞漫天,夕阳给万物都镀上一层黄红色,使得地上不管是人是狗看上去都像是新铸出的美铜。小眼被赶去了骨婶家,木头守在猪十三院内注意着院外的动静,一面留神着屋檐下的谈话。只有姬亶还不见回来。
“能不能让小眼画一下亳城的地下水管图?”弃郑重地说。
此时屋里很暗,三人挪到檐下。浸透了松脂的枝条和火石放在猪十三手边,只等小眼回来再点燃了安置。那火石被猪十三一会儿捏起一会儿放下,似乎是犹豫不决。
“……兄弟,我很同情器族。可是我要把小眼养大,实在不想牵扯进这些事。”
“您放心,我只要了这个图就走。绝不再连累你们父女。”
猪十三知道弃的心思,要这图就是为了从下水管混进进内城。他叹了口气:“兄弟,我劝你一句,这条路行不通。亳城下水渠有宽有窄,最窄处连小眼那种年龄体量的都过不去,你更不行。更何况她平时只在外城野,内城从来没去过。”
这个拒绝在弃的预料之中。他神色平静,只有眉心间挤出的那个疙瘩暴露了内心。
猪十三看看他,似是不忍心,又安慰道:“你别灰心,从内城救个大活人本来就不容易,这事急不得。你且稍安勿躁,还有别的办法:亶哥儿今天不知怎么的,被司工署叫进内城去了。等他回来问问看,要是他能在司工署混个差事,说不定就能带你混进去!”
怎么?姬亶被叫到司工署去了?连木头都惊了,猪十三见这仨人诧异不已,忙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今天事情一多忘记跟你们讲了。就今天早上的事,你俩一出去,司工署就有人来叫他了。”
叫他去干嘛?骨、陶、玉、铜,这些技巧姬亶一个也不会啊。木头一个箭步跨过来:“会不会是我们被发现了?!公……亶哥儿他可不能有事啊!”
猪十三连连摆手:“不会不会,司工署里坐镇的是子晶,亳主的孙女。她只喜欢制器,经常在各个新邑中寻找手艺高超的人更新某项技艺。子晶时不时会做一些新鲜玩意儿,从马车、首饰到鼎觚爵罍什么都有。要开大市了,她可能又要做什么别出心裁的奇艺珍品出来给亳主挣个面子。亶哥儿被叫去可能是因为这个。”
仨人半信半疑,可也没了办法只能等着。这时小眼蹦跳着回来了,一进门就四下找:“二傻?二傻!我回来啦!”
没有回应,四个大人看着一个小孩大眼瞪小眼。猪十三这才觉得不对:“哎?那只狗呢?”
小眼儿一愣,随即蹦了起来:“二傻早上不是跟着爹你去放猪了嘛?”
“可……进内城之前它就回来了啊。”今天频频出事,谁还注意到狗啊。
小眼哇地大哭起来,边哭边捶他爹,力逼着要他去找狗。外头天色已经暗的看不清路了,哪有废灯火找狗的道理。
正事还没说完,猪十三就被女儿捶得没处躲,他又极宠女儿,这一下真是满地滚。弃一叠声的劝,木头扯住她哄说二傻知道路,一定能回来。可小眼儿这年纪正是怼天怼地的时候,谁说都不听,反而把个大小伙子身上也揉得满是鼻涕眼泪。
眼看天色越来越暗,巫鸩翻个白眼,鄙夷道:“男人们……”她伸进袖中摸到兽铃,取出塞住铃舌的布条之后轻轻一晃。
叮铃一声,接着又是叮铃叮铃两声,屋中人还听不太真切,院中那些猪军就起了反应。领头的公猪闷头嘭一声撞向圈门,那木门本是树枝麻绳捆扎而成,哪经得住这般撞击。没两下便散在一旁,大公猪哼哼唧唧出了圈,迈着四方步就奔屋檐下来了。
剩下12头猪你挤我扛跟着鱼贯而出,木头一眼望见一片黑乎乎的肉山冲过来,忙大叫一声猪!其他人跟着叫了起来,木头一把扛起小眼大家一起逃进屋里。唯独巫鸩没事人一样坐着,几个人眼瞅着那头大公猪朝着巫鸩冲了过去。
“鸩姐姐小心!”小眼儿吓得直抓自己的脸。
巫鸩不躲不藏,左臂轻轻一晃,小眼听到了叮当一声。就见那座肥肉大山一颤一颤冲到她面前便扑腾一声爬下了,跟着进来的两头肥猪也趴下了。巫鸩再次微振左臂,那领头的大黑猪哼唧着站了起来,接着慢吞吞地转过身去拱着那两头手下一起退出去了。
小眼儿从木头肩头跳下来跑出屋,就见猪群慢悠悠地踩着残破的木门又回圈里去了。一进圈就各干各的,睡觉打鼾拱食,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小眼儿两只眼瞪得溜圆,足比平时大了一倍,看上去像个正常眼睛大小了。她看看猪,又看看跟过来的巫鸩,话都说不全了:“姐姐……它们听你的??”
巫鸩轻轻拍她:“别闹你爹了,安心去睡。我能找回二傻。”
这下小眼儿还有什么不信的,立刻乖乖睡觉去了。四个大人终于得以坐定议事,猪十三偷偷看了巫鸩几眼,忍不住问道:“鸩妹子,下午那群鸟雀莫非也是你……”
没回答,巫鸩拿树枝点了点地上那一小片当竹简的沙土,上面是猪十三画的亳城地图:“天色暗了,猪哥还是抓紧跟我们说说南轩的位置。”
“哦好。”猪十三接过树枝点在代表内城的方形上,往西南一角点了点:“弃兄弟说的那位绮夫人应该在这个地方。那是座高高的墉台独殿……”
三个人都不知道,就在他们在沙地上画着南轩的时候,二傻正大大咧咧地卧在南轩顶上的殿外喘着粗气。在它旁边还站着个人,亳城太飨。
南轩原先是供商王消遣用的台榭,夯土堆砌做基地,修得极高。上面除了大片围了阑干的高台之外,其实只有一堂两室的规格,实在算不上大。子享对这里熟门熟路,爬上来之后满头是汗,他把白狗拴在阑干上,自己开始整理仪容。
他先把腰间的锦绣蔽膝扶正,又擦擦额冠上镶嵌的碎玉。扭着肥颈子晃了晃,确定没什么差错了,这才轻轻咳嗽一声,对着捆绑着草绳的殿门叫了一声——
“纹夫人,您安置了吗?”
第18章 夫人(今日两更)
白天刚下过雨,日夕时城中还氤氲着湿漉漉的暑热。
如果从第一颗星星的角度俯瞰过去,亳城外面那广阔的一圈已经逐渐安静下来,外城各族众人就这着最后一缕天光纷纷安置休息了。整个外城只有几处官办工坊里还有灵星的几处灯火亮着,不久也就都熄灭了。
与之对比强烈的,是在这一圈黑暗中间包着的内城。近方形的内城里灯明火亮,并且越往东北部灯光越密集。若是离近了还能隐隐听到钟磬之声,那地方就是宫城。内城大族们削破脑袋都想钻进去的地方,那地方不管天再黑夜再深也永远是明亮热闹的。
时间退回到猪十三和弃在屋檐下扯皮的时候,那时的宫城内正在进行一场夜宴。
当时一日两食,只有王室大族才会在晚上进行加宴。当小眼发现二傻不见了正在哭闹的时候,宫城内才刚刚开宴。
宴席上的钟磬一响,子享便从庖厨中溜了出来。沿途戍卫奴婢纷纷对这个牵着狗的胖子避让行礼,然后再在他背后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这些表情子享从小看到大,全不往心上去,只管夹着包东西牵着二傻呼呼哧哧的走。
今儿这场宴席只是寻常规格,用不着他亲自坐镇。更何况今天还捡到了这条有趣的白狗,子享和它玩了一天,觉得这小东西能帮他做一件重要的事。
蓝色夜幕逐渐深邃起来,地上的影子几乎糊成黑色。子享牵着狗穿街越巷,过了几道关卡才来到猪十三正在地图上指点的那座高墉台榭前。
那座高台被安置在宫城南边,外面两层戍卫正呵斥着羌奴点起庭燎,火刚点起来,就照见了满头大汗的太飨牵着条狗匆匆走来。戍卫们对视一眼,交换着和宫内众人一样的眼神。值班戍卫长瞪了他们一眼,上前去向他行礼。
子享走得直喘,浑身的绮纹衣衫都被油汗粘在了身上。他把夹着的包袱往戍卫长手中一塞,挤了挤眼笑道:“馝酒腌肉,从子画大人的案子上顺下来给你的。”
戍卫长手一哆嗦,想拒绝却被那包袱中的香味封住了嘴,一个“不”字怎么也说不出口。子享嘻嘻一笑,拍拍他:“别客气,天太热,我上去吹吹风。”说着便牵着白狗径直朝着台榭走去。
守备的其他戍卫早就习惯了太飨的时常光临,也不当回事。只等他牵着狗开始爬楼梯的时候呼啦一下涌到自个长官旁边,一共个伸长了脖子要分一口尝尝。
戍卫长仗着军衔高一级板起脸呵斥他们,戍卫们都是城中大族子弟,哪吃他这一套,东伸一只手西展一膀子:“长官,太飨这也不是给你自己的,好歹大家都尝尝王族肉食的味儿”
“肉可以不分给我,那馝酒可是稀罕物,赏我一口呗。”
“不要命了!这是子画大人案子上的吃食!”戍卫长纷纷护着酒食四处躲闪,
“嗨!他来会美人全靠咱们担着,互相行个方便怕什么呢。子画大人又怎么啦。我家叔爷搞不好这会儿也在宴席上,我替叔爷尝尝味道!”
戍卫们哄抢起来,台榭下面乱糟糟一片。子享充耳不闻,只管催着白狗沿着台阶一路向上。
等他那肥胖的身影走得看不见了,几个戍卫才凑过来压着声音问戍卫长:“头儿,这南轩上关的那女人到底是谁啊?咱在这儿守了这么久,从没见过人。是不是子旦大人养的美人?”
整个亳邑都知道亳主的长子好女色,家里娶一堆妻不说,走到哪里都爱还拐些外族美人回来。
戍卫长打了个酒嗝,瞪了他们一眼:“子旦大人养美人还用藏着?这位夫人是子朝大人绑回来的,一来就给关在这了。亳主下了死令,养着她,不准死也不准跑。能惊动亳主,这位夫人身份肯定不一般,你们啊,最好是一辈子别见着!”
众戍卫听见子朝的名字,都露出了心驰神往的表情。也难怪亳主这位次子比他那好色的哥哥出息得多,征伐打仗一把好手,年纪轻轻就做了大司马,有传说亳主还把城外的那支新军交给了他。戍卫们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老做守卫多没劲,各个都想跟着子朝驰骋疆场。
这些个话子享都听不见,他只顾一门心思往上爬。这地方太熟悉了,自己从小在这里长大,每一根阑干木柱闭着眼都能画出来。
子享听父亲说,原本这台榭是哪位先王建起来打算引水做池苑欣赏水景的,哪知道水没引来,那位先王却突然死了。这建好的台榭就成了个没用的高台旱阁,孤零零地被遗弃在这里。一如后来这里关着的人们。
子享爬到了台顶平台上。风吹到这里忽然大了起来,庇檐上的茅草被吹得扑啦啦直颤。檐下的堂室一如即往的安静,只有一处如豆灯火独自隐在暗中。他松开白狗,伸出两只小胖手擦了擦汗,又理了理衣衫和冠帽。这才对着那扇门行了一礼,低声道:“纹夫人,安歇了吗?”
半晌无声,此处没有下人仆役,一应所需都得自己动手。子享算着这个时候那位夫人应该没有安置,可半天听不见声音,他不由得又担心自己出来的晚了,纹夫人也许今天睡得早。
他正抓耳挠腮,那只白狗呆不住了,四处嗅着呜呜哼唧。子享竖起手指冲它嘘道:“安静,一会儿就喂你。”
白狗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耸着鼻子冲门里面嗅了两下,趴下前爪一猫腰居然从那破木门底下的窟窿处钻了进去。
这下子享急了,这破狗要是进去伤了夫人怎么办!里面那么大地方就她一个女子!他也不管不顾了,喊了一声夫人小心,一边摸索着去解那门外拴着的绳索。还不等他解开锁扣,屋内一个柔柔的声音传了出来:“哎呀,你是谁呀?”
是纹夫人,看来那狗已经找到她了。
子享的汗顺着脸上肥肉往眼睛里淌,他一边解绳扣一边埋怨自个儿干嘛拴那么紧。心里还害怕白狗吓到纹夫人,百忙之中抽出空来高声喊道:“夫人,是我,我是子享。你别怕,那个,那狗是我带来的……”
没喊完,绳扣解开了。子享连忙迈步往里面冲,可里面太暗看不清,一进去就两脚绊了哥踉跄摔在地下。
地上尘土呛得他直咳嗽,一簇幽暗的光亮来到了近前。白狗伸着头呼哧呼哧舔了他一口,子享揪住它待要骂,忽得一个软糯声音伴着细微的艾草味道飘来:“别打它,并没吓着我。”
着一身过膝黑裙的妇纹擎着一盏油炷站在他面前。子享连忙爬了起来,一只手还不忘揪紧了狗绳:“纹夫人,你没睡啊。”
月光未明,后墉的小窗透不进多少光亮。室内昏暗一片,就只有一朵不大黄光照着她那张消瘦的脸。这是张很好看的脸,可是过于瘦了,所以衬得那双眼睛格外醒目。潭水般的眸子汪在弯弯的峨眉下面,似乎打定主意不起波澜。
一个女人要拥有这样一双沉静的眼睛,不知得经历过许多磨难才行。
纵使子享经常来,见到这张脸还是不紧呆了一呆,心中叹一句:“不愧是曾经的小王妇。”
第20章 庖厨
自大市要提前的消息放出去,亳城上下就加倍忙碌起来。司市、司工、戍卫、各署忙得不可开交,内外两重10个城门每天熙来攘往人流不绝。偏宫城里比这些衙署还要忙上几分。
子享头一夜与纹夫人聊到月上柳梢才回去休息。原本一夜香甜好梦,哪知旦明刚过,宫城内宰就急火火地跑来唤他,说是忽有贵客到访,子画大人吩咐大食摆宴。子享不得不起身,在侍女的服侍下盥洗一下就往庖中去了。
宫城规划有序,前朝后寝各殿之间皆有宽涂相连。其中庖厨位于宫城东南角,是一座独立院落,西北两面皆有偏门各自通向朝寝两部。亳宫的庖厨规格甚大,子享的父亲曾夸耀说自家庖厨比殷宫庖厨大出两倍有余。可那有什么用,就算祖父在世时,庖厨内从未像现在这般热火朝天过。
子享喝了口凉酒,开始巡检厨中各部。所有膳夫庖人恭敬行礼之后都偷眼瞄着他,只要太飨的手摸向哪里,他们的眼睛就飞向哪里,各个盼着偷学一二。
昨晚的夜宴用的是荐脯和庶羞,今日内宰叮嘱要用炙羊。幸而昨日刚收进一批肥羊,子享吩咐两个雍人速去牵几头出来宰杀干净,一面开始准备醢、蓏、羹、饮。
别的都好说,那大羹就麻烦些,由于不调入五味,烹饪时必得料足火猛,一气儿将肉熬出浓汁来才得浓香扑鼻。寻常庖人没个多少年苦练断出不了这味道,一见太飨大人要熬大羹,各个争先恐后端肉递柴想要窥看秘籍。
可子享哪容他们看,板起脸用铜匙在鼎沿一磕,骂道:“散!”
庖人们见平素总是笑眯眯的太飨大人变了脸,这才不情愿地各自散去。待人都走了,子享这才转回灶间去取他的独门秘诀。
其实大羹要熬得好,火候之外便是调和,子享的诀窍就是常备几陶罐脂膏。膏采自牲畜肥肉,其中最常用到的除了牛膏之外便是猪膏,只不过夏季天热,脂膏易坏,他每次都只做一罐备用。
揭开一看,子享犯起了嘀咕:牛膏、羊膏倒还有盈余,猪膏已经快要见底。这几日也不知怎么的,接连有贵客来亳,宫内连连开宴搞得他措手不及。
待鼎中羹汤开始渐渐翻腾起泡泡,子享这才唤了个小羌奴进来:“你去前面取个出城骨牌,到外城走一趟。去南邑跟养猪的猪十三讲一声,说我大食之后去找他先收一头肥猪。让他杀好了备着。”
“是!”小羌奴飞跑出去。子享抓了把澡豆擦擦手,一面又唤了个人来:“今儿的鲜果不错,等下赶在大食前给南轩送去。”
又是给那位南轩夫人送,膳夫们互相挤挤眼。太飨大人和子旦大人抢美人的事早就悄悄传开了,真不知那位住在南轩的夫人到底得美成什么样。子享四处安排妥当,这才偷空坐在廊下塌上喝口凉酒。
此时太阳正在缓慢爬升,朝堂那边热闹非凡。庖厨三面殿中一片热火朝天,烟雾缭绕中夹杂着菜羹香气,子享正逗弄着白狗伸爪子取乐,东边的偏门开了,一个布巾高冠的小寝官颠颠跑进来。
这是内宰派来催问膳食的,小寝官悄悄咽着口水回:“大室那边巫、乐都已备齐,只等您这边了。”
子享点点头安排人准备传菜,小寝官完了差事待要退走,却又被叫住了:“今儿个宴飨的是哪位贵客?”
“小寝一直在后头忙活,只听说一两句什么大巫朋。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总不能真是玉门山那位大巫朋吧?”
“哦……”子享耸耸肩,脸上的肥肉跟着一颤,低头接着逗狗:“管他呢,谁来都得吃饭。”
捱到大食宴罢,子享一直等到南轩的食盒收回来。打开一看,见纹夫人吃了不少,这才放心离了庖厨。他叫人套了一辆座车,又吩咐一辆牛车跟他着走。两辆车晃晃悠悠地出内城南门往外城走去。那只白狗跟他蹲在一处,一双眼睛滴溜溜四处乱看。
等车子快到南邑,那白狗忽然坐立不安,呜呜闷声叫个不停,子享怎么安抚呵斥都不管用。等到了村口,那狗更是激动不已,汪汪嚎叫几声声蹦下车来。路窄车子进不去,子享叫车夫在此等着收肉,自己爬下车去撵狗。
本来他就胖,跑上几步就喘得胸口直发烧,不得不跑两步歇一歇。可那狗一转眼就没了影儿,气得子享连喘带骂,骂这个吃肉不记主的混账畜生。四下望过去实在找不到狗,只好双手扶着腰往猪十三家走去。
邑人们都认得这位没架子的太飨大人,早早就有人跑去通知了猪十三。他这一路走过去,邑人们都乐颠颠地跟他行礼。子享喘着粗气一个个应付过去,终于摸到了猪十三家门前。
那父女俩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小眼儿一看见他就欢叫一声跑了过来。子享咧着嘴张开手,小眼儿扑过来一把抱住他的大肚子,俩小短胳膊使劲又使劲也没合拢住,遂仰头叫道:“享爹爹,你的肚子又大了呀。”
子享哼了一声把她头发揉乱,又从怀里掏出一小包梅干递过去:“臭妞,你享爹爹这叫魁梧!呐给你甜梅子吃。”
小眼儿哇哇叫着拆开就要往嘴里塞,猪十三上来一把拍掉她的手,跟子享见了个礼:“大人,屠四刚杀好猪,正在分割,先到院里等一下吧。”
子享那只擦完汗的手在他身上一抹,推了他一把骂道:“滚蛋,到你家了还玩虚的。快点叫我进去坐坐,可跑死我了!”
“走走走,你这是跑啥呢?”
“还不是追一条破狗……恩?”
子享瞪着院内,那只白狗居然正院子里埋头喝水!举着陶罐喂它的是一个中年汉子,此刻一抬头,正与进院的子享看了个对眼。
这一眼看得二人都是一愣神,汉子忙起身行礼,完了低下头继续喂狗。子享的小胖手点着那一人一狗问猪十三:“这狗怎的在你这??那是谁?”
“唔的唔的!!特叫二傻!”小眼儿嘴里咬着梅干又蹦又跳表示那狗是她的。
“哦,他叫弃,是秦族人。哥儿仨来找娘舅没找到。咱闺女又看上人家狗了,这不就留下人给咱搭把手干点散碎活么。”
猪十三请子享到檐下阴凉的席子上坐下,那汉子转身去端凉酒浆水。子享却一直盯着那人的背影。猪十三怕他看出什么,忙把话头扯开:“这狗也够精的啊,昨个跟我去内城找你验猪,完了就没见回来。小眼儿哭了一宿。谁知道原来跟着你跑了,害我白挨一通捶。”
这会儿子享终于喘匀了气儿,咕咚咕咚灌了碗凉酒下去,惬意地打了个酒嗝:“该,让你天天不管闺女。哎你这酒不行,回头我给你送点我酿的好酒来。就当是借狗的交换吧,它叫什么,二傻是吧,可是帮了我大忙。”
二人闲扯了半天,看着小眼儿带着二傻在院中玩各种扔捡游戏。蝉鸣声声,子享在浓茵底下眯起眼睛舒腿躺着,觉得惬意极了。他最喜欢到猪十三这小院里来,偌大亳城里除了南轩,也就只有到这里他才能彻底放松。
里屋响了一声,像是有人打翻了什么东西。子享懒洋洋地往屋里瞟了一眼,猪十三一拍大腿高声说:“我想起来了,还有个事得问你!昨天司工署里来人把我这院里的一个秦人小兄弟给叫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你昨天见过子晶没有?怎么回事?那孩子是犯什么错了吗?”
“这我哪知道,子晶昨天也没来找我混吃的。估计又是看上人家的手艺,发去哪个工坊做活了吧。”
“可亶那孩子不会什么手艺啊。别是得罪了子晶挨罚了吧?”
猪十三连声催促,显然很是担心。子享打起精神想了想,嘟囔着:“没听见司工署有什么动静啊。倒是这两天庖厨忙惨了,总有筵席要整治。昨个来了个什么多射亚,今天又来了大巫朋,都赶在一起了。想偷个闲也不成。”
屋子里又响了一声,猪十三说话声音愈发大:“是玉门巫族的那个大巫朋?”
“天下还有几个大巫朋?肯定是他。”
“哎呦,这位大巫能出山可不简单啊,不过他来亳干嘛?”
“这我哪知道,就知道跟来的巫师不少。昨天给他们预备饭食就花了不少功夫。”
“哦那不管他,就是你看,亶兄弟还没回来……”
子享摇摇头:“你这人就是心肠太热,什么都要管。这样,我一会儿回去就到司工署里转一圈问问。”
猪十三瞥了弃一眼,嘿嘿笑着跟子享磨起了条件:“那你还得来回传话,怪麻烦的。要不,你把他大哥带进去做个杂役,让他自己去司工署里找多好。”
院子宁静下来,连小眼都不折腾二傻了,全都屏息等着子享的回答。子享捏着下巴想了想,大脑袋慢悠悠摇了一下:“不成,最近查得严。出来几个进去还得几个,多一个都要查叫邑正族长来担保——要是女人也许还好些。”
猪十三眼睛一亮:“女人?那叫他嫂子跟你去!我说……鸩妹子~~”
他连声朝屋子里呼喊,子享连拒绝的功夫都没有,就看见一个冷着脸的漂亮姑娘走出来了。弃拉着她过来见礼,不知怎的,子享看见弃靠近就觉得有些不舒服,可又说不上来哪里别扭。猪十三难得拜托他点事,子享只得点了点头。
“那行,就说她是我新招的侍女。一会儿进内城的时候低下头别说话。”
凤眼姑娘不说话,弃在她后腰一掐,这才哼了一声算作回答。
子享看看他俩,又看看满脸挂笑的猪十三,心头莫名涌起一阵不详的预感。
第19章 姐妹(二更)
妇纹对子享行礼如仪。一低头,一缕不听话的黑发滑了下来。
“今夜不知怎的心里老不舒坦,睡不下——我能出去走走吗?”
那缕黑发在她脸颊旁飘来抚去,子享恨不得伸手去帮她挽一挽。对方又问了一遍,他才反应过来人家在询问自己这个看守的意见,忙回答:“啊,好好,我也是怕天热你不好安歇。”
妇纹点头谢过,缓步走了出去。那只白狗倒不认生,一直撵着她那拖地的裙摆摇着尾巴戏耍。子享忙不迭的拽住狗,一边伸手扑打着庇檐下的案塌:“夫人您坐。”
“谢谢大人。”妇纹淡淡的,依旧站着朝东边的大泽望过去。
“别叫我大人,夫人小食用得可好?”
“多谢大人费心,您的厨艺一直那么精湛绝伦。”
“叫我子享……咳都是人夸的,哪有那么好。只是今日宫内有夜宴,送去的食材多了些,我记得夫人身子弱,做好的和羹便先叫人送来给您了。那些奴婢没有偷吃吧?”
“没有,您费心了。”
又是半晌无话,只有风声吹过檐下才发出一些响动。子享搜肠刮肚找话说,说了几个都不见妇纹有什么兴致。
正没办法,忽一眼瞥见呼哧喘气的白狗,他立刻高兴起来。牵着狗跟绮夫人显摆:“忘了正事了,夫人您看,这是我上午捡到的一条狗。这狗品相一般倒是挺通人言,我特特带来给您开心的,你看啊。”
子享往狗身前一坐,伸出手叫道:“手!”
二傻吐着舌头呼哧呼哧,不理他。
子享瞪它,一边把手摇得更快:“手!给我手!”
二傻扭头换一边喘气。
“这笨狗!手!手!”
二傻干脆趴下喘气了。
“这笨蛋!白喂你那么多骨头了!”子享面红耳赤,恨不得立刻把这狗剁吧剁吧煮了吃。不料妇纹反倒笑了起来,扶着膝盖跪坐下伸出手道:“手给我。”
一只狗爪子和一只人手掌一起向她伸过去。纹夫人一愣,扭过脸咯咯笑得更欢了。
二傻鄙视地瞪了旁边那胖子一眼,把自个的爪子缩了回去。剩下子享伸着一只手僵在那,半晌才赶紧收回去假装挠痒,嘴里还悻悻给自己找补着:“这……这狗还蛮聪明,知道要讨好谁……”
“狗也有灵。先夫活着的时候也养过两只狗,他总说狗能分辨出人的情绪、品性,能闻出这人危不危险。这只白狗看上去体格不错,怕不是条野狗,是谁里养的护院犬吧?大人在哪里捡到的?”
子享听见“亡夫”二字有些紧张,见问连忙岔开话题道:“这不是要提前开大市嘛,庖厨要提前准备各色肉食。今天早上我到北门去见了几个给庖中供应牛羊猪肉的养户,挑拣完了准备回来的时候见这狗一直跟着我。本想宰了做个狗腿脯子,没想到这狗能听懂人话,我就想着送来给您当个陪伴,也能解解闷……”
正在抚摸白狗的纹夫人手一顿,半晌低声道:“谢谢。”
她起身示意子享到一边塌上坐下,此时楼下的庭燎燃的正亮,夜空中也逐渐开始闪烁繁星。妇纹坐正之后歉意一笑:“抱歉,我这里的酒水都是你送的,也不好再拿出来招待你。”
“说哪里话,夫人喜欢我再送就是。”
一阵沉默,妇纹垂下眸子:“多谢大人的酒。靠了它,我总算能睡得久些。梦里也能多和亡夫待上些时候。”
又是“亡夫”!真不知那小王有什么好的,都死了五年还让纹夫人惦记着走不出来。她原本是支莹润的羊脂玉簪,眼下却褪了光泽成了一支干巴的古簪。子享看着她,舌头好似断了一截,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
五年前,子朝将妇纹秘密押送回来的时候,她是存了死志的,亳主子画不得不派了许多人才看住她。送来的饮食,都是怎么送来怎么拿回去。
为了求死,妇纹使了各种办法。闹到后来,亳主亲自上到南轩,不知和她说了些什么,妇纹从此安静下来。日子一长,宫内渐渐都知道南轩关了一位夫人,只是不知她的身份。
子享是知道的。他受令看管南轩,却渐渐发现自己和妇纹一样是个异类。时间久了,有些事自然也就知道了。
只是他不愿意按照小王妇的规矩称呼她,总是执拗地称她纹夫人,似乎这样以来就抹去那个小王的影子。
但是这不可能,自被虏来的第一天开始,妇纹就沉浸在对小王的思念中不肯醒来。子享真是想不通,那小王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能在死后还占据着这个美人的身心。
不就是做了个小王嘛!都是王族多子,我还是大乙成汤的血脉玄孙呢!子享很是不服气。他见今儿个妇纹的心情还好,便想赶紧找个什么聊聊,好多呆一会儿。不等他想出来,妇纹倒是先开了口:“今夜突然很想姐姐。”
子享愣了一愣,问:“就是嫁与器族公子的那一位?”
“……对。我们姐妹俩,一个嫁给小王,一个嫁与器族长公子。”夫人掩住嘴,涩涩地说:“她替我殉葬,是想让我活下来。可是我这么活着,跟死了没两样。”心死了,人活着也是像是死。
不好,话风不对!
子享听得汗毛直立,他一点也不想知道小王和子画的事!夹缝求生几十年,子享觉得万事只有活着才最要紧!他连忙打岔:“说起来,我还不知道您姐姐的名字。您叫纹,您姐姐叫什么呢?”
纹夫人长长的睫毛覆了下来,一点晶莹的光芒一闪而过:“四种衣料,绮、纹、罗、纱,她叫绮。”
眼见纹夫人又消沉了下去,子享干着急没办法,不由在心中骂道:那位死了的殷商小王,你要是真有良心就托梦给纹夫人赶紧让她忘了你吧。看看把她都熬成什么样了!
他在肚子里把“已死”的小王骂了个够。在外城,弃莫名其妙地打起了喷嚏。
南邑猪十三家中,姬亶还是没有回来。木头絮絮叨叨睡不着,弃听得不耐烦,又接连打喷嚏,干脆端了半支火烛出屋坐着。一出来,只见巫鸩坐在檐下,一支胳膊撑在蜷起的右腿上正看着他。
弃走过去:“还不睡。”
巫鸩揪住他坐下,下巴往他膀子上一搭,问:“这么久了,你从来没跟我说起过妇纹。这会儿反正,说说好不好。”
“怎么突然问这个?”
“也不是突然起意。你想,过几日我潜进南轩去救妇绮,总得说些什么让她信我才能跟我走。如果我对她妹妹妇纹很熟悉,那她听了才会信是不是。再说,我也想知道妇纹是个怎样的人。”
明知死者不是丈夫,为保守秘密却自愿走入陵墓殉葬,这得是个多坚强的女人。
弃哽了一会儿,看着她问:“我说了,你保证不恼?”
“不恼。”
“好吧,也是该告诉你的时候了。”弃一只手轻拍着巫鸩,一边慢慢回忆:“纹儿和绮儿是姐妹俩,纹儿是妹妹。她很白,眼睛很大,个头也高。她平时看着挺柔和一个人,其实心志坚定着呢。她很喜欢喝酒,酒量比我都好……”
繁星退让,明月初升。一轮皎白光轮挂在亳城上空,在同一片月色中,内城和外城两处的人们回忆着同一对儿姐妹。
只不过外城的俩人并不知道,他们谈论的那个“妹妹”还活着。
第21章 地图(今日两更)
终于帮到了弃,猪十三心情大好,站起来扯着喉咙冲西墙那边叫:“屠四儿,你倒是整治好了没?好了快给抬出去,内城牛车在外头等着呢。”
屠四儿还没回答,木头的声音先飘了过来:“等哈等哈,快了。”
子享笑道:“秦族人说话是这个味儿吗?他们的娘舅要是在内城,那最近可难能出来。内城近日从外面进了不少马匹,马厩那边动静挺大的。”
“哦……”猪十三笑笑,远远对着弃点了点头:“又不打仗,整那么多马干嘛。”
子享嗤了一声,捏了个梅干放进嘴里:“不打仗,他养马干什么?管他呢。你养你的猪,我做我的饭,反正离不了咱,爱打谁打谁。倒是有个事得让你帮我拿个主意。”
说着,他往猪十三那边凑了凑,腆着脸笑道:“你的忙我也帮了,问你个事呗。教教我,咋能讨女人喜欢?”
听见这句不相干的话,猪十三一时没反应过来。倒是小眼儿跺着脚一蹦老高:“咋?爹!那黑胖子又找你了?!她再缠你,我就砸了她家的鬲!”
“去去去!怎么说话呢,人家有男人!”猪十三面皮涨得发紫,哄猪一样轰着小眼儿。
“你居然替那个黑胖大婶说话!”小眼儿一手叉腰一指他爹:“二傻!扑他!”
那白狗一跃而起,奔着猪十三扑了过去。它也不真咬,就一个劲儿地揪着他的长衣下摆打提溜。猪十三气得要命,连喝带骂:“死丫头!没有的事!我一眼都不看那女人!快让这畜生停下来!”
“这还差不多。”小眼得意洋洋一拍手:“二傻,回来。”那白狗立刻颠颠跑回来在她身前蹲好,小眼伸出一只手,二傻立刻把自己的爪子递了过去,一人一狗得意地握了握。
子享看得两眼放光,忙叫小眼儿:“丫头丫头,你还会让这狗玩别的花样嘛?”
“当然。”小眼一撤步子,比了一个射箭的造型:“二傻,啾~”二傻立刻往旁边一歪再一翻,四条腿朝天一动不动。
子享狂拍巴掌:“丫头来来来,帮享爹爹个忙好不好?”
他一把抱住小眼,回头对猪十三道:“老猪,把丫头和这狗借给我两天吧。”
猪十三一愣。
“放心,不用丫头干活。”子享连连摇手,一面捂着嘴小声说:“我呀,是想让丫头教给我怎么训这狗。我想讨好个人。”
稀奇,子享居然有心思讨好谁。这人一向头脑简单,一心只看眼前自己这一圈的事。内城那些多子族里,子晶是个不掺合权术的异类,他想讨好的无非是子画、子旦这些人。猪十三不想让女儿掺合这事。
见他犹豫,子享脸一垮:“老猪!我都帮你找人了,你都不愿意帮我训狗啊?”
“不是,你要是训狗的话不必这么麻烦。这狗是鸩妹子他们的,有她在,你想让这狗干啥都行。是不是啊鸩妹子?”猪十三飞快把这差事甩给巫鸩。
屋里半晌才传出一个嗯字,子享顿时眉开眼笑。
等屠四把一头杀剥干净的猪抬上牛车,子享带着巫鸩和二傻也坐上马车走了。猪十三站在村口相送,直到瞅不见了那两辆车才急忙返回来。
他先去屠四院中看了看,院子里一股子发甜血腥气。刀墩已经收拾妥帖,木头正在拿水冲刷地上的猪血。见他进来,木头忙探询地看着他,猪十三微微点头示意他安心,木头长出一口气,低下头继续刷地。
西檐角下,屠四拉了张席子躺在上面扇风纳凉。猪十三过去踢了他一脚骂道:“你倒会使唤人!起来自己干!”
屠四晃了晃手里的破荷叶,懒洋洋地道:“我这是在帮他——年纪轻轻的老跟着那种害人虫,什么也学不到做不成,啥时候能养活自己?木头~~”
他一扬手,一包东西冲着木头飞了过去:“拿着,今儿这活的赚头。”
木头连忙伸手去接,定睛一看,原来是半朋贝。
“这么多!”小伙子高兴得蹦了起来,三贝在邠邑就可以买五斗米了,邠侯府做一年左戍卫薪俸也不过是两朋贝。没想到自己只给屠猪人打个下手就能赚这么多!还是大邑好啊……
那副欢喜的模样把屠四看乐了,呸了他一声:“去去去,赶紧收起你那没见过世面的脸。跟着我吧,学个杀猪杀羊杀牛,别嫌这活计脏,虽然没有杀人爽快,可学好了包你也能在新邑里安家筑院!”
木头做了个是的姿势,乐颠颠地揣好那半朋贝提着陶罐出去打水去了。猪十三踢了屠四一脚:“别老支使他,人还有正事呢。”
“屁!什么叫正事?谋生还不叫正事?你白经了这么些年!还不清醒点!吃饭谋生才是天下第一正事!”
屠四俩手枕在脑后,破荷叶盖在脸上,残缺的叶边儿底下露出两个一动一动的薄嘴片子:“你赶紧把你院子里那人赶走,也少跟那子享走太近。他收猪你养猪,保持住这分寸别越界就行。对人不能太过热络,别看他是多子族,那脑袋也就攥在子画手里,多咱说杀一会儿的事。木头留我这儿了,你回去吧。”
隔壁的谩骂声弃听不见,他正在东屋窗户下皱眉守着一块沙盘。
那是从院中提过来的一壶沙子,小眼花了一上午在上面画出了内外城的水网图。室内闷热难耐,炙热的阳光透过窗框照在曲曲弯弯的沙盘上,晒起一股股燥热气味。弃额头上的汗顺着鼻尖往下淌,人却一动不动。
小眼把外城和内城的水网都画出来了,但宫城那里是一片空白。按照她的说法,外城和内城的地下管网排铺得并不一样。外城有两条河穿城入泽,邑人吃水方便,所以水井数量不多,排污的管渠也又窄又小。靠近外城门那里干脆就没有挖设管渠。
但是,有一个地方值得去探查一下。弃看着沙盘上小眼标注的那处位置,默默地把它牢记在脑中。
巫鸩已经进内城了,如果顺利的话,他今夜也能进去。
第22章 方鼎
亳城的地下管道是经过长时间规划完善的。外城铺设得有些随意,内城就规整许多,排水渠、清淤渠分得很仔细。
弃看着那沙盘,清淤渠用的是粗线,排水渠是细线。只是有一处。小眼着重画了一条粗线那一条却是个排水渠,那条粗线南北走向,南边直抵内城南门,北部却是未知。看着走向倒像是能深入宫城一样。
“这条渠我只去过一次,走到头的地方是一处大井。当时那里特别热闹,还能听见吆喝的声音。那里老是有人下来打水,我怕被发现就退回来了。”当时小眼点着那粗线的尽头像大人一样皱着眉头。
这地方也许是个缺口,弃决定去探一探。另外还有一个缺口就在内城被边。整个内城只有北部有一条河穿过,河水从城墙下面奔流入内城,进内城后紧贴着河南岸那一群宫殿便是子画的宫城。接着河水又从东侧内城墙穿出,最终归入城东大泽。
若是子画的宫城也像大邑商的王宫一样规制,那么宫城的池苑就应该在这个地方。弃放下枝条叹口气,但愿巫鸩在内城能有机会能看到池苑,只要她看清池苑跟河的位置,也许就多了一条潜入的路径。
更何况,弃瞥了一眼那沙盘上最中间的方框。按照规制,池苑总是离寝殿群不远。若这条水路能走通,就能直接潜入子画的寝宫了!
若是那样,就省事多了。
天边的最后一丝余晖也消失了,星星却没有如期到来。鸦色的云朵低低压下来,一团团聚集起来,越滚越大。不多时,地上已经闷得透不过气来。
第一点雨滴落下来的时候,弃来到了内城南门附近,一面回忆着小眼给的地图,一面在一排排的房舍和树木间寻找着。终于,他找到了那两棵一东一西斜得各有千秋的歪脖槐树。两棵树中间,赫然是一处四根横木交叉栏上的井口。
弃隔着街等了一会儿,确定无人在井下汲水才慢慢走了过去。
走到井边,他刚想下去,一个行夜路的邑人背着个包袱匆匆经过。弃连忙弯腰装作紧鞋绑带,一面侧耳听着动静。等那人脚步远去转过街角,他四下扫望一圈确定再无人声,便一猫腰,从早已盯准了的下井处抓着井壁上的麻绳往下攀去。
那井壁上的踏脚窝一路向下,弃一直爬到了底下小井口处也没看到清理渠入口。天色已暗井下极黑,弃不敢点燃火折,生怕灯光引来旁人。他只能伸手沿着井壁慢慢摸索一圈,一面还得防着脚下不要踩进小井里跌进去。
井下不大,弃很快就转了一圈,并没有洞口!
难道小眼看错了?
不会,这孩子连此井旁边有两棵歪脖榆树都能记得清楚,就一定不会记错这井下的渠口。再一思索,弃忽的笑了:怎么忘了她是个孩子,个子矮。
他一猫腰到小井里捞了一把,伸着一只湿淋淋的手半弯着腰,以小眼儿的身量高度顺着四壁探去。
果然!在极矮的一处角落里生着一蓬杂草,湿手伸过去明显感觉到一面更凉。他小心翼翼扒拉开乱草,刚扒两下下,咕呱一声,从里面蹦出个东西冲他面门扑来。
弃向后一撤,拔出腰后短刀就是一个斜劈。这一下动作飞快,刀刃从那玩意儿边上划过,就听咕呱咕呱一阵混叫。弃再定睛一瞧,原来是草丛里的一只蛤蟆被自个拨开,正愤怒地滚在一边鸣叫抗议。
他懒得跟蛤蟆计较,轻轻拨开草丛之后,一处黝黑的小洞冒着森森湿气出现在眼前。弃轻轻点燃火折,只见干了的淤泥堵住了半边洞口,加上杂草掩饰还真看不出来。他伸脚把干泥踹倒,自个咬着火折,猫腰钻了进去。
当弃在淤泥渠中艰难爬行的时候,想寻找一条通往内城的路径时,姬亶却不在内城里面。此刻他正跟着子晶在北铜坊里等待一座大鼎出世。
年轻的周族宗子头一次看见如此大的铸铜熔炉。夜里的铸铜作坊灯火通明,数十人围拢着一个炉子正要将碳拢上,呼和的号子声声入耳。一个和他年龄差不多大的年轻器师从他身边挤过来,对着子晶行礼道:“司工大人,那两座新鼎要去模了!”
子晶笑着对姬亶一歪头:“正好赶上,走,看看这两座鼎你还能挑出什么毛病来。”
人群簇拥着他俩朝那边涌去,四周一片欢腾声,姬亶觉得自己是被挟裹着过去的。
到到另一座棚中,欢呼声浪涛般涌来。子晶心急,长腿疾步冲过去,人群恭敬地让开一条路,等她过去马上又合拢汇集在一起。姬亶被丢在后面什么也看不见,蹦来了几蹦也只能从那重重叠叠的人群间隙中看到几点晃动的光斑。
他还没见过铜鼎去模,心急怕误了看不见,忙左一挤右一钻很快便前进了不少。前面那光斑也大了起来,渐渐汇聚成一片金色光晕。无奈人太多,姬亶还是看不真切,他使劲踮起脚尖,两手不自觉地抓住前面的人好稳住身子。
那人被他抓烦了,一挣身子扭开了。姬亶往前一栽,再抬起头时,一座金色大鼎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
那鼎正被器师们从泥模中剥离出来。双耳和鼎身已经露了出来,四条鼎腿还在模中未清出来。姬亶屏住了呼吸,铜鼎在庭燎和火烛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平直的边角、饱满的乳丁无处不彰显着王者的气势。姬亶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精美的铜器,与之相比,邠邑所有的鼎觚爵頰都显得那么小气局促。
这一刻,少年宗子胸中有如惊涛拍岸:这就是大邑才有的霸气吗?这样的重器,不为王为侯,谁能配得起?寻常人终其一生也难见到一面吧?想到这,姬亶失落不已。难道他只能就这样在一边看着?等自己年老之时再当作故事讲给子孙们?
不。一股火热的念头从少年人心头涌起,越升越高越冲越猛,一直奔腾到他的嘴边,姬亶死死咬住嘴唇才将这句要命的话咽进腹中。他盯着那鼎,腹中激荡着这句誓言——
“总有一天,我周族必做得这般大邑!终有一日,我周人子孙必配得起如此重器!”
第23章 水渠
瞥见姬亶脸上的震惊表情,子晶很满意。
等姬亶挤到前头,第一座大鼎已经快要剥离出来了。子晶让人多擎几支火烛,自己上前摸着大鼎一寸一寸检查。
新鼎剥出模范后,鼎身上还会粘有一些硬土,鼎腹上的带状兽纹上粘的最多,几个器师拿着小铜削一点点往外抠。子晶等得着急,要来一把铜削加入了修整的行列。
大司工亲力亲为不嫌脏了衣裙,周围有几个老器师却不太高兴。他们推搡几下,把一位老成些的器师推到了前头。老器师没敢对子晶提意见,走过来对着姬亶行了个礼:“麻烦您劝劝司工大人,铸器之事还是让我们器族人自己来。”
姬亶没意识到自己被当成了子晶的亲随,他只听到了“器族人”这三个字:“您的意思是……”
“站那么远干嘛,过来看。”
子晶抠完了那一点泥,直起身子往这边瞟了一眼,老器师立刻垂下头不说话了。姬亶只得压下满腹的疑问走过去,子晶扶着一只鼎耳得意极了。
“看看这座鼎,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这两天姬亶跟着子晶跑遍了各个作坊,他的任务就是给子晶担纲的那些器物提意见。周人淳朴,邠地物资实力又不如亳地,所以日常器物都以实用为主,比如日用陶器、骨器、纺织这些姬亶都能提出些见解。子晶随不算从善如流,倒也能听得进去。可是这铸铜,姬亶却是没一点发言权,因为邠地压根就没有铜坊。
“我这是头一回看见铸鼎,实在说不出别的。”
“你倒是老实。”难得这小子有不提意见的时候,子晶心情大好:“那就看看纹饰图样。”
方鼎的高度到姬亶胸口,他退后一步审视,越看越觉得总觉这金灿灿的鼎有些怪,可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这鼎好像有些古朴。”邠地有几座先代商王赏赐的小铜鼎,那些鼎身上也有这样的乳丁纹。姬亶对纹饰不了解,只知道那些鼎的年数都比较久远,眼下这座新鼎上却也有这样“古老”的乳钉纹。
子晶很得意,压在发髻中的几只玉笈一颤一颤的。她示意姬亶看看乳钉纹下面那一排神兽纹饰。
“太戊以前,鼎身纹样多用简单大方的乳丁纹。后来器族人的技艺渐渐精进,纹饰做的越来越复杂,现在的鼎纹以兽纹和云雷纹为主。我要的这两座鼎有大用处,不能流于俗套,既要古朴端庄,也要轻盈精致。所以我让器师们把乳钉纹和兽纹全都用上试试看。”
毫无疑问,子晶的大胆尝试很是成功。如今这座鼎站在众人面前,凛然一阵端庄的王者之气。一个年轻器师忍不住开口道:“一开始司工大人指定这样的样式时,我们都很担心。没想到成器之后效果这么好。”
有个老器师就咳嗽了一声,年轻人不情愿地闭上了嘴。子晶懒得理会他们之间有什么暗潮汹涌,迈步向另一座鼎走去。
第二座鼎比头一座略小,形制、纹饰和头一座相似。小鼎泥范已经清理干净,几个器师正围着鼎做最后的打磨。子晶仔细检查了一遍,见没有什么纰漏,便叫来一个老器师交待了几句带着姬亶离了铜坊。
外人离开,大门缓缓关上。门外的戍卫把铜坊再次上锁,偌大坊内就只剩下了清一色的器族人,老器师拉下脸,对着那几个年轻器师骂道:“都跪下!”
年轻人不敢不跪,低了头排排跪好。老器师瞪着这些年轻的族人,恨得眼眶发热。一些年长器师围拢过来,垂手听着老器师责骂后辈。
“你们是忘了祖宗?还是忘了怎么来到这里的?我们是尊贵的器族!这一身祖宗传下来的本事应该只侍奉大王的!都是因为那子画,我们才背井离乡从王宫到了这亳地!如今我们在干什么?伺候仇人!你们几个居然还称赞仇人的孙女!那个丫头片子懂什么叫铸术?懂什么叫形制?你们还和她打的火热!”
老器师越说越生气,上前一个一脚踹翻在地。
“铸术从来是器族所持!历代大王也不能干预!如今一个丫头片子如此胡来,纹饰大小都要指定!鼎是诸器之尊,圆鼎类天,方鼎仿地,这两座鼎古不古,今不今!哪里有一点气势!”
这话有些偏颇。众器师心中雪亮:平心而论,这两座鼎确实没有按照规制走,可是成鼎却兼顾了精致和大气。完全是两座王者之鼎。
一个挨了踹的年轻器师不服气,垂着头嘟囔:“伺候谁不是伺候,再说了司工大人不也是王族多子么。听她的话有什么不对。”
“什么王族多子!呸!连她祖父也不过是个多子!哪里就配支使我们了!”
“王族的事谁知道……万一人家祖父当了王呢。”
这句话好似一声闷雷,所有年长者的脸色都变了。矛长老抓起一把石斧,疾步上前要砍死那器师。众人赶紧上去拦,年长些的都围住矛长老苦苦求情,年轻些的护住那几个年轻人飞快溜走。
坊内叫嚷怒骂声响成一片,而天空中那些雨云似乎也绷不住了,云中忽闪几下蛇形电光,雨线哗哗坠落下来,压住了铜坊里的混乱。
雨越来越大,地上很快有了积水。等大雨连成幕帘的时候,姬亶已经跟着子晶乘着马车到了内城。
眼看今天又回不去,姬亶只有认命。子晶给他在司工署的后面找了一间小房,看样子也不知要留他多久。反正也出不去,姬亶觉得干脆多打听些内城的事。
“司工大人,这两日你催派的那些器皿,都是为大市准备的吗?”
“有一些是。大市时会有外服大族前来,我要让他们看看,殷地有的东西,我亳地也有。而且更好!”
“那两尊鼎也是为了大市?”
子晶噗哧一乐:“傻小子,那么大的鼎,我敢送,他们也未必敢要啊。”
“那是为了什么?”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你说呢?”说着马车停了,子晶踩着奴隶的脊梁下了马车。早有寝官举着防雨的大伞盖等在车下,子晶拍拍身上根本不存在的雨点子扬长而去。
“快点回去安置吧,明天我派人来叫你。”
大雨倾盆,内城的官署之间道路曲折深远,姬亶混身淋了个透才回到司工署。这一天累急了,他换下湿衣服,爬上土炕就睡着了。
他不知道,自己刚刚和弃错过。
夜雨骤停,来不及被土地吸收的雨水向着低处缓缓流淌。宫城的地面上很快就没了积水,那些雨水顺着微斜的路面漏下两旁的孔道汇聚成了小河,汹涌的脏水在地下排水陶管中向东奔流而去,最终归往城东的大泽。
若非大雨积水太多,内城各井中的清淤渠一般不会被淹。然而今夜,内城西南马厩外那口井内却频频发出水流撞击的声音。
地下嗡嗡的回响被地面上人们往来的脚步声遮掩住了,那些养得膘肥体壮的战马却听见了,急躁些的公马一边踏蹄一边打着喷鼻。秦人马夫忙忙的安抚它们,全没注意到这些马的耳朵都向着他们身后耸动。
引起它们不安的那口井就在马厩外十步远,井口的四条交叉方木上盖着两大块木板遮蔽,是下雨前此处的羌奴匆匆盖上去的,为怕雨水卷下树叶杂草污了井水。此刻从马厩看过去是一片安宁,殊不知那井底下,离地两尺处的清淤渠内正有东西在拼命蠕动。
大井底部距地面并不远,下面那口汲水的小井无波无澜。大雨早已停止,小井上方那渠口却依稀传来水流之声,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快要涌到渠口时忽停了下来,短暂的停顿之后,呼啦一声,清淤渠内冲出一股子积水泥浆。一块大泥团顺着水流滚下渠口,摔在井底滚了两下,哗啦一下砸在那小井边上的防护木上。安静的水面碎成片片水花,映出了那泥团子伸展开的长臂。
一个抱着料罐走路的秦人马夫听到了这声闷响,他站住四下看看,马厩里只有一个值夜的羌奴翘着两条腿靠在干草堆里打瞌睡。马夫耸耸肩,伸手把食槽里的料豆搅散铺匀。
走出去的时候,马夫冲着干草堆吆喝道:“起来!懒东西,把水缸里的水添满了再去装熊!”
草堆上那两条腿慢慢蜷了起来,光着的脚趾头蜷缩着勾在稻草里搓。马夫抱着料罐哈欠连天地走了。
过了半晌,干草堆里才传来慢吞吞的窸窣声。羌奴含糊不清地骂着,一面站了起来,右脚两只脚趾间还夹着一根干草。他东摸西摸,在地上的土坑里拔起个尖底水罐往外面走。身后有匹马猛的仰头打了个喷鼻,羌奴骂了句畜生,使劲把外面的水洼踩得泥水四溅。
他顺着井边绳梯爬下去,穹顶的星光照不到井底,下面黑乎乎一片。羌奴一天要下来打无数次水,闭着眼也能摸到小井边上去。他把水罐狠狠按进那井水里,一面算盘着不如在这下面偷咪一会儿,不然上去遇见谁都能支使他。
想到这,羌奴把水罐倒空往旁一滚,伸开双臂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等他睁开眼,却见一张人脸正定定地杵在他眼前。
第24章 阴谋
井下有人!
羌奴的惨叫还没冲出口就被堵回了喉咙里。那人卡紧他的脖子低声威胁道:“想活就别出声,听懂了就点头!”
可怜的羌奴鼻涕眼泪一起流,使劲点着头。那人身上的泥水腥气直蹿人鼻孔,他把羌奴拖到角落,三两下就把他的手脚捆在一起。羌奴下巴抵住膝盖,两手抱住脚踝蜷在地上哼哼唧唧的抽泣。
井水哗啦啦响了几下,似是那人撩水擦了把脸。羌奴心里哀叹,看身形这人可比自己壮两倍,弄死自个毫不费力。可是我怎么就该死在这里,这还不如做祭品被殉,好歹还能吃上几顿黍子……
正想着,那男人回过身把他扳过来,低声问:“这上面是哪儿?你是谁。”
“我我……我是这马厩的小羌,上面,上面是马场。”
男人伸手摸了摸羌奴的圆领深衣,触手粗糙,便知这确实是个奴隶。
“南轩离这里远不远?子画的寝宫离这里有多远?”
“哎哎我说,我说……南轩不远,从这里穿过马场、司空署、司工署、庖厨,看见一座有戍卫把守的高台就到了。至于亳主大人……他老人家在宫城里,我是外城的粗使奴隶,从没进去过。”
原来内城面积也极大,宫城只占东北角一片区域,其余都是办公官署和亳地各大族贵胄的府邸。弃如今是在内城西南,离宫城还有些距离。这羌奴连宫城都没进去过,问也白搭。
“南轩那边戍卫很多吗?”
“也说不上多,日夜总有十个守在那里。”
十个,弃脑中飞快计算了一下干掉十个戍卫需要多长时间。他一沉吟,那羌奴以为他起了杀心,立马又开始哭:“死就死吧,求您动作快些。我反正天天也是累得个臭死,早死早歇,再不用伺候那么些四蹄畜生了。”
“闭嘴!没到杀你的时候呢!这内城的马很多?”
“多,光这个马厩就有20匹马。内城的马厩有好多个,最近都满了,大概,大概八百匹是有的。”
“八百匹?养这么多马干嘛?”
“那我就知道得不真切了。我只在这附近干活,白天马都被牵出城了,听说是去了西鄙外的军营。反正这些马每天回来都是满身大汗,一匹匹刷顺了都要费好久的事。”
鄙指城郊,西鄙便是亳城西郊。
怎么亳地西鄙外有军营?大邑商各族各邑情况不一,殷地因为是王城,所以常年有三支师级的常备军之外,其余各大小族邑都没有常备军。顶多是有一些个维持治安的戍卫队,到了征伐的时候才临时全民征兵。
城内有八百匹马,城外有军营,弃心头一凛,子画一定是在练兵!
“你跟我出城,带我去找那军营。”
羌奴一听,身子缩得更小了:“这位神人,您还是杀了我得了。那个西营去不得啊,那地方,想求死都不容易。那些兵跟其他看门巡守的戍卫不一样,他们只练杀人。”
“你怎么知道?”
“我……我有伙伴分去了那边。去了10个,最后只剩下俩。他们说那些兵拿人当活靶子练……您就一个人,再怎么勇猛也打不过那么多人人呐。”
“这些人操练多久了?”
“大概……去岁就开始的。我想想……嗯,就是去岁一月的事。因为那块练兵场的地面要重新平整了供战车跑,我们整整干了一个冬天,到了一月才把那么大的地面夯平。对,就是一月。”
去年一月。
弃的心头似是猛然亮起一把火,许多原本晦暗不明的碎片登时如白昼般清晰!
先是去岁一月子画开始练兵,二月土方大举侵扰大邑商北土下旨,昭王迎战。谁知土方好似有备而来,这一战便长达一年半。到了年底土方终于败走逃遁,鬼方又接踵而来,大邑商犹陷泥潭一般,到现在也没从北土拔出腿来。
而疑点在于,土方、鬼方两个部族虽然悍于骑射,可这样大规模有计划的作战却不是他们的强项。如今鬼方之战已经进行到了第二年,弃不在宫中,无法得知王师损耗多少,但根据这战役的胶着状态判断,可以肯定起码八成兵力都不在殷邑。
此时子画却已经练兵一年半有余。怎么看,都像是子画提前知晓此次北土之乱一样!更何况若子画此时出兵殷邑,二次逼宫,那大邑商……恐怕真要易主换一位大王了!。
这是一个环环相扣庞大的阴谋,也许子画从第一次逼宫失败就开始筹划了。土方失败,鬼方接手,鬼方不敌,子画再出兵。且不说子画能否成功,到那时大邑商腹背受敌陷入混战,外服那些方国里必定有那自持力强必趁机叛商的!
昭王他……撑得住么?
弃胸腔内似有一团火焰爆燃开来,一个许久没有叫过的称呼不自觉地冲出了口:“父亲……”
以下是作者的一些题外话:
最近发生了一些事,相信大家多少都有所耳闻。
虽然我是一只卑微的萤火虫,可心中也守着一支不灭的火炬。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不能无动于衷。
感谢各位读者一直以来的支持,明天向大家请假一天。
谢谢大家,对不起。
第25章 赦免
夏天的雷阵雨来势猛,去的也快。虽说持续时间不长,可到雨停的时候,整个亳城就剩下内城东北部的宫城还亮着灯。
宫城北部,子晶和司市一前一后从太室内退了出来。夜雨刚歇,无法点燃庭燎照明,檐下的廊芜上每隔几步便燃着一处火烛。子晶心情不错,昂首走在前面。司市耷拉个脸,低着头走在后面。
为防火星倾覆,每一处火烛前都有羌奴和戍卫把守。二人没走多远,一支游动戍卫迎面而来,戍卫长见了子晶忙肃立行礼,他身上的铜泡皮甲哗啦一响,低头沉思的司市吓得一哆嗦。
亳城司市是个小个子,四肢短小,眉眼又过分灵活,整个人活像只大老鼠。他嘟囔了一句:“宫里的戒备几时这么森严。”
子晶笑道:“大概是子启的意思。要紧关头,城内戍防当然不能放松。刚才我父亲的话您也听到了,如今一切都要为大市让路,您身为司市,责任重大啊——可不能在大市的时候出岔子。”
“这个……子旦大人的意思小臣明白。可是咱们现在的市舍承接不了那么多的外族参市者,而且此次大市要开三天,子旦大人还要给他们的人马车辆都安置住处,这……驿站客舍可超出司市署的权限了。”
他的眼珠上下飞快一转,尖细的眼角嘴角向一处凑,显然是打定主意要把这费力不讨好的活儿推出去。
子晶从鼻子里咻出了一声,司市立刻垂下老鼠眼不说话了。
“司市大人是敦族人吧?我记得敦族是被划给了我叔父的领邑。那就怪不得您觉得我父亲的命令不合理了,毕竟他不是你的邑主。可如今您在亳城,这里主政的人是我父亲,不是叔父。”
她没有再说下去,司市的脑门上已经见了汗。
二人一起走下主殿台阶。院中铺就的鹅卵石散水吸了雨水下去,踩起来嘎吱嘎吱格外清脆。一辆马车等在门塾之外,司市蹬上了自己的车舆。御者正要催动驭马,廊下的子晶忽然叫住了车驾。
“司市大人,我父亲的话您都听清楚了。按照一千人参市的规格安排市舍场地和住处,不得有误。最大最精致的市舍留给司工署,到时候我有大用处。您要是实在有什么不满意呢,也不用找我叔父做主。直接去城外桐宫,亳主大人正在那里消夏。”
司市敦哭丧个脸走了。
石子散水发出的聒噪声刚刚远去,又有一队整齐的脚步踩踏声绕殿而来。雨后的清风刮进高高的太室之内,吹得殿内帷幔上的铜带钩叮当直响。
一个玄衣男子端坐在阴影之中,静静听着这些的声动。他聆听的时候一动不动,若不是有个恭敬侍立的寝官站在一旁,进殿的人很容易便会把这偌大一团黑影忽略过去。
寝官复述了一遍刚才子晶和司市敦的对话,那黑影略动了动,声音带上一丝笑意:“这孩子自小就比她弟弟强,只是心思全不在政事上。要是她能少捣鼓点那些骨铜陶器,也能多给我添个助力。”
停了一下,他沉吟着问道:“南轩那妇人……养了有五年了吧?”
“子旦大人好记性,是五年。”
沉默,子旦摩挲着案子,雕漆的红色木案在黑暗中乌黑一团,看不出任何精巧之处。又一阵风吹进殿中,子旦说话了,声音里听不出一点情绪:“一旬后大祀,用她献祭。这几日好好供养,不要拘着她,准她在宫城中走动。”
寝官一弯腰,乖巧地回道:“是。小寝一定尽力让那位夫人过得舒心些,献祭时必定容颜俏丽,祖先喜悦。”
翌日,子享得知可以带纹夫人下楼散步的消息,乐得原地转了两个圈。当初他自己就是忽然被允许下楼,之后就恢复渐渐自由了,看起来纹夫人恢复自由之身也不远啦!
这样的话,自己终于能向亳主请求娶她为妻了!
太飨大人满脑子都是美好未来,站在那里呵呵傻乐,来传话的小寝官叫了他几遍都没反应。
一旁扮作侍女的巫鸩看不下去了,走上来在他后腰上一捅,脱长声音道:“太~~飨~~大~~人~~~”
“啊,哎,你说什么?”
“是,今日大食在西殿摆宴,款待一位殷地来的多射亚。另外,大巫祝也参席。”
听到大巫祝三个字,子享和巫鸩神色各异。
亳地大巫祝就是巫红。子享早就想求她出面给自己保媒,眼下纹夫人就要被赦免,他得抓紧时间找大巫祝去谈这时。子享带着巫鸩急急赶往庖厨,巫红性子乖僻不爱与人交往,唯一爱好就是吃。他得亲自去准备。
艳阳逐渐显露厉害,暑气氤氲开来,树叶都打了卷,翻起片片灰白反光。偏这时候宫城庖厨内还要更热上几分,几十名膳夫伙人在热灶鼎甑间忙碌穿梭,子享各处走动着查看,偶尔指点一下。
庖厨院中是一只柳木撑开,正架在火上烤炙的羊,一名经年老膳夫带着两个小伙人在一旁照看着。待会儿的宴席上这只烤羊将是主菜,但子享只是看了一眼便交给了老膳夫照管,自己挽了挽袖子朝着那两篓子欢腾的鱼蚌走去——巫红癖好食鲜,有生的绝不吃熟的。
但凡食物,只要经火都容易调理味道,唯独生脍难办。肉质要鲜、调味要淡,二者配合还不能蹿味,所以生脍反而更考验庖者手艺。除了亳主子画,巫红是第二个能让子享亲手烹调羹肴的人。
子享选中一条扭动最欢腾的鱼,提出来摔在石俎上刮鳞去腮。他一边剥一边嘀咕:“鱼啊鱼,看你肉质紧实鲜嫩多汁,可一定要争气让巫红吃得高兴。我还指着她帮忙呢。”
嘴里念叨,子享一边不自觉地往南边看了几眼。
宫城南角那座高高的台榭在这里看过去只能瞅见一个小小轮廓,根本看不见里面的佳人。子享继续剥鱼,几步外伺候的俩膳夫互相对看一眼,换了个心知肚明的微笑。
太飨大人家里放着两位亳主赐的美人不受用,偏偏对南轩里关着的那位夫人一往情深,这在宫城内早就不是秘密了。只这每日两餐精心烹调送食送水已经送了五年,也不见那夫人给太飨大人个面子下楼来走走,也不知那夫人到底美成啥样,把太飨大人迷成这样。
谁也不知道那位夫人到底什么来历。五年前的一个深夜,一行兵士将这位夫人偷偷送进城来。当夜南轩灯火通明,到了早晨,子旦大人下令将伺候夫人的羌奴婢女全数拖走杀掉。从此便封了南轩,只选两名哑巴老羌奴每日进送食水打扫。
有好奇的膳夫问过他俩那夫人美不美,哑奴比划半天,大概意思是非常漂亮。于是众人了然,都以为这是子旦大人又不知从哪里抢来的外族美人,大概是准备养软了性子再自己受用的。
可不知为何,一向留恋花间的子旦对南轩避而远之,反而是子享接了这个差事。南轩夫人的一应起居都由他照料,子享本身就对权势无心,有了南轩夫人之后就更魂不守舍,每天除了庖厨就是换着花样烹饪美味送给美人。只可惜,好像不太顺利。
不一会儿,宴席上的菜肴全都收拾妥当。子享转过头准备给南轩送的饭食,原本他打算自己去送,可一会儿还要等着找巫红说话,不敢走远。想了想,他打算叫巫鸩去送一趟。
昨日子享已经带着巫鸩和二傻去过了南轩,在她指挥下白狗花样百出,逗得纹夫人笑个不停。子享十分感激巫鸩,已是把她视为得力助手。
他把食盒递过去,着意叮嘱道:“一定跟夫人说,今后她可以下楼走动了。我一得空马上就过去,你让二傻多逗乐些乐子哄着她。”
巫鸩捧着食盒出了门,二傻活蹦乱跳地跟在旁边。昨天子享在一边,她没找到机会和妇绮说上话。现在天赐良机,她得赶紧去和妇绮接上线。
从庖厨到南轩要穿过几条巷子,经过司工署后面的时候,巫鸩往里面看了一眼。亳城官署都是四合院规格,院子挨院子,在外面啥也看不见。她翻了个白眼,周族宗子精明着呢,回头再去找。
拐出巷子,巫鸩向着高高的南轩走去。从南轩往西是一大片平坦的广场,各官署往来办公和入宫的人都把马车停在这里。有一辆马车缓缓停在这一片车马行列中,车上端坐着身穿白袍的巫女。
车停稳,巫红无视跪在地上当踏脚的羌奴,自己一甩袖子跳了下来。等候已久的小寝官陪笑上来迎着,巫红不耐烦听这些场面话,只斜了他一眼。小寝官立刻闭上嘴伸手引路,不料半晌却不见大巫祝动步子。
“大巫祝,您请这边。”
小寝官一抬头,见巫红颦眉立目,定定地看着他身后。他赶忙也回头看,后面只有一些等候的车马,再远点就是广场尽头的那座南轩。除了一条狗和一个人模糊的背影,也没啥奇怪的。
“大巫祝?”
“额,走。”巫红揉揉眼,暗笑自己大概是看错了。
另一边,巫鸩带着二傻上了南轩。
第26章 要犯
大食已至,宫城大室中宴飨开席。钟磬齐鸣,埙笛合奏,各色菜品流水样呈上个人面前几案。席开八座,面南的主座上是子旦,左席陪侍的是他的一对儿女子启和子晶,司空和亳邑内两位大族族长依次入席。
子旦坐在上首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子启进退有度,子晶仪态万方,二人芳华年纪,各自已在亳城独当一面。子旦如今已经四十过半,上有父亲压制,下有兄弟觊觎,日子其实算不得不顺遂。唯一宽慰的便是这一对儿出息的儿女。
左席其乐融融,右席那两位就没这么和谐了。
右席上座是殷地来的多射亚,名叫舌。说是奉了大宰的诏令来亳,偏这诏令又和巫族有关,所以子旦把自家大巫祝叫了来。原本一场上好宴飨,谁知道巫红一见到舌就差点打起来。子启兄妹俩安抚了半天才勉强让他们入席。
不过坐是坐下了,可子旦知道自家这位大巫祝的脾气古怪,她能坚持多久估计全看多久能吃饱。至于卖面子给这位多射亚,不存在的。
但是在座的没谁把大宰的诏令放在眼里。亳地的地位超群,殷地很少往这里伸手。大宰傅说的诏令发到大邑商任何方国都是一场地震,唯独到了亳地听不见什么水声。子旦心知肚明,再过一段时间我们连昭王的诏令都不听了,还管什么大宰。
但场面还是要走的,要紧事私下再说。子旦瞥了一眼舌,二人互换一个眼神,各自了然。子旦举起铜爵:“为大邑商!”
“为大邑商!”
众人皆一饮而尽。只有巫红略抿一下便丢开,接着捻起鱼生蘸醢吃得津津有味。
她吃得实在太不雅,肉屑粘了满手,醢顺着指头往手腕上流。巫红一边吧唧大嚼,一边抬起胳膊肘舔那流下去的醢。舌坐在旁边,只觉得自己像是坐在个猪圈外头,恶心得胃口全无。他瞪了巫红一眼,郁闷地盘算着要怎么交差。
舌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巫红。
月余前在邠邑,舌因为调戏巫鸩被巫红暴打一顿,还卸了只胳膊。如今大宰下令捉拿巫鸩派去北土从军,舌终于可以报仇泄愤了,哪知道巫红这个煞星居然是亳邑大巫祝,以她和巫鸩的相熟程度,会帮忙抓人才怪。
不过舌不怕她抗令,亳邑目前还不敢和大宰撕破脸。
想到这,舌冲上首和众人行礼示意,抬高了嗓子大声说:“大宰的意思,诸位都清楚了。这个巫鸩是巫族的叛徒,大邑商的要犯,还望亳主大人和大巫祝能早日将此人找到,交给在下。”
其他人都恭维着敷衍了几声,只有巫红没理他,嘴里吧唧得欢实。子启笑着打岔:“射亚有所不知,巫红大人吃饭的时候从不说话。”
舌笑着对子启遥遥拱手:“亳地宴飨果然名不虚传,让人食之忘忧。大巫祝一向脱俗,现在这副样子倒还像个人。”
这尖酸话对巫红没用,她吧唧得更大声了。
于是,那边厢几个男人虚与委蛇,这边厢巫红自斟自饮吃得痛快。子晶抿嘴一笑,也做做姿态态问些大邑商朝野的趣事来打岔替巫红遮掩。
半晌,巫红终于将面前吃完了。她接过侍女递来的手巾擦了擦嘴,对子晶点点头:“跟子享说,今儿的醢调得不错。”
然后她转向舌,淡淡地冒出一句:“你知道自己的声音很像水禽叫唤吗?吵死了。”
果然……巫红还是巫红,吃完饭才开怼。指望她给面子简直就是妄想。
子启的面皮都绷僵了,子晶赶紧喝了一口酒挡住喷薄欲出的笑意,子旦忽然对编钟演奏的曲子有了兴趣,叫了乐师上来细细询问。其他几个人也搭讪着闲扯,只剩下舌独对巫红,他的三角眼差点挑上眉梢,费了半天力气才勉强把挤到一起的五官按回原地。
舌咳嗽了一声,用他认为最庄严的声音说:“嗓子不好听却不影响办差。据我所知,那位要犯是您的好友,您去抓她最合适。敢问什么时候可以把人交给我呢?”
“什么时候起,巫族也得承担抓犯人的任务了?”
“这个犯人不一样,她毕竟是你们巫族人。巫族自己动手抓叛逆,总比让我们这些外族人动手有尊严些。”
巫红呵呵冷笑:“尊严?能吃吗?再说,我怎么知道她在哪儿?”
“这个嘛,其实这份诏令不止是发给亳邑。大邑商内外服全都收到了捉拿此人的诏令,原本,舌来此也就是走个形式。但是就在刚才,我确定此人现在就在亳邑!”
满座皆惊。众人都以为这只不过是个过场,敷衍一下就得,没想到这个巫族的犯人还真的在亳邑?子旦来了兴趣,让舌讲讲怎么回事。
舌告个罪,回身对侍者嘀咕了几句什么,侍者退了出去。不一会儿,一个戍卫模样的人被带了上来。一进来便先跟子启叙礼。
子启一瞧,认得。他负责亳城戍卫,这人是他手下的一个小戍长。手下人什么时候和这多射亚有联系了?真真多事!子启满腹不悦,耐着性子等舌解释。
舌嘎嘎干笑两声,冲子启拱拱手:“启公子莫怪他,是我今日入亳时无意中听到他说的一些话,这才确定那逃犯在亳。”
他示意那戍长说话,那人见子启面色不豫,话就说得坑坑哧哧极不清楚。众人听得云里雾里,大概是说这人几天前在外城做人丁普查的时候忽然被一群鸟袭击。
众人都不明白,巫红的脸色却沉了下去。舌看在眼里心中愈发有数,他解释道:“诸位有所不知,这个名为巫鸩的逃犯不是一般巫女。她身怀异术,可以操控百兽。舌之前曾吃过她这控兽术的亏,那些鸟兽无论大小皆可被她指挥用作攻击。实在是非常危险。”
控兽术!那两个族长和司空倒还罢了,子旦和一对儿子女的面色大变。当年大乙成汤起兵灭夏之前,曾举行祭天以求征兆。祭祀当日,有大巫密令百兽率舞,大乙视为祥瑞,果然出师大胜。这事在王族内代代相传,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更没想到这样的大巫居然在亳邑!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啊!绝不能让给殷人!
子旦冲儿子微微示意,子启随即叫人飞奔出去找那戍卫。
这些权势心思让巫红很恶心。她靠在几案上,懒洋洋地说:“鸟群攻击人就是有人控兽?那有人祭天是不是要起兵灭商啊?”
起兵灭商!这话一出,连子旦都变了脸色。他重重一拍几案,礼乐登时哑然。子启连声斥责巫红胡说,舌也傻了眼。
他虽然巴不得巫红受罚,却没想到这姐姐这么刚,什么不能说的都敢讲。自己虽然是殷地的使者,可眼下还坐在亳邑,这话一出,他计较也不是,不计较也不是。
席上气氛凝重,众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巫红施施然起了身,对子旦遥遥一礼:“巫红僭越,大逆不道,自罚思过一旬。邑中诸事不再参与,请大人另派巫师代理。”
说罢,巫红退席而去。
此刻舌才反应过来:原来她这就可以推脱掉抓巫鸩的事了!“这……大巫祝这是不肯帮忙啊,那大宰这诏令就这么扔下了?”
这时子旦也明白过来了,能让巫红动这个心思,看来那个巫鸩真有可能在亳地。那就好,先稳住了这个舌,其他慢慢来。
他安抚道:“多射亚莫急。既然我邑中已经有人见过鸟群袭击人,想来那巫鸩也藏得不远。捉人这事用不着大巫祝,我叫子启去外城挨邑搜查,不日就能有结果。来,且先饮酒。”
席面重开,钟磬再奏,众人又开始推杯换盏。那些人做什么,巫红一点也不想也不知道,她急着赶回宗庙去占卜。
亳地曾做了九代王城,宗庙建得甚为恢弘。之后历经迁都颓败,大小只剩下之前的一半,如今宫城西北角那一座四合院落的群殿便是子画重建后的宗庙。
门塾处四名戍卫远远看见大巫祝走来,忙行礼不迭。等在门口的近侍小巫一眼瞅见巫红大人面色不豫,急忙往里面拍了个信号,院内诸巫杂役倏地各自钻进殿中廊下,来不及回避的便找个最近的墙柱站好行礼。巫红一句话也没有,拂袖直奔偏殿而去。
不多时,一缕极稀的烟气袅袅溢出殿外,很快消散不见。偏殿中响起一声怒骂,接着便是一片寂静,东西厢内众巫连走路都蹑手蹑脚的不敢出声。又过了一阵,两声似笑非笑的叫声在宗庙上空响起,一只夜鸮扑棱着翅膀腾空而去。
巫红看着鸟影消失在空中,这才慢慢走回偏殿。殿中几案上摆着一块牛骨,上面两个新灼的卜兆触目惊心。她攥着卜骨,直到骨头边缘膈得手疼才恨恨地道:“好哇,来了也不找我!”
门口一个大胆的小巫女探头探脑,巫红瞥见她便不再多说,只吩咐:“这片卜骨拿去归入私档。还有,今晚我有事,不必等我回来了。”
这名小巫女叫草儿,是巫红的贴身近侍。一听说大人晚上不回来,失望得嘴角一撇又不敢说话,低了头接过卜骨去凿孔穿绳。巫红翻出一坛酒来,自己闷坐独饮,过了一会儿忽发现小七还在一边磨蹭,便问她:“还有事?”
“那个,太飨大人等在外面,好像是有事想问您。”
巫红一口喝干了觚中酒,叫拿澨草来。草儿巴不得多在她身边呆一会,欢天喜地去捧了来。巫红默念几句,双手轻摇澨草然后捡出一根细细看去。又沾了酒在漆案画了几笔,看了一会子才说:“姻缘不成,大凶。劝他别动这份心思了。”
草儿答应着要出去,巫红叫住了她:“算了,我去吧。我早想去南轩一趟会会那位美人了。”
不多时,诚惶诚恐的子享同着巫红往南轩去了。
而在南轩上,巫鸩正在和妇纹密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