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意乱
院中,弃还在认认真真地教木头如何砌窑。
这段日子他在木头家过得颇为舒适。这家人性情极好,从不把他当外人,吃喝穿用都和木头一样。弃自逃亡以来都是俩手刨食自己咽,实在不习惯这样的闲散日子,就想着要帮忙干点农活啥的。
可谁知这家人干活都是一把好手,麦子一早就被木头他爹和三哥收割干净了。木头娘上市卖货,弃又不会吆喝招揽生意。去了一次就被撵回来了。全家也就木头他三嫂懒散一点,可这妇人烧饭腌酱也极拿手,弃居然左右讨不到活做。
这样哪行?弃实在不习惯白吃白喝。他见灶里煮饭的陶甑口上有了些微豁口,再看其他炊器也都烟熏火燎得有些磕碰,便有了主意,打算烧一批炊器给这家人。
烧陶比铸铜简单。首先要有烧窖,湿润的泥胎要在密封的高温炉窖用木炭不间断的烘烤成器。弃一打听,才知道槐邑太小没有自个的陶窖。南边的柳邑倒是有专门的陶窖。他琢磨了一下,打算在履婶家里造个小窑,这样木头学会了烧陶也能有个营生。
想得挺好,可巫鸩一来就乱了套。这妖精每天定点来监工,不是东挑毛病就是西挑刺,时不时还打发弃出去干点别的,几天下来连窑坑都没挖好。今天更过分,直接打破了拌泥用的一罐水,这才把弃给惹毛了。
可他也真是不知道该拿巫鸩怎么才好。弃一直在拼命逃离自己的过去,也曾真的忘记了一切,可是天帝作弄人,巫鸩救了濒死的他,也在无意中唤醒了弃尘封的记忆,让他想起了自己是谁。弃抬头看了看外面那棵大槐树,繁茂的树叶中白光一闪。巫鸩钻在树上不知道在干什么。大概巫族又有指令来了吧,肯定还是关于自己的。
我是个猎物,弃自嘲地笑笑。可是这猎手也太不称职了,她一定知道了些什么,不然态度不回这么奇怪。弃不怕她知道,只是静等着她发问。不料巫鸩却一直不提,也不见她动手或是有别的表示。搞得弃也别扭:若要走无非是费点劲,邠邑的城门他不是混不出去。可不知为什么,他有点不大愿意走。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对巫鸩有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不能提,也不敢提。弃笑了笑,再等等,看她到底是要杀还是要放。若她要杀自己……
弃转过身去,正瞅见二傻跳下泥坑打了个滚,木头提起棍子就开始追着打,姜姝边拍巴掌边笑。他也跟着乐了起来,算了热闹一天是一天。
槐邑热闹,南廪那边就无聊了。
来交租的队伍渐渐缩短,不少半大娃娃也跟着父母长辈来了。他们在堆满麦束的牛车上钻来钻去追着耍,偶尔失脚蹬下去一捆麦束,便立刻招来父母的巴掌。轻飘飘的几下斥挡不住娃娃们的嘻笑,他们在车上大呼小叫,唤臭蛋过去一起耍。
臭蛋蹲在仓廪东头一棵歪脖老柳树底下,眉毛嘴角撇得跟这棵树一样歪。他也想去钻牛车耍,可是羌叔说了不让他离开这棵树。臭蛋郁闷地拿着树棍抠着地上的蝉坑。
没脱壳的幼蝉挺笨的,拨开洞口的浮土没多深就能挖到,臭蛋抠了不一会儿就烦了。羌叔叫自己带他来南廪,来了又不陪自己玩。臭蛋伸直脖子四处瞅,见羌叔背对着自己站在不远处大槐树下,还在和那个甜姨说话。
他俩一说话就要好久,应该不会发现我。牛车上小伙伴的呼唤愈发诱人,臭蛋慢慢往外挪了一步,没事。又挪一步,羌叔还没发现。三步、四步……安全!臭蛋撒腿就往牛车行队跑,几个娃娃尖啸着往一辆车上钻,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被臭蛋叫做“羌叔”的牤压根没注意到背后,他的全部精力都在姬芝身上。
这会儿公类已经回去了,姬芝也得以喘口气。庶女的身份压在头上,她必须时刻保持端淑完美。人人都道她温婉能干,却都忘了她也是个跟姜姝一样爱笑贪玩的小姑娘。姬芝呻吟一声,一天劳累的疲倦突然涌了上来,膝盖都有些发颤站不住了。
牤四下打量,见不远处横卧着一根枯木,立刻大踏步上前去拖。姬芝低头锤腿的功夫,再抬头牤已经将枯木拖到了她面前。
“坐一会吧。”牤搀扶着她往枯木上坐,姬芝嗔怪着不肯:“舒着腿坐多不好看。”
“你们那个跪坐就是活受罪,那么坐着腿哪受得了。快坐。”
姬芝顺从坐下,她从小就漂亮,但凡男人对自己动了心思,她总能敏锐的捕捉到。但邠侯之女的身份把她压得严严实实,人前处事从来滴水不漏。只有面前这个男人不一样,他根本不在意自己会不会持家会不会算数,就只是担心她而已。姬芝心里微笑,抬起一条腿恶声恶气道:“哎,我膝盖疼,快给我揉揉。”
话说完自己也是一愣,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这么蛮横过,不免有些惴惴。牤却混不在意,哦了一声跪在旁边伸手给她揉起腿来。
隔着一层绢料,牤手上的温度缓缓而有力地渗透到她的膝盖上。此时,第一只蝉开始鸣叫,温热的阳光穿过槐树树冠洒下来,落在牤的肩膀上。姬芝看着那宽阔的双肩,突然想起姜姝靠在亶哥哥肩上的样子。膝盖愈发温暖,她收回右腿,左腿恶狠狠地踩在牤的手上:“还有这条腿!”
牤抓住她的左脚踝捏了捏:“你得多吃点,看这细胳膊细腿,我一使劲就断了。”
“是啊,我哪能跟姐姐比。姐姐又能干又健壮,得她那样得女子才配得上你吧?反正你也是要娶她的。什么时候你俩成婚,我亲手做枕席袍服给二位新人啊。”姬芝收回腿不理他了。
这话说得牤直接蹦了起来,涨红着脸你你你你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恼得转身就走。姬芝也不留,就只低着头揉膝盖。可能是有些痛,一声呻吟轻轻溢了出来。牤已经走出几步了,听到这声呼痛立刻又跑了回来。
“可是磕碰到了?”牤复又跪下拽过她的腿查看。姬芝哼了一声,半晌才赌气样答道:“你不是要走嘛?走好了!管我干什么!对不起,我不该提到姐姐的,她是你未来的妻子,我怎好和她比呢。我不过是个庶出罢了……”
她说到这里已经语带哭腔,牤只觉浑身的汗哗一下就涌了出来,手心直发凉。他想辩解偏又急得一个字也憋不出来,想安抚又不敢碰那个单薄的小身板。一双大手伸出去收回来,两只脚左搓又蹭四处没地儿放。
姬芝从指缝瞥见他那样子,心中甚是得意,知道这人已经被自己抓牢跑不了了,遂娇声呜呜哭了起来。
第61章 夏祀
姬芝这一哭,牤连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摆了。
牤自个也觉着奇怪,他自幼跟着父兄打猎抢掠,什么野兽没捕过,什么场面没见过。就算单挑野猪犀牛也没在怕的,可如今他偏就害怕姬芝哭。
愣小子一着急,咚的一声重重跪在姬芝腿边,右手掌心向上发誓道:“我以父兄的血起誓,绝没有半点嫌弃你的意思!那什么庶出嫡出,我要是想过这个,让我立死当场!”
树上的知了哑了声,牛车队伍的喧哗落在远处,林中静得吓人。牤这模样唬了姬芝一跳,她不过是耍个小性儿,满以为他会像其他男子一样,低声下气软语哄她几句,哪知这男人一点套路都不讲,这让自己怎么往下施展?
她一时缓不过来,想再撒个娇圆过去。可一看牤那副样子不由得又气恼起来,眼角真的扑簌簌滚下一串泪来。牤急了一头油汗,想去擦又怕自己手指粗糙,划疼了那张雪白娇嫩得脸,手臂尴尬地悬在姑娘粉脸前头。
姬芝眼波流转,嗲声嗔道:“笨蛋!”牤只觉左臂一沉,姬芝主动歪在了他臂弯里。
牤的脑袋里轰隆一声,从头到脚只剩下臂弯还有知觉。姬芝轻轻一拧腰肢,波涛般的胸脯贴了上来。牤瞬间麻了半拉身子,好容易稳住心神,匀了几口气才缓缓揽住姬芝肩头,缓缓低下头去。
微风骤起,树影随之一颤,夏蝉轻快地鸣叫起来。
又是几日过去,蝉鸣声声,斯螽动股,天气愈发炎热。邠邑的麦子刚收割干净,众族又纷纷准备种粟子了。
几日细雨让土地愈发肥沃。各村邑青壮男女也都休整停当,牛马催肥农具磨快,只等祀社礼毕,就可以立刻开始夏播种。
祭祀社土是农耕部落的大事。邠邑属于多族聚落,有不少原本游牧采集为生的羌属小族。各族信仰的神祗本不相同,但随着众族与周族之间不断融合繁衍,渐渐的,稼穑农耕成了邠邑诸族的主业,周族的习俗信仰也开始影响其他邠邑众族。每年的节日祭祀庆典中,最重要的就是一年两次的祭祀社神。
说到社土,周人又比旁族多一份自豪。周人的始祖弃在大禹王时便官封后稷,主管天下农耕。渐渐的,在周人眼中祖先后稷便成了社土神的代表。出于这种自豪感,每年祭祀社土时周人都会将这位始祖和社土神一起配享祭祀。
祭祀社土乃是大事,不过邠邑诸人听说今年的流程略有不同:往年都是先由邠侯带领诸族在城南郊外大祀社土,礼成之后,周族大宗伯再领周族人到宗庙进行对后稷的祭祀。而今年,将要由玉门巫女来主持其中一项。
侯公府在旦时公布了这个消息,不到大食,各族长里正已经传达给了众人。于是邠邑众人沸腾了:谁都没见过玉门巫族的人,传说唯有玉门巫族掌握着绝地通天之术。那巫族的男女是不是各个都聪明绝顶?
人多嘴杂,说着说着就偏了。这边感叹还没平息,那边就有人分析说玉门山险峻隐蔽,当初大宗伯前去修行就折损了十个护卫才到得山顶。一个族邑住在这么隐蔽得地方,莫不是族人都长得忒丑不能见人??
“别笑啊,弃兄弟你别笑啊。你见过玉门巫族的人吗?没有吧?所以么!为什么一个这么厉害的族邑却很少有人见过?肯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情!那还有什么最见不得人?肯定是丑啊!”
木头他三嫂一边捋自己头发一边摇头唏嘘:“哎,要说男人也还罢了,那巫族的女人就太可怜了!女人要是不好看,再有能耐又有什么用?要真让一个丑八怪物来主持祭祀,哎呦呦我可不敢看!嗯对!明天我就低着头跟着,让跪就跪让拜就拜,绝不抬头看。”
这两天市里买卖不错,婆婆每天都泡在市上。家里没人管,这婆娘乐得借口学烧陶跟着弃和木头来躲懒。姜姝到底给弃借到了柳邑的陶窑,几个人天天泡在这里,今儿木头他嫂子也跟了来。
如今全邑众人都在议论这件事,三嫂也兴奋不已,哇哩哇啦的说个不停。可她一个人说了半天,这几个人脸色各异,全都低头拉胚拌泥不说话,就连她那个平时话最多的小叔子也只顾埋头烧炭一句话不接,这可奇了。
“咦?木头?今天你怎么话这么少啊?”
木头不敢抬头,开玩笑么,巫鸩就在三嫂背后站着呢。他垂下眼盯着手里的催火扇,额头上都冒汗了:“三嫂,你要不还是去找找臭蛋吧?这半天没见人了。”
“不碍事,早前羌奴带着他骑马去了,就在北边不远。”
“那……哎嫂子,这两天都没瞅见二傻了,不会被人栓走吃了吧?二傻爱跟你玩,要不你去找找它?”木头见支不走她,忙又胡扯一句。
三嫂撇嘴:“那狗子聪明着呢!昨儿我在地头见它和一只黄狗追着耍呢。没事,过不几天自己就回来了。哎哎木头你别打岔呀,我问你,你之前跟着亶公子出去打仗,见过巫族人吗?”
木头怕冷一样使劲摇头,三嫂叹口气,又扬手摸发髻:“就知道你没见过,姝公子也是的,来玩这么多次也不跟咱透露一下。唉木头她今天还来吗?”
“嫂子啊,明天就要祭祀社土了。姝公子是未来的宗子妇,今天肯定要去作准备啊。”木头一边说,一边偷眼瞟巫鸩的脸色。
三嫂一拍手,咯咯乐道:“对呀!你倒提醒我了!这会儿那巫女应该在宗庙里!好!我这就叫上几个姐妹往宗庙门口逛一圈,看看能不能瞅见那个巫女。”
她乐颠颠地走了,陶窑前就剩下巫鸩、木头和弃仨人。木头一脑门子的汗,小心翼翼远离巫鸩挪了几步。他知道这俩人马上就要开打,因为弃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惹怒巫鸩的机会。
果然,三嫂一走,弃就抖着两只沾满泥巴的手,哈哈大笑着开始挑衅:“可憋死我了!我说这位丑女,明天可是大日子,你打算怎么面前展示自己的绝代容颜啊?”
他双手挡格架在脸前,预备着随时迎击。可是巫鸩迟迟没有动静,弃从胳膊缝中间看过去,见她侧着脑袋往林中眺望。
“你看啥?”
巫鸩收回目光,冷冰冰地说:“我看你欠揍。”
话到人到,二人立刻打在一处。木头抱着头转圈躲,一边还得扯着嗓子劝架。陶窑前吵吵成一团,谁也没注意到不远处的林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毛榉树轻轻抖了一下。
一个黑衣人隐匿在浓密的树冠里,正一眼不眨地注视着巫鸩。
第62章 故人
巫鸩很讨厌别人靠近她,同时也厌倦一切人际交往。若是有得选,她宁愿在玉门山那座茅屋中离群索居一辈子。
只可惜她没得选。全族皆知,下任大巫咸一定是她。
若能重新回到4岁,巫鸩一定会离巫殿远远的。她经常会想,如果当初自己不那么好胜,不跟小伙伴溜进大殿探险,那她现在也许就能留在山中整理典册,悠然度日了。
自那之后,巫鸩就拒绝与人亲近,只有抚养她的大巫朋与两个一起长大的巫师能与她说上几句话。久而久之,倒养成了她异常警醒的能力——但凡有陌生人靠近,数十步之外巫鸩就能察觉。
毛榉树上那位黑衣人已经站了很久,不远处的巫鸩依旧无知无觉。玄鸦色的兜帽遮住了她的脸,看不清眉目表情。她死死盯着巫鸩,偶尔才朝弃看上一眼,似乎对他并不感兴趣。过了一会儿,黑衣人从背后摸出了一支暗黄色短棍拿在手里。树叶摇曳,浓绿的影子落在那支短棍上,衬托得那上面的7个小孔更加黝黑——原来这是一支骨笛。
黑衣人把骨笛放在唇边正要吹奏,忽瞥见陶窑边有了变化。她看得一愣,缓缓放下了骨笛。
让她这么惊讶的事说起来挺简单:巫鸩在打架。但不是杀人取命的那种打法,更像是……在闹着玩。
陶窑边,弃被巫鸩追得抱头侧身往旁边打了个滚。
“哗啦”一声,弃刚才坐着的位置赫然一地碎陶片。弃一回头,发现那是刚出炉一个广口陶罐,立刻跳脚吼道:“又不是我说你丑,你砸我干嘛!”
巫鸩也不搭话,右手抛着一块碎陶不紧不慢地朝他走过去。弃两只手虚张声势地挥舞着,脚下直往后退:“你别过来啊,当心我抹你一脸泥,嗐……”
看见对方那张阴沉的小脸,他那两只泥手到底不敢摸上去,只好叫道:“喂,你明天要主持祭祀,现在是不是该去干点正经事了啊。老跟着我不觉得闲吗??别过来啊!喂你干嘛!”
就听啪的一声,又烂了一个陶瓮。木头哀嚎一声:“那是我做的!”
弃的声音比他更高:“喂喂喂放手放手疼啊疼疼疼……”巫鸩揪着他的耳朵往一边拖,弃吃痛想挣脱,可满手的泥巴又不敢往巫鸩的衣服上抓,只好在空中瞎扑棱。巫鸩一边走一边慢悠悠地说:“祭法有定规,若要重祀社土,还得杀个把活人献祭才行。现下也不用去捉羌了,就用你吧。”
她说得半真半假,弃也分辨不出来,只好一个劲地嚎叫木头帮忙。木头先前躲在一边,此刻一见俩人要走,连忙跟了上去:“哎哎……大人您去哪?这还没完工呐。”
巫鸩的黑眸子从眼角斜了他一下,哼了一声:“嗯?”
“我……那个……您要去哪儿?”木头被她一瞪,手脚都吓得没地方放,整个人都缩短了一截。
“滚!”
“可是……不是……”大宗伯交代过要跟紧了他俩,不能让他俩单独行动。
巫鸩看着木头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张人皮,木头咽了咽吐沫,默默退回去捡起木柴胡乱往炉膛里填。巫鸩拽着哇哇乱叫的弃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毛榉树上的黑衣人一动不动,饶有兴趣地听着那俩人一来一往的对骂,她已经很久没见过巫鸩这副模样了。能让这块坚冰开裂,行,这个器族还是什么小王的小子值得自己跑一趟。
黑衣人收起骨笛,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毛榉树微微一颤,几片树叶落在地上那俩人身后,巫鸩毫无察觉,拖着弃越走越远。
出了柳邑老远,巫鸩才松开手。弃哈着冷气用肩膀蹭揪红的耳朵:“你下手也太狠了吧!现在干嘛去?”
没回答,巫鸩只管往前走。弃见她走的不是往槐邑的路,忙紧跑两步追过去:“喂喂喂,去哪啊?不是说让我在槐邑呆着嘛?”
绕过一棵斜在路边的歪脖柳,巫鸩伸手拽下一根柳条:“不回槐邑了,现在起你就跟在我身边。”她把柳条拿在手里折了两折试试韧性,又道:“反正你那胡子也长好了,跟着我冒充个羌奴不会有人怀疑。”
“又来了!”弃怒道:“羌奴羌奴,这么想要个羌奴你去把牤收了多好。”
巫鸩冷哼一声,把柳枝弯成一个圈,两只手一前一后拉到最紧时猛一松手弹了出去,正打中对面跑来的一个周族小巫面门。
对方哎呀一声捂着脸摔倒在地,后面跟着的两个仆役一个手忙脚乱扶他,另一个趋步向前对巫鸩施礼道:“巫女大人,大宗伯请您移步到宗庙。”
在他们身后的大路上,一辆宗庙专用的黑棚马车正等在那里。巫鸩一言不发地上了车,冲着还在车下瞪眼的弃一歪头:“上来。”
这,周族小巫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疼,连忙上前阻止:“大人,他是?”
“本巫的羌奴。”
“那,请他跟着车走可好?”小巫低头恳请。开什么玩笑,这车平时只有大宗伯才能乘坐,让个羌奴上去算怎么回事。
“他坐车。”
弃摸摸鼻子,在小巫怨恨的目光中施施然登上了车。御者抖动缰绳,车驾颤巍巍地往宗庙驶去。巫鸩一只胳膊支在车厢板上,望着沿途发呆。弃看着车后滚滚黄沙中奔跑的小巫和仆役,对巫鸩耸耸肩:“以前倒是没在意,原来做个奴仆还得跟在车轮后面吃土。”
巫鸩头也不回,只哼了一声:“你以前坐得太高了,怎么会注意到脚下这些尘埃蝼蚁。”
这话已经很露骨了,弃警觉起来。可巫鸩并没有再说下去,马车在二人的沉默中驶入了宗庙大门。
虽然巫鸩之前已经答应过要主持社祀,但周族方面也从来没敢催过。之所以今日突然先宣后告,完全是因为有人一早入邠给姬离尘传了话。
此刻,周族大宗伯姬离尘敛容回眸,面对疾步而来的人恭敬一礼:“巫鸩大人,离尘恭候多时了。”
宗庙后堂此刻只有他们二人,巫鸩把弃留在前殿庭中,自己来见姬离尘。她拱了拱手:“漂亮话就不用说了,有什么吩咐。”
见她这样,姬离尘忙解释道:“还望大人莫恼。忽然宣布祭祀之事并不是离尘与邠侯大人的主意。”
“哦?”
“今日旦时,有位黑衣人持大巫令入邠,让我今日宣告此事。所以,请您主持社祀这件事,是大巫咸的命令。”
大巫咸……巫鸩垂下眼皮,逼得真紧啊。她跟着姬离尘往偏殿中去,走到一半忽然问道:“那黑衣人是谁?”
姬离尘笑得更加妩媚:“那位大人虽然没有出示身份,但离尘当年有幸在巫族见过她一面,所以认得是您的故人。那时整个巫族年轻一辈中只有她和你二人能跟随大巫朋修行。”
巫鸩停下了脚步,姬离尘低声说:“是巫红大人。”
怎么是她。巫鸩沉默了。
第63章 苏醒
周族宗庙后殿,巫鸩望着殿外的檐柱沉默良久。几息之间,她已经想通了一切。
等了一会儿,姬离尘忍不住了,向前倾了倾身子说:“巫鸩大人,离尘知道巫族族规森严,等闲机密多嘴不得。但邠邑是离尘母邑,社土大祀又事关全邑众人福祉不可出错。所以……”
他敛容起身,对着巫鸩深深行下礼去:“敢问大人,大巫咸怎会突然指您为主祀?当初你我私下之语不该惊动他才对。您与大巫咸究竟想做什么?邠邑会否受到波及?”
巫鸩一愣。
周人朴素,寻常众人也对自家族邑护之殷殷,但这不是她惊讶的原因。假如巫鸩没有算错,巫红怀揣的大巫令应该和自己手中那封一样——让姬离尘在社祀中泄漏或者公布弃的身份。
大巫咸不信任巫鸩,他一直都知道她不好控制。为防止巫鸩搞小动作,他这才指示巫红千里奔袭来到邠邑指示姬离尘,以此确保巫鸩就范。
但姬离尘好似什么都不知道?她试探道:“难道巫红没有告诉你吗?”
“她只说让你主祀,到时候可能有殷人观礼。”
巫鸩了然,一抹微笑迅速从脸上划过。她一本正经地开始胡扯:“大宗伯,你可知上古至今,有谁可以差遣玉门巫族为己所用的?”
“于古有夏后氏,在今有商王。”
“所以大巫咸的安排未必就是他自己的意思,也有可能是商王的意愿——前段日子公类不是接到大邑商的旨意,说商王有意迎娶一位周族王妇吗?也许他是借此向周族示好。”
商王指派一位玉门大巫女去给外服小族主持祭祀,这可是天大的面子。巫鸩刻意如此暗示,因为她知道姬离尘九转心肠,一件事越复杂他就越容易相信。
果然,再看姬离尘,已经激动得声音都抖了:“多谢大王!”他朝东方遥遥一拜,许久未起。
巫鸩笑了。
外殿东庑下,弃歪靠在廊柱上吹风瞧热闹。
一开始他在巫鸩的屋子里等着。可没过多久便觉得无聊极了,这巫女一点趣味也无,屋子里除了一塌一几之外便是四壁雪白,连一点墙绘也无。弃在榻上坐了一会儿,只觉得一股子淡淡草药香气萦萦绕绕,又摸到塌上苇席如水,不由得面上一热,竟焦躁起来。忙起身逃也似的奔出屋去,直冲到外殿吹了会子风才好一些。
宗庙内一片忙乱,身着滚边白衣的周族小巫和灰黄葛袍的仆役来回奔走着准备明日的祭典。按照流程在郊外大祀之后还要回到宗庙来举行族祀,所以两处的祭台祭器都要准备。弃嚼着一根草芽,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人们把一个个铜祭器抬出来擦拭护理。
邠邑毕竟是个小邦,其中主要的周族又是稼穑起家,铜器委实不多。这些铜祭器的色泽不一,显见得铜锡铅料的配比都不一样,想必是周族世世代代从大邦求购或是赐予积攒来的。弃下了廊庑走去细瞧,清点祭器的小巫知道他是那位做客巫女的奴仆,也就没甚在意。
弃在少得可怜的几件鼎簋中漫步,或白或黄的铜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刺得他有些恍惚起来:上一次在铜祭器当中漫步是什么时候?如今想起来当真是一场梦。弃苦笑一下,从一件圆鼎旁绕了过去。
他低着头看铜器,忽然听见身后有低低的喧哗声。一回头,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巫女缓步登上了祭台。几个小巫女跟在她后面,各个面带敬畏。弃以为是周族巫女们在为明天的祭祀排练,便低了头继续看鼎。
黑衣巫女看了他一眼,缓缓举起双臂开始起舞。她的动作有条不紊,时而向天仰头时而向地撤手,几个小巫女缩在祭台一角看得呆了。来来往往的仆役也纷纷停下了脚步。黑衣巫女不徐不疾,舞姿流畅如一朵盛开的暗夜之花。自始至终她都只盯着弃一个人。
弃终于抬起了头,见所有人都在往他身后看,他也回过头看。黑衣巫女一见,立刻在天、地、鬼三个步点上猛一抖腕。弃一呆,想收回目光已经来不及了。黑衣巫女的步伐愈发急促,弃呆呆看着,太阳穴隐隐作痛,眼前的一切逐渐模糊了起来。
他伸出手想扶住什么,脚下却绊到了一只铜鼎。那是一只三足圆鼎,与如今的柱形鼎腿不同,这件鼎的三足细长尖锐,倒像是夏后氏时代的铜器规制。鼎身上也没有怪兽、云雷纹样,只有几轮火纹明铸。弃愣愣地看着那鼎,一个老人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那个带着华贵额冠的老人带着他在黑暗中穿行。在黑暗的尽头,五尊大鼎静静陈列在那里,也是这样的尖细鼎腿。老人抚摸着那些鼎,对弃絮絮说着什么。
那是谁?是谁?弃开始头疼,老人和鼎都模糊起来,他的泪水滚滚而下几乎不能自已。弃倒退着趔趄几步,铜器被绊得咣当乱响,两个正给铜器拭擦油膏的仆役冲他大喊大叫,那恼怒的声音终于把他的神智拉回了一部分。
台上的巫女停了下来,饶有兴趣地欣赏着他的反应。弃什么都看不清楚,撞撞跌跌地往外逃。黑衣巫女跳下祭台跟在他后面,像是一只黑猫在欣赏一只被自己折磨得遍体鳞伤的耗子。弃想回房间找巫鸩,却喝醉了似得恍恍惚惚看不清路,走路也左脚绊右脚,歪歪扭扭走不了直线。头疼、耳鸣,世界都在弃的眼前旋转,他拼命的挥手,想让这一切安静下来不要再转了。
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哼起了歌,那曲子平缓中透着怪异。弃眼前发花,终于一跤摔倒。一只手适时出现揪住他,再一提,弃只觉身子一轻,整个人被扔到了一处阴凉的角落。
一个声音叫他:“子弓,该醒了。”
“好。”弃听见自己如是说。
随着这句回答,世界开始逐渐清明。旋转停止了,头疼也渐渐平复下来。弃使劲揉了揉眼,刚才那个跳舞的黑衣巫女正低头看着他。
“你做了什么?!”弃咬着牙,一边努力想要站起来。那巫女嗤笑一声,转身走了。
“等等!你是谁!”
弃蹒跚着追了上去,那巫女走得飞快,一闪身消失在廊庑尽头的侧门。弃挣扎着追过去,左腿撞上门框磕得生疼。他顾不上揉,奋力向前一扑,卡住了前面那女人的脖子:“说!你到底是谁!”
然后他就被打飞了。
第64章 疑云
弃被一拳砸趴在了地上。
那股子让人恶心的眩晕感也被脸颊的疼痛给抵消了,弃浑身虚脱,扎整了几下爬起身来:“别跑,你是谁……”
对方咦了一声,松开拳头扶住他:“大哥,你怎么在这?”弃定了定神,这才看清来人是牤。
“你看见一个巫女过去了吗?”弃捂着脸四顾打望,那黑衣巫女早没了影子,倒是姬芝站在牤的身后正害怕地揉着脖子。他连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抓错人了。”
姬芝一扭腰,从头到脚起了一道浪,她怨嗔地飞了弃一眼,弱柳扶风般走掉了。弃挠挠头,问牤:“芝公子是不是腰不舒服?怎么走路摇摇晃晃的?”
牤一脸你懂个毛的表情。
“你找巫女?这宗庙里好多巫女,你找哪个?”
“就是,高高瘦瘦,鼻梁颧骨都很高那个。”
牤摇摇头:“没见。”他又补充道:“有巫鸩在,你找别的巫女干嘛?”
算了,等见了巫鸩再说吧。弃看着牤呲起了牙:“倒是你小子怎么在这?怎么还和人家芝公子在一块?这么快就好上了?”
牤嘻嘻笑着说:“我是陪小芝来送祭品册给那什么大宗伯的,可是前后找遍了也没见到人。我们只好把册子放下,这部正打算走呢。”
“哎哟呦,我们~~~~”弃揶揄他:“我们是谁呀?你小子够鬼的,才几天就骗得人姑娘芳心了啊?”
牤愈发乐得开心了,弃看得牙酸,一巴掌打了他个踉跄:“去去去,在这显摆个毛啊!赶紧追你的姑娘去。别在这傻笑,看着就想揍你。”
俩人正说着,就听外面一声马儿的长嘶,姬芝的尖叫随即响起。牤赶快往外冲,快跑到外面庭院时忽然被弃拉住后脖领子,强行按在了廊柱后头。牤刚要怒,弃嘘了一声示意他看院中:“是殷人。”
就见庭院中乱成一团,一匹受惊的杂色马不断仰起前蹄乱踢乱踏。一群殷兵打扮的人把马围在中间试图安抚,人圈外头,一个殷人将领模样的人正将摔倒的姬芝扶起来。在他旁边,站着一个牤永远都不会忘记的脸——行韦。
“是他!”杀父仇人!牤双目几乎要迸出眼眶,捏紧了拳头就要上前拼命。
弃死死箍住他:“兄弟兄弟,不是时候不是时候。你现在只能白白送命!你看他们身边那么多人!”牤挣扎着还要吼,弃捂住他的嘴巴往后拖:“听话,先躲一下。要杀这殷狗有的是机会!你现在冲上去万一有什么意外还会连累姬芝姑娘!”
“小芝!”牤连忙去看姬芝。就见那殷人将领正殷勤地跟她说着什么,姬芝四下张望着寻找牤,遍寻不见,她只好回转过来对那殷人将领微微点头。那人一笑,回头嘱咐了行韦几句,便搀扶着姬芝出去了。
牤心急如焚,想追吧,行韦堵在院中,恼得他团团乱转。弃在一边安慰他:“那是蒙侯军中的左射亚,他一定是送姬芝姑娘回府了,你且放心。”
可是舌怎么突然回来了?他不是跟着蒙侯去马羌了吗?弃心中疑惑连连,前有黑衣巫女,后有舌,这俩人前后脚出现,一定是有什么事要发生。
二人躲在夹道里各自心焦,巫鸩和姬离尘此时却一起从廊下走了过来。一个小巫飞跑过去,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报殷军左射亚差人来寻大宗伯。
听到殷人来了,巫鸩与姬离尘对视一眼。姬离尘对巫鸩一礼:“明日祭祀,还请大人不吝其力。”巫鸩回一平礼:“宗伯且去。”二人眼锋打了个来回,各自走开。
弃看着这俩人的眼色飞来换去,心中没有来地腻歪起来。他抱住胳膊大声道:“哎呦原来巫族人说话都不用嘴巴的啊?眼睛飞一飞就能沟通了?啧啧,这可倒是省事啊。”
这话连牤都觉着听不下去,抽身走了。一时间宗庙前院闹哄哄,后殿侧门处就剩下巫鸩和弃俩人。巫鸩往前踱了一步,弃下意识的就要往后退。恰巧此时,廊檐的薄影掠过那种张小脸,弃惊讶地发现巫鸩居然满脸凄惶,不由得愣住了:“妖精,你这是咋的了?”
巫鸩疾走两步撞进他怀里,小脑袋搁在他肩膀上半晌不说话。弃生怕被牤回来撞见笑他,索性双臂一张抱起她就往夹道下处去。偏殿墉台地势也高,夹道处的台阶陡峭难行,巫鸩便把两条长腿一缩,把自己团成个球状窝在他怀中。弃抱着这团巫鸩,小心翼翼地找着路。
“妖精,这里的屋子都一摸一样,哪间是你的啊?”
没回答。半晌,一个闷声闷气的声音从他怀里穿出来:“弃,你有没有什么事要告诉我的?”
这语气里居然有一丝恳求,弃听得一愣,咳嗽一声道:“嗯……有。”
怀中团子又软了几分:“你说。”
“就是,嗯……我好久没见小五了,你啥时候把他带出来……哎呦!!你干嘛!!!”怀中团子暴起成一只凶兽,在他肩膀上恶狠狠咬了一口,弃疼得惨叫连连却不敢放手。直到巫鸩咬够了,自己跳了开去。她站在弃对面,冷冰冰地看着他:“就这些?”
“还能有什么?!我和你之间有啥说的。”弃有些恼,揉着膀子想了想,又补充道:“哦,刚才有个高个巫女不知道对我做了什么,头晕得很,你受累给我医一下。”
“高个子?看清长相了吗?鼻子高吗?”巫鸩的声音尖了几分。
“高,颧骨也挺高。”
巫鸩后退两步靠在墙上,仿佛不胜心烦。过了一会儿她直起身子,揪住弃往偏殿走去。一路上弃几次试图说话都被她给瞪回去了,等找到巫鸩的房间,弃被她一把推了进去:“把门锁好,我不叫你就不要出来。”
啥?弃抢上去抵着门抗议:“到底怎么了?那巫女是谁啊?”
“那是巫红,亳地大巫祝!笨蛋!!”巫鸩从牙缝里迸出这几个字来。
第65章 巫红
大巫咸一生都得意于自己掌控人心的能力。然而人毕竟不是神,不可能真的算无遗漏,派巫红去胁迫巫鸩就是他犯下的一个极大纰漏。从这时起,一切都开始失控。
巫鸩一个人离开了宗庙。走至前庭,姬离尘正和一位殷人行长说话,她认出那是被老虎吓傻的歪鼻子行韦。姬离尘瞥见她过来,略移了一下身子挡住行韦的视线,巫鸩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她走得很慢,似乎一点都不着急。南城外明日将举行社祀,邠邑人一大半在南边凑热闹。东城今日又有大市,相比较而言,西城外反而安静得多。
穿过街巷走出城门,巫鸩全不理会身后有无人跟着。她越过那些开垦平整的田地,沿着溪水拐进密林,一直爬上一处稍高的山岗才停了下来。外面阳光毒辣,林中却阴暗幽凉,太阳被层叠茂盛的树冠挡在外面不得入内。
她走得热了,便捡了一块溪边的大石坐着。溪水叮咚流淌,巫鸩扯掉绑着鞋履的皮绳,把脚伸进溪水里降温。冷冽的流水冲撞着那双雪白小脚,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她舒服地长出一口气,静静地等着。
林中并不寂静,各种鸟啼声高低婉转唱和不停。巫鸩等得不耐烦起来,便伸手在左臂袖子里一扯,拽掉了臂铃里封着的胶泥。然后她轻轻一抖左臂,叮当~臂铃发出了一声欢快脆响。巫鸩慢慢挥动左臂,铃铛愉悦地响了起来。
密林外是大片的平整田地,如果有人这时候站在田里往林子那边看,就会惊讶地发现那林子四周居然起了雾。
只不过农田里没人,围绕着林子的那一团灰色也不是雾——那是成群的飞鸟。
鸟群越聚越多,犹如扑火的飞蛾一般绕着林子转起了圈。圈子越绕越大,越升越高,渐渐地,远处城门口也能隐约瞧见了。巫鸩对这些叽喳声置若罔闻,一边懒洋洋地踢着溪水,一边摇晃着铃铛操纵群鸟越聚越多。
终于有人被这铺天盖地的鸟叫声吵烦了,大叫一声:“行了,行了,我来了。”
巫鸩猛一振臂,两声,飞鸟漩涡四散飞走,不一会儿,空中就干净得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巫红从树上跳下来,黑色兜帽在她身后一甩。走到溪水边,她一弯腰把巫鸩的两只脚从溪水里捞了出来。
“还是这么贪凉。”她扯掉兜帽给巫鸩擦干双脚。
巫鸩踢开她,自己绑好鞋带站了起来。一仰头,先白了对方一眼:“还是那么傻高。”
二人对视片刻,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巫族分为两大巫众,大巫咸带领咸众入殷勤王,大巫朋带领朋众在玉门山修行。所有族人都要在山中修行到一定岁数再由大巫决定去留,由于大巫咸不在山中,大巫朋便定时将族人们的各种考核成绩发往殷地,由他综合对比之后再决定每个人的职务任免。
其实巫族采取的这种考核对比已经是当时最好的评估方法了。但这样的考核只能反应一个巫师的行术能力,无法显示其人的性格癖好。所以大巫咸只知道巫红是与巫鸩齐名的佼佼者,却不知道她和巫鸩曾有过一段过命的交情。
此刻,他派来的执行人和被执行人亲热地坐在一起,完全没把那句“务令其遵命行事”的命令放在眼里。
“你跟了我多久?”巫鸩揪下一朵开得很嚣张的蓝紫色花朵。
“久到足够把那男人看个清楚。”
巫鸩扔掉花:“你对弃做了什么?”
“弃?”巫红挑起一边的眉毛质问道:“他跟你说他叫弃?别告诉我你信了。”
巫鸩没有回答。
“这人的谈吐、举止自带几分贵气却也处处显得滑头。我想不通一个人的脾性怎么会这么分裂,就对他施了招魂术。”
巫鸩没有做声。
“我承认有赌的成份。招魂术只对失魂的人管用,如果没用那就是我猜错了。还好,我只错了一半。”
巫鸩没有说话。
“他不是全然失魂,是丢了一半魂魄。另外,他叫子弓,那个‘死’了几年的殷商小王。不是你说的什么弃。”
巫鸩低下了头。巫红盯着她看了片刻,神色渐渐变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依旧是沉默,这已经说明了一切。巫红站了起来,仿佛不认识一般看着她:“鸩,别跟我说你动心了。这男人可是个大麻烦,你不能碰。”
“我没有!”巫鸩霍地站了起来。她比巫红低一头,此刻却把个子昂得老高:“我只是可怜他,想收留他做个奴仆。”
“让殷商小王做你的奴仆?姑娘,你是不是觉得我傻?”
巫红气乐了,原本想趁机来找巫鸩玩几天,没想到摊上这么个破事。她满以为巫鸩自有打算,这才对姬离尘隐瞒了大巫令。可现在看来,这丫头压根就没认真考虑过后果。
那能怎么办呢?自己就这么一个朋友,总不能看着她去死,帮着糊弄呗。
巫红叹口气,抓住她的肩膀往下一按:“祖宗,坐下说说打算,这事总得圆过去。”在巫鸩拒绝的话没出口之前,她又补了一句:“要不然我就执行大巫令——盯着他的人可不少,我稍微放个风出去他就死定了。”
巫鸩恶狠狠地坐下来,气鼓鼓的小脸粉白可人。巫红看得心头痒痒,一把搂住她把那一头青丝揉得稀乱,一面嬉皮笑脸地说:“行了,这就当你报答我了。说吧。”
“滚开,你不怕得罪大巫咸?”
巫红哼了一声,满脸都是不屑:“当年的我的确会怕,那时我太小了没法反抗。可现在咱们已经长大了,而大巫咸却还以为我们是孩子,还以为他还能掌控一切。真可笑,他们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从今往后,这天下将由我们主宰,不是他!”
她抚平巫鸩的头发,把下巴搁在她头顶上叹了口气:“我再也不会让他欺负你了。”
这番话勾起了二人共同的记忆,巫鸩任由她抱着,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就在俩个巫女商议该如何保住弃的性命时,舌正反复回味着大宰的话——“杀了他,把头带回来。”
“邠邑社祀时,他会出现的。”
第66章 娶妇
邠邑公侯府内,众人忙得脚不沾地。
就这一会儿功夫,关于殷人的消息已经来了好几个。宗庙派来的小巫还没走,左卫秦又叫人来回报:来的殷军不多,只有那个舌带领的两只边旅,人数不超500。
蹊跷的是,舌只带着两辆战车二十步卒进了城,其余殷兵则在南城外5里处扎了营。
这是什么意思?公类急唤四卿到公府来议事,四位里面刚来了个司廪,左卫秦又飞报说左射亚往宗庙去了。
“怪事,他去宗庙作甚?”司廪揪着胡须想不明白。众人正在疑惑,又一个仆役飞跑进来,报说殷军已经快到侯府门口了:“二小姐也在殷军车上。”
怎么这么快,公类再顾不得,带领众人到门口去迎接。大门外,戍忠已经带着卫队排开了阵势。
众人踮脚张望,只听一阵车驾马蹄声轰隆隆由远及近,中间还夹杂着噼啪不齐的浓重脚步声。人踩马踏扬起的烟尘混杂着这许多声响,朝着这边迅速移动过来。头前一乘双匹赤红马的车驾上,驾车的舌顶盔贯甲,正和侧坐一旁的姬芝谈笑风生。
一见芝公子居然和舌同乘一辆车,戍忠微微颦眉,大步走上前去伸手牵马。
舌赶快停下马车,一面笑说:“大王赐名的忠义人给我牵马?不敢当不敢当。女公子适才在宗庙受了惊吓,本亚刚巧在场,现将公子送回。”说着跳下马车,似是不经意地将戍忠的手臂往后一挡,自己伸手去扶姬芝:“芝公子,你到家了。”
这高低起伏的怪嗓音让众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姬芝却不知怎得面颊一红,下车给父亲见了礼便匆忙进府去了。等那水红色衣袂消失在大门里,舌这才转向公类,开始扯起了官腔:“公类大人,又叨饶贵邑了。”
“左射亚说哪里话,邠邑恭迎大邑商使者。”公类试探道:“敢问左射亚,此次是为何事而来?”虽然巫红已提前告知会有殷人前来观礼,可公类一直想不通,殷人为何会对外服小邑的社祀感兴趣?
舌从喉咙里发出咯咯两声,听上去很像有痰堵着,公类愣了一下才明白他这是在笑。
就听他拖腔拖调地说:“自然是为了明日观礼——想必公类已经知道了。”
“荣幸之至,只是……马羌那边,战事不吃紧吗?”那边最近可不怎么太平,据说马羌有几个小部联合起来跟蒙侯干上了。
舌一挥手,向东边遥遥一拜:“大宰提携,舌已荣升多射亚,执掌多军射手。马羌之事有蒙侯料理,已不归本亚职责范畴,舌此来邠邑其实是另有指派。”
什么意思?不征兵不打仗你来干嘛?就为看个社祀?邠邑众人面面相觑。
关子卖够了,舌这才拱手跟公类道喜:“公类大喜,邠邑大喜,不日将有贵人自大邑商而来,亲为大王娶妇。”
娶妇,众人安静了。公类觉得有些奇怪:“怎好让贵人亲自来取?再说龟甲、羌奴都还没有备齐……”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面上渐渐浮出喜色来:“莫非?是娶妇?”
难怪公类一开始反应冷淡。商王的娶妇分两种,都念做“取”。只不过一种写作“取”,就是向小族收取贡品时,把女子和龟甲、卜骨、羌奴一起当作物品一样送去大邑商。这样的女子地位比女奴高不了多少,在典册中称呼她们为妾。
另一种就不同了,写作“娶”。商王会给与这些女子完整的婚聘礼仪,从纳采、问名、纳吉、纳征一直到请期。这种女子便有了王妇的身份,在典册中被称为妇某。(某字来源于她们的母族名)
邠邑不过是西土边陲一个小邑,按实力强弱,还够不上娶妇的资格。所以之前公类一直对此事不甚热衷,如今商王居然要在邠邑娶妇,真是喜从天降!众人一拥而上,簇拥着他对舌连连道谢。
“请多射亚入府商议细节。”
舌却摆手表示不必了:“不急,明日社祀是大事,其余的事留待之后再说。本亚就在城外扎营,不叨扰了。”他吆喝着让殷兵转向,作势要走。
这才叫急人。话说一半留一半,推搡之间全是暗示,公类哪有不明白的道理?他对司工使了个眼色,上前挽住舌的胳臂笑道:“多射亚一路辛劳,城外扎营未免辛苦,倒不如就在我这府内几日将就几日,权当休整可好?”
司工也在一边连连施礼:“营房那边我这就亲去监工,让百工尽早将营地修缮齐整,好迎接大人的部署入城。”
“这样啊……”舌一脸为难,似乎是难却好意一般勉强点了点头:“那就叨饶大人了。”
“多射亚客气了,请。”公类边走边问:“不知是哪位贵人要来?”
“哈哈,反正是后宫的大人物……”
有人出来引殷军兵士往营地去休息,众人簇拥着舌进了公侯府。戍忠没有跟进去,多年来的戎马生涯让他对危险极为敏感。明日大祀,此人偏在此时来邠,其中一定有诈!
正兀自盘算,身后侍立的木头突然咦了一声。戍忠一抬头,就见牤大踏步跑了过来,埋头只顾往里冲。戍忠一把抓住这莽汉揪到一边:“芝公子不是和你一起出去的吗?你怎么能让她和殷人一起回来?”
马羌人崇拜强者,这个独目老兵又总是让牤想起死去的墨叔。在他面前牤不敢犯浑,他抹一把脸上的汗,说:“对不住,刚才抓我的那殷人堵在院里,我没法出来找小芝。”
“你是说行韦?”戍忠问。
牤一拨浪脑袋:“我哪知道他叫什么,就那个鼻子被我砸歪了的家伙。”说着伸长脖子问一边站着的木头:“哎木头,小芝呢?她有没有事?”
戍忠拍拍牤安慰道:“芝公子没事,我跟你有事。你小子这一身能耐闲着浪费了,加入守城戍卫吧,现在正缺人。”
“什么?”木头瞪大了眼睛。守城的戍卫可都是正规戍军,做得好了是可以在每三年一次的大校中晋级成百夫长、千夫长的。那可比自己这样的应召民兵强多了!
想来戍忠早就看上了牤,不然也不会直接提他入戍军。不过,木头有点幸灾乐祸地想,这小子犟得很,才不会愿意受这个约束呢。
让木头意料的是,牤居然点了点头,他很谨慎地问:“加入戍卫可以跟着你吗?”
戍忠一愣,大笑道:“我已经老啦,现在只负责侯府戍卫。以你的资质,跟了我才是委屈了。先在左卫秦手下锻炼,西城门正缺戍长,三旬之后表现优异就可以来跟着我了。”
“这么麻烦。”牤撇撇嘴,一看戍忠的脸色又赶紧点头:“好吧,反正早晚我也要跟着你。在哪都是保护小芝。”
“好小子!”戍忠大巴掌拍在牤的肩上,爽朗的笑声消散在侯府门前热闹的大街上。
这一天的邠邑热闹非凡,大小街道牛车马车咣当往来,郊祀、祭品、戍务、百工……处处都热火朝天,处处都是一片和谐。
没人想得到,这只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第67章 宅斗
商王要在邠邑娶妇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开去。姜夫人正在南郊盯着人给祭坛固土,得知这消息喜得连忙坐车往回赶。
这下自己和儿子算是有指望了!之前来的王令语焉不详,大家都以为是取妇,姬芝心气儿高,无论怎么说都不肯同意去商。如今才知道是娶妇,正经王妇啊!这下女儿肯定愿意了!姜夫人越想越美,眉眼都乐弯了,一个劲地催车子快些。
先得伺候好那个来使,自己再去求求大宗伯,这事就差不多了!姜夫人不顾车驾颠簸,使劲挺直了身子坐得板正庄严,仿佛她已经是王妇的母亲了。
侯府西跨院,仆役们已经将几间房舍洒扫干净了。走进去只见新席铺就,墙衣扫尘,连漆几铜盏都搁置停当。姜夫人以为是姬芝安排的,正要夸两句,一转脸却发现立在廊下指挥的是姬兰。
重拾内务的姬兰气势十足,仆妇中资历老一点的都认得这位是嫡出女公子,所以无不服帖。姜夫人有些不悦,重重咳嗽了一声。
没想到姬兰理也不理,继续对着仆妇们吩咐:“去回父亲,西跨院已经备好,贵客可以歇息了。”说完便径直去了,把个姜夫人晾在一边。
这丫头!姜夫人一口气梗在喉间上不来,伸手掐住婢女的手平稳心神。自己消沉几日,内务居然就被一个出奔的糟丫头抢了去!这么多年恭淑勤俭,丈夫居然是一点都不在意啊!她越想越气,手上也使足了力气,那婢女被掐得哎呦哎呦直叫。
“叫什么叫!还没杀你呢!”姜夫人猛地推开她,转身问另一个婢女:“小芝呢?”
那婢子也不知道姬芝在哪里,吓得从头抖到脚。这位主母近两年脾气阴晴不定,怒起来是真会杀人的。一旁的老仆妇看不下去了,替她回答:“回夫人,殷人贵客在间庭饮宴,芝公子前去作陪了。”
“什么?”姜夫人一瞪眼,老仆以为要挨打了,赶紧闭上眼睛。可姜夫人却像是冷静了下来,问:“那位贵客什么来历?”
“回夫人,老奴听公类称他做多射亚。”
“多射亚……”姜夫人低声念叨着,来回踱了几步。几个仆役不知道夫人又要干嘛,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不料姜夫人却忽地笑了起来,上前拉住挨掐那婢女,亲热地安抚道:“刚才是我急了,疼了吧。”
那婢女也不敢躲,只拼命摇头。姜夫人嗔怪地轻轻一拍她:“疼就是疼了,怕什么啊傻丫头。是我的不是,今日放你一日假回去看看父母吧。明日再回府来。”
那婢女哪料到还有这好事,忙得点头不迭。邠邑规矩,到侯府当差也算做自家赋税,像她这样的婢女,每三旬只得一天探亲假。现在平白得了一天假可不是喜出望外。
正要离去,姜夫人又叫住她吩咐道:“我怕忘了,你走之前到东跨院走一趟,跟那个叫小五的孩子说这两天府里忙顾不上他,无聊的话可以出府去耍。”
“是。”
待那婢女退下去,姜夫人又唤来另一个脸庞圆圆的小婢女,细细吩咐起来。
与大邑商外服其他小方国一样,邠侯府只有前后两道大门。
正门冲南,左右各设一值班戍岗的门塾,隧宽可供一辆马车出。其外还有彰显诸侯地位的影壁墙。邠侯和诸卿大夫议事迎宾都从此门出入,戍忠率领的戍卫队也多在此门外分布设防。
而邠侯府的后门就没有这么戒备森严了。后门面朝北向,隧宽只有正门的一半,且只在隧中有一处门塾。这道门从内连接着邠侯府的诸寝院,向外则正对着不远处的邠邑市集。
这原本是为了方便邠侯府的女主人每日出入管理市肆,后来年深日久,侯府上下的女眷和仆役也多从此门出。
以前公类的原配夫人还在世时,出入常感不便,公类便将后门的戍卫换防之事一并交给了她管理。到姜夫人扶正之后,公类对后寝琐事疲于问津,后门的规矩便一切照旧交由姜夫人打理。
日头过午,太阳晒得人直冒油。两个戍卫左右分站守在邠侯府后门,明日祭祀事务庞杂,多数来领牌领物的仆役族人都要从门后出入。一上午车马不断,尘土飞扬。俩戍卫恪守戍忠的教导,出来进去的人员都要仔细盘问一番。到了这会儿,俩人身上的厚厚布甲已经汗透,细纹葛衣沾着汗贴在身上,痒得直想挠。
一个婢女要出府休假,东边那戍卫查问过后放了她出去。他把石矛换了个手,腾出右手在脖颈后面一阵猛挠。
越挠越痒,他往门塾边那点可怜的影子里靠了靠,嘴里嘟囔着:“这婢女也太好命了,这么忙的时候居然还能休假。哎呦我大概是长痱子了,等下了值得找个小巫去讨点药草汁水来涂涂。”
西边的戍卫比他大两岁,已经是戍卫队的老兵了。对这新兵的嘟囔只当没听见,也不接话。阳光毒辣,这会儿蝉鸣刺耳,路上车马渐稀,连行人也稀疏了不少。老兵舒了口气,扯着领口轻轻忽扇两下,一面转头往门内瞟了一眼。
哪知就这一眼,他正好看见门内有两个黑影一闪而过。老兵喝道:“谁?谁在哪?”
再三喝问,门内却始终没人回话。老兵觉得有些不对,便冲东边那新兵比了个手势,自己端起石矛向门内走去。
门隧不长,没走几步就到了头,侯公府后寝的外庭出现在眼前。老兵左右张望,只见不远处庭院中一片熙攘忙碌之声,而近前只有一架紫藤顺着大梧桐树爬着开得正好。梧桐后面便是进入后寝的廊道,一眼看过去半个人影都没有。
老兵耸了耸肩,转身往回走,八成是太阳晒得眼花了。刚走两步,身后传来非常清楚的咔哒一声。这回他听清了,那梧桐树后面藏的有人!
“谁?!出来!”老兵再次吼道,一面攥紧了石矛:“别躲了!出来!”
“哎呀来了来了。”一个头扎斜髻的圆脸婢女小步跑出来,亲亲热热地搭住了他的胳臂:“这位大哥,今儿是你当值吗?夫人让我来给你们送凉豆汤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拉着老兵往门隧走。年轻姑娘笑脸相迎,老兵不好意思呵斥,只得退了一步一边还是往树后面瞅——他总觉得那树后面有人。
他的直觉是对的。两人合抱粗的梧桐树后面,小五和姒儿正背靠着树干瑟瑟发抖。
第68章 岐路
婢女拉着老兵往后门去,脸上带着亲热的喜气。老兵想拿出点戍卫的威严来,可一看那圆脸上团团的喜气,嘴里的话就变成了哎哎几声无力抗议,脚下也离那可以的梧桐树越来越远。
圆脸笑的更热闹,眉眼嘴巴都弯成个圆弧,她说:“我呀,是咱们姜夫人的婢女。今日府内事务繁杂,天气又热,夫人体贴二位的辛苦,已经在厨下煮好了一锅消暑的豆汤,请二位到厨下去歇歇脚,喘口气。我带两个府内奴仆来顶替你们一会儿。”
她往后一指,两个身着浅黄麻衣的奴仆垂手等在那里。
“这……”老兵有点犹豫,戍忠的权威和姜夫人的好意起了冲突,这算不算擅离职守?
他犹豫,一旁长痱子的新兵可耐不住了,跑过来拉着老兵挤眉弄眼。恰好此时有一辆满载物品的牛车出来,圆脸婢女忙抢上前去查验,那俩羌奴一边一个帮着核对,直到确无纰漏才放行。
新兵一拍搭档:“看见了?人家利索着呢。”
老兵看在眼里,心中也算有了个糊涂交代,对婢女道一声那就辛苦了。圆脸笑的更喜庆,高高兴兴地在一旁为二人引路,两只浑圆的胳膊张的老大,实实地吸走了二人视线。谁也没注意梧桐树后面,有俩小影子正围着树干绕圈躲。
等那俩人离开,婢女忙忙的跑回来。路过梧桐树时瞥了一眼,一跺脚,撒气似的开始教训两个奴仆。先叫俩人站在一处,又嫌站得不好,必须看着自己的脸,把背朝向大门。然后就开始走来走去讲着门禁规矩。
这俩人是府中养了多年的奴隶,内庭规矩本来就懂,此刻听着这丫头滔滔不绝的废话直想翻白眼。不过这大热的天,听训话总比干活省劲。俩人把脑袋一耷拉,低头看蚂蚁玩。
婢女胡扯了半天,那俩小影子才小心翼翼地从梧桐树后面露出头张望。圆脸婢女连忙一背身,拉长了声音继续扯。大一点的影子一见机会来了,拽着同伴踅出来,溜着墙边飞快地往大门跑。路过那俩奴仆身后,小黑影还颤了一下,大黑影拉住她飞快地跑出门上了大街。
圆脸婢女舒了口气,回头一看,那俩奴仆还低着头翘脚趾头,哼了一声骂道:“听半天了还没听够呐?站岗去!”
大街上,俩孩子发足狂奔,一直跑到回头瞅不到侯公府的白墙时才停下。姒儿气都没喘匀就笑开了:“小……小五哥哥……咱们……出来啦!”
小五一抹额头淌下来的汗珠,转身给姒儿拍着后背顺气:“好容易溜出来,好好玩半天。”
“可是咱们偷跑出来,娘会不会生气?”
“不会。”见姒儿的大眼睛不安地直扑扇,小五赶紧安慰她:“有事就算我的!大不了我让鸩姐姐把咱们送回来。”
听见有巫鸩保护,姒儿这才放下心来。母亲和祖父对巫鸩都非常尊崇,有她护着就肯定不会挨骂。
“放心吧,咱们玩一会儿就回来——这几天快闷死我了。”
小五四下打量着,二人这时已经快走到市集边上。由于第二天社祀要停市一天,今天来赶市的货郎行者比往常更多。蜿蜒的圆木栅栏后人潮涌动,附近百姓肩挑手扛或赶着牛车进进出出,牛羊鸣叫夹杂其中热闹非凡。小五拉起姒儿的小手:“走,逛逛热闹去。”
俩孩子快要走到那涂着红漆的木栅门口,忽听身后一阵马蹄车辙声隆隆碾来。小五回头一瞅,赶紧按住姒儿的脑袋往旁边闪。那御者身穿侯公府的葛色深衣,此刻正眯着眼躲避阳光,全没在意这俩小孩。
马车行驶进大门,里面立刻有人跟御者打起招呼:“怎么又来了?今儿这是第几趟啦?”
“没办法,本来夫人备的物什足够明天祭祀宴飨。哪料想忽然来了个贵客,酒酿肉鲜一下子就短了不少。兰公子点算了半日,这不还得再来采买……”
“早听说兰公子找回来了,原来是真的啊。啧啧,说是走失,这一走可就是十来年啊……”
剩下的对话就被叫卖声遮住了。姒儿知道市集去不成了,撅着嘴看小五。男孩挠挠头,一拍大腿笑道:“有了!姒儿,我带你去找弃大哥玩吧。槐邑可热闹了,就是……我得先认认路。”
他瞪大眼睛试图找到那棵指路的大槐树。可是放眼望去净是纵横排列的黄土房子,除了高低不一,其他怎么看怎么像,压根分不出方向。树倒是有不少,可都没有槐邑村头那棵树高大茂盛,小五犯了难。可看见姒儿的神色,他又不想承认自己迷了路。
正犯难,前头有两只狗嬉闹着跑过。后头那只通体灰白,舌头耷拉在张开的嘴巴外头,尾巴扑簌簌摇个不停,正起劲地撵着前面那只瘦小的黄狗。小五眼前一亮,大声喊道:“二傻!二傻!!”那白狗脚下一顿,支楞着脑袋看过来。小五大力招手,二傻立刻丢下黄狗欢脱地跑了过来。
“这下好了,有带路的了!”小五一边推狗爪子不让它扑姒儿,一边介绍道:“这是木头哥家的狗,弃大哥就在他家住着呢。喂二傻,带我们回家,快点!”
二傻没扑到姒儿觉得很不开心,一回头看见黄狗也不见了,委屈得尾巴一耷拉,一屁股坐下呼哧呼哧喘粗气。小五又催,二傻索性往地上一趴,两眼皮轮流一张一合瞥着他。小五气得抬脚要踢,姒儿拉住他,蹲下来轻轻地捋起了二傻的毛。没一会儿,这狗子就发出了舒服的哼哼声。姒儿哄着它:“二傻,你给我们带个路好不好?”
二傻耳朵向后支愣一下,随即一翻身把肚皮露了出来。
小五莫名其妙:“它这是干嘛?”
姒儿咯咯笑道:“让给挠肚子呢。”
小五气结,上前一拍狗脑袋:“能得你!还拽上了!起来起来,带我们回家快点!”二傻气哼哼地翻过身,半趴在地上昂头汪汪汪跟小五还嘴。
一人一狗吵得正欢,二傻忽然闻见一股微弱的熟悉味道。它鼻头一耸,立刻分辨出这是那只小黄母狗的味道,这味道里还夹杂了另一只陌生的公狗味道。不好!有情敌!二傻一骨碌爬起来撒腿就跑。
小五一愣:“这是要带路?哎哎傻狗等等等等!”他一边喊一边拉着姒儿追了过去。
火红的太阳压在天顶正中,无奈地看着俩孩子跟着一条灰狗穿街越巷往城南跑去。
可是槐邑在城北,城南门外只有社祀祭坛。而他俩要找的那俩人,一个在宗庙里闷头大睡,另一个正准备杀人。
第70章 私心
姜夫人踌躇满志。
小五和姒儿已经放出去了,姬兰此刻肯定忙着找人。大宗伯那边,自己刚叫人送去了厚礼,明日祭祀完毕再寻他详谈一番。眼下只有西跨院这位多射亚是关键,若是他能在娶妇正使面前替姬芝美言几句,那小芝入商这事就稳了!
她昂首挺胸迈进了西跨院,圆脸婢女跟在身后,手中捧着一个木盒。“亚大人,住得可还舒心?”姜夫人满面春风,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怀。
没人回答,姜夫人停住了脚步,莫不是殷人有午睡的习惯?她使了个眼色,圆脸婢女会意,抱着木盒径直往正房中走来。到了西阶下,她伶伶俐俐地扬起脸叫道:“大人,我家主母给您送凉酒来了。咦……”
屋里走出一人,婢女满脸的笑意还没伸展成阿谀,就收缩成了诧异。巫鸩站在门口,扫了她一眼,又看向庭院那一头的姜夫人。
“本巫有事来寻多射亚,姜夫人请待会儿再来。”
婢女认得这位大巫女。她连忙答应着往后退,姜夫人重重咳嗽了一声,婢女赶紧站住,抱着木盒进退两难。巫鸩懒得和她们应酬,转身要进屋去,姜夫人哪有那么好打发,忙忙的走了过来。
“巫鸩大人等等。”姜夫人笑得亲切,她踏上西阶,亲热地去抓巫鸩的手:“您护送兰公子回来,我都还没找着机会感谢您。今天正好,您得让我表表心意。”她一边说,一边把眼睛往屋子里一溜。
邠邑房屋只有一个正门和一个很小的后窗透光,就算白日里,屋内也不甚明亮。姜夫人从日头底下往暗处看,昏花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巫鸩把她一推,不明白这女人干嘛要往屋里蹭。姜夫人立刻明白了:一定是姬兰托巫女来说情的!哼!出奔生了孩子的人居然也想嫁入王宫!
这么一想,姜夫人更不肯走了。她又去拉巫鸩,嘴里叫得愈发亲热:“哎呀鸩大人,说不准咱们俩要说的是同一件事呢。难得这会子清闲,走,一起让射亚大人出个主意。”
她拉住巫鸩不肯放开。殊不知巫鸩从小就讨厌被人触碰,这会儿被一双粘腻手掌抓住胳臂,直恶心得她汗毛直立。甩了几下没甩开,姜夫人打定主意粘着她不放,一边还絮絮叨叨要往屋里蹭,巫鸩脸色越来越难看,双手一抬就要将这聒噪玩意儿打出去。
这是屋里咔哒一声响,一个高大巫女走了出来。她沉着脸,一把拍开姜夫人的手,再揪着她往阶下一扔,哗啦一声响,木盒倾翻,圆脸婢女和姜夫人摔在一处。
“你敢推夫人!等大宗伯知道,你就不要想活了!”圆脸婢女半脸是泥,趴在地下还不忘替主母出声。她以为巫红是宗庙的族巫。
巫红理也不理她,抓起巫鸩的胳膊搓了几下,大拇指往屋子里一挑:“都听你的,我给他胳膊安回去了,你善后吧。”
“你去哪儿?”
巫红笑嘻嘻地凑到她耳边吹着气:“想我啊?放心,且不走呢。我去找那个弃谈谈。”
巫鸩一把抓住她。
“放心,我都抗命保他了,总得看看这人值不值得啊。”巫红揉了揉那只手,巫鸩没有躲开。
两个人又耳语几句,这才各自走开。巫红走得大步流星,路过那木盒的时候耸了耸鼻子,四下一看,笑了。她弯下腰把木盒里面的一小瓮酒拿了出来,这一掏,陶瓮底下那几朋白花花的海贝就被带了出来。姜夫人急得一推婢女:“我的贝!”
圆脸婢女嗫嚅着往前蹭。巫红压根没看她,只把那几朋碍眼的海贝一扔,抱着陶瓮走了。婢女上前抢起贝来,对着走远了的后背叫嚣道:“跑什么!有本事你站住啊!一个小巫女胆子不小啊!看回头夫人不让宗伯打算你的腿!!”
姜夫人一把拽过海贝,气呼呼地整理着衣服,她这会儿才庆幸跨院内外没有仆役,否则自己这人就丢大了。现在怎么办,回去梳洗一下再说?可是那巫鸩还在这里,不能让她先跟多射亚提姬兰!
这时候,舌出声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姜夫人,有点事请你帮忙。”
“大人别客气,您尽管吩……”姜夫人飞快走到了西阶下,一抬头,眼睛都瞪圆了。只见一个身着滚边衣衫的男子站在阶上,一张脸涨得痛,左臂抱着右肩抵靠着廊柱勉强立着。
“这……怎么了这是?”殷人贵客在自家府内搞成这样,她这个主母还要不要做了。舌摇了摇头,冷汗顺着额头滴下来,疼得没法擦:“本……我自己不小心摔到了胳臂,请巫鸩大人来帮忙给正了一下。还望夫人叫人送些葛麻布带来,我……好……好捆扎一下。”
原来如此。姜夫人赶紧一叠声的叫人去办,心里松了口气:原来巫鸩来这里是帮多射亚疗伤的啊。对嘛,她是巫女,医病疗伤就是她的本行嘛。她看着巫鸩,觉得这个巫女又变得可亲起来。
巫鸩没理会她的和解暗示,只冷冰冰地瞥了舌一眼:“都记住了?”
“是是……记住了……”
看着巫鸩离去的背影,舌恨不得一口咬上去嚼碎了才解恨。现在不行,舌抬了抬眉毛,把额头上滴下来的冷汗挤进皱纹里。等她把亡人的头送来,等他回到自己旅中。
右肩的疼痛让他眼前发花,舌跌坐在西阶上。三角眼空洞地盯着前方。四下奔跑的仆役似乎都进不了他眼中。
他又想起巫鸩的话:“明日社祀之后,我自会把子弓的脑袋提给你。”
你以为这就完了吗?舌恨极反笑,巫女,睁大眼睛看着,明天你将和邠邑一起玩完!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冲着急匆匆赶来的姬芝露出了一个虚弱的微笑。
就在姬芝给舌固定胳膊的时候,弃被一股酒香唤醒了。
他被锁在屋子里这大半天,睡得又热又渴。猛一醒过来,只以为是做梦喝酒,哪知一起身,却见一个黑影背靠着房门,正捧着个陶瓮喝得正欢。
酒香直钻鼻孔,弃更渴了,跳起来叫道:“给我喝一口!”那黑影一抬头,弃大惊——是那个给自己施术的大个子巫女。他立刻伸手去抓她:“是你!”巫红轻巧一闪,抱着陶瓮退到一边。
一抓不中,弃便明白了自己的身手不如她,索性站住了问:“你是巫红对吗?谁指使你对我施招魂术的?是不是子画?!”
巫红如今在亳邑任大巫祝,亳邑的城主便是子画。弃的回忆被召回之后,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他。怎么能忘呢?自己落得今天这样不都是拜子画所赐吗?
“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就你现在这个样子比条狗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以为子画会把你看在眼里?”巫红嗤笑道:“我闲着无聊拿你寻个开心,结果还挺好玩的。”
她又喝了一口酒。弃咽了咽口水,伸出手来:“行,那些不说了。酒给我喝一口。”
巫红递给他。陶瓮里的酒不多了,弃顾不得撇掉浮沫,端起来仰着脖子咚咚几下倒了个干净。他一抹嘴,哈哈大笑道:“舒服!谢了,你做那事我就不计较了!”
有意思,巫红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弃大大方方地任她看个够。把他的身高容貌臂膀都看了一遍,巫红点点头:“行,像是个男人。”
她脸色一变,低声问:“子弓,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小鸩,你已经娶妻了?”
第69章 威胁
三千多年前的邠地,田野挨着田野,穿插着一片又一片的森林。山峦在河流另一端起伏,人声在河流这一段嘈杂。今天,坐落在田野中央的邠邑比以往还要热闹上几分,人们穿梭往来,都在为明日的社祀忙碌着。
邠地众族多以耕种为生,祭祀社土关乎一年的收成运势,所以各族都积极参与。城内外到处是喜气洋洋的邑人,对比之下,那几个冷漠的外族人就显得格外突兀。
比如舌,他对那什么社祀完全没兴趣。他心事重重,侯公府的宴飨也没能让他轻松一些。要不是有个姬芝在侧陪着,他根本连去也不愿意去。
舌屏退四周,自己回到房中待着。大宰对他说过,到邠地之后会有人前来相助。可那人是谁?大宰没说。
四下都被阳光晒得灰白,热气通过门窗渗入室内。舌坐在榻上看着落在屋里的歪斜树影,那影子不是黑色的,倒像灰陶广口瓮一样透着深灰——那种深不可测的灰。
就像大宰一样。
几日前,舌从芮邑奔回殷,他想向大宰乞请退出。在芮邑查出的事情摆明了幕后有人保护子弓,前因后果一联系,他的后脊梁都凉了:有能力将一个已死之人保护这么久,还处处教他化险为夷,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更何况昭王年轻时也曾有过流放四野的经历,鬼知道子弓变成“亡人”是不是昭王的安排!这位大王的心机深不可测,至今都没有就此事说过一个字。追杀“亡人”这事一直就只有大宰在指挥他,舌害怕了,他不像成为废碳,被人用完了就扔掉。
他已经想好了,一见到大宰就使劲磕头谢罪自请卸任,哪怕被罚去重新做小铸臣也得推掉这档子事。
可他连王宫都没能看见。
马车刚驶入殷地西鄙的大道,就见一辆牛车大大咧咧横在路中间挡着。舌的御者正要喝骂,路两旁的树林倏忽一摇,十几个黑衣人像从地底长出来般一拥而上。有捆御者的、有拉马车的,舌都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拖进了树丛后。
一只皮履踩在舌的头顶,踩得他啃了一嘴枯叶。一个声音飘落:“私自离军,汤刑当斩。”
舌的谩骂咽了回去,冷汗涌了上来:这是大宰的声音。
皮履挪开了,舌状着胆子抬头瞧。那位尊贵的老者穿着寻常葛布衣衫,手背在身后,安闲地踱着步。树影斑驳零落撒了一身,他像是又憔悴了一些。
“亡人就是死人,杀个死人有什么好怕的?”大宰神态安详,像一个老农在闲谈地里的禾苗。
舌张了张嘴没出声,像个蟾蜍似的半趴半跪在地上。
“你担心亡人死而复生是有人在幕后指挥?你甚至敢怀疑昭王?”
这俩字二字犹如晴天里炸了个雷,舌连忙合上嘴,枯叶的土腥味弥漫在口腔里。他缩起脑袋,看上去更像个蟾蜍了。
“胆子不小啊。”
“蟾蜍”慌得以头抢地,直磕得咚咚闷响。
“北土之战至今未平,内外服各族蠢蠢欲动,有人想趁机搅乱大邑商。那个亡人就是他们扰乱鱼群里的饵!”大宰老练地微笑,看着这个人形“大蟾蜍”。
“别自作聪明,你的任务,是在鱼群没有乱起来之前把鱼饵解决掉。至于拴着鱼饵的线攥在谁手里,那不是你该考虑的事。”
“回邠邑去,杀了他。然后我就册你为外服候,领十族之邑!”
外服候,十族之邑!大宰目光实在毒辣,早就看穿了舌的野心。小族众人要博得候伯之位简直难如登天,如今舌只要杀掉一个人就能实现!他慢慢直起身子,从“蟾蜍”变回了人。
挡我路者,必杀之!
舌激动地翻着三角眼,这才发现自己不是跪在泥地上,而是站在侯公府的上房中。树影在地上偏移了几分,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等了很久。
还没来,舌瞥了一眼外面,透过廊柱看进庭院里。两棵杨树直挺挺地立着,油亮的绿叶扑啦啦扇得热闹,树下却没有半个人影。
大宰让舌打着取妇的旗号来邠邑等着,等谁?大宰没说。
外服侯,他要做外服侯。杀掉那个“亡人”,揪掉那个鱼饵,他就能册为外服侯了!可那该死的鱼饵到底在哪!舌的三角眼越翻越高,眼眶因为激动也微微发起热来。
地上的树影不知几时多了一道。这道影子先是浅灰色,然后慢慢向前挪动着变成深灰,长度也越来越短。舌忽然闻见一阵草药香味,他转过身去,发现一个巫女就站在身后几步远,像是从地里忽然冒出来似的。
“你……”舌差点咬到舌头,他没想到来的是个巫女。她穿得是周人族巫服饰,周族巫女中居然也有大宰的人?
巫女冷着一张俊脸,问:“殷地来的?”
“本亚名叫舌。可是大宰派您来协助本亚的吗?”这巫女长得挺美,就是不懂规矩。舌提了提自己的官职,想拾得一点尊严。
巫女打断他:“带了多少兵?”
一双凤目冷得能结冰。这冷漠的架势激怒了舌,巫女也是女人,是女人就该对自己这样的强者笑语嫣嫣才对。他打算给她一点教训。
舌大大咧咧坐在了塌上,但不是正坐,是箕坐。那两条岔开的毛腿挑衅地冲着巫女,无礼至极,他斜眼瞥着她,拖腔拿调地说:“本亚听说外服国中常让巫女歌舞陪侍贵客,你们周族巫女应该也没少侍候吧?来跳一个,伺候好了本亚,可以赏你亲香一夜。”
当个女人就不要做什么强者,打扮得漂漂亮亮崇拜男人就行了。舌鼓着三角眼等她发怒,不管多漂亮多高贵的女人,只要一羞臊就恼得没了理智,当然也就方便拿捏了。
出乎意料,那巫女既没恼怒也没羞臊,只是很古怪地看着他。舌抖着腿,刚要再羞辱她几句。巫女却开口说话了。
“弄死吧。”
随着这句话的余音儿,一个高大的黑影霍地落在舌面前。咔嚓一声,塌案翻到一边,舌弯下腰去,右臂抱在腹部,肩膀比另一边隆起许多。黑影在他第一声惨叫没出来之前飞快地朝着他的脸猛击一拳,舌的下巴也脱了臼。
那两条刚才还抖个不停的毛腿现在抽搐起来了,舌趴在地上踢踏翻滚着,喉咙里挤出一阵阵不成体统的哀嚎。巫鸩厌恶地往门边挪了挪,巫红看了她一眼:“早听我的直接弄死多好,还脏了你的眼。”
她把那团叽叽嚎叫的烂肉甩在塌上,伸手扳住了舌的头。只要猛的一拧,舌就可以到地下去做他册侯封伯的美梦了。舌惊恐地看着这个高大的巫女,忍着疼痛啊啊疯狂甩头。唾液从那合不拢的嘴里甩出来,溅到了巫红胳膊上。
“噫!恶心!”巫红跳开老远,扯下一幅帷幔拼命地擦起了胳膊。舌疼得眼前发黑,但还是趁机向门口蠕动着。
没爬两步,他忽然觉的身子一轻飞在空中,接着重重摔在地上。巫红把木案搬过来卡住他:“别动。”巫鸩俯视着这条“蛆”,说道:“我说你听。答得好,我就把你的下巴安回去。”
“带了多少兵?比划。”
那只能动的左臂从几案缝隙里拼力拔出来,比划了一个5。
“500?”两个巫女对视一眼:“在哪里?”
那只手抖嗦着往南指。
“哪?”
舌使劲往南指。
巫鸩看了巫红一眼,往后面退去。舌惊恐地看着那高个子巫女皱着眉把手伸向自己的脖子,“啊啊啊……”他鼻涕眼泪一起流:“啊啊啊……”
咔嚓,巫红把他的下巴安回去了。舌的下半句话冲口而出:“……别杀我。”
“殷兵在哪里?”
“城……南城南。”舌突然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机会,忙道:“这500人都是大宰配给我的,要是他们明天见不着我一定会回报大宰。到时候,倒时候你们周族一个也跑不了!”
巫红大笑起来,巫鸩倒是有些踌躇。她把巫红拉到一边正想说些什么,忽听外面一个女声高声问道:“贵客住得可还舒服?”
院门开了,姜夫人扶着个圆脸婢女款款走了进来。
第71章 两难
子弓、娶妻。
这几个字说的很轻,弃却像被打了一掌似得直了直身子。他没有说话,巫红也不催。长方形的阳光从门外冲进来,二人各据一侧,沉默地注视着阳光中上下翻飞的微尘。
巫红帅了下手,像是挥开灰尘,也像是挥开这个问题:“如今你已经醒了,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被关在屋子里的时候,弃已经想了许久。醒了就不能再装睡,被选中了就得接受。叫“弃”的人可以逃,“子弓”却只有迎战。他直视着巫红,神情坦荡,目光炯炯。就像当年一人之下的模样。
“既然我醒了,有些事就得做完。5年,我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弃笑了笑说:“我这就走,今天邠邑人忙着准备社祀,不会留意到我。”
巫红抬起一条腿踩在门框上,弃看着她。
“你走了,小鸩怎么办?让她被全族追杀?大巫咸几次三番令她出卖你,小鸩一直装糊涂,你以为我来这干嘛?你以为小鸩为什么主持社祀?还不都是为了你。”
搬运祭器的忙乱人声飘到后院,巫红侧头看了看,嗤了一声:“邠邑人辛苦筑起高台,最后却得白送给你亮相。真不合算。”
亮相。弃立刻明白了,笑着说:“大巫咸还是那么爱排场,恨不得事事都效法先巫,搞得百兽帅舞、凤凰来朝才好。搞这么大阵仗就为了子弓一个人,真是荣幸。”
他敛容冲巫红一拜。巫红不躲不避,大方受了这一拜。“大巫咸无非是想我明日在社祀上暴露身份,子弓便如他所愿。以后就麻烦您多照看一下妖精,不,巫鸩。让她找个细心的羌奴服侍饮食,她平日吃得太少。另外,您叫我弃就行。”
从进门到现在,巫红头一次感到了惊讶。这个男人已经知道明日之后凶多吉少,却依然气度从容全无惧色,他居然还有心思管巫鸩吃不吃饭!
有意思。巫红笑了起来:“果然是殷商小王,真有几分邦畿千里的大邑气象。”她很开心,上前重重一拍那宽阔肩膀:“行,本巫愿意帮你!”
看来巫女变脸都这么快,我再也不埋怨妖精是狗脾气了。弃瞪着哈哈大笑的巫红,他正腹诽,巫红忽然把脸一沉,正色道:“我只帮你混过这次祭祀,至于以后,如何你还得自己想清楚。另外我得警告你,你和小鸩能做朋友、能做主仆,但是绝对不能做恋人。弃可以,子弓不可以。”
巫红竖起手指:“第一,小鸩是我的。第二,子弓已娶妻。”
弃猛地抬起头,巫红微微颔首:“你们殷人称她为妇纹,对吧?我见过,很美的一位夫人。”
说完,她伸着懒腰往外去:“时候不早我得去做事了。不然明天小鸩拿什么救你。”弃追出去问:“你们要做什么?”
“这你不用管,那个姬什么离尘的已经被我支走了。你就在这儿干点零活,让帮忙就帮忙,啥也别问。”
巫红走了。弃忽然很想在阳光底下暴晒一下,子弓、妇纹,那些遗忘许久的名字让他觉得寒冷刺骨。可抬起头他才发现,太阳不知什么时候隐入了云层中。
南城外5里,巫鸩和巫红汇合了。俩人隐藏在一棵大桐树上,注视着不远处那一片铺陈排开的战车。舌没有说谎,他带来的两只旅全是精锐。首尾相连的战车之间,车兵和徙兵来回穿梭,放哨、埋灶有条不紊。
二人离开营地往西去,来到一处高岗上,巫红问:“想好了?”
“嗯。”
巫红揉了揉她的头发:“我去,这种脏事我在行。”
巫鸩摇摇头,巫红把她一抱,瓮声瓮气地说:“明天会是非常难熬的一天,你得养足精神。刚才夜鸮传话,大巫咸说亳邑有变,让我立刻回去救人。这回不能陪你了,让我去帮你做完这件事。”
分别七年,刚见面就又得分开。巫鸩轻轻挣脱出来,满脸都是不高兴。巫红看她这样倒是很开心,轻轻一捏那粉嘟嘟的脸颊:“对嘛,有情绪才像个活人。放心,老家伙不会永远支配我们的,咱们跟他慢慢耗。”
“耗完了他,接着呢?还有大巫朋、还有商王、还有那么多想做王、做大邑的部落邦国。难道我们巫族得一直陪他们耗下去?”
“这可不像是下任大巫咸该说的话啊。”巫红略带责怪,脸上却全是赞许:“扶持强者是巫族的命,却不是你我的命。不急,你等我。”
说着,她递给巫鸩一个东西:“你那兽铃太招摇了。下次想见我,用这个奏一曲就行。”
“神人至?”巫鸩接过骨笛,微黄的笛管还沾着巫红的体温。
“当然。”
歌舞曲目是巫术中的必修课,俩人独爱这首尧所做之曲,只是因为这支曲子可以笛、埙合奏。
送走伙伴,巫鸩收起骨笛回邠邑去。即使明日之事巫红替她扛下一半,祭祀也还得她亲自来。废这么多力气只为保住一个笨蛋的命,真够傻的,巫鸩在心底冷笑一下,往宗庙中去了。
她走的是西门,所以完全不知道小五和姒儿此时在南门外闯下了大祸。
是夜,弃筋疲力尽地躺在席子上发呆。
这一天真是够呛,后半天他连巫鸩的面都没见着,只顾跟着宗庙里的杂役奔走干活,这叫个累啊。
虫鸣声声,夏天的第一波蚊子开始发动,嗡嗡嘤嘤在他耳边轰个没完。弃胡乱拍了几把,嗡嗡声反而更来劲了。恼得他干脆不睡了,一骨碌爬起来往门口摸去。
此刻他睡在杂役房中,土炕宽大,另有三个仆役横在上面酣睡,有一个已经扯起了呼噜。下屋没窗户,黑黢黢一团看不清楚,弃从炕到门口这几步就把这仨人碰醒了俩。他连声道歉,一面打开了窄窄的木门。
顷刻间,眼前一地光明。
外面月朗星稀,银白色的月光温柔地往下泼,那银色到了这庭院中就被更白炽的火光压住了。那是院中彻夜不熄的庭燎。弃在西廊底下找了个台阶坐下,曲起一条腿看着这团熊熊燃烧的火光发呆。
夜色浓了,宗庙的轮廓隐入黑暗中看不清楚,偌大庭院一个人也无,只有火中偶尔一两声噼啪。一个值夜的仆役踞坐在东廊下,若火光黯淡了便上前添一把薪。墙角的促织黢黢有声,弃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靠着,开始发呆。
明天到底会如何,他倒不十分担心。只是他到时候怎么面对巫鸩?
弃想得太出神,完全没注意到,暗处一个人正静静地看着他。
第72章 相悦
明日之后该怎么办?弃两只手支在地上,仰起脑袋发呆。
星星依旧在天空闪烁,并不因为一个凡人的忽然清醒而坠落或是明亮。弃半生奉行父王和宰父的教导,为达目的不惜代价。以为一块铜锭几条人命不过是些统计的数目是必要的代价,直到他坠入悬崖那一刻,才惊觉自己原来也不过是“代价”之一。
戈父、器、幽、纹纹……这些挚爱之人都死了。他也终于明白了戈父为什么给他改名为“弃”。
“抛弃过往,活下去。”戈父没有说出口的叮嘱,他今夜才真的懂了。
是不是太晚了?
一阵缓和的夜风扑过来,弃打了个冷战。
“都这个天气了,居然还怕冷啊?”巫鸩从阴影里走出来,两手环抱在胸前。弃跳起来,退开两步吼道:“你走路能不能出点声音?!能吓死人你知道吗?”
“是吗?来让我看看死透了没有。”
“别过来!”弃倒退着躲她,两只手赶鸡似得乱挥。巫鸩站住脚,弃反倒尴尬起来,忙收回手装作挠脖颈,搭讪着问:“大夜不晌的,你不睡觉出来吓人玩啊?”
巫鸩走到台阶顶端坐下,两条雪白的小腿一伸,舒舒服服地搭在台阶上。弃看一眼那腿,黑夜里白得晃眼,再看一眼在给庭燎添柴的仆役,那小子正往这边瞅呢!他不高兴了:“哎你这什么坐姿?礼数呢?规矩呢?正坐正坐!把腿收回去。”
回答他的是一个白眼,巫鸩翘起脚:“尊者正坐,卑者踞坐。可谁不知道正坐跪着难受?爱跪你跪着去。”弃迈下台阶坐在她下首,挡住了那两条腿,一面自嘲说:“行行行,随你高兴。”
对过廊下那个掌庭燎的仆役终于看清是巫鸩,慌忙远远地行了个礼。巫鸩没理他,只对着弃的后脑勺一踢:“你看看别人怎么做奴的!”停了停,她又说:“算了。”
弃头皮一麻,心中叫道:终于来了。
同样的想法在俩人之间萦绕着:他(她)只要问,我就说。
于是他俩看着庭燎,谁都不吭声。过了半晌,巫鸩先开口了:“大邑商是什么样儿?”
弃手心里全是汗,小心地回答:“人很多,房子更多。四面八方都有横竖拐角,风都刮得不痛快——人也活得拘谨。”
“那多没意思,还是旷野里的风舒服,没规没矩只管跑。”
二人又没了话,弃心中翻腾得热水一般,无数往事一起挤在喉头,哪一件都想先冒出口让她知道。他难为得一头汗,真觉得当初赴死都没这么难!
还是巫鸩先说话。她挽起袖子露出了那串臂铃,眨了眨眼:“给你看样东西。”她揪掉铃里塞的胶泥,轻轻一摆,叮叮当当的清脆铃音悠然而起。音符还未消散,宗庙中圈养的那几条看门狗便颠颠地跑到了他俩跟前。狗尾巴扑啦啦扇成一片,各个昂着脑袋哈拉着舌头看着巫鸩。
巫鸩急抖手腕,铃音跟着一变。狗子们立刻垂下尾巴拱起身子,呲着尖牙发出闷声吠叫,作势要扑。弃连忙往后退,巫鸩却猛的把胳膊一竖,铃声嘎然而止。狗子们的眼神也迷茫起来,互相嗅了嗅,各自跑走了。
“你不止能控虎?”弃很惊讶。
“飞鸟走兽都可控。舜时修德,百兽率舞,其实就是当时的大巫咸持此铃行的控兽术。”
巫鸩说的很轻松:“巫术分支众多,我族人皆可修习。唯独控兽之术例外,每代只有一名巫师能持此术。后来便有了条规矩——能持控兽术者便可任大巫咸。”
什么?弃看着她。
巫鸩甩了甩胳膊,金色的铃铛被玄色衣袖遮住不见了:“到我这一代,巫族已经近百年无人会行此术了。我和阿红是由大巫朋抚养的,4岁那年,我俩在巫殿中玩耍,无意中找到了这一串放在祭坛上的铜铃。那时我最调皮,非要踩着阿红爬上去拿。”
结果铃声一响,成群的黄鼠野兔蜂拥而至,海浪一般涌进巫殿。大巫朋带着群巫冲进巫殿时,只看见两个孩子缩在祭坛上大哭不止,地上覆满了吱吱乱叫的绒毛畜生。正当中,俩女孩举着一串古铃哭得直抽抽。
弃没法想象巫鸩哭的样子,她连笑都很少。
“那天我被赐名为鸩,终南山上羽带剧毒的鸟。”巫鸩仍然淡淡的:“消息传去大邑商,大巫咸很失望。他想要一个强有力的男人来继任,但是没有男人能使用这串古铃。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我的孩童时期就结束了。别的族人从7岁才开始识字习巫术,而我,5岁的时候就开始宰杀人牲了。”
除了巫红之外,她再没了朋友,只有没完没了的敬畏和怀疑目光。若不是大巫朋一力庇护,她俩早就被送去大邑商受历练了。
“我根本不稀罕做大巫咸。扶持王者、经天纬地、权谋心术……咸众这些本事让我厌倦。做了大巫咸,更是要将一族担在肩上,一生不得自由。”
那对扇形交错的睫毛忽闪着,一抹波光在眸子中沉浮不定。忽地,她看着弃,眸中闪烁着点点星火:“我从未和人说过这许多的话。我喜欢有你陪着,所以你不能死,也不能走。你不必担心殷人和大巫咸,明天我自有办法救你。”
弃张了张嘴,巫鸩又堵上一句话:“我不在乎你是谁,也不在乎你怎么想。所以你有意见只能憋着!”
她居然会撒娇?这刁蛮的小模样直让弃牙根发痒,忍不住一把将她拉在怀中,也不知拿这团小东西是搓还是揉。想了又想,还是吻吧。他低下头,颤巍巍地覆上那张朱唇。
弃胸中激荡如擂鼓,忍不住捧着那小脑袋越吻越深。许久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俩人都有些微喘,各自别过脸去看别处。巫鸩拍了拍红彤彤的小脸,突然冒出一句:“好扎……不如阿红亲得好……”
弃差点从台阶上摔下去,他摸了摸自己乱蓬蓬的胡子:“你和巫红,不是,巫红她也这么……”
“亲亲?是啊,她经常亲亲啊。”巫鸩大眼睛扑闪着:“怎么了?”
那个混球!!弃心中群马乱奔,暗暗把巫族上下骂了个遍,这些大巫干嘛吃的!只教小孩子学习术法,怎么男女之事不好好教导!他气呼呼地坐下来:“以后少跟她玩!”
“为什么?”
看着那张懵圈的小脸,弃决定算了,下次再见巫红直接打一架得了。他挥挥手说:“那个不重要。说点别的,我的事你都知道了?”
“早就知道了,小王。”
“别这么叫,也别叫我子弓。就叫弃,我永远是那个被你捡回来的奴隶。”弃抓起她的一根发辫放在手里绕着,慢慢地说:“可是你根本不知道你要面对什么,我是一个天大的麻烦。”
巫鸩扬起下巴,大巫女的倨傲尽显无疑:“那就让我看看,这天到底有多大。”
弃笑了。
第73章 神主
夜风乍起,巫鸩的玄色裙摆悉簌作响。一只才脱壳的嫩绿小蝉颤巍巍爬上树干,发出了自己的第一声鸣叫。
随即,廊庑前的一排杨树扑啦啦忽扇起叶子,促织、蟋蟀一起聒噪,彷佛在合奏哪首古乐。这一派和谐里,弃低低地说着什么,若有人离近了听就能发现那内容可一点都不和谐。
其实他只捡了几件节点上的事告诉巫鸩,比如巫红提醒过的那件事——“我娶过妻。”
巫鸩捋了下发丝:“3岁入殷、14理政、17出征、22岁封小王,你不娶妻,大邑商的面子往哪里放?”
虽然知道她不会像一般女子那样善妒,可这反应也太平淡了。弃脸上有些挂不住,故意说:“你不想问问是谁?”
“为什么问,我知道是谁。20岁,子弓自文族娶一女,尊为妇纹。”巫鸩看着他的目光活像在看个傻子:“你以为我在玉门山里白管这么多年的密报?商王室的事,只要能传出后宫的,我就都知道。”
妇纹,这两个字灌进耳朵,弃的嘴里泛起苦涩。他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人才干笑了一声说:“其实文族送了两位女子来殷,纹儿她还有个孪生妹妹叫绮。二人长得特别像,可我只愿意娶纹儿。最后是器娶了绮儿。”
弃看见巫鸩眸子一亮,以为她终于有些吃味了,不想这位大巫女说的却是:“孪生姐妹可是稀罕物,看来文族真是把自家宝贝都送去了。你为什么不全都娶回去?还硬把人家姐妹俩分开。”
“……我问一下啊,是不是巫族和商族对婚姻的看法不太一样?”
“巫族人不热衷婚嫁。术法浩瀚,需要学的太多了,谁有空想这个。好多大巫终生都是独身,即使有娶妻嫁人的也是一夫一妻,不像商人可以娶多妻。你那些祖先哪个不是娶一群王妇。”巫鸩翻了个白眼:“你娶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大宰亲自下令追杀你。为什么?当初不是他一力支持你册立小王的吗?”
弃轻轻捶了捶脑袋:“宰父不是寻常人,他没有什么个人喜好。一直以来,他活着就只为帮父王实现理想,恢复成汤时的大邑商版图。当初宰父扶持我是为了巩固王室、替父王消除后顾之忧。如今他杀我,应该也是一样的原因。”
都被逼上死路了还是称呼对方为“父”,这个细节让巫鸩对他更加刮目相看。她握住弃的大手,用力一捏:“有我呢,他没那么容易得手。”
出乎意料,弃摇了摇头,把巫鸩的手反扣在膝盖上,郑重地道:“妖精,我知道你很强。但是如果明天情势凶险,你一定立刻把我交出去。5年前器夫妇俩,还有纹儿都因我而死。这回,我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
沉默。两只手紧握在一起,巫鸩轻启朱唇,半晌又缓缓合上了。两个人互相凝视着,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讲给对方听。可那么多的事,之前看起来件件都重要,如今在这静寂温和的夜空下,却又好似哪件都不必提了。
巫鸩没有再说话,只是坐得更近一些,二人头肩相抵,静静地看起了星星。虫鸣声催得弃眼皮渐渐发沉,不知不觉间把整个脑袋都放在了巫鸩肩上上。
庭燎噼啪一声,柴薪的结疤腾起一道袅袅细烟。弃猛的一惊,这才发现自己居然靠在巫鸩肩膀上睡着了。他有些尴尬,连忙坐正了身子。巫鸩一抿嘴,按着膝盖站了起来。弃伸手去扶,巫鸩一拍他,说:“快睡吧,明天还有大事要办。”
弃想问她到底明天怎么安排,可忽然又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了,她不肯说,便一定有自己的主意。二人好似一天之内就有了一种不可说的默契。庭燎的火光惶惶不安,他俩却能将对方看得清楚。
夜深了,真的该休息了。俩人慢吞吞地各自走开,没走几步,巫鸩哎了一声。弃似乎就等这一声,连忙回过头:“在呢。”
巫鸩瞪了他一眼,抿了抿嘴说:“明日我会安排你混进周人巫师里,到时候你一定要跟紧前后,不要走错位置。还有,一定要把面具戴牢。”
弃一愣,似乎一时没想起来还有这件事。巫鸩忽地噗哧一笑,转身跑了,玄色裙裾翻飞几下就隐入了黑夜中。
虫鸣声声,弃捂着脸讪笑起来,他扶着墙,慢慢走向反方向的仆役下房去。宗庙外面,树上一只夜鸮终于看够了,它眨巴一下黄澄澄的大眼睛,忽地振翅离枝头,发出一声鬼笑似的啼叫:咕咕咕咕喵~~
夜色沉沉,一切重归寂静。庭中的仆役第三次来添柴薪,等他拢好火势直起腰来,忽然隐隐听得墙外西北方向一阵喧哗。
“怪了,这个时候是哪儿在乱?”
仆役支着耳朵听了一会儿,西北方乱了一阵,很快又安静了下来。然后又是一片寂静,大概是听错了。仆役耸耸肩,西北方是侯公府,那里会出什么事。他提着烧火棍回廊下继续打盹。
夜愈加深邃,月亮悄悄隐入云端,大地一片漆黑。只有宗庙和侯公府两处还闪烁着彻夜不眠的燎火。
宗庙中一片静寂,而侯公府那边就乱得多了。公类和姜夫人匆匆赶到前庭,就见一群人围成个圈子又吵又嚷,间或还有女人的哭叫声。
“让开让开,公类来了。”戍忠在前面拨开人群开出一条道。二人走进圈中,姜夫人眼尖,先看见了地上的情形,忍不住噫了一声。公类瞪大眼,看着自己的大女儿搂着外孙女跪在地上抱头痛哭。旁边还有个被打成一团烂泥的小个子,公类仔细分辨才发现那是小五。
人群又开始喧哗,怒骂声不绝于耳,一名白发老者被人们推了出来。他拄着枣木拐杖,说话都带着颤音:“公类,你看看,你看看这俩孩子都干了什么!天亮就要祀社了!这这这,这可怎么办!”
有人捧着个东西送到眼前。公类一看之下大惊道:“社土神主!谁干的!”
那是一根断成两截的柄形石器,社祀时放在祭坛上充当社土神主。平时都收在宗庙中,今日提前送去了南郊祭坛,为的是让神主承接地气沐浴风露。在周人的社祀中,这石柄器就代表社土接受祭品礼拜。
可如今断成这样,还怎么祭祀!!人群再次嘈杂起来,姜夫人害怕似得往后退了退,抬手掩住了一抹冷笑。公类怒不可遏,他瞪着地上那俩孩子心中觉得哪里不对:他们是怎么跑出去的?
姒儿吓得埋在母亲怀里一个劲的哭,姬兰已经擦干了泪。她搂住女儿与周围的人对峙着,看样子只要有人敢动姒儿,她一定会拼命的。这时,救命的人来了。
小五扬起肿胀的脸,费力地说:“是我,是我一个人干的。我没小心,把那石头弄断了。不干姒儿妹妹的事。”
第74章 社祀
社祀这天,邠邑诸族百姓全都起得很早。
大约郭兮时分,太阳还不见影子,连月亮也躲了个没影儿。天上氤氲着低低的黑云,地上露水重得连呼吸都起了潮。众人穿好衣服,拖家带口的出了家门。城外的人蹚过蒿草疯长的小路往城南赶,城里的周族人穿街越巷往南门涌,全都想早点赶到祭祀场去占个好位子。
邠城南城门外是一处地势略高的空地,两条小河把一片茂盛的树林串联起来,栅栏一般围在这空地边上。再往远那一片肥得冒油的土地便是整个邠邑最肥沃的上田。诸邑百姓从四面八方往这里涌,隔着田亩就能瞅见南郊空地上那两簇照亮的熊熊篝火。
空地上已经聚起了不少人,人们大多相熟,问好声吆喝声热闹不已。大家都想往前挤,人群围着祭祀台越缩越小。左卫秦紧急增调三支戍队来维持秩序,一根筋的姬石头领命赶来,一见这阵势立刻喝令手下戍卫站成一排肩肘相连,个个横端长戈平着向前推。参礼的百姓骂着石头不讲情面,跳着脚不情愿地往后退去。几番折腾,这才给空地中间的祭祀台清了场。
那祭祀台矗立在空地中央,四方四正约有半人高。通体以黄土夯成,无墙无顶,应社土无疆之意。台面夯筑平整,又用火略烤过,踩上去结结实实不起浮尘。往日里附近孩童最爱在上面戏耍撒欢,今天台上空无一人,只有一组彝器有序排开。案、俎、豆、笾四样齐全,当中一只金色方形大鼎在篝火映衬下熠熠放光。
天色开始放亮,百姓们视线清晰起来,开始寻找自己族邑的族长里正。由于今天有殷人观礼,众人须得以族邑为单位混站观礼。这一下又热闹了,分配给各族的路段有远有近,从南城门一直沿到河边距离不等。离祭祀台近的当然喜不自禁,离台子太远的族邑抱怨连天,纷纷埋怨族长或里正不中用。姬石头不理那些抱怨,他只是担心这天气。
眼看旦时将至,太阳却迟迟不肯露头。石头朝东边远眺,本该有朝霞的天际只有一抹憋屈的暗红色。阴云层层叠叠布满天空,起的风里都有了一丝潮气。
“怕是要下雨。”他心里嘀咕了一句。
淋个雨倒不妨事,只是百姓淋了雨,进城回邑就更混乱了。姬石头想起四支戍卫都被抽调到了这里,只留下一支守备四个城门,算下来每个城门还分不到30人。他越想越不放心,大步跑去找左卫秦,要求把自己那一支戍卫带回去增援城门戍防。左卫秦拗不过这个牛脾气,只好允了他。
收拢手下人,石头带队小跑回城。这支戍卫一开始听闻来执勤祭祀,各个喜出望外,哪知这个死脑筋的队长非要再回去守城,一个个脚下踢踏不情不愿。石头连催带吼,这才赶着众兵士赶至南城门。
还没进南门,就听迎面一阵钟管礼乐之声。远远只见旌旗飘飘,四辆双驾马车各插三面旗帜疾驰而来。姬石头心知遇见了给邠侯开路的辇驾,忙传令众戍卫后退肃立让开道路。
开道的车辇通过之后,两排周族宗人小巫身穿玄边青袍手持各种铜彝器款款而来。接着,一身黑衣的周族大宗伯手持馨香,与他并排的是一个头戴羽冠的白衣女子。
围观的众人纷纷弯腰施礼,各自把头低下去的时候都互相使着眼色:“哎哎哎,那就是玉门山来的巫女?”“准是她,你没见那头上的羽毛冠吗!”木头的三嫂挤在人群里,头虽然低着,眼睛却使劲向上撩,想看清玉门巫女到底有多丑。
柱子悄悄凑到石头身边说:“队长,这巫女脸咋那么大嘴咋那么红,连牙齿都呲出来了!”
石头踢了他一脚,低声喝道:“站好!那是戴的面具——你眼力这么差咋当上的戍卫?”
不止玉门巫女,跟在后面的周族小巫也都戴着面具,只不过模样略简单一些。这样两排戴一样面具的小巫走在一起,压根分辨不出谁是谁。
金铎声陡然拔高,高冠玄服的公类高举着两束黍麦走了过来。邠邑众人立刻停止了嗡嗡,再次埋首行礼。戍卫们不必行礼,石头手持铜戈站得笔直,眼睛紧盯着公类周围,查找着异动。
正当他精神紧绷的时候,姜姝走了过来。石头一见这个刁蛮小姐的赤红衣裙就头疼,别过头只当没看见。
哪知姜姝已经看见了他,经过时“啪”给了他脖颈上来了一巴掌:“臭石头好好站岗啊。”
石头冷不防挨这一下,眼睛还没瞪圆呢,那一袭红裙却已经飘运了。他只好咽下气去忍了。
祭祀的队伍继续前行,队伍末尾载着乐师的几辆马车也缓缓驶过。守卫侯公府的右卫们顶盔贯甲追随其后,姬石头沉着脸吼道:“所有人!跑步出发!”众戍卫一凛,逆着人群大踏步离去。
公类一到,祭祀场上就沸腾起来。百姓们纷纷举着藤编竹制的筐簋往前涌,里面装着自家供奉的黍麦和鲜鱼。左卫们被人群挤得连连后退,好容易才稳住了脚跟。戍忠手持长戈站在公类身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四周。
在这喧闹的观礼人群中,舌显得很安静。
他衣着倒是华丽,锦绣白衣配上平底冠子颇有些大邑气度,只是绑在胸前的右臂破坏了他精心装扮出来的威严。那条绷带让一切都显得很滑稽,连带着舌也有些气急败坏。他憋屈地坐在祭台侧面的观礼台上,一对小黑眼珠苍蝇似的滴溜乱转,四下寻找着“亡人”的踪迹。
那个巫鸩说她会在祭祀时让亡人登场,哼,哗众取宠!舌伸长脖子看着那祭台,四周全是邠兵守卫,一旦亡人暴露肯定是逃不掉的。就算能逃出祭台,也逃不过自己埋伏在四周的伏兵。
昨日他传出话去,在这附近早早埋伏下300徙兵,剩下的车兵交由行韦率领在不远处拉开第二重网。一旦亡人出现,他一声令下就能层层包抄上前,任那亡人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出去。
右肩又传来一阵钝痛,舌哼了一声,心中愤恨不已。巫鸩,等我抓到亡人再好好跟你算这笔账。乱兵之下难免错伤,到时候死的是玉门巫女还是普通周人,谁也分不清!
想到这,舌心情稍缓,以至于还对身旁的姬芝恭维了几句。傻女人扭着身子咯咯娇笑,把那胸前那俩高耸的山峰挺得更高。舌瞥着那两座颤巍巍的高山咽了咽口水,送上门的肥羊肉,傻子才不吃。姜夫人还想让她入宫做王妇?就这春情泛滥的娇娃只配给男人暖塌,哪里做的了大王之妇!
还是先让本亚享用过再说吧!他抬起左臂指向前面似乎要问姬芝什么问题,胳膊却不经意地在她胸前一滑。那对雪峰微微一塌,很快又挺了起来,甚至比刚才更加傲立。姬芝小脸微红,憋不住的一丝得意落在了舌的眼里。他立刻心中雪亮:这女人果然对自己有心思。
那还客气什么呢?他的手轻轻落在姬芝的大腿上,开始期待祭祀结束以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