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狭路
身为薰育单于的独女,阿琮的决断力远胜寻常男子。
起先巫鸩为了弃加入部落时,阿琮便开始留意这个男人。她倒是没察觉出弃的什么禀赋异样,但阿琮深知玉门巫族的人骄傲异常,绝不会因为一个男人迷了心窍。后来木头的偷摸出现验证了她的想法,邠邑一定有人在盯着这对男女。
盯住巫鸩很正常,毕竟玉门巫女实在难寻,可是万一盯住的是弃呢?这个男人先是被牤救下,接着又引来了巫鸩,然后邠邑也来盯梢,有这么多人为了他转悠,此人一定不简单!
游牧出身的女子可不懂什么叫事闹大了难收场,借着左谷囊的贪心,阿琮撺掇着父亲举族迁徙。这一走假如还有人尾随,那就证明弃身上一定怀揣大事,正好看看能给族里赚点什么好处。至于追兵,来一个灭一个就是!
追兵果然来了,只不过来的是三路人,且每路人数都不多。
薰育人警醒,日夜都有游哨在部落周围巡查。这三路人分别接近的时候,阿琮就已经知道了。这三路人来得也奇怪,彼此之间像是刻意回避一般,分别在三个方向驻扎下来。其中前两路都是少年人,一处是两人成行,另一处则是独自前来。
只有第三路人数稍微多了一些,大约10人左右,能看出是平时训练有素的青年。
有意思,阿琮很高兴。她严令族人游哨不得惊动驱赶他们,一面关注着弃和巫鸩的动向。就在弃偷偷跑去作坊没几天,阿琮就突然出现在了他面前。
“原来你会铸铜啊。”
这一声打破了工坊的寂静,弃唬了一跳,手中却稳稳端着泥范,待安置好了才回过头来瞧是谁。天干气燥,阳光从外面照进来,到处满是升腾着的细小尘粒。弃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发现背光而立的那身影是阿琮。
“算不上懂,有时候做来混饭吃的。”弃打着哈哈。
阿琮越过他直奔泥范。三个不大的长方形泥范同时放在那里,看不出什么端倪。敲一敲,泥巴已经被烘得梆硬。再四下一打量,几块细长干泥散在地上,阿琮捡起来细看,那碎块上花纹密布,刃口依稀可见。
她眼睛一亮,咯咯笑了起来。边笑边摇着头转向弃,神态不带一点胁迫,反而像是得了什么好处的狡黠孩童一般:“我也要!”
接着,她托着下巴上下打量弃,连连摇头:“可惜啊可惜,早知道你有这个能耐,就该收了你做我男人。现在来不及了,白给了巫鸩姐姐。”
这女孩子明明是一张稚气未脱的圆圆面孔,偏说出的话又像个妇人。弃不愿与她逗嘴,提起她就要往外丢。阿琮泥鳅一样,左右一拧就从他手里跳开,捏着那泥范嚷道:“你这人真不好玩!要是不给我铸刀,我就把那些追兵给放进来!”
谁?弃瞪着她。阿琮晃着脑袋笑道:“自然是来抓你的。”
话音未落,一阵踢打声由远而近滚了进来,二人赶紧架起长弓瞄准洞口。弃顿了顿,上前两步挡在阿琮前面,全不管她的抗议。
那踢打声沉闷起来,像是拳头落在皮肉上。不多时,一个穿着圆领深衣的蓬头男子抱着脑袋滚了进来。弃上去一脚,那人被踢得吱哇乱叫,连喊饶命。阿琮盯着门口:“还有俩人。”
果然,两个人影厮打着出现了。弃踢开地上那人,噫了一声:那俩人居然是姬亶和牤。一壮一瘦两个青年恨恨错开,跟两只公鸡似得吒着膀子怒对峙着。阿琮放下弓笑道:“呦,是你呀?你那个跟班呢?”
牤推了姬亶一把,对方不甘示弱,反手打了回去。牤怒了,揪住他一字一顿咬牙道:“我可没忘了你对我族人做过什么!想死?我成全你。”
“等等等等……”
眼看俩人又要打起来,弃赶快挡在中间,先揽住牤把他推给阿琮,再一转胳膊把姬亶推开了一些:“亶公子,你是来找我的吧?”
不等他回答,牤在后面先吼了起来:“废什么话,弄死他!这里不是他的地盘,弄死他……狗舔的!你又往哪里跑?”
后面这两句是对着地上那个深衣奴隶说的,那人刚才偷偷挪了几步打算逃跑正被牤看见,立刻便是好一顿拳脚。那男子被打得抱头乱滚,嘴里不清不楚嚎着铜啊铅啊什么的。
姬亶顾不上理旁人,一把抓住弃道:“弃大哥快走!有人来抓你了!”
这话又引起了牤的嗤笑:“你不就是来抓他的吗?装什么装。”姬亶不理他,凑近弃压低声音说道:“大邑商来的。”弃飞快瞥他一眼,对牤和阿琮低喝道:“快走!”一面就要往外冲。
已经晚了,不等他们冲到洞口,就听见外面一片脚步声纷沓而来,到得洞前忽听一声暴喝,数十张弓弦开合的声音随即响起。弃返身就倒,一面还展开双臂揽住身后人一起滚下地去。就听嗖嗖嗖嗖破风声不断,飞蝗一样的箭矢纷纷闯进洞来。
眼见杀机逼近,洞中众人陡生默契。阿琮连翻几下靠在废炉背后,抓起自己掉在一旁的长弓箭菔叫道:“羌娃接好。”牤也不还嘴,接住弓箭略一定神,瞄准了洞口连发两箭,射倒了冲进来的一人。
另一个人赶快弯腰躲闪,嘴里哇哇怪叫着还往里冲。就在牤抽箭当儿,姬亶的羽箭已经补上,那人没前进几步便也中箭滚倒。一时再没人往里冲,片刻后更多箭簇倾斜而来。姬亶顾不得多说,拦腰推住牤便往洗泥池中跌去。羽箭钉落一地,二人在低洼的池子里泼喇喇滚成两只泥狗。
再这么下去都得死在这里!弃躲在废炉后面大声吼道:“是哪个要杀老子?敢不敢露个头?!”
没人回答,只有箭簇不断飞进来。阿琮的小脑袋上下左右打了一个转,忽得伸手揪住那个深衣奴隶道:“你是这里的奴工吧?有没有别的出口?快带路!”
那奴隶本就长得眉眼紧凑,现在被吓得更是五官往一处挤,整张脸一片空阔。阿琮不耐烦了,回手抽得他原地打了半个转,这才哦哦几声伏在地下向里面一指:“有处夹缝通往隔壁陶窑……”
第106章 追杀
原来这铜作坊和陶窑是做在一处坡上,此地多有丘陵起伏,在合适的坡地上打洞深挖便能做住处工坊。
这些奴隶常年困于此地,经常几处作坊都要忙活,便在洞底又就着地势挖了个能容单人通过的“近道”。
弃一推奴工:“带路!”
五个人四肢并用向里爬去,后面那俩泥人边爬还滴滴答答往下滴泥水。
不多时,五人相继跌进陶窑作坊内。牤来不及喘匀了气便又抓住了姬亶:“那些人是谁?下手也太毒了!”阿琮低声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俩身上的泥足够引他们过来了!”
仨人一低头,果然地下几条泥道道从脚下直往那裂口处延伸。弃拍了拍那奴工:“有办法能绕到上面吗?”
他指了指头上。那奴工抬头瞅了眼头上阴晦不明的洞顶,迟疑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守在铸铜坊外面的是舌,他脸色发青,似乎最近过的不是很如意。
那一日寝渔忽然提出让姬芝入宫,舌正要抗议,却被寝渔一句话噎了回来:“您先去出去看看,左卫秦发现了您手里那东西的头。”
原来,邠邑西廪旁有几户人家被熏育人烧了房子。这些人重建的时候在一堆残垣断壁里发现一个烧焦的人头颅,左卫秦一大早就来报了这事。
而宗庙这边正好回报说丢了一个族巫,那身量特征,怎么听怎么像那具“小王”的尸体。
寝渔笑嘻嘻地凑过去,在他耳边低声说:你被巫鸩骗了,小王还活着。
舌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他已经跟大宰送信说小王已死,一旦大宰得知他谎报,别说封地了,他能把自己做成肉脯!
舌冲出宗庙,带着人四处找巫鸩。可是哪里还有她影子!思来想去,舌一跺脚,命令行韦整军,自己返回邠侯府想把姬芝带走。
可是找来找去,所有人都不肯告诉他姬芝在哪里。最后还是姜夫人身边一个圆脸婢女透了个底:夫人把芝公子关在后院里。
他找到后院,就见一大群奴仆守在外面,一见他来就全部跪下了。舌横戈在胸,怒喝几声,这些奴仆只是跪着,他压根靠近不得。
“多射亚大人,您别见怪,小芝是要做王妇的人,不小心点不行啊。寝渔大人专门吩咐让她养养性子,您有什么事啊就在这说吧啊。她听得见。”
这个势利的妇人!舌恨不得一戈宰了她!昨天还在竭力奉承他,今天就敢这么跟他说话了。
舌顾不上理她,隔着墙大叫姬芝的名字。墙里的哭声摧人心肝,舌怒急攻心,想要硬闯进去夺人。门却开了,寝渔走了出来。
此刻的舌已经红了眼,谁挡都不行!今天他一定要带走姬芝!
他的铜戈戳在寝渔眼前,这阉人微笑不变,只说了两句话。
“你的前途在熏育,我已经派人去了,你现在出发还追得上他。”
“芝公子回了大邑商就是妇周。您要是抓不住那人,那您又是谁?”
杀人无过诛心。这两句话震得舌手一抖,铜戈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舌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转身撞撞跌跌走了出去。
“带我走~带我走~~~”姬芝的哭求声离他越来越远,终于再也听不见了。
离了邠邑,舌直奔熏育。也是不顺,那熏育部接连两次迁徙,舌连连扑空。他还能坚持,可手下那些车兵却不行。
战车不能在水泽、丘陵、山脉之间行驶,一支精兵在这样的地貌下走得磕磕绊绊还不如步兵快。舌没办法,只好带了30名心腹先行。
待终于找到了熏育部的夏季驻地,舌又发现熏育人的警戒森严,自己这30人根本就不够一波冲锋的。他只能守在薰育部外等机会。
今日终于给他逮到了机会!
手下人发现邠邑的姬亶忽然出现,舌直觉有蹊跷,便带人跟了上去。那小子一路上走得小心孤诣,似是在追踪谁却又越走越远。最后跑到犬邑南郊又和一个薰育人打了起来,舌哼了一声,这小子跑这么远来打架?不对劲,里面肯定有问题!
眼下,舌站在溪边不停的踱步,脸色黑得看不清表情。
他身后的地上并排躺着两具被射死的手下,此时已经开始有苍蝇往上面落了。十个射手呈扇形围在他身后,看着多射亚时不时挥一挥长戈驱赶尸体上的苍蝇飞虫。
他是真心疼。自己从一无所有打拼到如今,一个一个收拢了这些肯跟着自己赴汤蹈火的兵士。少一个就是在剁他一根指头!别看在军中呼风唤雨,真正卸了王命,还能听他号令的也就是这不多的几百人。
这次抓捕小王,舌专门挑了30名精锐,却没想到和小王一个照面都没打,就已经折损了俩!
姬亶!又是他!舌牙齿咬得咯嘣响,这周人小子果然与那小王相识!
要不是旁边还有个人在,舌这会子早就破口大骂了,现在他忍住一言不发,就是因为在他身后稍远还站着一个戴兜帽的黑衣少年。这是寝渔派来说是帮忙的,这人年纪不很大,却总是阴森森的让他感觉极为不舒服。
不多时,进铸铜工坊探看的手下人回报说里面无人,只有一串泥印通向土坡窄缝。行韦立刻领人去追。
“土缝?”舌尖着嗓子重复了一遍,两个三角眼猛的向上一吊,看向那草棚倚靠着的土坡。
夏暑氤氲,那不高的土坡斜面和顶上覆满浓绿,蔓草野蒿东一团西一团长得肆无忌惮。他顺着坡顶那随风轻摇的草团一路看到另一头的陶器作坊,眼前一亮,尖声喝道:“去!把那边陶窑和骨作坊一起堵起来!用火烧!这么多人跑不了!”
话音落地,行韦灰头土脸地带着人从陶窑里钻出来了。他们在陶窑里就发现了两身湿淋淋的泥污袍履,舌的眉毛拧成个麻绳,转开脸看也不要看。行韦只得悻悻返回去吆喝着手下引火。
天干气燥,各工棚又都是木头搭建干草为顶,那火便起得很快。
劈劈啪啪声四起,顷刻间便那土坡便埋没在一团烈焰之中。舌四处走着,不停地指挥众人分散围拢,若有人逃脱出来,便直接射杀!那小溪依旧潺潺,绕了这一团烈焰只顾蜿蜒地流。
“若无人冲出,便等火势熄了再进去拣尸!总是逃不出今天了!”
火光给舌的脸蒙上了一半橘红色。他想跟那兜帽少年说话,回头却之间一片空旷,那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太阳西斜,大地一片倦怠的橘色。薰育部驻地外,五个担任游动哨的族人骑在马上来回奔驰着,遇见赶着牛羊归来的族人就打个招呼寒暄几句。
这十人前后而行,从一个固定岗巡逻另一处固定岗。领头的敖拉肚中咕噜噜作响,对身后几人的笑话毫无兴趣,他只惦记着等巡完这一圈他这一班就可以交接换岗了。
这在这时,他看见了那个带着兜帽的少年。没有马,少年不徐不急地迈着步子,敖拉发现那单薄的身子移动得飞快。没几息的功夫就已经快到眼前了。
此时其他人也都注意了,一个手下跃马过去,一面拖着长腔喊道:“来人止步!前方乃是薰育……”
他没能说完。
敖拉首先反应过来不对,大喝小心。已经晚了,薰育骑士捂着脖子上迸开的血花不可思议地跌了下去。
其他三人赶快取弓要射,第一人刚摸到箭菔便手指一僵掉落马下。第二人的坐骑突然狂嘶起来人立而起将主人掀翻,不等他爬起来,那马脚下踩着自己的血污一滑跌倒,压扁了地上人的脑袋。
第三个开弦欲射,却惊讶地发现那消瘦人影不见了!
“人呢?人呢?”他眼睛压在箭杆后四面打探着咆哮道。身后的敖拉大喝着什么策马赶来,骑士胯下座骑突然躁动不安,骑士一低头,只见窄窄一张金色面孔隐在兜帽里,此刻正出现在他马肚子底下。
他忙一脚踹去,却不料脚腕却被一股大力捏住向上猛掀,旋即整个人便掉了下去。敖拉飞驰而来伸手要拉他,那金脸少年已经翻上马背,一拽缰绳,马儿一个转身,大蹄子先踩裂了骑士伸向敖拉的手掌,第三下便踩到了他的脑袋。
哧一声闷响,马蹄打滑咴咴直叫。在它将倒未倒之时,那少年猫一样把身子缩成一团,从马背上一跃而起。敖拉赶快拉住缰绳想要躲开,那少年的双臂却已经牢牢抱住了马脖子轻巧一晃,两条腿便迈上了马背,整个人紧紧抵住了敖拉。
鬼方人素来善骑,生死关头,敖拉也不忘喝一声好骑术。那少年理也不理,双臂一回再一松,两把轻巧铜刀便向敖拉头顶扎了下来……
薰育此处驻地依地势而踞,三面缓坡一面有河,四周灌木丛林间或分布。敖拉他们巡视的恰是往东边犬邑去的唯一出口,颇似个汲水罐的窄口。
那少年放走了敖拉的马,便往坡下那一片稀疏的桦树林林中一闪不见了。
第107章 故人
太阳继续西斜,大地上的一切都被强行浇铸了一层金黄色。自由生长千年的草地向远处绵延开去一片浓金,直到被金色的丘陵山岗截断。不多时,四个“金人”急急跑来,几步以外还有一个畏缩的金人跟在后头。
跑在最前头的是弃,他双唇抿成一条线,眉头紧皱。驻地就在眼前,弃却忽然停了下来,牤跑的飞快越过他,愣了一下又转身跑了回来。
“你干嘛呢?快走!那殷人发现咱们水遁逃了一准追过来。”他拽着弃,姬亶也停下来看着他俩。弃却不说话,夕阳愈发强大,他整个人从里到外连眼珠子都成了金色。
等阿琮赶上来,弃轻轻分开二人走向过去,向她深深一礼。姬亶眯了眯眼睛:这可不是牧人见面的礼,乃是大邑商才有的肃拜大礼。
阿琮不愧聪慧过人,愣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她大声斥道:“少来这一套,自己的人你自己照管!你拿我族当什么啊?带孩子的奶妈??”
弃笑了:“姑娘果然聪慧,这么快就懂了。贵部这许多日子对我们恩义有加,弃不能拖累你们。我这就走,还请贵部看在我这兄弟的面子上,把小五养大成人。”
他把牤推到阿琮跟前,牤瞪眼要骂。阿琮比他还不耐烦,挥苍蝇一样把他一扒,说:“就这头蛮牛早晚是我的,你这是拿我的东西反贿赂我。你不用往自己身上攀扯,任他什么来头我薰育都不怕。你踏实呆在我族中铸铜,明日我便让人给你造炉建坊——我那刀还没到手呢!”
这几句话再清楚不过,你身上那铸术我用得着,不许走。
姬亶惊异地打量她,这姑娘年龄跟妹妹姬芝差不多,见识胆色却是高出不少,再过几年还不晓得会成什么气候。牤一拍弃,笑道:“这下好了,弃大哥你可以不用再遮着掩着了。我还真没见过人铸器,你这正宗器族人可得给我开开眼界。”
他正和弃调笑,忽地一声阴竦的质问响起:“正宗器族人?”
所有人俱是一惊,一起摆开架势喝问是谁。一个戴着兜帽的身影从林中转出,向着他们走了过来。那影子拖在他身后愈拉愈长,夕阳都无法将那长长的幽暗冲淡。
“正宗器族人?”他又问,这次的声音听起来清楚了一些,居然还带着一些稚嫩。
少年边走边缓缓褪下了兜帽。一张奇异的黄脸露了出来,仔细分辨才发现,不是他脸黄,而是一副从发际直覆两颊的金色面具。忽地,那张面孔上没有被遮住的唇角向右侧轻巧一牵,笑了:“正宗器族人?”
一见这张脸,弃大张着嘴往后退了半步。牤大骂道:“哪里来的怪胎!学你爹说话很有意思吗?”说着上前劈面一拳。
姬亶和阿琮同时大叫别去。余音还飘在空中,那少年已经蹿到了牤的跟前,诡谲一笑:“你刚才提我爹呀?”
牤大吃一惊,只觉有一股大力将自己向后一拽,整个人滚出去老远正砸中那个畏缩的犬邑奴工。再看原地,却是弃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少年的腕子,一柄淡白色的铜刀正捏在他手里。弃低声道:“跟他们无关。”
金面少年胳膊一拧甩开了他,二人打在一处。
眼见那少年招招致命,弃却只是一味躲闪,阿琮上前喝道:“好贼!这不是和刚才那臭鸭子一伙的贼吗?劝你赶快离开,我族哨兵巡视有度,一会儿发现了便叫你立死箭下!”那少年理也不理,双臂齐起,竟是双刀使法。
她再三喝止无用,姬亶目力好,远远发现了些端倪。他拉拉阿琮:“姑娘,那边……”
只见那边林外远远一堆褐色东西,周围胡乱散着几个四仰八叉的人。阿琮一惊,待要说话便听见那奴工嗷嗷叫了起来:“又来了!!放火的又来了!!”
牤一脚踢开他,快步冲过来夹起阿琮就往部落里跑。原来是刚才放火射杀他们那群人远远追来了。
要是让殷人追上来就全完了!姬亶趁金面少年背对自己与弃打得火热正酣,猛一冲上前揪住那兜帽向后一拽,少年被勒得向后仰倒,手上刀却稳稳地朝姬亶捅来。
弃上前一击将他摁倒,姬亶胳臂被划了一个大口子,他也不管,冲着那不断挣扎的脑袋一捶下去,少年便软软地歪了下来。姬亶拉着弃:“弃大哥快跑。”不想到弃却一弯腰扛上了那少年,转身便跑。姬亶只得紧紧跟上。
二人跑得飞快,那少年在弃的肩头一颠一颠。姬亶本想引弃离开薰育,没想到他却还是一径向薰育部落中去。在越过敖拉等人的尸体时,薰育部落示警的羊皮鼓正好奏响。
战鼓咚咚咚咚从一处传到另外一处,不多时四面的鼓声便连成一个圈。倏地,口哨和喊杀声由圈中暴起,被激怒了的薰育骑士踏着鼓声冲出营地。几下声响动地而来,那恍惚昏迷的少年猛的清醒过来,待看清自己的处境便奋力一挣滚落在地。
后面的舌尖着喉咙命人放箭的声音已经可以听见了。弃想再靠近少年,却被他咬牙切齿的模样和直指自己的刀刃逼得不能前进。
姬亶一把拽住弃往后拖:“弃大哥!先活下去,活下去什么都来得及!”
那少年听见,忽地笑了起来,不过那笑声刚出口便猛的收了尾,变成了一句阴冷的话迸出牙缝:“落到什么境地都不忘了养替死奴啊?你的命可真是贵重!”弃也不回嘴,猛转身拉了姬亶大步离去。
薰育骑兵终于跃出了林子向这边呼啸而来,少年返身退走。后头的追兵略一停顿,见熏育人来势汹汹也掉头跑走。弃铁青着脸大步跑着,对那些薰育骑士的关切询问充耳不闻。
下了坡又过河,薰育营地里已经有人开始燃起了篝火。弃埋头直往自己毡包里冲,一面对姬亶道:“我不管你是抱了什么心思来的,现在起要想活着回去做你的宗子,就老老实听我的,不要开口!”
不等他俩跑到毡包,忽听有人高喝一声:“抓住他!是他害死了敖拉!”弃也不回头,低喝一声快走,二人东冲西撞从愕然的族人中穿过。
一个妇人端了晒好的一簸箩干肉,刚转身正撞上弃,那簸箩翻上半空,干肉呼啦啦洒落下来,弃奋力挥开,向远处自己的毡包极目远眺。
但愿巫鸩在家,但愿她没走远。
第108章 出逃
眼见弃要逃,后面那人大骂一声,带着人急追过来,却是右古都。
原来自从牤与弃加入部族之后,阿琮便被这几个人吸引住了,闲暇时老是往那边跑,尤其喜欢和巫鸩呆在一起。右古都几次三番相约都不搭理,到了最后完全就似没了他这个人一样。
右古都一腔怒火全洒在弃身上,这个贱奴害得自己失宠于阿琮,早就想寻个机会赶他出去。今日阿琮遇袭,他在一侧听了阿琮回报单于咸的情况,便自告奋勇出击营地。只不过他派了手下出寨迎敌,自己则守在营中等着弃归来。
趁这个机会一定要将他们全部赶出去!还有那个碍事的牤。右古都脸颊凹下去,大喝着向弃跑去:“站住!”
住字没喊完,他只觉胸前一阵钝痛,整个人向后倒去。却是牤跳在眼前,一脚踹在当胸。右古都手下赶快去扶他,牤一把抢过其中一人手中的石矛,向上一挑,正冲着右古都的两眼之间:“没脑子的小白脸!除了添乱你还会干嘛?!”
又是被牤制倒,右古都一张俊脸先红后青,咆哮着起来要与他厮打。牤当头一棍又把他砸矮,轻蔑道:“是我引来追兵的,你拿我去便成了,纠缠他干什么?弃可是巫女的男人,你难道还真想与巫族做对?!”
“敖拉他们死得冤!我要带他去问话!”
“我倒不知你还会在乎敖拉!”
许多牧民族人此刻都围了上来,人群重重阻隔挡住了右古都的视线。人群另一边,巫鸩的毡包内已经空无一人。
今日早起,巫鸩就觉得心神不宁。弃走了之后这种预感就更加强烈,于是她在看完一个老牧民的牙疾之后抽空回到毡包中用石子卜了一卦。卦相凶险,隐隐有颠沛流离之相。
于是在弃刚才奋不顾身跑回来时,她便早早打好了包袱,不等弃跑到家便牵着两匹马迎了上去。
“走吧。”她冲着弃嫣然一笑,小脸似有波光潋滟。弃一愣,那缰绳啪一声拍在手里。这女人,似乎永远能贴合他的节奏步伐。弃会心一笑,不再废话,翻身上了马。
被晾在一旁的姬亶连忙叫道:“还有我呢!”
巫鸩这时才看见他,往牤的毡包一指:“那一匹,自己去牵。”姬亶连忙跑过去解马,浑不知自己又和牤结下了一重梁子。
三人策马从北边跃出了营地。薰育人都在往南口集中,无人理会他们三个。薰育人豢养的牲畜有山羊绵羊和牛马。其中牛马不算,山羊和绵羊的放牧条件各有不同。
山羊喜食蕨类、嫩指、叶片,可在山区、坡地、林中放养。而绵羊则畏惧潮湿,只能在草地平原上觅食。所以薰育人总是依据羊只种类分开放牧,南口外是缓坡草原,绵羊都集中在那边放养。
而北口这边则是一处峡谷,中间一条小道,两侧浓绿的峡谷滩壁上净是一团一团悠然自得的白色山羊。
此谷不长,中间路途倒也平坦。巫鸩骑马冲在前面,不时打量着两侧的羊群。忽然,她直起身子高喝一声:“小五!过来!”就见一条白狗汪汪大叫着从谷侧跑来,后面跟着个惊骇莫名的小五。
三人拉住马。二傻欢腾得很,先跑到巫鸩马前来回蹦了几下,被马嫌弃地打了个喷鼻,又转身跑去接小五。男孩跑得磕磕绊绊,急的弃立起眉毛吼他:“小五你快点!磨磨蹭蹭干嘛呢?小没脚杆的!”
“不是我慢啊弃大哥!是大黄它不想跑!”小五一头的汗,连哄带劝的弯腰拢着那条拖后腿的狗。那黄狗走得也是蹒跚,一步一拖。巫鸩皱了皱眉,回头对弃道:“怕是要生了。”
夕阳只剩余晖,金色也变成了快要燃尽的碳烬颜色。薰育部和殷兵情况未明,这只母狗偏在此时临产。怎么办?弃看着焦急的小五,有些犹豫。
游牧民族驯养家犬辅助放牧,狗对于他们来说就如同家中一份子。小五已是无家无族,连日来和这两条狗日夜相处,一直尽心照料着这只黄狗,到现在已经如亲人一般。现在让他丢下临产的大黄逃走,怕是这孩子死也不会干。
巫鸩翻身下了马,另一只手往腰间皮套中摸去,那里面装着她的一套针砭——这狗是杀是留都可以,只要不拖累弃。
那大黄见到巫鸩过来,兴奋地哼唧了两声。巫鸩一走到跟前,它马上就晃晃悠悠地卧下了。二傻在旁边来回转圈,时不时低头舔舔它。巫鸩喝开二傻,撩起大黄的尾巴看了看,抬头对弃说:“挨不到中夜必产。”
所有人都沉默了,弃看着那两条狗头额相依的样子,叹了口气:“下马,找小路进谷。”
薰育夏季驻地本是一处半圆的山谷,南口外是平原,北口峡谷外则是延绵不断的山峦。只不过这些山形并不陡峭,大多是些植被茂密的丘陵。山间有条弯曲小道能容两马并行前进,穿山而出便可以到得平原,沿河一路向东南前进便可以到邠地。
巫鸩和小五带着两条狗钻小道向丘陵中去了。弃放跑了两匹坐骑之后,走上来对姬亶一拱手:“宗子,就此别过,出了此山道自有道路回到邠地。”
这哪成!姬亶连忙翻身下马拉住了弃:“弃大哥,我跟你走。”
弃拍拍他,不着痕迹地抚开了他的手:“宗子说笑了。弃乃是不详之人,所经之处皆是凶险死路。宗子你乃是周族未来族长,决不能跟着弃这种无族无家之人寻死。”
无族无家,姬亶定定地看着弃。夕阳缓缓坠落,他整个人却似乎都在黑暗中,那寂寥包裹着他,逐渐蔓延到四周充塞了天地之间。无人能救,无人能解。
姬亶不能理解,一个人明明可以成为天下最强大族裔的王,坐拥四土四方,可他却毫不稀罕。铸鼎、被逐、假死瞒名……直至流落半生不惜以奴自居,这个男人到底在想什么?
但是他害得自己族邑无辜遭难,哪能轻易放了他走?姬亶深深一揖:“实不相瞒,亶此次来是有目的的。”
听他如此说,弃倒是笑了:“不知周族想从一个亡人身上得到什么。”
这话已经相当露骨了,姬亶不再躲闪,一双星眸直直盯进弃的眼中:“弃大哥是活人,不是亡人!大哥曾答应传授周族铸术,此约定可还算数?”
这回答出乎弃的预料,他注视姬亶良久,末了微微一笑:“得宗子如此,周族好气运。”说罢上前猛一拍姬亶那匹坐骑的屁股,马儿咴咴儿嘶鸣两声撒蹄而去。弃转身一拍姬亶肩膀:“走吧,过了今夜,找个大邑教你。”
“哎!”
第109章 上山(今日三更)
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最后一点余光也被乌暗的云层吞入腹中。归巢的群鸟掠过高空,叽叽喳喳的嬉闹余音还未及消散,就被地上疾驰而来的一队人马喧嚣声给遮住了。
这些人是沿着山道反方向而来,领头的骑士正是舌。
从薰育部南边寨口遁走之后,舌一刻都没耽搁,一面派人回去将留在邠邑的所有射手一起调来,一面带人绕到了北面山口外。
在此地盘桓数日,舌已经将这里的地形摸得熟透,料定小王若逃,必定会从此口出。哪知一直等到暮色低垂也不见有人出谷,在薰育部外刺探的斥候又回报说薰育部内似乎乱成一团,出来迎战的人找不到对手也各自回去,自此再无人外出。
若在以往,舌早就拿出大邑商的名头来逼迫薰育交人了。但此次追杀小王乃是绝密,绝不能放在明面上说。故此只能逼他出逃。一旦出了薰育部便好办了。
可万没想到这小王居然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消失!
谷口空无一人,地上只余踩得稀乱的一片人畜脚印痕迹。舌从那堆脚印旁缓缓站起,脸色比天幕还黑。此处脚印最为密集,再往前便突然不见,只剩些零星陈旧印记。舌叉起腰环视四周,那些人总不会从这里直飞上天去!
夜色初降,山谷内的一切都模糊起来,丛林化成一片黑黢黢的影子在两侧坡地上延绵开去。
舌仔细分辨,见谷西侧是一处陡峭山坡,壁高林少,东侧则是缓坡丛林,起起伏伏向远处蜿蜒,当下心中便有了数。只听他喉咙里咯了一声,森森笑道:“行韦,来。”
行韦上前仔细谛听,半晌抱拳低喝道:“遵令!”
夜色愈浓,把地上的一切都模糊开了。夜鸦嘎啦啦的声音在谷中回荡,细听却是一个尖利的声音:“燃烛,上山!”
谷中火光陡然亮起,一半火光伴着马蹄声疾驰出谷,另一半则悄没声的向进了林中,这些火把曲折相连,蛇一样向弃遁走的方向游去。
邠地西北这片地域远在大邑商四土之外,有商一代几百年来也只在这附近零星收服了几个小族小邑,可就连这些族裔也常趁大邑商动荡内乱之时叛出不贡,是故商王的威名在这里近乎无用,各族并不买账。
弃选择下马步行也是看中了此地偏远,躲过了追兵之后说不定还能寻一支族裔容身。
另外,此地势不比殷地平缓,也不像邠地开阔。丘陵比邻而立绵延不绝,无数湖泊草原夹杂在丘陵之间,掩去了一条被牲畜野兽踩出来的曲折山路。
殷人善驾车,不善骑马,大量追兵根本无法从这山路驰援。所以只要沿着丘陵前进,便能躲开殷军大部队的追杀。
起码弃是这么推算的。
第一颗星亮起来的时候,弃一行人走到了一处洼地。
林中路滑,横枝斜杈壅塞林间。巫鸩点燃火把,火光散出不远便在地上散开一团模糊倒影,原来那洼地边汪着一处水泊。
姬亶高举火攀到坡上举目张望,四下里全是高耸林立的黑影。夜空中有云层聚集,更遮得天地间黑如井底,只剩下这处低洼里那一星橘黄火光在顽强闪耀。
他正眺望,弃在洼底叫道:“宗子,下来搭把手。大黄要生了。”姬亶哎了一声正要下去,却瞥见不远处一团黑影朝着这边飞快移动过来——那速度和敏捷绝不是野兽。
有人!
姬亶出声叫道,一边将火把插在地下返身抽箭搭弓瞄准了那黑影,影子左滚右闪飘忽不定,待他冲到到火光可以照见的范围内时,姬亶的弓已经拉到满弦。
就要松手放箭之时,忽听那人哀嚎一声:“亶公子!快!快!”
一双惊慌失措的眸子赫然出现在眼前,姬亶吃了一惊:“木头??”
木头一把抱住姬亶,激动得鼻涕都要冒出来了。
邠邑众族大多以稼穑为生,木头从小胳膊上气力就不足,田里的活计半点都做不好。想跟着母亲到市上做买卖,又不会做活算账,真是哪哪都没用。所以这么大年纪了还天天挨嫂子的奚落,邑人也老总嘲笑木头空长个子没甚用处。
今年邠邑征兵,木头家就他一个闲人,当然送了他去服役。可没想到入伍后,姬亶无意中发觉木头做斥候的天份。木头欣喜若狂:原来自己是有用处的!
头一次,他觉得自己是被看重的。人活着,谁愿意被当成废物呢?当姬亶拍着肩膀夸他做得好时,木头就已经把他当做了一生追随的主人。
大宗伯让他去追踪弃,木头一点都没有毫不犹豫。他要竭尽全力帮助姬亶,只有在亶公子身边,木头才能找到被需要的感觉。
如今他有一肚皮的话要说,可越着急越喘,满脸通红说不上话。姬亶扶住他,一面伸手在他脊梁上轻拍:“别急别急。”
木头喘着粗气踢倒了插地上的火把,又咔咔猛踩两下。那点光亮猝然消失,一股子烟味升腾起来,木头挥开那烟,这才吐出头一句话:“有追兵。”
姬亶点点头,他知道舌早晚会追上来:“多少人?”
“就,就一个!”
“一个?”姬亶睁大眼睛。
“是那个黄脸少年,单独行动,没有跟殷人一起行动的那个。”
是寝渔的那个贴身侍卫。姬亶皱起了眉头,那个杀手他在邠邑见过一次,一开始只以为是个普通侍卫,没想到他居然会有那样诡异的身手。
姬亶回头望着低洼里的微弱光亮,不由得有些心焦。弃明显是认识那少年不愿意出手,若是让他追上来杀了弃,那自己可就白忙活了。
不行,得想个办法。
姬亶正在踌躇,一阵汪汪汪的嗥叫声又响了起来。木头一蹦老高:“有狗?这是……二傻?怎么?公子你已经取得信任了?加入他们了?太好了!啊二傻别别叫!”
他后面的话就被扑过来的二傻给舔了回去。
跟在二傻后面的弃诧异道:“木头?”
一脸口水的木头有点尴尬,讪笑着低声嘟囔。姬亶忙上前掩饰道:“弃大哥,是我让木头在附近探查地形的。他发现那个黄面人就在附近,似乎是在找咱们。”
黄面人,弃魁梧的身影明显一滞。
姬亶踢踢木头,这话痨忙道:“对对对。那个黄脸小弟没有和殷兵一起行动,他是沿着薰育山谷口那边摸索进来的。我沿途一路找你们,在半路上碰见了他,那小弟紧追着我不放。他以为盯住我就能找到你们,哼!那是他太小看我了!住高屋大厦的殷人哪里比得了咱们周人!钻山穿林我在行,这可是我从小练出来的。
小时候我们邑里年岁大点的男娃总是合伙欺负我,撵得我到处躲啊,邠邑四周那些个林子坡地都被我钻遍了。这才练就了一身的本事,黄脸小弟被我绕晕了,这会儿不知道在哪座坡里困着呢。不过弃大哥稳妥起见咱们还是把火把熄了吧,天这么黑有这个亮光简直就是活靶子啊。”
这个话痨……弃的脑门又疼起来了,赶紧止住他:“火把暂时是没办法熄,二傻它媳妇要生了。”
“什么……二傻它媳妇?”木头低头看看二傻,黑夜里都能看见一条灰白的大尾巴得意地扑棱着。“哦哦!那只黄狗要下崽了??可以啊你二傻!!你要当爹了啊!”
得了夸奖的二傻蹦得更欢实了。木头三步并作两步往坑底赶:“咋样了?生几只了?公的母的?呃……”
就听下面一声低沉的嗥叫,然后就没音儿了。
第110章 产崽(二更)
什么情况?
弃和姬亶伸头往下瞅,就见巫鸩一只手牢牢卡住木头的喉咙,另一只手握着一支铜针杵在他左眼前方。不远处两棵比邻而生的榆树中间,小五守着一摊干草,大黄卧在上面焦躁地叫着。
弃伸手拢在嘴边低声吆喝道:“妖精,他是和亶公子一起的!松手吧没事。”
“他差点吓到大黄!”
“误会误会,我我是想帮忙接生……”木头语无伦次,两只手举得老高使劲摇。
“小点声!”巫鸩甩开他。木头捂着喉咙连连点头,还不忘对坑顶上俩人比划个“放心”的手势。见底下没事了,姬亶拾起熄灭的火把,说:“弃大哥,我还是留在上面戒备的好。若那黄脸少年寻来,我便将他引走。也好给你们留个转圜的时间。”
弃回头看向林子里,墨色的夜幕笼罩人家,什么都看不到。想了想,他叮嘱道:“你不是那个少年的对手,若有动静立刻叫我。”
低洼下面,大黄已到了临产状态,此刻正不住地哼哼着,拖着沉重的肚子频频起身排尿。小五和木头眼巴巴地守在一边,安抚着同样紧张的二傻。
巫鸩借着火光看了看大黄粉色的肚皮,又抬起它的后腿打量一下,回头对弃说:“快了。”弃蹲下来揽住巫鸩的肩膀。这妖精已经把半幅裙子撕下来做了大黄的产塌,两条小腿露在外面,在火光中泛出两溜奶白光芒。
木头看了一眼这俩人,赶紧转过脸去。大黄又起来排尿,木头趁机拉拉一旁的小五,低声道:“他俩什么情况?”小五翻了个白眼,没理他。
大黄开始哼哼,喉咙里不断发出唧唧的声音。二傻垂着尾巴走来走去,时不时用鼻头碰碰它。巫鸩低声对弃道:“不知道第一只是公的还是母的。”弃伸手把垂到她脸颊的发丝捋到耳后,轻声道:“公的你教,母的我养。”
“取什么名呢?”
“爹白毛,娘黄皮,肯定是一堆花儿毛。就叫大花二花三花……”
“什么破名字,我不同意。”巫鸩瞪眼。
“那你说。”
“甲乙丙丁戊己庚辛。”
弃捏她的脸:“我族规矩,大王和王妇死了才给排号甲乙丙丁呢。拿来做名字,不好。”
气氛一滞,二人都愣住了。巫鸩头一次听到他主动提起商族,弃是没想到自己怎么说得如此顺溜,全无芥蒂。篝火噼啪一声,腾起的热烟扭曲了二人发僵的身影。
正在尴尬,大黄忽然发出两声短促的叫声,小五叫道:“生了生了。”
这一声救了弃,俩人赶紧上前。只见木头两手举着一块包袱布跪在大黄身旁,小五指着大黄尾巴底下急得说不出话,一个灰白色的小球球裹着血丝缓缓从产道中滑落。
一落地,大黄就勾过头去舔舐那层粘粘的胞衣。木头拦住激动的小五:“莫慌,让它自己来。”
不一会儿,胞衣便被大黄撕破舔开了,一只浑身湿漉漉的纯黑小狗滚落在地,紧闭着双眼在大黄脚边蠕动。
黑色狗崽。
黑色狗。
黑色。
黑……
白色的二傻激动地汪汪直叫,炫耀自己当了爹。围观的人类面面相觑。木头挠挠头,咳嗽了一声,问:“白狗和黄狗能生出黑狗来吗?”
不……不能吧,大家眼里都是一个答案。
这肯定不是二傻的娃!
众人眼神复杂,齐刷刷看着二傻那一身白毛。小五同情心泛滥,搂住狗头安慰道:“没事没事,谁的崽子不是崽啊,养大了还是你的儿子啊。没事没事。”
弃轻轻一推他,笑骂道:“人不大,知道得不少!”几个人正在摇头,那边大黄又发动了,起身一下又卧了下去哀哀叫着。小黑崽在地上蠕动着,嗯嗯的叫声听起来有些含糊。
“不成,它口鼻还有羊水堵着,得清一下。”
木头张着包裹布想裹住它,大黄却嗷一口咬了下来。牙齿咔哒一下落在木头手指前头,吓得他赶快缩回去。巫鸩轰他起开,自己上来亲自动手。她安抚住暴躁的大黄,一面迅速将小黑崽子抱了出来,旁边的弃立刻接了过去。
弃把这湿溜溜的小崽子捧在手里,一只手按住它脑门,一只手握住狗身子向下轻甩。不一会儿,狗崽口鼻中的羊水甩清,嗯嗯的叫声也清脆起来。
弃给它小心擦干皮毛,四下看了个清楚,哈哈笑道:“公的。”
小五雀跃一声,又抱着二傻开始恭喜。巫鸩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已经过去许久了,第二只还迟迟不见下来。
难不成要糟。这大黄吃得太胖了,巫鸩一早就怕它中途力气不济生不下。弃抱着小黑崽蹲下来,巫鸩就势往他肩上一歪靠,低头看了一眼。那团小东西正嗯嗯叫唤,看得她不自觉地笑了起来:“这么黑,倒像你的崽。”
弃往她怀中一递:“来,崽子它娘。”
巫鸩一歪头,嗔道:“你才是它爹!你才是狗!”
大概是从没听过巫鸩这种语气,木头狠搓胳膊打了个颤儿,一勾头瞥见小五正瞪着他,忙讪笑道:“突然觉得冷……”
繁星次第亮起,渐渐汇聚成一条宽阔银河。姬亶守在坡顶皆备着,时不时往下面看一眼。最后,当大火星亮起来的时候,大黄已经产下了4只小狗,除了第一只的小黑,其他三只都是黄黑相间不夹一根白毛。
二傻无知无觉,只顾乐滋滋地围着它们转圈,巫鸩已经累得跌坐在一旁打起了盹。木头叫醒小五,俩人揉着眼接班看顾大黄母子。弃拢了拢篝火,重新坐到巫鸩身旁。
夜风穿过林间滔滔而来,海浪般绵延不绝。栖息的白鹭呱咕啼叫,火光惶惶不定,人的影子也晃动不安。巫鸩被鸟叫惊醒了,先伸手摸了摸弃,确定他在身边才缩下去。停了一停,她叹了一句:“还好,你还在。”
弃一愣,攥着树杈慢慢在地上划拉起来。又一阵风吹过,不远处水潭泛起了散碎的涟漪。弃抬起眼,头上满天星河,一只夜鸮都没有。
片刻,他扔掉树枝,理好衣衫敛容坐正,一字一句地说:“妖精,有些事得跟你说了。”
这语气让巫鸩顷刻间睡意全无,她盯着弃,缓缓点了点头。
“今天,我见了个人。”
第111章 仇人(三更结束)
“有些事你早就知道了,我就是子弓。殷商小王、亡人……都是我。”弃说
巫鸩没有说话。
弃捏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脖子上:“还有些事你不知道——我娶过妻,她叫纹。5年前,扶尸回大邑商殉葬的就是她。
葬入王陵的那具尸体不是我,是戈父的长子器,以前是我的贴身侍卫。5年前,我们五人也是这样被人追杀,我掉落悬崖重伤昏迷,器夫妻俩为了保护我与追兵激战而死。活着的人只剩下戈父与纹儿,他俩不知是如何商议的,最后纹儿带着器的尸体回了王宫。戈父带着我改装出逃到西土羌方。”
“五人?”
“对,七年前,父王罚我流放。我救下了戈父与器夫妇俩,加上自愿追随我的纹儿,我们五个人一起在外流亡。从我们出了殷地就一直有人尾随,只是器异常警醒,那些人从未成功过。后来我们到了亳地,一时疏忽才给他们钻了空子。”
“知道是谁吗?”
弃干笑一声:“还能有谁,无非是后寝有子嗣的王妇,再有就是亳地的子画呗。若单是他俩,我倒不怕,但是今天来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不好办。妖精,你不能再跟着我了,等大黄生完,你就带着小黑走吧。”
话没说完,弃手里一空,那只纤手在空中一个忽闪,啪一的一声甩在弃的上。
正在伺候大黄生产的俩人一回头,正看见弃在地上打滚,巫鸩低着头抬脚猛踹,砰砰声听着就肉疼。二傻耳朵一耷拉,哼哼着趴了下去,小五和木头对看一眼,心照不宣地背过身去。
别去劝啊,巫鸩姐姐是真会杀人的……
这个我比你清楚,我还没娶媳妇呢,我可不想死。
二人正在低声腹诽,就听身后呼啦一声,什么东西掉进水里的声音,随即弃的哀嚎声响了起来。木头看看小五:“他会游泳吗?”
“……不知道。”
哗啦又一声,巫鸩也跳了下去。水潭边浮着的那一圈落叶枯枝散开了个口子,晃晃悠悠往水中那俩打架的人身边飘去。弃手脚一起扑腾,嘴里哇啦啦乱叫一气:“妖精妖精妖精救命……”
巫鸩伸手揪住他的衣服往上一拽,怒道:“装!你再装!”弃被她硬拽起来,踉跄站住了身子一瞅,好,潭水也就刚没过膝盖。他呸呸吐着嘴里的叶子,一面挠头嘿嘿讪笑起来。
“装啊!你装啊!”巫鸩瞪着她,稀薄的火光勉强照到她的半张脸,弃看那眉毛都拧到了一处,忙连连拱手。
巫鸩趟着水上前又是一掌:“今天来的那个人是不是纹儿?怎么?妻子来了就要赶我走?”
弃目瞪口呆,这才知道她误会了。
“不是!不是!你想什么呢!”弃伸臂去抱,被踹开,再抱,再踹。
“什么不是!商族人厉害啊!堂堂小王玩假死!王妇也跟着玩假死!我懂了,五个人遇袭,死的是器,扶尸殉葬的是他的妻子!妇纹……她和你一样躲了起来,如今她来找你,我就得走是吗!好!”
哗啦啦水花四溅,一会儿功夫俩人身上湿了个通透。湿衣服贴在身上被夜风一吹,巫鸩打了个哆嗦,弃蒙头上前一用力把她扛了起来往上爬去:“看冻着!上去再给你打!”
俩人一腿一身的树叶子,先后跌坐在火堆前。弃低头拧着巫鸩的湿裙子,水珠纷纷滴落,巫鸩看着半明半暗的弃和黑色大地,忽一口咬在了弃的肩膀上。
疼啊,弃的额头都起青筋了巫鸩才松开嘴。巫女眼中的水光满得几乎要溢出来,她霍然起身,深吸一口气:“保重!”
“不是!你误会了!来的不是纹儿!”
巫鸩瞪着他。弃叹了口气:“来的人是器的幼弟,名叫幽。戈父两个儿子,我只救下了器,幽那时只有11岁,不知被何人扣住遍寻不到。我一直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今天见到了他。”
“妖精,他是来找我寻仇的。他父兄、族人皆因我而死,这条命给他,我无话可说。”
弃垂下头。
“很好,那就拿命来吧!”
一声暴喝炸响在二人头顶,坑底众人一起跳将起来。只见姬亶用一种很别扭的姿势站在坑顶,他满脸通红,双手正拼命扒着自己的脖子。忽的,姬亶向前一栽,往坑底坠了下去。
“公子!公子!”木头急奔过去,这才发现他脖子上紧箍着一根麻绳,绳子的另一头沿坡而上,攥在坡顶的那个人手中。
是那个金面少年,幽。
“什么人!放开我家公子!”木头怒不可遏,拼命扒拉着那根绳子。麻绳已经勒进了姬亶脖颈里,姬亶双眼直往上翻,脸红的渗出血来。两脚乱蹬。一只手在旁边拼命的抓着。
巫鸩已经搭箭上弦瞄准了那少年,不料却猛的被弃按住了:“别。”
弃自己上前一步对上面喊道:“幽,放了他。他只是个寻常周人,与你并无冤仇。”
咯咯咯咯……幽笑得打跌,他松一松手,姬亶喉咙里嘎的一声,向上猛一的挺身子,这才喘上气来。
木头连忙攥住绳套往外拉,岂料那少年一使劲,绳套再次向里收紧,木头双手勒住绳子拼命向外,姬亶的喉头与绳子之间就剩下木头撑起来的这一丝缝隙。
木头脸色发青怒骂着:“弃!你倒是快想办法啊!我邠邑已经被你害苦了!难道你还要害死我族的宗子吗?!”
金面少年哈哈大笑:“是了是了,你这不详之人还想害多少无辜族裔才甘心?!你上来,我便放了他!”
“对对对,我们周族和他没有关系!你有事但只寻他!”木头仰头吼着,眼前忽的一暗,却是被姬亶伸手扣住了面孔。
绳套勒得姬亶脖颈上的青筋一路暴凸向上蔓延,他充血的眼球死死盯住木头:“闭……闭嘴!”
金面少年笑声一滞,下巴冲着正往坡上爬来的弃开口道:“没想到啊,落到这个地步还有人愿意替你死。”
弃爬上坡朝他走来,插在地上的火把突突燃着,树林和枝叶编织成的阴影遮蔽住了他的身影。少年打量着双手张开、四肢健全的弃,嘴唇忽地向上一撩,嘶嘶说道:“我改变主意了,让他死!”说着,他紧攥绳索的双手猛的向右一拽。
“不!”
“住手!”
来自不同地方的几声呼喊同时响起,弃奋力向前扑去,就听嘎哒,嘭的几声,木头抱着姬亶摔在一旁,断了的绳子在空中兀自晃荡。
洼底,巫鸩弦上已空,正迅速抽出另一支箭瞄准坡上,但那上面已经没了人影。她啧了一声,收弓向坡上跑。没跑两步,二傻和小五又喧闹起来:“大黄大黄!不要!大黄!”
没分娩完毕的大黄受了惊吓,正发疯似的撕咬着狗崽们。五只狗崽连眼睛都没睁开,只会无力地唧唧惨叫。小五伸手去救,大黄喉咙里憋着呜咽咬得更狠——一只花色小狗已经不动了,那只小黑正被母亲张嘴咬住,徒劳地弹腾着四只小爪子。
巫鸩忙朝大黄扑去,一面头也不回地吼着:“弃!自己当心!”
坡顶,幽被弃拦腰抱住扑倒在地。巫鸩刚才连发两箭,一件射在绳子上,另一件逼得他不得不向后退去。幽一脚踹开弃,向后疾退两步直起身来。
啐了一口,幽擦了擦脸说:“好快的箭。”
第112章 阉奴
坡上只剩下弃和幽两个人。少年手腕一转,收起刀斜睥着弃,漂亮的眼眸在面具下闪着点点波光,忽然,他开了口:“弓哥哥,大邑商小王,长久不见,我家兄长的身份您用得还喜欢吗?”
弃低下头去,双手拱在胸前对着少年缓缓跪下,头先触手,再一起叩地,行了一个稽首大礼。他整个人匍匐在地,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闷:“子弓愧对器族。”
少年向侧一撤身,喉间迸出一声凄厉笑声:“小王的稽首礼,可不是我这阉奴能受的!”
阉奴?
弃惊得抬起头:“你说什么?”
回答他的是一阵狂笑,幽笑得左摇右摆。弃上前抓住他:“幽,你什么意思?”
“滚开!”少年猛一推他,自个也站立不住猛退两步嘭一声撞在一棵榆树上。几片树叶应声飘落,幽耷拉着脑袋,伸手到自己的腰间:“来,看着我。”
腰间锦带一松,下衫滑落一览无余。弃如遭雷击,脑中轰然巨响,耳朵鼻子嘴巴已经飞离他的身子,整个人就只剩下一双眼睛牢牢粘在幽身上——
——那个从小追着他叫兄长的少年分明已不再是个男儿。
忽有夜鸟惊起,羽翅翻飞声掠过二人头顶。弃喉头涌起一股甜腻腥气,糊得他发不出声响。
可幽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你以为这就完了?”他走到弃跟前,用铜刀挑着弃的下巴逼他向火把那边挪去。弃一偏头,脸上立即挨了一耳光:“转过来!”
“看清楚,后母戊抚养长大的器族小长老,如今是个什么样子……”幽敞开衣襟,就着火光转向弃。
那火把像是突然畏缩一样,犹犹豫豫地照亮了那副清濯胸膛上堆叠的色块。那些颜色或深或浅,有些已经快要痊愈,有些则是新鲜的青紫色。弃低下头,一块鲜艳齿痕地印在幽的胸前,残次不齐的牙印狰狞地嘲笑着观者。
“谁干的?!”弃喉咙里的血腥味消失了,全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顶,冲得耳朵眼儿里突突鸣响。
幽一歪头,唇角浮起一条妖娆纹路:“弓哥哥难道不该替我高兴?你把我丢在后宫,我要是不做那人的玩物,怎么能活到今天?怎么能再见到你呢?”
他猛一脚飞踹,弃整个人飞出去老远,险些半拉身子掉下矮坡。不等弃爬起身,幽已经杀到跟前。两把铜刀平刺斜划,刀刀直逼脖颈前胸。
“你丢下我,我不恼,这条命本来就是后母戊给的。但是你为什么要害死我的父兄!”
“兄长替你死了,我父亲呢?!器族大长老呢?!他在哪?!”
“戈父他死了,几个月前在羌地……”
幽怒吼一声,双刀猛刺。弃只是躲闪招架,全不进攻,不一会儿被刺中两处。
他不管不顾,趁个空档神手握住少年手腕,大声喊刀:“幽,是我对不住你们。让我……让我补偿!跟我走,再也不回大邑商!”
幽回肘向上一击,弃的鼻子立刻开了花,鲜血喷涌出两条河沟。他捂住酸涩的鼻子,幽的利刃已经冲着他腹部捅来,弃向后一仰,就地打了个滚往坡下滑去。幽的动作更快,右臂高举向前一刀戳下,弃的垮裤裤脚便被钉在了地上,整个人僵在半坡挣扎。
幽扑过去用胳膊肘勒住他的脖子,左手上的刀地抵住他耳下那一处柔软的凹陷。弃挣扎不开,刀刃刺入得更深,幽脸上的铜面具硌得弃脑后生疼。
少年趴在他耳后嘶嘶低吼,声音抖得几乎听不清楚:“我以为……你好歹能保住我父亲的命……你为什么要铸鼎!为什么要去亳地!为什么要害我全族!!我兄长替你做了死鬼!他死得稀***个殉葬的羌奴都不如啊!”
幽牙齿咬出血来,胳臂死命收紧:“你也尝尝这种死法!!等你死透,我也让山狼分吃了你!!”
弃被勒得直翻白眼,幽的力气又大得出奇横竖扒拉不开。最后闭眼昂头向后猛的撞去,幽被砸中左眼,手上略一放松,弃这才趁势挣脱出来。幽的黄金面具落在地上,露出一张脱俗俊俏的脸。
弃按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幽,你听我说,我那时摔下山,醒来记忆全没了。你信我,若有一丝余地,我绝不会让器替我去死!”
“我呸!!”幽的双刀毒蛇捕食般向前蹿出。
弃左躲右闪,言辞急切:“前几日我才恢复记忆,可好多事还是对不上。纹儿和琦儿,她们俩怎样了?”
一听这俩名字,少年更怒,一个下蹲旋踢,弃向坡下滚了下去。咚一声撞在地上,弃眼前金星乱舞,身上满是泥土树叶。
犬吠和着小五的叫声隔着水洼晃悠过来,一个瘦长人影正向这边跑来。弃猛的向左一翻,一柄铜刀在他耳边将将刺下。幽一刀不中,追着打滚的弃连连下手。弃狼狈不堪,在地上拼命翻滚。
“幽你听我说……”
“住手!”
随着这一声吼,幽的身子忽的向前一倾,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弃得空爬起身来,见是姬亶猛抱住了幽,现在俩人正厮打在一起。木头举着弓箭在一边跳脚:“公子你撒手!天太暗了我瞄不准!”
弃劈手夺过弓箭,瞪了木头一眼:“白天你都瞄不准。”说着搭箭上弦,右手拇指拉开在耳后时猛的一松。
长箭划破夜空,在木头的尖叫声中擦过挨了一拳弓起身子的姬亶,直奔幽的肩膀。幽猛的向后一撤躲过这一箭,姬亶的上勾拳已经轰到了他的下巴,哒一声闷响,幽踉跄倒地。
木头扑过去抱住姬亶哇哇乱叫:“公子公子你怎么样啊,有没有受伤啊,你可不能有事啊。不然宗伯非吃了我不可……”弃飞奔着越过他们,两脚踢开了铜刀,弯腰揪起幽拖到一边。
少年瓮声瓮气挣扎着大骂不已,弃一言不发只低头捆他。那根刚才绑姬亶的绳子挺长,不一会儿就把幽捆了个结实。少年密匝匝的青筋在白皙脸庞上狰狞凸显,他死盯着弃:“你最好立刻杀了我。不然一会儿追兵到了,我还是能看着你死!”
弃一言不发,起身拽起木头朝大黄那边推。姬亶却警觉起来,捂着肚子蹒跚跌坐在幽对面:“你什么意思?还有追兵?你和那个舌不是一路的?”
第113章 母仇
姬亶连连催问,幽只当听不见。被问得烦了,幽一双寒潭般的眸子往他身上只一掠,冷笑道:“周族宗子,你掺合进来干嘛?莫不是小邦周想趟大邑商这浑水?真是可笑!别忘了寝渔还在你邠邑里住着呢,若让他知道你在这里,周族就等着被灭吧!”
两个少年人互相瞪着,哪个都不肯低头。
半晌,姬亶笑了,揉着肚子连连摇头:“亏我还以为你是个多重要的人物,不过是寝渔养得一条狗罢了!前日木头回去了一趟,寝渔已经带着我家小妹和十车嫁妆貢礼回殷了。怎么,他没告诉你?”
他没幽说话的机会,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我小邦周养犬,会一直养它们到老死,年老力衰也不丢弃。还真不知道大邑商养犬,原来是随时可以弃之野外,任其自生自灭的啊。拜你所赐,今儿长见识了,原来被扔掉的狗都这么凶啊。”
一声怒吼,弃和巫鸩赶紧回头,就见幽和姬亶扭打在一起。木头正要跑过来,被弃踢倒在血呼拉碴的狗窝旁:“你和小五把狗崽包上。我去看看。”
待把那边二人拉开,俩少年人已经撕扯得不成样子。姬亶一口唾沫啐在地上:“阉奴养的狗,不就仗着自家主子么?横什么!”
“你住嘴!”
“闭嘴!”
幽和弃的声音同时响起。弃的一把掐住姬亶的脖子,双目几欲迸出眼眶:“敢再骂一句阉奴,我立刻杀了你!”
这突然迸发的杀气震住了姬亶,忙呐呐住了口。
甩开姬亶,弃附身捡起个东西递给他,说:“幽能找到我,说明那左射亚便也快到了。你是一族宗子,我不连累你,咱们就此分开。我往西走,你往南回邠邑吧——铸术是没机会教了,这两把铜刀算作赔礼。”
姬亶手中一沉,借着火光才看清那是幽的两把铜刀。刀柄处镶入了丝缕精巧的绿松石,在晦暗中也难掩神彩。他把刀一扔,上前拉住弃:“弃大哥等等,我刚才是气不过功夫不及他,这才言语毛糙了些。我要跟你一起走。”
弃躲开他的手:“抓我那些人周族得罪不起。你年少莽撞,可是不能拉你全族陪葬。”
“周族宗子,你最好听他的。上一个庇护他的是我器族,结果呢?长老横死,一半族人被杀殉!哈哈哈哈,快回去告诉周人,好好稼穑耕种不要掺合大邑权谋!你们玩不起!”
幽的笑声嘎然而止,原来是巫鸩听得不耐烦,拿快破布勒住了他的嘴。
一支火光移了过来,小五和木头举着火把抱着一个布包跑了过来,二傻耷拉着尾巴一步一回头地跟在他们后面。小五吸着鼻子凑到弃旁边,搂紧了手里的布包:“弃大哥,就剩下三只小狗了,其他的……其他的都被大黄咬死了。”
篝火尚明,照着那两棵树下的昏暗角落,大黄呲着白牙,身子拧巴得僵直。火光翻腾着,已经有嗜血的飞虫嗡嗡着落了上去。弃翻了翻布包,三只小狗有气无力地蠕动着,一只全黑两只杂色。
他揉了揉小五的头,把男孩往姬亶身边一推,单膝跪了下来拱手道:“小五今后就拜托宗子,请宗子带他回邠邑吧。即使弃被捉住,也与邠邑毫无瓜葛,绝不会连累周族受难,只求宗子保我这小弟一世太平。”
说完他不顾小五的尖声抗议,扛上幽大踏步走了。巫鸩举着火把走在二人前头。二傻左看看,右看看,来回打了个转汪汪嗥叫起来。小五咬住嘴唇,把小狗们贴在脸庞埋住了眉眼。
不一会儿,那只火把就在犬吠声中远成了一团漂浮在无边黑夜中的黯淡星光。木头凑上来:“公子,咱们回邑吧。”
回邑。
姬离尘临行前那番话倏地涌上心头。姬亶心中猛一敞亮,也顾不上搭理木头便拔足狂奔。路上连磕带绊,终于在林中堵住了他们:“弃大哥……大人,您等一下……容我容我说句话。”
巫鸩翻了个白眼,举着火把越过他去。弃扛着挣扎不休的幽,腾出手来拍了拍姬亶:“不听了,回吧。”说罢也迈步离开。
姬亶握紧双拳,大声喊道:“您母亲的死因,也不听了吗?!”
空气一滞,连幽都不挣扎了。弃扛着他折过身,宽阔的身型被火把映出了一团巨大的影子,这团黢黑像山一样向姬亶直压下来,弃开口说话,语气冷得如同挂了霜:“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您的母亲!后母戊,妇妌大人死的冤!”
就是一瞬间的事,弃放下幽,朝姬亶扑了过去。
幽在草地上滚了几下爬将起来,看着弃发疯一样踢打着姬亶。被打的圆眼少年双手挡在脸前,反复重复着一句话:“她不是被烧死的……妇妌大人不是被烧死的!”
“住口,你怎么敢唤她生名!”弃脑中充血,理智全失,全世界的重量都向着他的头顶扣了下来,他几乎不能呼吸,只是一下一下踢打着翻滚的姬亶。
“住手!”巫鸩揪住弃向后猛拖,弃踉跄跌倒,爬起来还要去扑姬亶。巫鸩挡在前头:“让他说完!”
得以喘息的姬亶双膝一软,歪在地上。他满嘴都是腥味,分不清是血还是土。啐了一口,姬亶抬起头说:“大人,20年前王宫的那场火灾,我族中有人亲历,他亲眼得见了妇妌大人最后殒命那一刻!”
弃眼中喷出火来,伸手抓他,巫鸩死命拦住。姬亶梗着脖子质问:“您不觉得妇井大人死得蹊跷吗?若不是这样,您当初为什么要铸后母戊大鼎?”
如同闷雷划过,弃猝然头痛起来,他抱住脑袋,钝痛如海浪般一波波来袭,连绵不绝地把脑中碎片往一处推搡。弃疼得想吐,汗水汩汩而出,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幽蹦到巫鸩身边,呜呜示意去掉他嘴里的布条。
刚一松开,幽的吼声就冲出了喉咙:“妌娘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没料到幽会这么激动,姬亶诧异地看看弃,幽又吼:“我从生下来就是妌娘带大的!我有权知道!快说!”
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但看幽这架势不是作假,姬亶这才细细想着开了口。
“亲历者是我族人戍忠,他已经死了。临死前,他将当时所见悉数告诉了大宗伯。具体细节端倪只有宗伯一人知晓,他只是告诉我——妇妌大人不是被烧死的。若不信,便告诉小王:当时他是在王寝门口遇袭昏过去的。”
三人一起看向弃,这位当年的小王无力地点一下头:“我和器……确实冲到了王寝门口,乱兵在那里截住了我们。”
细节得到验证,这周人没说谎。幽冲巫鸩抬了抬被捆住的胳膊:“放开我,我去找那个什么宗伯。他最好真的知道,若有半句胡说,我绝对让他死得很痛快!”
火把呼呼闪烁,夜风忽然大了起来。巫鸩看着眼前这三个人凝眉权衡,两个已经失了理智,第三个心思不明,此时绝不能容他们肆意行事。她正要说话,一声刺耳的鸭叫声抢在她前头响了起来:“围!”
数支火把鬼魅一样猝然亮起,把四人团团围住。一身玄色短打衣衫的舌在众射手的簇拥下缓缓来在近前,一见是他,幽怒骂道:“滚开!这个人是我的!带着你的人赶快滚!”
没人动弹,众射手将弓旋拉得更紧,黄铜箭头在火光下蹦跳着碎光。
舌哈哈一笑,径直上前对着弃一拱手:“小王,又见面了。”
第114章 绝境
终于见到了这该死的亡人,舌笑得阴森。然而没人理他,弃头痛欲裂,捂着脑袋满身汗透。
舌转向怒目相视的姬亶,鼻子里飞出一声哼:“这不是亶公子吗?在蒙侯军中,我就觉得你和这人有瓜葛,果不期然!你就不怕全族人跟你一起陪葬吗?!”
姬亶一口浓痰啐过去,没中,反被舌一脚踹中小腹倒在一旁。舌跟上前踩住他的左手狠命摩擦,牛皮靴子跑了不少路,鞋底粗糙不平,姬亶疼得满头大汗,却咬紧牙关,把尖叫牢牢地压在喉咙里。
舌嘎嘎冷笑道:“耽误了本亚这么久,这只是点小小回礼。等本亚回了大宰,再发王师屠灭周族!”
听到大宰二字,弃惊讶地抬起了头。幽笑了,骂道:“果然是好狗,攀咬的时候也得报上主子的名头。你不过是个小族众人,比奴隶稍强一点的出身,居然也敢在我们面前吆五喝六了!睁开狗眼看清楚,你面前仨人哪个不比你地位高!王族、巫族、器族,你惹得起哪一个!”
舌也不生气,冲幽一拱手:“我这条狗好歹能在战场上替主子杀伐征战。总比好过,拴在塌下做只整日不见天日的玩赏阉狗。”
他很得意自己的妙语,眼前却忽然一黑,嘭一声响,幽捣在了他的左眼上,登时眼花缭乱泣泪横流。后面射手一片大乱,纷纷吆喝着住手,舌已是一把打开幽的拳头,同时大喊:“放箭!一个都不要放过!”
幽一撤腕子,返身撞倒一个犹豫的射手冲入了林中。他吹着长长的口哨渐渐飘远。
刚才舌在聒噪的时候,巫鸩就已经偷偷放开了幽。舌挨揍那一刻她就猛的把弃推了出去,自己则轻盈地返身上树,没几下就攀上高处。弃总算缓过点神来,连翻带滚躲开第一波箭雨。
射手们上第二支箭的当儿,原本环绕一圈的火把突然灭了一支,一个射手惨叫着捂着眼睛倒下,火把被他来回翻滚压灭,包围圈出现了一个缺口。
“快!”弃头顶传出巫鸩的声音,她收了弓箭抓住一支藤条向远端荡去。舌大叫大嚷着什么,第二波箭雨再次腾空,弃已经冲出了那个缺口窜入黑暗之中。
“全部杀掉!!”舌怒吼着:“包括那个叛逃的巫女!一起杀掉!”
他带着人追了出去,留下的两名射手按住了姬亶。他们不想浪费羽箭,一个人跪在他背上按住脖子,另一个人举起插着铜针的木杵瞄准了地上那个努力躲避的脑袋。
“不过是一死,别这么乱扎挣。”他愉快地笑着,木杵重重落下。
“咚!”
木杵滚落在一旁,这人捂着脖子歪了下去,一支箭正中喉结。按着姬亶的射手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跳起身寻找来敌:“是谁!!”
他立刻就看到了一道暗灰影子,正贴着地面朝这边飞奔而来。射手立即放箭,那影子却忽往右折返跑开躲了过去。那呜呜的声音越来越大——原来是一只白狗。
即使看清楚,他也没机会再射一箭了。幽从背后潜行过来,双手扳住他的脑袋向右咔哒一拧,人就软了下去。姬亶顾不上搭理摇着尾巴扑过来的二傻,哑着嗓子对幽一抱拳:“多谢。”
幽伸手一扽,把他拽起来,眉梢眼角都透着厌恶:“带我回邠邑,我要见你们宗伯。”
说着,他把火把一抛,一个明亮的抛物线,正好落在跑过来的木头脚边。姬亶一听这话又站住了,幽冷冷地说:“你不去,我照样能回邠邑。到那时我要杀他,你可顾不上!!”
“你敢!”
“我对那宗伯的命没兴趣,他只要告诉我妌娘的事就行!”
这句话根本算不得承诺,可是弃和巫鸩现在身陷围剿,姬亶和木头追过去也是送死。他长出一口气,迈步越过木头和低头抚慰二傻的小五,说:“跟紧了,这边走。”
夜色浓得像野兽巢穴,黑漆漆的林中蜿蜒着两条闪烁的明亮火蛇。它们一南一东各自隐去了。
向东游动的那条火蛇很快在一处水泽边停住了。那水泽横桓于两座丘陵之间浩荡无垠,漫天星斗和山峦森林尽数呈现在那水波之上。偶有水鸟几声啼叫,左右都不见路径。
舌看着紫寰星默默测算一番,忽地大声叫道:“此地景致甚好,位置也甚是绝妙。过了此泽,对面山峦下便有一条可供车马行进的宽阔平路。那条路能出西北二土,还能转道回归殷地。可惜啊,日出之后,我的援军便会赶到在那里。两位想出四土是不可能了,只能跟着我回殷去。”
没有回答,舌吹了一声口哨,射手们立刻列开围捕阵型。一半人按平均间距持械站好排成包围圈,另一半人在同袍高举的火光下来回穿梭寻找。各个都是弓拉半满箭上弦。
宿栖在林中的飞鸟被惊起一波,呱呱乱叫着抗议。舌抽出一支箭搭在自己的弓上,缓缓在泽边走动起来。他目光来回扫视,箭镞向下双臂紧绷,但喊出的话却还是很轻松。
“大邑商有什么不好?酒肉成山,高堂广厦,哪一点不比这四土的穷苦日子好?您原本可以坐拥四土疆域,死后位列帝庭享受太牢配祀。为什么非要铸那尊鼎呢?大王和大宰给您铺的路那么牢固,干嘛非要毁了这一切呢?”
一棵树冠颤了一下,落下两片叶子。舌一歪头,立刻有两支羽箭刺破树荫。
没动静,舌继续走着,那嗓子比水鸟叫声还刺耳。
“铸后母戊大鼎的小王已经死了、没了、埋了。您现在就是一个亡人,亡人就得好好烂在地下,何必出来又让大宰为难?如今大邑商为了鬼方已经疲惫不堪,您怎么这么不懂事,非要在此时出现?您这是要王室再起内斗!九世之乱重现啊!”
射手们举着来回奔跑着,火光迷乱颤抖连成一片。舌站住了脚,抬起双臂瞄准了一棵欄树,大声叫道:“所以,大宰令你必须死!”
死字刚一出口,舌的箭就离了弦。那箭刺入树冠,煉树哗啦啦一阵晃动,一个人影飞跃而出,落在地上连番滚了几下哗啦啦进了水中。
舌发一声喊,立刻有十几支羽箭飒飒追着那人落入水中,水花大作,哗啦啦扑索索的声音总还夹杂着几声铜玲声响。
“放箭!”脚步纷沓声、弓弦拉满声一起响起。火光一起涌到水边,水中的那人踉跄着向后倒去。
“再放!”舌催促道,自己却是不再拉弓。
“住手!我在这!”众人身后传出一声暴喝,数十张弓同时一滞,人们纷纷向后转去。
只见一个宽肩圆膀的雄伟身影站得笔直,那胡子拉碴的脸上,一双眼睛能喷出火来。舌大喜过望,众人立即扑了上去,水中那人咬牙骂了一声:“这个笨蛋!”
巫鸩奋力往水中一块露出来的岩石上游去,只是姿势有些奇怪——一支羽箭正中她的右肩。
第115章 群兽
自上古到商昭王当世,音律乐器一直是沟通天地的手段。祭祀时的所用的钟磬铙铮更是由巫族所持,使用者的地位越高,乐器的质地就越贵重,从石、骨、陶一直到顶端的铜质。
在诸多乐器当中,铃并不常见。巫鸩臂上一串三枚铜铃更是天下仅有的一串,但巫族对此铃讳臆莫深,外族无从得知。所以当巫鸩趴在水中石头上开始振铃的时候,舌压根没有在意。他的所有注意力都在眼前这名中年男子身上,那人才是他的尊贵前程。
他很快会为忽略巫鸩付出代价。
历时三个月零一旬,舌终于再次与小王面对面了。他啧啧摇头,等射手们一拥而上把弃按住捆好了这才凑过来,举着火把上上下下打量着弃。
泽畔的林中有鸟呼啦啦起飞,一只飞虫扑到舌脸上,他一缩脖子却把虫却吸进了鼻孔,张大嘴巴跺脚半晌,还是忍不住一一个大喷嚏打了出来。腥臭的吐沫星喷到弃的脸上,他略一仰脸,瞥着舌说:“查验完了?”
“怎能说查验呢。在下只是在回忆您当年的风姿。”
弃没接他的话:“是宰父派你来杀我的?大宰傅说?”
舌恭敬拱手:“正是那位辅佐大王灭三邑、收南铜、立小王、功比伊尹的大宰傅说。”
“……我父亲呢?”
“北土之战已经打了一年多。今年一月起,大王便率军至北土作战,哪有功夫理会这事?一应内服之事全由大宰处理。而且……”
舌欣赏着弃的表情变化,开心地凑到他耳旁补充道:“而且大宰已经在教导子曜理政了——就像当初教导您一样。您不过是个死人,再活下去,实在多余了。”
多余个字他咬的很重,盖住了又一阵惊鸟起飞的声音。围着二人的射手们有一个是舌的近卫,舌的亚职铜钺就背在自己背后。这近卫回头看了看幽暗的森林,除了一团漆黑的影子什么也看不出来,便又回过头来注视着圈中。
眼前这个羌人害死了他的几个同袍,他不明白左射亚还和这人废什么话,直接砍掉脑袋回军中多好!
所幸,他看到左射亚的话已经说完了,那人宽阔的肩膀已经塌了下去,脑袋耷拉到了胸前。多射亚做了个手势,这名近卫大喜,忙抽出背后绑着的铜钺跳到跟前。一个同袍拽住弃的头压了下去,另有四人按住弃的肩膀。
近卫双手持钺在那露出来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高高举起等着多射亚下令。
这时候那羌人才想起挣扎,肩膀几次拱起却又被人强按了下去。舌冲着他深深一躬,恭敬地说:“该说的,在下已尽数告知。好教大人知道来日做了鬼该去找谁寻仇,动手!”
近卫举着钺猛向后一仰,还没劈下来却被舌拦住了:“等等。”
铜钺悻悻落下,舌凑近了那颗被压在地上的脑袋仔细听着:“您说什么?”
弃的声音有些发闷,可依然能听出是在笑。舌凝神听了半天,才听清楚他在说:“谁是你的主子?”
舌一愣,随即笑道:“什么?”
“宰父是我家老臣,我父亲与他有知遇之恩。”弃挣扎着直起身子:“他不会杀我。你口口声声大宰指使,可笑你不知宰父行事最为缜密,从不做这么大张旗鼓的事。说,到底是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让你敢公然行刺小王?!”
虽然被四个人按在地上,但这一刻,弃通身的王者气质尽显。舌不由得倒退了半步,觉得他俩像是倒了个个儿——自己是跪着的,而对方是正站着俯视自己。
恼怒于自己那一丝怯弱,舌骂道:“呸!你家老臣?你已经是记录在册的死去亡人,在世间早没了你这个人!大邑商、王族里再没一个叫子弓的!你在这里装什么王!再说,老臣又如何?当初伊尹也是成汤的老臣,不照样废了太甲自己做大王!”
弃欣赏地点了点头:“没想到你居然还读过典册,知道这段掌故。不易不易。”
舌要说话,弃又摇了摇头:“可惜你利欲熏心,做事浮躁,读典也只看于己有用的部分。这段掌故的结局是,三年后太甲迷途知返,伊尹亲自将他迎回亳地做王。”
弃一甩臂膀,四个戍卫不由得手下一松。他逼视着舌:“我是不愿做王,并不是不能。你杀了我又能换多久的富贵?别忘了,到现在为止,我父王可是一句敕令都没有。你杀掉他的长子,他又能容你多久?”
这话正中要害,舌霎时出了一身冷汗。弃不依不饶,接着逼问:“不是宰父、不是父王,你的主子是谁?敢追杀小王,你那主子怕是对王位觊觎了几十年了吧?恐怕他还守着个废都,在做着王者归来的美梦吧!”
废都说的是亳,大乙成汤灭夏之后定都在亳,后来王都多次迁徙,亳地早已成了废都。如今盘踞在亳地的正是子画,他对王位的渴望天下皆知。舌被弃说得恼羞成怒,上前要抽他,手掌高高举起却打不下去。
他抖了抖手又狠狠地放下,阴测测地笑了起来:“是,这事是我考虑不周。但是只要你死了,这事就永远烂在西土!至于我,我依仗的不是出身!只要有这一身能耐在,不管是大宰还是子画,不管是回殷地还是去亳地,我都能封侯领邑,凭自己寻到活路!”
舌背过身去,打声喝道:“动手!”
持钺的近侍低喝一声,再次举起斧子在弃的脖颈上比划着。舌头也不回,只望着粼粼泛波的水泽。他的四个手下散在水泽边上,张弓对着水泽深处。
这四个射手是从巫鸩一落水就围在岸边准备阻击的,预防那巫女再游回来坏事。
舌眯起眼睛看了看,只见那水中间一处礁石上有个恍惚摇动的身影。但是天色太暗,那黑黢黢的影子隐在夜色中看不清楚。只有连续的叮叮铃声借了水音传过来,在暗夜里显得愈加诡异。舌掏了掏耳朵,打算不去理这个巫女,巫族的事自有他们自己人收拾。
眼下他只要拿着小王的人头回去,这事就算完结了。
攒足了劲的近侍后退半步,大吼一声用力挥下铜钺。咔嚓,骨折肉烂的闷响应声而起。那近侍睁大了眼睛:他劈中的不是弃,而是自己的同袍。那个揪住弃头发的倒霉蛋,铜钺正砍在他小臂上,卡在了骨头中。
中钺的人并没有大叫大嚷,只发出一声咽水似的唔噜呜噜——一匹双眼雪亮的狼正咬在他的喉咙上。
“狼!有狼!!”近侍大叫起来,吓得松开钺往后退去。四周一瞬间乱了套,所有人都开始尖叫。
一匹匹野兽从林中蹿出,大小各异种类不同,以人眼无法预测的速度直扑这些射手。舌回过头的时候,正看见一头狂奔的野猪用长獠牙戳穿了那名近侍的胸腔。火把散落一地,射手们大叫着,胡乱向四周射着箭。
舌大惊,他紧跑两步,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猝然回头看着水泽中的那块礁石。那身影仍然在悠悠摇晃,铃音越来愈凄厉。
是巫鸩!
第116章 逃遁
这群野兽来得蹊跷,舌直觉这和巫鸩有关,但他实在顾不上追究原因。
“不要乱!!不要乱!捡起火把挥舞起来!!背靠背围成一个圈!!快!”一遍喊,舌一遍抓住弃,猛的用力把他搡进两个射手中间。
一头狼拱起脊背要扑上来,舌抡起火把挥舞着戳过去,逼退了它。众射手已经被咬残折损了一半,剩下十几个人连忙向他那样抡起火把往一起靠拢,把舌和弃围在中间。
野兽们嗥叫着,刨着地呲着獠牙逼近这个人肉圈子。那些或绿或黄的眼睛漂浮在火光外面,绕着圈威胁着他们。舌用铜钺卡在弃的脖子上,拽住他不断喝令手下坚持住。
“坚持住!只要坚持到天亮,它们就散了,只不过是一群兽罢了!行韦正在赶来的路上!不要怕!不要怕!”
这话稍微激励起了些士气,射手们开始自动错开,最外圈的举着火把不断挥舞。第二圈的打工瞄准,有机会就冲来犯的野兽放上一箭。时不时有一两只野兽被射中嗷嗷叫着退后,但剩下的仍然前仆后继地向它们逼近。
铃声一阵紧似一阵,山兽们愈加焦躁。一头灰毛老狼仰天长啸一声,带头向前扑去,一下就按倒了前排一名射手,紧随其后4只山狼一拥而上。
“放箭!!”舌吼道,声音跟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一样。十支羽箭嗖嗖飞出,灰毛老狼向旁边一跃,蹦跳着躲开了,可那4只就没咋么好的运气,纷纷滚落在地哀哀惨叫。野兽们脚下一缓,略略往后退开了些。
“好好!”舌大喜过望:“省着点,天快亮了,对峙到天亮它们自然就退了!大邑商的铜镞锐利无比!什么样的野兽都不怕!”众射手纷纷应诺,这才有了点信心。
此时正值天亮之前最暗的时刻,众星隐退,天穹黯淡无光。只要挨到天亮,到天亮行韦就到了!舌揪住挣扎的弃,从牙缝里迸着脏话:“这些东西是那个巫女招来的吧?折了我那么多手下,今天她现在就是唤四方神来也救不了你!!”
他越说越气,用斧柄狠狠向弃的后背打了下去:“凭什么!凭什么你走到哪儿都有人帮!凭什么我就这么难!”
舌举起钺劈了下来,弃向旁边一闪,正撞到一个射手。那人正恼怒同伴的惨死,找准弃的后脖颈上就是一击。弃闷哼一声歪了下去,舌上前踩住,咬牙骂道:“去死!”
铜钺高高举起,带着千钧之势劈将下来。
“嘎嘎……”两只夜鸦凄厉惨叫着,一齐向舌的脸上撞去。舌大吃一惊,手举铜钺胡乱挥舞着驱赶这俩畜生,生怕它们啄瞎了眼睛。
水中此时有了异动,哗啦呼啦的涉水声由远及近。一个射手惊叫起来:“大人快看水里!”舌挥开乌鸦,恨恨回过头去:“水里怎么啦?”
他的声音被一个大家伙遮住了,这团东西越来越大,哗啦哗啦的声音就是它在缓缓踱步。舌命令挥舞火把,但那水中巨兽却似毫不在意,坚定地一步步走来。
在火光的映照中,那奇怪的轮廓也渐渐清晰起来。先是一只粗壮尖锐的角,这只角长在一张硕大的嘴巴上,火光给这个头照成了一半阴影的树皮样东西。最后,一双不大的眼睛出现在火光中,然后整个脑袋和两支巨大的蹄子也露了出来。
“天呐!!是兕!”有个射手绝望地惊呼道。箭镞对兕的皮是无效的。
那头巨大的兕不紧不慢地向着舌走来,越来越大,舌已经能听见自己咬牙的嘎嘣声了。可让他恨的不是那只巨兽,而是它背上坐着的人——巫鸩。
她的头发都溻在了肩上,此刻一只手举在空中有节奏地晃动着,那铃声就是她的臂铃中发出的。随着那铃声,围在外圈的野兽们愈加不安,兕也低下头前蹄慢慢刨地,做出了攻击的架势。它硕大的鼻孔喷出的热气扫得最前边的射手腿肚子直转筋。
骑在兕背上的巫鸩抬一抬下巴,看着舌说:“把小王给我。”
星星倏然黯淡起来,巫鸩轻轻颠着左臂。铃音不停,催得野兽们躁动起来,大个儿的喉咙里发出威胁的闷喉,个小的牡鹿野狗之类已经拱起脊背跃跃欲试了。
被野兽分裂尸身死去是无法去到冥世的。这些射手们各个都小有田产,哪个都想抱着一两件美陶骨器下葬。死在这些野兽嘴里算什么?!殷人骨子里的嗜杀被这些野兽触发,射手们纷纷吼叫起来,要与这些兽类拼了。
不能拼。舌迅速判断清了形势,箭簇不多了,兕的皮又不入刀簇。硬拼捞不到任何好处,他大声喊道:“先让这些野兽退走。”
接着他把钺一扔,两手高举过顶:“本亚说话算话。”
巫鸩俯视着他,舌的三角眼在火光里瞪得老大,竭力显示自己的诚信。巫鸩又看向弃,他歪在地上无知无觉,不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不能再拖了,巫鸩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右肩还戳着一支掰断了箭杆的箭镞,一下操控这么多野兽完全是提着命在是在支撑。
她左臂猛一振,铃音忽的变了频率,长长短短舒缓下来。包围着舌的野兽们站住了脚,像是刚睡醒似的,互相打量一下转身各自离去。有几只贪吃的貘还拖着一具射手的尸体进了森林。
只有那只灰毛老狼没走,它在那几只中箭的狼之间徘徊,挨个嗅着,完了呲牙低低嗥叫。一屁股蹲坐在圈外不远处,一双绿色眼睛恨恨地盯着这些人——他要报仇。
舌一指老狼:“还有这只!让他走!”
铃音再变,灰毛老狼两支前爪蹬地,身子弯成个弓形。舌一眼不眨地瞪着它,直到老狼痛苦不堪地直起脖子长长的嚎叫完毕,一步三回头地钻进了林中。
果然,舌的三角眼向上一撩:这个巫鸩果然能控兽!他拼命回忆着,在什么听到过能控兽的巫师?
巫鸩命令道:“把他抬上来。”
舌一跺脚,想起来了,大乙成汤得九州之后祭祀上天,据说礼乐一响百兽率舞。当初听说只以为是天帝庇佑大乙,如今想来,必定是在祭祀上有人用了这铃音控兽!
可那只是传说,谁也没见过,巫族那么骄傲,可从来对这控兽之术很少提及,为什么?
还有,她这么拼命护住这个废小王,难道是大巫咸的意思?巫族是要违抗大宰吗?舌的三角眼差点撩到太阳穴,感谢巫族,自己总算可以推脱抓捕不利的罪名了。
说不定还能帮大宰一举除掉巫族。
想定主意,那对三角眼慢慢落回原地,舌尖着嗓子命令众人把人事不知的弃抬上兕的背上。巫鸩一抖铜铃,那巨兽一声闷哮,众人踉跄后退,眼睁睁看着那巨兽掉过屁股,慢慢走入了水泽之中。
一条条带状的雾气升腾起来,隔开了水泽与森林。天空的黝黑开始褪色,变得透明。
舌啐了口黄痰,得意地笑了:“巫鸩,小王,一会儿见!”
第117章 箭伤
水泽浩瀚,清凉的水波不时掠过巫鸩的脚踝。巨兕一步一颠,她得咬紧牙关才能勉强撑坐在它背上。弃摊手摊脚横趴在兽脊上,依然昏迷得没个声响。
直到离了岸边老远巫鸩才猛的向后一仰,喉间的甜腥味直涌到齿间。碧波荡漾,巨兕在兽铃的指引下乖巧无比,默默滴朝着对岸挺进。对面的山影越来越清晰,巫鸩眼前却一阵一阵发黑——她右臂其实早中了一箭,刚才是把箭杆折断,装作若无其事的。
但箭伤不是关键,眼下她已经快要控制不住兽铃了。
巫鸩的体力已经快要被耗损殆尽吗,左臂痉挛似得直颤,铜铃几次细微的频率跳调,巨兕就立刻暴躁起来。她咬牙抬起火烧火燎的右臂,紧按住左胳膊稳下铃音。巨兕回过头去,又恢复了温顺模样。
终于上了岸,巫鸩和弃滚下兽脊。弃摊手摊脚地滚了开去,巫鸩伸手去拉他,刚伸出手去却呕出一口鲜血,整个人便歪了下去。
本来已经转身踏进水泽的巨兕忽的没了铃音束缚,小眼睛马上瞪得溜圆,调转过头缓缓朝走来。那支坚实的角缓缓低下,瞄准了躺在地上挣扎的巫鸩。
它开始加速,迈着重重的步伐朝巫鸩二人奔去。巫鸩耳鸣如群峰乱舞,眼前一切都旋转着模糊起来,她强撑起来向前一趴遮住了弃,同时拼劲全力挥动了一下左臂。
“叮~~~”天地在铃音中轰然坍塌,巫鸩失去了意识。
这是个阴天,太阳没有露面。空中的云颜色越来越深,等堆积的云层从灰色变成蓝黑的时候,林间的浓雾倏忽散开,大雨如注。
弃是被雨砸醒的。他半张脸贴在地上,草地吸了水刺得他脸颊又疼又痒。弃的眼皮又重又涩,身上像压着一座山。等他勉强抬起脑袋咳出鼻腔里的雨水,才发现巫鸩瘫在自己背上。
“妖精?妖精?”他咳嗽着翻坐起来抱住她。没有回答,巫鸩双目紧闭小脸灰败,右肩膀处那块绛红色倒是渐渐在扩大。弃连忙撕开那湿透的衣衫,一支折断的箭杆狰狞地埋在雪白膀子上,伤口周围的血有些已经开始发黑结痂了。
擦了一下脸上的水,弃抱着她踉跄起身往山中去。万幸,在俩人没有被雨淋死之前寻到了一处山洞。地势略高,洞内不深,应该不会有熊。外面起了风,雨水被风裹挟着开始旋转着在大地上肆虐。
幸好洞中还有一些枯藤草叶,弃凑巴起来找来两块石头开始打火。他的左臂有些扭伤,总不那么给力,石头打在一起老不出火星。弃鼓着腮帮子猛地一磕,终于有了点子小火星。
火堆燃了起来,弃把巫鸩身上的湿衣服褪下来烤干。脱到一半,她腰上那条兽皮腰带掉了下来,那上面挂着好多个皮囊布包,平时巫鸩从不离身。
弃伸手捏了捏,又放在鼻子底下嗅了一会儿,几个小皮囊除了一个里面装了一束黑发以外,其余都怪好闻的,大概是草药。最大的那皮套子里装的一套针砭。然后,布包当中全都是些削得很薄的竹片与木片,那上面全是墨字。
弃一张一张地看着这些,竹片与木片似乎并不来自一个地方。木片上全是任务命令,指挥巫鸩如何行事。
竹片上却是些关心之辞,什么每日大小食要照常吃,露宿林中要注意飞禽猛兽。最后一张很奇怪,写的是某人太过挂念巫鸩,每夕都无法安眠。让她不要强撑着,随时可以回山中去。
篝火不大,弃却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冒烟,什么叫没了她无法安眠?!这人是谁?!他一甩手把这张竹片砸进了火堆里。火堆咔哒响了一声,把竹片吞没。他满意地回过头,正瞅见巫鸩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烧了什么?”
巫鸩示意他把腰带递过来。弃连忙把竹木片全都收拢了塞回去,不料巫鸩有气无力地制止了他:“全烧了吧。最绿那块竹片留下。”
刚才烧的就是那一块。
弃脸庞直抽,两手一端哗啦一下全都倒进火里了。然后蹲在巫鸩身边打开那一个个草药囊,一边没好气地说:“绿什么绿!我不耐烦分辨颜色,干脆全烧了。你看我绿不绿?”
巫鸩罕见地没斗嘴,只伸手掐住了弃的手腕。她浑身只有一件小衣蔽体,弃不敢低头看,只得抬头与她对视。却见巫鸩满额是汗,脸色白得透明:“拔箭!”
她指给他一个药囊:“这里面的粉末,你先撒在我肩上。”说着又从皮囊里抽出一支细长铜针:“用这个,在火上烧红之后剥开箭簇旁的肉,然后拔。”
外面大雨倾盆,狂风催动林海的声音犹如拍案的巨浪。弃出了一头一身的汗,铜针在手里直打滑屡屡掉进火堆。巫鸩靠在岩壁上看着弃满是汗珠的油亮后背,想嗤笑他,张了张嘴却又默默合上了。
她扒了一下自己的东西,还好,皮囊还在。那是跑出熏育时她从牤那里拿的馝酒。巫鸩举起豪饮几口,踢踢弃递给他:“给,喝了快点动手。”
用酒作药是巫族朋众的医术之一。弃摇摇头,用布包裹着烧红的铜针凑到她右肩前:“你往左边看,别看我。”
巫鸩别过头,仰头猛灌一口,勉强笑道:“大巫朋自小便教导我们,药若不能致眩,便不能治愈。这酒虽不是用桃李大麻籽酿成,倒是也不差~~”
后面的话变成一口凉气被她吸了进去,烧红的铜针碰到皮肉的呲呲声格外地大。
巫鸩猛一仰头又灌下一大口酒。大邑商的箭簇铸有倒翼,硬拔会成一个大洞,若中箭便只能把肉拨开再拔。弃的汗珠从额头滚到鼻梁,巫鸩的肩膀单薄得可怕,整个人在他手下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弃埋头在那伤口上,低低冒出一句:“对不住。”
巫鸩仰面瞪着洞顶,似乎想把那黑黢黢的岩石瞪出个坑来,最后只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妖精,你还是回玉门山吧。我已经害死了太多亲近的人,不能再害了你。”
铜针慢慢割开伤口,箭镞的翼尾已经可以看到了。巫鸩抖了起来,连带着那露在外面的半指长箭杆上下直颤。弃一只手揽住她轻声安慰道:“马上就好马上就好。没伤到骨头。”
巫鸩汗出如浆,攥着酒囊的手指节都崩得发白。抖着手呷了一口酒,她吐出一句:“不!”
“你说什么?”
“不走。”
“听话,我有些事要做,不想你跟着送死。”
口子够大了,弃汗浸浸的手捏住箭杆肩膀猛的一拽。巫鸩哼了一声,脸色猛的一白,接着浑身大抖起来。弃把短箭一扔揽住她,巫鸩头偏向一边,自个颤着手把剩下半壶酒对着伤口倒了下去。
酒水浇了一半,她已经疼得缩成了一团。空气潮湿闷热,弃浑身都是水,已经分不清哪是巫鸩的汗,哪是自己出的汗。他拿着那几个草药袋央求:“妖精妖精,再坚持一下,这些用哪个上药?”
巫鸩指了指其中一个,手就垂了下去。弃看见那只原本指尖粉嫩的手现在惨白得几乎透明。他忙忙地把药囊里的杂色粉末倒在那个血呼拉碴的窟窿上,一股呛人的气味直蹿鼻腔。
巫鸩半拉身子靠着岩壁,一层层的汗把岩石都浸得有了点温度。她头晕眼花,眼前的弃忽然旋转起来像是要变成两个,她抬起左手去抓他,挠了一下又一下。弃按下去,她又抓。弃瞪她,巫鸩瞪回来,咬牙道:“说好的,你永远是我的奴隶。”
弃一呆。
“我永不卖你,也不放你……我要你陪着我,一直到我死。”
“你听我说,有件事我本该在5年前就了结。可那时出了差错,害死了戈父他们一家。如今我二世为人,这些债、这些仇得由我去讨回来。你等我,我了结这事就去玉门山找你。”
“我跟你去,”巫鸩打断他:“你需要帮手。”
“你不知道是什么事!”
“可我知道跟你在一起的时候自己才像个活人!知道为什么活就不怕死!妇纹她若是活着也会明白我。”
弃垂下头半晌,忽摸了摸她的头:“不会再有第二个纹儿了,不会再有人死了。”
他的声音很低。巫鸩汗出如浆,强打起精神问:“你打算做什么?”
弃张了张嘴,巫鸩又说:“从头开始讲。”
“好。”弃用指头梳着她的头发,沉吟着说:“这事得从几尊鼎讲起。”
后母戊大鼎的样子慢慢浮现在眼前,巨大方正、金光璀璨,弃闭上了眼睛。
第118章 往事
外面的雨稍小了一些,弃往火里拢了些个干草树叶便坐了下来让巫鸩依着舒服些。巫鸩两片惨白嘴唇不住地颤,可说出口的话却没半个疼字。
“鼎本是炊器,铜锡铸型之后又做礼器。大邑商的鼎数不胜数,能让你特意提到的几尊,莫不是大禹王所铸的九鼎?”
雨声陡然又大了起来,呼呼的风声在林中变得像涛声一般,一波一波地漫进山洞里来。弃点点头,巫鸩慢慢躺下枕在他膝上,左手握住他的右手,仰起脸道:“说吧,我准备好了。”
王族之事,其实一点都不磊落,从来只有野心权术、明抢暗算,这些阴私之事他从未对人说起过,即使是纹儿活着的时候,也不曾对她提起半个字。弃总把这些艰难独自藏在心底,一个人难受就够了,干嘛搅得身旁人也不好受呢?
但是面对巫鸩,弃却没了顾虑。他可以畅快直言,而她不但不会害怕,还可以帮他出谋划策,和他站在一处对抗所有艰难险阻。弃满怀感激,自己二世为人,却能意外遇到这么一个人,值!
弃心底泛起一片暖意,捏紧那只小手,慢慢开了口。
“天下人只知道大乙灭夏之后将九鼎据为己有,却不知道那上面上铸有天下矿产图。九只鼎五方四圆,五座方鼎上铸的是铜矿图,其中四座圆鼎上标注的是锡、铅两矿。
我族能得天下,靠的就是铜兵铜器。所以历代大王对九鼎都看管得非常严密,每一位大王即位之后,头一件事便是接收九鼎。我父亲也不例外。”
弃的父亲,便是如今的昭王,子姓名昭。巫鸩点点头,这位雄主威名赫赫,四土四方没有不怕的。可弃的下一句话却让她有些吃惊。
“但,父亲得位有些问题。原本不该他即位的,他是抢了个时间差,其实王位继承人另有他人。”
巫鸩凤眼一眯,飞快地把昭王的身世捋了一遍:子昭,先王小辛之子,8岁流亡在外游历,22岁小辛死,子昭回殷即位。
出身没有问题,若说不该他即位,那便是另有一个比子昭更合礼法更强力的候选人。王族那一群多子们的资料巫族都有,巫鸩马上就想到弃说的继承人是谁了:“子画。”
“是。”
商王族的王位传袭直到如今也没个定法。自沃丁之后就以“兄终弟及”为原则代代传袭,问题是当这兄弟几个都死了之后,王位该传给谁?
这就没有定规了。
所以每到王位轮到“末弟”时,便会引起一场王族内斗。到底“末弟”是该把王位交回给长兄的儿子?还是该传位给自己儿子?每个人的选择都不一样。先王小乙便摊上了这事,他是同支兄弟4人中最小的一个,他的选择是传位给自己儿子。
百年来,由于王族的不断的内斗,大邑商开始衰败萎缩。到小乙即位,版图只剩下成汤时的一半。小乙那三个哥哥留下的儿子们各个不省事,早早就开始互相征伐杀戮,只等小乙咽气,胜出的那个就可以登位称王。
这些王子各个都有自己的领邑封地,几支大邑常年刀兵相见,在小乙最后那3年中达到了顶峰——
大哥阳甲的几个儿子一个不剩,尽数拼光。可怜阳甲一支只剩下了几个孙子辈守着东边相邑,无法再问及王位。三哥小辛的儿子们伤残过半,治下的族裔青年壮丁战死大半,大半众人奴隶逃往他邑,即使想要再争高低也已经没有实力组织军队了。
只剩下二哥盘庚的遗腹子守着繁荣的亳邑养精蓄锐。他叫子画,小乙去世时,他35岁。
这一年,子昭22岁,已经在四土之内游历了13年。
一边是在亳邑长年经营,壮年精干的子画。一边是在外劳作,与众人奴隶一起生活的青年子昭。王位该传给谁一目了然,更何况殷地这座王城还是子画的父亲盘庚建起来的,子画重回殷地登位做王顺理成章。
但是小乙悄悄唤回了子昭,抢在咽气之前祭拜天地传位给了他。等远在亳地的子画得到消息时,子昭已经成了昭王。
巫鸩扑哧一声笑出来,这下扯到了肩膀,笑到一半就停了,弃瞪着她。
“想到子画当时的脸就觉得精彩。”
巫鸩好容易忍住笑。巫红在亳地做大巫祝,偶尔两人通信时提到子画,巫红那样一个持才傲世到人都说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强者。就不知道这强者被小乙愚弄的时候,会不会破功。
弃揉了揉她的头发,思忖着说:“咱们觉着好笑,子画可不觉得。那时他已经营亳邑二十多年,势力足以和殷邑对抗,若他那时举兵逼宫,以我父亲当时的实力根本无法应付。可以说,父亲即位后的头十年都是在子画的阴影下度过的。”
“可他为什么没逼宫呢?”王族之间这样的内斗逼宫时有发生,子画居然能忍下来不动手?巫鸩刚问完,立刻就想到了答案:“莫非……九鼎?”
这女人才思敏捷得让人害怕,弃万分庆幸这个妖精是自己的人。如果她要对抗自己,弃还真没把握能赢。
“对,子画向父亲索要九鼎。你也知道那鼎不止代表王权威严,上面的矿产图才是真正厉害的东西。子画说,给了鼎便不发兵。”
在当时的大宰甘盘调停下,年青的昭王屈辱送出了一座方鼎。
“方鼎是铜矿。”巫鸩说。
“对,之后没多久,子画便在南土荆楚开出了一座富矿。那里的铜专供亳邑,已经几十年了。”
当时年青的昭王有多屈辱,后来就有多发奋图强。其他都不提,但对器族的态度就能体现出这位雄主的格局与眼光。
他深知铸术与铜是成大邑的根本,器族在大邑商地位超群,向来器族大长老都是商王的私臣。昭王对这样的大族自然是诸多拉拢,以图巩固自个的统治。比如让器族大长老的两个儿子先后入宫,享有王子一样的待遇。器就是在4岁上便和子弓同吃同住一起长起来的。
昭王图谋长远,当时还年幼的子弓是不明白的。他喜欢器和自己作伴,也喜欢器的父亲戈长老。更喜欢钻到铸铜工坊里去缠着戈长老教授铸术。
“所以我可以冒充半个器族人,我的铸术可是得了戈父的真传呢。”弃有些得意。
另一方面,昭王看透了王位争斗是大邑商的第一不安定因素,因此一早就开始考虑继承人的问题。子弓是他的长子,也是他属意的继承人,从子弓5岁开始,昭王便让器族长老教授他铸术、了解众人劳作疾苦。除此以外,昭王还请了另一位高人为他授业,那就是后来的大宰傅说。
到了子弓13岁上,也就是幽出生的那一年,大宰傅说开始给他二人授业。
大宰是个奇人,昭王即位后3年对政务不发一言就是为了找到一个天降的圣人来辅佐他。而这个圣人就是傅说。这一年的大宰已经成功收复利、竹两方国,重制汤刑,重辅农事,起用众人能吏。大邑商一派欣欣向荣,殷地重新繁荣起来。
“戈父教我如何以术务实。宰父教我如何经纬天下。”弃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而我的父亲昭王,他的目光一直远在四土四方。”
到了昭王19年,子弓23岁。在大宰和百臣的辅佐下,大邑商的疆土向四方不断扩大。千国小邑都来殷地朝见,玄鸟旗赫赫飘扬在千里之外。此时,昭王的统治已经极其稳固,子画已经不足为虑,于是就在这一年,他忽然册立子弓为小王。
“第二年,王宫失火。”弃面无表情:“父亲封我为小王惹怒了子画。”
册立小王这事,巫族典册上确有记载。商人灭夏,头一位立小王的商王便是那位大乙成汤,大邑商的开国君主。
这位雄主封儿子太戊为第一任小王。当时没有“太子”一说,小王便相当于后世的“太子”。只不过商时小王的权势远超后世“太子”,他活着,享受与大王一样的待遇。就算没即位死去,也要以大王的规格下葬并享受祭祀。
然而自大乙之后足足二十代,再无人在活着时立过小王,直到昭王这一朝。
昭王十九年,他忽然大祭天地,祭祀足足进行了一个星期,杀死的人牲太牢数以千计。到了最后一天,昭王郑重祭祀天乙,忽然宣布册立子弓为小王。他要托大乙这位圣主之威,将王位永远固定在自己的后裔当中。
这一招激怒了子画,昭王刚即位时表现实在无能,一吓唬就倒,要什么给什么。他就没把这人放在心上,却没想到这软秧子却是装的!子画意识到了危险,他终于打算动手逼宫。
“第二年,王宫起火。王宫一夜之间被焚成一片焦土。”
巫鸩按着肩膀支起身子,她轻声问:“你的意思是,那场火是子画放的?”
第119章 决断
“逼宫,也不知子画谋划了多久。”弃笑了一下,喉结上下一颤。
那夜起火前,子弓陪着母亲在大寝中跟昭王回报殷地四鄙王田的收成。到了日沉,庭燎燃起,子弓便和器退回自己的旁寝中。他惯例是要侍奉完父母洗脚才自己安置的,所以回到旁寝只是暂时休息,并没睡着。
“器先觉察出不对。他生性爱动,在寝宫内养了不少禽鸟。有5只大犬特别聪明,每夜都散开在我俩院中巡视值夜,可那日却异常安静,不见有犬只到廊下来。”弃说。
器心中疑惑,唤了几遍也不见有仆役应声,便出来查看。一抬头迎面看到远处夜空忽然亮了,再看才发现是远处的宫室起了火。而犬只仆役全都不在院中,旁寝中空无一人。
焚宫这件事做起来并不容易,王宫广阔,又分前朝和后寝,当中涂堂经纬门卫密布。首先起火的地方太偏或太正都会惊动戍卫和昭王,导致逼宫不成。
可这座王城是子画的父亲盘庚所建,子画对王宫的布局了如指掌。他谋划得极其缜密,先用兵围了寝宫四面6个门,然后带人一层一层向内逼近。每进一层宫室便杀掉戍卫仆役,放火也是从外向内层层燃起。
王寝和旁寝位于王宫中间偏北,等到这两处发觉起火的时候,四周早已是熊熊烈焰。放眼环视根本毫无退路。
“那一日纹儿与她姐姐去了器族,旁寝中只有我和器。待我俩发现不对往外冲杀,子画的族兵来了。”弃叹道:“子画真是细心缜密,他的族兵全部穿的是王宫戍卫的服装。大火当前,我根本分不清敌我,被砍了几下之后只能见人就杀。”
旁寝距离王寝不远,器和子弓好容易杀退追兵赶到王寝,却发现王寝外早已被围得严严实实。子弓让器去调北门戍卫来,自己红着眼向里拼杀。此时只有零星几个没被隔绝调走的戍卫赶来救驾,可那数量根本就经不住子画的族兵一次冲击。
“为什么王宫内只有这么点戍卫们?为什么王宫起火,殷地的72支大族无人派兵来救?这些事后来我才慢慢想通。但那天晚上,我只想救出被困在王寝中的父母,”弃苦笑。
“你赶到的时候王寝没有着火?”
“没有,因为子画在里面。”
子弓到底没有能冲进去。他挥舞着长戈击杀了一波又一波的族兵,却始终有人挡在王寝大门处。这些族兵并不射他,只是围着他短兵相接,似是想要他力尽死于戈矛之下。器找不到戍军折回头来救他,左脸被劈中,他满脸是血仍护在身后,高喊着让子弓进去救驾。
子弓一只脚已经迈进王寝的院中了,外面沸反盈天,王寝内却静得可怕。子弓看见王寝内的仆役叠成了一座小血山,正堂中灯火通明,子画背对着他端坐如仪,在他对面坐着的,是他的父母。
妇妌远远往大门这边望了一眼,这是子弓见到母亲的最后一眼。他的另一只脚还没有迈进院中,头上就挨了重重一击。
“等我再醒来,已经是在离宫里。戈父告诉我,戍卫及时赶到,子画退走了。但是我母亲却……被烧死了。”弃低下头。
“我想去看看尸体,但是身体受了重创下不了床。父亲严令我卧床养病,直到两旬之后我才能起身去拜祭母亲。可那时母亲的棺材已经殡在了宗庙,我什么也看不到。”
这是殷人的殡葬规矩。死者在没有下葬之前,一律殡在宗庙。要先在宗庙西阶下挖一个不大的浅坑,把棺材放入,再盖上一层薄土。之后在地上围一圈浇了漆的木质矮桲。这样每日供奉谷物肉食,一直到起灵下葬为止。
弃的呼吸频率变了。巫鸩用一只胳膊揽住弃的腰,脸贴着他的肚子,轻轻拍着他。许久,弃勉强一笑:“贴这么近,是要听咕噜声吗?”
巫鸩偏过头翻了个白眼,过了一会儿问:“周族宗子说,后母戊不是被烧死的。”
没有回答,巫鸩抬眼看去,弃正歪头望着外面的雨。洞里只有火焰升起的一两声咔吧,没人说话。
许久,弃垂下头来看着巫鸩,眼中已是一片宁静:“不用他说,我从不信母亲是被烧死的。王宫尽毁、援兵不到、我和父亲被逼入绝境,子画却忽然退兵了?哪有这么蠢的人!再进一步,杀了我父子俩,他便是大王!可子画做了什么?他居然退兵了。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记得母亲当时与父亲一起面对子画,为什么父亲毫发无伤?后来我数次找父亲询问,却总被宰父挡着。最后,父亲带我去了一个地方。”
弃闭上眼睛,当时巫红跳舞唤醒他的,就是这一段记忆。
“父亲带我去了宗庙中储存典册的地下廪室,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见九鼎。不过,它已经只剩下5个了。”
地下空气污浊,墙上的火把突突燃着,那五座铜鼎藏在这样跳跃的火光中,蒙着尘落着灰,除了落寞,根本看不出任何威仪。昭王绕着鼎慢慢走着,一件一件指给他,这些鼎上的图像纹饰是什么。
巫鸩微微颦眉,她不喜欢昭王的做法。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事情,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复杂。
“子画原本是要杀掉父亲的,可是我母亲一力与他斡旋,一直拖到了大宰的援军到来。那时我已经被救出王宫,即使子画杀掉父亲,自己也会被大宰剿杀。那最终即位的就只剩下我。
这么赔本的事,子画绝不会做。眼看逼宫已经无望,他向父亲提了一个相当苛刻的条件便退兵了。”
九鼎之中又三座,这样一来,天下矿产一半就到了子画手中。
弃摇摇头:“你小看子画了,有铜无器师也没用。除了这三座鼎,他还要去了一百名器族人。”
这下巫鸩真的吃惊了。铜锡、铸术,治理大邑最要紧的两样东西都被子画要走了。这么一来,就算不做商王,子画也有实力和殷地分庭抗礼了。
不对,巫鸩问:“子画要什么先不提,昭王绕这么大一圈,到底有没有告诉你,你母亲是怎么死的?”
弃脸色铁青:“父亲说,她是在逃出火场时,被燃烧的木梁砸中身亡的。”
他的声音发颤,这样子不像是悲伤。巫鸩默默把大火中这些个事铺排一遍,猛地明白了弃的情绪为何不对。
巫鸩慢慢地说:“你不相信他,对吗?你认为母亲是被子画所杀?”
这样的回答换了谁都要起怀疑。自己儿子来问母亲的死因,做父亲的先拉着儿子讲了一大堆敌人的威胁和自己的难处,最后才说妻子是死于意外。谁信?
弃不信。身为小王,他当然理解父亲的难处。可是身为儿子,他无法接受这样漏洞百出的理由。
“丢掉的那几座鼎是奇耻大辱,可母亲的死就不是了吗?父亲训诫我,要先大邑而后顾小家,这道理我自小便懂。但落在自己身上,还真的很难做到。”
他低头看着巫鸩,眼中似笑非笑。巫鸩回望着他,也笑了,这下之后的事全部能拼凑起来了。
“所以,你就开始作死了?”
就知道她能听懂。弃捏捏她:“对,从那时起,我便开始筹划如何作死了。”
前有夺位之危,后有母仇之恨。子弓恨子画入骨,他要做一个局,一举铲除子画。身为小王,子弓有自己的封地和军队。但子画逼宫之事被昭王严令压下,无人敢提,所以子弓不能以小王的身份发兵伐亳。
那么他就不做这个小王。
子弓开始了复仇之旅。他先密令自己的亚长将手下兵力分散、分批派出去,散在亳邑附近。随后,他强迫戈长老为后母戊铸造一尊前所未有的大鼎。
“是我让戈父在鼎范上动手脚的,我知道那座鼎会有纰漏。不捅个天大的篓子,怎么能触怒父亲呢?”
巫鸩一个白眼差点翻到眉毛:合着您霍霍光了整个殷地的存铜,就为了让你父亲把你流放出去。她哼了一声:“行,你有气魄。”
百密一疏,子弓还是不够了解昭王,他没想到昭王会为此迁怒器族。
后母戊下葬那天,昭王下令将一半器族人殉葬。子弓只来得及救出戈父和器小夫妇,他把三人偷偷送出去交给亳地的师长照顾,自己返回来救幽。
“幽一落地就被母亲抱进宫抚养。即使母亲故去,他也还养在宫中,我一直以为他在宫里是安全的,可等我返回王宫却怎么也找不到他。”
那时的幽只有八岁,要在宫中藏起一个八岁孩子不算难事。子弓不知道寝渔早早就把幽囚禁了起来,他自己刚一回宫就被昭王抓去了。
“我从未忤逆过父亲。”弃苦笑着说:“我要做的事不能告诉他,所以,我只能表现成失了心智的疯癫样子。父亲气得几次差点昏厥,最后也只是罚我留在封地禁足,不得外出。他大概猜到了我要做什么。”
禁足不行,一定要让子画彻底对我放松警惕。于是我在封地各种荒唐度日,对父亲和宰父的劝解毫不理睬,足足闹了一年,父亲才终于忍无可忍将我流放。”
弃笑了:“王令到的那一天,我开心极了,终于可以去找子画了。”
他笑得很开心,巫鸩却无端觉得心酸。她知道昭王对培养子弓付出了多大的心血,也知道他这样做是放弃了什么。
“昔小王立,4年持圭,8年理国。敬爱父母礼让弟兄,朝野皆称其贤。”
巫鸩背出这段巫族的记录,一面抓了抓弃的下巴,乱蓬蓬的胡子扎得手心发痒。她笑了:“丢掉大好天下去做一件无人认同的事,小王,佩服。”
弃抓住那只小手放到嘴边,酒浆混上汗有一股子甜腥气。他的声音从巫鸩手缝流出来,听上去有些发闷:“人活一世,总要从心做一次决断。”
只是他从未想到过,自己的这个决断会害死身边所有亲近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