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替死
离开封地,子弓并没有立刻前往亳邑。子画不是一般的对手,手中军队、城邑几乎能与昭王抗衡。被流放出野的子弓怎么看都不可能赢。
所以子弓用了整整三年策划这件事。此时,他疏散出去的一整师人马已经乔装改扮成普通族裔,在亳邑附近建立村邑扎下根来。潜入亳城中的暗桩也顺利获得了亳人的身份,整日在城中收集消息。
内应外援全部就位,只等子弓抵达亳邑。
理国数年,子弓深谙朝堂权谋之道,一个被流放的小王比在朝中更吸引人的注意。他走这一路不知会有多少势力在暗处跟踪观察,所以他并没有直接去亳地。而是带着妇纹先往东再往北,在大邑商内服兜了个大圈子,可把这些密探溜了个够。
就这么又溜了一年,跟踪他的密探渐渐减少。子弓这才放心去敦地和戈长老父子汇合。敦地在亳邑西南,戈长老带着器两口子一早就在这里隐居等着子弓了。
“我与器相熟那么久,头一次看见他那么开心。”弃想起当时的情形,眼底浮上一丝笑意:“葛衣草履的打扮,每天田猎捕鱼,晒得一身黢黑,压根看不出王宫戍长的模样。而且这家伙居然还胖了。”
几年的田猎生活让器壮实不少。之前跟子弓相比还略嫌单薄,如今臂膀体量都增加许多,打远一看,背影身材还真和子弓没差。
若不是这样,也许他就不必替子弓赴死了。
巫鸩安静地听着,指尖不时轻点,似乎是在算着什么。两对小夫妇加一个老父亲的和睦生活她没什么兴趣,她只觉得疑惑:“到这里为止一切顺利,士兵、将领、内应、甚至连铸造武器的器师都有。你们准备了好几年,这样的实力就算对上子画也可一战,怎么会输那么惨?”
沉默,弃摇了摇头说:“没有什么战斗,是屠杀。我们被偷袭了。”
就在四土四方都对这个流放的小王失去兴趣的时候,子画突然出手了。
“那一天我和器前往亳邑去见亚长和内应。之前,内应已经告诉过我,每年6月亳邑会开大市,为方便各族前来参市,那时四个城门将会一同开放。我本打算在那个时候动手的。
可我没见到亚长。我俩刚走到亳邑西鄙就中了埋伏。子画真看得起我,让他儿子带了一行人来杀我们俩。”
一行是百人,目标只有两个,摆明了就没打算留下活口。巫鸩握紧了弃的手,他的指尖倏然变得冰凉。
子弓一直认为自己计划缜密全无破绽,却不知老辣的子画早已洞悉一切。他装作毫不知情,其实从头到尾都对子弓的行动了如指掌。直到最后一刻才不紧不慢地出手,一击致命。
这场屠杀从上午一直进行到下午。子画的次子朝指挥着手下戍卫不断上前,这些亳邑戍卫平日也算是个顶个的好手,可惜他们对上的是小王与殷地头号高手。器自小练的就是杀人功夫,普通民兵戍卫压根近身不得。
可双拳难敌四手,再勇猛的人也有力竭的时候。几个时辰过后,亳邑戍卫死了一半,子弓和器也被逼退到了远离大路的断崖边上。
俩人背对悬崖,一人持戈,一人持斧,浑身都是往外冒血的窟窿。子旦不用弓箭矛戈,只叫戍卫们用加了铜钉的木杵往他们身上招呼,这样,打死了才能伪装成是被野兽啃噬。器吐了一口,把掉了的牙齿和着血沫子吐在地上。子弓擦一把糊了眼睛的鲜血,大喝一声:来!
亳邑戍卫们畏缩了,打了这么久,这俩人还能站着。他们开始害怕了:这俩人莫不是有神灵庇佑?有个胆色略差的戍卫直接被这一声震掉了手中木杵。
子朝推开戍卫走上前,手里的小铜钺一指子弓,大骂道:“死到临头还有扯不完的威风,你们这一家子真让人恶心!当爹的抢了我父亲的王位,做儿子的居然还有脸来亳地裹乱!”
他一扬手。几个人头从人群里高高抛起丢了过来。器抢上一步紧打乱拨,人头咕噜噜滚成一片。子弓低下头,七个打入亳邑的内应神情惊惧,全都死不瞑目。
子朝哈哈大笑:“五年来,你一共往亳城里撒了七个暗桩,还有五个旅的兵力埋伏在亳城附近,你以为我父亲真的不知道?你也别心疼这几个人,我大哥这会儿已经带人去剿杀那五个旅了。到了地下黄泉,你还可以带着他们接着玩游戏!”
说着他呸了一声:“哎,说错了。你是小王,死了要上天入帝庭的,这些给你卖命的才要下黄泉。包括眼前这位,你护主再有功,终究也是下黄泉的命!”
他指着器。
挑拨没起到作用,器心中一动,拽住子弓凛然道:“放肆!你指谁呢?!子画是怎么教你的?谁是小王谁是戍卫都分不清吗?看清楚一些,余是子弓!”
众人全蒙了。“余”是商王的自称,除了大王、小王其余没人敢用这个称呼。子朝暗骂一声,刚才一来就开打,本想速战速决两个全杀。也就没分清楚谁是谁,现在这俩人混身是伤满脸血污,身型个子又差不多,这就更分不清了。
那就全杀了!子朝哼了一声,高高举起铜钺大吼一声:“全都杀掉!这个留全尸!”他指着器
戍卫们齐齐应声,冲着二人疾扑。子弓扯住器要说话,反被一把甩开。器冲着他一拱手,眼底满满的水波一闪:“兄弟,拖累你了。替我给绮儿带句话:好好活着。快走!!”
“走”字甫一出喉咙,子弓就被器大力推向崖边。那断崖斜着没入深渊,岩壁上怪石嶙峋,子弓踩空摔下去时手脚齐用力,踏住了崖壁上的石头。他拼命往上爬,想要去救器。可几个亳邑戍卫扑过来,举起木杵猛砸他扒在岩壁上的双手。子弓怒吼着,终于支撑不住松开了手。
掉下去的时候,他最后看了一眼器。那个魁梧的背影站立如山,面对着一群高举木杵的戍卫兀自大骂不已:“来啊!大邑商小王在此!来啊!”
无数支木杵砸了下去,子弓大叫着坠入悬崖。
昭王25年,小王在亳邑附近攀登高山,不小心落下悬崖摔死,尸体为山狼所裂。追随小王出野的妇纹扶尸回殷,自愿殉葬埋入王陵。
这是巫族典册上记载的。现在看起来,大概是戈长老与妇纹的主意。用器那稀烂的尸体伪装成子弓运回殷地,为瞒住天下人,妇纹甚至自愿殉葬。而戈长老带着重伤的子弓逃往西土羌方。
巫鸩握住弃的胳膊,那粗壮臂膀的隐隐颤抖顺着指尖传导过来,惹得她也发起抖来。
良久,弃拍拍她,安慰道:“从那天起,我就再也不是子弓。戈父给我起名为弃,也是希望我能抛弃过往。可如今我全都想起来了,这仇我怎么能抛得下。我一定要杀了子画。不管是为了谁,他都必须死。”
他没有再说下去。巫鸩静静地等着,任他仰面朝天咽着苦水。
过了一会儿,待他情绪稍定,巫鸩才轻声道:“我帮你。上一次你那么周密计划都没用,这次只剩你一个人更是难如登天。你需要帮手。等抓到子画,我活剥了他的皮给你解恨!”
弃惊讶地看着这脸色苍白的柔弱女子,这个女子真不懂得如何哄人,这么血淋淋的东西对于她就是最高级别的情话了。弃笑着揽住巫鸩:“好,抓到他一定给你剥皮。现在你需要睡一会了,看看眼睛都睁不开了。”
巫鸩强打精神反驳:“还是有个问题,妇纹为掩人耳目殉葬了。妇绮呢?她去哪里了?戈长老没有提起她吗?”
眼看她困得口齿都含糊了,弃安抚道:“先睡吧,醒了再说。”
他轻抚着巫鸩的长发。发丝已经干了,弃耐心地一丝一缕梳理着,巫鸩随着他的动作慢慢合上了眼睛,嘴里嘟囔着:“我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话还在唇间没散开,她就已经睡着了。弃无声的笑了,好一会儿,等她的呼吸声均匀了,才轻轻把她放在地上,用烘干的衣服把她盖好。自己蹑手蹑脚朝洞外走去。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第一声试探的鸟鸣在洞外响起。接着,更多的鸟儿啼叫起来,高低长短委婉。弃背上弓箭,走进一片被雨水洗得崭新的绿色里。
第121章 烧山
之后的两天里,弃担起了打猎的任务,巫鸩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在根据太阳和星星的方位来指路。
二人避开山谷间的大路,斜跨过这些小山丘向着西南方走。巫鸩夜间不间断地观星调整着方位,她判断,只要出了这些山谷便是邠地平原了,邠邑便不远了。
二人的行进路线曲折不定,有时是在半山腰林中,有时又下到山脚下的河谷里,这样的路线让追兵毫无头绪,前两日一直安然无事。等到第五日弃去探路时走得离得大路有些近,远远透过林木遮蔽看到了路上呼啸而过的殷兵。
这些殷兵的战队拉得很长,两匹战马之间依纵队跟着15个步兵,沿着山间大路蜿蜒着,排开一条长长的封锁线。他们是分成两队交替着奔跑巡视的,一队过去,一队回来,确保能截住任何在这条路上出现的活物。
弃回来告诉了巫鸩,俩人一起蹲在溪水边收拾打到的黄兔。半晌,巫鸩抬起湿淋淋的左手捋了下额发,冷笑道:“鸭嗓子还挺聪明。这里是群山尽头,过了对面那座小山便是邠地平原。堵在这里等着倒是个经济的办法。”
溪水汩汩漫过青石,林间鸟啼虫鸣悠然自得,全想不到山外会有一队全副武装的殷兵。弃把沾满兔血的手伸进水里,盯着手上翻起的浪花发愣。巫鸩碰碰他:“想什么呢?”
弃眨了眨眼,这才把思绪从千里之外收回来:“我觉得奇怪,这几次的追兵都不是车兵,今次看见的居然有骑兵。大邑商一向以车兵为主,马兵极少。5年前,万人编制的王师中也只有一支200人的马兵。可刚才那些马兵就有将近100人左右——这些是哪里来的?难道是王师的马兵?”
王师三军全部归昭王直接指挥,若这些马兵是来自王师,那受的就是王命。
巫鸩知道弃在想什么,忙打岔:“别瞎猜。若是昭王知道你没死,肯定会第一时间寻你回去,哪里会允许这些鼠辈来纠缠。那鸭嗓子一定是拿准了你现在不能露面,才敢这么嚣张的。”
弃摇头,苦笑了一下:“我没怀疑父亲,我想到的是宰父。”舌说过的话犹在耳畔。
“大宰?”巫鸩颦眉良久,思忖着说:“他……倒确实有这个实力。”
一阵沉默,弃埋下头收拾兔肉。巫鸩挪到他身旁,伸手抓住他:“我不知道你和大宰之间的关系如何,但是若我是大宰,现在又是北土不稳的动荡时期,为维持朝堂后宫的稳定,我也会做出一样的决断。”
北土鬼方之战依旧胶着,亳邑子画虎视眈眈,后宫诸子皆已长成,这个时候突然蹦出来一个“假死”的小王,给任何一方知道了都是一场大乱。
大宰傅说出身微寒,这一生就是为了辅佐昭王成就霸业而活。即使子弓是昭王的长子,即使子弓曾与他情同父子,此时在他眼中就是一块绊脚石,他调出王师精英千里诛杀子弓,真的一点都不奇怪。
弃拍拍巫鸩的手,叹道:“我自小是由戈父和宰父带大的。他们两个很不一样,一个教会我识恩义,另一个教导我断取舍。我懂宰父,他要杀我,我不怪他。”
自从恢复记忆之后,弃越来越让巫鸩吃惊。如果他之前是一片干净晴朗的天空,那现在就像是一片温柔的夜色,深邃、宽容,默默容纳下所有肮脏构陷和背叛。巫鸩反握住他的手,她与他本是一样的人,就因为太懂事,才把一切都默默扛下来。
二人四目相对,彼此心底都是一片柔软。巫鸩连忙说:“不说大宰了。子画他跑不了,眼下我们还是得先回邠邑去,得找到姬离尘问清楚你母亲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
弃站起身,叉腰望着四下葱茏的林木踌躇道:“可是路被马兵堵上了,我们怎么过去呢?”
“总有办法,”巫鸩倒是很轻松,揉着眼打起了哈欠:“总有路的。白天行动目标太大,晚上再试试。”
弃一回头,她已经依着棵树睡着了。弃虚点了点她的鼻子,无声地说了一句懒虫,轻轻把她抱到松软些的草地上,这才转过来生火炙肉。
这几日巫鸩时常犯困,经常走不多远便困得支不起头。她那夜勉力控制半山野兽已是撑到了弓弦之末,现在其实每走一步都是强行撑命。
为了不让弃发觉她的身体状况,巫鸩便时不时的拿那位自愿殉葬的妇纹转移话题。她问的问题各个都是送命的,弃哪里敢说实话,只好装傻充愣说忘了。
“忘了?要不,我只要再给你招次魂?保证你全都能想起来。”巫鸩托着下巴看他。此时已是夜间,茂密繁星拱卫着一轮弯月升上半空,二人脸上一片斑驳阴影。
弃伸手捂住她嘴巴,一面往下瞅了一眼。他们俩正藏在一棵倒掉的巨树后面,往下不远处便是那条路,已经夜半时分,路上依旧有零星火把在游移着。
此处也不行,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悄然后退。直退出老远隐入林中,弃这才皱眉道:“已经一天了,处处时时都有巡逻。过不去这路怎么去邠地?”
巫鸩竖起手指做了个嘘的手势,侧着脑袋望向远方。倏地,她猛地拉住弃迈腿边跑:“殷人烧山了!”弃惊骇中回过头,只见林外隐隐有红色光亮闪烁,夹杂着咔吧咔吧的火舌燃烧声。
俩人夺路而逃,巫鸩边跑边抬头在树丛间分辨着星空方位。这时,整座山脚下一起燃烧起来,西风卷着火舌迅速向山上舔去。
风助火势,黑夜中四面八方一片明亮。浓烟很快吹了过来,灼热烤得人脸发烫。巫鸩掩住口鼻环顾四周,山前已是一片火海,山后是一处断崖地势,白天攀爬尚嫌费劲,晚上根本寸步难行。不能进不能退,这可如何是好。
大火已经慢悠悠地卷上来了。自那日雨后,这几日一星雨水不见,林间枯枝败叶已是干得发脆。现在沾了火星可不是燃得欢实。不断有离枝的鸟群在夜空中盘旋凄啼,受了惊吓的野兽们也满地乱钻。
巫鸩猛一回身,大叫:“溪!白日那条溪水!”弃立刻会意,抄起一根粗枝捅进火焰中燃着,然后擎着火把拉向日中那处溪水摸索过去。
这座山原本不大,只是山势颇为崎岖,常有隐秘的峡谷深陷地面以下。白日里二人行路时曾沿着溪水来到一处断崖前,小溪在那里坠落下去,形成一条不大的瀑布。
“白天我听过,那下面还有水流的声音,若是溪水若能流淌,下面一定别有洞天!”巫鸩捂着肩膀,边跑边解释。
断崖边一片荒烟蔓草,左右看不见路。大火慢条斯理地壮大燃烧着,二人借着火光把四下看了个通透。下面的确有流水的声音,弃来到崖边举着火把向下探头。
“小心。”
崖下幽暗无底,火光无法照到。弃将火把向下一抛,一团橘光悠悠落下,照得两侧灌木岩壁一闪,接着便是一团黑暗——火把落入了溪水中。这就够了。他回头叫到:“是峡谷!有救了!”
巫鸩又点燃了两支火把,此刻匆匆跑来抵一支过去。二人一起一后,沿着刚才火把落下去的地方慢慢向下攀爬。所幸虽然无路向下,山崖岩壁却是凸凹不平,仅仅四肢并用抓住蔓草下攀了一会儿,便有大约一臂宽的石缝可以缓缓而下。
巫鸩的右臂伤口裂开,无法用力,只能一臂不动,一手举着火把慢慢蹭。弃不时回头,却也无法搀扶,二人的火把在黑暗中缓缓下移,落在脚下只有不大一个昏暗圆框,圆框中尽是块块堆叠的卵石。
卵石小路踩到尽头便到了谷底。巫鸩按住右肩抬头望去,被火光晕染成诡异绿色的天空已被峡谷遮成了一条缝。弃擎着火把四处打望,二人站在一小块卵石河滩上,河滩一面是峡谷,另一面斜进水中,想来溪水不大时才会露出这片滩地来。
水流声哗哗不断,巫鸩摸了一把岩壁,触手一片滑腻冰凉的苔癣。她猛一阵头晕,忙按着地缓缓坐下。弃听得一阵哗啦啦卵石响动,忙转来揽住她:“妖精,是不是肩膀疼?这里应该就没事了,火烧不下来。等天稍亮,我就顺着这条峡谷去打探一下看。”
巫鸩强压不适冲他笑笑。弃要再说什么,却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引去了注意。忙一挺身挡在巫鸩身前,巫鸩低声道:“是涉水声,把火灭了。”
火把一灭,踩水的声音在黑暗中更加清晰。稀里哗啦,噼里啪啦,越来越近。弃悄然俯下身子搭箭上弦,巫鸩咬牙拔出一支铜针举在身前。二人一言不发,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满峡谷间充斥的都是这个声音,最后,只听嗷的一声,一个巨大的影子在水中狂奔几步冲着二人扑来。
弃哪里容它到跟前,抬手便要放箭。那飞扑过来的影子却开口了:“汪汪汪汪汪。”
然后弃就被二傻按倒了。这只傻狗激动地把弃的脸舔了一遍,又往巫鸩身上扑。这一下没成功,被弃捉住后退拖了出去:“别碰她傻狗。”
“二傻?怎么是它?”巫鸩先是一愣,随即望向它来的地方,果不其然,几个举着火把的长长的人影跟在后面,二傻邀功似地汪汪直叫,那几个人影转过山谷向这边跑来。
有人用这狗来寻自己。
弃笑了一下,重又拉开了弓弦:“该来的总是要来。”
第122章 凶手
凡事只要出意外,要么很糟要么更糟,绝不要抱侥幸的希望。眼下弃就不知道来的这些人是来干嘛的。
第一个出现的人是幽,身上又披着一件裹住半张脸的兜帽。后面跟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头一个沉默无言,第二个举着火把一边整理背后的包袱,一边絮絮叨叨地想拉住前面的人:“公子公子你慢着点这水底滑,当心摔倒……”
又是周族那对主仆。
巫鸩翻了个白眼,架起的手臂也放下了。二傻颠颠跑过来,哼哼唧唧地拱着她的胳膊。弃待看清是幽,忙收起弓箭大步跑去前迎接:“幽!你没事吗?”
“别碰我!”幽打开他伸来的手,大踏步迈上卵石滩。姬亶和木头也紧跟其后,木头一个劲地甩着腿上的水,姬亶则一爬上浅滩就先对弃和巫鸩见了礼。弃的目光只粘在幽身上:“幽,你怎么来的?没有遇见追兵吗?有没有被火烧到?”
幽越过他,对着木头低声吼道:“熄火!”木头一挺胸铺,满嘴的脏话就要迸出来,姬亶上前一步抓过火把捅进了水中。
呲~一股难闻的烟味腾起,石滩上立刻漆黑一片,连二傻都安静了。过了一会儿,众人才接着头顶谷外的朦胧火光看清互相的位置。幽无声地前进几步,几乎与弃面对面:“我去过邠邑了。”
什么?弃看了看另外那俩团人影,矮一点那个黑影动了动,像是在点头。
“周族大宗伯说的那些我不信。”幽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咬牙,每个字都是嚼碎了迸出来的:“你去查!!”
“等一下。”弃止住他,向坐在水边那俩影子道:“宗子,木头,你们怎么来的?有没有遇见追兵?小五呢?”
“大人放心,追兵都在山下围堵,不曾看见我们。这条峡谷隐蔽崎岖,只有本地牧民才找得到。我们从峡谷另一端进来的,不知道你们在哪,好在二傻的狗鼻子灵敏。”
顿了顿,他又补上一句:“此刻大家都安全无虞,请大人先听听幽的话。”
“对对对,弃大哥你就不要担心了,小五好着呢。现在在侯府里和四儿在一起,那两条狗崽也都活下来了,我娘说那黑狗以后长大了可是不得了一定是个大个子……”木头的声音含糊起来,似乎被什么堵上了。
幽冷眼看他问了一堆,冷笑道:“还是这样!你挂念的人这么多,最后又能保住几个?”
“好,你说,姬离尘说什么了?”
“那个小人。”幽嗤之以鼻,水边的高个子黑影要抗议,被矮个子硬按下去。
“他想拿这些陈年秘幸来跟你做交换,可笑,你现在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有什么可换给他的。这人见没利可取,就叫你带上这两个废物一起走。”
“什么?”
“去亳地!你必须去亳地!”幽的语气变得狰狞起来。
他开始复述姬离尘的话。
10年前的那场大火里,护送姬离尘的戍忠在宫外救火被戈长老被拉进去救人。戍忠从来没有进过王宫,只能跟在戈长老后面晕头转向地跑。
到处是烟尘烈焰和惨叫,酷热的火舌几次都燃着了他俩的衣物。戈长老一路上不停地捶打着各个边门,放入戍卫,最终等他们赶到目的地时,已经有相当大的一堆戍卫跟在后面。
那时乱军正堵在一处宫室外围殴两个少年,一个趴在地下不省人事,另一个满脸是血,还在拼死抵抗。
“那是你和我兄长。”幽说。
戍忠还没有反应过来时,戈长老已经带人冲了进去。戍卫们开始和乱军混战,大门豁开了一处口子。这个当口,戍忠看到院中的正殿上,一位夫人正愤怒地斥责一个男人。在她背后,另有一人捂着脸歪在一边。
隔得很远,戍忠看不清那三人的容貌,只模糊分辩那两个男人都是深色衣裳打扮。此时戈长老已经抢出了小王,大吼着命戍忠背上人快逃。二人之间正攀扯着小王。
忽一阵风卷着浓烟扑来,呛得戍忠退了两步。再抬头,就见一片刀戈交错之中,戈长老面朝寝殿方向僵立着,被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戍忠猫腰扛人,往戈的方向一瞥,正看见寝殿上那一幕。
“什么?”弃的心跳骤然提速,混身血液一直向耳朵里涌去。
“他看见……哪位夫人被一个男人砍倒了!”
弃向后一仰,脚下滩涂呼啦啦几声暴响。幽揪住他,双手几乎把弃的膀子攥出血印:“你听明白了吗?妌娘被砍倒了!子画杀了阱娘!你的命,昭王的命,都是阱娘拿命跟子画换来的!”
幽手劲奇大,几乎要把弃的膀子掐碎。弃却动也不动随他施为,健硕的身子被少年晃得如风中飘絮。巫鸩挣上前去,一掌分开了二人。弃佝偻着脊背隐在黑暗中,猛看上去像是一块静默的岩石,二傻凑过去蹭着他。
巫鸩转向幽,声音沉静:“本巫未曾见过妇阱大人和子画,不敢妄下揣测。只有一处不合理。”
幽大口喘着气,没理她。
“子画焚宫是为了篡位。昭王就在眼前,他不杀昭王反而去杀妇阱?而且一位王妇的命再尊贵也换不来王位,他为什么不接着把昭王也杀掉?”
“救兵已经杀到王寝,他一击失误,昭王哪还会给他第二次机会!”
“这是你的猜测?还是那个戍忠说的?”巫鸩觉得这里面疑窦丛生。
“戍忠看到子画杀了妌娘!至于理由、情势什么的,那还有什么要紧?!”幽向弃逼近,巫鸩挡在前面。少年愤怒的双眼在黑暗中熠熠闪烁:“子弓!你怎么说?!”
僵硬的岩石动了动,弃缓缓直起身子。巫鸩听见他的声音忽然就哑了:“我猜到了,但是……我总认为母亲与子画毕竟有母族一层血缘在,子画不会对她下手。没想到……我还是低估了他。”
母族?巫鸩略感惊讶。
幽斜眼睥着她笑了:“子画是妌娘的表兄,怎么?你不知道?巫族握有天下万族秘辛,怎的你们居然也不知道子画的母妃同样出自井方?”
这就是拿话气人了。王宫后寝女子何止千万,不得宠的后妃别说记录在册了,活着时候都没人记得。子画的母亲便是如此。
井方位于大邑商北土,横跨太行山井径口,幅员极为辽阔。历来是大邑商一处心病。大邑商王族九世之乱时,井方甚至比大邑商还要繁华,自然也就不愿臣服商王。直至后来,井方也像外服诸族一样:若商王强悍,井方便与之通婚媾和,若商王软弱,便叛出不朝。
及至盘庚,井方再次归附,子画的母亲便是井方伯的姐姐。而井方伯的长女后来嫁给了昭王,这位就是妇阱。算起来妇妌还要管子画叫一声表兄。
“父亲少年时游历四土,他来到亳邑时,子画已经是亳邑之主。而母亲那时也在亳邑帮助子画改进农具,修田理土。算起来,父亲能娶到母亲还是子画保的媒。”弃苦笑,王族内部本就是强强联姻,父母与子画的这一段过去并无多少人知道。
“那么说,子画既是昭王的表兄,又是妇阱的堂兄?”
“对,父亲在亳邑为子画做工期间与母亲相识。后来还是子画替他出的聘礼,二人是在亳邑完的婚。”
众人默默无言,只有二傻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王族内部千丝万缕全是联系,他们哪里敢说什么。
只有巫鸩不同,她从小没有亲人,对血缘亲情根本毫无概念。她只觉得不合理:“从夏至商,王族哪有亲情在。再近的血缘、交情也抵不得王位的诱惑。子画要真念旧情就不会叛乱逼宫,已经做下了篡位的勾当就更应该斩草除根,没理由妇阱一死,他就放过昭王。”
幽双臂一展,作势要向她拜下去:“巫族果然与众不同,什么亲眼所见的证据都不信,但凭几句话便可以明断是非。要不要再找个龟甲卜问一下?十几年的冤屈你上下牙一碰就能断个清白,还真是厉害啊。来来来,我替阱娘多谢你。”
“幽!”弃喝道。
没料到巫鸩压根懒得躲,泰然受了他这一拜。幽大怒,立刻拔刀向前。
可下颚一凉,巫鸩手里的铜针已经顶上了他的下巴:“十年屈辱你都忍了,就这几句话听不得?我只觉得此中有蹊跷:王位就在眼前,子画为什么会退兵。”
弃上前拉开二人,幽深深吸了口气,压下怒气一字一句地说:“第一,按照戍忠的说法,那时戈长老已经将王宫戍卫放了进来,子画已经错失时机,杀了昭王的后果可能是他的力量也被全歼在宫中。
第二,子画不是空手退走的,昭王给了他一个绝不会拒绝的撤兵条件。至于是什么——你问问咱们这位尊贵的小王,王宫内的九鼎还剩下几个?!”
九鼎?这俩字一出口,连水边那两个人也支棱起了耳朵。
弃默然,巫鸩替他回答:“昭王又给了他三个鼎。”
姬亶大吃一惊,幽愤怒地看着弃,责怪他把这样机密之事外传。巫鸩无知无觉,慢慢忖着说:“勉强能说的通。”
幽啐了一口,这个女人聪慧得让人讨厌。他转向弃,一字一顿的说:“我要你去亳邑杀了子画。不然,我现在杀了你,自己去亳邑。”
他双手展开,两把小臂长的柳叶铜刀在掌中转了一个花,慢慢向弃逼近。
第123章 去亳
风声灌进峡谷,烟味里裹着遥遥绰绰的人声。石滩上突然陷入沉寂,无人说话。
当年子画逼宫,昭王将天下一半的铜矿送与了子画。从夏后开始,天下万族便一直是掌铜者为王,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一半的铜矿也就是一半的天下。
况且子画还烧毁了王宫,那是他父亲盘庚建造的传世王城。杀掉王妇毁去王宫,再带着天下一半铜矿和器族走人,子画虽然逼宫失败倒也是没吃亏。
幽抬起头看着崖上一线橘色夜空渐渐黯淡下去,像极了十年前那场王宫大火将熄未熄时的样子。弃佝偻着靠在岩壁上,像是随时准备着逃走。幽持刀逼近,不肯放过他。
“子弓、小王。众人感念你少时仁孝,知你死讯后尊你为孝己。如今仇人已经找到,你还不去复仇吗?杀母之仇未报,你如何能苟活?你如何能受称孝己?”
“报仇也要有个计划!子画坐拥亳地十八邑,戍卫族兵不计其数,你让弃如何靠近?当初他还是小王,辛苦筹谋五年都没有成功。如今他手里一兵一马都没有!怎么去杀一个大邑王子?你这么逼他有什么用!”巫鸩喝道。
幽根本不理她,只是瞪着弃,瞪得眼眶几予崩裂。弃抓住幽的手,慢慢地说:“幽,给我点时间……”
幽推开他,满脸失望。他后退两步,忽然双膝一沉行下肃拜大礼。
弃连忙双手去托,幽自顾行礼如仪,礼毕起身轻声说:“这一拜,是为阱娘养育之恩。若无阱娘悉心照料,幽早已死在襁褓之中。如今娘已不在,这一拜,拜的是你身上阱娘给的骨血!”
说完,他起身逼近,冷笑道:“恩情已了,咱们来说仇。我父兄、族人的仇你先偿了,杀了你之后我自去亳地取子画狗命!”
脚步踩得河卵石哗啦,哗啦响声不断,最后一顿停在弃的脚边。幽的刀尖抵上弃的胸前,二人都不后退。弃低头看着少年,看见的还是当年那个粉妆玉砌的稚嫩小人儿。
他握住幽的刀,手掌向上猛一撸,暗红色的血立刻顺着腕子流下。
弃郑重起誓:“子弓做过不少错事,但决不推脱责任。戈父他们的性命都在我一人身上,子弓无话可说。但母仇未报,我还不能死。今日子弓以血盟誓——此命系于此刀,待母仇得报,我自来领死。求你容我,再活一时。”
这誓起得太重,所有人都傻了。姬亶偷偷扯了一下木头,示意幽一旦暴起就立刻上前制住。还好,幽只是转过头,对着苍茫的夜空默默吸气。
弃叫他:“兄弟……”
“不要叫我兄弟!”
“是我的债,我绝不推脱。那些器师是因为我一意铸大鼎被殉杀的,我认。戈父与器的仇,我也认。亳地落崖之后的五年,我完全忘了之前的生活,戈父只说,他说我们父子俩是器族人……是获罪出逃的器族人……”
他的声音愈发嘶哑:“那五年的安宁日子是戈父拼了命给我的。如今该换我给你安宁了,幽,你跟我一起走,等杀了子画,你马上就可以取我的命。”
巫鸩咬紧嘴唇,扭过头去不说话。
刀身上那一片黯淡的血迹落在幽的眼里,逼得眼眶滚烫起来。眼前这男人纵使历经磨难,一无所有,也依然是那个无条件宠着幼弟的兄长。
幽垂下手,刀刃指向地面,轻声说:“不必了。5年前我兄长被当作你处死,我那寡嫂妇绮被子画劫入邠邑,现今还被关在城里。你把她救出来,我器族和你之间的冤仇就算了了。”
妇绮?弃大吃一惊:“绮儿还活着?在亳邑?”
幽脸色阴沉:“我也是最近才从死胖子那儿知道的。”
死胖子说的是寝渔。弃抓住他:“和我一起去救她。”
“不,我要回殷地。”幽轻声道:“仇人不止一个,妇葵和寝渔还活着呢。”
弃瞪着他。幽一歪头,整个人居然有一丝妩媚味道:“你以为妇葵怎么当上的大王妇?她和寝渔当年没少给子画帮忙。她以为除掉你们母子,自个儿子的王位就稳了?做梦!如今王子们都长起来了,我要帮后寝乱起来!我要妇葵生不如死!”
说着他收起刀来,整一整身上披风,说:“那胖子以为能把我养成一只听话的狗,可狼就是狼,打死了也不会改脾性。外面的敌人交给你,宫里的交给我。不死不休!”
弃一把拉住他,急道:“不要回去!戈父就剩下你一个儿子,你不能死在宫里!”
“松开!”幽一轮胳臂:“轮不到你命令我!妌娘的寝宫不能被那毒妇白白玷污!”
“后寝诸妇皆有母族支持,得罪一个就是得罪一族!器族已经没落,你也不再是器族下一任长老了,拿什么和她斗!”
幽大步离开:“你只要杀了子画,救出我寡嫂便是。王宫不用你考虑!”
他一脚迈进水中,姬亶忽地起身上前,幽停下来看着他对着自己行了一礼。
“宫墙高远,亶愿为您推荐一位助力——我那小妹不日前刚嫁入王寝,如今被奉为妇周。”
幽想了想,轻蔑一笑:“就是死胖子从邠邑迎回的那个女子?样子那么弱,进了后寝能不能分一处自己的宫室还是问题,哪有能力助我。”
姬亶也笑:“别小看她,我这妹妹惯有玲珑心。上阵杀敌不行,谋算人心倒还真能助你一臂之力。若不信,大人回去只管试一试她。小妹私名姬芝,你这样唤她便可。”
幽冷笑一声,绕过他蹚水而去。弃前赶几步,只听见幽的声音远远飘来:“山下那些追兵我自想办法带走,你们天亮赶快离开。”
涉水声渐渐远去,浓烟淡了下去,头顶上一线天也恢复了墨蓝色。
浅滩上寂寂无声,四人分坐两处,渐渐都打起了瞌睡。只有二傻不知愁,趴在巫鸩脚边用尾巴扑打着驱赶飞虫。
夜长如漏,峡谷中些许一点烟气也散了去,虫鸣声零星响起,没有火把,四下看去全是抓不透的浓黑。
夜深人乏,巫鸩早已支撑不住,歪在弃的膝盖上沉沉睡去。水边那两团黑影也早摊作两片,其中一片还隐隐有了鼾声。
夜空变成一条缝挂在头顶,弃靠在岩壁上,瞪着无边的黑暗等天明。
黎明之前,露水重了起来,林间水面都起了雾。巫鸩一个激灵惊醒,抬头看了看谷外不见火光,再看弃垂着头似睡非睡,便轻巧地坐了起来。
她一动,卵石哗啦啦跟着响动。几步外的木头猛一翻身爬了起来:“怎么啦怎么啦?殷兵来了吗?”
这一折腾全都醒了,连二傻都汪汪起来。姬亶一惊而醒,忙蹦起来四下张望,没有人影没有脚步声。
但听巫鸩这似笑非笑地问:“亶公子,邠邑没事做了吗?你闲着非要跟我们去送死?”
姬亶笑道:“巫鸩大人说笑了,亶此次是瞒了父亲出来的。之前曾跟子弓大人说过,亶的目的是求得铸术。不过,亶也确实仰慕那4尊神鼎,周族小邑不敢奢望,但能看得一眼也就值了。”
九鼎乃是王权象征,如今丢了一半,传出去势必会引起四方动荡。姬亶这是拿九鼎私密做要挟了,难为还说得这么光明正大。
弃先笑了:“你倒实诚。不过此行凶险,弃是要去杀人的,没法保证你们的安全。你主仆各自留心吧。”
忽有火光亮起,三人同时向后一撤各自扯开架势。姬亶的长矛几乎要刺出,木头这才歪着头边眨眼边叫:“着了着了,呔,真刺眼。公子?公子你干嘛?”
原来是这话痨把火把点燃了。众人出一口气,巫鸩翻了个白眼。弃走到滩边蹲下,伸手进水里摸了一把,已是夏日,峡谷水流却还是沁凉刺骨。
水声潺潺不断,火光下看过去,那团洇染开的深绿却是静止不动。弃甩甩手:“宗子,此处你熟知,要如何才能出去?”
“大人唤我亶就可。”姬亶不忘对弃一拱手:“大人不要着急,木头自由爱钻山林,此处他最熟。”
“什么大人不大人,死人的名字不要再提。我是弃。”
听见提到自己,木头乐颠颠接话了:“对嘛,还是弃大哥叫起来亲切舒服嘛。就是突然一下不太适应,我还嘀咕呢,怪不得你会烧陶铸器呢,原来是小王啊。早就觉得你这人与众不同,跟着你就是安心,不像那个什么牤,一点都靠不住动不动就扔下同伴不管了。我就知道跟了你肯定能囫囵着回来你说是不是啊弃大哥。”
众人一起扶额,木头使劲将火把往石滩上插牢,撇着腿挪到火前头开始比划。他比了个一头翘起的形状,对面石壁上立刻出现一个黑乎乎的船型影子。
“这条河雨季泛滥,旱季水小。前几日只有一场雨水,水势正好可以行船。说到船,我从小被乡人欺负了就爱往山里钻,可是每次都被他们抓住,于是我就越跑越远,这条峡谷就是我躲避他们的时候找到的。我给它起名叫躲避峡呵呵呵……”
弃一伸手,对面石壁上出现一只巨爪,兜头罩住了那艘船。二傻看得汪汪直叫,弃催促道:“船,说船。”
“哦哦哦,马上就来。”
石壁上的船挣脱了那只巨爪向东边晃过去:“后来有一回吧,有两棵倒掉的大树被我发现了,于是每次我被人欺负被哥嫂嫌弃的时候就跑过来凿树,慢慢地挖成了两艘瓢舟。就在那边石洞里藏着呢,等天再亮一点拖下水来,咱们驾舟向北,一路飘出谷去,到了大河边上就能换旱路啦。”
那只船又变成了一个怪模怪样迈步前进的人。人影正在迈步,头顶忽飞下来一只大鸟,一下罩住了那人。姬亶双手比划着作飞翔状,一面笑道:“到了旱路便可以一路畅通向亳邑去了,徒步4日便到。”
“公子你这个好诶,看我的看我的。”木头两手交握比划了一只犬的侧面,嘴巴还一张一合:“汪汪汪汪汪。”
二傻耳朵一支棱,前蹦后跳冲着对面汪汪呼应。巫鸩悠悠走过来:“来,看我这个。”
她双手交叠,露出四个指头向上滑动。众人莫名其妙地瞪着石壁,看不出那一团圆圆东西是什么。
巫鸩叱道:“笨!灵龟爬坡!”
啥?众人一呆,忽地一起爆笑。木头呵呵道:“巫女大人哪,你还是好好行术吧。干这个太没天赋了。”石壁上顿时热闹起来,鸟飞狗叫龟爬乱做一团。
天色渐渐淡了下去,黎明即将到来。
(第一卷《西土》完,今晚开启第二卷《亳邑》)
第1章 后宫
从邠地平原往大邑商去有王道可走。从王宫向四土发散出去的六条王道当中,有一条就是通往西土的。幽在这条路上走了三天,如今已经入了殷地。王都繁华如昔,市厮林立的外城中央,亭台高耸的王宫静静地矗立在洹河边上。
洹河水波粼粼,碎光浮影映照下,那一片恢弘的宫殿仿佛是在闪光。幽深吸一口气,整了整兜帽,他无数次地怀疑这座王宫是活的。如今,这个华丽的怪兽正张着嘴静静地等待自己入得腹来。
他乘的马车是从舌手中借来的战车,这种车不能进入王宫。幽跳下车来,挥手让御者自去。自己用兜帽裹紧脸,摸出个镶玉骨牌在西门戍卫面前一晃,便径直走了进去。
值岗的几个戍卫没看清楚,等幽走得没影了才问領班总戍:“总戍,刚才那是哪个大族的来使?这暑热天还裹得那么严实。”
总戍嗤了一声:“大族?无族!看不见那骨牌上镶嵌的是绿松玉吗?那是寝渔养的玩物!”
“嚯~我以为只有我们族长有这癖好,那寝渔不是个阉人吗?咋也爱这一口?早知道刚才仔细看看相貌了。”
“呸!这等容姿的玩物岂是你能看的!”
王宫中最近忙碌异常,鬼方战事已经历经一年半,最近那鬼方宗主忽地龟缩进了太行山中,不撤也不战。任昭王与群师如何刺叫阵都不出战,一连半旬皆如此。
仲夏暑热,昭王毕竟已经五旬出头,大宰生怕昭王身体吃不消,数次劝谏他与众师换防休息。于是数日前,昭王便带着小儿子载回宫暂歇。
王寝总管之职本来便是庞杂无度,如今大王回来,王宫中更添十几分忙碌。寝渔刚指挥着侍奉过王寝内的大食,池苑又有人来报说有几匹丹鹿死了。苑官怕是不祥,着急忙火地跑来哭报。他打发了人去太庙中寻巫决占卜凶吉,又有人来告诉他,幽回来了。
这下寝渔再顾不得别个,妇葵打发来的寝官还等在原地,寝渔已经出了问事房往自己住处跑去。他本来就胖,扰是后寝中林木成荫,还是跑得满身是汗气喘吁吁。途中不断有人向他行礼,他也管不得理会,一径冲入自个的小偏殿中。
穿堂入市,一路踢开了两个哑奴,寝渔一脚踏进堂屋,终于看见了他的心头肉。幽已经梳洗干净,乌黑发丝披撒下来掩住半边胸膛,身上只随便斜披着一件薄薄的回纹锦衣。此刻正慢悠悠喝着凉酒,一面任由胖女奴给他梳头。
多年相处,幽太明白如何拿捏住对方的色心了。果然,寝渔一见他这模样立刻魂儿都废了,立刻沉着脸命令那女奴滚下去。一边就往他身上欺过来。
幽脸色一变,一脚踩在他那张汗津津的胖脸上:“听说,你不要我了?”
寝渔抱着那脚不住地摸索,一面心肝肉的喊冤:“哎呦我的宝贝,不要谁也不会不要你啊。这不是突然催着我回宫,没能亲自去接你嘛。我专门交代舌好生照料你,怎么样?伤着没?受委屈没?面具怎么没了?脸被人看见了吗?你不知道我这几日啊,一天天的睡不着……”
“照料我?是监视吧!面具早被那仇人打碎了!早知道你丢下我不管,我还不如也逃了去!好过天天在这宫里呆着活熬!”幽厌恶地躲开那一身出油的肥肉,转过头时还不忘甩个媚眼给他。
寝渔听得“逃”字面色微沉,一见这烟波一样的眼神,立刻又软了下来。
他一把搂住幽,嘴巴凑在少年肩上又咬又亲,恨不得把这人搓成一团咽下肚去:“好乖乖,是我不对,以后再不让你去做这么危险的事了。你的仇人交给我,自有办法宰了他!你就好好的呆在我身边,舒舒服服地在宫食鲜着锦。一会儿叫仆役送点新制的骨器玉器,你挑着玩玩,等忙过这几日,我带你去打猎……你哪都别去,别去……”
室外蝉鸣忽然大了起来,几只鸟儿隐在高处浓荫中遥相啼叫,一声高一声低,吵架也似得叫个没完。胖女奴侧耳听着室内的动静,对其他几个哑奴比划了下手势,几个人立刻去打了清水取了陶拍细纱澡巾待在檐下侯着。
不多时,寝渔嘶哑的声音传出来,胖女奴立刻带着人进去伺候二人擦洗。
塌上凌乱不堪,漆案锦席被拖得一东一西。寝渔擦洗完毕穿好锦衣短裳,回头看着趴在榻上软成一滩的幽,那白皙皮肤上新添的几处青紫痕迹煞是好看。待要再和他温存,却有一哑奴趋进来打手势:外面有两个寝官正紧等着回话。
寝渔啐了一口,只得出去应付。一面走,一面还不忘温声安抚幽:“乖乖,我让他们鞭打个哑奴给你听响乐一乐。等小食我让人给你送东土进贡来的鱼肉羹,你是没看到,那条鱼比四条瓢舟都大!若是想出去散心,记得别去王寝附近,大王回来了。”
他一走,外面立刻响起了鞭子抽在皮肉上的噼啪声。胖女奴手脚直抖,一不小心揪掉了幽的一根头发,幽咝了一声,胖女奴立刻扑通跪下。
少年不耐烦地自己拿过玉梳梳理辫子,一面高声道:“停停停,别打了。”胖女奴喜出望外,连忙跑出去找人扶着挨打的哑奴下去。
等她再进来,幽已经自己梳理好了辫子,胖女奴忙奉上一个金面具。幽撇了一眼,问:“又是南土蜀方进攻来的?”胖女奴做了个手势。
幽对着水鉴慢悠悠戴好面具,忽的想起了什么转头问她:“胖丫,前几日西土新进的那位王妇被分在哪里了?”
胖女奴打着手势,幽一愣:“两个?不是只取了一个吗?”
手势迅速变化,幽看得若有所思:“罢了,这两位的寝宫在哪?”
手势再变,幽点点头起身道:“好了,你下去吧。”
有意思,妇葵一下从西土取了两位小王妇回来,一个出身周族,另一个出身秦族,周族那位就是姬亶竭力夸赞的妹妹。幽想了想,打算去见见这位新王妇。
希望她足够聪明,能帮到自己。
第2章 新妇
有商一代,后宫和前朝还没有像后世那样泾渭分明。后宫中的诸位王妇更像是商王的女性下属,不仅伺候王的饮食起居,还要承担起各种商王指派的任务。从管理稼穑到领兵出征,方方面面的活都有,可以说后宫无闲人。
当然,大王妇是可以清闲些的,商王不在的时候,后寝诸妇的差事都由她安排。大族出身或是得宠的王妇就可以做些清闲活计,比如主持下祭祀,监督下占卜。小族出身和不得宠的王妇就什么都得做了,这里面最累最苦的除了帮衬庖厨以外,就是整治龟甲牛骨了。
商人崇尚占卜,王宫内几乎是无一日不卜,所需的卜骨最多是龟腹甲和牛肩胛骨。这些骨头要经过去脂、整治才能用,别的不说,光就去脂这一项就极繁琐辛苦。姬芝就被指派去做了这项工作。
不过,如今姬芝这个私名已经不再用了,大家都称她为妇周。
幽扑了个空,北苑小寝官告诉他,新取的妇周和妇秦二人合住在之前妇竹那间屋子里。那座小寝宫三个开间,住的都是小族王妇。
别说独占一座寝宫,如今连一间屋子都要和人分住,果然是个不中用的。幽心下鄙夷,自己居然会相信一个周人的话。
正打算丢开不提,那小寝官又说话了:“不过这妇周倒是运气不错,入宫不几日正赶上大王回宫,如今已经侍奉过大王了。虽才一次,但难得大王白日还能想起来问上她一句。”
如今后宫中大小王妇将近50多人,除了大王妇妇葵、妇好、妇龙、妇鼠这些年长位高的王妇,再就是母族雄厚的王妇能在白日陪侍王侧侍奉公事。这位妇周刚入宫能让昭王在白日想起她来,定是有些非凡之处。幽问明去处,便径直朝着南边沉池而来。
所谓沉池乃是宗庙西侧的一处极深的人工池苑,由西南引洹水穿入宫中而成。此池专为举行沉祭而设立,池北建有两处无顶高墉。每当举行沉祭,巫师便在此墉台上宰杀牛羊牺牲再沉入河中完祀。临池南有一长排矮殿,平日里整治卜骨的工作就在这里进行。
卜骨整治的第一步便是要剔去骨上附着的肉脂。仆役将切割好的大块牛肩和杀好的大龟送来,剩下的便由王妇巫师们接手了。整治所最西边两间殿内长年都是血腥油脂味,一到夏天愈发让人难受,纵有仆役不断焚烧香草薰殿,那蒸腾氤氲的腥臭味依旧压不下去。妇周此刻便正在这里挽着袖子剔一根牛腿骨。
不论是屠夫还是美人,剔肉的场面都不会赏心悦目。何况妇周在邠邑时压根没沾过这活儿,此时的架势就实在让人不敢恭维。旁的王妇两三下便能将骨肉分离,她自己双臂累得打颤也分不完一根骨头。那滑腻的红肉肌理分明,她的铜削却怎么也割不进去,直急的满脸通红,汗出如浆,满头满身衣裙全是肉屑血沫,狼狈不堪。
殿中几个年长的王妇已经做完,唤了仆役架鼎生火,准备进行第二次去脂了。那火一起来,殿中更是热得有如蒸甑,王妇们拉着几个巫女出去沉池边纳凉休息,只留下妇周自己两眼含泪苦熬苦挣。
幽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妇周跪在石案前,一边抹脸一边咬牙剔肉的模样。这小妇人脸上横七竖八的血迹黑灰,眼中喷出火来,手里却软弱无力,胳膊使劲前后划拉,铜刀却卡在肉中纹丝不动。
忽得一道黯淡影子压下来,肉骨都被遮住看不清楚。妇周头也不抬,恨恨一句:“姐姐行行好,别遮了我的光。”
“周族大宗伯也是个伶俐人,他连整治甲骨都没有交给你吗?”
妇周惊异抬头,幽已经跪坐下来,她愣愣地看着这个金面锦衣少年接过自己手中的刀,一手抓过了那块要命的肉。不待发问,少年右手利落游走,那刚才还不听使唤的铜刀在鲜红的肉层中切割自如,不一会儿,一块完整牛腿肉便从骨上剥落,在石案上摊开红红白白的一块。少年将铜刀一扔,右手随便在那锦衣上擦了擦,站起身来挑衅地看着妇周:“刀行切割,顺势可成。大邑商不比小邦周,你若连顺势都不懂,在宫里能活几日?”
妇周脸上忽红忽白,却不急着搭话。只先转过头也命殿角的仆役生火燃鼎,一面款款站了起来,就这一起一站便已经神色如常。她对幽微一点头,说:“多谢这位寝官指教。妇人初来乍到,不知您在哪一处宫室奉事?”
不堪粗活,应对倒有办法。幽一挑眉,做了个请的手势:“外面讲话。”
有商一代,商王的婚配制度与后世略有不同,属于一夫多妻制度。多妻并不是多妾,也没有没有后世那样严格规整的妃嫔等级,凡嫁入王宫内的女子统称为多妇。但商王往往会立一位地位超群的主妻,这位主妻在甲骨文中写作“后母”,在宫中则被尊称为大王妇。
大王妇一般都育有王子且出身显赫,要么就是能在朝堂、战场上襄助商王。昭王的第一位主妻便是死去的妇阱,死后被尊为后母戊。第二位便是如今入住西寝的妇葵。
“与你一起入宫的妇秦呢?怎不见她来治骨?”幽问妇周。
此刻二人立在沉池边的一棵的柳树下。巡逻的戍卫从旁边经过,对二人略略行礼。妇周忙颔首还礼,幽则理也不理。妇周看在眼里,面上的笑意更添二分娇媚讨好,她柔声回答:“妇秦妹妹被妇葵大人唤去调教苑中野马了。”
这声音嗲得能捏出蜜来,幽惊道:“好软嗓子。”接着便恍然了:“莫非你就是用这把音色与妇葵回话的?”想必妇葵那容不得人的毛病又犯了,这才打发她去做最辛苦的治骨。
这位大王妇全无妇阱的雍容大度。自打她入住东寝,后寝诸妇都被挤得苦不堪言。姿色稍好的都被打发去做苦活儿,母族强大的则派往郊鄙去参与征伐管理,在宫中绝不让诸妇多接近昭王。就连哪位王妇能去侍奉昭王也全由她定。近几年宫内得以怀孕生子的王妇全都是小族出身或者相貌略差,就连驰骋疆场屡立战功的妇好也被她挤兑得长年留居自己的封地,很少回宫来。
由于自个巫法稼穑治理征伐无一精通,无法在前朝替大王分忧,妇葵就只有抓牢了后宫这琐事杂事来彰显自己持家有方。她始终不明白,昭王的“家”可不止是后宫,而是整个邦畿千里的大邑商!昭王需要的是能与他站在一起披荆斩棘的强大伴侣,不是个只懂得纠结杂务生儿育女的寻常妇人。
妇葵终日耗在眼前这宫苑内,无法理解昭王的深远目光,自然也就得不到昭王目光中的爱恋。所以妇葵嫉妒一切能得到昭王目光流连的女子。可怜她始终不能理解:一位雄主的目光从不会因为哪位女子逗留,他要的是更大的疆域,更大的霸业。
嫉妒是个好工具啊。幽细问着妇周母族之事,一边打定了主意先试她一试,遂正色敛容道:“王妇先莫问我在何处奉职,只要知道在下是来帮你的便可。我先帮你得到昭王赏识脱离此地,然后请妇周再决定要不要信我。”
好大的口气!妇周眼风在幽的头顶上一晃而过,这金面少年的锦袍虽然垂在小腿,是高级寝官的制式长度,可那头上却没戴着平顶皂冠。口气这么大,他是谁?他为什么要帮我,是想得到什么好处?会不会是在害我?
这想法只闪了一下,随即便被大堆的红白肉骨给遮上了。配殿中血肉腥臭混合香草粉焚烧的味道令人作呕,姬芝缓缓点下头去:“尊驾请讲。”自己仅有的也就是这一个身子,他还能害我什么?
看着妇周决绝的脸色,幽笑了。二人凑在一处,细细说了起来。
第3章 帮手
次日午间,寝渔侍奉完昭王大食回自己院中休憩。幽正在廊下对着一处真人大小的草桩练习劈砍,对他大惊小怪的关心毫不理会。
天气炎热,此处宫室周遭有一圈绿荫环绕,此刻廊下还算阴凉。然而寝渔体胖怯热,一叠声地命人去凌阴处取冰来纳凉,一面脱鞋去冠坐在锦席上抱怨着方才的事。
“这顿饭吃得真是不消停。天这么热,昭王胃口本就不好,偏有个小王妇叹着天旱地干,田中的黍子不知有没有及时漫灌。这话正戳了昭王心窝,一旬不见雨,这几日宗庙正为求雨不断祭祀。昭王听到了,连饭也不吃了,叫那小王妇到南墉边上演示漫灌。”
幽舞得浑身是汗,此时一刀横过草人脖颈处。寝渔摊在席上,一面令哑奴扇风,一面自己说下去:“就是妇周,邠邑献来的那女子。倒是忘了周族精于稼穑,昭王看得高兴,封了她为小籍臣,与籍臣长一起管理王田。”
正说着硕大冰块盛放在铜盘中抬了进来,寝渔命哑奴们安置在屋中,一面腻着嗓子去摸幽得腿,唤他进屋纳凉。幽往旁一躲,双刀狠狠插在草人双肩上,空出手来擦着汗道:“喝铜汁把嗓子融了?好好说话,这什么腔调!”
寝渔笑嘻嘻地攀上他的身子,肥短的双手一直顺势向上,最后停在了那细细的脖颈上。幽一动不动,冷冷瞥着他。寝渔两根拇指揉搓着那突出的喉结,嘴巴咧得老大,腥臭的口气喷在幽的俊脸上:“这嗲音儿你不喜欢?昨日不是还在沉池边和人聊了许久吗?今天就不喜欢了?”
喉结被猛的一扣,幽不由得大张嘴巴脸色涨红。寝渔笑着收拢双手,少年赤红的脸上迸出了青筋,双手抓向空中却不挣扎。一直等到他的黑眼球向上翻进了白眼球里,寝渔这才松开手。
幽倒在地下咳得几欲断气。等好容易喘过气来,便猛的转过来冲寝渔大声吼道:“对,我就是不喜欢!我就是想看看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你丢下我不顾,自己先回宫来!就那样笨手笨脚连个刀都不会用的蠢才,值得你护送她不等我?”
寝渔的嘴角慢慢弯下来,语气奇怪:“你是在气这个?”
“不然呢?!我差点死在外面!”幽一只胳膊支着身子,斜倚在地上声色欲泣。
“哎呦我的宝贝。”寝渔喜笑颜开,跪着上前揽住少年:“哎呀乖乖原来是妒忌了啊,傻乖乖啊是我不对,我不该没等你。但真不是因为妇周啊,那种女子死不死都无所谓,是另有事急找我回来啊……疼不疼啊……”
一个无限委屈的嗔怪眼波送出去,幽就势歪在寝渔怀里:“你说呢?快点揉揉……”
“好好好……”难得见这宝贝为了自己妒忌一回,寝渔不由得心情大好,连带着也决定给那间接促成的女子一点好处。得留着这女子,不然以后怎么能看见自己宝贝这么好看的样子呢。
当夜,妇周侍奉王寝。
第二日,妇周从王田归来,发现自己的东西被挪走了。一名寝官恭敬地迎她到东边一处有独院的寝宫,那里连带正殿一共三室一堂,东厕厢房还有一处小小庖厨单奉饮食。
那寝官弓腰行礼道:“下官寝弥,是此处寝官主事,以后大人诸事都可吩咐下官去做。便有不满意,下官也可以直接去找寝渔做主。”说着他偷眼看妇周的反应。
果不其然,妇周听了寝渔的名字并无惊讶之色。寝弥心中有了数:这位王妇得好生伺候着,这是寝渔撑着的人呢。
第三日,妇周去了沉池。其时正是小食未毕阳光正烈,有两只鹤在水面上拍着翅膀奔跑起飞。最高那棵柳树下,垂在地上的柳枝轻抚着树荫,金面少年躺在这片阴凉里打着盹儿。离他还有两步,妇周站住脚,端庄行礼:“多谢王子相助。”
少年坐起来,阳光落在面具上的反光刺得妇周直偏头。幽笑道:“你叫我什么?”
“前朝大宰,后宫寝渔。行走后寝还能能指使寝渔的,定是哪位王子。但不知您是子曜?还是子载?”
一只手忽然捏地住了妇周的脸,那一脸妩媚娇笑立刻变得稀碎。幽斜睥着她:“想活,就别自作聪明!”说罢狠狠甩开她。
“我是这后宫里的鬼,人人知道我,却没一个提起我。你该操心自己日后如何在宫中立足,而不是追问我的身份。蠢材。”
一向娇柔的妇周几时受过男人这等侮辱,气急之下声音也正常起来:“你好大的胆子!敢欺辱有官职在身的王妇,是想被活祭了吗?!”
“嗯,会正常说话就行。有官职的王妇?这位妇周大人,后宫中王妇共51名,身兼有职的37人。你只是分管殷地四鄙的王田,还没有受册得封地領邑,白日公事做完,晚上还要回王宫里安歇。只要你还在宫中,大王妇就能管辖你。如今你独居一宫已经得罪了她,现在昭王正在兴头上她不敢做甚,赶明日昭王一走,你打算如何应对大王妇?就我所知,你来了这么久,可是连一个王妇都没笼络住啊。”
不是玩笑,妇葵的手段她已经见识过了。妇秦只因为长得略美一些便到如今都被妇葵压制着未荐枕席,自己骤然得宠,昭王一旦出宫征伐,那时候可怎么办!
妇周立刻软了下来,嗓子复又嗲了起来:“是妇人唐突了。大人肯教我,必是觉得妇人可用。还望大人施以援手,妇人能力所及……都可以奉献给大人。”
说到最后一句已是千娇百媚柔弱如丝。幽怎会不懂,顺势揶揄道:“那么,王妇打算拿什么谢我呢?”
妇周娇羞掩嘴笑了,丰腴的身子颤成一道浪,嗲道:“大人所想,但不从命。”
她自信没有男人扛得过这一句。况且这少年虽然戴着面具,但骨骼身型都是她喜欢的模样。献身于他可一点不吃亏——昭王实在有点年长了。
可她随即在幽的眼中看到了厌恶。
“姬芝。你比你哥哥差远了!”
猛听得自己私名,妇周大吃一惊,倒退两步。自入宫以来她处处碰壁,妇秦虽说也是出身邠邑,可在她看来只不过是给自己附赠的陪嫁,借了自己的光才撞大运进了后宫。所以俩人同住时也没有交心说过几句话,如今这少年是从哪里得知自己私名的?
“你是谁?!”
幽点头:“以后和人说话就用这个调儿。糜音声只能留在夜间给昭王一人听见,白天说话也哼哼唧唧,你是宫里的王妇还是郊鄙的仆妾?”
“胡说!大王妇身边的妇鼠妇龙也这样说话,她们不也照样得宠?”
“得宠?那她们是有官职呢?还是有孩子呢?”
妇周语塞,这二位王妇虽各居一宫,也不少陪王伴驾。可是平日也照样得去整治甲骨、管理庖厨。
“媚色侍人只能存一时新鲜。你以为做个王妇就能安享富贵了?可笑!就算你嫁给了大邑商王,没有一点安身立命的本事,照样在这宫里死得无声无息。入不了王陵,没有陪葬,没人会记得你!你就是周族献出去的贡品!赚出命来,周族跟着沾光拾慧,失宠横死,周族还会再献上第二个、第三个妇周,你以为自己有多少分量?!亏我还以为你是个中用的,不过是个空长一身好白肉的愚笨妇人!自己保重吧!”
愤愤说罢,幽甩手就走。慌得妇周一把拉住,低低哀求。
“大人大人,是小妇唐突了。您既然知道我的私名,定是和我母家哥哥有旧,看在哥哥的面上,千万不要丢下我不管哪。”
两个乌冠小寝官领着一队赤膊羌奴经过,遥遥对这边行了个礼。妇周连忙松了手,偏过头去假装咳嗽,幽拖长了腔对那俩好奇的寝官叱道:“看仔细点,然后好去寝渔那里回报清楚!就说我又在欺负人了,去啊!”
俩寝官忙不迭地低头退走,那一队羌奴精疲力竭,没一个有力气抬头看热闹的。他们各个晒成褐色,梳着半辫的头皮比脊背还深上几分。
幽看着这一群褐色人形慢慢远去,这才转过头来看着她:“你哥那里还差着我一条命呢。你以为我是好心来帮你?我是来讨债的!你哥欠下的,由你替他还。从今后,我的吩咐便是你的命。不然,不仅你那母族中有人会死,你也会被这后宫中人捻成渣!”
“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荣宠不断,封臣领邑。”
妇周瞪着他,这个前景太诱人,这个鬼才不会这么好心。
“我需要帮手。而你只有得宠,才有实力帮到我。”幽抬起手腕等着,见她一脸迷茫,一偏头道:“手搭上来,我先带你认一认这后宫。”
他像个普通寝官一样搀扶着妇周,慢慢朝后宫中踱去。骄阳似火,浓绿之中一排排起伏的白茅殿顶。其中最高最大那座寝宫里,统辖后宫的大王妇——妇葵忽地打了个寒战。
第4章 明争
商昭王三十年七月乙丑日,缩回太行山中休整了一旬的鬼方突然夜袭商军大营。左军师长妇好指挥得当,仅损失一支射卫。
但天明之后,鬼方宗主接连派出三支骑兵轮番突袭,右军师长雀侯与中军师长甘盘疲于应对,急派信使千里奔驰回殷地面见昭王。
接到急报,昭王立即起身奔赴北土。大宰傅说带领百官送王出城,回来之后片刻未歇,先是急急修书一片送往西土蒙侯军中,然后便命人去请子曜与大巫咸来前殿商议。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当下除了呼各族登人征兵之外,最重要就是要在宗庙中举行祭祀了。
商人祭祀分为常祀与加祀,常祀是按照时节祭祀天地神明、按照天干地支的顺序祭祀死去的祖先。因为战争、灾祸而举行的祭祀,便称为加祀。
由于求佑的神明不同、祭祀方式不同,所以加祀一般不止一场。大宰请大巫咸与子曜来便是为了商议祭法和主持人选。
子曜先到来,恭敬行礼过后便退至西侧席前正坐。他坐下之后先细细抚平衣襟褶皱,又将竹简分类摆正这才开始阅读,大宰心中叹道:此子秉性过于细密,小处求细大事不稳。治理一支中等族邑还好,做大邑之王就有些不够了。
一时堂中无话,只有翻阅竹简的声音间或响起。不多时,大巫咸也来了,大宰离了案子与子曜一起相迎。
宗庙与朝堂平日往来甚密,但限于各级官员与巫师之间。作为两处的最高长官,大宰与大巫咸二人倒是不多碰面。
今日一见面,大宰先吃了一惊:这位大巫面色发青,双颊全塌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上面爬满褶皱,每一条褶子里都挤满了疲惫,活似大病未愈。
“巫咸大人,您……可是不太舒服?”子曜诧异道。
大巫咸笑着拍拍他的手,子曜顿觉整只手都冰凉凉的,忍了几忍才不去搓弄。就听大巫咸朗声道:“最近忙碌了些,无碍。不知大宰唤小巫何事?”
两个老狐狸对视了一眼,都笑得真诚热乎。等诸人归位,大宰这才说:“劳动二位是为两件事。第一是北土战事突然吃紧,需要举行加祭。想请大巫咸来定夺一下,采取哪种祭法?祭品如何?”
大巫咸没说话,一只干瘦手指在红漆案上缓缓划着,许久不发一言。大宰也不急,端坐静候着。巫族日益被架空,在朝政中的参与度越来越低,所以遇到这种非巫族指点不可的事,大巫咸矜骄一下也能理解。
半晌无言,大巫咸只是神思般扬头望着虚空,殿顶红那漆黑画的木梁隐在阴影中状若鬼魅,似乎还在暗暗蠕动,再细看又分明不动。
端了一会儿,大巫咸脑内微眩双眼发花,忙合上眼道:“求雨用燎,医病用卫,求胜则需諦祭。”
諦祭就是祭祀四方神,需要焚烧柴薪宰杀牺牲。
“祭品如何准备?”
“先祭上帝,再祭四方,一共两场祭祀。各太牢三、少牢十即可。”大巫咸说完又补上一句:“祭四方时还需要献上八羌。”
太牢是指牛羊猪三牲俱齐,少牢只有羊和猪,而羌指的就是被各地送来殷地当作人牲的羌人。子曜匆匆记下,一面问道:“由谁来主持祭祀呢?”
这话一出,大巫咸的头晕便停了。这样的重大祭祀一向是由他主持的,子曜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但他毕竟老道,知道子曜做不得主,恐怕还是另一个人的意思,便沉下脸来不说话。
果然,大宰笑道:“就是这个需要商议,原本祭祀上帝该是由大巫咸您亲自来主持,但听闻您最近忙于处理玉门山中本族事宜,不便分神,所以还请您推荐一位合适人选主持祭祀。”
有商一代,能主持祭祀的都是地位超然之人。除了商王本人,往下便是大巫咸,其次是诸妇诸子,其他百官即使做到大宰也不能随便主持祭祀。
忽的被夺走了祭祀之权,大巫咸面色不变,反而微笑着颔首赞道:“巫族众人谢过大宰体恤之情。这主祭之人么,昭王不在,便由诸子诸妇中选出两位分别主持便可。本巫觉得最佳人选便有一位在眼前——子曜理政已久,此次祭祀便由他来便可。”
子曜喜出望外,拱手拜下去:“小子定不负大巫咸与大宰重托。”
“然则还需再选一位王妇。子曜既然已主持一祀,那他的母亲就不便主持二祀了。听闻昭王新任命了妇周为小籍臣,这位妇周的母族是为大邑商驻守西土抵御薰育的周族。如今北土不安,难免西土也会有些心怀不轨之辈蠢蠢欲动,倒不如起用妇周主二祀,也好安抚西土诸族。”
“妇周?”大宰看向子曜,他忙低头回道:“是有这事。小子数日前侍奉母亲饮食时候听她提起过。”
大宰点点头。诸妇中选谁都行,只要不让大巫咸参与便可。
一时细节议完,子曜先行退走,殿上只余两位老狐狸对坐。傅说不开口,大巫咸也阖目不语,除了政事,他没什么好跟这个贫贱小族出身的人说。
老巫师的倨傲并没引起大宰的不悦。他先喝退殿中的仆妾们,这才向大巫咸拱手道:“还有一件机要之事,需请大巫咸相助。”
“大宰请讲。”
大宰眼说了三个字。声音虽轻,落在大巫咸耳中却似炸雷一般——“控兽术。”
见他不说话,大宰又补上一句:“不日前,有人密报回我,在西土邠邑附近见过有巫女持此术率令百兽。如今北土吃紧,鬼方行动诡秘不破,正是巫族表示忠心的时候,还请大巫咸即刻送此女来殷,我已任命左军多马亚候着了。待此女一到便奔赴北土战场。”
多马亚是专职负责骑兵的亚长,商军中师长以下设有三亚:多射亚、多马亚与多犬亚。昭王这是要召巫师入伍参战?大禹王以降,巫师从来只担任战时祝祷和医治,哪曾直接持戈上过阵?
大巫咸压制住怒火,缓缓拱手道:“大宰容禀,巫族中能控兽者百年也出不了一人。怕是不能扩充多马编制。”
“一人便可,请她即刻启程吧。”
大巫咸瞪着他,半晌叹了口气:“大宰既已知我族中内乱,怎会不知内乱皆因此人而起?那女巫名鸩,原本一直被当作下任大巫咸培养,哪知旬日前忽然叛逃,如今下落不知。”
“所以你就下了巫杀令,想要借机清除这个不听话的接班人,没成想却惹怒了留守玉门山的大巫朋导致巫族大乱。”
大宰从手中一根竹简上抬起眼盯住他:“天下不是只有巫族会刺探情报、搜集他族秘闻,可知四土广阔,一山还比一山高?”
他居然知道得这么清楚!
大巫咸心头乱跳,不言不语。大宰忽地拾了一把竹简扔至堂下,哗啦啦散落一地,大声叱道:“巫杀令一出,天下大小巫觋见叛逆者立斩。那巫鸩既然是下任大巫咸,为什么你会忽然动用如此狠毒手段?”
没有回答,大巫咸依旧垂目端坐。大宰看着他这倨傲的样子,不禁冷笑连连。
“大巫咸,你做了好大一张网啊。大邑商外服如今危机重重,你却想趁机用一个早就死了的亡人让内服也乱起来,好恶毒主意!若让你成事,大邑商九世之乱重现矣!大巫咸真当我这辅国大宰是摆设吗?!”
这下大巫咸再不敢端坐了,忙忙的离案出来向上叩头。傅说是出了名的手腕狠毒,漫说一个巫族,王子王妇又如何?若碍了大邑商的道他一样杀灭当场。昭王养了一匹好狼啊……
想到昭王,大巫咸更是汗透衣襟,手脚也开始哆嗦。
只听头顶上一声冷笑,大宰朗声道:“做网捕鱼反被鱼拽下水!你看看巫族如今成什么样子了!大巫继任者流亡,玉门山大巫朋出走,大巫咸还是先把自家族内的事理清楚了再说吧!
从今日起,宗庙中诸事都交与贞争处理!巫族人今后不必再入大邑商任职,宗庙中这些巫族人,男巫分去整理甲骨归档,女巫习医禳病,统统不得再入前朝议政!”
终于动手了。昭王和大宰早就想把巫族从朝堂上剔除掉,大巫咸也一直在避免这事发生。本以为巫族乃上古大族,昭王要动手也得徐徐图之,没料到傅说居然这么狠,玩了个一招致死!
大巫咸眼前发黑,强撑着磕头称是。千谋万算想借小王祸乱内服,拔高巫族。谁想到巫鸩居然带着那小王跑了!试图挑起内乱可是灭族的大事,大巫咸当然不能承认。如今傅说借机发难,巫族也只能默默吃下去了。
眼下只有先委屈着,缓缓再图来日了。大巫咸如是想着。
他还是低估了大宰的毒辣。
就听大宰冷冷下令:“如今天旱数十日不见雨水,定是巫族所作所为惹怒了天帝。你回去即刻举行烄祭祈雨,先焚巫族二女。今日不雨,明日再焚二女!”
烄祭是焚烧女巫向上帝祈雨,一般大旱之时才用此祭,并且用的还都是不入流的外族女巫。巫族何曾焚过自家族人?大巫咸一口血涌上来,满口腥甜之气。老巫师梗着脖子生咽了下去,接着重重一头磕在地上。
等大巫咸蹒跚着走到门口,大宰又叫住了他:“立刻收回巫杀令,巫族上下不得再对巫鸩和她身边那人出手。违令,灭族!”
老巫师脚步踉跄,在门外族人的搀扶下疾步离去。
当日下午,宗庙中举行了烄祭,两名女巫被投入火中活活烧死。祭后不多时,天降甘霖,大雨一直持续到小食毕才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
第5章 暗斗
烄祭祈雨并不稀罕,但烧的是巫族的巫女,这个就不多见了。后寝里能捞到机会的都跑去看,东寝官从头观看到结束,回来跟妇葵好一番讲述,绘声绘色的学着那两名巫女尖叫抽搐的样子。
“哎呀,还真是没想到巫族也有今天。之前焚烧别族巫女时狠着呢,这下也蔫了。我偷偷看了一眼,大巫咸连站都得人扶着了。啧啧,巫族要完。”
他说得热闹,妇葵却只依在塌上懒懒不出声。她的贴身侍女使了个眼色,陪侍一旁的妇鼠一推手上的铜爵,拉着脸道:“行了行了,没看妇葵大人正烦着呢吗?今天烧的那俩巫女里面,有一个专给大人瞧病禳灾的,伺候好多年了,不比旁的巫女。大人这会子正烦呢”
东寝官立马跪下轻轻抽着自己的嘴:“臭嘴臭嘴,倒是忘了大人是个火热心肠。”
外面雨声散碎如珠,凉风在殿中游弋,堂上的锦绣帷幔都飞了起来。妇葵直起身子,嘴角两边法令纹让她显得疲惫不堪:“早该烧死她!”
众人一惊,互相看看都低了头不说话。只有妇鼠轻轻一掩嘴,笑着问:“怎么?那巫女伺候得不好惹您心烦了?”
“那倒不是,要是早几天烧了她,天帝便能早降雨水。有了雨水解旱情,也就不会给那妇周逮到机会了!”
妇鼠眼下那颗俏皮痣一跳,撅着嘴垂下眼睛。她也不服气,自己这么多年小心讨好才换得如今的地位。那妇周只来了不到一个月,侍寝、封臣、迁宫都占齐全了,如今还让她主持祭祀!怎么着?难不成昭王要把她宠成第二个妇好?
“大人,这小妇人可是不简单,您可一定要防着她成势啊。”
妇葵扶了扶满头的玉笈,慢条斯理地说:“我是大王妇,犯不着跟她计较。倒是你,服侍的年头那么久,一次主祀也没轮到过。我看呐,你不如去找她请教一下如何得到昭王赏识。她那娇滴滴的小模样,我可不敢难为。”
真是阴天下雨人犯邪,说什么就来什么。她俩正说着,就有仆役在堂下禀报妇周求见。妇葵看看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哼了一声:“必是来问祭祀之事的,我没耐心教她!就说我这会儿忙着不得空,叫她稍等。”
仆役退下之后,妇葵又吩咐西寝官:“让她淋着,等雨停了再打发她走。”复又和妇鼠絮叨起诸王子的衣裳吃食。
小雨缠绵不绝,直下到天色擦黑才慢慢止住。妇周浑身湿透,扶着侍女一步步挨回自己殿中。
湿衣服裹在身上经风一吹,纵是夏天也禁不住发冷。妇周打了几个喷嚏,头发散乱狼狈不堪,出来接她的妇秦吓一跳,忙高声吩咐众仆役去烧热水热羹,自己忙忙揽住她换下湿衣裙。
让妇秦同住是幽的主意,妇周原本不情愿,不想与人分享一座独宫。如今见妇秦担心着慌的样儿,这才觉得幽心机过人。卖了个好处多一个盟友,顺便还能帮自己分去一些关注,一举几得。更何况妇秦还与自己同是邠地人。
换好衣服,她和妇秦坐下正欲诉苦,寝官却跑进来通传:妇鼠来访。
这位出身鼠族的王妇也算后宫一个传奇,母族衰微,她仅凭自己的美貌便能在后宫诸多王妇中屹立多年。到如今昭王还时常召她相伴。是个不能得罪的人物。
二人忙起身迎接,就见一青衣美人娉婷走来,腰肢细软面如春桃。妇秦性格豪爽不通人际,看见美人只顾喝彩赞叹,一边的妇周却已先袅袅行下礼去:“妇鼠姐姐。”
她用的是自己最得意的嗲嗓。这嗓音原本只对男人使,是妇鼠的出众容貌激起了她的好胜心。妇周刻意把动作拿捏得更加妖娆柔弱,玉臂有如舞蹈般软软伸出:“姐姐快请坐。”
就这两句话的功夫,这俩人就已经把彼此容貌身段看了个够,各自腹诽一番。女人评判女人最中肯,妇鼠立刻就发现这妇周和自己是一个路数,念头一转,亲亲热热上前牵住妇周,一边还不忘招呼着妇秦一起归坐。
“早就想来看望二位妹妹,一直不得空。来得晚了可是勿怪,都是妇葵大人拉着不让走,要不然,我早就来了。”
妇秦听得一哆嗦,若说妇周的嗲嗓酥得人心痒,这位王妇的嗓子就能教人软了脚骨。妇周棋逢对手,也娇声回应着。俩人一来一往,举手投足都像斗气般娇柔优雅,你推我搡,娇笑连连。
二嗲相遇必损一女。妇秦鸡皮疙瘩乱掉,实在坐不住,便借口去庖厨看看灶上的肉羹,忙的逃掉了。
等她的身影退出去,妇鼠这才问:“这就是那个秦族的女子?据说西土秦族粗鄙至极,只会喂马斗殴,想不到他族女子也是这般——可惜了这么张脸。还是周族会调理人,看看你这仪态,就是跟东寝大王妇比也不差。”
妇周连说不敢。妇鼠拉住她,亲亲热热地道:“不说她了。我来是为了要紧事——不日就要进行祭祀,你可是要主持的,具体事项你可知道?”
“并不清楚,方才去大王妇那里讨教。可她没空。我明日再去便是了。”
“可算了,你明天去她也还是没空。”妇鼠捋起她的头发绕到耳后:“那一位惯会妒忌,这次你抢了她的主祭,她会帮你才怪!”
见对方一脸惊慌,妇鼠满意地拍拍她,低声道:“没事,这不是我来了嘛?你来的日子短,以后就明白大王妇的行事为人了。后寝姐妹们都得互相帮衬才能活,这不,我是专程来教你注意事项的。”
“多谢姐姐!”妇周感激得泪花点点,妇鼠心中愈发安定:心机是有,可还是稚嫩,稍稍拉拢便可拿下。妇葵打得好主意,想让我出头与昭王新宠置气?我才不傻!倒是好好给你树些敌人才是!
想到这,她更加温声细语,慢慢讲解起祭祀的事项流程来。
夜幕降临,后宫宗庙与朝堂三处都亮起了灯。三处灯火下,不同的人心情各不相同。
大宰劳累一天,此刻正盯着伶俐羌奴收拾案牍。那羌奴手速极快,不多时便规整得当。大宰点点头,扶着他深褐色的粗壮手臂走至殿外。不远处,宗庙一片阑珊灯火,一眼看过去分不清哪里是巫族的东厢,哪里是各族小巫的西厢。
巫族干政的时间太久了,久得让人讨厌。卜问政事、祭祀礼天,家国政务事事都要插手。昭王虽然励精图治,大邑商貌似兴盛,实际上危机四伏,大族干政就是头一件沉疴。
从大禹到成汤,为王者的权力其实没有那么大,顶多相当于各族公认的盟主。天下族裔数以万计,有的势力大,有的距离远。像巫族这样手握神权的上古大族,遇到个实力稍弱的商王根本压制不住。
好在昭王不是平庸之辈,他绝不会容许王权旁落。昭王原本是打算徐徐图之,一点点撤掉巫族在朝堂上的势力。谁知巫族不甘寂寞,居然试图搅合王族内斗!这下大宰正可以光明正大的替昭王动手了。
夜风带着细雨过后的一点清新扑面而来,大宰微微摇了摇头。他早就知道巫族打得什么主意,也知道自己与舌之间的通信会被巫族窃读。所以他干脆顺着大巫咸往下玩——放任巫鸩扣住小王,故意让舌每一步都落后,让大巫咸逐渐放松警惕,终于逮到机会,一击绝杀。
只是没料到那个巫鸩会有这么大的能量,一个人就搞得巫族分崩离析。大巫咸的巫杀令一下,玉门山中的大巫朋不干了,甩手带着一半族人出走。大宰正好借机出兵,把玉门山附近十里统统划成一个新邑,封了个得力的亚长前去做甸侯镇守。自此,玉门山再也不能超然独立了。
剩下宗庙里的这些巫族人就不足为惧了。没了强大的母族,这些人只能仰仗自己和昭王的鼻息才能活下去。短时间内,王宫内是翻不了什么浪花了——只要小王还活着的消息能捂结实。
其实也不用再捂多久,小王活不长。自己只要耐心等着就行了。
大宰又往宗庙的方向看了一眼,安心地扶着羌奴离开了。
宗庙中,大巫咸扶着廊柱看族人一点点将烄杀的女巫收骨。最后,收拢的骨渣送到他眼前,黑灰色的碎屑骨片直刺得老人胸口发闷,向后踉跄着倒在巫夬怀中。
巫夬噙泪扶住族长,老人愤怒地瞪着他的泪眼,骂道:“哭什么哭!她们以命求来了甘霖!这是巫族的荣耀!”
他挣脱族人,晃悠着站直了身子。傅说啊傅说,你以为吞并了玉门山能让巫族认命?做梦!将死的蛇最后一口咬下去会倾尽全身剧毒。巫族最后的一口还没咬下去,再过一个月,我看你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老人怒极,双臂一展仰天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忽然胸口一闷,弯腰咳嗽起来。巫夬赶上前搀扶,却惊恐地发现大巫咸捂在嘴上的手中,指缝正往外渗着血丝。
后宫东寝,灯火在室内的铜器之间来回折射,反射得寝塌旁那面铜镜泛出一圈圈黄色氤氲。妇葵端坐镜前,四个女奴正帮她摘去头上簪钗珠玉。手下人跪在一旁回报着妇鼠的行踪。那妇鼠真是蠢,挑唆一下就去找妇周的不自在。
正好,她们打起来可跟我没关系。妇葵拿起兔形玉梳,缓缓梳理着长发。
雨早停了,凉风从洹河上来,先穿过了朝堂,又拐弯扑向宗庙中咳血的大巫咸。随后拐弯抹角冲向后宫,很快便消散在四方周正的宫殿群中。风熄了,月亮升了起来。在云层中慢慢攀爬,月光撒向大地,殷邑的灯火连成一片星海。这一片安乐繁华中,各人寻着各人的去处。
同一片夜空下,百里之外,那俩罪魁祸首完全不知道王宫内因为他们闹得翻了天,这俩人正星夜兼程赶往亳邑。
第6章 大泽 (今日二更)
正当殷地王宫中的诸人忙于争斗的时候,同一轮明月也照见了亳地。
这一天是六月已卯日,正是一个月中月亮最圆的时候。白天起,隞都上空便压着一层层乌云,到了夜里起了风,云层被吹散开来。一朵朵云碎冰似的流淌过去,月光在云上兀自冷冽,恍若清波流水。
“真像春日的湖面。”巫鸩仰面看着天,忽然冒了这么一句出来。她和弃同乘一只瓢舟行进在大泽上,前方不远处,另一只瓢舟上载着姬亶和木头。嗯,还有一只兴奋的白狗。
水流正好,大泽泛着层层的波浪将他们送向前方那座模糊的黑影。弃放下浆摸了摸巫鸩的脖子:“老仰着头,当心一会儿脖子疼。”
浪花抚着小舟,沾湿了巫鸩扶在舟沿上的左手,她反手甩了弃一脸水珠。瓢舟是巨木挖成,人在当中只能跪坐或者舒腿坐,弃不敢动作太大抓她,只一呲着斜脸逗她。巫鸩噗嗤一乐,随即翻了个白眼:“丑样。还小王呢。”
“你净做梦。你们那玉门山终年只有3个季节,隆冬季节也不下雪,湖水更不会结冰。你怎么会见过春阳溶冰?”
巫鸩轻靠在弃的肩上,目光向上悠然出神:“总觉得这像极了我见过的场景——就是在这样的冰面底下,我拼命仰着头向上看。湖面上满是刚刚开化的碎冰,那些冰像蛛网一样被太阳晒得亮极了。”
月光皎洁,弃却握紧了巫鸩的手。他从这话里嗅出了一丝不详,似乎她曾坠入冰湖之中绝望地向上挣扎过。“但愿这只是她做过的梦。”弃心想。
惊醒她梦境的是亳邑的灯火。
那大城是突然出现的,挺着浑厚的身子带着无数的灯火堵在了大泽尽头。月光下,这些灯火沿着城垣顶着宫室散落排开,像是一片星星坠落在大地上。姬木头兴奋的声音逆风飘过来,听着有些失真:“到了到了!!亳到了!!”
“小点声!前面是亳城东城,咱们得悄悄登岸!”弃压低声音吼回去,这个话唠一张嘴就惹人头疼。
更头疼的是亳城的地势。此地是大河冲击下形成的夹角,土层厚积幅员广阔。大城就建在这处巨大夹角的高处,三面环河,东边面对大泽。
亳邑毕竟是大乙成汤建立的王城,后面又经过九代商王的经营,城邑规划清晰,采用的是大城套小城的结构。外城住的都是小族百工和一些普通官员,内城则是百官僚属、贵族府邸和子画的宫殿。
由于城建得高,东部又临着大泽,所以亳城东边并未修建外郭城墙。但也就是因为东面没有城墙,所以子画便在东边部下了严密的岗哨,就是为了防止有人从大泽登入城东。
两只瓢舟划在一处,并排朝着亳城驶去。水流不息,远远的已经能看到岸上那一溜排开的岗哨了。每隔二十步便燃着一处篝火,一团团光亮倒映进水里,顺着水波徐徐散开去,缓缓消失进黑黢黢的水中。颤动的浮光远端,两只瓢舟悄没声息地驶了过来。
但这两只瓢舟并没有直冲着岗哨而去,而是悄然拐了个弯驶向南边。大泽广阔,两只船行了许久,直到右边岸上岗哨的灯火变得稀疏起来,舟中人才感觉到船地碰到了水底。
再前方,一片漫无边际的直挺挺黑影截住了大泽,三个男人跳下来,踩着滑腻的水底泥沙,拖着瓢舟一步步拽上岸去。
等到了岸上才看清,前面那一片直戳戳的黑影原来是片密林。他们脚下踩的这处陆地也不是岸边,只是一处天旱才露出水面的泽中岛。
月亮浮出云端,照得地上明亮了几分,姬亶环视四周,半晌没有说话。木头抻着脖子直蹦,边蹦边低声叫:“皇天后土啊!这是个什么地方?亳人都是鱼吗?怎么在这里作邑建城?”
不怪他这么慌张,放眼望去,四面八方都是黑夜中粼粼泛着丝银波的湖泊。另有些不规则的黑色小岛穿插其间,把这些湖泽隔得四散破碎。
“这……这怎么走?”木头回头看着那片大泽,又慌张抬起一只脚,原来有只肥硕竹鼠从他脚边蹿过去,一头扎进了半截在水中的灌木林。
二傻激动了,冲着那只肥鼠消失的地方汪汪直叫。这又引发了四周其他的兽鸣回应,一时吱吱呱呱声音不断。林木缝隙中不断有或明或晦的眼睛往这边窥伺。弃拍了它一把:“别叫,此地兽多。”
巫鸩叹道:“千泉涌现,湖沼成群,倒是个易守难攻的城。大乙王会选地方。”
感叹归感叹,眼下如何入城却成了大问题。按照弃的经验,在大泽南岸一登陆便可到达南城垣底下。外城垣自那里开始修建,虽然坐落甚高,但杂草蔓生的隐蔽处藏匿着一条绳梯。这是他之前来的时候留下的。
然而机缘不巧,隞地最近半旬无雨暑热熏蒸,湖泽水位略有下降,不少岛屿也露了出来。如此一来,弃一行人的登陆地比计划中远得多。更崩溃的是夜间视野太差,四处生长的林木又遮住了远处城墙岗哨的灯火,四下看去到处都是漆黑的水波树影,不点火把根本看不见路。
姬亶连踩了几脚水,忍不住说:“弃大哥,这也太暗了,咱还是点上火吧。”
弃想了想,叫木头:“你找棵树爬上去,看看灯火在哪个方向。”
爬树是木头特长,他找了一棵高大的松树,手脚并用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树影里。三个人在树下等着,四下草丛里不断有窸窸窣窣的动物潜伏声,二傻竖着耳朵紧盯着草丛,巫鸩要不使劲拖住,这傻狗恐怕早就冲进去撵猎物了。
半晌,木头的声音从上面飘了下来:“好像有两排篝火。就是——高低不太一样。”
“你就看高一点的那排,记准方位再下来!”弃双手拢在嘴前低声喊。
高的那排篝火便是城墙上的岗哨了。木头溜下地来带路,这一走起来才知道不容易——夜已过半,月轮斜没入云,地上漆黑一片。所有人弓着腰张着手四下探路,脚下只能一点一点蹭。就这样姬亶都差点一脚踩进湖里去。
“点只火把照路吧,那岗哨离咱还远着呢。”木头揪紧了他家公子,不满意地要点火。
巫鸩翻个白眼:“旷野擎炷,你是想当城墙守军的箭靶?”
话音未落,忽一股腥风从林间冲出,直奔姬亶而来。
第7章 遇象
草丛里忽然窜出一股腥风直扑姬亶。四人还没反应过来,二傻已经挣脱了巫鸩,箭一般迎上去,一口咬住了那团微微发亮的东西。
那玩意被它一吓,在地上转了个弯便要逃。二傻呜呜叫着,不依不饶撕扯住不放,俩东西滚在一处撕咬着向草丛里碾去。
木头再顾不得别的,掏出火石咔咔猛打,弃来不及制止,他就已经点燃了一把枯叶,正举着往二傻那边照。火焰不大,枯叶几下就燃没了。但就这一瞬间的光亮,大家都看清了:二傻按住的是一只有硕大尾巴的红狐狸。
火光一闪而熄,那只狐狸狡黠的眼睛眯缝一下又瞪大,在黑暗中继续与二傻厮打。
木头还想再点火,被弃扯住。巫鸩漆黑的眸子在黑夜里闪闪发亮:“有办法了。”
弃还没明白过来,就见她左臂一振,叮一声脆响,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那只红狐狸僵在当场。巫鸩叫人拉住二傻,自己再次挥臂,那只狐狸原地转了一圈,幽怨地吱吱叫了两声,便慢吞吞地往草丛里走去。
“跟着它。”巫鸩说。
弃了然,拉着巫鸩小心跟了上去。姬亶见识过这控兽术并不太惊讶,只有木头惊得一面走一面叨叨个不停。
狐狸不会游水,所行一定是林间草丛,跟着它走就能避开湖泽。加上木头指的大概方向,狐狸很快带领大家绕过湖沼水泽,到了岸边大陆上。众人穿过漫长一片竹林,一条绵延开去的火光出现在半空中。
弃说:“到了。”
见前方果是城垣,巫鸩反手一挥,丁零两声。那狐狸嗔怨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扭着大尾巴一摇一摆往草丛中土洞里去了。二傻哼了一声蹲坐下来,姬亶轻声道:“弃大哥,接下来怎么办?”
不料弃也蹲了下来,一面扶着巫鸩坐下:“等。”
等?等什么?
再问,弃不说了。姬亶和木头也只有坐了下来,一夜劳顿,不一会儿俩人便开始打盹。已是快到夜尽,漆黑的苍穹开始微微泛蓝。云层被风吹得散开,地上已经隐隐可见轮廓。弃没有合眼,紧紧盯着高处。
风拂竹林,竹叶沙沙作响,忽有一声奇怪闷叫悠扬而起,非狼非豹中气十足。巫鸩原本困的恍惚,这下猛的清醒过来四下张望:“什么声音?”
弃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捏了捏:“给你看个玉门山见不到。”说着携她起身,向外走了几步面朝湖泽处站着。
不一会儿,但见远处蓝色雾气中缓缓现出一个影子。那轮廓硕大无比看不真切,巫鸩想要再走近些,弃拉住她:“再等等。”
雾气粘稠难以流动,那大兽半身都隐在雾中,只有身子上半部若隐若现。渐渐地,那轮廓清晰起来,起先是一个浑厚的脊背从雾中凸显,然后是硕大的脑袋。
那大头看上去似豕非豕布满褶皱,一对黑色圆眼往这边转了一下,忽地抬头扬起一根长长的管子。接着一声长长的嗥叫声响彻狂野:“昂~”
原来那长管子是它的鼻子!巫鸩又惊又喜,不由自主就向自己左臂摸去。弃一把按住她:“干嘛?你是不是想控制它?”
巫鸩使劲点头,满脸都是期待:“我想让它过来给我骑。”
弃噗嗤一乐,低头吻住她脑门。巫鸩甩手探脚还往前蹭,被他拽住:“不许去!别当我看不出来,你现在控个狐狸都勉强。这么大一头巨兽非把命搭进去不可!”
巫鸩一愣,捂着脸哼了一声嘟囔道:“管得倒宽……这到底是什么兽啊?”
“这是象,亳与殷都时常有象群出没。”
像是为了验证这句话,另一头象出现了。这一头更大,鼻子两边生着长长的獠牙,它用鼻子去勾第一头象。两头象的鼻子你来我往嬉闹了一阵,鼻子挽在一起慢慢走开了。弃拥着巫鸩目送它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雾中,二人久久无言。
“那个……咱可以走了不?”身后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二人一回头,就见木头和姬亶拉着二傻歪着头站在他们背后,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真扫兴。巫鸩翻了个白眼,往弃的怀里又拱了拱。倒是弃有些不好意思,干咳一声岔开话题。
“亳城戍卫天亮前会有一次换防,那个时候他们的防备最松。再过一会儿,咱们得爬绳梯上去。”
姬亶很配合,顺着说下去:“那绳梯在哪?”
弃一指竹林外:“岩壁下,我刚才已经找到了。一会儿人得爬上去,狗肯定不行,你看二傻怎么办。”
木头舍不得二傻,把它留在这里又难免吠叫引起城上戍卫的注意。姬亶俩人围着二傻蹲在一边想办法去了,巫鸩看着弃欲言又止。
那绳梯是弃上次设局留下的,这么久了居然还藏得好好的。弃察觉到巫鸩的目光,轻轻在她肩膀上一抚,问:“你的肩膀怎样?能不能爬上去?”
巫鸩哼了一声:“小看大巫朋给的草药?放心,已经没事了。”弃笑了笑,巫鸩蹙眉忍了忍,还是问出了口:“你怎么打算的?现在可以跟我说了。”
上一次弃还是小王,手里有一支整师的兵力,到最后却连子画的汗毛都没摸到。这一次加上弃自己也只有四个人,怎么跟一整座亳邑对抗?巫鸩精于谋略,觉得弃敢来亳邑肯定是已经有了什么计划。
不料弃摇了摇头:“没计划。”
巫鸩的脑袋向后一拗。
“布局的时间越长,变数就越大。幽陷在王宫,绮儿生死不知,我没有时间再布一局了。进了外城之后,我就伺机潜入内城刺杀子画。”
巫鸩看着他不说话。
“以前的暗桩画过亳城的外城地形,我记得有几个小邑可以接纳外族人。咱们先在外城藏下来,再伺机搞清楚内城地形。”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巫红就在亳邑做大巫祝,她肯定能弄来内城地形图。巫鸩想借助她的力量帮弃混进内城,但是弃坚决不同意,也不准巫鸩找她。
“为什么?”巫鸩莫名其妙。
“不为什么!我就不想让你见她!”想到巫红可能对巫鸩索过吻,弃就一脑门子邪火。他一伸手,捧着巫鸩的脸在那朱唇上擦了又擦,直到被巫鸩一脚踢开。
俩人闹腾了几下,天色愈发亮了起来,彼此已经能勉强看清对方的五官了。巫鸩还想说什么,木头却背了个什么东西过来了。姬亶在一边扶着,那玩意还哼哼唧唧个不停。
弃乐了,原来木头脱掉上衣做了个兜布,把二傻裹着背在了背上。一眼看过去,木头的左肩多了一个狗头,身后还有个狗尾巴一甩一甩的。
“绑结实点,别爬到一半把狗摔下去。”弃说完也没觉得不对,巫鸩立刻接过话:“对,谁摔下去谁是狗。”仨人一起瞪她,巫鸩混不在意,甩甩手走到一边去了。
亳城的城墙下面是历经千年堆积起来的黄土岩层,风雨侵蚀成一层一层的土面上盘踞着经年的蔓生植物,郁郁葱葱繁茂无比。天色越来越淡,四个人不再说笑,紧贴着岩壁藏在草丛中,静静地听着头顶上岗哨的声音。
许久,深蓝的天幕渐渐褪色。弃听见头顶上模糊几声金属碰撞声,便伸手去拽那岩壁上的藤蔓。其他人瞪大眼睛看着,就见一根胳膊粗细的麻绳被他拽出藤蔓。
“绳子上打有结,踩着绳结向上爬。我先来,妖精第二个,木头你背好二傻跟上,姬亶殿后。”
交代完毕,弃向上看了一眼,双臂一擎,开始向上摸索着攀爬。
第8章 外城
亳是大乙灭夏后所建的城邑,也是大邑商的第一座王都。之后一直到太戊,共有九位商王以此为都。
经过这九位商王的代代经营,亳城的城墙就修有三层,陆陆续续建了百十年才将将完成。那城墙是按照千年不倒的规格建立的,比殷地的城墙宏伟不知多少倍。现在,弃一行人正顺着绳梯攀爬在这外郭城墙边上。
亳城东面的大泽是一处天然的防御地,外郭城墙便只建了北、西、南三处,没有修东侧城墙。弃选择入城的地方刚好是在南城墙与东侧湖岸的交汇处。
这里是徐徐向东下沉的地势,城墙起始处有些丘陵地貌,林木又生得极为复杂,易守难攻。守城戍军在此地的防范最为薄弱,只要能爬到这里,便能在天亮后混在人群中进入外城。
只不过攀爬时需得留神。那绳梯的顶端绑在一棵大柳树根部,那老树长得极为霸道,树干便有五人合抱那么粗,树根虬结盘踞在崖壁边,一半根须拱出地面顺着崖壁铺陈开来。藤萝葛蔓顺着崖壁疯长,倒是把那绳梯藏得严严实实。
但这也造成了另外一个问题——绳梯隐在草丛里久了,被露水雨水沤得有些腐朽。弃爬到一半便听到了绳子发出了细微的一丝吱拗声。
这可不好,弃低头看了看,巫鸩的小脑袋就在他脚下不远,然后是背着二傻的木头,姬亶远在最底下看不清楚。手中的绳子此时又轻轻咔喳响了一声。
弃的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这才爬了一半,林海的顶端在他脚下轻轻摇晃,想甩脱清晨的雾团。要是从这里掉下去,巫鸩那小身板一定就交代了!他疯狂地四下寻觅着,崖壁上疯长的灌木葛萝散发出一团团阴冷的潮湿气味。终于,弃在右手边一臂开外的地方发现了一条粗细合适的藤萝。
他伸手去够,差一点没碰到,绳梯却被他这一下动作弄得晃荡起来。二傻惊慌的呜呜声和木头压抑的惊叫传了上来。弃咬牙再次伸出手去,这次揪到了藤萝上的枝叶,扎破了他手上一层油皮,藤萝也跟着绳子晃荡起来,他只能赶快抓住绳子。
正喘气,巫鸩的声音从脚下传来:“弃,是要跳到那边吗?”
他惊讶于巫鸩的聪慧,低头小声回答:“绳子经不住咱们这么多人,我想减轻些重量。”
话没说完,绳子上的人都感觉到剧烈一晃,绳子先向左再向右猛摆了一下。弃还没来得及阻止,巫鸩已经把自己当作箭射了出去,目标正是那条藤蔓。
她手脚张开朝着岩壁撞去,嘭一声闷响,弃大惊失色伸手徒劳地去抓。所幸巫鸩虽然磕撞了一下,但未及下落便已经手脚并用抓牢了那根藤萝。
弃的汗珠顺着眉毛滴了下来,巫鸩攀住藤萝冲他一笑:“蛮结实,你过来不?”
死丫头!过个屁!弃听到自己骂了句粗话。绳子不再吱纽,他稍稍放下心来,低声叫着众人快爬。
暮色脱尽,天空不甘心地亮了起来,薄云密布不见太阳的踪迹。这四人一狗终于爬上了隞邑外城,柳树底下是一片低矮丘陵,丘陵西面是城墙,东面的岗哨离得甚远。一处内城小河穿过岗哨与柳树之间,河对岸已经能看见抱着水罐和推着独轮车的邑人在走动了。
二傻绑在木头背上难受了一路,这会儿姬亶和弃正忙着给它解开。当时系的时候用藤蔓打了很多死结,解起来就麻烦了许多。二傻被勒得哼哼唧唧,木头反倒是不吭声,任由他们又拉又扯,只瞪大了眼睛看向柳树后面。
等藤萝终于被割断,二傻一蹦跳下了地,木头也一跃而起,连跑几步转过柳树对着那城墙咂起了舌头。
“天呐,这……这这么大!”木头仰着脖子。
姬亶追过去拽他,一抬头自己也呆住了。刚才天黑又在底下森林里看不清楚,眼下到了城墙根才意识到这墙有多大。
那城墙呈梯形,通体黄色,底部足有三十步宽,高度远超过这棵大柳。宛如一条黄色巨龙盘踞在清雾之中,龙头在眼前,龙尾却远远看不到尽头。
“这就是王城的气派吗?”姬亶叹道,一面想起了邠邑的城墙,跟亳城一比简直像是个没长成的小娃娃。
弃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荒废了的王城而已。走吧,这只是外郭城墙,里面还有两重呢。”
姬亶注视着城墙,渴慕化成了更复杂的悸动。他默默说给自己听:“终有一日,我周族也必修得这样的大城!”
弃记得没错,亳城分内城与外城,最中间的是子画所居的宫城。想进宫城就得先混进内城去,可内城住的都是中等族邑的贵族和官吏,要混进去极为困难。
外城倒是好办,住的全是普通邑人,一些不甚要紧的作坊和牲畜饲养都分布在外城。气温渐渐升高,外城热闹起来,弃带着一行人穿街越巷,想先去内城门口碰碰运气。
木头一路上都不闲着,脑袋从左到右从上到下来回波浪着,只恨自己没有多生几只眼睛。外城的民居也有半地穴的棚屋,但越往内城走,地上的房屋就越多。而且这些房屋大概是经过规划的,互相前后两排之间的间距平平整整,正好容下两辆马车并行。
让他惊讶的还有那些背着竹筐卖吃食的邑人,他们走街串巷吆喝着叫卖,这可与邠邑不同。邠邑人要买吃食得去市里,亳邑人则随处可买。
木头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妇人打开门来叫住背筐叫卖的行人,几句交谈之后便拿出几枚贝币给他。对方放下背筐,掏出一包果子样的东西递了过去。
“亳人没有市吗?买卖货物就当街?”姬亶也看到了
弃看了那小贩一眼,说:“这些只是不入市的货人,家中有多余的粮食做成吃食拿来串巷叫卖。真正大件买卖还是在市里。”
正说着,内城的城门忽出现在远处。这内城墙更加巍峨高耸,偌大城门口列着两队身穿坎肩皮甲的亳兵。金色铜戈尖锋向上,森森地戒备在城门两边。
弃一行人散开来,各自找了隐蔽角落等着。哪知半日过去,进城的少,出城的多。每个进城的人都会被盘查很久,出城的倒是不怎么被查。
眼看南门行不通,弃便打算换个城门试试。
他遥遥和姬亶二人对了戈眼神正要往一处汇合,忽听背后一阵喧哗声冲着自己这边呼啸而来,弃心头警声大作,立刻拉着巫鸩往路边巷子里走。不料街上那些邑人不知怎得偏是此刻往前拥去,二人前进不得,巫鸩被一推一涌,不由得向后退去。
刚退一步就听身后哎呦一声,一名年轻妇人捂着脚尖叫着骂道:“小妮脚咋那么大!瞅见子启大人就忘了看路了?!”
所幸她只骂了两句就忙着往人群里挤去,巫鸩挤到弃旁边问:“这些人干嘛去?”
弃抬了抬下巴:“大概是因为他。”
二人朝人潮的方向望过去,但见一队马车飞驰而来。两车一排延绵排开,迤逦驶往内城南门。其余车上只是三名普通甲士驾车,头车却是不同。整辆车金光璀璨,伞盖车厢乃至两匹御马的辔头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车右那位尊者头戴金色铜铠,一支火红色雉鸡羽毛插在铠顶高高昂起,铜铠之下,一张清秀的脸庞正对围观的邑人们微笑颔首。被他看到的姑娘妇人无不脸红耳热,就这样还不忘把瓜果花朵努力往他身上抛。
被巫鸩踩到的那位妇人喉咙都破了音,跛着脚摇晃着一把挤蔫了的鲜花高叫着:“子启大人看看我!我在这儿呢!”
尖叫声此起彼伏,一直追随着车队往城门涌去。巫鸩纳闷道:“车上那个莫不是杀了那妇人的什么人?她怎么惨叫成那样?”
弃无奈地摸摸她的头,这丫头有时候是真的迟钝:“不是,她是喜欢那青年。”
巫鸩翻了个白眼,兴趣索然地转身往巷子里走。她这一转身,乌泱泱一片人脸中就一个后背特别突兀,车上的人反而注意到了。头车车左那位尊者咯咯笑了起来,是个女子的声音。
那位女子铜盔皮甲,一指那背影对车右的青年揶揄道:“难得啊子启,居然有不看你的姑娘。看来你这魅力还是有点不够啊。”
叫子启的青年也不生气,谦和地回答:“人人都不看我才好,出个门太难了。倒是姐姐,你明年就要嫁人了,是不是该听父亲的话,少跟弟弟在兵营里掺合,多在宫中陪陪祖父?”
“切~父亲那是想要那支新军。祖父不答应,他就让我去说情。他们那些事我才不掺合呢!”着甲的女子一甩马策,啪的打出一个漂亮鞭花,两匹御马立时撒蹄疾驰。
车子猛一加速,子启想看清那个转身女子的模样就来不及了。仓促中他只和一名满脸虬髯的男子看了个对眼,那男子貌不惊人,混没个特点,子启有些失望,转过身自去了。
等子启去远了,弃摸着自个乱蓬蓬的胡须叹道:“真是老了,这俩侄子都这么大了。”
第9章 女孩(今日两更)
等这俩公子的车队过去,四个人终于汇合。
一行人绕着内城墙转了一圈发现四座内城门全都防范森严,全找不到进去的空隙。此时天气愈发闷得紧,太阳虽不露头,地上却已热得像个火上的甑。众人汗流脊背,巫鸩更是脸色发青。她不言语,弃却看在眼里,赶紧寻个清净地方,打算歇息会再做打算。
众人沿着内河行走。这条河从城南流入,曲折向东流入大泽。河面不宽,岸边柳枝轻抚竹林蔓生。盛夏季节,层叠的莲叶铺满河面,大片大片的绿叶夹杂着几星粉色花苞沿河散步开来。远近无人,除了一个在水边玩耍的小孩子再无人迹。弃便带着大家到树下歇脚。
日值大食,木头拿出刚刚找小贩买的豆糍饼与酒浆分与大家吃。巫鸩只咬了两口便递给了弃,自个闭目听着树上的蝉鸣。木头啃了两口压住肚子,便迫不及待滴开始讲起刚才打听到的那支车队。
“首车上是一对姐弟。姐姐叫子晶,弟弟叫子启,他俩的父亲子旦是子画的长子。我刚听亳人说这子启了不得,相貌俊俏骑射俱佳,今年一满20岁就被祖父封为隞地司马,总領戍防族兵。因为至今未曾婚配,性子又谦和,所以极受亳邑女子青睐。还有人说他是什么……百千少女的梦。”
弃一口水喷了出来,姬亶俩胳膊交替搓着鸡皮疙瘩。木头连忙撇清:“可不是我说的啊,刚才我打听的那些个女子都这么说。”
“呸,我当年还万千少女的梦呢!”弃擦嘴说。
姬亶和木头绷住嘴一个看天一个看地:是是是,您当初是大邑商的小王,内服的少女那当然有万千之多。
巫鸩瞥了弃一眼。
“咳咳,这子启!长的不赖,性子咋跟他爹一样!子旦以前就够招摇的,当年我见他那一次,来参加祭祀他居然随身还带着6个美人。也不知这子启的母亲是如何忍受他的。”弃正色骂道。
巫鸩冷笑了一声。
弃捏着拳头边咳边瞪木头,这话唠没领会精神,只伸着脑袋摊手晃悠。姬亶赶紧咳嗽一声,岔开话题:“弃大哥,您跟我们说说他吧。在邠邑听不到多少多子族的事,子画真是盘庚王的儿子?今年已经65岁了?”
还是这小子聪明。弃向他扔去个感激的眼神,姬亶心底暗笑,面上却是一本正经地做聆听状。
“多子族数量庞大,自大乙之后,历代大王的儿子都被称为多子。同为多子命却不同,子画是盘庚的儿子中最有实力的一个。父……昭王曾经说过,如今多子中最像大乙成汤的就是他和子画两个人。
“子画自己也这么认为,他从来不隐瞒自己的野心。你就看他给自己三个儿子起的名字里就能窥见一斑:旦、朝、杲,全部都是一天之中太阳明亮的时刻。子画是真认为自己是太阳。”
说到一日时辰,连木头都听懂了,他忙献宝道:“怪不得啊,他那个孙子叫启,不就是开门见日的意思嘛。还有她那个孙女子晶,诶?晶不是时辰,是什么意思?”
“光亮、明亮的意思。”巫鸩看着自己的手。几个圆圆的光斑晒在她的手背上,林外阳光依旧很毒。她甩了甩手,说:“上一个把自己比作太阳的人是夏桀,现在尸体都不知道化在哪儿了吧。”
众人都乐了。木头三两下吃完了饼糍,和姬亶凑在一起四下张望着。弃折下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记忆中的亳城地形,正想得出神,巫鸩忽然问:“亳城的宗庙在哪?”
“内城里有一座新建的。还有一座稍大些,是大乙时期修建的,在亳城北四十里。”
“那就有办法进内城了。”
弃抬起头,巫鸩拉住他的胳膊放在自己肩膀上:“巫红……”
话没说完,弃就甩手站了起来:“不行!”
他听见巫红的名字就不舒服,走开去不愿再谈。巫鸩跟上去问:“为什么不行?内城看守这么严格,我们生面孔根本混不进去。巫红她是亳地大巫祝,她一定在内城宗庙里,让她帮我们混进去不是正好?你别扭什么?”
弃打断她,没好气地说:“你怎么知道她一定会帮我们?她可是亳地的大巫祝,凭什么要帮几个来杀城主的外人?”
“因为我不是外人啊。”巫鸩耐心地解释:“她之所以答应下山来亳邑就任,也是为了有一天能和我在一起。”
还“在一起”。弃又怒又无奈,巫鸩什么都好,唯独对情之一字太迟钝。巫红那点心思弃看得一清二楚,他虽然不至于在背后诋毁使坏,可也不会把巫鸩送到她手里。
“别说了,总之不行。”
巫鸩伸手拽他:“我保证不会有事!”一拽没拽动,再一使劲,却不防弃忽然往前走了两步,巫鸩一下子栽了出去。前面没两步就是水边,巫鸩一跤扑倒在河边。
“噗通”水花四溅,那个在水边摘荷叶的小孩子被这一吓掉进了水里。
“快!快救人!!”木头大叫,弃和姬亶一前一后跳进水中。不料河水将将漫过二人胸口,他俩张着手臂来回甩着在水下摸索,不一会儿就把水下搅得一片浑浊。他俩摸不着孩子,岸上俩人也看不清水里的情况。
人呢?可不要淹死了啊。姬亶满头说不清是水还是汗,他仔细的摸,可抓到的手的不是刺手的荷叶埂子便是浮游水草。那孩子呢?就这么一会儿也不会被冲走啊。姬亶深吸一口气往下一蹲潜进水里去找。
这边正折腾得紧,东边离他们十几步开外的水面却有了动静。二傻支棱了一下耳朵,汪汪叫着想提醒木头。可惜没成功,二傻换了晃脑袋自个跑了过去。
它站在岸边勾着头往水里看,那水面的波纹先是猛的荡漾几下,接着冒出了一串泡泡。二傻的狗头向前探得更长,忽然一条大鱼被扔了上来,正摔在它脸上。大鱼尾巴还劈劈啪啪抽着它的脸,二傻一蹦老高,愤怒地汪汪大叫起来。
“有狗??”一个湿淋淋的小女孩跟着露出头来,一看见岸边正冲着地上大鱼吠叫的二傻便开心滴笑了起来。这一笑,整张小脸上只能看见一口残次不齐的牙,眼睛都看不到了。
“狗狗,你叫什么?我叫小眼~~”
名叫小眼的女孩爬上岸来,冲着二傻张开了手。
第10章 南邑
万物各有习性,人也一样,天生爱好禀赋便各不相同。像小眼,天生就喜欢狗。
可是她爹却一点也不喜欢。
而且她爹跟小眼长得也一点都不像,木头看看她爹的大圆眼,又看看小丫头的小眯眼,凑在弃的耳边直嘀咕:“这到底是不是她父亲啊?小眼不会是他买来的吧?”
时间回到一顿饭以前。当弃他们发现落水的小姑娘已经上岸了的时候,小眼已经拿着那条大鱼跟二傻玩了半天。见他们过来,小姑娘也不害怕,一呲牙笑道:“这是你们的狗吗?好可爱啊。”
好,她这一笑眼睛更小了。
这小丫头身量顶多10岁出头,弃问她有没有事。小丫头一瞪眼(可惜眼睛太小,瞪圆了也没鼻头大):“别小看人,我从小就跟着阿爹下河,水底憋气就连阿爹都不是对手呢!”
看来她是亳邑人。姬亶见她浑身一件细葛布裙湿得精透,怕被风扑了着凉。便劝小丫头赶快回家去换身干爽的。小眼还想跟二傻玩,抱着鱼恋恋不舍的不想走。再耽搁下去怕她真的着凉,一行人只好带着狗陪着把这小顽童送回家。
风一吹,弃怕她冻着,干脆把她抱起来捂在怀里走。木头提着那条半死不活的鱼,领着二傻在前面走。
小眼的家在城南靠近内城的一处聚落里,邑中房子全都建在地上,呈平行排列,看起来这个邑子的人生活比较富裕。小眼家的房子更是比其他邑人的要好,光看地基就比其他房子地基高,足有小腿一半那么高,房子外围着一圈竹栅栏。
一行人还没进门就听见院子里吆五喝六的声音:“左军!你们今天跑动太少!减一餐反省!中军射亚何在!你很好,军旗号令识别最好,增加一餐!右军多马亚!你是猪吗?指东你往西?指西你向北?看军棍!”
接着就是棍棒与皮肉相碰的两声闷响。
四人听得一惊:怎么?这院子里藏着一支军队?还左中右军,难道1万人个挨个在里面挤着呢?
弃与巫鸩对视一眼,往后退了半步,姬亶和木头也跟着往后退。见四人这么紧张,小眼老成地叹了口气,仰着脖子叫道:“阿爹!有客人!别整军了!”
“客人?在哪呢?你这丫头又跑哪里去了……”
院子里的脚步声直奔门口,听上去稳健有力。姬亶的手搭在了背后的长弓上,巫鸩眯起了眼睛。
木门一晃,一个矮壮的黑汉子提着个陶盆出现在门口,浓密的额发修建成一圈用绳带压着,黑脸膛上一双滚圆牛眼忽忽闪闪,连鬓络腮胡子包围着厚嘴唇气鼓鼓的像要骂人。
待看清弃怀中的小眼,汉子忽一下又笑了,这一笑凶相尽褪,黑脸上只剩天真。
“坏妮儿!又下水了不是!看我不抽你!”
小眼儿翻了个白眼,溜下地来叫着二傻:“狗狗,走,我给你找好吃的。”一人一狗颠颠儿地进了院子。圆眼汉子与弃连连拱手:“多谢客爷送妮儿回来。没吃呢吧?来来来,正好我等着小妮儿也没吃呢,来来,快请进来吃碗热的。”
弃待要推辞,巫鸩已经迈步往院中去了。弃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也不好问,只能跟着走。
一进院,铺面而来就是一个大围栏,里面圈着一群哼哼唧唧的肥猪。巫鸩盯着这一群你推我搡的肥肉坨愣神,又看了看圆眼汉子手里还沾有食料的陶盆,长长地哦了一声。
圆眼汉子不好意思地挠挠腮帮子上乱生的胡须:“客人见笑了,我养猪就喜欢和它们多说话。跟人说话多了,猪的肉质就紧,吃起来又香又有嚼劲。”
原来刚才院子里吆喝那么热闹,什么左中右军说的就是这些肥猪!姬亶和木头乐得东倒西歪,弃倒是一脸认真,很严肃地点头附和着汉子,他第一眼看见这汉子就觉得有些恍惚,使劲想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于是就一直盯着人看。
看小眼一定要和二傻多玩一会儿,弃一行人也就留了下来。木头和姬亶帮着小眼父女俩烧火剥鱼,圆眼汉子手脚利落得紧,不一会儿就捧出一甑粟粥,又煮熟了鱼肉配上些桂盐酢酱分与众人。他一回身又端出一只陶簋,里面居然是切成大块的的肉脯。
“这,这太丰盛了。我们不能白吃你的。”弃向巫鸩讨了几枚贝递了过去。
圆眼汉子脸色一变,气道:“客人莫非以为是我是开食铺的吗?请您一顿饭还要收贝!”
他拉了弃坐下:“客人别见笑,这家里就我父女俩和这些猪,吃饭很是无聊。我俩都喜欢人多,吃饭香!”
众人见推辞不得,也便欣然从命。五个大人围着一条木几坐在茅草屋檐下,边吃边看着小眼端着一碗粥和二傻蹲在一处。二傻埋头啃着根骨头,小眼吃粥蹭得满脸都是,就连眉毛上都沾的都是黄粟。
木头看看小眼略显白皙的皮肤,又看看她爹的黢黑身板,小声跟姬亶嘀咕道:“这父女俩咋一点都不像?”
姬亶笑而不语。那汉子咽下一块肉,自己倒说了起来。原来他和小眼的母亲都是此地邑人,阖族住在西城边上。后来子画大人有令,除了稼穑以外有其他手艺的都可以往内城边搬。他会养猪,便凭这门本事在这内城墙下穿城河边安置下了家业。
“我们这一片住的全是各地征召来的人。原本各不同族,也无血亲,但相处时间一长也就觉得同一族人是一样的了。更何况同族之间婚嫁还有禁忌,我们这样的新邑就没这么多禁忌,娶聘自由。”
汉子稀里呼噜喝干陶碗里的粥,手背一擦嘴指着那猪圈:“我们没族没邑的,就都以各自的行当称呼了。客人看我那一圈猪,数数看,是几头?十三头!我啊养猪只养13头,这是我那亡妻还在时候留下的惯例。于是啊,大家就叫我猪十三了。不是我吹,我猪十三养出的猪,肉质最好!内城收肉总是先从我这里挑。”
听见内城俩字,巫鸩抬起头看了猪十三一眼。弃倒是低下了头专心吃粥,心里有些失望:原来这是个亳邑本地人,大概是上一次在城里碰见过才觉得眼熟。
这会儿功夫,小眼儿满头大汗跑了过来,二傻摇着尾巴跟在后头。小眼跑到阶下,一把抱住她爹的膝盖,双眼一眯,脸颊的肉鼓起来撒娇道:“爹~我喜欢这狗~咱把它买下来好不好~”
猪十三把碗一墩,甩着手扒拉她:“不行!养你和猪都累死爹了,再养个狗!我老命都要交代进去了!不行!”说着往后缩了缩脚,生怕二傻扑过来。
小眼嘴巴一撇,眼看就要哭。姬亶连忙哄她,可小姑娘实在伤心,嘴巴一抽哇的一声嚎了出来,边嚎边叫娘你不管我了我爹老欺负我云云。二傻一看新伙伴哭的伤心,就对着猪十三呜呜呲起了牙。
猪十三忙往后退,一下撞到猪圈栅栏上,肥猪以为来喂食了,各个哼哼唧唧地朝前挤。
院子里叮铃咣啷乱成一团,西隔壁邻居的声音应景地飞了过来:“咋的?猪哥!今儿咱这猪军格外不听话啊,要不要我帮你杀一头震慑一下全军?。”
木头按住二傻,猪十三这才一掐腰,扯脖子冲西墙外叫:“屠四!闲得你!你那刀整好了?回头子享来取肉,到时候杀不死猪取不了肉,看他抽不抽你!”
“不至于不至于,子享好说话……”听见“子享”俩字,西墙外乖乖消停了。
弃皱了皱眉,子享?也是子画的儿孙?他在脑子里扒拉了一圈也没扒拉出来这个名字。
看热闹的没了,小眼却还是搂住二傻的脖子嚎个不停,颇有不答应就哭死的架势。猪十三恼得直搓后脑勺,可也不舍得拍她一指头。
正没奈何,巫鸩忽然走过去和小眼咬起了耳朵。不知她说了些什么,就看小眼脸上的表情从委屈到惊讶,最后喜出望外一抹脸也不哭了。众人看在眼里,每个人心中想的都不一样。
猪十三:“哎呀这漂亮姑娘还会哄孩子呐?”
弃:“不,她不会。”
木头和姬亶:“咱俩躲躲吧。”
迟了。巫鸩冲着木头他俩一勾手:“过来。”俩人不情愿地蹭过去,巫鸩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便走开了。
俩人心情复杂地看了弃一眼,弃马上倒退一步,表示跟他没关系。
姬亶叹了口气,拉着木头朝猪十三深深一拱,说:“大哥,其实我们四个是从邠地来的秦族人。我们老远赶来其实是为了投靠我娘舅。几年前有行人往邠邑贩货时捎口信说他老人家在隞养马,过得不错。今年薰育屡屡骚扰邠地,我们呆不下去了,就跑来找娘舅讨个活路。
只是一打听才知道他进了内城,我们四个却没处着落。想跟大哥商量一下,我们能不能在您家借宿一阵?您放心不白住,我们给您干活打杂还付贝。等联系上了娘舅找到活计立刻就走。”
秦人,娘舅。弃瞪着巫鸩:亏你想的出来。巫鸩耸耸肩,不理他。
这个理由立刻就被猪十三接受了。他一拍大腿叫道:“哦!秦人!养马的!有有有!!之前这里住了两三个呢!现在都被召进内城里去啦!军马场在内城西,你们娘舅怕是就在那边当差。住下吧住下吧,我这家里又没个女人,平日里没啥开销。你们几个常住都没问题!正好有人在帮我带带这个不听话的死妮子……贝的事切莫再提!”
一见狗狗果然能留下来,小眼高举左臂一蹿老高:“太好啦!!!”她急忙拉住姬亶往屋里走,生怕他爹反悔:“哥哥,走我带着你去收拾铺盖!但是你要把二傻留给我……”
猪十三也招呼着收拾屋子,还不忘跑到东墙和西墙边各自喊了一嗓子:“我家来客啦!老娘舅家的客!都来我家吃酒啊,好的酒浆菜蔬都送我猪十三家里嗷。”
四个人在亳城的安顿问题居然就这么解决了,弃冲着巫鸩一挑大拇指,巫鸩翻了个白眼,笑了。
第11章 铜坊
自上古始,地上众人便阖族而居,各家事务由长者主持,一族事务则由族长决断。生则同耕同作,死则共葬一地。极至如今,许多地方依旧是野兽横行维生艰难,所以人们依旧按上古旧制,依血脉分族抱团过活。
只不过是旧制就总会遇到革新。昭王16年,子画在亳地推行革新,从各族中征召出一批像猪十三和骨婶这样身怀技艺的人,使之聚集起来脱离稼穑渔猎专心作工。为解决这些人的生存问题,还另划土地新建小邑给他们居住。这些手艺人便相当于后世的百工,亳人称他们为新邑人。就这么一个分工革新,衰败了近百年的亳地便被盘活了。
先是手工业水平大幅提高,有了大批量精美的陶、骨、铜器之后,子画又在亳地开设市。除去每天的行市之外,每年还另开两次大市。大市一开,天下各族都可以入城购买交换。
四土四方的那些族裔往往以游牧为生,多牛羊马匹少器皿用具,子画来者不拒,宣布只要遵守行规便都可参市。宽容的贸易规则吸引来的人越来越多,就连与大邑商为敌的土方工方也会派人改扮了前来换取货品。对这事子画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十数年后,亳邑俨然已是大邑商内服除了殷之外最繁华的城邑。有这样的结果,子画和亳城僚属自然对新邑人百般满意。
可所以新邑人原先的母族就不高兴了。原本都是一族所出,凭什么他们会一点奇淫巧技就富裕起来,自己应时守规耕种渔猎,日子却老是不见起色?所以新邑与旧族之间的冲突屡出,每年都有几次聚众斗殴的事惊动到内城去,在亳邑任巫祝的丁自然全都记录下来发回族中。
所以当猪十三说到新邑的时候,巫鸩便立刻想起了这些看到过的事。
她料定猪十三不会拒绝他们投宿。这些新邑人虽然富裕,内心却是非常渴望亲情的。只是旧族人视他们如水火,几乎全都断绝了来往。猪十三的好客其实也就是全体新邑人的写照,一家来客人,全邑都来送饮食。弃一行人便在南邑人的轮流招待中醉了几日。
虽说每日挨家吃酒很是惬意,可弃毕竟不是来养膘的。
几天来一直没有寻到进内城的法子,弃有些焦躁。巫鸩倒是沉得住气,她劝弃可以借机先把外城地形摸清,将退路打算好。毕竟亳邑已经和当年大不一样,若不把退路算清就贸然闯城,即使得手了四个人也逃不出这两重城墙去。
“仇人没死,妇绮下落不明,我们不能冒险。”巫鸩说。
于是,木头愉快地恢复了斥候的本行,四处溜腿儿拉家常。没成想他这张碎嘴子在邠邑吃不开,到了隞邑反而大受欢迎。新邑人每日做工,空闲时最爱木头这样的行者来家里讲讲各地见闻。
一来二去,木头成了四人中最忙的,天天不着家。偶尔回来也被隔壁杀牲的屠四儿拉去作伴。姬亶则被巫鸩派去跟小眼儿混在一起,小丫头很得意突然有了这么个半大哥哥,当然四处带着姬亶有光炫耀,就这么着,姬亶把城里各邑街巷也都渐渐摸的熟了。
让姬亶喜出望外的是,他在亳城发现了铸铜坊,而且还有两座。
这一天猪十三又赶着猪军出门行军,这些猪每天都要被赶着绕外城一圈,据猪十三说这样可以让肉质更好。木头昨夜就睡在西邻家,巫鸩和弃一早就不知踪迹,只剩下姬亶一个人带娃,他很好脾气地牵着小眼,带着二傻出门去玩。
说是去玩,小眼儿找的理由却光明正大:带哥哥熟悉隞地。这小丫头别看年纪不大,对隞地所有的街巷村邑分得门儿清,就连哪处主街下面安有排水陶管都一清二楚。姬亶给她擦着脸蛋儿上的汗珠心里感叹,自己要有个这么可人的妹妹该多好。
想起妹妹,姬亶有些走神,不知道小芝嫁入王宫之后过得如何了。
正想着,一张大嘴小眼的鬼脸忽地杵到了他眼前。姬亶一愣,那鬼脸呲着牙说话了:“亶哥哥~~皱眉不好看~~笑笑~~~”原来是小眼儿见他面色不豫,便俩手抠着嘴巴歪头逗他乐。
姬亶一把抓过小丫头揉了揉头,把那一头细软碎发揉得更乱:“傻丫头,当心脸疼。”
小眼儿揉着脸呵呵笑着,一面招呼了二傻往前蹦跳走去,一边走一边指着前面一处车马攒动的地方道:“亶哥哥快看,今天有内城人来南铜坊啊。”
听见铜坊二字,姬亶立刻回过头张望。越过前面那一片人影车群,就见一处茅茨工棚傲然耸立,那棚顶高高越过四周房舍,一股子黑烟从后面直通通地戳上天去。
“那烟是着火了嘛?”姬亶问小眼儿。
“不是,那是炼铜的炉子。”小眼儿大人老成地叹了口气,然后同情地问:“亶哥哥,秦族没有铜坊吗?”
姬亶有些尴尬,挠了挠头:“还真没有,顶多有几个铸铜片的工棚。这还是我头一回看见这么大的铜坊呢。”他来亳邑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偷学铸术,眼见所求之物突然出现在眼前,姬亶一瞬间有些懵。
小眼儿一听,眼睛都瞪圆了,现在看上去好像有点点眼睛的意思了。姬亶忍住没笑出声,小眼儿却同情地安慰道:“亶哥哥你太可怜了,你知道的太少了。我们亳地就有俩铜坊呢。”
两个?姬亶脱口而出:“不可能。”听闻殷地也才只有三个铜坊,亳地居然就有两个?
“怎么不可能?殷邑有的,我们这里也有。哼!前面这个是南坊,铸小件东西的。北坊那个大,我爹说,鼎觚这些礼器都在那里铸造的。只可惜北坊管得太严进不去。”
小眼儿正掐着腰气鼓鼓地数落,忽一眼在人群里瞧见了什么。她立刻跳起来拉住姬亶往前跑:“亶哥哥,你运气太好了。走!我带你进南坊看看去!”
不等姬亶反应过来,已经被小姑娘拽出几步了。那铜坊门口停着一辆乘车,十名披甲持戈的亳卫分左右守在车边。乘车上尊者刚刚迈进房门去,另一侧的车左是个大胖子,正颤巍巍地下车。小眼儿拽紧了姬亶朝他跑过去,便跑便喊:“享爹爹!享爹爹!”
那些戍卫忽见哪里窜出来这么两个人,纷纷持戈在手呵斥停下。姬亶大惊,连忙拉着小眼儿往后退,可小丫头不依不饶,非要拽着往前。
俩人一拉扯,那些戍卫已经扑了上来,姬亶哪里肯被他们制住,一弯腰扛起小眼儿抹头便逃。戍卫们一叠声的叫追,明晃晃的铜戈高高举起,眼看便要啄击下来。二傻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姬亶心中暗暗叫苦:万没想到会落在泽里。
就在戍卫们将将砍中他俩时,一声暴喝止住了那些铜戈:“都住手!那是老子的闺女!”
小眼儿听见这声音,奋力从姬亶身上挣扎着跳下来向铜坊门口跑去。姬亶一个没拉住,眼睁睁地看着她朝马车底下站着的那个锦衣大胖子跑去。
然后,一头撞上那胖子大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