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杀牲
观礼的人多,舌不能动作太过火。于是稍稍撩拨了姬芝几下,他便又把注意力放在了祭台上。人群山呼海啸,公类的威望让舌颇觉意外。邠地众族杂居,这公类只是噫族之长却能得全邑族群的拥戴,这让舌有些惶惑。
在舌看来,民心、威信得其一便可建邑治人。此二者原又相辅相成,天下众人皆是尊尊者而鄙卑者,谁强便顺从于谁。而强者多半是代代世袭,族长之子也是族长,侯伯之子也是侯伯,比如蒙侯,比如商王。
这些人,舌敬畏却不钦佩,内心还有些瞧不起。他所尊敬的乃是大宰傅说那般人物,出身卑贱却凭自身努力逆天改命。这才是强者,这才是堪为王侯伯霸者!
可今天的公类却让他很意外。此人毫无世袭王侯的贵矜之气,对诸多外族一视同仁,从不偏袒周族打压他族。诸族在邠邑不分高下尊卑,一律平等相处,众人这才对公类真心拥戴。舌暗自思惴,原来得人心也可以得邑。
但,得人心需要凡事躬亲,经营的时间太长。舌等不得,他需要一条捷径——比如抓住那亡人便可封侯拜相,这多痛快!
大祀还在进行,舌的两条毛腿连颤带抖,一双三角眼在乌泱泱的众人中来回扫视。
祭台周围的邠人中混着不少熟悉的脸,那是被他散进人群的徙兵。加上在附近蛰伏的车兵,舌自信满满:亡人,就算你插了翅膀,这次也难逃出去!我的封邑呀,快点出来吧!
邠邑众人没有注意到殷人的小动作,社祀还在进行中。
一阵杂沓乱声之后,姬离尘来到祭祀台下。他从宗人手中接过两只鼓槌,缓缓敲起了一面蒙着兽皮的大铜鼓。鼓声先缓后急,铿锵不绝,压得众人不自觉安静下来。
随着鼓声越来越亢奋,一旁的乐师们也加入演奏。弃戴着面具混在宗人小巫中跪坐,排在他前面的那族巫肩宽背厚,加上同样的装扮,远远看去这俩人像是孪生兄弟一样。
助祭的宗人分两种,一部分戴面具,祭祀时要上前接递祭器。另一部分不戴面具,只负责颂唱跪拜。临出发前,巫鸩给他扣上个面具塞入了接递祭品的队伍里,他只能乖乖随大流。
人群忽然一阵骚动:玉门巫女出场了。弃抬起头,看见头戴獠牙面具的巫鸩张开双臂,轻盈地步入台中。
蓦地,白衣一转,巫鸩开始起舞。
她的动作奇特,舒展的四肢像是春日里出土的嫩芽,瞬即又暴起伸展,以一种扭曲的角度快速转动起来。一时间衣袂飘飘,白光熠熠,钟鼓管埙大声奏鸣,巫鸩成了天地间唯一的焦点,那决然的舞姿真能催动社土之神欣然降临。
弃瞪着眼发愣,忽听周围一片叹息啜泣之声。他环顾左右,惊讶地发现百姓们都纷纷跪了下来。当这支《丰年》曲的最后一个音符奏完,巫鸩的舞蹈嘎然而止。公类手捧两束新麦走至台前,双手向天高高举起,洪亮的声音响彻人群:“我众受年,社土庇佑。”
众人纷纷磕下头去,一起高喊道:“我众受年,社土庇佑”
“我邑受年,祖先庇佑。”
“我邑受年,祖先庇佑。”众人再拜高呼。
“多黍多余,亦有高廪,
万亿及秭。为酒为醴,
烝畀祖妣,以洽百礼,
降福孔皆~”
邠邑诸族千余人一起发声称诵,这大和声反反复复响彻原野,震得树上栖息的鸟群晕头晕脑乱飞,一半扑棱着东冲西撞,另有那笨点的相互撞在一起坠下地来。巫鸩手掌向上轻轻一扬,带着面具小巫们立刻起身往台前走去。后面的人一推,弃也赶紧捧着个陶簋跟着往前走。
各族祭祀习俗不同,但无论哪种,最精彩最让人亢奋的环节都是是杀牲。大巫咸给巫鸩的指令中,便是要在这一环节揭露弃的身份。
姬离尘高唱一声:“献牲~”公类将新麦恭恭敬敬摆在神案上,退后一步举起铜尊静待着。
终于到了杀牲!四周百姓乱哄哄起身,纷纷踮脚蹦高往台前瞧,活像一群抻长脖子瞄准肥虫的公鸡。就见哞咩几声羊叫,几个头戴普通面具的宗人牵着两头白色壮硕公牛和四只黑羊走到台下馨柴堆前。巫鸩正等在那里。
这是祭祀中最刺激的部分。将献给神明的牲畜活生生宰杀,把还滚烫着的血液配上浓郁美酒,一起浇灌在半埋入地下的石头神主上便能通神契合。只是杀牲献神必须要由经过专门训练的巫师动手,此次的执行者便是巫鸩。
这些牺牲被蒙住眼睛,顺从地跟着牵它们的人走,排头的白牛两片嘴唇还不停地嚼着反刍上来的草料。四个宗人用绳子套住牛的四蹄,每人牵住一根绳子分开站好。但并不捆绑,任由白牛站着。巫鸩伸手按住牛头,从头顶一直抚下脖子。旁边有小巫递上一把刀,她伸手接过,举过头顶祝祷起来。
邑人们兴奋了,议论声炸了起来:“怎么不捆牛啊?”
“爷哎,这牛要是吃痛发了疯可咋整!!”
“是啊是啊,不捆四肢直接杀,牛要是疯了乱撞可咋办?那巫女是要做甚??”
“大家快抱紧孩子,万一牛要发疯冲过来赶快躲啊。”
质疑声嗡嗡四起,台上的公类端着铜爵只做不闻。不栓牛牲是巫鸩的要求,他自己也有些好奇。当然也不敢让巫鸩受到什么损伤,他已经安排下二十个年轻力壮的宗人守在一旁,一旦牛牲吃痛失去控制,这些人立刻会扑上去补杀。
四下都在等着看热闹,只有弃是真着急了:这女人是要疯啊?那牛又高又壮,和她个子差不多平齐。又不捆,一头撞过来就能戳穿她哪小身板!
一看台上的巫鸩已经举起了刀,弃也顾不得许多,一膀子扛开前面的人就要挤过去。小巫们哪能让他打扰祭祀,赶紧七手八脚地揪住他。一时间,传奉祭器的队伍乱了起来。
观礼台上,舌朝这边看了过来。
第76章 人牲
助理祭祀的小巫队伍凌乱起来,有个小巫似乎出了什么状况,使劲要往前面挣。舌看了一会儿,抬起左臂比划了个手势,紧跟在他身后的亲兵会意,立刻吹响了口哨。
这声音并不出奇也不算太响,但立刻有不少人从观礼的人群中挤出来向小巫们靠近。
未等这些人包抄过去,台上的巫鸩发出一声清脆高唱,手中短刀落了下来。
寻常铜刀都做飞脊刀头,且刃口单侧善砍不善刺。可巫鸩手中这把却出奇的锋利,能刺能割。她动作娴熟,短刀在牛脖颈旁一刺即出,血并没有立刻喷出。牛和四周的人还没反应,巫鸩就又下去一刀,这一刀下去不再拔出,而是发力往回一拉,牛脖颈下立刻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喷涌而出。
白牛这才觉出痛来,蹄子乱刨喉咙里咯咯作响想要挣扎,巫鸩高叱一声,四个宗人把绳子背过肩头向四个方向狠命奔去。白牛哀嚎着被拽成个大字形轰然倒地,鲜血如泉涌一般倾泄而出。
四下一片寂静,连舌都被这一幕勾去了眼球。白牛四蹄不停的抽搐着。台上公类这才反应过来,举起手中铜爵高唱祭词:“社土庇佑,赐我受年!”一面将铜爵向台上泼出,浓郁的篦酒香味顷刻间便融进了牛血的腥甜里。
众百姓瞪眼半晌,这时才方如梦初醒,赶紧纷纷跪下一起叩首。那些乔装改扮的殷兵站在原地显得极其突兀,舌做个手势,又一声哨响,这些人散入人群中跪了下去。弃见巫鸩完全无碍,这才乖乖走回去。小巫队列再一次恢复了秩序,旁人也再一次分辨不出谁是谁。
这一切都被巫鸩看在眼里,狰狞的面具挡住了她的表情。台下的人目光也变了,觉得这个巫女如此脱俗,天地之间没有什么琐事会与她扯上瓜葛。然而,不等他们感慨完毕,巫鸩又慢慢地走近了白牛。
献牲可不是只杀死牺牲便罢。她注视着牛血的喷涌,待血液快要放干之后才不徐不疾地开剥牛皮。牛已经被宗人们翻了过来,巫鸩无视白牛哽咽似的微弱挣扎,换过一把略大的铜刀,以牛脖颈的横切口为开始,沿着肚子中间飞快一刀破开,一直割到尾巴处才停手。
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最好的屠夫也做不到如此流畅。巫鸩又拽又拉,白色皮毛下很快就露出了白森森带点粉色的牛肉。再不一会,整头牛就变成了一个牛头和一堆肉山。舌看得毛骨悚然,他突然有种错觉:这巫女剥人皮的时候会不会也是这么熟练,这么冷酷。
一定要杀了她,这巫女以后会是个极大的威胁。舌在心里又记上一笔。
祭台上鼓乐重新鸣奏起来。公类点燃了柴堆,牛头和牛皮被扔进去灼烧。混合了焦臭和馨香味道的淡蓝色烟雾弥漫开来,四周百姓山呼社土庇佑,各个情绪高昂泪流满面,祭祀的氛围达到了顶点。欢呼声、钟管鼓埙声、吟诵祭词声、牛羊悲鸣声一起爆发,大合唱一样铺天盖地。
然而弃却一点没被感染,他被夹在队伍中不由自主的向前行进,只觉像是在一堆石头暴雨中缩头躲命。
助祭的宗人队伍缓慢行进,而巫鸩动作飞快,等弃接近她的时候,牛羊都已经被她殉杀完毕。前面的小巫挨个上前,或助她剥皮分肉,或为她递换工具,总之每个人都分担了一项任务。
轮到弃前面那人时,牺牲已经全部收拾停当。巫鸩看了那小巫一眼,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弃,略一点头,示意他俩跟着自己走。弃学着前头那小巫的样子,低头端着陶簋站到巫鸩身后。巫鸩整理着袖子,三人站在祭台一边。
礼乐已尽尾声,整个祭祀就快要结束了。巫鸩仰头看着天,高高的羽冠面具遮住脸,不知道在想什么。终于,最后一声石磬的余音消散在空中。台下众人知道祭祀即将礼成,便纷纷站立起来,高高低低参差不齐。姬离尘走至台中,双臂一张大声道:“礼成~~~”
“慢!”
“慢着!”
巫鸩与公类同时出声,二人对视一眼,都有些诧异。舌刚才听见姬离尘喊礼成的时候已经举起了手臂,人群中的殷兵们也悄然向祭台围拢过去。结果巫鸩和公类一起叫停,舌有些紧张:怎么回事?眼看巫鸩要揭穿亡人的身份,公类凑什么热闹?
不行,得先下手。舌看向祭台,此刻那上面起码有十几个人,到底哪个是亡人??
他对姬芝道了抱歉,悄然走下观礼台。传令的亲兵尾随其后,两人挤过人群,向着祭台艰难靠近。散在人群中的殷兵也围着二人祭台靠拢过去。
台上,公类对巫鸩敛容一礼:“请巫女大人稍等,祭祀还没有完成。”他转身面对众人,洪亮的声音响彻全场:“今日举行加祀!还有一个牺牲未献。”
礼乐止了,舞蹈停了,台上的群巫愣了,百姓们面面相觑。还有牺牲?两牛四羊配以新麦郁酒,祀社的惯礼就是这些啊。还能有什么?
“加祀……”有年长的老人捋起胡须:“这可是不多见。”
“是殉狗还是殉猪?”年轻人都踮起脚往前瞅,只见那祭祀台后,拥挤在一起的左卫队伍中分开一条小路,有什么东西被牵着从中间走过去。
老人摇摇头,稀疏的眉毛扭在一起,像是回忆起什么痛苦的事情小声说:“只怕不是牲畜……”
没人理他,所有人都屏息凝气地注视着左卫队伍里的那条小路。路的出口直通祭祀台,那个戴白羽面具的巫女正站在台前的血泊边上和大宗伯交谈。二人似乎有些争执,少顷,大宗伯平揖一礼,巫女像是妥协了,转身走上前来等着。
那祭品似乎不好运送,几个宗人连拉带拽才走出左卫的包围圈。众人踮起脚尖使劲打量,有的嘴巴长得老大,终于有眼尖的先瞅见了,立刻兴奋地大叫起来:“是人!是人!人牲!!”
要杀殉人牲!
众人轰的一声,兴奋的、畏惧的、兴奋加畏惧的,什么情绪都有。周人淳朴,邠邑又多有羌人部族,所以祭祀时很少殉杀人牲。除非战俘太多或者遇到旱涝大灾,一般不用人牲祭祀。今天是怎么回事?
那扭动着的人牲被困扎得像个线团,只有两条腿可以勉强迈步。即便这样也挡不住他的挣的动作,牵引的小巫被撞得东倒西歪,几个人团团围住才将就能制服。弃戴着面具看不真切,姬离尘远远看见他和另一个小巫站在那无所事事,便叫他:“你,去用陶簋承接牺牲头颅。”
弃这才低头端着陶簋往前走。
此时人牲也被带到了巫鸩面前。几个宗人按着脑袋把他压在地上,巫鸩打量一下,看上去极其瘦小的一个人,嘴里大概是被堵上了,呜里乌拉的声音听不清楚,大概是不想死。
人牲不算人。巫鸩全不为所动,伸手揪住人牲乱蓬蓬的脑袋往上拽。此人牲需要行伐祭,伐就是砍头,她得先掂量一下这个脖颈的粗细程度。哪知这人牲出乎意料的轻,她往上一提,一张青肿变形的小脸就从打绺的肮脏头发里露了出来。巫鸩一顿:“小五?!”
“小五?”这下弃也看清楚了,手一松,陶簋掉在地下哗啦一声碎成了八片。
他冲上来两脚踹开了那几个小巫,一把抱住五花大绑的小五:“小五!小五你怎么样了??!”
就在弃抢过小五的时候,舌终于带着手下挤到了台前。
第77章 替罪
祭祀最后要杀的人牲居然是小五,这打乱了巫鸩的计划。
没等她出声,弃已经扑上去抢下了小五。几个被打翻的小巫浑身是土,爬起来就冲上去揍他。周围的左卫也躁动起来,举着矛戈试图向前围拢。在他们身后的人群里,白衣平冠的舌尤其扎眼。
得快想办法。巫鸩张开手臂稍稍一压,小巫和左卫全都不动了。她转身看着一脸惊愕的姬离尘,一字一顿地质问:“大宗伯,你用我的羌奴当人牲?”
火热的气氛为之一滞,外圈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人牲一带上来巫女就翻了脸,祭祀也停止了。这哪行?仪程不走完会招来灾祸的。众人心悸不已,都不敢再说话,生怕得罪了社土神明。一时间,偌大地方只能听到火堆燎烧的噼啪声和人们压抑的呼吸声。
弃扯掉了小五嘴巴里的破布,男孩大口喘了几下,带着哭腔叫道:“鸩姐姐,救救我!”
巫鸩瞪着姬离尘,面具上的獠牙此刻越发狰狞。姬离尘一点不知情,但此刻巫鸩通身的杀气逼得他不敢解释,只好强撑着请她稍停,自己去问明情况。
他不清楚,自有人清楚。公类安排了这一切,他不卑不亢,对巫鸩一拱手:“大巫女容禀,这事自有缘故。邠地小族小邑,上不敢违天时下不敢抗王命。我族一向尊天奉法与人为善,但若有人侵损本邑,我众也决不姑息!”
巫鸩没反应。公类接着说:“请问大巫女,若有人偷走了献祭的牺牲,弄坏了社土的神主,该如何处置?”
“杀。”
公类广袖一挥,指向蜷在弃怀中不成人样的小五:“昨日夕时,这羌奴纵狗撕咬要奉献给社神的羊牲,逼得一头羊牲越拦逃走。如此也罢了,可他还弄断了社土神主!”
小五仰着青肿的脸庞叫起来,声音嘶哑得让人心疼:“我不知道那是要献祭的羊!是它先顶二傻的!那个石头棍子,那个石头棍子……”他迟疑地吭哧起来,像是有什么事不好张嘴一样。
“说呀!是不是你打破的?”公类喝道。
小五一咬牙:“是我!我没见过那石头棍子,谁知道这么容易就磕坏了。”
众人大哗。社神神主是一个比手掌略长的柄状石雕,每年祭祀时请出来埋在祭祀台上享用鲜血供奉。过后再取出放回宗庙供奉。人们离得远,看不见半埋在祭台上的神主居然是断的。
这还得了?社神一定会降灾让邠邑绝收的啊!
邠人全靠稼穑,事关生计,众人怒不可遏,喝骂声四起,都吼叫着快把这小孩杀掉祭社。有那脾气暴的,一边撸胳膊挽袖子一边向前冲,恨不得亲自动手解决这小羌奴。舌和殷兵们被挤得忽前忽后,彼此之间越散越开。此刻舌想出去也不可能了,只好护着受伤的右臂躲避愤怒的人群,看上去比其他人还要忙上几分。
漫天的喝骂把小五压得低了一截。他低头咬紧嘴唇,眼眶又疼又热,倔强地不肯掉下泪来。
昨天下午,自己想让二傻带路回槐邑,可是这傻狗居然带着他们跑到了南门这里。当时在这里忙碌的宗人仆役都去进小食了,只有一个临时搭建的圈栏里围着几只羊。小五正和姒儿四处转悠,二傻居然跑去和一只脾气不好的公羊骂起架来了。这傻狗骂了一会儿觉得不过瘾,干脆直接钻进去咬那头漂亮的公羊。那畜生被咬急了,一蹬后腿跳出栏跑了。
偏偏姒儿正好拿起放在祭祀台上的小石柱来看,被这羊一头撞过来摔了个跟头。石柱也断了。小五喉头发苦。从昨天到现在他什么都没吃,地上的血腥味一熏,引得他肚里一阵阵的恶心。强撑着一口气,小五挣扎着坐直了上身四处张望,还好,祭祀场上只有自己,没有看到五花大绑的姒儿。
姒儿没事就好,鸩姐姐一定会救我的。小五垂下头,并不怎么慌张。
他这混不吝的模样惹得众人愈加愤怒,喝骂声越来越大。公类两手扣在胸前,表面上波澜不惊,内心却焦灼难耐。他当然知道这男孩是替姒儿扛下了罪名,可他能怎么办呢?那是自个的外孙女啊!公类很感激小五,祭祀结束一定要给这孩子体面下葬。
至于巫鸩么,再补给她两个机灵羌奴也就是了。如今只等她杀了小五,姒儿就安全了。公类静静地站在一边,等着巫鸩来收场。
因为他知道,巫有术规:祀不可断。主祭的巫女和巫师若不将祭祀行完是大不吉,那种情况下就必须当场处死主祭以熄天怒。这定规巫者皆知,所以小五必须死,他不死,巫鸩就得死。
聒噪声越来越大,左卫们被激愤的人们冲挤得连连后退。眼看包围圈越来越窄,巫鸩依旧伫立不动,她早已看见了人群里的舌和那些殷兵。再看了看天色,巫鸩暗暗掐算了一下时间,还不是时候。
她原本计划好的步骤被这突发情况一打断,已是不能再续上,现在只能重新权衡了。巫鸩站在一片混乱的中心,飞快地思索着。
人群越来越激愤,公类见左卫秦已经有些吃力,忙大声唤戍忠。独目老戍卫疾步趋前,将一物件高高捧至巫鸩面前。弃正忙着给小五松绑,一扭头正好看见见巫鸩接过一柄铜钺。
那把铜钺分量不轻,打磨锋利的刃口寒光闪闪。巫鸩拿在手里略顿一下,便猛的将铜钺高高举起。此时天上厚重的云幕似是拉开一道缝隙,阳光从缝隙中倾泻而下,把铜钺刃口烘烤成一道金灿灿的弯月。众人一见,你拉我拽纷纷安静下来。就连舌也顾不得跟刚刚挤到身边的姬芝说话,俩人都朝着台上看去。
巫鸩倒提着钺柄向弃和小五走来。
一见她来势不好,弃便抱着小五往后退。可小巫们早就围了个结实,弃无处可遁。再一回头,巫鸩已经到了近前。弃把小五紧压在怀里,低声问:“你要干嘛?!”
“破坏社主者,死祭。”她的声音一点温度都没有。
“有没有别的办法?”弃紧抱着小五,孩子已经吓得哆嗦起来,不知是怕还是冷:“妖……巫女大人,我身边的人都死了,就剩下这一个娃娃了。我不能再看着他死,您放过他吧。”
沉默,獠牙面具上的白羽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
小五终于哭出了声。这憋屈的啜泣声传进弃耳朵里,他一闭眼,站了起来。看着巫鸩,他温声安抚道:“妖精,你别为难了。”
说着,弃转向台下,双手缓缓摸向后脑勺上系着的面具带子,一边大声喊道:“邠邑众人听着,我愿替这小孩做殉!我的命比他贵重些,我是……”
“住口!”巫鸩挥起铜钺直奔他劈来,弃慌忙躲开,面具斜斜掉了一半,挂在脸上。巫鸩被他这蠢操作气得直咬牙:“你这个笨蛋!别说话滚开!!”她一把推开弃,向跌坐在地上的小五走去。
小五哭得满脸花,吓得话都说不全了,只能一个劲地磕头:“鸩姐姐……鸩姐姐……鸩姐姐……”
“伐刑很快,你不会感觉到疼。”巫鸩举起了铜钺。
第78章 袭城
小五两腿一哆嗦,一股子黄汤顺着腿洇了一地。
看得出来,巫鸩是真的要杀他。小五被抓住就坚信鸩姐姐一定会救他出去,可是现在……小五崩溃了,连哭都出不了声。
人群又开始躁动,公类示意乐人们重新开始演奏祀乐。钟鼓铙磬一起聒噪,十名小巫涌上台前起舞降神。刚才还肃穆庄重得乐章变得杀气腾腾,一声紧似一声的催着巫鸩动手——这只曲子结束之前若小五的人头不能落地,那巫鸩就必须自戕以完祀。
乐章疾奏,舞步紧催,邠邑众人齐齐出声:“伐!伐!伐!杀!杀!杀!”上千只眼睛射出的视线火焰般灼烧着圈中的三人。巫鸩拽住小小五拖到血泊旁。
弃再也忍不住,冲上前拍开了那只手。他一躬身将小五扛上肩膀,杀气腾腾地站起身,额头几乎要抵上巫鸩面具上的羽毛:“别动他!”
许是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巫鸩难得地愣了一下。但她立刻以行动回答了弃的要求:当头一钺劈将下来——瞄的是弃右肩上的小五。
弃没料到这女人动手如快,急忙后撤才躲过这一钺。他扛着个半大孩子本就吃亏,这一脚刚站稳,对方已经到了眼前。鼓声咚咚只撞耳膜,弃只来得及看见铜钺被插在泥地上,下一刻就觉得身上一轻,巫鸩已经一手揪住了小五的脖颈。弃咆哮一声拽住小五双腿,却因为害怕揪疼娃娃被带得一个踉跄。
待要再夺,巫鸩一个飞踹,弃闷哼一声却不后退,抡圆了胳膊就是一掌。
“啪!”这一巴掌结结实实落在巫鸩脸上,羽毛面具都被打得飞了出去。台上台下的人都愣了,巫鸩白皙的脸颊一片赤红。弃张了张嘴,可一瞥见被巫鸩拖在地上的小五,立刻怒火中烧咬牙骂道:“你放开他!”一面冲上来就要再打。
巫鸩的表情像是被冻住了一般,不管弃是打是骂都没有半分反应。但身子却不闲着,她拖着小五连连挡格后退,一边不停地看着远方,似乎是在等着什么。
台下的人神情各异,姬离尘哀叹这下要把巫女和器师得罪光了,几次想上前打圆场都被戍忠拦住了。老戍卫完好的那只眼睛紧紧盯住弃那快要松掉的面具不放,这个人,这个声音为什么这么熟悉?
不光是戍忠,挤在台侧的舌表情也原来越凝重,他紧盯着和巫鸩对打的男巫,那面具歪斜着挂在他脸上,瞧不清眉目,但那声音却是熟悉得紧,舌焦灼地地等着巫鸩,希望她能给自己个示意,到底这捣乱的男巫是不是亡人!
不管了,先让人准备好,舌对身边那个被挤得东倒西歪的亲兵点一点头。亲兵立刻把两根手指环成个圈放在嘴里,“嘘~~”。口哨声不大,可足够让殷兵们听到了。他们立刻挺起胸来,推搡着刚才还一起观礼的邠邑人往前挤。
巫鸩已经瞥到了这股子异动,忙趁着躲避的去势往台边紧退两步,伸出左臂对着舌一摆,五指张开又迅速握住,接着向下猛一压。
这意思是:停,不到时候。舌赶快叫停手下,众殷兵已经逼近了邠邑左卫,只要一声令下就能打翻这些农夫冲上台去。舌心中有了底,巫鸩,你最好不要给我耍花样。
祀乐越来越急,群巫的舞步也越来越快。台上一片白袖翻飞,中间两人打得已经见了血。巫鸩瞅准时机一个肘击打得弃捂住了肚子。这一低头,巫鸩飞快一记手刀劈在他后脖梗上,弃颓然倒地。
巫鸩拖着小五推开几步一扔,再次抬头向远处看去。不远处忽然隐隐起了层薄雾,巫鸩不动声色回过头来,一个极小的笑意在她嘴角一晃而落,动作也变得做作起来。她夸张地抬高一只脚,缓缓踩住小五的头,一手缓慢拔起铜钺。
来了,她默算着时间,就快要结束了。
可是弃此时又爬了起来,他一眼就看见小五被巫鸩踩着头跪在浸满血污的泥地上。孩子的脸侧泡在泥污里,身子挺得老高,活个撅尾巴喝水的鸭子。而巫鸩正抡圆了铜钺打算往那细细的脖颈劈下去。
“不!!!不!!!住手!!”弃怒吼着扑了过去。巫鸩似乎就是在等这一下,不躲不闪被他撞得飞了出去。礼乐的最后一章终于敲响,弃抱着小五刚跑了两步,巫鸩便已经追了上来。
“在地上打滚。”巫鸩低声说完,手便捏住了他脑后的面具带子。弃一愣神,巫鸩一脚踹在他背上,同时猛的一拽,揪掉了他那面具。弃抱着小五倒地上,巫鸩甩掉面具对着台下大喝一声:“阻碍邠邑社祀者,亡人也!杀!”
弃吐了一口土抬起头来,舌眼睛瞪得老大:“就是他!上!上!抓住他!”殷兵一窝蜂地向前冲去,邠邑左卫哪里能让他们过去,两方很快就撞在了一起。
巫族人做事也太高调了!哗众取宠耽误正事!!舌腹诽巫鸩拖得时间太长,一边大步向前冲,一边挤一边喊:“让开让开!殷人办事!”把个懵懂没搞清楚状况的姬芝丢在一旁。
此时台上也乱了起来,巫鸩指点着几个小巫上前抓住弃。那些小巫的穿着和弃一般无二,几个人往打在一处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其中一个有个小巫刚才站在弃的前头,此刻当先一步揪住弃的巫袍骂道:“你这混蛋是谁啊!你怎么混进来的!”
弃拼命护着小五,一边在纷杂的拳脚中想看看巫鸩在哪,这模样落在台前的戍忠眼里,老戍卫惊得倒退了一步:“小王!”
就是他!戍忠当初从火里抢出他来,自是认得清楚。他大惊失色,急忙要找姬离尘来确认。可是一回头却看见舌吵吵嚷嚷地带着一群人打翻左卫往这边跑。
要乱!戍忠暗想,一边大步跑着向舌迎上去。不等他跑到跟前,就听当~~~~~的一声,余音袅袅,乐章结束了。
台上,群巫终于按住了弃,巫鸩提着铜钺走上前来。她屏退左右,只留下一个小巫跪下按住弃的脖颈,自己缓缓举起了铜钺。
呜呜呜呜~~~锵锵锵锵~~
铜钟的余音尚未消散,另一阵嘈杂慌乱的声音响了起来。同时,外圈众人突然开始喧哗,哭号声叫喊声逐渐扩散开来。“有人袭城!!!”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叫炸响开来。
几乎是同一时刻,观礼的人群开始溃乱。舌被挤得东倒西歪,尚未痊愈的右臂被撞了几下,疼得他弯了腰直跺脚。正大骂邠人,混乱之中就听巫鸩大喝一声:“多射亚!!你还等什么!”
舌急忙抬头往祭台上看,台上已经乱成一团,四散奔逃的群巫挡住了他的大部分视线。人影攒动之中,他看见巫鸩挥动铜钺劈了下去,一个人应声趴倒,鲜红色泼洒一地。巫鸩踢开尸首,举起一个大胡子头颅再次叫道:“多射亚!!”
舌喜不自禁!这巫女脸臭,办事倒不错!他忙往前挤,人群却愈发混乱,东冲西撞乱成一团。反而把舌撞得滚在地上,他挣扎着爬起来,就听戍忠大声示警:“熏育袭城!熏育袭城!快敲警报!!!”
戍忠一边叫,一边朝着公类跑去。姬离尘举起圆木猛敲铜钟,人群愈加混乱。哭叫随之响起,有小孩已经被踩踏到了地上。
“不要慌!大家不要慌!不要回家!快进城!快从南门进城!!”公类挥舞着双手指挥人群:“从南门进城!不要慌乱!抱紧孩子扶好老人!!左卫右卫!上前截住敌人!”
可是已经晚了,外圈的人群已经被熏育战马踩死撞伤无数。受伤挣扎的尖叫和哀嚎声又吓坏了内圈的人,一时间儿子找不到母亲,妻子寻不到丈夫,邠邑众人自相冲撞踩伤的不计其数。
此时,那群战马当中冲在最头的男人高喝一声:“兄弟们!找穿戴漂亮的抓呀!!”
一片灰扑扑的邠邑人中,白衣纹绣的舌尤其显眼,一个骑士哇哇长啸着,纵马冲他踏了过来。此刻任舌是什么大邑商多射亚,也是一点办法没有,只能扑腾着双腿连跑带爬。那马飞驰而来,硕大马蹄眼看就要踩到他身上。
“停下!停下!”舌大叫起来!
他没能看见,祭台前边东倒西歪的人堆里爬起来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巫鸩跳下台来一拽那大的:“快走!”
第79章 倾城
邠邑南郊,已经进行到的社祀被熏育人突然打断,城外一片哭喊尖叫之声。
巫鸩站在祭台上远远地盯着,一直等舌被一个熏育人纵马踩倒,这才转过脸来看着手里刚割下的头颅。她捡起一块被踩烂的破旗子把这颗还在往外渗血的脑袋包好,一边往背上系,一边抬脚踢开那脑袋原先的主人。
没了头的尸首闷闷地飞了出去,一半耷拉到了台下。软绵绵的胳膊垂下来,正拍在台下一个男人脸上。那人怀里正搂着一个男孩,被这一拍吓了一跳,没好气地一推,嘴里嘟囔了句什么。巫鸩跳下来踢了他一脚:“笨蛋,跟我走!”
原来躲在台下那男人是弃。
刚才,巫鸩抢在熏育人马即将接近人群的时候高声宣告行刑,接着熏育人杀到,众人乱作一团,没人注意到台上。巫鸩立刻动手杀掉了早已选好的替身——那个按住弃的小巫还在窃喜自己能帮助大巫女杀牲,接着就被一钺劈下了脑袋。
弃低着头等死,忽觉脖颈一松,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喷了一头一脸。巫鸩一拽他:“脱掉巫袍!滚下去!”弃胡乱扒拉着身上的衣服,伸手抹了一把脸,擦下来的居然是血!他一抬头,错愕地发现方才按住自己的那个小巫,肩膀上只剩一个缓缓喷血的腔子。
他抱住小五滚落台下,身上脱得只剩一件无袖葛布深衣。小五被吓到了,木愣愣地不说也不动。弃一边唤他,一边打量着四周。就见人群外缘烟尘滚滚,层叠的黑影起伏颠簸着向人们碾压过来。然后就是一片骨折肉断声,孩子的哭叫,妇女的哀嚎声此起彼伏,战马的嘶鸣在其中格外刺耳。
“活捉公类!!”
随着薰育单于的一声叱令,十几骑战马越出烟尘直奔祭祀台而来。马背上的熏育人嘴里呜啦啦怪叫怪嚷,双手都松开缰绳弯弓搭箭。而公类正在祭祀台西边安排众人撤离,身边挤满了惶恐哭叫的百姓,戍卫们压根到不得近前。就这一会儿的功夫,熏育人的弓已经拉成了满月。
接着就听得一阵嗡嗡之声犹如劲风吹过草丛,第一批长箭先向上疾飞然后迅速下落,最后恶狠狠地落在公类前方的人群中。惨叫哀鸣声应声响起,人群立刻矮下去一小片。露出了满脸错愕的公类。
“这……怎么回事?”
弃看得目瞪口呆,巫鸩从台上跳了下来:“快走!”她一脚踢过去,弃连忙背起小五跟在后面。俩人混进人群中往东边逃去,弃边跑边问她:“城门在西边!”
“这城不能要了,快走。”
巫鸩头也不回,后背上裹着的那个包袱渐渐洇出血来。弃伸手把她扳过来面对自己:“你干了什么?”
“等会说,走!”
“到底……熏育人怎么会来?”
巫鸩一把推开他,一支流箭歪歪扭扭飞过去,无力地落在地上。四面都是摔倒乱滚的人群,巫鸩按住弃在哀嚎声中穿梭。小五趴在弃的背上不声不响,活像一截木头。
“绕过这里,东南方向有一座高岗,到了那里就安全了!”巫鸩一面说,一面伸手拨开人群。好容易挤开一条缝,有个黑胖妇人却正挡在前头。那胖妇的孩子不知被挤到哪里去了,此刻正揪着自己的头发尖叫不已。弃怎么使劲都推她不开,反被这疯妇揪住了衣襟撕扯起来。
“孩子!孩子!我的孩……”黑胖妇人忽然松开他,捂着喉咙倒了下去,在自己的血泊中抽搐几下不动了。巫鸩收回铜锥,在衣服上擦了擦,瞥一眼弃:“走。”
弃跟着她,挤出不远,他开口说:“你没必要杀她。”
没有回答,巫鸩忙着躲避地上哀嚎的伤者。弃回头看了一眼祭台处,只见戍忠终于带人护住了公类。四名右卫把公类围在中间,向南城门撤去。几个人一步一绊,拔起脚来就没地方再放下去——满地蠕动着受伤的百姓,一不留神就得踩到尸体和伤者。
哀嚎声、祈求声、熏育人的高呼嗤笑声混杂在一起。把公类气得浑身发抖,也不管戍忠的阻拦,挺直了身子高声喝道:“单于咸!!薰育一向只是要粮要肉!此次为何如此蛮横!坏我社祀!伤我众人!”
话声刚落,熏育人的回答就到了——一群长箭不管东南西北直扑下来。邠人们登时又是一阵哭号,有几支流箭飞向东边,弃急忙搂住巫鸩滚到一边,小五从弃背后滚落,也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弃赶紧去抓,巫鸩一把拽住他:“顾不得了,走啊!”
小五抖抖索索从膝盖上抬起半个脑袋,看了一眼四周就又把头埋了下去,兀自蹲在地上发着抖。弃要扑过去拉他,被巫鸩拽住,再挣,再拽。
“放手!我不能丢下他!”
巫鸩死死拉住他:“熏育人已经进城了!再不走,一会儿两面夹击你就死定了!”
弃猛一拽,巫鸩一个踉跄扑倒在他怀中,但马上又被弃推开了。他攥着巫鸩肩膀质问:“你怎么知道熏育人进城了?”
巫鸩指了指他身后。弃回过头,只见南城门处,两扇粗木城门大敞大开,鱼贯而入的众人不断被流箭射倒,门洞内一片金石相撞的厮杀声。再看城墙顶上,几名散发纹身的熏育汉子正挥舞着石斧长矛跟邠人左卫打在一起。另有几个熏育汉子则把住城墙,冲着城下不断射箭。
“再过一会儿还要焚城。”巫鸩被抓疼了,一甩膀子怒道:“满意吗?”
“你……”弃倒退两步,看看城门口哀嚎的邠人,又转回头看着巫鸩。他深吸了一口气:“是你把熏育人找来的?”
“我是在救你!”
“用一座城的人命来救我?”
巫鸩扬起下巴直视着他,那沉默就是答案。只要他能活着,就算倾覆一座城又如何?
可是她没有说出口,身为大巫女的尊严不肯向那点刚萌发的爱意低头。
哭喊、哀嚎、血泊……这些无比熟悉的场景包围着弃,不断提醒着他:就是你、还是你、都是因为你。
他心跳加速,眼眶发热,热得看一切都有些模糊了。弃张开嘴想说话,却被一声凄厉的尖叫打断。二人一起往城门处看过去,只见公类双手高高举在空中愤怒地挥舞着,在他面前,戍忠缓缓地倒了下去。
城墙上响起了熏育人的怪笑,似乎是为了配合他们,城中不知什么地方远远地冒起烟来。
第80章 分道
其实周人和熏育是老邻居了,百年前周人还住在邰地时就没少受这位邻居骚扰。后来族长公刘实在受不了了,带着族人跨河翻山搬了家。可周人在邠地定居没多少年,这位邻居又追来了。
熏育喜欢撵着周人走说穿了就一句话:好抢。
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熏育部落也不是常年定居在邠地,他们循着季节走,有固定的放牧路线游,经常是在这里几个月,然后换个地方再几个月。不过再怎么走,每年邠邑收获的时候,他们都要回来一趟打个秋风顺走点东西。周人战斗力不强,手里又有余粮,不抢白不抢。
不过打劫主要就是抢东西。熏育虽然年年来,可偶尔才打伤几个人,很少会像今天闹这么大动静的。至于为什么熏育这回会整这么大阵仗,就没几个人知道了。
但是弃猜到了。
说动熏育人袭城、借机把舌处理掉、假造弃的死亡,从而摆脱大巫咸和大宰的纠缠,这一套流程环环相扣,只能出自巫鸩之手!虽然她为了救自己,可是弃的喉咙却似梗上了什么东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积了半夜的厚厚云层终于绷不住了,开始下起雨来。雨点打在身上,弃觉得心底发寒
他活下来了,邠人却遭了殃。残肢伤者遍地都是,往哪里看都是对他的控诉。惨叫声连绵不绝,呼唤父母的、找寻儿女的、大声呼痛的……灌进耳中全都是责问。弃鼻孔翕动半晌,最后只是深深地看了巫鸩一眼,弯腰背上小五往城门跑去。
“你去哪?!”巫鸩拦住他。弃轻轻扒开她,继续前进。
“城里去不得!!”巫鸩再次冲上来拽他,小五在弃背上猛一摇晃。弃把他往上推推,低头看着巫鸩揪住他的那只手。那只手揪得更紧,骨节都绷的发白。
弃轻声说:“妖精,没人该死。”
“你救不了!”
弃抓住她的手:“我在大邑商的时候,也总宽慰自己说救不了、管不得。但那就够了吗?如今我死过一次,我才明白活着有多好!妖精,没人该死。我救不了所有人,可是身边的人我不能不管。木头娘和臭蛋还在家里做活,他们很危险!这一家人待我好,我不能恩将仇报。”
他想掰开巫鸩的手,可她抓得更紧了:“他们怪不到你头上!熏育人是我引来!”几个邠人而已,死就死了,和死几只狗有什么区别。
弃摇摇头,回身把小五放下来:“你不懂,我跟你说不明白。别说了,你带小五先去高岗,我去救了他们再来找你们。”
“城里已经着火了,你就侥幸冲进去也不一定能找到人!而且……”巫鸩一指城门处:“戍忠死了,姬离尘还活着!他俩都见过你!一旦你被认出来,大邑商和巫族会再次缠上来,那这些邠人就真的白死了!”
说到这儿巫鸩已经两眼滚烫,可她把眼泪死死噙在眼眶内,没有漏掉一滴。
“小五、木头娘、臭蛋、邠人……哪个你都在乎!可谁在乎你!笨蛋!你不就是要救木头家那俩吗?我去!你带小五去高岗上等我,那里有条小溪,就在溪边呆着别乱跑!懂吗?”大概是雨水落在脸上了,巫鸩背过去轻轻抹了抹脸,忽地,她长叹一声。
“算了,你走吧。昨天的约定作废,你这样的奴隶,我要不起。”
巫鸩笑着回过头,眼中干干静静早没了泪痕,剩下的只有决绝和冷漠:“这次记得躲隐蔽一些,不要再被人找到了。”说完,她并不等弃回答,转身冲向城门。
弃刚哎了一声,那一袭白衣已经消失在乱军之中。他伸出去的手悬在空中,半晌,猛的勾回来捶在自己胸口。怎么就不能好好跟她说呢?他拱起身子咳嗽着,小五从他胳膊中渐渐滑落下来,眼神依然木木的。
忽然,小五尖叫起来,一边手脚并用往外爬去。弃赶紧去抓他,却看见一排熏育骑士已经纵马围了上来。弃连忙抢上前抱起小五,再跑已经来不及了,一群没受伤的邠人被哄赶过来和弃挤在一起,五个熏育人下马拿绳索把这些人捆粟子一样懒腰围住,绳子打了个结,一头捏在一个熏育人手里。
马上一个呲着俩大板牙的瘦子哈哈大笑:“正愁没人放羊,这下人手够了!把这些俘虏押走!”
“带回部落?”
“那怎么行,先带去单于咸让他看看!”
一排熏育骑士压着这些邠人往祭祀台走去。弃搂着小五夹在里面,没走几步就被挤挤扛扛的邠人淹没在人圈里面。没想到刚从祭祀台逃出来就又被押了回去,弃低头护着小五,邠邑现在到底怎样了?已经被熏育人攻破了吗?
邠邑还没有被熏育完全拿下,三个城门的戍卫中有两个还在抵抗,东门抵抗尤其激烈。只有西门被攻破,一支抢粮的熏育人借机冲了进去。
而最先受到袭击的南城门,由于众戍卫肩负着保护公类的任务,打从一开始就显得格外惨烈。
时间回到公类冲单于咸怒吼的那一刻:“单于咸!!薰育一向只是要粮要肉!此次为何如此蛮横!坏我社祀!伤我众人!”他刚刚喊完,熏育人的箭雨便飞了过来。
戍忠一把抱住公类向后拖去。一名右卫躲闪不及,左眼被射了个对穿,登时滚倒嚎啕起来。公类要扑过去救他,被戍忠一双胳臂石桶般紧紧箍住不放。
“邠侯!”戍忠吼道:“众人都可以回头再赎救!只有你不能被抓去!”
听到戍忠用大邑商的爵位称呼自己,公类一愣,然后迅速冷静下来。他听懂了自己这名老友的意思:自己不止是周族的族长,还是邠邑众人的首领。如果自己被抓走,那就等于把整个邠邑拱手献给了熏育。他深吸一口气,对这位老伙计重重点下头去。戍忠这才松开手,呼喝着剩下的三名右卫保护公类后撤,城门已经近在眼前了。
又一阵嗡嗡破风之声,伴随着马蹄声动地而来。人群被破开了一条直指公类的窄路,死人伤者铺垫其上,被熏育人纵马踩过。骨折惨呼的声音随着马蹄一路此起彼伏,打头的一名熏育人哈哈大笑:“痛快痛快。”
南门就在眼前,再跑百步就可进城了!前头开路的右卫欣喜地回头叫:“忠大人!城门到了!”他面上神情还未收敛,脖子前便蓦地穿出一支箭头。这名右卫喉咙里发出咯咯两声,掐住自己的脖子倒了下去。
“不对!城内有变!”戍忠一把拽住公类。
果然,城墙上下都出现了熏育人的身影,戍卫们已经开始和对方近身肉搏。戍忠护着公类正要后退,但听身后一阵勒马的吁吁呼喝声,熏育人追了上来。十几名熏育汉子怪叫着纵马扇形排开,把公类等人围在中间。
“抓住他,邠邑就完了!”领头的汉子一挥马鞭正向公类!
第81章 城破
逼近的熏育骑兵中,领头的汉子怪模怪样地戴着一顶邠邑人的布帽,半拉膀子露在袍服外头,看见公类,那张黑黢黢的脸膛喜笑颜开。他飞身下马,一挺肚子环顾左右道:“都不许抢!这人是我的俘虏!”
大部分熏育人都不做声,只有堵在公类身后的两人颇有不服。一个瘦子立在马上叫道:“大家一起杀来,凭什么最大的俘虏你一个人得?!”
黑脸汉子一手举起长弓,咆哮道:“就凭这个!!”
瘦子瘪瘪嘴缩了下去,似乎颇为忌殆他的射术。黑脸汉子啐了一口,大踏步向公类走去。戍忠迅速端起长矛挡在公类面前,黑脸汉轻蔑地嗤笑一声,一只手往腰侧箭袋里掏。掏到一半,他又改变了想法,一错身走到旁边,在刚才脖颈中箭的右卫那里停住了。那右卫还没断气,两手抓住脖子前的箭头兀自抽搐,血把布甲都染红了。
围观的熏育人见状都怪笑起来。公类觉得不对头,刚要出言发问,就见那汉子一把揪住右卫的头发,像提溜个小公鸡一样把他掂了起来。可怜的右卫双手抠住喉咙,眼球爆出瞪着公类。
“你干什么?!放下他!”公类厉声喝道。那汉子理也不理,一只手揪住右卫脖子后面的箭杆。
“等一下等一下!放开他!我跟你走就是!放开他!”
那汉子听了满意地点了点头。公类刚刚松一口气,这汉子呵呵一笑,手上一发力,硬生生把那支箭倒着拽了出来。右卫脖子瞬间洞开一个大血口子,鲜红色喷涌而出。他四肢猛一扎煞,双眼赤红几欲爆出眼眶。
熏育汉子手一松,右卫倒在地上一阵痉挛,最终,喉头里咯咯几声没了动静。
眼见这名右卫惨死,公类气血攻心。他后撤一步,咬牙站住了,这才张嘴对那汉子发话了,语气里已经听不出刚才的情绪:“敖拉,久违了。”
见这农夫调整得如此快,被叫做敖拉的汉子颇有些意外。他大大咧咧把那支血淋淋的长箭在袍子上拍了拍,也斜着眼看向戍忠:“这条老狗还活着?是你让开让你主子跟我走?还是我射死你,再把你主子绑走?”
此时,漫天的乌云终于绷不住了,雨点开始坠落。先是稀稀拉拉,很快就连成了一片灰白的雨幕。云层后面隐隐有雷声涌动,熏育的马有些不安起来,有几匹马刨起了蹄子。
戍忠攥紧长矛,任由雨水打在脸上,他冷笑一声:“有主可护,老又何妨?总好过被本族扫地出门,远走乞食的丧家犬。倒是想问问,你被鬼方宗主赶出来这么久,在熏育吃剩饭可还吃得饱吗?”
“你!”敖拉勃然变色,搭箭上弦,将那支滴血的长箭瞄准了戍忠。戍忠面不改色,长矛横端微微向前探身。
眼看就要血溅当场,倏地一个闷雷在头顶炸响。敖拉头人一愣,大笑两声放下弓箭:“我才不和你这老狗置气。我熏育男儿早有精锐攻入城中,整城财物唾手可得,我何必在此跟你纠缠!连累我抢战利品!”
说罢,他又偏头冲公类嚷道:“那个什么公的,你最好乖乖跟我走。要不然惹得我性子起来,放这十匹马一起踏去,只把你二人踩成肉酱!”
四周战马回应似得长嘶起来,唯有那俩不满敖拉的汉子嗤了一声。大雨倾盆而下,云层中电光闪闪,雨水淌过公类的脸庞,长髯都贴在了下巴上。他也不擦拭,伸手按住戍忠,自己缓步向前。戍忠一把拖住他的衣袍急叫道:“公类!不可去!你在邠邑才在!”
平纹织锦的衮袍沾了雨水,软溜溜抓不结实。公类轻轻一挣,袍角就从戍忠手中滑脱出去。
这位被熏育人讥笑成农夫的邠邑首领低头望一眼那刚刚断气的左卫,又抬头看了看城墙上奋力抵抗的右卫众人,转身正视着敖拉:“杀了我二人容易。可我要是死了,单于咸拿什么跟邠邑要粮要物?搞这么大阵仗来劫城,无非是想要大抢一番。既如此何必再动兵戈,叫单于咸立刻退走,要牛要粮都可以商量。”
敖拉瞪着公类,没想到这头待宰的肥羊还能这么不卑不亢,不过听得退走二字又不免大笑起来。公类屹立不动,冷冷地看着这异族汉子笑得捶胸顿足。
良久,敖拉才喘息着抹拉了一下脸上的雨水,拿长弓点着公类嘲道:“农夫就是农夫,只配撅腚刨土喀拉。你以为我们费这么大劲就只为了抢粮抢肉?哈哈哈哈,看来你那殷地的主子并没跟你说实话啊。”
说着,他把一张大脸猛的凑上来。雨水顺着那横肉堆叠出的沟壑滴四下乱淌,两只鼓眼泡恶恨恨地盯住了对方。公类不退不让,淡定地看回去。
敖拉一字一句道:“商王现在已经被我鬼方诸部合围两月有余,鬼方宗主昨天托人来和单于咸结盟,要一起联手反商。邠邑是商人在西土的门户,把邠邑拔除,通往大邑商的路就算趟开了!”
“可笑!你可知商王早已派了蒙侯来坐镇,大军此刻就在马羌!你们动邠邑容易,可要想清楚还有一支商军在后面等着。”
“你才可笑!商军那师长的儿子在马羌快被打死了,他且回不来呢!早有人告诉过我们了!”
什么?!公类和戍忠大惊,蒙侯被困在马羌了?这事他们都不知情,熏育人是怎么知道的?
未等二人有所反应,敖拉头人劈手揪住公类胳膊反剪至身后。接着向上一扽,举刀抵住公类脖颈向城门怒吼道:“兀那邠人!全都停手!再不停手我就弄死你们的邠侯!”
南城门口,石头离这群人只有一箭之地。他早就想杀出去保护公类,可一群熏育汉子却从城内摸上来截住了大门。
就在木头和手下奋力拼杀的时候,戍忠倏地暴起扑向挟持着邠侯的那个大胡子。石头挥戈放翻一个张牙舞爪的熏育汉子,一回头,正看见戍忠身中数箭倒下。
“不!!!!!”石头的吼声撕心裂肺。这声音直奔九霄撞入重重乌云,云层一颤,雨丝淅淅沥沥落下地来。
戍忠倒了下去。
城上城下的熏育人哈哈大笑,大胡子把刀抵在公类的脖颈上压得愈紧,吵吵着要他们停手开门。
“队正!怎么办!”眼见右卫忠已经倒下,石头就成了南城门内级别最高的戍卫长。邠邑兵士全都看向了他。石头死死盯住那个大胡子,半晌,咬牙吐出一个字:“降!”
熏育人洋洋得意准备接管南城门,邠人戍卫被勒令和邑人们站在一处。城门内外一片抽泣声。石头站在最前面,他双目赤红,看所有的正怪笑抢劫的熏育人都是一片血红色。
忽然,一片血红当中,一抹白色突然蹦了出来。一个巫女模样的人飞奔而来,城门口的熏育人一惊,赶紧示警放箭。但那巫女步履不停,舞蹈一般飘忽翻跳几下,轻盈地从羽箭中穿了出来。
石头眼睁睁地看着她甩出一支什么东西,一个熏育人捂着脸从马上掉了下来。巫女飞跑过来,踩着那人翻上马背,双脚猛一磕:“驾!”那马撒蹄就跑,熏育人怒吼不止,却也只能看着这一人一马消失在雨幕中。
“X的!这巫女到底干嘛的!不救邠人为啥跟咱们打?!”
“别管了,只要不帮邠人,管她去哪呢。反正城里还有咱们的人!”
几个熏育人骂骂咧咧地抬起丢了马的族人,那人满脸是血,右眼眼窝中深深地插着一支铜针。
铜针的主人骑着马一路飞驰,向着柳邑奔去。
第82章 俘虏
一支响箭从南城门口射出,祭祀台前正架火烤肉的单于咸点点头:南门也有了。他一撅肚子站起来,褶裤皮带上挂着的铜片铜刀叮铛挡一阵乱响。
台下押着不少刚刚抓来的邠邑人。熏育人原本分不清他们的贵胄轻贱,但是由于自家部落缺衣少玉,所以每次抓俘虏都是根据对方衣料服饰分辨贫富,倒也次次得手。然而今天是祭祀,众人都穿戴上了最好的衣服首饰,于是难免就有了错抓。
台下这批俘虏里有各族里正族长,也有普通族人孤寡,不论贵贱都被十个十个绑成一串,哭闹怒骂声不绝于耳。
嘤嘤嗡嗡声惹得单于咸颇不耐烦,他提着流油的羊腿对左谷蠡点了点:“这些个全都押回族里。眼下就剩东城门还未得手,你整好人马,跟我进城去。”
被称为左谷蠡的瘦汉子有一副呲出唇外的大板牙。听单于咸这么安排,他先应了一声却不招呼人动手,反而先一吸嘴唇包住那俩牙,复而裂开嘴片笑道:“去东城门的是右骨都吧,那家伙就是中看不中用!男人长那么好看有什么用,射不下飞鸟套不来牛羊。也就您心好,还这么信任他。要不然这会儿咱们早就不止这点俘虏,整个邠城都是咱们的肥羊圈了……”
大板牙啰啰嗦嗦就不动弹,单于咸听得不耐烦,斜眼瞥他:“你到底想说啥?”
“嘿嘿,没有没有。不过这些邠邑人押回去如何处置?是等着跟城里做交换讨赎金?还是罚为奴隶放牧牛羊?还请单于示下。”
“先关起来,等拿下邠城看看那姬类识相不识相。懂事的话就和他交换,不懂事就全部押去牧场做奴隶。”
“单于英明。那……这些俘虏全归单于您帐下?”
单于咸瞪了他一眼,这人出了名的财迷,有便宜可占从来跑得最快。绕这么一大圈子无非是想分点俘虏。
“这都什么时候了,整座城都块城咱们的了,你还在这里计较几个俘虏!”单于咸骂骂咧咧:“分你一半,剩下的交给我的阏氏。”
“多谢单于!!”
左谷蠡这才招呼人押解俘虏回去。薰育骑士们呼喝推搡着人群,哭喊叫骂声闹成一片。这些邠邑人心思不一,富裕点的人知道自己还能被赎回去,所以还算沉稳。
另一部分贫穷的众人就绝望了:按照薰於人的惯例,俘虏如果换不来赎金就会被贬为奴隶,从此风餐露宿养马放羊。主人高兴了给口吃的,不高兴了打骂杀掉,再没有回家的可能。所以这批人反抗最激烈。
偏偏俘虏是混编的,所以每一队俘虏里有人拼命挣扎。可这边一折腾,那边绳子反而勒紧了不反抗的其他人。不等薰於人动手,俘虏们之间就有了对骂摩擦。富人嫌穷人拖累自己,穷人气富人不反抗。薰於人牵住绳端,看笑话一样瞅着这些人互相辱骂。左谷蠡叫过来一个汉子,手指着许多穿白衣服俘虏那一片:“你把人押回去。记住了左边那一半是我的,得押回我的帐下。”
此时大雨倾盆而下,南郊地面本是松土,眼下人踩马踏已经泥泞成潭。百十个被俘虏的邠人哭叫着,踉踉跄跄在泥水里走向远方。俘虏们被分成两拨,左边那一群划给左谷蠡的俘虏里,弃和小五赫然在列。
从巫鸩动手那一刻,小五就懵了。他木呆呆地被抓来逮去,人群怎样崩溃大乱他都不知道。现在这孩子两眼发直,双手反绑。脖子上捆着的粗绳发出一股难闻的羊尿味,把他和弃前后拴在一起。弃低声唤他:“小五,小五?”一点反应都没,小五木呆呆抬腿迈步,混不觉自己的处境。弃叹了一声,转头打量着周遭。
雨下了又停,人越走越远,太阳露头的时候,邠邑那土黄色的城墙已经消失在密林小径后头了。9名薰育骑士分列两厢,把这十列绑成串的俘虏夹在中间赶路,要想单独逃走是万不可能,除非整组人一起同心协力往一个方向跑——还得保证所有人脚程一样快,都比马跑得快。
弃看了看这些俘虏,这些人贵贱交叉心思迥异,柳邑的三叔公和公类的小女儿姬芝绑在旁边一队里,俩人一个哭天抹泪的干嚎,另一个皱着眉极力躲他远些。满眼看去都是这样的组合,弃苦笑一声,只有先到了薰育人的驻地再说了。
可是姬芝怎么会被抓住呢?牤怎么没陪着她?
感情这事最难说,弃只知道牤一门心思围着姬芝转,却不知道这位女公子心中属意的另有他人。姬芝原本不该被抓住的,熏育人袭城时,她本来有机会逃走。
那时已经到了社祀的最后阶段,她和舌挤在人群中观看台上的巫鸩杀牲。最后弃的面具被揪掉时,舌双眼放光,大步朝祭台跑去。姬芝原地站着不动,她看出舌有重要的事要做。男人做事时,女人最好不要打扰,审时度势才有活路,这是母亲从小就教导过她的。
这时,纷沓的马蹄声从后面传了过来。姬芝回头一看,立刻惊呼起来:“大人!大人!快躲开!”
熏育骑兵几乎是踩着她的叫声踏了过来。不少邠人被踩踏倒下,熏育人却还在纵马向前突袭。姬芝飞跑上前,撞开了好几个邑人才冲到舌的身后。舌已经看见了熏育人,但他更关心台上的弃,那是他的封邑!他的前途啊!台上的巫鸩还嫌他慢,大声叫着:“左射亚!”
来了!来了!舌不管不顾地向往前挤,慌乱的邠人往后涌,他那受伤的右臂频频被撞,他疼得满头大汗咆哮连连,可还是挣扎着要往前冲。
一个熏育骑士已经纵马冲了过来。马背上的人似乎看上了舌的衣服,怪叫一声冲他飞奔过来。硕大得马蹄就在他身后高高扬起,舌一回头,马匹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头上,直直砸了下来。
“不~~”他左臂捂在脸上,倒下去的最后一眼,他看见祭台上巫鸩这一钺劈下去,揪起一个头颅来。
我的封邑!
舌闭上眼等着马蹄踏下来的疼痛。
然而疼痛没有如期到来。姬芝扑了过来,抱着他勉力翻滚着。二人从马蹄之间险险滚过,一起倒在人群中。“芝公子?怎么是你?”舌惊讶不已,这女子居然有这种胆识。姬芝满头青丝凌乱不堪,衣裙滚得全是土和草叶,她顾不上嗲起嗓子,双手扶着舌往起推:“大人快走!熏育人来了!”
“别怕,我有伏兵在这里。”舌扶着她站起来,四下张望。哪里还有亲兵的影子,熏育骑兵把所有人都冲散了。舌慌忙往祭台上看,巫鸩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具无头尸首趴在台边上。砍下的头颅也没了踪迹。
该死的!舌跺脚怒道,不知是在骂手下,还是在骂巫鸩。可一抬头,那熏育人拨转马头又冲过来了,他咧着嘴大笑道:“小子!衣服不错啊!值几头牛羊!跟我走吧!”那马惯于冲锋,飞快地越过人群向这边跑来。
没了护卫没了射手,赤手空拳还伤了一条胳膊,饶是如此,舌依然站直了身子不肯后退。姬芝急得往后拖他,舌却把她往身后一挡:“芝公子莫怕,且藏在我背后。我是大邑商的多射亚,熏育若敢伤我,最好想清楚代价!!”
姬芝急得直掉泪,她清楚熏育人的秉性,他们居无定所,压根就不理会大邑商那一套。没办法了!
就在那马即将撞上来时,姬芝拼力把舌往后一拽,双臂一张挡在马前大叫声道:“停下!我是邠侯的女儿!”水红色衣袂一飘即落,马上地下的人都是一惊。
熏育人急忙拉住马,两只硕大前蹄重重落在姬芝身侧。她张臂站着,浑身止不住的颤抖,说起话却毫无惧色:“要俘虏便抓我去!我父亲是邠侯,他一定会多拿财物来交换!”
这衣衫凌乱的女子居然是邠侯的女儿!熏育骑士乐坏了,立刻用套索拴住姬芝要带她走。舌扑上去要抢,熏育人兜头一鞭子,舌头顶剧痛眼前一花松了手。熏育人在马上睥睨着在地上打滚的舌,冷笑一声:“这女子可是拿自个换了你,识相的快走!惹急了我立刻宰了你。”
骑士走了,姬芝被拴在马背后撞撞跌跌地跟着。她一边走一边不断回头看着舌,直到最后再也看不见。舌撞撞跌跌倒退了两步,姬芝那凄楚的小脸在他脑中挥之不去。舌抬起左手愣愣地看着,忽然紧紧攥成拳头,喃喃道:“对不住,我一定会救你出来!”
他朝祭台跑去:抢了亡人的尸体,然后再去搬兵救人!
第83章 为俘
雨后的太阳似乎觉得愧疚,拼命散发着热量。白花花的阳光笼罩大地,地上那些水坑都被烤得蒸腾起来。
押送俘虏的薰育人耐不住热,纷纷摸出皮水袋喝水解渴。徒步的俘虏们就没水喝了,各个被太阳灼得身上冒烟、嘴里发苦。偶而有人受不住绊倒,绑在一起的人就连带着东倒西歪,薰育人不管那些,上来就是一通鞭子,所有人都被打得惨叫连连。
就这么折腾着,这支队伍沿着条小河一路向北而去。穿过几座森林缓坡,地势突然开阔起来,苍翠的草地上,散布着大大小小的白色云朵——大的是帐篷,小的是羊。头前开路的薰育十夫长呜啦啦喊叫起来,云朵那边很快传来了同样的呼喊。不多时,就有十来个人纵马迎了上来。
“到了。”弃微微低头,用余光窥视着迎上来的熏育人。
出乎预料的是,领头来迎他们的是一个年轻姑娘。满头的发辫披散在脑后,衬得脸庞英气十足。十夫长对她颇为客气,殷切地解释着什么。姑娘皱着眉向这群俘虏瞄了几眼,颇为不屑地道:“按父亲说的办吧。”十夫长低头称是,忙去指挥族人押分俘虏。
弃和小五所在这一队俘虏早早被那大板牙左谷蠡分了去,此时跟着十夫长自往营地东边去。俘虏们一分为二,另一半跟着那姑娘向营地中央走。
这些邠人俘虏眼见已经到了薰於地界,对方人多马壮,再反抗有可能立死当场,于是各个脸色灰败让怎样就怎样,哪还敢有半个不字。不少女人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两队俘虏分开没多远,那骑马的薰於姑娘咦了一声,接着喝住了十夫长:“等一下,那个俘虏给我!”
原来这姑娘是单于咸的大女儿,入夏刚满19。单于咸和阏氏感情笃深,阏氏生来体格柔弱,嫁与单于咸之后多少年只得这一个宝贝女儿。夫妻二人珍视其如白玉海贝,为女儿取名为琮,取其礼赞大地之意。整个薰育部众都知道这位厉害的阿琮,得了她的欢心说不定就能当得下一任单于。
被阿琮指明要走的俘虏却是姬芝。她略有惊讶,却随即垂下眼帘不吱声。一群人都顿住了脚,等着姬芝被解开拽走。可是那十夫长却不去解人,只是往阿琮那边笑道:“阿琮,这半边俘虏是左谷蠡的……”
阿琮下巴一挑:“那又如何?我就是要这人。”
薰育民风彪悍,族人全都恃强行事。没吃的就抢,有好处就拿,但这都只是针对外族。
族内尊老重妇并不乱来,对待征战得来的战利品更是重视。谁得来就是谁的,旁人绝不许抢。就连单于也不能抢族人的战利品和俘虏,否则就会被族人唾骂看不起。阿琮平时行事豪迈,比普通薰於男子还要仗义几分,今日突然要夺别人的俘虏,也难怪十夫长吃惊。
不等他再张嘴,阿琮跳下马来,伸手在自己这边的俘虏里揪住一个青年男子,拔出腰刀割断了他脖子上的绳索。接着揪住那男子前襟往十夫长这边一推:“呐!不白要他的,这个年轻力壮的拿去换那女人!不亏本!”
十夫长再无话可说,这男人体格结实正当壮年,就算到时候没人赎,扔到羊圈里去放羊也是个好劳力。阿琮要换的不过是个女人,干活也没多少力气。所以连连挥手让人解开姬芝,其余人则继续走。弃自身难保,只得深深地看了姬芝一眼,便被喝骂着离去了。
俘虏们被分开关进了东西两处羊圈里。阿琮带人来回巡视了一遍,又着人去各家帐篷传话通报此次大捷,待安排了一支人马出五里外待命等消息之后,这才得空回到自家大帐内唤十夫长过来问这次偷袭的详情。
十夫长巴巴的赶来,一进帐,姬芝先端上来一碗热马奶。十夫长一呆,瞪眼看着姬芝退后蜷跪在阿琮脚边,轻轻给她捏起了肩膀。那两只白玉一样的手柔弱无骨,洗干净的脸庞上一双秋水杏目只是低垂着不看人。这副柔弱模样偏是薰於女人少有的媚态,十夫长不禁咽了下口水,心中暗暗懊悔:刚才怎么没看出来这丫头的容色!白白给了阿琮做女奴!浪费啊浪费!
他且悔着,这边阿琮咳嗽了一声,随手撩起姬芝的一缕头发把玩:“马奶要洒了!”
十夫长这才回过神来,赶快埋头喝干,绘声绘色讲起上午袭城的事来。他讲得手舞足蹈唾沫横飞,阿琮默默听着,对前面顺利的地方都没什么兴趣。她只关心最后那个没有被攻破的东城门:“我记得当时请缨去攻东门的是右骨都,是不是他出了纰漏?”
听她问,十夫长挠了挠头,部落里想追求阿琮的男子一大堆,唯独两个人最有实力。一个是左谷蠡的大儿子,另一个就是这右骨都。今日袭城,三面都顺利破城,唯独他这里久攻不下,回来可是要在部族里大大的丢脸。十夫长左右两边都不想得罪,自然要找个最妥当的说法。想了想,他字斟句酌地道:“倒也不能全怪右骨都。听北边回来的人说,之所以东城门久攻不下,是因为里面守城的人本事了得。”
“邠人里还有本事了得的男人?”阿琮嗤之以鼻,拨浪着姬芝的头发捻起了转转儿。姬芝依旧垂目不语,全无波澜。
“听说那人不是邠人,似乎是个羌人。咱们有人听见邠人叫他……叫他什么来着??”十夫长使劲挠两把头发,然后一拍大腿:“哦对了!叫牤!”
“牤?”
“牤?!”
两个声音同时发问。阿琮侧目看着自己这刚到手的女奴,姬芝忙低下头去,胸口起伏不定。“你认得那羌人?”
“是……”姬芝垂着头,飞快思考着怎么回答才合适。自己早晚是要被父亲兄长赎回去的,应该不会困在这里很久。眼前这女人性格虽然乖戾,却对自己颇为照顾,在回去之前还是不要和她闹僵为好。于是打定主意道:“认得,见过几次。”
阿琮哈哈一笑挥退了千夫长,自己朝毯子尽头那堆靠垫上一依,一手起脑袋看着姬芝:“说吧,这羌人是个什么来历。”
第84章 城内
引起阿琮兴趣的羌人,一上午都在与熏育作战。
熏育人得了巫红的计策,分成三路冲击邠邑。牤第一天守东城门就摊上了这么个事。从熏育人开始攻城一直守到现在,牤已经快支撑不下去了。
他躲在一辆翻倒的战车背后连连搭弓放箭,每支箭出去都能放倒一个冲击城门的薰於人。但这些薰於人退去几个,就又粘上来几个,反反复复不厌其烦。而牤这边的守城邠兵伤得越来越多,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
又放一箭,牤回头怒吼道:“人呢?!木头!木头!左卫秦派来增援的人呢?!”
木头抓住俩箭筒连滚带爬的扑到他身后,一脸苦相:“左卫秦叫我们再顶一会儿,除了守门三支戍军,其余右卫都在保卫公类。分不出人来。”
他不敢说公类已经被俘,这些戍军来源混杂,除了周族自己族人外,也有不少外族人。这些人可没有什么高低礼法约束,公类不过是给他们饭吃的人而已,不存在誓死效忠的必要。若是他们知道公类被俘,恐怕会扔了武器投降薰於。
可是木头偏偏忘了——牤就是个外族人。
“什么?!老子不干了!”牤怒不可遏,放下弓一脚踹倒了木头:“东城戍卫已经死伤过半!连戍长都死了,你们却在保护什么公类?!他是人老子们就不是人啦?!这烂摊子我不管了!!反正死的也不是我自家族人!”说着就要往城里退走。
木头死命去拽,嗖嗖两只冷箭飞来直钉在二人中间,逼得他只好缩手。
牤大步流星往城中走去,心中翻江倒海。他接过城门指挥权能撑到现在,全都因为挂念姬芝
昨天她说不来参加祭祀,邠侯府位置绝佳,此刻应该还是安全的。不如自己趁乱冲进府里带上姬芝远走高飞,天高地远的痛快过一辈子。想到这里,他手心发热,全不理会满大街哭喊奔跑的邠邑人,脚下步伐更快。
加入驻军并不是牤的本意。这些日子他与姬芝情愫渐浓,她嗔怪咛啼都是风情,教他整日魂不守舍,恨不得立刻就能娶了她,天天拴在一处绝不分离。
可是周族规矩甚多,牤的身份又极是尴尬。按照羌族规矩,牤应该娶自己的寡嫂——姬芝的姐姐姬媛为妻。这就惹得姬芝很不开心,每每拿姐姐出来刺激牤。一会儿说要替二人求父亲成全,一会儿说自己比不得姐姐一根指头,弄得牤不知怎么应对才好。待他赌咒发誓此生决不娶姬媛,姬芝又问他拿什么来迎娶自己,这就更让牤气苦不已。
若自己部落尚在,那他必定以成群牛羊来做聘礼。可是现在自己一族全灭,自己还不得不以奴隶的身份藏身邠邑,想娶邠邑主人的女儿可真是异想天开。直到戍忠给了他一条出路。
“你现在无权无势,要想获得公类青眼,却也不难。”戍忠说。邠邑的常规戍卫分左右两卫,左卫戍城,右位护主。自己年纪渐长,怕没几年日子这右卫戍长就要换人。可他看得明白,周族族人习武射猎的甚少,偶有几个拔尖的也嫌资质平庸,短时间难以接管整支右卫。所以左卫秦最有可能调动到右卫去。
如此一来,戍城的左卫长就缺了空。而牤自和姬芝来往之后就被戍忠注意到了,这些时日以来他细细观察,发现牤在骑射判断方面本事极佳。于是就留了心,想着一定要说服他留下来尽才施用,却没想到对方答应的非常痛快。戍忠大喜过望。
只是没想到,头一天驻守东门就摊上薰育人劫城。
部落之间征伐抢劫对牤来说稀松平常,马羌人从小在马背上长大,3岁能骑羊,5岁能上马,小时射鼠兔长大射雁鹿,而且牤在自家族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射斗好手。所以薰於人一开始进攻的时候,牤还没当回事,以为他们不过是抢点好处也就退走了。
可是渐渐的,牤发现不对。这些人不像是为了财物来的。自己以前若是带族人出去找其他部落拿点补给,都是以财为先,抢了就走。对方若反抗激烈就教训一下,打不过立刻转头就跑,绝不命相搏。除非存了要灭其族的念头,才会不管不顾肆意杀人。
眼前这些熏育人没一会就杀伤射死守军数人,全不顾己方也伤了不少。那个貌似首领的男子还在不停呼喝着手下继续冲击,大有全灭其城的架势。
“呸!关我什么事!邠人薰於人都跟我没关系!”牤恨恨地啐了一口,继续大踏步向前奔。城中四处起火,浓烟滚滚,大街上呼儿唤女的人撞得跟没头苍蝇一样。他侧身躲过一个抱着母鸡的老汉,抬脚又差点踩上一个哇哇大哭不停喊娘的胖小子。
“娘!娘!谁见过我娘?她黑黑的,和我和我很像。”
“找死啊你!坐在路上找你哪门子的娘!”牤骂骂咧咧越过去,前面已经能看见侯公府那白色的外墙了。
想到姬芝,他心头一热。管他邠邑是灭是存,自己在意的始终只有姬芝一人。而且牤心底还有一丝不可说的小小阴晦:若邠邑亡了,自己和小芝就是一样无族无家的人了。到时候就不会再有那么多破事横在当中阻隔我俩了!牤冷笑,在东城口抵挡了这半日,也算我对得起邠人这些日的饭食了。
他心中着急,脚下便跑得飞快。待冲到公侯府大门处一抬头,牤心中咯噔一声大呼不妙。
那往日戒备森严的东西门塾空无一人,大门洞开,府中隐隐还有浓烟冒出。
“这是怎么了!?护卫侯府的左卫呢?!人都去哪了?!小芝!”牤怒急,喝骂着就要往里冲。刚跑两步,腿就给人抱住了。他吃了一惊,下意识就要奋力踢将出去,却听一个孩童声音嚎叫着唤他:“羌叔!羌叔!!我怕!我怕!!”
牤低头一看,原来是臭蛋。
“你怎么在这?!”
臭蛋吸溜着鼻涕,吭吭哧哧地指了指身后:“是……漂亮姐姐带我来的。”
烟影一晃,拉着满弓羽箭的巫鸩从里面走了出来。
第85章 援兵
侯府里,臭蛋正抱着牤的腿哇哇直哭。巫鸩追着他跑出来,看见是牤才把弓箭略压低一些。
牤觉得,这个冷脸巫女居然像是松了口气。不过他怀疑自己看错了,因为再细看的时候她又是满脸冰霜。
“看好他,我去救木头娘。”她绕过二人往外跑。
居然敢命令我!牤呸了一声,吵架的话还没组织好,巫鸩已经跑得没了影儿。这女人!遇见她就没好事!牤瞪了一会儿眼,满腹脏话都没了发泄的地方,气得一跺脚,没抬起来,臭蛋还在他腿上趴着呢。
“羌叔,羌叔,娘在哪儿?这里面没有娘。也没有奶奶。”
臭蛋抽抽嗒嗒抱着牤的腿不撒手。牤一把拽起他想要扔开,晃了几晃终究是没扔出去。这孩子虽说笨,一个月以来对自己倒是真心实意的崇拜。牤把他扔上肩头:“别哭!抓紧坐好了!”
傻小子骑在牤肩膀上立刻忘了哭,咧嘴笑得鼻涕泡都出来了:“又骑大马喽~还是羌叔好骑。巫女姑姑的马磨屁股。”
牤把住他的两条小细腿,忍住不把他摔下去的冲动,喝道:“别乱踢!你才好骑,看见芝姑姑赶快叫我。”
臭蛋安静了,抱着牤的脑袋一颠一颠的认真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牤已经快跑到姬芝和姜夫人所住的西跨院时,臭蛋突然说话了:“羌叔,芝姑姑不在这里。”
牤一路跑进来连一个仆从都没看见,心头正在发毛,猛听见臭蛋这话更是一惊,忙问:“你怎么知道她不在?”
“巫女姑姑刚才转了一圈,没有看见芝姑姑。只有一个大姑姑和一个小姐姐……”
“什么……”牤还没来得及细问,便一脚踏进了西跨院,耳听嗖的一声羽箭破风声。牤听声立刻往后大退两步,那箭当一声钉在他脚旁地上,当即喝道:“什么人!”
就见西跨院廊庑下闪出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小的那个半个身子缩在廊柱后面,大的那个看清来人,诧异地放下了手中长弓:“牤?你怎么在这里?”
射箭的那人半个身子遮在檐下阴影中,牤还没看清,肩上臭蛋就叫了起来:“大姑姑!小姐姐!”
那人又往前走了两步,这才露出脸来。那张脸牤再熟悉不过,是他的寡嫂姬兰。不待牤多问,廊柱后那个小影子便飞快地跑了过来,一径跑到牤膝前才抽噎起来:“牤叔……你见到小五哥了吗?他怎么样了?”
牤一时摸不住头脑,姬兰把呜咽的姒儿拽起来,小声安抚着:“姒儿乖,刚才不是听巫女说了吗?小五他没事。”
接着她转向牤:“你是来找小芝的吧?她不在府里。她母亲命她陪着多射亚前去南郊观社祀礼了。”
“什么?!”牤头发都竖起来了,真如五雷轰顶般。南郊是最早遇袭的地方!已经过了这许久,天知道姬芝到底怎样了!
牤越想越心惊,气恼得团团乱转,恨不得手撕了姬芝那糊涂母亲。臭蛋以为他在玩什么游戏,小身子左歪右晃眼看就要掉下来,他也不害怕,嘴里还连连喊着:“大马颠大马跑大马蹄子甩得好……”
姬兰看得心惊,连忙上前扶住臭蛋说:“兄弟你莫急,那个舌手中握有数百射兵,就算对上熏育人也能保护小芝周全。你且宽心。”
又是舌,这是最近牤最不愿意听到的名字了。牤深吸一口气,把臭蛋放下来推到姬兰面前:“嫂嫂,这孩子劳您照看,我这就去南郊找小芝。”
姬兰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合上了,只默默点头,牵起臭蛋和姒儿往夹道走去。牤满脑子都是姬芝,全顾不得细想这一大两小呆在这里是否安全。
但愿那叫舌的殷人有点用处,能保护好小芝。
雨已经停了,邠邑城南,祭祀场向南那片青翠的上田沿着泾水延绵排开。远端有几处葱茏树林,一支500人的队伍静静地呆在这里。20辆战车依次而停,战车上绘有族属图腾的旌旗已经收起,看不出是哪家队伍。最前端那辆战车上,舌正坐在车厢里闭眼调息。
太阳已经开始偏西,舌还在等,他很有耐心。
社祀台上那具尸体已经被他藏好了,现在只剩下解决熏育人。南门已经失守,得知道另外两个城门和城内情况如何。舌清楚,战车在平缓的地势上是王者,横扫步兵和散骑不在话下,但要是到了地势不平、遍布水泽或街巷蔽塞的地方那就是送死。
必须在城外解决。
一旁的行韦可不知道上司在想什么,他来到舌的车驾前试探道:“大人,已经快要小食了。这邠邑,咱们到底救不救?”
舌瞥他一眼,扯着公鸭嗓子说:“情况不明,先等等。”
行韦站在原地没动,犹豫着是不是要再劝劝。正踌躇的时候,林外一人飞奔而来,前哨发出警报。那人边跑边喊:“报!!快报多射亚!!”
是派去打探情况的斥候。舌一叠声叫他上前,那斥候行个军礼,气都没喘匀便大声回道:“报多射亚!邠邑三个城门全部被薰於人攻陷!约有百余邠人被薰於人抓了俘虏。另外……”
他大口喘了几下,喊道:“邠侯本人也被薰於人抓住了!此刻正押在南门外等着周族大宗伯和四卿拿物交换!”
“南城外有多少熏育人?”
“百余人左右。”
“薰於单于呢?”
“已经从东门进了城,目前尚不清楚在城中何处。”
舌嘬起了腮帮子,片刻又问:“可打探到来犯的薰於人一共有多少?”
“这个……倒是不甚清楚……不过三个城门每处均不过百余人人,南城门倒是稍多一些。”
邠侯被捉!这可是意外之喜,原本只是想打退熏育人,好把亡人尸体抢回来。如今邠邑危在旦夕,自己现在出手,那就是全邠邑的救星!舌咧了咧嘴,帮忙不是不可以,但是一定要让对方牢记这份恩情。
想定主意,他立在战车上对车前听命的行弥喝道:“全体听令,旗招展弓上弦!全速赶往邠邑南城门!!”
“是!”
毕竟这场仗是帮邠人的打的,不能白白帮忙。舌已经开始考虑怎么跟邠侯要地要人了。
第86章 换俘
随着舌一声令下,数百人同时大吼。一时间车驾轰隆,马嘶人叫,直震得树上一群惊鸟扑啦啦乱飞乱撞盘旋上了青天。
鸟群振翅疾飞,雨后的天空蔚蓝可爱,云层渐稀,衬得邠邑城中那一丛浓烟愈发突兀。
烟柱燃起的地方在西廪附近。邠邑有两个仓廪,东廪略小,西廪稍大,里面囤积的都是秫子。熏育人熟门熟路,单于咸一进城就带着人直扑西廪。几个看仓廪的邑人那里是这些人的对手?没几下就被打倒扔在一边,单于咸叫人烧一处民宅做信号,自己找了个树荫坐下,腆着肚子等着。
其余人都忙着进仓廪里抢黍子。那些黍子全都扎成了捆,倒也好运。左谷蠡背着手转了一圈,出来跟单于咸商量:“这下成了,这里的东西足够咱们吃到冬天,牛羊掉膘也不怕了!我叫人去找几辆车,这就开始运吧?”
单于咸牙疼似的扯扯嘴皮子,手指头伸进去抠了半天,一直伸到指头根才慢慢拔出来。指头上一抹牙血,他甩了甩手,把指甲缝里的肉丝弹飞。这才抬起头说:“找车装?找多少?这么多东西,多久才能运得完?”
“那……就不要了?”
“不要?不要我来这一趟干嘛?等着,敖拉抓住公类以后,叫邠人自己装车给咱运过去。你去数数大概有多少,别让他们交换的时候偷分量。”
左谷蠡一下子泄了气。他的脸瘦长黝黑,和牛肉干一样纹路纵横,此刻因为不满,纹路都聚在了一起。
“干看不拿谁受的了!那我去邠侯府里转转,那儿的女人好看,东西也多。”
他大声吆喝着族人集合,单于咸一直玩着腰上的铜片,等族人们都往这边看时才笑了一声,说:“左骨囊,我看你也不用天天和右古都斗了,直接顶替我做单于就得了呗。”
这话一说,牛肉干表面突然蒙了一层汗,左谷蠡两只大板牙愈发包不住,忙不迭地解释他绝无此意。单于咸不理他,只对族人们吆喝一声:“留几个人在这等着,一会有邠人会来给咱们运回去。其余人去支援南门。”
左谷蠡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部众各自散去,只好讪笑着搭话:“那,那我也去了。单于您……”
“别去侯府,其他的随便你。我答应过不动那儿。”单于咸一松手,三个铜片碰在一起“哗啦”一声响:“我等人。”
左谷蠡恋恋不舍地走向自己的马,经过仓廪大开的门前时到底迈不动步子。回头看看单于咸没注意,叫了个族人来小声交代了几句,自个迈步往仓里走去。
他的身影刚刚消失在仓门的阴影里,单于咸要等的人就出现了。
一匹棕色牡马驮着个白衣女子飞驰而来,单于咸眯着眼站了起来。眼看还有几步远。女子一勒缰绳拉住马,敏捷地跳了下来,身背后一个小包袱跟着一弹,包袱布上一滩怪模怪样的暗红色。
巫鸩扫了一眼他腰上挂的铜片,问:“单于咸?”
单于咸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这女人的表情:“昨天那个巫女呢?”
“走了。你也可以走了。”
轰的一声,不远处那栋着火的房子坍塌了,女人和小孩的哭叫声响了起来。巫鸩瞄了一眼,回头看着单于咸。老头掏了掏耳朵轻巧一弹,笑了起来。
“走不走要看我愿意不愿意。我信不过鬼方易那小子,那人一向薄恩寡惠,他亲哥哥还在我族里放羊呢。跟这么个人盟约,我不多取些好处怎么敢信他。”
“拿邠邑的粮肉,和鬼方盟约,倒是好买卖。”
“不不不,还有陶器铜器呢。公类已经被我们抓了,这么大个族长,怎么不值几车好铜器?”
单于咸哈哈大笑。他根本不在乎鬼方的狗屁盟约,他鬼方在北,熏育在西,什么盟约也就是个屁话,他和商王打成什么样都无所谓。自己只要趁乱得点有好处就行。
本来还打算和那个高个子巫女再多喝几瓮,那巫女脾气爽快,给的建议条条管用,很对自个儿的脾气。眼前这个好看是好看,就是太冷。单于咸盘算着怎么打发她。
不料巫鸩根本没等他费事,转身走了。上马坐定,巫鸩微微一笑,大声说:“单于咸,你好卑鄙!”说罢纵马而去。
这巫女什么毛病?说翻脸就翻脸,单于咸莫名其妙。就见她在经过那座燃烧的房子时,并没停下救人,反而顺手把背上的包袱丢进了火里。
单于咸耸耸肩,打算把族人聚集起来去南门。可是忽然一阵尿急,他嘟囔着往一棵大树后面走去。
大树后面,牤已经等在那里了。
邠邑城南,周族大宗伯姬离尘站在城门外,正与对面一个粗壮汉子交涉。
平素总是仪态妥帖的他此刻神色倒还镇定,只是那一身巫袍上满是泥水和污垢。与他比肩而立的司廪陈则正好相反,他在城内宗庙中预备祭祀后的宴飨,恰好错过与薰育人遭遇,因此服饰周正,但神情颇为慌乱。
倒不是他司廪陈怕了薰育人,这种抢劫之后拿财换俘的场面他见得多了。可是这一次,他要交换的俘虏是自家邠侯!眼瞅着自家邠侯被四个薰育人紧紧押住,这叫他怎么不急!
更可气的是那个来谈判的敖拉,左一句五千只羊,右一句八百件铜器,信嘴胡说漫天要价。司廪陈总管全邑粮物仓储,邠邑有多少家底儿他再清楚不过。敖拉这么个要法,就是把邠城倒过来抖三抖也拿不出来啊。
想到这,司廪陈忍住怒气冷笑道:“阁下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倒是桩桩件件都算得明白。就有一件事你漏了——邠邑不是大邑商,哪来这些铜器牛羊给你打秋风!!”
对面那群薰育骑士一听这话,登时叫嚷起来,前排那四个大汉更是骂骂咧咧地把骨刀往公类脖子上又凑紧了些。邠邑民兵也正恼怒,马上叫骂起对方的先祖神明来,一时间城下吵成一片。
下面人骂架,前排谈判的俩人倒是很淡定。敖拉头人依着长弓站得歪歪扭扭,一条腿抖得人心烦意乱。他本就是胡乱要价,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真正要杀还是要换,做决定的人是单于咸。
可是都这个时分了,单于咸就算在城里溜达闲逛也该逛完了,怎么还不过来?敖拉按捺住心烦,挑衅地斜睨着对方大宗伯,看他怎么办。
可姬离尘似乎突然对自家民兵的骂功很感兴趣,侧耳听得极为认真,压根就不对敖拉的要求做什么反应。
等了一会,敖拉终于不耐烦了,站正了身子大声喝道:“喂!那小子!你要想听骂有的是时间。你们这族长是不打算要了吗?五千头羊,八百铜器!到底换是不换?”
姬离尘伸手朝司廪陈示意一下,道:“我们司廪的话你也听到了,确实没有这么多。”
敖拉嗤之以鼻:“少来这套!你们刚刚收了麦子,富裕着呢!没有羊铜?拿麦子去换哪!”
“头人说笑了,你出身北土鬼方,铜器有多贵重自然是知道的——便是一牛车麦子也难换来两把铜刀。况且你还要鼎铃卣斝马具鞭柄,这些东西便是拿海贝去换也难换得齐全。”
“这么说你们是不打算要这邠侯了?”敖拉恶狠狠道
姬离尘却不害怕,只是向着他慢慢踱去,边走边大声说:“我只是觉得,您出身高贵一身好本事,与其依附单于咸,倒不如来我邠邑。
您背离原部,手下只得四个族人追随。空一身骑射好本事却只能在熏育听差度日,便是劫到了好东西也得上缴给单于咸一半。您这样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部众呢?”
说话间他已经走到了敖拉面前,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周族大宗伯侧头在敖拉头人耳边切切私语。两旁人支起耳朵也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只能看见敖拉的脸色忽白忽红,俄而双目圆睁怒视姬离尘却说不出话来。
姬离尘退后一步,似有深意地朝敖拉身后被扣的公类点点头。
这情形看起来就像是敖拉要转投邠邑,立时就要放了公类一般。
押住公类那四个汉子本是鬼方人,只听敖拉吩咐。他们还正糊涂呢,后面那些薰育人就不干了,他们全族出动才得了这次大捷,你个外族人说放就放?
于是纷纷挺矛搭弓躁动起来。敖拉正瞪着姬离尘要说话,就见一个鬼方人哎呦一声惨叫,向前一扑倒地,背后已然中了一箭。敖拉一见,攥弓怒骂道:“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动老子的人?!”
他本就比一般薰育人高大,这一动怒,整个人杀气腾腾更是狰狞无比。薰育人虽然人数众多,被他这一喝反而都愣住了。
好机会!
姬离尘一个眼风,身后邠兵中立刻跃出两个人影,双双去抢公类!
第87章 俘虏
趁乱劫人是姬离尘的主意,他先挑唆熏育人和敖拉一行不和,再让左卫秦和石头突然发动。
哪知不等这二人到得跟前,姬离尘忽听一阵劲风过隙的声音,知道不好,忙向旁猛退大喊:“停下!快退!”
就听当当当当一阵闷响,数十支羽箭直愣愣钉入公类身前,敖拉拽住公类狼狈地踉跄几步才躲了过去。
站定一瞧,自己那四名族人又被射死一个,直气的敖拉咆哮不已:“是哪个?!是哪个没脚的瘸羊偷袭老子!!给老子滚出来!!”
滚在一旁的姬石头扶起左卫秦,二人还未说话,就听一阵马蹄踏地声动地而来。熏育人中有人高呼道:“是右骨都!右骨都!”
接着人群两侧闪开,一队薰育骑士策马奔来。绕着敖拉围了个大圆,打头的黄骠马一直冲到敖拉头人跟前才勒住缰绳。
敖拉头人呵呵冷笑,满脸都是轻蔑:“我道是谁,这不是熏育美男右骨都吗?怎么?自己抓不住俘虏,打算来抢我的?”
马上那年轻男子也不搭话,一声号令,数十名熏育人挺矛上前将敖拉等人团团围住。他自己跳下马来,一脚一个踢开了敖拉的俩族人,上前一把拖住公类就要往回走。
“你莫不是被疯羊踢了!!”敖拉怒不可遏,待要抢人,却被数十把长矛抵住前后心动弹不得,直气得破口大骂。
那叫右骨都的熏育人却是个瘦高男子,眉眼颇清秀,只是黑眼球小白眼球多,看起来颇有些狼气。
他轻蔑地瞥了敖拉一眼,骂道:“你这丧族丢家的野狗!我族待你不薄!留你活命给你牛羊牧场,可你始终怀有异心,张嘴薰育闭嘴你族!真心归服还会把你我分得如此清楚?!现在居然想要私放俘虏好投诚邠邑!你真是活到头了!”
他一面说,一面举臂高呼道:“对面的邠人听着!我族单于已经带人马攻进了城中,你们的族长也在我手里!现在我们改主意了,不换俘虏了!”
那只胳臂往下一放,指着邠城大声吼道:“我们要这整座邠城!”
熏育人一片欢腾,呜啦啦叫唤着附和。邠邑这边全体懵了,连姬离尘都愣了。
不等他做出反应,右骨都一手掐住公类的前襟揪在身前,另一只手抽出腰间铜刀抵在公类脖子侧边,作势就要往里捅。惊得姬离尘和左卫秦连连大呼:“慢慢慢!!!等等等等!!”
石头奋不顾身朝右骨都扑去,还没近身就被几个熏育侍卫拦了下来,摁在地下一通捶打。右骨都理也不理,揪紧公类,握刀的手猛的发力,先弄死这个邠侯再说。
那刀并不很大,状如柳叶且只有二指来宽,由于是红铜所铸,拿来劈砍并不顺手。但那刀尖侧锋却是打磨得锋利无比,用以捅刺乃是致命利器。
他这卯足了劲一刀捅下,公类那脖子立刻就要现个窟窿。公类眼见已无周旋的余地,索性闭起眼睛等死。
这会公类也不怕了,满心只是悲伤不已:后稷传家,公刘迁邠,各族相扶百年来才有的这座城邑终于是要毁在我姬类手里了吗?亶儿,兰儿,你们一定要活下来,父亲对不起你们……
耳边薰育人的呼啸声突然变大,疼痛如期而来,却意外的没有集中在一处,而是整个脖颈一起勒紧。公类憋得脸色发紫,不得不睁开眼睛大口喘气。
一睁眼,他才发现那铜刀还好端端的握在右骨都手里,现在刃口冲前正指着对面的一个奇怪影子破口大骂。
公类被勒得头晕眼花,缓了一会儿才渐渐看清对面情形。
原来那影子是一个高颧骨的青年人骑在马上,此刻他正拽住缰绳拉得那马抬起前蹄咴儿咴儿暴叫。可真正逼停右骨都、惹怒薰育人的,是那匹马后面拖拽着的人——单于咸。
牤翻身下了马,揪住绳子猛的一拽,单于咸被拉得一个趔趄跌在他脚下,嘴里兀自喝骂不止。牤一脚踩在他脸上把那些话堵了回去,这才冲对面抬了抬下巴:“谁攻的南城门?滚出来讲话!!”
这话一出,熏育邠邑双方都是一愣。两边都以为他要救公类,可这人不提互换俘虏却问了这么个没头没脑的事。于是熏育人都看右骨都,现时这儿就他最大,怎么处置得听他说。
邠人这边倒是欢欣鼓舞。虽说没几个认得牤,但见他拖着薰育单于从天而降,众人都道这是天帝派来的救星,于是城上城下一片欢腾。
唯独跑来南门的木头心中暗暗叫苦:这小子怕根本不是来救邠邑的,他是来找姬芝的。
这时姬离尘已经反应过来,忙越过二人向熏育喊道:“右骨都,现在形势对谁都不利。不如我们重新谈谈交换如何?”说着还有意无意抻一下袖子,在对面看来好像是牤听命于他一样。
哪知牤根本不理他那一套,拽起单于咸道:“你给我指!是哪个攻的南城门?!找不出来我就割了你耳朵。”说着便把骨刀抵在老单于右耳括上。
单于咸身上的袍子被拖得破缕烂絮,脸上胡须也沾满泥浆,此刻却冷笑连连一口唾沫啐在牤脸上:“呸!卑鄙的小畜生!趁人撒尿动手!现在居然还想威胁本单于!瞎了你的疯羊眼!一只耳朵怕什么!你快快动手!!喊一声疼就不是神狼的子孙!”
他挺起胸脯吼道:“右骨都听着!杀掉邠侯!不用换我!待我死后,你即刻和阿琮成婚!薰育三部十族统统听令于阿琮夫妇!到时候一定要拿这邠城给我烧了做祭!”
这话竟是同归于尽的意思!
原来薰育人性子执拗,面对面打赢了他能得到尊重。若是偷袭使计赢了他,那对薰育人便是莫大的羞耻,必须找到仇家斗到不死不休才能雪耻。
单于咸适才去树后放水,刚抖搂干净,垮裤还没提上就被牤一击砸翻。可笑那左谷蠡被仓廪中密匝匝的秫堆迷了眼,带着手下人只顾算盘怎么分派,没一个听见这动静。
听到单于咸让他娶阿琮,右骨都心头一阵狂喜,单于咸为什么忽然垂青自己都不重要了。换不换俘虏也不重要了,只盼对方赶快杀掉老单于,好送他顺顺利利当上新单于。
他压住欣喜,面上依旧痛苦不堪,眼含热泪冲单于咸跪了下去:“天狼为证!小婿谨遵岳父大人吩咐!!只要有一口气在,绝不敢忘您的遗训!!”
说罢咚咚咚连磕几个响头,跳起身一指公类:“杀了他!!”
熏育人发一声喊,悲愤之音震得天上云彩似乎都停了片刻。有使石斧的熏育力士上前,一旁人按住了公类把那脖颈露了出来。力士在手上呸呸两下,握紧了斧柄高高举起。
那边邠人看得清楚,呼啦啦从城中冲出数百民兵邑人,齐声哭号怒骂想要抢人,跑在最前的便是姬亶。
身边场面这么壮烈,罪魁却莫名其妙。牤揪着单于咸,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右骨都慷慨激昂的表演。等了一会儿,他问单于咸:“喂,这三白眼是个疯子吗?”
单于咸满眼含泪,正抖着胡子陶醉在杀身成鬼的悲壮气氛中,被牤这一问气得差点没噎死。牤迅速抓过背上的长弓拉了个满弦,再一松手,长箭直奔对面而去。
他的动作太快距离又太近,对面人躲都来不及,按着公类的那个薰育人一声惨叫,向前趴倒在公类身上。持斧的力士吃了一惊,连忙停手。
熏育人一看自己人中箭,怒得纷纷搭弓射箭便要还击。牤大声喝道:“那个三白眼的小子!你听不听得懂人话?你要发疯杀人都等一会儿!先把攻南门的人给我交出来再说!”
在旁边的姬离尘想要拉他说话,被牤一膀子甩开了:“一边去!你那一套我听不懂!”
姬离尘倒退两步险些跌倒,后面一人冲上来扶住了他,低声道:“宗伯稍歇,我知道他要干嘛。你只管控制住单于咸就好。”
来人却是姬亶!
第88章 屠城
情势紧急,姬亶来不及与大宗伯解释自己如何独自归来。
他大步上前,与牤比肩而站大声喝道:“薰育人听着,我们不杀你家单于,你们也不必杀我家邠侯。他两人相换虽然没个输赢。可听闻你们还在南门俘虏了我不少邑人,现在就拿俘虏来交换粮肉便是!真没了邠城,你们以后还去哪里得便宜补给?”
牤瞪他:“你不是跟殷人走了吗?”
姬亶目视前方,嘴唇轻轻蠕动道:“芝妹可能已被掳走,和薰育人闹崩就找不回她了!!”
“什么?!”牤大惊。
他的目光落在单于咸身上,立刻眼睛发亮,一拽绳子道:“那就拿他换小芝。”
姬亶赶快按住他,急道:“等一下!对方手里有邠侯……”
他挡在前头,牤怎么都绕不过去,便瞪着他冷笑道:“说来说去,你就是想拿这老头换你爹吧?救了他,小芝怎么办?”
“她是我小妹!焉有不救的道理?!只是她在薰育人眼中远没有我父亲分量重,先稳住对方换了各自首领,其余人质我们用粮肉偿买即可!”姬亶死命安抚这头犟牛。
“滚!你的话还不如我的屁分量重!!”
牤一掌推得姬亶一个踉跄,破口大骂道:“邠侯邠侯!!口口声声都是邠侯!东城被攻破时左卫秦说要救邠侯分不出人增援来!!现在小芝被掳走你们还只想着先救邠侯!你那什么狗屁邠侯的爹!他是人小芝就不是人了?!还有那些死掉的戍卫就不是人了?!偿买,活人能偿,人死了拿什么偿?!”
这串喝问怼得姬亶一时语塞,冷不防一旁边被绑个结实的单于咸倒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都是一样人,谁都不该死!这小子倒挺合我们薰育人的习性!想不到周人里还有这样血性的汉子。喂小子,你要救谁?可有名字?”
牤瞪着他,不知道这老头要干嘛。单于咸见他的神色狐疑,便骂道:“臭小子!你这什么表情!你要救哪个?我叫人放了他便是。我一个薰育单于还用得着拿人质要挟你?放了人,咱俩的事另算!”
听老单于如此豪迈,牤不由大喜过望,立刻拿骨刀去割单于咸手上的绑绳。姬亶还没来得及阻止,绳子就断开了。
牤对单于咸行个问心礼道:“小子要救的是个年轻姑娘,叫做姬芝。若单于放了她,弓射近搏随您选,小子一定奉陪到底,以解您被缚之耻。”
他这礼乃是抱拳在心口,并不是周人的拱手礼规矩。单于咸略有惊讶,随即揉着腕子点了点头:“我说周人里怎么会你这般血气方刚的青年,却原来是个羌人。也罢,我叫人先放了那姑娘,咱俩再斗一回!”
单于咸一扛肚子,叉腰对着右骨都喊道:“叫敖拉滚过来!问着他上午有没有捉住个年轻姑娘叫姬芝的?捉了就给人放回来。”
老单于皮袍垮裤褴褛不堪,气势却一点不减。敖拉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吼回来:“单于只派我冲锋捉邠侯,别的不理会。我哪来的机会去抓女人?断后捉俘虏这事不是派给左谷囊了吗?”
单于咸这才想起早上让左谷囊押回去了一批邠人俘虏,那叫姬芝的怕就在里头。哎呦一声说:“倒是我忘记了,日中以前曾经押了一批邠人回去。那姑娘如果没死,现在八成就在我族中。你是在这里等消息,还是自己去我族中找?”
“我自己去!”牤哪里还等得了?立刻就要拉着老头回去救人。
单于咸哈哈直乐,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看出来了,你是只要那姑娘其他万事不管,倒也痛快。不过我这边和邠人还有事没完,一时却回不去。你且在旁等我一下,放心,我薰育捉了俘虏也是为了换个赎金,轻易不会伤他们性命。”
有了这话,牤只好退在一边瞪眼等着。
这么一来,形势就又变了:现在单于咸得了自由,薰育人的数百骑士已经在南门外集结合拢,另有左谷囊率下的一部分人还在邠城中某处。
邠人没了人质,左右两支戍卫又损伤过重,便是想举旗征召民兵也来不及了。更何况公类还在薰育人手里。邠城危矣,姬离尘暗叹一声。
见自家单于归来,薰育人欢呼雷动,各个搭弓挺矛抖擞精神等着单于的指令,只待一声令下就冲进城中烧抢个痛快。
公类双目赤红,拼力挣扎着要上前和单于咸说话。他这一动,引来不少斥骂推打。单于咸瞥见他的狼狈模样,倒有了些惺惺相惜的意思,便示意左右放公类过来。
二人对面而站,各自都是发须散乱泥污满身。
公类稳了稳身子开口道:“单于咸,你我已经在这邠地为邻半生。你族人放牧游猎,难免会有风灾雪难口粮堪忧的时候。邠邑人稼穑农耕,余粮不多倒也一直有所储备。有邠邑在一日,你薰育就不至于困饿至绝。若把邠邑全城屠灭,以后荒年牛瘟之时,薰育人可去哪里找粮度日?这次你忽然发兵,难道真要绝了熏育日后的应急储粮吗?”
单于咸一向看不起公类,认为他不过是个农夫。现在见他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挣着命为族人打算,倒生出一丝敬佩之情。自己虽然答应了要结盟,时时在西北骚扰下也就够了,真没必要烧了这半个自家仓廪。
可还未等他答话,左右便有人叫了一声:“看城里!”
所有人一起看过去,只见城中腾起几处浓烟,烟柱似是不在一处,滚滚向上直窜云底。邠城城墙上一阵大乱,有戍卫高叫起来:“薰育放火烧东廪啦!!”
城墙内喧哗声忽起,兵戈相见声响成一团。
城外众人都是一惊,单于咸一挑眉毛道:“呸,左谷囊这老疯羊偏会挑时候!他是瞧着我被抓了,盼着我死啊!”
公类一听是南廪着火,又急又痛几欲吐血。他上前一步低吼道:“单于咸!南廪乃是全邑的粮储!烧光了你也没得好处捞!!!”
老单于沉着脸暗自磨牙,只把手臂搭在一边的右古都身上,铜铸般的大手捏得右古独肩膀生疼却不敢吭声。
忽地,右古都肩膀一松,再看单于咸一只大手已经举在空中。
那胳膊抡圆了左右挥舞几下,随即单于咸的吼声响彻云际:“薰育男儿听着!今日屠灭邠城!烧抢无算!各人所得全凭本事!”
第89章 对峙
一听说可以撒开了抢,熏育人轰一声沸腾起来,纷纷上马狂奔。
这些人刚才被堵在南门外听着邠人来扯皮啰嗦早就不耐烦了,如今各个拍马疾驰,不多时便已经冲到城墙下。
右古都一马当先,在邠邑戍卫弓镞射程之外一点将将勒马,一声“放箭!”便听一阵弓弦拉满弹出的嗡嗡之声,箭镞蝗虫一般向上飞出,先向上再向下,飒飒之声直奔城上。
城墙上担任指挥的石头一面奔跑躲避一面大吼举盾,戍卫们赶快举起漆盾挡在身前。有个动作慢的已是中了箭满地翻滚哀嚎,石头一看,却是同乡的柱子。连忙一手持盾一手连拖带拽将他拉到后排。
就在他这一拖一拉的功夫,右古都在马上立起身来喝道:“策马冲门!!”登时便有三十余骑士冲向城门。这些人或是少壮或是穷困,为了先入城多抢东西各个奋勇争先。
马蹄铮铮不绝,动地而来,守城的戍卫全是步兵,压根抵不过奔马的冲击踩踏。长矛长戈还没招呼到马身上就被马蹄卷踏踩倒,没倒的又被马背上的熏育人大棒石斧砸翻。
防线很快便破了个口子,有几个人高马状的熏育人已冲入城中。
此时。城上的石头已经下了城墙。他掏出陶埙奋力吹奏,戍卫中的戈兵矛兵的听得清楚,立刻与身边同僚结成战阵围拢上去。
铜戈横劈马腿,长矛直刺骑手,那几个闯进城内的熏育人左突右冲却是一步也多走不得,纷纷跌落马背全军覆没。
城外右古都冷笑连连,骂一声:“死到临头。”长喝一声策马冲来,熏育人哇哇呼喝随他一起突击。
左卫秦已然奔袭回防,他踩在已经碎裂坍塌的木门上,拉满硬弓连发两箭射倒两名熏育人,接着扔掉长弓,端起长戈喝道:“射兵掩护,盾兵前排列队!戈兵准备冲击!邠邑儿郎们!今日若放他们进去,城中所有人都得死!那可是你们的家人,跟他们拼了!!”
他吼到最后声音已是嘶哑难辨,然而这悲壮却迅速传播开来,邠邑戍卫个个手攥武器背朝城墙,怒吼着朝飞奔的马蹄冲去。为着那城墙后的亲人骨肉,人人已将生死抛在脑后。
双方迅速撞在一起,犹如大浪拍击岩石一般。只不过撞上的是膘肥体壮的奔马,溅起的是骨折血迸的戍兵。顷刻之间,邠邑戈兵已经废掉了一波。
然而岩石再坚硬也有碎裂的时候,左卫秦指挥着步兵如海浪般一层层上前。铜质矛戈密林般劈刺过去,熏育人的兵器多是骨石质地,交战并不占优势,不多时也折损不少人马,势态一时胶着起来。
右古都一心雪北门之耻,挥动石斧大砍大杀,不少邠兵被砸得头迸骨裂。可是邠人也杀红了眼,源源不断的有人缠将上来,因此右古都拼杀了半日却终是在城门前团团打转不得进城。
眼前局势看似胶着,实际上邠邑民兵伤亡太快,现在之所以还能抗住进攻,全凭一口保卫家人的气吊着。
被押在后方的公类强挣着对观战的单于咸道:“看来天帝今日并不想便亡灭我邠邑。现在你我双方都已死伤不少,单于咸,不如叫儿郎们暂歇一歇,你我来谈谈如何善后。此次熏育损失不少青壮,你难道不要对他们的父母妻儿有所补偿?”
这话倒是戳中了单于咸的痛处。
单于咸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他确实没有料到一次滋扰行动会死这么些人。早知如此就不答应那鬼戎单于的联盟请求了,原本是想做做样子闹出个大动静给那鬼方易知道,哪料到这邠邑人反抗如此强烈。
正沉吟中,一瞥恰见前方一名熏育骑士被邠兵刺中捅下马背,不由得怒从心头起,一脚踢倒了旁边被捆个结实的敖拉。
老单于咬牙切齿道:“装什么鸡崽!你那兄弟可把老子坑苦了!滚去帮右古都夺下城门!攻不进去我把你做成肉干送给到鬼方给你兄弟下酒!”
这老头凶名在外,一向说到做到。敖拉不敢辩驳,一松开绑绳便立刻拉马张弓而去。
公类还要再劝,单于咸睥他一眼,阴测测地道:“邠侯,你能拿出多少财物来补偿我这些死去的族人?”
“只要速速停战保住邠邑仓廪,我愿补给每位死难的熏育人十车新麦十头肥羊,外带……”
“哈哈哈哈……”单于咸大笑打断了他:“太少!”
“那单于的意思呢?”
单于咸猛收住笑,凑到他面前一字一句道:“我要整个邠邑!”
公类面色一白,遂也冷冷回道:“怕也没有那么容易!”
“那你就在这里看着吧。放心,我会留你活命,带回去给我放羊看家也是不错的。”单于咸下巴冲前一点,二人一起看向前方。
就见战场上形势又变。敖拉头人已经冲到了城门前,那匹坐骑已被邠兵砍倒。
他滚下地来双臂展开轮圆了硕大石斧劈头盖脸砸去,一个邠兵惨叫着倒下,敖拉抢过长戈挥舞劈砍。
他本来便力大无比,又憋了一肚子火,现在长戈在手更如下山猛虎一般。见他开出了一条血路,右古都吆喝着其余人纵马跟上,不多时便杀到了城门。
挡在门前左卫秦连发几箭没射中他,丢下长弓便要上前死拼。哪知一个熏育人正巧被砍中马腿,那马站立不稳,踩着鲜血灰溜溜暴叫好几声,斜蹭了几步轰然倒下,正好砸倒了左卫秦。
马匹哀鸣挣扎,左卫秦半截身子被压,直压得他目呲尽裂,眼睁睁地看着敖拉冲进城门。左卫秦悲愤已极,对着城墙昂头吼道:“人在城在!!姬石头!!你给我扛住喽!!!!!”
这一嗓子却暴露了他自己。
那摔下马的熏育人打翻两个邠兵之后循着声音摸了过来。见左卫秦被自己坐骑压得无法动弹,不由喜道:“天神保佑,我这马临死居然擒住了你!杀了你能换更多马匹牛羊!”
说着揪住左卫秦的脑袋便要生割头颅。左卫秦拼命挣扎,嘴里喝骂不休,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骨刀往自己脖子猛刺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