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犬袭
“嗷唠”一声惨叫,左卫秦猛的摔在地上。
一睁眼,自己的脑袋还在脖子上,那熏育人却和几个斑驳的玩意滚了开去。左卫秦定睛再瞧,却原来是两条黄白相间的大狗。
“哪来的破狗?!”单于咸怒骂。但听一阵狂吠,几十条毛色各异的大狗冲进战场。它们绕过身穿布甲的邠兵,专找身着毛皮垮裤的熏育人下嘴。往往是两条狗撕咬一人,或是几条一起围着马匹撕咬,一时间马惊人叫乱成一团。
“射狗!射狗!!!!”右古都连连大吼,他的坐骑被一条灰白大狗惊得连连人立起身,自己使劲夹住马背才勉强呆在马上,端得是狼狈不堪。
众熏育人纷纷搭弓待要瞄准这些四爪动物,忽听隆隆的轮辇之声,就见城门直直冲出一辆双马战车。车上两人袍服一红一白,红衣御者驾车左突右绕,直往熏育人身上撞。
那战车两侧车亜全插有尖矛,全速奔驰时一擦着就是重伤,不多时便有数匹马被割伤摔倒。
“射那辆车!!”右古都怒不可遏。熏育众人纷纷瞄准红衣御者,骨箭如雨般飞向战车。车上那白衣击者立刻在御者身前架起漆盾,自己抡起长戈左拨右挡,二人毫发无伤。
不等熏育人射第二轮,白衣击者抬起左臂向空中猛击几下,单于咸在后方只听见隐约几声清脆铃音。那狗群却立刻如得了号令一般扑向正搭弓瞄准的熏育人,不是咬腿就是撕衣服一直到把人撂倒为止。
白衣击者再震左臂,铃音一变,一条灰白大狗猛的跃起一口咬在右古都那匹黄骠马的脖子处。黄马又惊又痛四蹄乱踢,右古都再抓不稳,一头栽下马来。
红衣御者并不理他,反而驾着马车一路冲后方奔来。单于咸冷笑连连:“一辆战车能掀多大的浪!”一面喝令身边守卫们准备放箭。
就在那车进入射程范围的时候,红衣御者猛一拉辕撵,两匹马登时转向,战车划着弧线冲向战场东边。奔驰中,白衣击者迅速射出三箭,三个熏育人应声翻倒,露出了正在围攻的两人——姬亶和姬离尘。
姬亶看清来人,立刻推着姬离尘登上马车。周族大宗伯狼狈不堪,双眼却紧紧盯着白衣击者的左臂:“巫鸩大人,这莫不是巫族的兽铃?”
那白衣击者正是巫鸩。
巫鸩心情很复杂,她把木头娘送到侯府之后便出城了。原本打算一走了之,可神差鬼使的又去了西边那林子里。林中一片寂静,连个新鲜的脚印都没留下。
他根本就没来。
林中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站着,溪水翻着浪花撞碎在岩石上,一声响似一声。巫鸩咬了咬牙,倒退着出了林子。
她只想立刻离开邠地。可眼眶滚烫难捱看不清路,脚下也踉跄着,全不知道往哪里走。正在此时,姜姝驾着战车飞驰而来。
“鸩姐姐!求你帮帮我!”
巫鸩摇了摇头:“邠邑完了,你救不下来的。”
“城墙毁了可以再修,邑子烧了可以再建。只要有一个邠人活着,邠邑就没完!”
小姑娘一张脸上写满了坚毅。巫鸩看着她,忽然笑了:“也罢,我现在心情很不好,就随你去杀个痛快。”
二人驾车杀到南门,这才发现公类早被扣在对方手里。而且邠兵伤亡过半,能站着的越来越少,巫鸩就算控制狗群能扰乱一下局面,也起不到逆转战局的作用。
怎么办?
巫鸩一箭射翻了一个围上来的熏育人。
得想想办法,她眯起眼睛回头望着单于咸的方向,压根就没搭理姬离尘的问话。此时姬亶已经冲了过来,他挥戈砍倒一个熏育人,上前抓住姜姝的红色袍袖大声道:“带上宗伯快走,我去救父亲!”
姜姝一把拉住那只要松开的手,急道:“胡说什么呢?!你赶快上来!!这辆车大,乘得下四人!”
“傻姑娘这是战车不是乘车!快走!听话!”
“听话”二字本是姜姝调皮痴恼时姬亶抚慰她的私语。此刻姬亶说出来,就好似是要诀别一般。姜姝哪里愿意,哇的一声涕泪齐下,死死抓住姬亶绝不放手。
“我不管我不管!你上来!我不让你去!!”
“放手傻姑娘!没了父亲,邠地大族小族又会变成一片散沙!到那时我周族岂不又要变回无邑无地的小族!”
姬亶想掰开姜姝的手,可又不敢用力怕掰疼了她。姜姝索性松开缰绳两只手围上来把他抱在臂中。“你是周族未来的宗妇!你要替周族考虑!放手!”
俩人正在拉扯,巫鸩忽然跳将下来。她抓起地上一块藤盾扔给姬亶,一手往箭筒又加了几只箭。这让姬亶和姜姝都是一愣。
巫鸩用下巴点点后方道:“姝公子,你驾车且在一射之地外扰乱敌人阻止回援。我和亶公子去救邠侯,一旦我二人得手你立刻驾车赶来接人。”说着左臂一抖,叮朗朗脆响不断。
这铃音虽不甚大,战场上的狗群却全部停止了撕咬,都支起耳朵听着。片刻后纷纷掉头转向,直奔单于咸而去。巫鸩看一眼姬亶:“走!”姜姝一松手,姬亶立刻跟了上去。
二人一走,姜姝便驾起马车在原地打圈奔袭,便有那熏育人想回撤救的被战车截在外头一时不能靠近,偶有冲过去也被姬离尘放箭射翻。
大宗伯表面沉稳不言,心中却涌着惊涛骇浪:他刚才看得清楚,巫鸩左臂上系着的那串诡异铜铃正是传说中巫族的兽铃。
“有兽铃便是下任大巫咸的继任者。”姬离尘暗自后怕,这人可开罪不得,刚才差一点就杀了她的小羌奴。
想到这,他忽然想起戍忠来,刚才司廪陈和其他人把戍忠抬到哪里去了?姬离尘四处张望,一眼看见不远处土坡下奄奄一息的戍忠,忙拾起一面藤盾飞奔过去。
忠叔不能死,姬离尘一面跑,一面有种怪异的感觉,二十年前,自己也是在大邑商着火的王城外如此奔向忠叔的。
他根本没想到忠叔将会告诉他什么。
第91章 突变
眼见己方已经攻进城门胜利在望,哪知突然蹿出这么一群野狗!单于咸怒极,抓起身旁一个百夫长往前一推吼道:“带上一半人去支援右古都!必须给我拿下邠城!!”
百夫长眼瞅着那几十条呲牙吼叫的野狗,为难地说:“单于!这么多狗……过不去啊。”
“一群畜生怕它什么?!所有人弓上弦!射死它们!”
就听一片弓弦开合之声,箭雨划着弧线朝狗群飞去。立刻便有数只大狗中箭滚倒,叽叽哀嚎。剩下的狗愈加灵活,不再沿直线奔跑,左拐右绕蹦跳着前进。跑在最前面的几条狗眨眼便扑倒了前排几个正换箭的熏育人。
“打狗!打狗!”熏育人乱成一团。那些狗狡猾无比,人举起棒子砸下来,它却跳开一边,这一棒子便砸在自己人身上。
“哎呦!你打我干嘛!看准点!!”
“邠人!!邠人!!单于小心!!”
混乱中,有人发现了跟在狗群后面冲过来的巫鸩和姬亶。
二人配合得甚为默契,姬亶一手举盾挡住飞箭,一手持长矛捅杀扑来的敌人。巫鸩紧贴在他身后,不断开合放箭。二人互为攻防,又有一条灰色大狗护在身边撕咬近身的敌人,是以行进速度飞快。眨眼间便逼近了单于咸,姬亶已经能看清老头脸上的灰泥了。
“好本事!居然能到老子跟前!!来来来!!让我会会!!”单于咸也不躲闪,抡起石斧横劈过去。
巫鸩伸手按住姬亶向左一拨,自己向右一缩滚将开来。单于咸一击落空,俩人还没了踪迹。回头一瞧,只见姬亶已经连翻带跑奔到了公类身旁,这才明白他的目的不是自己。
老头怒道:“抢下邠侯!!那小子你耍诈!!”
话音未落,一支铜簇却抵上了他的左脸,冷森森戳着腮上肥肉。单于咸一惊,巫鸩的声音更冷:“你有意见?”
不等他回过头,巫鸩手上一挽,长弓横个方向正套在他脖子上,熟皮弓弦紧紧勒住老头的颈子,另一只手捏紧铜簇抵住老头。四周的熏育人被狗群占去精力,等把群狗杀得七七八八,这才发现自家单于被人控制住了,一个个跳脚连骂带吼却不敢轻易动弹。
巫鸩下手极重,单于咸被勒得面孔赤红青筋爆出,连喘带挣才透过气来。他斜眼瞥着巫鸩骂道:“你……巫女……你什么意思!!”巫鸩手上一紧,单于咸被勒得几欲断气。巫鸩待快翻白眼时再略松开,老头好一阵咳,缓过来怒道:“要杀便杀!莫戏弄我!”
无论他骂什么,巫鸩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待姬亶搀着公类扶到跟前才迸出俩字:“你太贪了,退兵。”
“退?!我退你巫族先人!!妳们巫族和鬼方易……”
巫鸩一掌砍在他后脖梗上,老头的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单于!单于!”熏育人哇哇大骂。巫鸩身侧那只灰狗弓起身子呲开牙齿,呜呜低吼着威胁四周的人。
“他没死。”巫鸩不耐烦了,一侧身示意姬亶说:“让邠侯自己走,你来扛着单于。”
姬亶一愣,立刻上前扛起单于咸。灰狗在前面扑跳开路,姬亶扛着单于咸和公类走在中间,巫鸩持弓搭箭断后。
三人一狗走得缓慢。熏育人怕伤了自家单于,围成一圈环绕着他们。眼看出不去,姜姝驾起战车直冲过来,把熏育人的包围圈冲来开了一个缺口。姬亶忙把单于咸扛了上去,转身帮着公类登车。
车小人多,姜姝一把将缰绳塞在公类手中,喊了一声:“世伯快走!”自己抓过长戈往下一扔便跳了下来,一头扑进姬亶怀里。
车上两人都是一惊,公类忙扑在车栏上喊:“姝儿回来!”
巫鸩怒道:“快走!现时带单于咸去谈判最重要。”
公类只得一抖缰绳,马儿长嘶一声待要奋蹄离去。忽听一声暴喝,一旁树上跳下一个青年。这人在地上一滚扑在车前,站起身来伸手就去抓单于咸。
原来是牤。姬亶扑上去阻止,奈何俩人隔着个战车,他往这边跑的空,牤已经把单于咸揪下来扔给了一旁的熏育人。接着他咧嘴一笑又要伸手去揪公类。
巫鸩冲着他那手连放两箭,牤只得往后退。“快走!”这回不等巫鸩催第二遍,公类连忙催动马儿,车轮嘎嘣嘣打个转向,飞快地消失在烟尘中。
另一边,姜姝倔强地挡在姬亶身前。“傻妞你……”姬亶一手搂紧姜姝待要怪她,巫鸩猛的推了他一把。二人踉跄退后几步,一支羽箭将将插在他俩刚才站立的地方。
再一抬头,姬亶暗叫不好,只见四面八方全是森森箭簇,熏育人各个搭弓瞄准,除非长翅膀会飞,这一下肯定被射成刺猬。
“好在父亲逃脱了,邠邑还有希望。”姬亶尽力把姜姝包在怀里,柔声道:“姝儿,等一下我若倒了,你千万躲在我身子底下不要动。”姜姝挣扎道:“亶哥哥让我出来!!我帮你挡箭!”却被姬亶按在怀中埋得更紧。
剩下那个地位最高的百夫长一声吆喝,众人搭箭的胳膊一起拉到最远,单等一声令下便撒手放箭射死这仨罪魁。
“等一下!”牤大声吼着。
他抡起石斧超仨人冲去,姬亶和姜姝如临大敌,哪知牤根本不搭理他俩,直接朝巫鸩招呼了过去。巫鸩忙架起长弓拨开来势,又跳着向后退了几步,这才站稳喝道:“干嘛?!”
百夫长原以为牤是要救人,一看动起手来了,便示意族人先不要放箭。这羌人喜怒无常,且看他要干嘛。
牤一击不中,当下咬牙抡圆了石斧又是几下劈砍。巫鸩耽于四周熏育人威逼,地方狭窄,不得不左右转着躲闪。瞅个牤发力的空挡下蹲再向上一窜,将长弓一角套住斧柄,一手往起勾,一手正砍在牤胳膊肘内侧。
牤胳膊一麻,手上也松了劲,石斧被巫鸩一把挑飞,砸中了一个围观的熏育人,直砸得那人抱着脚哇哇乱叫。
武器脱手,牤也不退。就势上前一把揪住巫鸩左臂,另一只胳膊立刻卡住她脖子向下猛顿。巫鸩没料到他这么愣,被顿得长弓落地眼前直冒金星。牤把她拖起来,对百夫长吼道:“这女人是玉门巫族人!邠邑不敢让她死在这里。留着她游泳”
众人这才明白他的用意,姜姝破口大骂,姬亶怒道:“牤!这些日子我邠邑对你不薄!你居然叛逃熏育!!“
牤一口啐在地上:“呸!!你邠邑人人唤我是羌奴!!这就叫不薄?收起你的恩赐吧,我不稀罕!”他一手揪住巫鸩的长发咬牙道:“玉门巫女,当初你给我那一耳光,我来讨了。”
巫鸩脑袋被制不能动,左手奋力一抖,几声不成调子的铃音叮当溢出,狗群死伤大半,仅剩下那只灰狗挣扎着应声扑来。
见她动作诡异,牤一把揪住那左臂将她袖子撸上去。只见那雪白胳膊上缠绕着一串金色铜铃。有些塞着胶泥,有些则没有。微微一拨,丁丁铃玲各不相同。
牤瞪大眼睛问巫鸩:“莫非你能控制走兽?当初救我那只虎……”
他没说完,因为那只灰狗呲着牙扑了上来。
第92章 落定
那灰狗呲着牙直奔牤的小腿,他拖着巫鸩往后退,灰狗扑了个空。牤才发现这狗认识:“二傻?!”
原来这是木头家那只看家狗,不知在哪滚了得一身灰泥,差点就认不出来。
在木头家这段时间,牤就跟这条狗和臭蛋亲近。现在二傻还要扑咬,牤却不舍得再伤它,只拽着巫鸩来回躲闪。百夫长不耐烦看人狗乱斗,吆喝一声,众人上前押住了姬亶姜姝二人。牛皮绳把二人捆了个结实。
“押在这里等着单于!!一会儿杀了他们祭天!!”百夫长吼道。
此时城门外站立着的大半是熏育骑士,邠邑戍军还能抵抗的已经少得可怜。往往是几个熏育人攻击一个邠兵。公类驾着战车冲到城门,但要进城忽听城墙上怪叫连连。
二人一抬头,只见城墙上满是毛皮垮裤的熏育人,为首一个干瘦老头咧开嘴巴大笑,俩大门牙甚是抢眼:“城里已经被我放火烧干了!你还往哪里逃??”
公类眼前一黑,歪在车栏上。邠城啊!先祖公刘!!我怎么对得起你们!待要张嘴却觉一口气哽在喉头,迸出的字也带哭腔。
“邠邑啊……”他泪如雨下。
四周的熏育人可不管他哭不哭,一起呐喊着上前将战车团团围住。城墙上左谷囊喝道:“抓活邠侯!!抓到的一个人赏牛羊五百头!!!”
熏育众人一听,各个争先,嗷嗷乱叫着往战车扑来,有那动作快的已经抓住了车厢壁板,眼看就要翻上来。公类却还是低头垂泪,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几个熏育人发一声喊,一个赤膊大汉向前一扑扽住了公类的衣袖拼力拖拽。公类终于缓过神来,手脚抵住车厢挣扎起来。忽然,那大汉被身后的声响引去了注意力,手上略一松劲。公类赶快抽回衣袖,抓起车里的石戈护在身前。
那声音越来越大,就连城墙上的左谷囊也听见了。轰轰隆隆好像打雷,却不是在头顶,而是贴着地面滚滚而来的。
所有人都朝东边看去,左谷囊找了具邠兵的尸体踩上去,手搭在眼前抻着脖子瞅。待他看清是什么东西的时候,两只眯缝眼瞪得溜圆,忙不迭的跳下来冲城下大吼道:“殷人!!殷人来了!!快撤!!!快撤!!!”
他把两指一圈放进嘴里,鼓起腮帮子拼命吹起了一长一短的呼哨。
哨声飘过战场,很快便被隆隆的战车滚动声压住了。西北众游猎民族长于山地马战,对付些步兵游刃有余,可面对殷人的战车就毫无办法了。
如今舌的20辆战车一起发动,每车左右各另有十名步兵持矛戈盾牌紧随,那密匝匝的矛戈直戳天空,人马踏起的烟尘漫天遮地,左谷囊立马就怂了。
城门内的右古都正在和石头厮杀。一听左谷囊的呼哨声,立刻虚晃一下跳出来,翻身上了自己坐骑。
石头挥戈砍来,右古都伸棍一挡喝道:“好小子!你这狠劲对我脾气!今天不打了!有机会再来找你!”说着拍马一跃,顺城门疾驰而去,边跑还边不停打着呼哨。
一时间城内外的熏育人也纷纷奔逃,呼哨声此起彼伏,城内外响成一片。
可是舌哪会就这么放他们走掉?他在一旁等了这半日,为的就是最后压轴出场。“危难时刻出手,邠邑上下才会对我自己感恩戴德。”舌狞笑着:“再说这些邠人没少给我使绊子,也该多流些血!”
如他所愿,公类本来已近绝望,一见熏育溃逃,简直如重生一般。他举起双手向天拜倒,语不成声地说:“邠邑……有救了!!”
殷军战车行进飞快,一边推进一边呈扇形排开堵住熏育人东、南两处退路。左谷囊一看,立刻呼喊着众人向西奔走,那里却是一处缓坡,人马爬坡难免有所迟缓。
这正中舌的下怀:“击鼓!”
牛皮战鼓咚咚咚作响,三长一短反复催动。扇形车阵中飞快突出一队,5辆战车片刻就赶上了落在后面徒步的熏育人。
没有废话,车上射手搭弓放箭,一轮之后车速放缓,两侧步兵挺戈上前,把中箭落后的熏育人砍得七七八八。整个过程除了奔袭挥砍之外没有一个殷兵发出多余的声音。
见刚才还不可一世的熏育人在殷兵面前败得一塌糊涂,公类叹了一声:“不愧是大邑商……”
他说不下去了。再往远处一看,忽然喜出望外赶紧翻下车来,原来是姬亶三人飞跑回来了。
跑到近前,公类先对巫鸩施一大礼:“姬类代邠邑众人多谢巫女大人援手。”
巫鸩略回一礼。公类这才一把抱住姬亶姜姝二人,嚅嗫道:“还好……还好……”
刚才殷兵突袭,姬亶忽然福至心灵,叫了一句:“殷军!殷军来了!那是殷军左射亚!”
牤果然一愣,转头去看。没等他看清,左谷囊又发出撤退的呼哨,熏育人一乱,二傻一口咬在牤的靴子上,巫鸩这才趁机挣脱。
这会儿公类父子正抱头痛哭,巫鸩不耐烦地拢了拢头发,把长弓丢在车上:“社祀已完,熏育已退,小巫告辞。”
姬亶急忙挽留:“巫鸩大人,请等一下。大邑商王宫那边马上有使者到来,到时候还需您在场。”
在场人一愣,姜姝仰头看着他:“亶哥哥,你怎么知道大邑商要来使者?”
“是为了娶妇的事。到时候不光有大王妇派出的寝官,还有大巫咸派来的巫师。哦,左射亚走后,大邑商的指令就由蒙侯接收了。马羌那边战事正紧,蒙侯的长子重伤。他得留下邠旅兵士作战,所以只让我自己回来了。”
原来如此,只是姬亶一回来就赶上了熏育这场乱子。公类叹了口气,如今满目疮痍,哪还有心思迎亲娶妇。但王命不可违,也只有强打精神撑下去了。
这会儿战斗已经结束,舌收拢殷军,耀武扬威地朝这边驶来。公类对巫鸩一拱手,恭敬地道:“巫鸩大人,此次邠邑亏欠您良多,既然您如今走不了,不妨留下多呆些日子。邠邑一定再赔给您两个壮实羌奴。可好?”
巫鸩转过头去,声音有些疲惫:“我留下,羌奴就不必了。”
众人各自满怀心事,彼此之间再无话说,只好朝战场看去。
夕阳已露疲态,把车轮扬起的滚滚烟尘也染上一层薄黄。殷军战车层叠相随,冲着这边驶来。公类早已带着姬亶和姜姝迎上前去,舌的车驾刚刚勒住马,公类便一礼到地,对舌大礼相拜。
见父亲这举动,姬亶皱起了眉头:巫鸩冒死相助,父亲只行了平礼。舌握着重兵到现在才出现,父亲却给了他如此大的礼遇。姬亶心里别扭,暗暗希望巫鸩不要怪罪。
倒是他想多了,巫鸩只瞥了一眼那玄鸟大旗便转身走了。她步履不乱,只是心中焦急如沸汤——不知那个傻子现在如何了。
但愿这俩人平安逃脱吧,巫鸩觉得胸中憋闷,几乎不能呼吸。她狠狠地深吸一口气,却觉得整个胸腔都疼了起来。
一定是刚才受伤了。她宽慰慰自己,换换衣服好生查看一下。
弃,但愿你平安无事,此生再不要被人找到。
“阿嚏!”
啪嗒,一块骨头滚到了地上。小五赶紧追过去捡起,边吹上面的草屑边埋怨道:“弃大哥你小心点,这块骨头上还有几丝肉没啃完呢!”
“是是是,刚才鼻子突然痒痒。”弃揉了一把脸,接过骨头啃那罅隙里藏着的肉丝。
他们这几十人被关在羊圈里已经一天了。熏育人倒也没来找他们麻烦,天快黑了居然还给俘虏们送来了一陶鬲羊骨。
俘虏里有个邠城里正吵吵说这是熏育人是剩下才给他们的,自己绝对不吃。另有两个穿着华丽的人也捏着拳头吵吵着不吃不吃。其他人不管这么多,蜂拥上前抢了个精光。
弃和小五更没顾虑,剩饭又如何活?吃了能活下去就行。关在羊圈里也有好处,小五自幼放羊,这时被羊身上熟悉的腥臊味一薰,反而很快从濒死的惊吓中清醒了过来。弃暗谢天帝神灵,他绝不能再让这孩子受伤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的残光终于消散。两个熏育看守点燃了羊圈外的篝火,然后就坐在篝火边嘻嘻哈哈闲聊起来,理也不理羊圈里的这些俘虏。
火光忽闪不定,羊圈的大草棚底下,俘虏们有些熬不住的都停止了哭号,纷纷歪倒睡了过去。他们的脖子和手都解开了,只十个十个地用一根长绳栓住腰,另一端绑在在木柱上。行走活动都必须以那柱子为中心。弃抱着小五缩在阴影里,满脑子都是怎么脱身。
粮财赎身,这规矩弃倒是知道。但自个无亲无故,哪会有人来赎呢。想到这里,他忽然脑中闪过了一个凤眼女子的脸,可随即又苦笑着摇摇头:巫鸩肯定走了,以后……怕是难再见了。
但愿她平安无事,再也别遇见我这样的人。
现在,得想办法活下去,弃看着怀里的小五。孩子已经睡着了,微微打着鼾。微弱的火光在他脸上闪动,倒像蒙上了一层惊慌不安的阴影。
夜风突然凉了起来,弃紧了紧手臂。小五这孩子被自己坑苦了,不管怎样,一定得带他逃出去。
第93章 逃离
得想办法逃出去,弃沉默地观察着四周。
窝棚另一边的羊圈躁动起来,有几只羊咩咩叫个不停,蹄子还一直在刨地。不知道是不是对这些俘虏占了自己半个窝表示不满。火堆边的熏育看守被吵烦了,矮一点那个的过来看看没发现什么,便骂了几句,接着回去聊天。
天色彻底黑了,几颗星星钉在头顶上兀自闪着寒光。火堆边上太热,俩熏育看守往后挪了挪,靠在羊圈栅栏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弃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熏育人口音比邠人重一点,但大概意思还是能听懂。
“哎我说,这里面有没有看中的女人?挑一个回去给你烧口热乎的。你那帐篷空荡荡的,一个人多冷清。”
“嗐,别提这个!我白天就挑好了一个。可是单于咸传下令来说这批俘虏不许私分,通通要留着跟邠人换财物。我有什么办法!”答话这人往火堆里扔了个石子,卡吧一声响,火光晃了晃。
“哦……那是不好办……”旁边这人嘬了会儿牙,再说话声音更低了。
弃往外尽可能挪了挪才听见他的话:“听说咱们这次吃了大亏?单于咸都给邠人抓去了?”
“是死了十几个人。右古都说是没料到有殷人在邠邑驻守,咱们没防备给杀了不少。至于单于咸……他倒不是给邠人抓住的,抓他那小子是个羌人。说是他的女人被咱们抓回来了,要拿单于咸换他女人。”
“啊??”这人哈哈大笑起来:“拿单于咸换他女人?不错!这羌人倒是对咱胃口,拿单于咸换半个部族都成,他就换个女人!最后呢?换给他了?”
“没呢,那小子撤退时侯和咱们人走散了。单于咸让咱们不要动这些女人,等着他来找呢。”
“啧啧,忒可惜了。不然先挑个年轻漂亮的回去先尝尝也行啊……”
二人开始讨论女人,弃没有再听下去。
看起来熏育这次没讨到什么便宜,邠邑得救了。
太好了。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在邠邑的那几个月是自己这几十年来过的最愉快的日子。这个淳朴的邑子不该遭劫。
只是现在他得赶紧逃跑,万一那个羌人找来寻到了自己女人,那他们这些剩下这些俘虏就该拿去和邠邑交换了。没人赎的俘虏就只能沦落为奴隶。弃逃亡多年,奴隶是怎么回事他再清楚不过。
他轻轻叫醒了小五。白天太累了,小五睡眼惺忪地发着呆。弃俯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什么,小五眼珠一转,立刻清醒了。
他俩一起瞪大眼睛瞅对面,那些羊隔着俘虏们卧在羊舍的另一头。篝火的余光扩散到这里也只能照见一个个白色的凸起。小五瞪大眼睛盯着那群羊,拼命辨认着什么。弃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铜簇,开始割小五腰上的绳子。
麻绳搓得很粗,铜簇又小,弃的大手捏不紧,中途掉了两回之后才割断。弃看一下四周,见人都睡着了,那俩看守也没回头,便轻声问:“找到了吗?”
小五点点头,弃揉一把他的脑袋:“小心。”男孩一低头,四脚并用悄悄靠近羊群。
弃开始割自己的绳子,一面紧张地盯着小五的动作。
这羊舍不过是用几根木头支着毡草顶棚搭建的,俘虏们分成几对分别栓在一侧,羊群则卧在另一侧。弃和小五的位置离羊群不算太远,中间只隔着一队俘虏。小五慢慢地从睡得横七竖八的他们身边爬过,一步一顿迈过那些摊开的手脚躯体。
好在这些俘虏们都睡着了,小五终于绕过了这些打鼾的男人和说梦话的女人,顺利摸到了羊群边上。他回头冲弃举了一下手臂,表示安全到达。
弃心中大喜,忙抬起胳膊转了个半圈,手上再一用劲,腰上的绳子也断开了。他悄无声息地对小五比了个手势,男孩立刻猫腰下地向目标接近。
逃出薰育部就趁现在了!
夜定人静,草原只得一片风拂虫鸣之声。接到弃准备好的信号,小五便猫腰开始接近目标。
几只被吵醒的羊不满意地咩咩抗议,薰育看守听到了,探头看过来。弃惊得汗毛都立起来了,一错眼却不见了小五。
就见白花花一片羊脊背,哪里有男孩的影子?看守瞅了半天没发现什么,懒洋洋说了句大概是哪只笨羊白天没吃饱,便转了过去。
他一转过去,小五的脑袋就露了出来,原来男孩情急之下把袍子褪到腰上趴在羊群里,灯光昏暗远远看上去也是一片白。弃出了一身的冷汗,心知不能再拖下去了,便拱起身子等着,只待小五一有信号就立刻行动。
夜深了,四下一片此起彼伏的草虫嘶鸣。羊圈里蒸腾着羊的膻臭和人的汗臭,弃保持着随时起跑的姿势。汗水把长衣粘得贴在了身上,他也不拽,生怕动作太大惊醒了其他人。
往外看一眼,还好,那俩看守依旧背对着羊圈聊天。往前看一眼,羊群里伸出一只细细的小胳膊晃了两下。弃心中大喜,这是小五他俩越好的暗号,就等自己一回应就可以行动了。
于是弃嘬起腮帮,学起了蟋蟀叫。四声一顿,稍停又四声一顿,再叫四声,小五就可以动手了。弃悄无声息地半蹲起身,打算叫完就立刻开跑。
刚叫出一声,忽然有只手抓住了弃的脚脖子。
小五正打算动手,忽听蟋蟀叫声没了,赶紧又趴回羊肚子底下。
那手冰凉粘腻,紧紧攥住弃的脚脖。他心头狂跳,低头一瞧却是一个干瘦老头。这老头半趴在地下,正仰脸瞪着他,羊舍里黑咕隆咚看不清脸,只能瞅见那俩眼珠溜溜地闪着贼光。
弃小声哄他:“这位阿公,你莫不是发了癔症?抓住我干甚?”
那老头弓着身子往前蹭,边蹭便把另一只手也抓了上来。等整个人都抓稳了弃,这才压低声音开口道:“大大大……大侄子……我知知知道你有……有办法……要走……带带带带我一……一起走!”
原来是木头的三叔公。
这下麻烦了,弃太阳穴直抽抽。这老头是个老无赖,平时四处坑骗为生,被他缠住的人不出点好处都脱身不得。
“三叔公你睡糊涂了。我睡得刺痒,起身挠痒而已。”
“呵呵……呵呵……你少少……骗骗我……不不不带带我……走,我……我就喊了啊……那那那小……小孩……可可……可是已已经在……那……那……”三叔公下巴冲羊群那边一样:“那……那边……”
也不知道这老头在一边看了多久,弃有点恼自己刚才太粗心。可是带上他?弃瞅一眼老头微微佝偻的脊梁,这哪跑得快。
三叔公感觉到弃的迟疑,忙哀哀低求道:“弃公子啊,在柳邑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平时虽没空亲近,可我心里是把你当成木头一样的后辈来疼的。你就可怜可怜我这孤老头,带我一起走吧。我和你一样没人赎,要是留下当奴隶,我我……我……我可活不过两天啊……”
说着便开始半真半假地哭起来。
“闭嘴!”
二人都是一吓,半晌没敢动。再一看,原来是旁边一个胖子,正睡得瓷实被老头的呜咽扰得烦躁,翻了个身嘟囔了这一句。
初夏的夜里已经热了起来,小五在羊群里燥得待不住,便开始学蟋蟀叫催促弃动手。
不能再拖了,弃一咬牙,低头与三叔公耳语几句。老头使劲点头,弃便开始割他腰上的绳子。
羊圈外那俩薰育看守正在算这次各自能得多少牛羊,忽听一声尖叫:“不得了啦!!羊跑啦!!”
接着就听羊群咩咩叫唤着乱成一团,二人一回头,只见那羊群里的头羊不知怎得翻出了围栏,正气乎乎地站在羊圈外扯着嗓子叫。其他羊也有样学样奋力往外面蹦。有蹦出去的,也有蹦不出去摔倒的,有踩着同伴滑倒的,乱糟糟闹成一团。
一个看守连忙去捉头羊,另一个打开羊圈栅栏跑进去查看情况。他刚走进羊舍底下,就听一声嘶哑的吆喝:“要来杀我们啦!!快跑啊!!!”
另一个年轻一点的声音叫道:“往羊圈口跑!!”
那些邠人俘虏一下子全都哭叫起来,纷纷都往羊圈口奔去。看守大怒,掏出鞭子就往俘虏群中劈头盖脸抽下去。
可他越抽,俘虏们就哭喊得越狠。看守更怒,追进去拼命抽打,忽听头顶嘎吱吱一声细微的声响,好像两缕草灰落在了脸上。他一抬头,随即睁大了眼:那茅草顶棚晃晃悠悠,眼看就要塌了!
原来弃早就看出捆绑众人的柱子是羊舍的支撑点,那柱子埋得不深,只要大家一起往同一个方向跑便一定会动摇立柱,立柱一倒羊舍也会坍塌。现在那几根柱子已经被拽得七歪八扭,顶棚已经开始晃了。
薰育看守见势不妙,连忙挥舞着双臂大喊:“不许跑!!通通不许跑!!!”
已经晚了,众人求生心切,有一根立柱率先被拉倒,那十个俘虏摔成一堆,然后纷纷起身拖着柱子一起狂奔。棚顶忽忽悠悠往下一沉,然后从这一侧开始哗啦啦坍塌下去。那看守连滚带爬往外跑,可棚子塌得速度更快,顷刻就把他砸在了烟尘底下。
片刻沉默,羊叫声、人吼声、哭叫怒骂声陡然爆发,附近帐篷里的薰育人跑出来查看,羊圈附近乱成一团。没人注意到有三个人影离了人群,往反方向跑去,不多时就被幽深的夜幕掩盖住了。
第94章 追逃
白天刚下过雨,晚上片云也无。一条璀璨星河横过漆黑夜空,月亮与太白在银河两边遥相闪烁。仨人跑得深一脚浅一脚,弃在前头边跑边仰头辨认。
仲夏已到,北斗星正挂在西北天上。顺着斗口天枢、天璇两颗星的延长线看去,所指不远那颗明亮的大星的便是北极星。
“那边是正北!”弃飞快确定了方向,脚下开始转向。邠邑在东南方向,他们得反向往西北去,那里还有一些北羌余部。
“小五你看!那一片星星底下!那底下有咱们的新家!”
弃拉着小五跑得一脚浅一脚,一边鼓劲似的说个不停:“到时候,大哥打猎你放羊,咱再盖个大房子。火炕砌得高高的,地面用火烧结实,谷廪挖在屋里头,羊圈围在屋外头!等你再大几岁,哥给你娶个漂亮姑娘!”
小五咧着嘴傻笑,两条小细腿迈得老高,边跑边道:“嗯!到时候我要接姒儿妹妹来玩。妹妹要说哪个姑娘不好看,我就不娶她!”
瞅着孩子一脸的酌定,弃嘴边那句“你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就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好吭哧两声糊弄了过去。
薰育此次驻扎的地方是个几层起伏的缓坡,依着山林傍着草原。
那些草已经在此地生长了千年,代代交替枯荣新生,根须向下扎得极深,互相之间又错综复杂。人跑起来稍不留心就得被绊个跟头。现在又是晚上,仨人没有火把,只靠天上一点月光照亮,可不就一会儿一摔。
就在弃和小五说话的功夫,三叔公已经摔了好几个跟头了。最后,老头干脆趴在地上哎呦哎呦哼唧着不起来了。他一边呻吟一边瞄着弃的宽肩膀道:“大侄子,我实在是跑不动了。你身强力壮的,你背上我走呗。”
也是老头这一脸皱巴巴的样子忒可怜,弃没留意到他现在不结巴了。但自己和他要去的不是一个方向啊,于是说:“三叔公,要不您缓缓再走。咱们就在这里分开吧。您回邠邑得往那边头,我们俩要去北边,不一路。”
“啊?!那那那怎么行!!你你你你扔我在这里,是是是要坑坑坑死我啊!!”三叔公登时嚎哭起来,那声音在空旷的草地上被风一送,便飘了开去。
弃赶紧捂住他嘴:“嘘嘘嘘,咱还在薰育人地界呢!别把他们招来!!”
老头嘴巴被堵,手脚却还在扎挣,跟个被踩住的蛤蟆似地弹着高儿,嘴里呜里乌拉没完没了。小五紧张地看着后面,颤声道:“弃大哥弃大哥,火把,火把好像冲这边来了!”
仨人一起看过去,就见不远处那火光密集的地方分出一队来,星星点点首位相连,似一条危险的长蛇般冲这边游来。
“薰育人追来了!”弃拉起小五就要跑,三叔公向前一扑抱住他的腿:“你你你你不带上我,我我我我就接着……喊!!”
这老无赖!抱大腿上瘾了是吧!?
眼见那火光长蛇越游越近,弃顾不上计较,一把将他扽上肩膀,扛起就跑,小五紧紧贴在一边。
夜黑草滑,路又不熟悉,弃哪里跑得过熟悉地形的熏育人?没跑多久,身后马的喷气声都隐约能听到了。三叔公看着瘦,背着却死沉,这会儿吓得不停地拍打弃的头催他快跑。
弃满身都是汗,跑得踉踉跄跄,最后一脚踩虚,顺着一处缓坡滚了下去。小五吓了一跳,跟着他俩一起滑了下来。
后面,那条紧追不舍的火光越游越近。眼看追兵越来越近,三叔公抓住弃的手攥得更牢,几乎抠进他肉里。
这样下去仨人都得死。
弃使劲一捏,三叔公吃痛,藤蔓一样的爪子不情愿地松开了。弃把他按靠在坡上沉声道:“叔公,你藏在这里不要动,我们俩去引开他们,等薰育人走了你再出来。”说着不等老头抗议,背起小五就跑。
仨人跌这一跤无意中改了路线。现在弃二人在缓坡下向西奔逃,薰育人没发觉,还在坡上傻追。就见坡上一串火光涌过,追兵们吵嚷着向北边追去。
夜深沉,天空中突然有云飘过遮住了一半星星。黑暗中只有追兵举着手中的火把是灼亮的,可火把毕竟照明范围有限,那光越扩散越微弱,再远一点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弃背对着那光源狂奔,不多时就跑进了黑夜里。
黑暗笼罩住了二人的身影,他暗自欣喜道:好了!甩开了!
正当他扭头要安慰小五时,一声变了调的尖叫从身后传来:“他们在那边!!那边!!!!你们追错了!!!!”
是三叔公。
几乎是同时,他俩所在的黑暗立刻被撕碎,二人的身影也暴露在火光的远辉当中。就见那一长串火把立刻转向,顺着斜坡狂奔而来。小五惊叫起来,弃怒骂一句该死一边发足狂奔。可是熏育人已经发现了他们,不管他怎么跑都出不了那火光。
要活!要活!要活!
弃拼命的跑,两条腿越迈越大。前方有片高低不一的黑影,“是林子!”
薰育人有马,在林子里没那么方便,跑进去就有希望!弃咬紧牙关,跑得几乎要飞起来。
追兵也发现了他的意图,一个男声高声喊道:“快停下!”弃理也不理继续飞奔。就听得嗖一声,一只浸满油脂的火箭擦着弃的左肩飞了过去,正钉在前方草地上。弃连磕巴都没打,一步迈了过去继续奔跑。
这下惹怒了追兵,就听那男声吼了一句什么,燃烧的火箭便接二连三地朝二人射来。弃怕伤到小五,只得回过神躲闪。
箭雨叮叮当当截住了前路,弃再迈不开步子。那些落地的火箭似一个燃烧的记号般把他俩圈在当中。弃长叹一声放下了小五,男孩紧紧贴着他的大腿,一言不发。
追兵围了上来,几个大汉骂骂咧咧地走上来踢翻了弃就是一顿暴揍。小五怒骂不止,扑上去抱着其中一个人的腿又撕又咬。那人嚎了一声扭身抓住小五就要揍,身后一个男人高声喝住了他:“住手!不要打幼崽!”
此时其他几个人也停了手。弃吐了口血沫子,撑着地想爬起来却被一只脚踩住了。
刚才喝停同伴那男人阴森森道:“我可没说不打你!”说着猛一跺脚,弃的半个脑袋都被踩进了草地,满嘴啃得都是草叶和土。周围人哈哈大笑,小五踢打着抓他那人,口中咒骂不止。
半晌,那人才放开弃回身去拿东西。小五扑过来扶他,弃按住男孩的小肩膀,自个慢慢爬了起来。他喘口气,一边吐着叶子一边斜睥着这群人,环视一圈没找到三叔公,这才开口道:“那老头呢?”
领头那人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根木棍。听到弃发问便一咧嘴,嘴角差点歪到耳朵上前。他把木棍在手里掂了掂,笑道:“打死了。”
弃还要再问,那根木棒便落了下来。他只听见小五突然尖叫起来,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漆黑的天幕渐渐变得透明,启明星出现在东方天际。单于咸打着哈欠从大帐里出来,帐外围了一堆人,吵吵闹闹的还不停踢打着什么。他的宝贝女儿阿琮立在一侧,正低头打量着什么。右古都亲昵地凑过去与她咬耳朵,全看不见阿琮脸上的嫌弃。
见单于咸出来,所有人都停下动作朝他行礼。单于咸点头示意,佯装没看到阿琮一脚踢倒了右古都,只扭头问左右:“怎么回事?你们在干嘛?”
众人提着俩物件上前,一撒手按在他脚下。单于咸踢了踢,是一大一小两个五花大绑的邠人。右古都揉着膝盖上前回道:“回单于,昨天晚上砸毁羊圈逃跑的俩俘虏抓回来了。”
“就他俩毁了我的羊圈?”单于咸一挑眉毛:“有一个还是小崽子?”他伸脚去扒拉小五,那男孩一躲,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怒视他。
“还有一个结巴老头,已经被打死扔了。”
单于咸被小五瞪得不悦起来,挥手道:“这两个也打死。”
众人答应一声,拖起两人就往吼后走。那大个子始终没醒过来,跟个破席子一样任由人拖拽。小男孩却破口大骂起来,祖宗神明哇哩哇啦没完没了。右古都道:“小孩也弄死吗?要不留下来做个放羊奴?”
单于咸没回答,阿琮却忽得冷笑道:“你看那小子的眼神,养大了也是头狼!训不成羊的。留着他绝对是个祸害。”
听了这话单于咸才笑了一下,女儿的眼光毒得很,谋算识人这方面远近部落的年轻人都不如她。也怨不得到现在她一个求婚的也看不上。
阿琮一发话,右古都就闭了嘴,吆喝着人下去了。阿琮扶着单于咸回帐篷去,一面唤出姬芝打水烧灶。
那女奴垂着头提着尖口瓶出了帐蓬。单于咸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问女儿:“昨天也没问你,这邠人女子有名儿吗?叫什么?”
休息一夜,单于咸终于想起牤的托付来。
第95章 阿琮
听到父亲发问,阿琮乐了。一面给单于咸揉着额头,一面嗔怪道:“父亲怎么有空操这闲心了?”
单于咸拍拍女儿的手道:“不是,昨天父亲和一个羌人有约,他的女人也在这批俘虏里。父亲答应他可以自由带走那女人。”
“哦?伟大的单于咸居然会让一个羌人白白领走到手的俘虏?”阿琮颇感兴趣,支着脑袋沉思道:“莫非……是那个让右古都吃了瘪的叫什么……牤的那个?”
“对,就是那小子。”单于咸点点头,心说你父亲我也在他手了吃了瘪。
阿琮大笑着拍起巴掌来:“那爹爹就不用费心啦。牤要找的那个心上人刚刚出去打水。”
“就是她?那太好了,为父就不用费事去找了,你快叫她回来。”
阿琮敛了笑,往单于咸跟前凑了凑道:“父亲有所不知,这女子除了是牤的心上人,还是邠侯的女儿。你若是把她给了牤,到时候邠侯跟你要人怎么办?并不是怕了邠人,他不服气就接着揍,但现在殷兵在邠邑没走,咱们可不能动手。”
没想到姬芝还有这层身份,单于咸搓起了下巴,沉吟道:“这倒是为难了……”
他一抬眼,见阿琮正笑眯眯地瞅着自己,便抬手在她脑袋上轻拍一把,佯怒道:“臭小丫!你是不是已经有主意了?快说!非得看你爹作难是不是?”
“哎呀,父亲你真是不懂女人。”阿琮凑到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什么,单于咸怀疑地看看她:“这行吗?”
“爹爹你就放心吧,昨个女儿和她谈到深夜才就寝。这女子远没表面上那么恭顺,她的志向大着呢。”阿琮看向帐外,笑得愈加灿烂:“反正,我觉得一个落魄羌人是娶不到她的……”
像是为了呼应她的话,外面急匆匆冲进来个百夫长,在帐外就大声吼开了:“报单于咸!有个羌人在河边闹事!”
不等单于咸回答,阿琮从席子上一跃而起,双眼熠熠放光道:“来了!快!咱们快去瞧热闹!”
来的那羌人确实是牤。
昨日在邠邑城南被殷军冲散以后不久天就黑了。夜里无法辨别路径,牤一直在附近徘徊到天色减亮才找到了薰育人马撤退的痕迹,这才一路寻来。
启明星渐暗,东方天际愈发明亮,地上笼罩着一层薄雾。牤穿山越林走了一路,正疲惫不堪时忽看见一片帐篷错落堆叠在一条小河后面,不由心中大喜:“找到了!”再走近些,他心中就愈发有底,因为那河边正围着一群薰育打扮的汉子。
牤一眼认出中间那男子是昨日被自己堵在东门外的右古都。
但见他揪起一个捆得结结实实得汉子左右开弓几个大嘴巴,那汉子哼了一声,慢慢睁开眼睛。右古都讥笑他几句,便叫左右扽住汉子的头发,他自己掏出把刀在那脖颈上比划两下,像是割熟肉一样就要割下去。
旁边一个男孩怒骂不止,那汉子挣扎两下,乱蓬蓬的头发中便露出了一张熟悉牤非常的脸。
“咦?”牤来不及细想,声音冲口而出:“等等!等等!”
喊声没消失,他已经大踏步跑了过来。两步蹚过了小溪,撞进人群。
一见他冲过来,小五又惊又喜,大哭出声来:“牤大哥!牤大哥!求你快救救弃大哥吧!!!”
牤不理他,只盯着右古都道:“放开他。”
四周一片哗然,都认得这是昨天堵了右古都捉了单于咸的那个羌人。薰育向来崇尚实力,见他又是忽然从天而降,不免心生敬畏都停了手。小五一挣摆脱了钳制,扑到弃身上连声唤他。弃甫一醒来满眼发花,浑浑噩噩地对着牤呲牙。
这模样让牤不由记起了自己被殷人抓住时的惨样。他扭头对右古都道:“这人你不能杀。他……”想到那时弃如同天神一般的姿态出现救他,现在却成了这副模样,牤又颇觉解气,笑道:“他是我的奴隶!”
这俩羌人害得自己忙活一夜,正要泄愤的时候又被人打断,右古都觉得自己这两天简直是喝口水都塞牙。
刚才牤一出现,右古都就已经很不痛快了。现在听他这么说,不由得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哈哈大笑起来:“就……就你这样的也配有奴隶???”
说着用刀比划着牤的衣服打扮,大笑着引众人看去:“哎哎大家看啊,这落魄的狼崽子居然说自己有奴隶啊!也不看看你自己那个样子!一件破衣穷叮当!!你的部落呢?你的族人呢?连匹马都没有!瞧瞧你那样子!你也趁俩奴隶?!”
众人看看牤,确实是衣衫残破了些。但千年以来薰育游牧为生,一直以实力为尊,不像农耕部落一样对贫富那么在意,所以右古都这番话并没几个人认同。他又大声说了一遍,这回终于激起了一点稀稀拉拉的笑声。
但就这么一点的笑声也惹怒了牤。右古都仰着头还在哈哈大笑,牤已经飞快抽弓搭箭。右古都笑到一半,一支寒津津的铜箭已经戳在了自己左眼前。剩下一半笑声就卡了壳,再也出不来了。
“接着笑啊。”
牤扣住箭羽的右手腕缓缓向上反转,冷哼道:“你还真说对了,我确实什么都没,身上唯一剩下的就只有这支铜箭。不过你觉得我这一箭射出去,能不能抵得上你那些牛羊族人?”
他是认真的,右古都一头的冷汗。牤的射法他是领教过的,射程之内从不失手,何况还是这么近的距离。可是眼下这么多族人看着他又不能认怂,便一咬牙破口大骂起来。
牤眼睛一眯,右手腕翻转到极限,搭箭的两根手指便要松开。右古都眼睛一闭,只觉自己这么个死法也不算太窝囊。
围观的众人可急了,无论如何自家右古都也不能这么就给弄死了啊。可是他俩距离太近,便是想救也跑不过箭快。一时间纷纷乱叫,什么停手等等,放下弓箭,好好说话乱七八槽吵成一团。牤只作不听,牢牢瞄准了右古都。
突然,一个娇怯女声穿过嘈杂纷乱的男声飘了过来:“牤?”
这柔柔一声在牤耳中却好似炸雷般,惊得他立刻转头四顾,右古都趁机后退几步离了他跟前。一名少女提着个尖口瓶犹豫地越过人群走来。牤一见,喜得什么都忘了,扑过去便将她搂在怀中,尖口瓶当啷一声掉在草地上,清水汩汩流了一地。
“小芝!我找了你好久!你没事吧?没受伤吧?你怎样了?”牤一叠声问着,一面转着上下打量姬芝:“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没有,你先放手……”姬芝低下头,不去看地上的弃和小五。牤正要再问却听啪啪啪几声,忙一伸胳膊把姬芝挡在身后。却见是单于咸带着个姑娘越众而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老单于上前抱住了牤,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年轻人,你来啦?我还没有帮你找人,你就自己找到啦?难不成你这心上人有什么特殊的标记?引得你一来就能寻到她?”
姬芝满脸通红,稍稍往后站了一战站。
阿琮看在眼里,反亲热地推着姬芝又上前一步道:“老听说九州外北粢山上有种比翼鸟,公鸟和母鸟各自只有一只翅膀,非心意相通合在一起才能飞翔。现在看来,这鸟也该是有的。若非心意相通,哪能恰好找到情娘。”
说着挽起姬芝的胳膊道:“可惜我与你只做了一天朋友,好多话都没说。许多好玩的事情也没有带你去做。现在你要跟这位情郎走了,天高地远,再逍遥快活都不要忘了回来找我玩啊。”
见单于咸全无阻拦之意,牤心中大喜,连连道谢。扭头见弃挣扎着起身,忙又开口:“还有一事——这两个是我朋友,昨日走散了,现在不知道做了什么混事要被处死。望单于开个价码,牤一定照价赔偿,还望把他俩还给了我才好。”
这个要求倒是出乎单于咸的预料,阿琮也转头看向弃。这人抬起个脑袋神色茫然,一张脸上青紫交加看不清眉眼。
单于咸皱眉道:“原来他俩是你朋友?倒是有你的几分脾性。这俩人昨天毁了我的羊圈、砸伤我一个族人。你说你得赔多少?”
说着,他饶有意味地看了看牤的装扮。现在牤还是邠兵打扮,除了背负的一张弓便身无长物,怕是什么都拿不出来,更别提赔偿了。姬芝更觉窘迫,一双脚又往后挪了挪。
四周众人都听明白了,偏偏牤听不懂。
他从小衣食不缺,脑子简单得很,压根不懂什么叫贫富也听不出来这话里的揶揄。还道是真让他陪羊,便沉吟着道:“我一路看来,这附近倒是有野羊和鹿出没的痕迹。待我补充够箭簇便去捕猎,一头鹿换您一头羊,另外再补给您那位族人十只野羊十只野鹿,您看这样行吗?”
见他这么认真,单于咸反倒有些尴尬。阿琮忙拽了下父亲,自己拉着姬芝上前道:“几只羊的事哪搁得住计较!论起来,我父亲还得多谢您昨日在邠城外出手相助。呐,这是你的心上人、那是你的朋友,一并还你!”
牤这时才看见这个小丫头。但见她年纪轻轻,气派架势倒是不小,看来也是薰育部中能当家的人物。便连连道谢,上前去拉姬芝的手。哪知阿琮嘻嘻一笑,挽着姬芝的腰打了个转,又把她藏回自己身后,牤一愣,不知她要干嘛。
但见阿琮摇着一根手指,笑眯眯地道:“只是我族中断没有让客人饿着肚子走的规矩。要想带走这位邠邑贵女,还得请你再留一会儿——等我杀羊取酒与我族中好汉一起痛饮一回,这才能放你们走!”
这要求哪有不答应的?牤累了一夜此时也觉得腹中开始顶不住了,便对单于咸道谢不迭。单于咸大笑着挽起他往自己大帐中去,其余人见一场干戈化为饮宴,也颇为欢喜,各自散去准备。
姬芝稍稍落后一步,悄悄拉住阿琮说:“那个,我……有事求你。”
阿琮笑了。
第96章 错付
薰育人饮食与邠人不同,少谷物多肉乳。一年四季都有储备的干肉,但有节庆便杀羊宰畜烹煮野味。没过多久,昨日羊圈中砸伤的那几头羊便宰剥干净,分割成两大份儿或烤或煮。
众人欢腾着忙碌,姬芝没有参与,躲在单于咸的帐中低头绞着发辫。
等宴席准备得差不多了,阿琮进帐来叫她。姬芝勉强笑了笑,随口问为什么一样的做法要分成两份去处理?
阿琮笑答:“壮者食肥膏,老弱食瘦骨,这是我们族中规矩。倒是不如你们邠邑的规矩大,像那样的人,怕是你父亲根本就不会和他们一起吃饭吧?”
她指了指缩在帐外正拿水擦脸的弃和小五。姬芝瞥了他俩一眼,点点头。
不多时,肉酪已备好,肉香、奶腥溢满营地,众人都凑在单于咸大帐前准备饮宴。左谷囊叫人搬出了他私藏的酒,右古都也不甘示弱,抬出了自己抢来的十坛醴,想在阿琮面前表现一下。
哪知阿琮压根不理他,只拉着姬芝在一边低语。他再三献宝都没用,恨的一跺脚,大声吼道:“左谷囊!来来来,咱们来比比酒!”
单于咸拉着牤来到人群中,众人乱哄哄一起端着陶盅、陶斗起身等着。单于咸举起一爵酒,先敬天再敬地,最后敬完先祖便一口喝干,众人轰然叫一声好,宴席这才算开始。
那边闹得沸反盈天,一眨眼间,牤身边已经围上了不少前来敬酒的薰育汉子。这些人都是昨天见过他身手的,颇有惺惺相惜的意思。
牤也豪迈,谁来都喝,就这一会儿功夫脸颊就已经红了一层。他边喝边回头看姬芝,生怕又弄丢了她。那呆样逗得阿琮咯咯直乐,可姬芝却怎么也不肯去与牤同坐,支支吾吾的拉着阿琮呆在弃和小五旁边。
“怎么了?你还不过去,看看一会儿你那情郎哥非得被灌趴下不可。”阿琮胳膊肘一扛她。姬芝别过脸不看众人,只紧紧拉住阿琮表情似是痛苦不堪,就快要滴下泪来。
见她这样,阿琮敛了笑低声问:“小芝你是怎么了?情郎来寻,还有什么不高兴吗?”
姬芝眼圈更红,两大团泪直在眼眶边打转。她低声嘟囔了两句什么。坐在一边啃骨头的弃听到了,惊讶地抬头看着她。
“你说什么?你不想和他走?”阿琮一点都不惊讶。
她猜得果然不错,昨天姬芝跟她讲两人事情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位邠侯贵女的语气就没有那么炙热。
她不动声色,口中还是劝道:“小芝你是不是担心你父亲不答应?放心,一会儿饮宴完毕,我爹爹要带着其他俘虏去和你父亲交换,到时便转告他不用担心,你已和牤远走高飞,不就好了?”
姬芝急得连连摇头,眼泪刷一下滚落下来:“别,别告诉父亲……你不知道,我家中还有个姐姐……”
“你姐姐?这和她有什么关系??”阿琮很奇怪。
弃突然想拉着小五走远点。
很简单的一个“不字”,在牤嘴里就只是一个字,到了姬芝这里却要在肚子里转上十七个弯,再用十八句话才能婉转说出来。这种凡事不明确拒绝确实给她平添不少温婉韵味,可也在紧要关头让人想抓狂。
比如现在,被迫旁听的弃都快尴尬死了,姬芝还没有跟阿琮说清楚缘由。
她的解释很乱,一会儿说自己姐姐和牤有婚约,一会儿说自己母亲不是原配,一会儿又说爹爹对自己从来都不甚重视。阿琮越听越迷糊,不明白这些人和她嫁给牤有什么关系。
“你不明白……我们周族的规矩很大,庶出的子女再优秀都比不上嫡出。我母亲一直要强,就是希望我能争气,嫁得一门好亲事,也给父亲添个助力。”
姬芝嗓音愈发软下去,凄凉中不忘带着娇嗔:“牤是个好人,可是他连个族人都没有。我要是嫁给牤,就不能给我那嫡出哥哥添一门好舅甥。更何况按照牤族中规矩,他原本应该娶我姐姐的,若娶了我,那姐姐怎么办?还有我母亲,我要是跟牤走了,她一个人在邠邑里可怎么度日。”
这一番东绕西绕总算让阿琮“明白”了大概。弃抬头看天,只当没听见,可手里的肉却是一口也吃不下去了。
“所以,所以我不能跟他走!”姬芝握住阿琮的手:“琮姐姐,你帮帮我吧!我要跟你们去见我父亲。父亲会赎我回去的,你不要让我跟他走好嘛?”
小五也听呆了。他到底是个孩子,觉得这姐姐怎么说瞎话啊?一挺胸脯正要说话,弃飞快地往他嘴里塞了块肉骨头,小声说:“别管。”小五睁大眼睛,瞪一眼弃又瞪一眼姬芝。
俩女人压根没注意这俩脏兮兮的奴隶。
阿琮揽住姬芝的肩膀,语气里满是安抚:“不哭不哭……”她盯着前面,牤这会儿已经喝得兴起,跟着一个汉子学起了薰育战舞。他满脸的心满意足,全不知这边发生的事。
“放心。”阿琮轻声道。
熏育人不善耕种当然也就不善酿酒,但是部落中人人都好酒。每次抢伐其他部落,族人最喜欢的战利品之一就是酒。
不过酒也分好坏高低。最好的鬯是用郁金草合黑黍酿成,极为罕见,只在大族的大型祭祀中才能寻得。其余日常所饮不过是粗酿的醪和极淡的醴,成壶喝下去也只不过有些微醺。
可这次右古都为了和左谷囊斗气,拿出了度数略高的十罍酎,这酒经过多次复酿,颇有些后劲。牤不常喝这种酎,一时大意,稀里糊涂就醉了过去。
人一开始要酒喝就已经是快醉了。牤隐约记得自己正吆喝着拿酒来,然后忽悠一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牤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叫他,想回应可身上懒洋洋得并不想动,便哼了一声不再搭理。
可那人声音越来越大,还开始使劲摇晃他。牤正梦见和姬芝一起纵马奔驰,他得技术极好,引着马腾空跳跃,惹得旁边无数喝彩之声。就连刚才和他斗酒的那个薰育左谷囊也连连叫好。
正得意间,忽觉身子颠簸得在马上坐不住,他努力想抓紧缰绳,可那马不知怎得越颠越凶。最后竟要跌下马来。紧要关头,姬芝忽然回身在他脸上掴了一掌,牤连惊带痛,一下子醒了过来。
“牤哥!你可醒了!!快起来!芝姐姐走了!!!”
原来是小五怎么也叫不醒他,情急之下给了他一耳光。牤乍一醒来正头晕脑涨,猛听见这话真五雷轰顶一般。他揪住小五吼道:“什……什么?小芝怎么了?”
小五吃痛,哎哎直叫。一直沉默的弃连忙过来解围:“松手松手,你赶紧起来去追。人已经走了好久了。”牤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帐篷里,身边只有弃和小五两人。刚才饮宴那些薰育人一个也看不见了。
“该死的薰育人!!单于咸单于咸呢!!他明明答应要把小芝还给我的!!”牤怒吼道,脑袋依旧晕得转圈。
他挣扎着起身,小五连忙上前扶着这醉汉。牤连声大叫着要去找单于咸拼命,弃拽住他:“消停会消停会。刚才单于咸叫了你几回你都没醒。出发前那个大板牙专程又进来叫你,一群人围着叫了半天你都不睁眼。眼看要错过时间了,人家这才走的。”
“错过什么?他们去哪儿了?!”
“交换俘虏啊。邠侯和单于咸约好了今天日中时分在邠城南门外彩物换俘。”
“可是,可是小芝是要跟我走的啊,她去干什么?”牤还是有点晕。
弃叹口气,这兄弟马上步下能耐好,就是脑子太浅。一个女人不愿意跟你走,还何必再问原因呢。他不说话了,这事只能靠自己整明白。
牤原地转了半圈,一拍脑袋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小芝一定是怕她父亲担心,回去和邠侯打个招呼。我我我……得去陪着她。我得让邠侯放心。”他一壁说,一壁拔腿狂奔出去找马骑。
这蠢蛋!弃很想翻白眼,忽想起来这是某人的习惯,便生生憋住了。小五拽拽他:“弃大哥,他好像没明白。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跟着呗。不然这醉汉还要生事。”弃长叹一声跟了出去。
邠邑南城门外。
正午的阳光热辣辣地洒下来,空气里满是盛夏的慵懒味道。一只蝉趴在槐树上,他昨夜刚脱了壳,嫩绿色躯壳已经变成了深褐色,似是被夏风染了一层铜色般。气温宜人,它震了震透明的小翅膀,开始欢快地放声歌唱。
蝉鸣四起,树下的人们却被聒噪得腻烦起来。此时的祭祀场外已经打扫干净,昨天留下的血污尸体全都不见了。邠人和薰育人双方对面站开,正按照议定的价格一个个交换俘虏彩物。东边那处缓坡上头黑压压排开20辆战车,舌带着数百殷兵静静待在那里。
跟来压阵的右古都非常不高兴,不停地往舌那边瞟,一边嘟囔着:“这什么意思?交换俘虏是我们之间的事,殷人来干嘛?”
左谷囊呲着大板牙道:“专心换你的俘虏,管他们作甚?横竖他们不会打咱们就行。”
右古都哼了一声,不以为意。左谷囊说:“他们不会动手的,没有利害的仗殷人才不会打。相必是邠邑的人都打没了,这才求他们来威慑的。”
这话也不完全对,舌之所以带着殷兵来压阵,主要还是因为一个贵客。
一列黑压压战车当中,一辆海贝美铜装饰的华丽乘车格外显眼。车上端坐的正是王宫大寝官,寝渔。
第97章 破灭
“娶”妇,在邠邑看来是无上荣耀。但对寝渔来说,这只是他为西土之行找的借口。
远在西土的邠人不知道,商王娶妇并不算什么大事,这属于后寝职责之一。商王主政对外,后寝由大王妇和大寝官操持。除了偶尔与一些强族的联姻是商王亲自授意,平时后寝的管理和补充全凭大王妇和大寝官打理。
今年是昭王在位第三十年,寝渔担任大寝官也是三十年。这些年来,不管后寝的王妇们怎么更迭,前朝的百官如何来去,寝渔的地位永远岿然不动。连大宰都觉得昭王对寝渔的宠信有些不可思议。
不过,最得崇信的人往往不是最忠诚的。寝渔此行的真实目的并不是为昭王娶妇,而是为了那个早该死掉的“小王”子弓。
为了防失手,寝渔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坐在覆有纹绣布缦的车盖底下,一边观看邠邑和熏育的这场“换俘”,一边时不时的看看车下的那个少年。
这少年没有穿殷人的白衣,而是通身玄色。
夏初的天气,他也用兜帽把头脸捂得严严实实,一双眼睛隐在帽子的阴影里,远远看去只能分辨出是个身型纤细的少年人。他倔强地站在刺眼的阳光下,对寝渔几次招呼上车避暑的声音置若罔闻。
这少年太抢眼了,即使遮住头脸也盖不住那一身的傲气。不少邠邑少女冲这边频频张望,就连舌也几次斜眼瞧他。
这些目光让寝渔很得意,就像是自己养的宠物犬被人夸奖一样骄傲。他清了清嗓子,笑着跟舌聊起天来:“多射亚,早知你办事如此果断,小寝就不必来这一趟了。此次功成,回宫大宰那边想必就会有封赏下来,先恭喜你了。”
巫鸩把祭祀中砍掉脑袋的那具尸体交给了舌,她一口咬定这就是子弓。至于头颅,谁知道兵荒马乱的滚到哪里去了。
子弓身上没有伤痕胎记,这具光板儿尸首也没有伤,巫鸩言之凿凿,二人只能认为“子弓已死”。只是舌和寝渔又不一样,舌是真心认为子弓死了,迫不及待地要回去找大宰领赏封侯。可寝渔却不这么认为。
因为他偷偷让玄衣少年去检查尸首,少年回来之后摇了摇头,寝渔便心中有数了——这个叫巫鸩的,怕是有问题。
但他不想告诉舌,就让这个鸭嗓子多做几天美梦,希望越大,绝望就越噬人。寝渔最喜欢看见人绝望,此刻他一面恭维舌,一面悄悄把话题转向了巫鸩。
“多射亚与这位巫女很熟悉吗?”
一听这个,舌的肩膀又有些疼。他哼哼了几句:“还算可以,与她配合蛮顺当。”
“这样啊,那多射亚一定要介绍小寝与她熟悉一下,听闻这位巫鸩可是下一任大巫咸呢。”
舌吓了一跳:自己调戏了下一任大巫咸?!他浑身冒汗,赶紧岔开话题。二人在后面聊天,前面的换俘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邠邑此次一战,左卫右卫加起来损伤过半。各族各家十有八伤,一时不好从众人中征调民兵。无奈之下公类只得求助舌带着殷兵来助威,万一薰育人又耍横还有个第三方力量威慑。
此时天已大热,寝渔体胖怯暑,坐在车里也是通身大汗,不免抱怨道:“怎么还没完?这些个人都要回家了还哭哭泣泣的。烦死个人。”
舌解释道:“您有所不知,这邠邑风俗与大邑商不同。换俘是先从众人换起,最后才是族长宗贵。刚刚派人去问了一下,现在已经开始交换宗贵了。您再稍稍忍耐一下。”
二人往场中看去,果见现在交换的都是衣衫华贵之人。忽然,舌在俘虏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忍不住呀了一声。
他看见了姬芝。
此刻姬芝正拉着阿琮的手低低说话,等着轮到自己。阿琮再三问她:“你确定了吗?真的不跟他走?”
可姬芝眼中却只有对面的父母亲人。
刚才单于咸带着人马一来,父亲便询问自己的下落,待看见她才放松下来。更没想到母亲也跟来了。远看去都能发现她憔悴了不少,发髻也不似以往整齐,巴巴的直盯着她,生怕女儿再丢了。
就连兄长姬亶,一边忙着和司廪陈在前面查点财物、接纳邑人,一边还频频冲自己点头,宽慰她放心。姬芝满心都是暖意,这一天一夜的磨难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了。
此刻她压根没想到牤,只一心想着快些回到那熟悉的大城中去。高墙重顶的府苑、侍婢成群的大宅才是属于她的地方。外面风光再好,也比不上四重坚实的围墙让她安心。
阿琮知趣地闭了嘴。此时众人和各族长里正都已经交换完了,就剩下姬芝自己。薰育这边清点完了换来的牛羊财物,左谷囊便带着几个百夫长赶着车马牛羊打算回部落里去。阿琮说了句保重,一抖缰绳,胯下马打了个喷鼻掉头而去
此次换俘邠邑出价不低:五百牛、六百羊、五十车谷物、一车铜器。用这些换回所有俘虏,不分贵贱。这么省事,单于咸当然乐得同意。此刻只要姬芝这丫头一回到邠邑那边,这次交易就算结束,单于咸就可以带着族人回去喝酒庆祝了。
这场磨难勉强算是有了个结尾,熏育和邠邑两边都有了些欢腾热闹的意思。只是这欢庆与巫鸩无关,她勉强站在这里,只是因为要做做样子给寝渔和舌看。
好容易熬到现在,巫鸩没耐心再看他们大团圆,就对姬亶一拱手:“亶公子,小巫先走了。答应了今日去木头家吃酒,寝渔那边麻烦你敷衍一下。”
她挤入人群,寝渔微微咳嗽一声,那玄衣少年立刻尾随巫鸩而去。寝渔笑眯眯地继续看戏,眼前这事还没完,他得留下来捧场。
对面的熏育人已经放了姬芝,姬亶亲自迎上去接妹妹。然而,他刚迈出一步,东边缓坡上便有一队车辇呼啸而来。
所有人都是一惊,不知道殷人打算干什么。薰育这边更是人人上马,拉弓搭箭,紧张地瞄着那巍巍的玄色车队,昨天自己族人就是在这些战车手下吃了大亏。
可是那滚滚车轮并没向着薰育人碾来,也没有朝邠人那边驶去,它们笔直地冲向站在双方正中间的那个小点——姬芝。
姬芝被这动静一吓,呆呆站住。在她眼中,黄色烟尘漫天卷来,离自己越来越近。车轮粼粼,马蹄轰轰,层层戚戈齐备的战车闪着寒光直扑过来,那气势将她牢牢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忽然间,舌的身影出现了。森森的皂袍甲士中,只有他一个人白衣金甲,端坐在最前端那辆战车上真有如天神下降。令人胆寒的层层车驾仿佛是一对翅膀,在他身后承托着、忽闪着,顷刻间就到了姬芝面前。
姬芝抬起头,太阳照射在舌的金色头盔上,泛起的光太亮,刺得她睁不开眼。一只大手握住了姬芝挡在眼前的手臂,轻声道:“芝公子,本亚来接你了。”
她瞪大眼睛,只见那天神正对着自己微笑,不免面色一红,眼圈也跟着红了。
舌大笑起来,一使劲将她凌空拽起,抱上了战车。行韦吆喝着御马,调转车头驶向邠邑那边。众殷兵跟着一起转向,轰隆隆地一起送姬芝归邠。
一片欢呼声中,舌紧紧揽住姬芝的纤腰,在她耳边低低道:“你的眼睛真美,像是天下都水都容在你眼中一般。”姬芝嘤咛一声,把羞红的脸埋在舌的胸前。
这意外的结尾看得邠邑和薰育两边一起喝彩,寝渔乐得拍起了巴掌,一面问左右:这位让多射亚倾心的女子到底是谁。单于咸和公类遥遥一礼,各自带着人马走开。
南城门外一片喧闹,车轮声马嘶声牛吼羊叫声吵吵嚷嚷混在一起,淹没了一个男人撕心裂肺的吼声:“小芝!!!”
纷乱的人群里,牤揪着自个的头发跌落马下。
这一定是梦,小芝怎么跟着别人走了?她不是要跟自己牧马放羊去吗?
牤使劲揪着头发,不疼,不够疼,肯定是做梦,肯定是还没睡醒。我要去接她,去接她……牤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邠邑的方向走去。
弃终于追了上来,一见不好赶紧滚下马来一把抱住他。牤无知无觉,只一直往前走,那蛮力居然把弃也往前拖了好远。
这哪行,搞不好这兄弟就疯了。弃腰上使劲一扽,把牤生生扛了起来,转回头就走。牤也不挣扎,头后脚前地搭在弃肩上,全听不见一边的单于咸对弃喊了句什么。
在他眼中,邠邑土黄色的城墙颠倒了过来,大张着胳臂迎接那些邠人。而自己被摒弃在外,越飘越远。
牤最后一眼瞥见的,是一个坐在华丽马车上的白衣胖子。那胖子张大嘴巴看着自己,几乎要从车上掉下来。
看什么呢……他迷迷糊糊地想着。
他和弃都不知道,寝渔看见了弃的脸。
第98章 踪迹
邠邑,柳邑木头家。
这次,靠近几个城门的邑子都遭了抢掠,柳邑则因为位置靠内,损失不大。木头一家人因为有巫鸩的保护,更是毫发无伤。木头娘感激不已,拿出私藏的积蓄置办了一席酒肉菜蔬感谢巫鸩,此刻这位巫女正坐在上席一盏接一盏地喝着酒。
周人与殷人一样,一日两食。大食在上午,小食已经是下午。阳光温热,木头一家围席而坐,装满菜蔬的陶鬲、陶豆摆在中央,菜肴虽然一般,可参席者每个人都喜笑颜开,庆幸此次能活下来。
臭蛋在席间爬来爬去,在奶奶这边吃一口肉,又跑到爹爹那边吃一口菜。最后终于爬到巫鸩身边,瞪眼瞅着她一盏又一盏往下灌酒。终于,臭蛋忍不住了,拽了拽她的袍子,一个手指头含在嘴里嘻嘻笑着:“漂亮婶儿,我也想喝。”
“别抓!”“松手!”“快过来!”
木头、臭蛋娘、臭蛋爹一起喊。晚了,臭蛋的脏爪子已经把那件雪白巫袍印上了一个黑手印。仨人慌不迭的道歉,这巫女哪里惹得起啊,逼急了她顷刻就能灭了这一家。
出人意料的是,巫鸩居然没在意。她将臭蛋拽到膝上,把满满一盏酒送到他嘴边:“好,给你喝。”
“等等!”围观的仨人还没喊完,臭蛋已经美滋滋地喝下去了。臭蛋爹赶紧过来把这娃娃抱走,臭蛋皱着小脸一边打嗝一边回味这奇怪的味道。
巫鸩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几乎坐不住。木头满头冒汗:巫鸩大人居然会笑??可是我为什么觉得她笑得很诡异……木头悄悄拉着嫂子往后靠了靠,准备随时逃跑。
偏偏他嫂子是个极其没眼色的,一见巫鸩笑了便想凑个趣。她甩开木头,过去给巫鸩添酒,一边说着俏皮话:“哎呀真是我们眼窝子浅,之前您和弃天天在家里帮忙,硬是没看出来您就是玉门巫女。我就说么,这么好看这么漂亮的人儿,咋的也不会是普通人啊。唉,那个弃呢?”
不该提啥偏说啥,“弃”这个字一落地,巫鸩的脸色就变了。木头冲着嫂子一个劲的抹脖子比手势,傻娘们瞪眼看着他:“啥?弃死了?走了?”
巫鸩霍地起身,大踏步离了席。木头无语地冲他嫂子一拱手,忙不迭地追了出去。
走到院中,木头娘正背对着众人站在门口,一回头看见巫鸩出来,忙迎上来拉住她:“哎,鸩大人,您咋出来了?我专门又去抱了一瓮果子酒。”她把酒瓮一举,往院外面一瞟,低声说:“三叔公那老混货又来骗吃,您且回屋,我打发了他就来。”
话音刚落,一个苍老声音就嚎了起来:“哎呀呀……你们家那个弃把我卖给了熏育人!腿都被打折了!你们得管我!!这辈子都得管我!!”
这老无赖!木头娘怒气冲冲,转回头要开骂。哪知巫鸩抢先一步,一脚踹了下去,三叔公啃了满嘴土,趴在地上呜呜啊啊含糊不清地挣扎着。巫鸩揪起他,劈脸又是两记耳光,三叔公一声也不出了。
“我问,你答。多一个字,立刻杀了你。”
三叔公忙不迭地点头,眼泪鼻涕哗啦啦的也不敢擦。
“弃在哪儿?”
巫鸩盯着三叔公那肮脏的脸,牙缝里迸出这几个字来。
此时,弃和小五、牤已经被单于咸收留了。
一个游猎民族是否强大,要看其族人的综合素质水平。像牤这样骑射俱佳的年青人,单于咸巴不得有多少来多少。
为了让他们三个留下来,考虑到他们没有牛羊穹庐无法安家,单于咸便拨了一顶帐篷,五十头羊,二十头牛。帐篷搭好的时候阿琮来转了一圈,又送来两匹杂色马和一头骡子。小五非常不满,因为那骡子又憨又犟,而阿琮说他只配骑骡子。
薰育人好酒,牤那一场大酒喝得众人皆服。除了右古都,其他人都喜欢上了这个愣小子。是以大家分完了各自战利品之后,纷纷来帮他干活。不过一日,一顶能容4、5人的毛毡帐篷便立了起来,帐篷旁边围了一小圈木篱做了羊圈。
小五高兴得手舞足蹈,偷偷问了弃一句:“弃大哥,咱们这算是有家了吗?”
弃揉一把那小脑袋,答非所问:“能睡几天踏实觉了。”
整个过程中,牤一直呆愣愣的坐在一旁,惨白着脸万事不管。弃只得带着小五张罗,最后还自作主张烤了两头肥羊款待大伙。众人纷纷带着酒酿赶来分食,当下又是一场大醉。
喝到太阳西斜,众人也和弃混熟了。大家见他行事稳重大方全无畏缩之态,更是喜欢,纷纷勾肩搭背连唱带跳。
那个鬼方投奔来的敖拉喝得兴起,一把拉住他,粗声大嗓地问弃是不是牤的庶出哥哥。弃一扬眉,众人反倒哄笑起来,一个高挑瘦子隔着篝火叫道:“别理他!他以为全天下都和他一样是被自己弟弟赶出来的!”
敖拉胳膊一挥,一只陶盅便冲着那瘦子砸去。众人呜啦啦起轰,敖拉爬起来就要去揪打那人。弃已经知道那瘦子名叫娄,便架住敖拉,一面笑喊他快躲躲去。娄嘻笑答应着,叫上众人一起再去左谷囊帐前接着喝。
原来薰育风俗,每战过后战利品最多的那户人家便要摆酒款待族人。这次左谷囊所得最多,所以正在自家帐前开席饮宴。薰育人最喜热闹,喝完一家换下一家也显示族中富庶兴旺。
来牤这里喝酒的多是青壮少年人,此时正好一起赶下一场,乱哄哄散去。不多时,牤的帐篷前就剩下一堆篝火和一地残肉剩骨。
送走了敖拉,弃回头来找牤。转到帐后,只见这位少爷还是依在那棵苦楝树下,蜷着一条腿左胳膊搭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姿势都和下午一模一样。让人简直怀疑他是不是从下午到晚上就没动弹过。
弃两手端着酒肉挨着他坐下,道:“兄弟,饭还是要吃的。”
酒肉递过去,牤瞥了一眼,只伸手接过那装酒的陶翁,仰脖咚咚猛灌。他喝得太急,酒液顺着脖子往下直淌,一直流到那新换的左衽上衣里。
弃打趣道:“好在你换了薰育的上衣垮裤,要是还穿着邠人的下裳,就这么个坐法可就下边露光了。”
不提还好,牤一听见邠人俩字眼神立刻凶狠起来。“哐啷”一声摔了陶翁,揪住弃就打。便打边吼:“不许!不许!不许再提那两个字!!!!”
他一下午坐着不动弹,猛一动作起来腿脚难免发麻。弃轻松躲了开去,口中依旧嬉笑道:“兄弟兄弟,我说错了说错了。你看你别生气呀,走咱俩接着喝酒去。听哥哥的,酒喝够了醉他一场,醒来什么事都能过去。”
“放屁!”牤不依不饶,拳脚招呼得更扎实,挥出一拳就吼一声:“你懂什么?!”
吼声又尖又细,弃见他憋得实在难受便站住不动了。牤一拳捅来,落在他胸前的时候却软绵绵滑了下去,只揪住弃的衣袍不放。他另一只手捂住脸低下头去,肩膀不断的耸动。
“谁都可以骗我,真的,谁骗我都能接受。可是她不能……她气我和嫂子的婚约,我连嫂子的面都不见。她说想看我批甲着铠的样子,我就去当戍兵。她说过要跟我走的……可是可是……”
牤泣泪滂沱,手一松跪在地上抱着头。弃叹了口气,也蹲了下来。突然牤猛一抬头,双目铮亮道:“你说,你说她……她会不会是怕那殷人发现我,为了保护我所以才装作对他倾心的?”
他越说越觉得有理,一抹脸道:“对!对!一定是这样!小芝她知道那个殷人在追捕我。她一定是为了保护我!所以才不得已做出那样举动的!!她一定是在保护我!不行,我得去找她!她在等我,我得把她救出来!”
说着,他跳起来就要去找马。一边咬牙切齿地骂道:“是兄弟就跟我去夜闯邠城!我要去把小芝抢出来!”
夜色正好,牤却发了疯一样要去劫城。他刚跑出去几步,冷不丁被弃从后面撵上他,一把拖住扭转过来,劈脸就是一巴掌。牤一懵,弃低吼道:“兄弟你醒醒好不好?!芝小姐哪有什么苦衷!她就是不想要你!!”
牤呆愣愣看着他,弃沉着脸道:“兄弟你醒醒吧,你俩根本就是不一样的人!芝小姐在意的只有她的家人族人,不,应该是她自己。”
他把自己一行被押解到薰育后的事略讲了一点。当时姬芝被阿琮挑走奉为上宾,她完全可以说一句话让善待其他人。或者只让把三叔公的绳子解开一下就行,毕竟那老头年龄最大。
可是姬芝一句话都没有说。
“小事见大。芝小姐连自己族人都漠不关心,你才和她认识了个把月就觉得自己一定比其他周族人分量重??”弃不想告诉他姬芝跟阿琮说的那些话,只骂醒他就行了。
偏偏牤根本听不进去,斜眼瞪着他冷笑一声:“危难时刻各家顾各家,这有什么错?换我也不会在意别人死活。你懂个屁!她怎么会不想要我?!我和小芝早就相互定情了!”
定情?弃瞪着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想错了。
第99章 冰释
西土诸部民风淳朴,男女定情没有定规。羌人男女一首歌唱对了感觉,都能共度春风。邠邑每年春天会男女,无论族邑贫富,只要两情相悦都可以出奔,族内长者不得阻拦禁止。大邑商的规矩多,问名、纳吉走完了才可以互赠信物以表婚姻已定。
想了又想,弃干咳了一声问:“兄弟,不是我好奇啊。你们俩……是……互赠信物?还是……嗯……”
“信物?要那个干嘛?她人都是我的了!我们俩早就……”
“好知道了!!”
弃赶紧阻止,他明白牤为什么会这个样子了,两个成长环境不同的人对情和爱的定义不太一样。但是还得劝呐,不然这兄弟一冲动再去邠邑送死怎么办。
他思索着劝道:“兄弟,情这东西不是嘴上说说就算订了的,你得看她是怎么做的。上午的时候芝公子就可以和你远走高飞,为啥没有?为啥她要回邠邑去?你再想想兰夫人,她当初和你兄长出奔,那可是抛下了一切!”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芝公子不喜欢你,不想要你。”
这句话正戳中痛处。牤跳将起来,瞪着赤红的眼睛掐住了弃的脖子:“闭嘴闭嘴闭嘴!!!”
弃也恼了,这人怎么就死不肯开窍。上前在他肘弯内一击,反手把人扣在地上。牤就地一瘫,弃等了一会儿松开手,牤仍然是呆愣愣地跪着,茫然盯着远处那几丛篝火。
弃叹口气,起身拍拍他:“兄弟啊,有情人难得,可更难的是活着。你族里就剩下你一个人了,无论如何你也得活着。我拿酒来陪你喝到天亮,这事就让它过去吧。”
夜风忽起,二人头顶那棵楝树似是响应般哗哗轻响。牤跪坐在树下发呆,四下一片草虫鸣叫,远处那几处寥落的篝火此时却平白让人生出几丝暖意。他默默点一点头:“好。”弃拍拍他,便往帐篷走去。
帐篷外,小五已经把席面打扫干净了,正往院中篝火里加木柴。弃进帐去抱了一大瓮醴酒出来,刚转到帐后,忽听小五欣喜的尖叫一声:“咦?!二傻!!你怎么在这里???哎呀,这个是谁啊?你娶媳妇啦??”
接着便是汪汪几声狗吠,前头人欢狗叫闹将起来。
弃一愣:二傻不是姬木头家那条狗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不对!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拔腿楝树下跑去。牤刚站起身,弃便冲过来把陶瓮往他怀里一塞,自己往远处跑去,边跑边喊:“就说没见过我……”
“我已经看见你了!”
一个女声从身后传来,弃一听,撒丫子跑得更快。
“再不停下来,我一箭射死你!”
弃叫苦不迭,这女人秉性一向说到做到,只好停下脚步,耷拉着脑袋慢慢转过身来。
不远处,牤抱着个酒瓮在那里,面前站着个怒气冲冲的巫鸩。
“过来!”
巫鸩声音不高,在这燥热的夏夜里听起来让人凉浸浸的。弃拖着脚步慢吞吞搓过去,巫鸩见他那不情不愿的样子,气不打一出来,伸手把羽箭插回箭筒,单手举着长弓跟拿根棍子一样就要冲过去。
牤一见她架势不对,伸手拦了一句:“巫女巫女,弃现在是我的奴隶,有话你冲我说。”
刚说完,那弓柄就戳上了牤的额头,接着把他往一边拨拉。巫鸩牙缝里挤出个字:“滚!”
这一身的杀气把牤逼得倒退了几步。他来回瞅瞅,也觉察出二人之间氛围不对,便识趣地抱着酒瓮溜了。便走还边喊:“我喝酒去啊,打完了有力气一起来啊。”
“哎哎……牤!!别走别走啊!!!”弃伸长脖子叫唤,这兄弟太不厚道了。
巫鸩一声怒喝,倒拖长弓奔来。眼见那长弓举得高高就要抽下来,弃一咬牙,闭上眼睛准备硬挨这一下。
哪知屏气半晌,那一击却没落下来。弃正要抬眼偷瞧,忽然怀中一沉,原来巫鸩丢了长弓一头扎在他怀里。弃两只胳膊扎煞开,不知是该抱住她还是推开她。
半晌巫鸩抬起头,眼中一片波光粼粼。弃的舌头短了一截,任凭她一双纤手轻抚上自己脸颊:“你没事?”
已是仲夏,那双手却半温不热。弃心头一软,伸手握住想将这对软玉渥热。哪知巫鸩忽然眉毛一竖,抽出手来就是一耳光。
“啪”的一声,弃眼前金星乱飞,不等说话当胸又挨一脚。直踹得他倒退两步一跤撂倒。巫鸩扑过来骑在他身上劈头盖脸一通乱打,弃双手抱头,躺在地上嗷嗷直叫要杀人。
这叫声传到帐篷前,牤正啃着肉看小五逗二傻玩。这狗不是自己来的,还有一只黄色小母犬跟着,看那肚子像是已经怀上崽了。弃的惨叫传来,两人两狗都是一愣,二傻汪汪叫了两声。小五要去看看,被牤止住了。
“没事,你弃大哥正在给巫女姐姐讲故事呢。别去打扰。”
牤嚼着肉,慢条斯理地就一口酒道:“咱正好缺条狗。你去给收拾收拾,让二傻这狗媳妇有个睡觉的地儿——看这肚子可是不小。”
听说是巫鸩来了,小五直缩脖子——他还记得巫鸩要杀自己时那副模样。
惨叫声一会儿就停了,因为巫鸩突然停了手。弃两手捂着脸仰面躺着不敢动,等半天不见动静,便小心翼翼从指缝里往外瞅。却见巫鸩正抬手缓缓抹着脸,那张秀气的脸在月光下莹然一片雪亮,她居然哭了。
“唉唉……你别哭啊……我不是故意不去找你的。”弃慌了,忙支起身子想给她擦泪。伸一半又嫌自己手脏,生生顿在那里,最后悻悻收回挠着头口中道:“要不……要不你再打我一顿吧。”
巫鸩瞪着他,那模样看得弃直愣神。他把手在背后使劲擦了几下,再小心翼翼去揉巫鸩的头——他每次安慰小五就是这么干的——口中呐呐道:“乖……”
巫鸩怒道:“乖什么乖!”却没动手打他。弃胆子大了一点,两只手一起小心翼翼地揉。那头青丝一会儿就乱成了麻线团。巫鸩一偏头想躲,没料想脸颊却正贴上弃的手掌,那温热的触感让她心头一惊。
长久以来巫鸩不惜死,也不在意他人的生死。死亡不过是所有人都要去的地方,她自己也是随时要赴死的。可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她头一回痛恨死亡,她不愿意这个男人有事。
要不是那个结巴老头,自己还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一见弃安然无恙,巫鸩半是欣慰半是恼怒,忽然又觉委屈无比,心中沸水一般翻腾。想说什么偏又性子清冷惯了,朱唇几次开合却再吐不出一个字来,只憋得眼泪扑簌簌只往下掉。
见她恼成这模样,弃闭了嘴不敢再说话。那双凤眼哭得红肿,他忙伸手去擦,那泪水却源源不断,越擦越多,似两汪深潭般只呆呆地看定了他。弃心下软成一滩水,猛的抱住她轻轻吻上那双委屈的眸子。
月光陡然一暗,草虫也息了声,四下一片寂静。巫鸩一惊,似被雷击中般僵在那里。弃右手轻轻托住她的后脑,一边从那扑闪不定的双眼轻轻吻下去,细细密密一路吸去泪珠,最后落在了那轻启的唇上。
云开雾散,月亮再次突出重围。银辉泄地,草虫重又欢唱起来。弃感觉到唇间那点柔软渐渐蔓延开来,怀中的女子渐渐放松,虚脱似的摊在自己臂弯里。
半晌,他才离开那张小嘴,轻声问她:“咱们的约定……还有效吗?你还要我吗?”
没有回答,巫鸩头枕在他肩上一动不动。弃心想怕不是她受了伤,这时复发了?便轻轻将她推开一点想看个仔细,哪知巫鸩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往他怀里拱了拱,一面扬起一只手来。
又要挨打。弃闭上眼等着,半晌巴掌没等来,倒是听见巫鸩懒懒的打了个哈欠,又没了动静。
这……她不会是困了吧??!
弃轻声唤道:“呃……妖精?”
连叫几声,怀中人迷迷糊糊:“困了……睡醒再说……”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看来是困狠了,也不知她是怎么累成这样的。弃叹口气:老枕着我睡是什么爱好?莫非我是席子?转念又自嘲道,做个奴隶可不就得任劳任怨么。
夜深露重,这么瘦的身子在草地上睡一夜怕是会着凉。弃一手抱紧巫鸩一手按着地面往楝树下挪去。待他后背碰上楝树粗糙的树干时,怀中人已经发出了细微的鼾声。弃无声地咧了咧嘴,就这么凑合着对付一夜吧。
可是明天怎么办?巫鸩在邠邑留下的那个替死鬼真能骗过舌吗?
还有,他们俩又能同路多久?她早晚要回大邑商做大巫咸,一生尊宠。他却背负着一身血债,只想远离这一切。
巫鸩睡熟了。弃忽然有个念头:他可以选现在带着小五连夜跑掉,这样对彼此都好。弃抖了抖胳膊,发现很轻松就能把手抽出来。可是他犹豫了,臂弯里的份量那么轻,轻得他不忍心放手。
那就……不放吧。醒了再说。
弃轻轻挪了下胳膊,让巫鸩躺得更舒服些。自己靠着楝树半躺着也打起了哈欠。彼时夜风轻柔,二人头顶的楝树冠丛颤了颤,远处那丛最亮的篝火终于熄灭,左谷囊帐前的饮宴结束了,天地间一片安宁。
月光温和,斯螽动股。弃模模糊糊地想着,此刻天地间还有多少对有情人相拥而眠?
他不知道,就因为这一夜的耽搁,一切都变了。
邠邑侯府独院中,寝渔静静地听着那少年的回报。
第100章 打算(庆祝满一百章,今日五更,第一更来啦)
这夜,邠邑公侯府东小院内,寝渔正伏在那少年膝上由他掏耳朵。少年手法轻柔,舒服得他闭目轻喘。
寝渔有些感慨,几十年间,他由一个被进献入宫的普通阉奴一步步做到大寝官,这当中经历了多少事啊。妇妌、大宰、妇葵……这些人每个他都帮过,可又挨个背叛了他们。
效力、背叛、再效力、再背叛……这一整套操作寝渔干的得心应手。辨势择主,这是他入宫时,子画教给他的保命之道。
进献他入宫的人是子画,那是个连昭王都无可奈何的存在。子画的父亲是迁都至殷的先王盘庚,母亲出身北土井族。严格论起来,他其实比昭王更有权继承王位。
寝渔连昭王都不怕,却独独对子画充满了敬畏。昭王如果是炙热的太阳,子画就是凛冽的朔风,貌似无形实则强大得让你无处可躲。子画极其骄傲,这些年虽然暗暗帮过寝渔不少,却从未对他有过什么指令要求。寝渔觉得,他根本就看不上自己。
这一次,“小王”子弓再次出现,寝渔立刻就往亳邑送去了消息。可子画的反应依旧是那么毫不在意:“知道了。”
天下能让子画在意的人只有大王,“小王”当年意气风发的时候就入不了他的眼。更甭提如今已经算是“亡人”的小王了。
但是寝渔不能不管。
子弓必须得死,他是后母戊的儿子。他多活一天,就有可能查清母亲的死因。而后母戊……寝渔皱着眉,这个秘密绝不能被翻出来。
那个鸭嗓多射亚还不知道子弓活着,这会儿应该在和邠侯二女儿温存。那俩人眉来眼去的,啧啧,刚才在宴席上都快掩饰不住了。寝渔咧了咧嘴:男人,眼皮子真浅!
就让他先享受一夜吧,志得意满的时候兜头一盆冷水那才痛快。寝渔笑了起来,打算明天一早就告诉舌,子弓还活着,他的封地又飞了。
寝渔挥开少年坐起身。那少年立刻收了骨勺,沉默地奉上一觚凉酒。寝渔没接,只挂着笑审视眼前人。
这少年窄肩削髋,皮肤白皙得不正常,像是常年不见光熬成的肤色。一副金色面具从额头遮到鼻翼,只有下半张脸露在外面。那张薄唇鲜艳欲滴,寝渔忍不住伸手捏住,另一只手扳住薄肩一把将人拖到眼前。铜觚摔在塌席上,酒浆汩汩涌出,惹得塌上一片污浊。
“小乖乖,别急啊。既然你那仇人就在熏育,明早再去取他狗命也来得及。”
宴飨已散,诺大侯公府内只有明堂、后堂两处还燃着值夜的庭燎。人们都已安歇,府内寂寂无声。廊下墙角处那些草虫便欢实起来,你鸣我唱煞是热闹。
一只雄蛐蛐对着台阶边那只雌虫唱得忘乎所以,终于,雌虫动了动翅膀,微微掉了下身子。这就算是发出邀请了,雄虫大喜,连蹦带跳朝它扑去。
刚蹦两下,突然有一双人脚踢踏着奔下台阶。雄虫躲闪不及,一侧大腿被踩了个擦边儿。雄虫顿时熄了声,拖着断腿忍痛快速逃开。那双脚差点滑了个趔趄,飞快绕过庭燎消失在黑夜里。
火光照不到的台阶旁,雌虫小心地凑过来用须子探了探断腿雄虫的伤势,然后一抖翅膀,嫌弃地掉头蹦走了。
一星昏黄的光亮出现在侧门,窸窸簌簌的虫鸣顿时中断。姬兰扶着持烛的婢女转了出来,她已经接管了公侯府内务,这会儿正挨个检查各处值夜火把。婢女手中的小小火把随着步子颤动,小小一朵明亮忽闪不定,她疑惑地问:“兰公子,刚才跑过去的那是不是芝公子?”
跳跃的火光映得姬兰半张脸喜怒莫测。她没理婢女,转头分辨那人跑出来的方向——那侧跨院里住着舌。姬兰皱了皱眉,扶着婢女原路折返一面低声叮嘱道:“你看错了。”
脚步声渐渐消失,姬芝贴在门后屏息听着。一直等到人声匿迹,虫鸣又起,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瘫倒在自己塌上。
房中一片漆黑,一线月光从后墉透进来,落在锦边席子上时已经化成模糊的淡蓝色。那点子亮光落在她脸上,一点娇羞的痕迹都没有。
献身给舌,她并不后悔。早在几年前她就已经在春天城外会男女的时候领略过这种事,而且不管跟谁,滋味都没什么差别。她只是享受被男人崇拜、喜欢男人跪在自己面前那种征服感。假如享受的时候还能恰巧达成心愿那就更好了。
难得她有倾心的人,更难得舌也属意于她。姬芝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她终于不用每日装傻卖痴了。
姬芝抱住膝盖,一只手恨恨地揪着苇席的锦边。父亲待她永远那么疏离,即使自己被俘去两日,也只换得一句回来就好。寡淡得连个回味都没有。而姐姐不过是在府中留守,父亲就自责得老泪纵横。宴席上还问起了商王诸妇的事,看样子他还真打算把姐姐嫁去大邑商?
真是笑话!而且,凭什么!姬芝咬紧嘴唇,同为女儿,凭什么待遇差距就这么大?姐姐寡居归宗后还能得父兄宠爱,送入大邑商做王妇。而她就只能被安排给随便哪个男子好为父兄寻一门得力舅甥吗?
母亲还是太糊涂,看不穿父亲的心思。父亲一心都是姐姐,根本不可能让自己嫁做王妇。无所谓了,自己反正是要嫁给舌的,这个家以后如何与自己无关!
好在自己遇见了舌。姬芝满心欢喜,一对明眸紧盯着那点子模糊的月光。多射亚之妇虽说不如王妇尊崇,但是她能做正妻!凭着自己的持家本事,打理夫君的封邑内务不成问题。
至于以后舌还会不会再娶其他妻妾,姬芝毫不担心。就凭自己这通身的能耐,哪个女子来了都是枉然。
不知道舌的封邑会在哪里,他说回到大邑商便会有册令下来。那自己是跟着一起回去呢?还是在邠邑等他领了封邑再来提亲呢?明天,他就会向父母提亲了吧?
姬芝越想越远,她耐心梳理着长发,在黑暗中绽开了一个无人看到的自信微笑。
第101章 遗言 (第二更奉上)
翌日,气压有些低沉。头天后半夜起,云絮就慢慢往一起聚。到了早晨,太阳光已经穿不透那肥厚的云层,只好在碳灰色的云幕后散发着放着光热。
这低沉遮天的乌云像极了熏育人的帐篷顶幕,严严实实地把热气都扣在了地面上。邠邑和相隔数十里的熏育营地笼罩在一片同湿热当中。只不过两边的气氛不太一样,薰育部来了一个巫女,全族人欢天喜。而邠邑这边,遭了摧残的城邑内外一片低迷。
一个小族巫飞奔进了侯府,慌慌张张一头撞进了前堂的政事厅里。他满心希望能找到公类或者哪个值班的大人,可是厅中一个人都没有,公类不在,四卿也没来。
找不到人,小族巫急的头顶冒烟,来回转了几圈,最后一把抓住个洒扫的杂役:“侯爷呢?”
“王宫贵客同着公类去宗庙了。”
小族巫一跺脚便要跑走,恰巧姬兰到前头检查勤务,正撞见这小子跑得袍歪发散。小族巫一见姬兰,立刻抢上前去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大小姐!大小姐!戍忠大人戍忠大人……他死了!!”
戍忠坚持了2天2夜,终于还是死了。
这期间姬离尘一直没有离开戍忠的住处。他双目赤红,胡子拉碴,衣袍前襟袖口上的洇染的血迹都发了黑。取箭、敷药、祝祷……所有的手段姬离尘都用尽了,也还是没能救回这位邠邑的擎天建木。
姬亶匆匆赶来时,戍忠的小屋里哭声震天,小族巫正扶着姬离尘走出门来。姬亶鼻子一酸,强忍着的眼泪就要砸下地来。正要进去拜祭亡者,虚脱的姬离尘一把抓住了他。那只手烫得惊人,姬亶诧异地看着他。
姬离尘通红的眼睛往外一瞥:“有的是时间哭,你且跟我走。”
平素,大宗伯总是玄衣高冠温润翩翩,衣服上连个褶子都不会有。姬亶哪见过他这幅模样,心知一定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忙搀住了他往外走。姬离尘蹒跚爬上乘车,叫姬亶自己驾了车往宗庙去。
车轮嘎嘎蹦蹦向前驶去,把一片悲声甩在了后头。姬离尘歪在车厢壁板上阖目养神,一直到马车驶离了大街转入了人烟稀少的环道才睁开眼睛,问:“你知道你救进城的那个器族人是谁吗?”
“宗伯说的可是弃?他本来已经答应将铸术传授我邑的,谁知熏育突然……”
“你被骗了,他不是器族人,他姓子名弓,是大邑商的小王!”姬离尘打断他。
什么?!姬亶大吃一惊。
“戍忠拼死拖了两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姬离尘举起袖子掩住面庞。当初巫鸩问起20年前商王王城失火的事时他就该有所察觉,当初大巫咸下令巫鸩为邠邑主持祭祀的时候他就该有所察觉。可是他对自己太过自信,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去见见这个弃。
错失良机!
他本可以拿住小王以此和大邑商、巫族两方博弈,现在却害得邠邑伤亡惨重,连戍忠也死了!悔啊!
缓过神来,姬亶压低了声音问:“可是小王不是5年前就死了吗?忠叔会不会看错?”
姬离尘疲惫地摆摆手:“戍忠当年曾经在火海中救过小王,不会看错。”
他没有告诉姬亶,戍忠还说了另外一件事,也就是因为这件事,他才断定当年大邑商放出的小王死于野的消息是假的。
“可别忘了,如今的昭王也是少年出野历练躲避兄祸。虽说子弓是长子,可其上还有子渔子宋两位先王之子,难说他会不会避祸假死出奔……等等,走这条路。”
姬离尘指着南边,姬亶操持缰绳一拉一缓,马车便拐了个弯冲着柳邑而去。少年知道大宗伯的体力已经到了枯竭边缘,支撑不了太久,便只静静听着任他说。
姬离尘接着道:“不管他为何出逃现在都已被发现。我两日来反复回忆推演,起码有三股势力牵扯其中。
第一是大邑商朝堂,蒙侯对此人并不执着,只单纯垂涎其寻矿之术而已。反倒是那个舌一直紧追不舍,他明明是蒙侯军中左射亚,却能一再脱离大军单独行事丝毫不怕商王怪罪,这岂非怪事?!
殷人治军严厉,归队稍晚便要剁手割鼻,一军左射亚却能屡屡率兵离开战场……所以舌要么直接受命于商王,要么他受命之人能与商王对抗。若是前者,他肯定会悄然行事,不至于搞这么多阵仗。所以指使他的只能是朝堂上的权臣,极有可能就是大宰。
第二是巫族。那巫鸩身怀兽玲,巫族有传说,能引百兽起舞者便可任大巫咸。巫鸩可是下任大巫咸的继承人之一,居然亲自盯上此人,可见巫族对此事参与至深。
最后,此次熏育来袭十分蹊跷,说是与鬼方诸部结盟却偏瞅准了小王在祭祀上现身时来——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这背后一定还有人指使,只是我暂时猜不到。”
一时间只有车轮和马蹄踢踏呼和之声横亘在二人之间。姬亶冷汗涟涟:本想为族邑求得铸术,没想到居然将如此大一个火种带回了家!结果几方势力循迹追来,连累邠邑众族受尽涂炭。
罪矣!悔矣!
他抬起头,街道上行人稀少,不少邑人们还没有从袭城的惊慌中缓过神来。几处人多的地方不是在修缮房顶屋门,就是在垂泪送葬。放眼望去疮痍满目,这更让姬亶无地自容,从头到脚都着火一般几乎要栽下车去。
少年摇摇欲坠,大宗伯看得清楚,轻轻在他肩上一拍沉声喝道:“错已铸成,纠结前因的是众人,止损反杀的才是尊者!你是周族宗子,日后的邠侯!岂能如寻常众人一般沉溺愧疚?”
一番话连敲带打,姬亶如遭棒喝,咬牙挺直身板,目光重又沉稳起来。他思索一番,道:“宗伯教训的是。那现在小子该如何补救?”
见他重新沉静,姬离尘颇感欣慰。巫术中自有相人之术,虽不传于外族,他却也曾窥得一点皮毛。周族大宗伯之职本是辅佐族长,他看得清楚,公类只能守成不可开拓。
要想周族成就大邑,只有眼前这个少年可担重任。可姬亶虽沉稳聪慧,毕竟没有经历过多少风波磨砺,强者若无挫折便不足以蜕变。此次惨痛经历倒是极好一个机会。
此时马车已经到了分岔路口,往柳邑去的那条路甚为窄小,马车无法前进。
喝停马车,姬离尘直视着姬亶问:“若找到了小王的去向,宗子要如何决断?”
如何决断?一个“亡故”的大商小王,还能有什么用处?
第102章 娶女(今日第三更)
找到小王之后又该如何?
姬亶沉默了,弃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浮上眼前。他试探着问:“宗伯,莫非此次熏育袭城……也与小王有关?”
姬离尘点了点头。
少年腮颊肌肉颤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回答道:“周族虽小,却也不能容人白白欺凌。我小邦周与大邑商差距悬殊,硬碰断不可行,唯有趁水混下场方能捞到好处。
小子认为,我们找到小王之后先将他藏匿起来,看大邑商那边的形势再做决断。若大宰和巫族真的要全力捕杀,便把他献出去做个人情。但是,大邑商与鬼方之战已经持续两年有余,大王年岁日衰,经年作战难免会有闪失。一旦大王有任何不测,我们便趁机助小王还殷即位!”
周人自古专注稼穑,最懂得忍耐寒暑才能收获百谷的道理。只没想到,姬亶年龄轻轻便懂了隐忍之道。
姬离尘微微颔首,说:“虽说地生万物,身为农人却不该容忍萆子混入黍间。不管此人是杀是留,邠邑都不能白白供养。他身上还有一样东西于我邑有用,在他死之前,这东西必须搞到手。”
“什么东西?”
“天下之矿!”
姬亶一愣:“宗伯别说笑,大地浩瀚,各种矿产隐蔽分散。我小邦小邑如何得来?再说,采矿耗费巨大,以大邑商的实力也只不过仅仅能在南土南方维持几个富矿。咱们一没有器族,二没有人手,即使能得一二富矿也无力开采啊。”
“活当下,图来日。你我也许不行,但只要咱们周人代代用心经营,总有一日你我后世儿孙有实力开得矿产、铸造铜器!从此再不用求商人赏赐!”
“活当下,图来日!”姬亶心中激荡不已,他敛容一拜:“小子受教了!”
世间矿藏甚多,铜锡铅玉种种不一而足。然既谓之藏,便是极难探寻。于是大禹王便将九州各处矿藏绘制成图秘密铸于九鼎之上,得到它们便能可得知天下所有矿产所在何处。
直到现在,铜锡矿仍是实力的象征。所以大乙成汤灭夏之后一把火焚毁了夏都,却独独把九鼎运回。渐渐地,九鼎便成了王权的象征,每一任商王登基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观鼎。
可姬亶仍有疑问:小王化名为“弃”出逃假死多年,他不可能随身带着几只大鼎。向他要天下矿产,怎么给?
“放心,他一定能给。”
姬离尘微微一笑,20年前那场殷地大火中,自己与戍忠二人分别在王宫内外各自看到的那些事已经足够诡异。归邠后,二人迫于王令从未敢提起那场火,直到戍忠临死前的一番密谈,姬离尘才终于对上了这些年缺掉的那一块推测——九鼎已经有一半不在殷地!
“九鼎不在殷地?!那会在哪儿?”
“在亳邑。”姬离尘冷笑:“天底下只有亳邑的子画才有这个实力。”
放火逼宫、掳走九鼎,哪一件都是塌天灭族的罪,可子画至今还在亳邑逍遥度日,毫发无伤。姬亶正要细问,却忽有一队人急匆匆奔来。
领头戍长到了跟前,急急一拱手道:“大宗伯!亶公子!大邑商寝官正在宗庙商议娶女之事,公类请二位速回。”
姬亶攥紧缰绳不动,戍忠去世,弃还在逃,邠邑疮痍满目,他现下真是没心思去顾什么合邦婚聘。姬离尘按住那双迸出青筋的手,轻声道:“放心,人在熏育。我已经让木头潜过去了。”
听说木头已经去了,姬亶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喝道:“驾!”
马车缓缓转向,向南城门驶去。侍从们跟在后面,被荡起的尘土呛得睁不开眼。
按照成汤所制的《四方令》,邠邑这种外服小邦只需每年贡纳农产牛羊以及战俘羌奴便可,并无貢纳女子的必要。偶有几次王命献女,敕令也明示为“呼取女”,大有强制命令意味。
然而此次敕令却不同,言为“娶邠女”。再加上王寝总管寝渔亲自前来迎女,虽说车驾算不得煊赫,却真有了迎娶王妇的架势。这下邠邑再怎么样也不能敷衍了事,今日一早,寝渔便迫不及待地要同公类商议详情。公类不敢怠慢,急召四卿和大宗伯一起到周族宗庙中商议。
那时各族中人娶嫁生育都要祭告祖先,在周族,大宗伯之职最初就是为了管理宗族事物而设,所以嫁女之事在宗庙中商议最为合适。
姬离尘不敢缺席,先一步去了宗庙。姬亶拐去铺排戍忠后事来得略迟,烈日下,雪白的宗庙外墙一半黑焦坍塌,几个小巫和一群工人正在清理土块残木。姬亶深深地看了那断墙一眼,低头走了进去。
庭院中一派热火朝天,而大殿里的氛围却没有外面那么热烈。寝渔坐在上端,四卿各居一席,司廪陈正在滔滔不绝地说折射么,姬离尘坐在一旁盍目不语。姬亶听了一会儿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四卿都要求此次献自家族中女子去大邑商。
邠邑是多族聚居,周族虽然是大族,却从来不仗势欺人,对众族都平等相待。田亩、集市、戍防、赋税全都一样。之前商王几次取女,都是各族轮派。可怜那些女子入了大邑商便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
这一次眼见献上去的女子能嫁为王妇,各族都踊跃起来。一旦王妇得势,母族也能跟着沾光,那井族只因为当年出了个妇妌便被册为北土一等大邑,也就无怪现在四卿都想推举自己族人入宫了。
堂上争执不断,司廪陈说陈族之前献过女子,这次便也该从陈族出。司空蔡却讲此次蔡族损失最大,该由他们献女好补偿损失。司空和司徒也频频插话,一时僵持不下。
四人的争吵压根没影响到寝渔的好心情,他笑眯眯地坐着,谁说话都点头赞同,时不时还插上一句让他们争得更凶。舌满面红光,坐在寝渔下首喝着酒看热闹。公类尴尬得坐不下去,放在膝上的右手一会舒开一会攥紧。
人也奇怪,共患难可以,富贵却不容分享。
眼见昨日还同仇敌忾的四卿现在争得面红耳赤,姬亶心中说不出的别扭。再看看寝渔和舌的奸猾表情,他实在坐不下去,向姬离尘微微示意,二人先后退了出来。
一到外廊,姬亶便吐出一口浊气,拱手道:“宗伯恕罪,四卿乃是小子长辈,长者失态,晚辈须得回避才是,小子实不愿再看下去了。”
姬离尘微笑如常,携了他走得稍远一面道:“自私是人的本性,公子不必以为丑陋。为人不贪,便不知劳作进取。阖族不贪,便不能繁衍壮大。活这一次,总要谋求个声响才好。其实送哪族女子入商都不重要,但是寝渔这么一搅和,邑中各族怕是不会再有心思盯着熏育了。”
也就是说,不会有人注意到藏在熏育的小王了。
“还有,”姬离尘低声说:“我到处都找不到巫鸩,怕是她已经去了熏育。”
第103章 迁徙(今日第四更)
昨天,木头眼睁睁地看着巫鸩问出弃的下落后,一把拧断了三叔公的脖子。
没人敢上前拦她,巫鸩带着他家的白狗二傻走了。木头四处寻找姬亶和姬离尘,偏偏俩人一个在陪殷人,另一个在戍忠家里。木头找不到人,只得回去胡乱埋了三叔公,直到今天他早上才寻到姬离尘。这时再找巫鸩,哪里还有影子!
一听这个,姬亶急了:“巫鸩走了??要是给她先找到小王,那我们就不好下手了!我得赶快去!”
“也是我思虑不周。别急,还能补救,亶公子你现在去薰育,找到二人之后一定要取得小王的信任,留在他身边。”
“可是……除了小五之外,我与小王实在没有什么可以交心的地方了。这可如何是好?”
姬离尘就是在等这一问,他示意少年上前,凑在他耳边一阵低语。姬亶听着,表情越来越惊讶,他眼睛圆睁,鼻翼耸起,双唇也微微张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所以他一定会信任你。”姬离尘越过少年,面向一片繁忙的庭院:“在大邑商,再不会有人知道他母亲的死因了。”
“他的母亲是……”姬亶勉强开了口。
“后母戊,那尊巨鼎的享有者。”姬离尘扯了扯嘴角,笑得没一点热乎气。
姬亶心中五味杂陈,默默行了个礼转身退去。他想起那一日,弃在木头家门口与他讨论“王”字的写法。那时,他还不明白为什么弃会说为王者就是无情断义、离亲远众,如今听了宗伯说的秘辛,姬亶有些懂了。
“弃”,能给自己起这么个名字的人,一定是对过往伤心透顶,再也不想回头了。但是不管这人多可怜,姬亶也得从他身上榨出九鼎的下落来。九鼎就是天下矿产地图,为了邠邑,为了周族,姬亶绝不能放过他。
他走得太匆忙,没有听到宗庙正堂上寝渔的提议。
邠邑四卿争执了很久,始终没个完全之策。寝渔瞄了一眼悠然自得,一杯接一杯喝酒的舌,笑眯眯地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既然四族都不同意,那不如,还是从周族里选好女入宫。本寝已经看中了一个女子,还请邠侯割爱。”
他转向公类,脸上笑得愈发亲热:“依我的意思,邠侯的女公子姬芝,是最合适的人选。”
舌一口酒卡在了喉咙里,随即拼命咳嗽起来。
邠邑众人如何为了商王娶妇的事忙碌且不提,熏育那边今日一早就拔了营,合族赶着牛马循水草而去。
游牧部落族人行事豁达,但凡有人前来投靠,只要不是病弱无救一般都会接收下来。巫鸩决策果断,弃还在斟酌下一步去哪里稳妥的时候,巫鸩就已经想好了对策——就是她去说服单于咸一早开拔的。
来之前,巫鸩就已经决定要在熏育部待一段日子。一方面可以借熏育人的庇护躲避追兵,另一方面也为了给小五寻个归宿。毕竟是个孩子,跟着两个逃犯亡命天涯算怎么回事。
一大早,单于咸听见巫鸩的要求时,他的内心是崩溃的。老单于压根不想留下这个冷漠的玉门巫女,百般不肯收留。但巫鸩瞄了一眼因为腹痛躺在一边的阕氏,走过去没花多少功夫就治好了她。
这手医术一亮,阿琮立刻就被收服了。熏育众人也都欢喜鼓舞,粮草易得,巫医难求,族中能有个通医术的巫女可不是天神庇佑部落么?熏育人向不记仇,能为我所用的便是自己人。族中病人不少,大家一闹腾,单于咸也只好点头接受。
熏育人有固定的游牧路线,全族离了邠地,走了一天一夜之后终于到了他们夏季的驻地。刚安顿好,阿琮便指挥着族人开始给巫鸩和弃安家。在她的指挥下,分给巫鸩的毡包比牤的还大上一圈。再加上巫鸩说自己是为了给弃养伤才留下来的,阿琮一声吆喝,众人嘻嘻哈哈抬着弃扔进了巫鸩的毡包,从此就成了巫医的男人。
薰育部落还有母系遗风,女人连族长单于也能做得。弃两世为人,对是奴还是夫的身份实无所谓。几日来除了放羊烧饭,便是伺候着巫鸩满族转着诊病,真有了点寻常夫妻过日子的意思。
很多时候,夫妻之间越是有重要的事越难以说出口。这俩人一个背负王族血仇,另一个身受巫族掌控,哪个活得都不轻松。俩人原本是打算等安顿下来了再好好谈谈,以便规划日后。可忽然之间有了这些诊病、烧饭的日常琐碎可忙活,俩人居然觉得有些惬意。于是谁都不想开口了。
只有少年人才会醉心权谋江湖、戎马征战,中年人一路拼杀,只想着能偷得浮生半日闲。这俩人久居庙堂,从出生到现在每日所见无不是血影寒光、谋算运筹,如今忽然过上了这简单的日子,便都默契地只活当下,不提以后。
可惜,这样的日子持续不了多久。
最先发现异样的是二傻。它那条黄狗媳妇临近生产,愈发懒得出奇,整日动也不懒得动。见过这狗的人都摇头,说看这肚子不定此胎怀了多少个崽子。母狗一懒,到了产崽的时候怕也要做难。
没办法,小五每天放羊的时候就带着这俩狗出去遛腿。有一天一人俩狗正在一处林木茂密之地做套捕兔子,那二傻忽然离了小五,摇着尾巴欢蹦乱跳地蹦向林外小溪旁。小五高低喊不回来,追过去才发现这傻狗正对着一个男人蹦跳打滚,再一看,居然是木头。
木头也没想到会被发现,搪塞了几句匆匆跑了。小五跑去告诉了弃,巫鸩静静听着,末了只嗤了一声:“那个半吊子。”
半吊子指的是姬离尘。邠邑里面,巫鸩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人。天资一般禀赋一般,巫术上难以精进,每天只想着通过心术权谋。“野心比能耐还大,早晚惨死无人收。”
见巫鸩这么不在意,弃也没再提起。薰育人强马壮,就木头那点本事压根摸不进来。邠侯本身又是个只求自保的,即使姬离尘想做什么,邠邑的民兵也都还在马羌跟着蒙侯转圈,他手中根本无兵可用。所以木头爱转悠随便他。
但是有了这事,弃觉得还是早日和巫鸩谈开比较好。他的前半生就是一场残破的败局,以后的日子,弃只想活在当下,保护好身边这些人。
可惜他很快就会明白,对殷商小王来说,连这都是奢望。
第104章 铸刀(第五更,谢谢大家)
抛开木头不提,如今弃犯愁的就两件事:一个是那条黄狗的肚子,另一个是想给巫鸩打一把趁手的刀。
弃早就看不惯巫鸩的武器了,她那把行医用的铜针,最长的不过手掌一倍,最短的只有指头长。搏斗起来除非极其近身才能戳死对方,弃不想再让她犯险。就留了意四处寻找机会。
跟着戈父行走这五年,弃的铸术学得勉强过关。铸刀千难万难,拆解开了也不过是铜料和制范两件事。铜料难得,即使有铜也没有合适的地方制范练炉。还没等他想到办法,薰育部就又迁徙走了。
迁徙的原因倒不单是为了追逐水草,眼下渐渐入暑,天气炎热牛羊增肥倒在次要。主要是左谷囊的大儿子外出打秋风,偶然发现一个情报。
据他回报说,此地再往北有一邑名犬邑,也是商王治辖之下的西土方国。前两日阖族壮丁都被抽调去了东土支援昭王攻打鬼方。
犬邑不比邠邑,乃是一族作邑,所有男丁都是出自同族,人数不多。大部分民兵跟了犬侯一走,邑中便只剩下妇孺老幼,此时,薰育人随便派出几十人就可以轻松捞些好处。
单于咸计算了一下犬邑的方位,正好离部族夏季的栖息地很近,便大手一挥,全体开拔。
薰育人行动迅速。毡包一收绑上牛车,妇女们便扶了老幼随牛车走在中间。各家成年男人骑马、半大小子骑羊,前后奔跑吆喝着牛羊马匹围在外头前进。人欢马叫夹杂着各种山歌口哨声,欢闹着没一日便到了驻地。只留下一地灰坑柱印给那几路追兵。
新驻地在一处开阔谷地当中,离犬邑只有马程半日的距离。那犬邑的城墙不如邠邑宽阔,又因为是一族之邑,本族人都在城中居住,农田作坊散在墙外四野,全是些戴着镣铐的奴隶羌人在劳作。
故尔这边薰育人刚一冲锋,那些奴隶便扔下工具四散奔逃,一点抵抗的意思都没有。看押奴隶的几个犬人叫骂阻拦不住,被牤一箭一个挨个射死。纵马踏过这些尸首的时候,牤忿忿地吐了口吐沫:“嚣张啊?谁比谁高一等!”
弃没有跟着去,只留在族中洗刷烧饭,全不在意族中妇女小孩的讥笑。待到日头偏西,大堆人马呼啸而归,各个马上身上缠裹得满满当当。
小五现在跟牤住在一处,一眼看见牤连哄带赶着牛羊归来,立刻欢蹦着去迎。二傻也追在后面又颠又跳,尾巴摇成一团模糊。它那黄狗媳妇倒是无动于衷,挺着个硕大的肚子卧在巫鸩脚下,张开大嘴打了个哈欠。
两处毡包挨得蛮近,巫鸩对那喧闹无动于衷,只慢悠悠地搔着黄狗的下巴,对弃说:“也就在这几日了,做好准备吧,意外是一定会有的。”
话说出口见弃的眼神一变,巫鸩马上知道他会错意了。一挥手拍去,嗔笑道:“想什么呢?我说的是这条黄狗!”
二人相视一笑,各自心底那一丝凉意又都缓缓渗了上来。犹如一团被压在坑底的暗火余烬,即使盖上许多干草枯枝,也止不住那丝丝缕缕向上升腾的浓烟。日子越平静,那烟便有更多缕丝窜出,越来越多,直将二人牢牢缠住挣脱不得。
弃很想问她:巫族那边怎么样了?大巫咸没有再逼你吗?他不想让巫鸩难做,可她从来也不提这事。每当弃想试图询问的时候,她都会找个由头转移话题。
可是再不提,怕是也拖不得多少日了。他俩每夜共处一室,却是一个睡里面一个睡门口。巫鸩每夜睡得倒早,却总在夜半时分悄悄起身出去。弃在门口闭眼装睡等她回来,从不尾随出去——每晚都有夜鸮在帐篷门口啼叫着召唤巫鸩。
俩人正默然无声,牤扛着一卷东西大步走了过来,隔老远就往这边一抛。弃伸手晚了,呼腾一声正落在黄狗脚边。那狗也是真懒,只动了动耳朵叫了一声算作抗议。
弃摊开查看,却是一卷细葛布抱着几个陶鬲陶盆,略一翻捡,居然有一块光泽黯淡的红铜片混在里面。
“让你不去,那犬邑好抢得很。”
牤蹲下来摸那黄狗,那大手没个轻重碰着了狗肚子,惹得黄狗呲着牙呜呜闷叫。巫鸩拍开他,一个白眼翻进后脑勺:“滚,喝酒浆自己拿。”
这俩人一说话就没个好声气,牤往后退了一步,嗤了一声:“不劳费心!我刚得了好酒。”
弃嘻嘻笑着拍他:“看来这回得着甜头了,这铜片也是犬人的?”
那红铜片不是铜器,倒是粗炼过的铜料模样。弃推测这东西附近必有铸铜的地方。
牤摆了摆手说:“这倒不是在城里头的东西,是我在那邑子外头一个小铜作坊里翻到的。附近还有一处陶窑、一个骨料作坊。这犬族邑子没多大,派头倒是和商人学得挺足,居然也用奴隶做工耕田,我见了便来气,和敖拉一起把那些做工的奴隶都放跑了。”
“嗬,犬邑居然有铜作坊?大吗?”
“小得很!跟那陶窑挨着,一半挖进坡里,外面支着草顶而已。我翻了一圈,就只找到了些铜镞头啥的。就这个铜片还是我在几个干泥巴底下翻到的,想着你不是会铸器么,拿回来看你有没有用……”
后面的话被弃一掌拍了回去:“有用!太有用了!多谢兄弟!”
这之后的几天里,弃就开始偷偷往犬邑跑。牤说的那几处作坊离邑墙还有一段距离,坐落在一处坡底,周围全是农田,一条窄溪蜿蜒而过,把这几处作坊围在一处。
几个作坊里人迹全无,碎片工具丢得到处都是。弃看得直叹气:奴隶和器师是不一样,在器族,器师们到死也不会丢了自个做活儿的工具。这犬族真是幼稚,强迫奴隶做工,也不想想连命都保不住的一群人怎么能踏实下来习得术法精髓。
翻捡几遍都找不到铜料,锡料更是没有,只有一片已经成祸了的铅。弃又拾起坊中泥范来看,大多都是些做箭镞的两合范,一茎多头,上下各一块,可以反复利用。除此以外再没有什么成形的大范了。
好在洗泥池和熔炉倒没被毁,弃不敢耽误,谁知道这些个奴隶啥时候回来,当下便开始洗泥制范芯。
那时的铜兵器中杀伤力最强的是镞戈矛钺,刀还排不上号,剑更是没有出现。
殷商时,刀的长度不过成人小臂,刀头上翘,身宽2到4指。因为短小不能劈砍,更多是割刺,更像是后来的匕首的功能。这样的近身武器放在以弓箭、矛戈为主导的战场上基本没用,更多是作为工具,近距防身而备。
弃长到这么大,头一回为姑娘打造定情信物,当然一早就想好了样式。他要为她铸造一把前所未有的刀,这把刀要秀气,有纹饰,还要在刀柄后面铸一个可以镶嵌的铃壳。这样,巫鸩挥舞起刀的时候就会有铜铃的声音。
弃想像着巫鸩使刀的模样,想着想着便低下头笑了。
这样与众不同的刀才配得上她。泥范做得很快,先阴干,再烘烤一遍就可以了。只是这铜锡铅三料还差俩,这可怎么整?
好在犬邑此次大伤元气,族人缩进城中闭门不出,一时半会不敢出城来,算起来时间应该是够的。弃每天偷偷摸摸的早出晚归,巫鸩只做不见。
她不言语,另有个女人起了疑。
这一天,阿琮偷偷跟在弃的后面来到了犬邑,她要看看这个奇怪的男人到底要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