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救火
“先王小乙才能平庸,无法管束儿子们夺位的争斗。昭王8岁便出逃至河,直到7个哥哥斗得全部死亡,才回来继承王位。当他即位的时候,大邑商已经被内斗耗得气息奄奄。一半内服邦伯不来朝贡,一半外服族邑纷纷叛乱出商。昭王登基时,大邑商其实已经是半个空架子。”
看来这些话已经在姬离尘胸中憋了很久,此刻说起来滔滔不绝。
“离尘反复揣测,总觉得昭王在即位之初便早已定下了对策。登位前3年,他于朝政上一言不发,任由老太宰甘盘理政。于是子画以为昭王不过是个软弱可欺的傀儡。既然是傀儡,也就不必急着收拾了。而且昭王在3年后忽然提拔一个服役的犯人做了卿士,这荒唐的举动更让子画放松了警惕。”
那个犯人就是傅说,如今权倾天下的大宰傅说。
“没想到这位傅说却是个狠人。昭王极其倚重他,听其谏言寻觅良才充盈朝堂,内修政务外征四土。并且对多子族一面殷勤拉拢,一面暗自削弱。到了昭王16年,大邑商的实力和版图重新强大,玄鸟旗横扫天下,我小邦周也是那时归顺的大商。”姬离尘提到自家族邑时不卑不亢。
“到了如今,多子族被昭王连拉带,多数已没有实力染指王位了。只剩下一个实力最强的无法拉拢,那就是子画。”
子画原本就有继承权。按商族宗法,他的即位次序比昭王的儿子还要靠前。但昭王有傅说在侧,他俩恐怕老早就想好了这件事的对策。
“昭王20年春,昭王在观籍礼后突然举行大祀,祭祀血缘早已远隔的大乙成汤。一连三天,共献上大示300,羌人3000。众人都以为举行这场祭祀是为了拉拢成汤支脉的多子们,哪知道祀后,昭王突然册封子弓为小王。”
这一招确实漂亮,因为大乙成汤是将王位传给了儿子大丁。昭王祭祀成汤,就是为了给父子相继找到宗法依据。在祭祀之后册封长子为小王,合理又合法,谁也挑不出毛病来。到这时子画才惊觉:怎么?我的王位又没了??
换了谁都会炸。况且是手握亳邑的子画,要知道那亳邑可是曾有九代商王经营过的地方,地势得天独厚,物产丰富。与殷邑抗衡不是问题。
“同年6月仲夏,我族为恭贺大邑商册立小王,便将我献去大邑商担任贞人。”姬离尘神色平静,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事。
“当时护送纳贡队伍的是我族中左戍长,本以为此一去就再也见不到面。没想到阴差阳错,多亏了他在大邑商的突然之举,我才能再次回到邠邑。”
地上的阳光向西移动着黯淡下去,微风涌进室内,一时静寂无声。姬离尘目光飘远,那一天的大邑商浮现在春末的暖意里。
那时他还是个刚从巫族修习回来的少年,见过的地方除了平原邠邑就是玉门山中,从不知强盛为何物。直到一脚踏上殷地,少年姬离尘才明白为什么商人敢自称自己为大邑。
宽阔的大道交叉铺陈,华丽的马车粼粼往来,高耸的重檐房舍交错坐落。市场、酒肆、歌女、奴隶,这应接不暇的繁华景象从王宫向四方铺陈开去,坐着马车跑上一整天也逃不出那殷实的喧嚣。
这当中最让他震惊的还是王宫。以洹河为中间线,南岸是宗庙离宫,北岸是王宫大殿。由于姬离尘是下邦进贡来的贞人,所以要先进宫去朝见大王,然后再回南岸宗庙入职。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看到王宫那一刻,姬离尘还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盘庚所建之城,宏大不可逼视。”他叹道,右手无意识地轻拍着膝盖。
巫鸩问了她最关心的问题:“是谁接见的你们?”
“小王。”
那天日中以后,包含姬离尘在内一共10个来朝贡的外服邦邑在王庭中等待着觐见小王。
王庭是前朝诸殿中最大的宫室,三进四重的结构,东西门塾之间的亮条车道可以容纳4辆马车并行。庭内更是大得惊人,他们百十个外邦朝臣站在一处,居然连庭中的一角都没站满。驿马乘车在他们身旁来来往往,不时有几匹圏养的麋鹿踱进来寻找食物,庭中的看门狗扯着链子冲它们吠叫。
姬离尘正在揣测这是不是当年盘庚召集万民训诫的地方时,一只孔雀慢悠悠地踱过来,对着他一抖,哗啦啦展开了五色斑斓的尾巴。
就在这五彩斑斓的间隙后面,一个与姬离尘年纪相仿的白衣青年笑着走来。有人赶开孔雀,姬离尘这才远远看见那纹绣的白衣和头上的玉石冠帽。在他身后一步远,有个黑衣少年笑嘻嘻地在孔雀面前抖搂着衣服。
白衣人是小王,黑衣人就应该是弃。巫鸩问道:“可惜本巫从未去过大邑商,不甚明了宗伯说的大邑荣耀。能否请宗伯仔细描述一番小王和那些随侍臣工的风姿?”
她想,若弃的容貌体格真的肖似小王,姬离尘应该会注意到的。
可姬离尘摇了摇头,遗憾地说:“邠邑不是大邑,我的位置较远,看不仔细。不过……”
不过那天晚上,当他站在起火的王宫外时,却有了机会把小王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
姬离尘后来才知道,就在他到达大邑商的前一日,子画刚刚离开。这位宗亲是在册封子弓为小王之后第一次前来朝贡,在王宫内足呆了三日才走。这期间整个王宫内寝外朝都提心吊胆,生怕这位主在宫中发难。所以他走了之后上上下下都松了一口气。
就在大家以为子画与昭王已经和解的第二天,王宫半夜里突然起火。
彼时正是燥夏,半旬未下雨,人喘口气都干得发燥,那宫殿是茅檐木柱,沾上火苗哪有不着的道理?大火迅速蔓延开来,将各个宫室串联在一起,黑夜亮如白昼。大邑商169支族邑全被惊醒,先是奇怪今夕王庭的庭燎分外明亮,随后就听到了房屋坍塌声和击磬登呼声。大族族长们赶快派族人前去救火,小族则关起邑门缩起来安分呆着。洹河水面一派通红,颤抖的影子倒映出岸上呼号奔跑的人们。
那夜姬离尘宿在宗庙下舍,隔岸的大火暴起时他被吵醒了。披衣出得院来,只见远处洹河北岸焰炙冲天,河水都被映成了红色。姬离尘和左戍长跟着人群涌到河边观望,俩人站得离渡口近了些,救火的人群一拥之下,瘦弱的姬离尘居然被裹上了渡舟。左戍长拉扯不动,只好也跟上了船。
到了对岸,烈焰烤得人脸生疼,几乎靠近不得。王宫外人吼马嘶声乱成一团,左戍长想护着姬离尘退回南岸,可他俩人生地不熟反而被人群推来挤去险些掉河。左戍长一跺脚,大声喊道:“不行,看来火不熄灭咱们是回不了对岸了。”二人便转身加入了从河里传递水罐的队伍。
没递几罐,就听一团“别去”“长老不能去啊”的呼喊声由远及近。一位壮年族长模样的男人披着湿袍往前冲,他身旁边是无数双死死揪住他的手。
那长者几番挣扎都走不开,怒得咆哮起来,挨个踢翻了阻拦的人,一转身看见火光中左戍长膀大腰圆的身影,便上前抓着他吼道:“带上水桶!和我去!”姬离尘连话都来不及说,这俩人就已经冲进了大火中。
他抬眼看着巫鸩,低声说:“后来我才知道,那长者是器族的戈长老。”
第46章 疤痕
戈长老拉着戍忠冲入火海,姬离尘只得等在外面。
火势越来越旺。赶来救火的众族长看着那旺盛的焰苗都犯了嘀咕:万一大王死了,咱们犯不上把命也搭进去吧?于是转而纷纷守在宫墙外吆喝着奴隶打水扑火。
姬离尘夹在运水队伍中来回奔波,浑身衣袍都燎得稀烂,双腿也渐渐沉得抬不起来,那火却绵绵不绝好似永远不会熄灭。火光灼得人睁不开眼,在姬离尘渐渐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的时候,援军来了。
轰隆隆的车轮声铺天盖地而来,数不清的战车将王宫团团围住。接着,战鼓声响了起来。那鼓声铿锵不停,披着湿毯的步卒前仆后继冲入火场。烈焰熊熊,战鼓声声,火光把那些沉默的殷兵照得有如鬼魅。姬离尘不由得腿一软,抱着水罐滑倒在泥泞里。
就在他扶着尖底水罐喘息的时候,众人突然大叫起来。姬离尘抬起头,就见明亮的大火中冲出了一个黑红相间的奇怪动物。那东西跑得踉踉跄跄,从头到脚都冒着烟,一边跑还一边大喊着什么。声音凄厉难懂,细听却是邠邑口音。姬离尘一个激灵:是左戍长!
殷兵拦住了左戍长,姬离尘急忙上前,只见左戍长一只眼睛已经熏得红肿发黑,浑身都在冒着白烟,在他背上趴着一个人事不省的少年。
又一声吼,四个殷兵护着两个人冲了出来。姬离尘认出是刚才带左戍长冲进去的戈长老,他的胳臂牢牢搭着一个满脸血迹的少年。
鼓声愈发急促,“快找巫师”的喊声此起彼伏。姬离尘还没有给左戍长处理完眼睛,就被无数只手推到了一旁。后方一辆战车底下有两个青年,一个满脸是血喘息不定,另一个躺在戈长老的怀里悄无声息。姬离尘向那个满脸是血的青年走去,却被戈长老喝住了:“先救小王!”
姬离尘这才明白,左戍长背出来的那个少年就是小王。
所幸他只是被烟熏晕了过去,姬离尘仔细检查过后确定小王不会有什么大碍,戈长老和几个殷人将领这才稍稍放松。火光下,白天尊贵无双的小王此刻居然狼狈得有如待宰羌奴。这时南岸宗庙的巫师仓皇赶来,将两个少年人接了过去。姬离尘忙退开去医治左戍长。
不等他跑到,大火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喧哗,七辆遮盖严实的乘车冲了出来。这些马车冲着殷兵的包围圈冲去,姬离尘满以为会是一场血战,没想到守卫的师长不仅没阻拦反而下令让开道路,这些马车迅速消匿在黑夜里。
姬离尘到底也没能保住左庶长的右眼,而大火也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彻底熄灭,盘庚所建的雄伟王城化为了一片焦土。
王宫虽毁,好在昭王、小王与诸妇诸子都没事,死于大火的只有大王妇——小王的母亲妇妌。
找到妇妌的尸体之后,大宰傅说下令将当夜在洹北岸边围观的小族众人全部斩杀。姬离尘与左戍长救护有功,被昭王特许回归邠邑。昭王还亲为左戍长赐名为忠。
“这就是我还能回到邠邑的前因后果,您可还满意?”姬离尘讲完了,一派安详。
巫鸩沉默,搁在膝头上的纤指轻轻弹了几下,问道:“原来宗伯还曾医治过小王。对了,和小王一起被救出的那位青年又是什么情况?”
这巫女到底想问什么?姬离尘想了想才回答:“那一位伤在左脸,一道似是兵刃划破的伤口从左边嘴角一直斜到耳垂。我只给他清洗了伤口,后续医治应该是交给了殷人巫师。不过那口子颇深,只怕愈后也会留下疤痕。”
太好了,巫鸩暗自庆幸,有疤痕就好认了。一会儿找到弃扒开他那浓密的胡髯看个仔细就是。
“那这位青年相貌如何?与小王相似否?”为保险起见,巫鸩又多问了一句。
这次姬离尘回答得很快:“完全不像。小王脸庞宽阔,那少年却是个狭长面孔。这俩人只有年岁相近,连体格都不一样。小王是个宽肩细腰的魁梧体格,那少年却消瘦得很。”
宽肩,魁梧。
巫鸩半晌无话。
等了一会儿,姬离尘正要说话,忽然有小族巫急匆匆冲了过来:“宗伯!公类请您速去殷军营地,出事了!”
太阳开始西斜,全不管地上是如何忙乱。不知殷军那边除了什么乱子,槐邑这边,弃已经睡饱了,此刻正光着膀子站在木头家院子里劈柴。宽阔的肩膀一抬一落,院子里就渐渐堆起了柴禾。
臭蛋挠着肚子蹲在一边歪头看着,弃把他往后扒拉:“小心木头渣子迸身上。”他把那一短木柴放倒,左脚踩住一头,两手把住石斧柄,一发力抡圆了胳膊向下猛劈,咔一声钝响,矮木只劈开一半。弃再把石斧横着一斜,咔呲,木柴裂开了。臭蛋哦哦惊叫两声,蹲着往前蹦几蹦去抓那两块木条。
“这斧忒钝。”弃把石斧掂了掂,见那刃口都秃了,无奈地摇摇头回头找跞石。
正找呢,木头他娘端着个陶水罐骂骂咧咧从西屋里出来了,走到院门口往外面一小片豆地上一泼,豆株底下立马泥泞一片。她一手提着水罐,一手叉着腰抱怨:“木头呢?还没回来?这是哪捡来这么个娇贵货!一点活没干呢先折进去我半贝的草药汁水!还要擦洗伤口!哪真是不合算!!!”
弃笑眯眯过去接过水罐:“婶子别生气,木头兄弟是真心疼您哪。上战场心心念念就是给您捉个奴隶回来干活,您别看这羌奴现在孱弱得紧,没受伤时候厉害着呢!力气大又会捕猎,等养好了伤,光打猎就够您一家吃肉的。您现在受点累,等他好了都能赚回来!这买卖合算。”
这番话既捧了木头娘又抬高了牤,她这才露出点笑脸:“你这小子嘴够甜的!这算账算得,比我这行货人都精明。哎对了,你不是城里的人吧?我怎么之前没见过你。”
得,忘了跟木头编这个了,邠邑城中多为周族人,另有一部分是来归附的中等族邑,城外全是小型族邑。弃倒是知道这个,可具体的也不知道该把自己身份往城外哪个外姓族群里落,只得吱唔含糊过去。
幸亏外面忽地闹腾起来,一群邑人跑过他们门口,吵吵嚷嚷不知在喊什么。木头娘往外赶了两步喊道:“哎哎,干嘛呢你们??不晌不夜的跑什么?”
那群人没顾上回她,一溜烟就跑没影了。木头娘直跳脚:“到底咋了呀?一个个跟屁股着火了样!”一弓背老头从人群里退出来,呵呵笑着往她门前蹭:“她她……她四……婶子,你你你你……还不不……知道啊?”
弃一听这个结巴声就牙疼。再一瞅,可不就是市场里害他们差点暴露那个什么三叔公嘛!!
第47章 炸营
真是哪儿有烂肉哪儿就有苍蝇,总有人活着只为四处闲逛钻热闹。
木头娘不待见这又馋又奸的老头,伸手一挡:“三叔,你要知道就快说,别往我这屋里去了。你每次一进我这院,我不是少把粟子就是丢个壶,您那,就站外面说罢。”
三叔公扁起嘴,嘴两边的皱纹挤得跟鱼须子一样。木头娘一见更烦,俩手往外甩着轰他。
“慢慢慢……慢……慢着!”三叔公赶紧说:“刚刚刚刚才,有人来来来报信,说说说说咱邠邠邠邠邠军回来了!但但但但……是!殷军扣扣扣扣住不不不不放人回回回回家!现在那边……打起来了!”
“啊?我家木头是不是也在哪?不行我得去看看!”木头娘拔腿就走。三叔公紧撵在后头跟去瞧热闹,臭蛋一见没人管他了,立刻叫上家里那只灰色看院狗跑出去耍了。院子里就剩下弃一个人,他左右看看,挠挠脑袋,丢下斧子进屋去看牤醒了没。
一条腿刚迈进门里,弃忽觉一股寒意顺着后背直往上蹿。背后有人!他立刻向下伏低猛的转身喝道:“谁?!”
斜阳下,院中孤零零地立着个单薄的身影。巫鸩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沉着脸瞪他。弃看清是她,抹一把汗骂道:“死妖精!你要吓死我啊!”一面说一面笑嘻嘻地凑过去,拉着她的衣袖来回转圈打量:“真把我吓死了你可得养好小五。来让我看看……可以啊妖精,一点没受伤,很顺利嘛。小五呢?你要见那谁见完了?”
他劈里啪啦问了一大堆,巫鸩只是不说话,一双星眸从弃的肩膀一直移到脸上,越看越脸色越沉。弃低头一瞅,自个的膀子油汗锃亮,忙从地上捡起短衣套上,边套便说:“妖精你是又困了吧?话都懒得说了,别忙啊我身上脏,等我穿上点你再枕……”
不等他穿好,巫鸩突然伸手紧紧捏住了弃的脸。弃只觉两只冰凉小手在自个的胡须里乱摸,揪得他嗷嗷乱叫:“喂喂喂,疼疼,干嘛。”想要挣扎又怕伤着巫鸩,只好抓住她的手不让乱动。
一握之下才发觉,那两只手冰得出奇,弃合掌捂了一会儿问她:“你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没吃东西?走我给你弄点吃的。”
巫鸩抽回手,向前一歪靠在他肩上。弃连忙张开胳膊接着,这丫头入睡奇快,万一站着也能睡还不摔着喽。巫鸩侧着脸依在那宽厚的肩上,阳光把葛布晒得起了干草味,连带着弃身上的汗味也不难闻了。那乱蓬蓬的胡子刺入眼帘,巫鸩猛地站直了身子。
“去弄口吃的,我来劈柴。”她对弃粲然一笑,弯腰捡起了石斧,。
好比皑皑白雪中忽见一枝腊梅吐蕊,弃被她笑得一呆,半晌才哦了一声转身往灶屋里去。
在他身后,巫鸩慢慢举起了斧子。
“咔!”一声钝响。弃转过头去,就见巫鸩泄愤似的在对付那几块散碎木柴。那斧子得磨一磨了,用着太钝。弃一边想一面在灶旁翻吃的。
还好,陶鬲里还有些黍粥。弃架好陶鬲,正在用火石咔咔擦着打火,就听巫鸩喊了一声:“我去接小五,你等我。”话音落地,人已经走出了院子。
弃追出来,地上一小堆归拢好的柴禾,石斧倒放着靠在一旁,巫鸩已经走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这女人,狗一样的脾气。”弃摇摇头,看来今天是走不了了。他挠着下巴,突然觉得自个的胡须确实是乱了点,得,要不刮一下吧。
这时西屋里传来一声闷哼,牤醒了。弃一拍大腿:倒把他给忘了。跑过去一看,这位小爷满脸草药糊糊,正在那儿胡乱挠脸呢。弃赶紧拦住:“别抓别挠,那都是药……”
絮叨安抚半天,这暴脾气小爷才算安静下来。弃扶着他坐起来,牤喝了一气水,打着水嗝问:“我刚才好像听见那巫女的声音,我嫂子和姒儿平安吧?你那个弟弟呢?”
弃这才想起刚才忘了问巫鸩。他胡乱安慰牤:“应该没事,木头已经去找那什么亶去打听你嫂子了。可能一会儿就回来。”
没想到木头直到日落也没回来。
午后木头跑去侯府找姬亶,扑了个空。恰这时左卫秦送信说殷军扣住亶公子和邠旅兵士不放,木头惊得魂飞魄散,连忙又跑到殷军营地外去打探。他没穿邠兵的深衣裹腿,自然也就被挡在了外面。眼看邠邑众人越围越多,殷军却还是不肯放人。
此时蒙侯已经赶回了营地,他把姬亶和行韦分开盘问了几遍,结果都是那羌人被老虎叼了去。
这说法让蒙侯将信将疑——怎么会那么巧?抓到人了反而被叼走了?可这俩人的说辞挑不出毛病,每个细节都能对照得上。假话编不了这么一致,那逃羌看来是真的被老虎叼走了。
老虎!那可是被大邑商尊为军神的象征啊!蒙侯有些忐忑,他不过是想抓个器师给儿子们寻个铜矿安身立命,怎么会引得一头大虎凭空出现?莫非是天帝示意?告诫自己不能打铜矿的主意?还是这逃羌有天帝庇护?蒙侯脸色微变,他怎敢惹怒天帝啊!
见师长面沉似水,一旁侍立的舌自是不会放过这机会。他建议把姬亶关起来,好好审问——那亡人不可能就这么被老虎救走,他的去向肯定和姬亶脱不了关系。
蒙侯下决断,外面倒是闹了起来,中间还夹杂着木头崩裂的声音。一个殷兵飞奔而来,边跑边喊。人还没到跟前,话语就已经隔空砸了过来:“邠人冲破营门了!!说是要接子弟兵回家!!!”
轰,营前已经乱成一片,蒙侯疾步出来远远望去,就见一股人潮从坍塌的营门口冲了进来。
“射手就位!”舌立刻扯着嗓子召唤射手,再不阻止这些邠人,只怕今个要炸营。
所谓炸营是指士兵领略错误信息导致的哗变。由于军营中各旅驻扎分散,互相之间信息交流不畅。一有动静若不及时沟通就会造成恐慌,士兵之间很容易因此发生踩踏变故。有时候,炸营的损失其实比战场上两军拼杀更大。
“射!”蒙侯哼了一声,还没谁敢来他军中撒野呢,这些邠人可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第48章 求卜
“等一下!!”
眼看自家邑人要遭殃,姬亶哪能忍?不等弓箭手列阵完成,他便飞快上前请愿道:“蒙师勿急,且容属下一试!”他话音还未落地,营地里已经乱了起来。
殷兵原本呆在各自旅的帐中,忽然听得营门方向一片骚乱。大部分人压根看不见前头,只听见一阵嘶吼声越来越近,就都抄起武器跑了出来。士兵找行长,行长找旅长,互相打听着到底出了什么事。可一时之间谁也不知道情况,这一乱连战马都被被挤得不安起来,眼看着一场踩踏在所难免。这时忽得有人喊了一声:“快听鼓声!”
就听得一阵咚咚的鼓声传来,众人纷纷停下脚步支楞着耳朵分辨,有机灵的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奋五谷!”
奋五谷是上古时期葛天氏所做的九乐之一,因其韵律舒缓,寓意丰足,殷军截取一段用作行军中扎营休息的信号。众殷兵听得明白,都停下来不再乱跑。各行长旅长趁机吆喝自己手下兵士整队还营。
等这阵乱渐渐平静下来,各旅各行便派人往前头打探情况。这些个殷兵迎着鼓声跑到营门口,就见木栅栏缺了好大一段,营门也没了踪迹。一群绛色袍服的邠兵正列队往外走,木篱外面正有一群男女老幼踮脚相望。营门不远处一架马车上,有个少年人跪坐在上面挥舞鼓槌频频击鼓,车旁边立着师长蒙侯和两个亚长。
看见自家师长一脸平静,打探情况的殷兵放了心,相互道:“没事没事,虚惊一场,你看蒙师他老人家还好好的在那里。”
“不过击鼓的那个是谁啊?”
那击鼓的少年便是姬亶。蒙侯眼见营中一场大乱平息于无形,不禁对姬亶刮目相看:这少年瞬息间就能想到击鼓平众,又给时间放邠兵出营。年纪轻轻就这样聪慧,周族日后只怕会更兴盛。邠侯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啊。
想到儿子他又开始觉得头疼:这回出征太亏,想给儿子们寻个铜矿也成了空,还得罪了虎神,这可如何是好。
鼓声停了,蒙侯回过神。只见自家军中已恢复了平静,围在营地门外的邠地百姓也已经散去。残破不堪的木栅外停着三架双御赤色马车,几名广袍男子正向营中走来。姬亶跳下鼓车退至蒙侯身后,轻声道:“回蒙师,家父带着邠邑四大夫和大宗伯来了。”
一看见那个玄衣巫袍的大宗伯,蒙侯立刻有了计较。他笑着迎上前去与众人见礼,一番客套解释之后,蒙侯转过身来面对姬离尘说:“听邠侯说宗伯大人曾师从玉门巫族,龟卜、筮卜俱是上乘?”
诸人都不知他要说什么,姬离尘只好敛目称是。蒙侯便正了正衣衫郑重一礼:“本侯有些私事想贞问天帝,可否请大宗伯择日亲为卜算一卦?”
众人松了口气,还以为他又要生什么事端,原来是要占卜。姬离尘立刻答应下来,几处皆大欢喜,姬亶和姬离尘飞快交换了个眼神,各自别过头去。
几天前,姬离尘接到了姬亶传书时就对那“逃羌”颇感兴趣。姬离尘早年差一点做了大邑商的贞人,对殷地的繁华领略甚多。他立刻决定先把人藏到邠邑再说,能惹得蒙侯与巫族一起抓捕的人一定有用。所以今日从姜姝大闹城门到如今的殷军乱营,全是姬离尘和姬亶俩人的谋划。
刚才与巫鸩谈过之后,他更加肯定那逃羌的来历不简单。虽然不知道巫鸩的用意何在,但她所问之事却全部都与大邑商机密有关。
大邑商在北土已经和土方、貢方打了一年多,西土忽然又出现了几方角逐的小小异样,看样子大邑又要生乱。乱了好啊,水浑,鱼才能有隙可存。大邑商若过于清明,小邦周即使远在西土也会被制得缩手缩脚。只有趁乱把局势搅得更乱才能有一线生机。
看来那逃羌极有可能就是器族人,先将他留在邠邑再说。姬离尘掩唇咳嗽了一声,目光随意往后瞥了一下便上前去与殷军左射亚寒暄。姬亶会意,恭敬地退出了营门等候众人。
他刚一出来,立刻就有一个人扑了上来:“亶公子亶公子你没事吧??”
是等得抓狂的木头。
舌没有去侯府赴宴,亡人追丢了,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跟大宰交代。
赴宴的军官旅长簇拥着蒙侯走了。舌转回身,恨恨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忽见行弥立在一旁,便咳嗽了一声说:“邠邑这街道也不说整整,城墙修得矮不说,地上还是黄土。呛人一嘴。”
行弥连连称是,小步跟在后面。舌不再理他只闷头往回走。
路过营门口时,舌看见周族的一个头戴布巾冠的司工正指挥几个邠邑木匠修补栅栏,便哼了一声,上前踩住堆成一堆的木料:“这木头也太细了吧?还没1岁娃娃的胳膊粗!你们邠人可真了不得,用这么细的木头给我大邑商筑营门,是方便你们再冲营的时候好砸吧?”
这罪名扣得太大了,小司工哪里担得起。偏偏一着急就更说不清爽:“不…不不”
他不了半天也没说出后面的话。舌一脚踹下去,堆成小山的木料应声散落,圆木四面八方乱滚。周围的木匠吓一跳,纷纷停下手里活计呼喊着躲开。小司工正低头憋那个不字,没提防被几根木头拦腰砸来,惨叫一声滚倒在地。圆木咣咣当当,一会就把他埋了个结实。待尘埃落定,那一句:“不是!”才从七零八落的木头堆里冒了出来。
众木匠赶紧上前七手八脚搬走木头捞人,舌嗤笑道:“这不是说话挺溜的吗?”说完也不管四周木匠的怒目唾骂,哼着小调背着手踱走了。
靠欺负人得来的好心情没维持多久,舌进了自己营帐就又开始心烦。他比不得这些族长宗子,自己出身边鄙小族,能走到今天全凭自己的努力经营。那亡人原本是他更进一步的好资本,现在全毁了!
虎神!舌没由来的一阵心慌,几方都咬牙认定是虎神拖走了亡人。难不成……那人真的有天帝庇佑?若真是那样,那自己会不会被迁怒?舌腿一软,噗通一声歪在席子上。
大宰要他杀人,寝渔也要他杀人,亳邑那位也催他杀人。几方势力都借着他动手,现在天帝动怒了倒霉的却只有他自己!舌越想越觉气,自己半生挣扎只为求个富贵,这有什么错??为什么天帝不肯眷顾自己?就因为出身吗?但凡能有选择谁又愿意出身贫贱?那子弓,去了华服没了头衔,看上去也不过是和自己一样的寻常人,凭什么天帝就站在他那一边?!
他越想越气,一掌掴翻了几案。他身后却突然窜出来一个人,殷勤地上前扶起案子。
“谁?!”舌吼得像只要死的鸭子。
“回左射亚,是属下行韦。”对方小心把案子扶正,又顾着腮帮子吹了吹沾上的灰尘。
舌挥手轰他,行韦却往后看了看,神神秘秘地双手奉上一个幽幽发光的物件——一把铜刀。舌一瞥之下,立刻蹦起来接了过去仔细端详。
见上司神色大变,行韦心中窃喜:看来这东西有用。他低声道:“这东西是那逃羌身上掉下来的,属下一个族兵偷偷收了起来,再没给第三个人看见。”
刀在舌的手中掂过来倒过去的翻转着,那上面明铸着的“芮”字分外扎眼。舌的三角眼直翻到眉毛上:芮邑??子弓怎么还跟芮邑扯上了?
不对,这里面肯定有事!舌沉下脸命令道:“你再把捉到逃羌的经过仔仔细细讲一遍。”
“是。”
第49章 企图
投缘这件事是很奇怪的。有些人相处一辈子也说不到一起去,有些人差着年岁辈分,一搭话就惺惺相惜。姬亶与姬离尘便是这样。
姬亶从小志向高远,亲眼见邠邑日渐繁荣,附近各族都来投靠,小族汇成小邦。少年人便有了更大的心思——东方那个那号令万邦的大邑商也不是一开始就如此强大的。小邦周若是能经营得当、世代进取,那这“大王”的位子,周人是否终有一日也能当上一当?
可他却被他父亲痛斥了一番。公类务实,他认为小邦与大邑的差别过于悬殊,是人力无法决定的。大邑商支配天下凭的是天帝庇护和实实在在的武力,小邦周既没有祭祀天帝的权利,也不擅长征伐,只要勤勉度日就足矣。祖先带领族人远徙邠地,这城邑房舍可都是一代代人血汗砌就的。他身为族长,决不能拿现在的繁荣去冒未来的风险。
好在姬离尘不这么想。与族长公类不同,姬离尘从小就远涉巫山,自然见识高远。他继任大宗伯后与姬亶相处甚洽,某次听完了姬亶的牢骚后,姬离尘不置可否,只是缓缓说了一句:“天下虽大,持术可期。”
术即是巫术和铸术。姬离尘解释道,巫术不只是祈雨消灾,从上古五帝开始,天相、气象、占星、历法、算术、推演、文字、医药这些术法统统涵盖在巫术当中。巫族自重黎绝地通天开始便垄断了这些术法,这才能超然于于众族之上。直到商汤崛起之后,用武力屠灭巫族一半人口。巫族才从人间的主宰沦落为人王的廷臣。巫术也就变成了商王的必学之业,到如今,昭王已经有压制巫权,自己代行大巫的念头了。
姬亶想得更远:“那我们也效法商汤,用武力征服天下不就行了?”
“对,但修武就绝离不开铸术。”姬离尘欣慰地看着他。年轻、谦逊,又见识卓越。多加历练,姬亶会带领周族走得比前人更远。
“是了,没有铸术就没有铜兵利器。”任兵士再多,铜兵器依旧是完虐石木兵器。
“你把铸术看得简单了,铸术可不是只能铸兵器。”姬离尘依旧是微笑着,他举起一个红陶盏猛的一摔,当啷一声,陶盏碎成几片。姬亶不解地看着他。
“陶器松脆,石器驽钝,唯独铜器可坚可锐。铸铜作器,于兵事能成武业,于日常能秀庭堂。加上寻矿、冶炼、烧陶、制漆、铸器,有此术加持,商人才得以把持大邑之名。”
姬离尘目光炯炯:“巫术为文,铸术属武。有这两者在手,天下万邦可图。”
万邦可图!姬亶被这番话振奋得心情激荡。所以当他发觉那逃羌有可能会铸术时,才会想尽办法去捉他。现在,巫女和逃羌都进了城,该怎么从二人身上学得巫术与铸术,他还得和宗伯细细打算。
当然,还必须瞒过父亲和殷军。姬亶思揣着,那蒙侯是个贪财好利的莽夫,有弱点便好应付。难办的是那个叫舌的,他似乎比蒙侯还要急着抓人。其他方面一无所求,这倒是真不好办了。
总有办法,先稳住所有人再说。姬亶伏在木头耳边细细低语起来。
夕阳只剩一点残辉,暗淡的橘光已经无法抵御塌下来的深蓝天幕。寻常人家没有油脂点灯照明,天一黑就上炕睡觉。木头的家人都已经收拾妥当各自回屋,主屋里偶尔扬起一两声木头娘的高腔,搭配着东屋里臭蛋哼哼唧唧闹他爹的嘟囔声和看门狗的低吠声一起溢出院门,和千家万户的零碎声响汇集起来,悠悠地给这喧闹的一天收了尾。
西屋里屋子里黑黢黢的,牤喝了草药睡得无声无息。弃蹲在屋门口,在最后一缕微光消逝的时候终于刮好了胡子,这会儿摸着腮帮子正不住的哈气。
陶片是不如铜片好用,修脸不平整。他狠劲磨了又磨也还是留了不少短茬子,还揪得脸颊生疼。弃涮了涮手,端起水盘到外面去倒,水盘里面颤巍巍浮着的全是蜷曲的胡须。嗤啦一声,门外那片蔓菁晃了几晃,几片水亮亮的叶子映出了天上头一颗冒出头的暗星。
弃抬头看了看天儿,浓郁的墨蓝色越来越深,巫鸩却还不见影子。今天大概是走不了了,回去睡觉吧。他提着空盆往里走,那只叫二傻的看门口咻地起身扑了过来,弃提着盆要挡,二傻却朝着他身后蹦了过去。
“嗐嗐嗐好了好了,脏爪子快别扒了……弃大哥我回来了。”木头一边躲狗一边扽长胳膊要去接弃手里的盆。
弃把盆放下,两步跑到他身后张望了半天,没人。他蹙起眉头,压低了声音问:“我弟弟人呢?巫鸩呢?我要在这待到什么时候?”
木头踢开二傻,嘿嘿笑着往院里拉他:“哎呀弃大哥你不要着急么,你看我跑得这一身得汗哪。咱们打东门进来得不知道,亶公子他们那边一进城就被那个什么射亚给拘去了殷军大营。好容易闹到冲营才把亶公子放出来呀……”
又来了。弃觉得刚割过胡须的脸颊不疼了,脑仁里面开始疼。他捂住刚合痂的左边脑壳,冲木头一摆手:“停停停,我弟弟和巫鸩!!他俩呢?”
话痨两手一拍,啪一声脆响,惊得院外一棵槐树上沙拉拉颤动了几下。
“他们俩呀,好着呢好着呢。是这样啊说来话长我们兰小姐不是回侯府了吗?但是公类似乎不是很高兴,哦对了公类就是我们族长啊。然后就说要把兰小姐嫁去大邑商,但是姜夫人不同意因为她的女儿芝小姐也快到及笄年龄了。结果姒儿就吓到了,一直哭到浑身抽抽,大宗伯也来看过了怎么都没法让她停下来。最后还是你弟弟去哄,才把姒儿缓过来。现在就说什么也不离开小五了,他一走姒儿就抽过去……”
没想到小五还有这个本事,弃觉得脑仁不疼了,脸颊又开始疼。也罢,好歹跟在姒儿身边一时半会不会有危险。
看来,自己可以早做打算了。弃长出一口气,开始考虑自己的下一步。
第50章 滞留
就把小五留在邠邑吧,也是个好归宿。
“那你们可得对小五好点啊,给他打扮打扮,别让人看出来是个羌人。”弃交代道。
木头猛点头:“放心放心,全身上下换了一遍,比我穿得还好呢。”
“巫鸩呢?”
“这个啊,好像是大宗伯请巫女大人留下来帮他研习什么龟什么兽。”关于巫鸩,木头说的就不那么明白了。
弃似笑非笑地乜斜着他。木头被盯得发毛,咽了咽口水,说起了亶公子教给他的话:“那个,总之就是现在殷军还在城里没走,城门也都有他们的人。亶公子请你在我家多住些时日,他等明天宗伯给蒙侯占卜完了之后会来找你。若是弃大哥需要什么就告诉我,粗酒肉食什么的我都能给你办。”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木头背后飘过来:“他需要你滚。”
弃还是带着笑,木头却惊得一窜老高。巫鸩从槐树下缓缓走来,单薄的身子上满是斑斓的黑影。她换了一身周族族巫的玄色长袍,一只袖管拖得老长,木头定睛看清,原来是个打成包袱的布囊。
这……木头急了,巫女这是要走?这哪行!
他连忙横在二人之间,笑嘻嘻地迎上去:“巫鸩大人您这是给弃大哥送的东西么?哎呀放心吧他在我这里缺不了什么。”
这傻蛋,弃抬头看着夜空吹口哨。眉月还没攀上树梢,月光被树叶冲得七零八落,照在巫鸩的眼角,又落下来照在她手里那支细长的铜锥上。
铜锥泛着悠悠的白光,一头握在巫鸩手里,一头抵在木头脖颈上。木头的脸比那反光还白:那铜锥的尖头已经戳进了皮里,只要那头再一用力,立刻就能给他扎个洞。他一句话也不敢再说,在那尖锥的牵引下颤巍巍让开了路。
等巫鸩可以看到弃的全身了,铜锥这才倏地收走:“进去。”木头哪还敢再废话,拔腿一溜烟就进了院。
槐树下,就剩下弃面对着巫鸩。他回头看了看躲在大门后探头的木头,摇着头说:“其实他们一家对我挺好的……”没说完一眼看见巫鸩的脸色,马上乐呵呵地凑上来接她的包袱:“怎么?咱们这就走吗?小五他……”
巫鸩却忽地一把将他拽到树影外头,月光此时亮了一些,弃刚刮完胡须的脸庞在灰白的薄光下一览无余。包袱掉在地上,巫鸩双手抱着弃的脸庞上上下下地看,越看眼睛瞪得越大,嘴唇也不住地翕动起来。弃被看得有些发毛,讪笑道:“怎么样,我还是挺帅的吧?”
没想到回答他的是巫鸩的一个大嘴巴。“啪”好脆一声响,院子里的木头都缩了缩脖子。
巫鸩怒极,贝齿咬紧,一字一句地迸出来:“谁让你刮胡子的?!”
弃被打得原地转了半个圈,捂着脸眨巴两下眼睛才缓过神来。他也怒了,挺着胸脯吼道:“你什么脾气啊?!我修个胡子怎么了!?说动手就动手啊?!这不是下午扎到你手了嘛!我就修了。这又怎么惹到你啦?!怎么当你得奴隶还不让修胡子啦?!那你去养几头羊呗!”
这话说得巫鸩两腮血色渐退白得瘆人,没一会儿又开始泛青。弃看着那颜色,张了张嘴,再没说出啥来。
月亮钻进了云里,槐邑对持着的俩人都觉得对方身影一暗。
等月亮再钻出来,巫鸩已经面色如常,腮上洇开了一抹淡红。她俯身捡起包袱,掸了掸上面的土,轻轻一甩,包袱轻轻哗啦了一声便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弃悻悻上前想接,被巫鸩推开了,顺便还奉送他一个白眼。
“你……”
“本来是要走的,谁知道你修完胡子居然这么丑!”巫鸩又一个白眼,纤指点在他下巴上:“本巫实在不能带着个下巴分两瓣的人一起走。太丑了!你就乖乖在这家呆着吧,等胡子长出来咱们再出发——到时候那小羌孩说不定已经被周人抚养了也不一定。”
弃一蹦老高:“什么什么?谁的下巴分两瓣啊!!!?”
又一个白眼,巫鸩上嘴唇向左一撇:“你你你就是你!下巴长得跟个马后臀似的!本巫好歹也有名有姓,身边跟个马臀下巴的奴隶也太难看了!”
“谁要当你奴隶啊!”
“那你就自己走啊!看你能不能活着走出这城门!不对,看你能不能活着走出这个小邑!”
俩人怒目相视,木头远远地看着他俩,感觉像在看两只公鸡打架——都是扎煞着毛,挺着胸脯比蹦高。
肩宽背厚胸脯挺得高的那个忽然泄了气,他知道巫鸩说的对。没有她的身份打掩护,自个绝对出不了这邠邑。弃叹了口气,垂下脑袋看着地上蹦跶的草虫。
夜风起了,四下的虫鸣一起唱了起来,悉悉窣窣生机无限。听了一会儿,巫鸩叫他:“喂!”
弃抬起头,巫鸩一双眸子里水光洇洇,照得他一呆。她倏忽一下笑了:“不管你是谁,跟着我,你就是我的奴隶,懂吗?”说罢扬扬手,转身走了。娇俏的身影融入了夜色中,只剩下一句晃晃悠悠的话:“蓄胡吧,马臀下巴。”
弃在后面暴跳如雷。
不管这一夜有多少人辗转反侧,第二天的太阳还是照旧升起。
旦时未到,姜夫人已经到了侯服东小院。今日在宗庙,大宗伯要为那蒙侯占卜纳问。蒙侯是上邦来使,占卜之后慰劳群巫的飨食肯定不能让他承担。于是在公类的授意下,姜夫人与二女儿姬芝同着诸仆妇一大早就开始操办。
兰芝齐芳,室宇馨香。公类的两个女儿虽都以香草取名,也都各个以谦逊温和示人,但二人性格却毫不相同:姬兰生母是公类原配夫人,下面又有个同母弟弟相帮。自小便颇有主意,想做之事三头牛也拉不回来。
而姬芝的母亲姜夫人却是继室,从小便被母亲教得极擅察言观色,明明聪慧无比却极善敛掩锋芒。姬亶从小一起长大,都搞不懂她那张如花笑魇下在想什么。
这也是姜夫人苦心教导的结果。她原不过是元配夫人身边的婢女,若不步步算计哪能安居夫人之位。自己倒还育有二子,但那俩还小,姬芝是她眼前最大的指望。这丫头生得一身少有的白皙肤色,长发惊人的油亮漆黑。姜夫人从小就将她带在身边悉心教授持家安邑之法,如今已经可以执掌半个侯服的收支开销。看着日益出挑的女儿,姜夫人的心气也渐渐高了起来,这样鲜艳的娇花,应该盛开在更高贵的族邑里才对!
比如大邑商,若让女儿嫁去宫中成了王妇,即使终生不得宠,自己与儿子在邠邑也会有个依仗。
可是她不敢去和公类说,夫君对自己一向疏离,尤其牵扯到邑中之事时绝不会容许自己置喙。这可怎么办呢?
姜夫人看着庖厨下忙碌的仆妇,忽然有了个念头。
第51章 姬芝
大邑商,人间哪还有比大邑商更繁华高贵的城邑?
当献妇和亲的王令到了之后,姜夫人欣喜不已,满以为女儿可以就此飞入王城。哪知道姬兰在此时归来,更没想到公类居然真的动了心要把姬兰送去大邑商!
绝对不行!姜夫人太了解公类了。姬芝是个庶女,为了宗子姬亶,公类的打算极有可能是把姬芝嫁给一支蛮夷边族,为姬亶换回一支强大的舅甥亲族做助力。姜夫人打了个冷战,她每每想起娇嫩的女儿在边鄙蛮夷部落里捡柴禾剥兽皮,就觉得不寒而栗。她嫁入周族有年头了。这支族裔不善武力,为了拉拢战力卓越的部族,拿族中女儿出去联姻是经常的事。姜夫人自己经手操办的类似婚事就有不少。但别人可以,她不行,她绝不愿意让女儿落到那个地步。
姜夫人环顾四周,见姬芝正站在后门门塾前与四个奴仆清点祭品饮食,举手投足间早已有了一府主理的风范。姜夫人叫她过来,母女俩低低说了好久的私房话。二人说着说着,不知怎么起了争执,姬芝一跺脚背过身去不理母亲。姜夫人却不肯放弃,拉住女儿絮絮说个不停。
奴仆们不敢催促,远远站着垂手等待。过了好半晌,才见姜夫人甩手离去。他们连忙上来继续核对数目,姬芝依旧事轻声细语,只是听起来喘气声不怎么均匀,雪白面容上也不知怎么添了一抹绯红。
等祭器和盛器清算无误后,姬芝挥手让人装车送走。此时东方开始泛红,阳光缓缓从层叠的云团中穿出,阴霾被逼得退去。今早的祭祀物品都已经完备,姬芝把算筹递给身后直打呵欠的婢秦,一面踏上台阶往厨下去查看大食要用的宴飨食材。一路经过,来往的仆妇都纷纷垂手。
穿过跨院偏门时,姬芝忽然瞥见过道内有个黑影一闪而过,立刻竖起柳眉喝道:“谁?!出来!”婢秦喳喳呼呼帮衬着:“哪个院的?大早上跑到这里来躲懒??!”过道口静悄悄,没人回话。姬芝使个眼色,秦族出身的婢子立刻冲上前去,伸手在土阶下拽出一小团黑影:“芝公子问你居然不回话!反了你了!”一面说,一面把这人扔在姬芝脚下。
那影子摔了个大马趴,也不敢爬起来,低着头呜呜地哭。姬芝咦了一声,怎么听着是个小孩?她略微示意,婢子上前拽起影子,把脸露了过来——是姒儿,昨天才见到的外甥女。
眼见这丫头嘴巴一瘪就要大哭出声,姬芝心中一咯噔:自己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可是侯公府真正的嫡女,那可不是个好惹的主儿。
想到这,姬芝忙上前一步把小姑娘抱在怀里,轻声哄道:“别哭别哭,我认得你,姒儿是吧?我是你母亲的妹妹。”她一边哄着四儿,一边给婢子使眼色。婢子会意,赶紧赶上来拍着姒儿身上的灰:“小公子,刚才没看清是您,都是婢子的不是,您千万不要在意。”
姒儿惊异地看着这俩人,大眼睛里水光涟涟。姬芝轻轻擦去她的泪水,柔声道:“姒儿乖,你怎么自己出来了?母亲呢?”
“母亲……母亲还在睡。她哭了一夜……脸都哭肿了。我想出来给她找点水擦擦脸,可是,可是我不认得路,也找不到小五……”四儿低头搓着袍角,声音细如蚊叮,她还没有适应这大族内院。
姬芝心里有了底,她慢慢把孩子的头发理顺,柔声道:“姒儿真是个好孩子。可是这里不比你们以前的村邑,地方大房子多,一不留神就会迷路哦。姒儿想要清水是吗?走,小姨带你去。顺便再给你找点吃的,好不好?”
这话果然哄住了姒儿,她噙着泪点了点头。
天色逐渐明亮起来,姬芝轻声抚慰着姒儿,拉着她往西小院走去。她们消失在偏门另一侧的时候,天上的星星都消失了,一片橙色的光从地平线蔓延开,一只早起的鸟发出了第一声啼叫。
朝时,周族宗庙。
太阳已经升上中天,宗庙前一棵树都没有,阳光就这么倾泄在茅茨板墙上,白花花晃得人眼疼。守在门外的殷兵和邠兵左右排开,都不看对方。事实上他们什么都不想看,尤其是宗庙那抹了白灰的墙面——阳光泼在上面实在刺得人睁不开眼。
商人武、祀并重,周人于戎上差一些,于祀就极为重视。宗庙的土台地基夯筑得极高,一个7岁孩童过去都不一定能够到地基上缘。高耸的围墙后面,幽深的内廷愈发肃穆。
打破氛围的是两声羊叫。
周族的一名小族巫疾步来到前庭西边廊庑下,那头闯祸的羊瞟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接着嚼。它旁边还拴着另外五头同类,一头牛鄙夷地站在它们后面晃动着耳朵,尾巴一摇一摆地赶着飞虫。
这些牲畜把气味弄得很难闻,小族巫瞪了那羊一眼,低声呵斥那几个仆从:“看好这些牲畜!大宗伯正在殿中占卜!影响到卜兆,你吃罪得起?”年岁最大的仆从连连点头称是,赶快唤人拿青草塞住羊嘴。小族巫满意地转过身,轻手轻脚往主殿奔去。
与外面闲适的样子相比,烟雾缭绕的大殿内气氛有些紧张。
最东边,大宗伯姬离尘额束羽带,手捧龟甲和铜刀,直直地跪在席子上,像一尊澄净的黑陶雕像。蒙侯跪在左下首,不断乜斜着姬离尘手中的那副龟甲。
那是一副整治好的龟腹甲,春日放入祀池喂养,秋日才能取出杀掉。龟甲上的油脂肉层经过八道工序处理干净之后,才交由卜者在其背面钻凿。钻和凿缺一不可,两两成对。钻孔是圆型,凿孔是枣核形。这一步要心细手稳,孔洞要钻得只比蝉翼略厚一点,将穿未穿才算成功。
钻凿完毕,卜者取铜刀在凿孔上方写下卜辞。一副龟甲上可钻刻多个问题,姬离尘整治的这副龟甲上便有三组钻孔,正对应着要卜问的三件事。
蒙侯沉着脸跪坐如山,在他下首是面色阴沉看不出喜怒的舌。
第52章 卜兆
周族宗庙大殿中,舌不耐烦地瞪着姬离尘,巴望他快点完事自己好去芮邑
昨日询问过行韦之后,舌推测这大虎和被捉走的那人一定有诈。虽然现在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那人极有可能不是子弓!舌按紧膝盖,现在他只等这场故弄玄虚的祭祀完成以后,再往芮邑查访一趟便真相大白了!
倒要看看你能占出什么来,舌暗暗嗤笑。
不多时姬离尘终于命龟完毕,将龟甲放在红漆神岸上,双手向天吟诵祷歌。
一旁的小族巫适时递上一根燃着的荆条,姬离尘双手接过,轻轻将顶端的那一点通红火星吹得更加明亮。环伺四周的族巫一起跪下吟唱起祷歌《六列》,满室的歌声中,姬离尘竖起荆条,开始炙烤龟甲上的第一组钻孔。他动作娴熟,右手持荆左手扶腕,火星在钻孔上方缓缓移动。热力很快穿透了那一层薄薄的甲面,但一时还没有裂。
久不见卜声传出,蒙侯阖眼跪坐,并不作声,只有放在膝盖上的双拳透出一点焦急。舌斜眼看看蒙侯,又看看对面一本正经的公类父子,上唇一撇问:“怎么这么久都没有卜兆?怕是大宗伯无法驾驭灵龟吧??”
话声刚落,就听一声清脆的“卜”。姬离尘放下荆条,对蒙侯稽首道:“大人,神龟已有卜兆。”
蒙侯赶紧起身上前。姬离尘捧起龟甲,将第一组钻孔指给他看。蒙侯原本一夜未眠,生怕会因为触怒虎神招来灾祸。刚才等得忐忑,现在有了结果更是紧张,一时心下乱跳,砰砰声一直蹦到耳朵里,眼前也模糊一片看不清楚。姬离尘只作不见,两手交叠站在一旁。舌见主帅半天没动静,不觉心中起疑也凑了上来。蒙侯被他轻轻一拽,这才回神。眼前龟甲也渐渐清晰。
二人定睛看去,只见龟甲顶端头一组钻孔已被灼烧过,凿孔上方的占辞刻写着:“幸己卜,贞帝其乍蒙侯祸?”
文字属巫术天机,卜辞的用字行文更不是常人能懂。偏舌工于心计,在大邑商任小臣的时候便高价贿赂巫争苦心学过,所以一见这刻辞便立刻意识到姬离尘在耍花招:前面的“幸己卜”是标注今天占卜的日期,可后面的问题只问了天帝会不会降祸于蒙侯,最关键的老虎却一个字都没提!
求卜的蒙侯倒没想那么多。他只关心天帝会不会降祸于自己。他屏息分辨,见凿孔内均匀裂开两条纹路,一竖一横——这组裂纹便是卜兆。蒙侯只能看出这卜兆枝干清晰分岔甚少,别的就不知道了,他转向姬离尘:“宗伯,这……”
姬离尘先行一礼,说:“恭喜蒙侯,帝不会降下祸事。”然后指点着龟甲解释道:“您看这卜兆,一天一地共两兆,开裂均匀深浅一致且分支甚有条理。划断的甲纹也非主纹,最后,两条卜兆最远端都没有裂过卜辞。三相对照,是为大吉!”
一听大吉,蒙侯喜不自禁,连连拱手道宗伯辛苦。公类和姬亶适时凑趣,哄得蒙侯哈哈大笑。旁观半晌的舌突然发问:“大宗伯辛苦,只是不知这虎神……该如何安抚?”他刻意在虎神后面拖了长音。
众人都安静了,蒙侯连连点头道:“对对,还要辛苦宗伯再卜一卦才是。”姬亶心下忐忑起来:他出主意让姬离尘占卜,本身就是想把弃那事糊弄过去。但贞卜之事甚为神圣,绝不可对天帝亵渎。所以才和姬离尘商议只卜问天帝,不问虎神,这样既不算欺瞒天帝,又能安抚蒙侯。
眼看就能糊弄过去了,这左射亚却存心往老虎身上提,姬亶觑了他一眼,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位大人。
知子莫若父,公类虽不知道姬亶和大宗伯私的密谋,但他一见儿子的鼻孔微张便明白了:这里面有事。做了半生小族族长,公类最擅长的就是装傻充楞,夹缝求生。他适时上前扶住蒙侯,亲热地往织锦席座上引,一边哈哈:“蒙侯莫急,帝既已不会降祸于您,后面的事就都好安排了。您且安心。”
舌附和道:“是了,现在只等宗伯示下,该如何安抚虎神就是了。”
又是虎神,殿中诸人都不说话了。一旁立着伺候的小族巫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老提虎神,但他们似乎都在等宗伯作答,不觉也有些紧张起来。
姬离尘本人却是无话,只跪俯在红漆案前,专心在龟甲上契刻。舌有些不耐烦了,正要开口再催,姬离尘却放下了铜刀,掸一掸衣袖说话了:“还请蒙侯莫急,虎神现世本就是不常见的罕事。一次占卜定不能占得仔细。离尘已在龟甲上钻凿三次,就是为了仔细卜问天帝,好不负蒙侯重托。请大人稍侯,离尘这就进行第二次占卜。”
说着他做个手势,小族巫立刻递上荆条。殿中群巫重新吟唱起来,不多时又是噼啪两声,群巫静默跪拜。姬离尘重又捧起龟甲向蒙侯示意道:“回蒙侯,如何抚慰虎神,天帝已有指示。”
蒙侯和左射亚上前观看,只见第二组凿孔上方的卜辞刻的是:“幸己卜,贞惟一犬二羊用帝虎?”蒙侯询问地看向姬离尘,对方笑容不变,指向凿孔内的卜兆:“小巫贞问天帝:用一犬二羊,以禘祭法祭祀虎神可以吗?天帝的回答是,用。”
这条卜辞中既有帝又有虎,无论如何是欺瞒不了天帝的。舌腮帮上的肉颤了几颤,一声不出坐下了。殿中气氛为之一松,公类忙携了蒙侯到偏殿稍歇。姬亶疾退去吩咐准备禘祀的材料。
其实这一次,姬离尘是钻了文字的空。他自幼在巫族修行,自然在文字上潜心钻研过。舌虽然也能识文断字,却毕竟不是求师于巫族,只略通些皮毛不能窥得文字的精妙。比如这条卜辞中的帝字,单看这字是指天帝,可若是放在文句之中,有时也指“禘”祭——燃幡柴焚烧牺牲的一种祭祀方法。
上古的契刻符号演化到可叙事的文字,哪一个都不是闲笔臆造,每一个字都有精秒意味在其中。有些人费心习字只为图利,一知半解即满足,全不知一个文字不仅有多重含义,且行文时还可以有另外意境。
舌就是如此,但也正因为这样,姬离尘才好钻空子。
第53章 再卜
焰苗烈烈,诺大的祭祀场被阳光晒得灰白。尘土飞扬的炙热气浪中,火堆旁观礼的众人满头是汗,分不清这热量是来自太阳,还是正在炙烤牺牲的柴堆。
周人祭祀重嗅味。郁酒泼地、牺血灌柴、再配上柏枝和香樟树叶,使得幡柴焚烧牺牲时的味道诸味混杂,熏人脑门。舌有些不惯这味道,可当着这群周人的面又不想示弱,于是硬着头皮跪得纹丝不动。实在呛得难受,他只好绷住呼吸,瞪着那群围着火堆起舞的周族群巫分散注意力。他们跳的是震慑四方的万舞,步伐果断动作凌厉,整个舞蹈杀气腾腾。这倒是正合他的胃口,看着看着,舌竟一时忘了难受。一旁的蒙侯更是眯着眼在膝上合起了拍子。
彼时鼓管齐鸣,钟磬不绝。群巫也舞到了最后一个高潮部分,姬离尘头戴插着高高鸟羽毛的黄铜面具走向火堆前的祭台,群巫口中呐呐呼喊,脚下狠狠踏地,似是催促又像助威。外侧廊庑下的铜质钟磬音阶节节攀升,终于在姬离尘行至火堆前时敲响最高音。
“当当~~~当当~~~”当这余音行将飘散在空气中时,姬离尘广袖一挥,敲响了祭台前那面形制狰狞的蟒皮大鼓。
“咚咚咚咚”群巫发一声喊,互相交握双手拉成一圈
“咚咚咚”群巫一起低头,伸臂向前,弓腰向后。
“咚咚”群巫松开彼此,双手交叠在头顶,再次倒退
“咚!”最后一声鼓声敲响,群巫全体匍匐在地。正当舌以为结束了的时候,这些人蓦然发喊,吓他一哆嗦。
“皇皇上天,神葆有德!
我稷烛矣,式礼莫衍!
尔飨既将,莫怨具庆!
大小稽首,皇天寿考!”
待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彻底消散,祭祀场中只剩下火焰遇到柴禾结疤时发出的咔吧声,所有人人都在这肃穆的威压下失了声。姬离尘环视一周,缓缓将双手合于额前,淡淡道:“祀成。”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相互搀扶着起身。起舞的群巫静静离场,另有一众年轻巫族上前清理善后。
事毕,舌想立刻离去,可是主帅却拉着公类说个没完没了,他只好沉着个脸陪在一旁。正心烦气躁,行韦偷偷溜了进来,趋到他身边耳语几句。舌的三角眼猛一翻,迸出一豆亮光。接着也不管礼数,对蒙侯公类告了个罪,带着行韦急急离去。
车轮声粼粼远去,蒙侯这才收了笑容。此刻接近大食,姬亶进来奏请众人乘车回侯公府,那边已经由姜夫人准备好了祀后宴飨。蒙侯摆一摆手转向姬离尘:“先等等,蒙还有一不情之请。望宗伯允肯。”
“侯爷请讲。”
“能否帮我再卜一卦?”
“所问何事?”
蒙侯清咳一声,目光闪烁:“事关犬子。”
他没有看到,主殿上有一白袍女子一闪而过。姬离尘瞥了她一眼,低头道:“尊命,离尘这就前去准备。”
一日三卜,蒙侯不由得有些恍惚。
阳光撞过大殿的双层茅草顶,把短短的影子留在廊庑上。那影子不是黑色的,倒像是装粮食的灰陶广口瓮那样透着深灰色。蒙侯移开视线,他不喜欢那颜色。那样的灰陶瓮在是最下等的众人才用的。
他绝不能让自己的儿子用灰陶。
半生征伐,蒙侯一直以为世上只有开疆拓土是难事。只要自己族众繁茂,族兵强健勇敢,即使在大邑商的王庭里也能占有一席之地,直到那天他带着小儿子去蒙国边鄙村邑里田猎巡查。
这一天他眼错不见,4岁的小儿子就和一个农夫家的5岁孙子玩了起来。小孩子原本就好奇,他跟着农夫寻到那家里的时候,小儿子正好奇地扒着那家人半埋在灶边的灰陶瓮探头。
“这是什么啊?”
“是粮瓮呀。放粮食的。你们家没有吗?”
小儿子摇头,把一只手指含在嘴边,绕着粮瓮转了半圈:“里面的东西很贵重吗?”
“当然啦!这里面都是黍子呀!喏,我抓一把给你看。”
陶翁露出地面的部分不高,小男孩轻松就抓出来一把。他把捏紧的小拳头伸到小儿子面前:“喏,你看。”
金灿灿的黍子落在小儿子手里,娃娃激动得双手捧紧了翻来覆去得看。还是头一回看见没煮熟黍米。“哇这可太好看啦!”
“好看算什么,我娘说啦,只要有这个粮瓮在。我们就不会饿死。”未来的小农夫骄傲地挺起胸脯。而蒙侯的小儿子则着了迷一样看着那灰扑扑的陶翁。两个出身完全不同的小男孩一左一右趴在灰瓮边上,嘻嘻哈哈地抚摸着那瓮的大肚子。
这场面让蒙侯大怒不已,他强行拉走了哭闹的小儿子。那之后没多久,干旱爆发了,国内郊鄙的收成少了一半。最后就连侯府的供应饮食也受到了影响,小儿子天真地安慰他:“父亲您别发愁,等我长大以后也去找一个陶瓮,有它在就不会让您和母亲挨饿啦。”
蒙侯抬起头盯着大殿的横梁。漆成红色的大梁横贯整个殿顶,几根颜色同样鲜红的立柱从地面升起,承托着这擎顶之梁。多像自己,蒙侯苦笑一下。半生拼杀,无论多累都不能倒下——就因为他是整个蒙国的支柱。妻儿们、孙侄们各个都要靠他去供养。
他年近半百,早已把自族内务看得明白:如果他是那根承担殿顶重量的大梁,那长子吕和次子争就是支撑自己的最大两根立柱。只要将此二子的前程安排明白,其他儿女多少都可以有所依附。
这次他任命长子为旅长,领了一半精锐去马羌震慑,出发之前左射亚给他做了详细的指点,每日谍报送来的结果都挺顺利。可是昨日一天却没等到马羌的消息,蒙侯不免有些担心——宁可虎神的怒气降临在自己身上,也不要波及儿子啊!
殿中,6个族巫哼唱得让蒙侯心烦,而姬离尘已经开始烤灼龟甲了。
“但愿无事。”蒙侯耐着性子等待卜兆。
他没有发现,就在自己盯着龟甲的时候,一个纤细的影子藏在通往偏殿的侧门后已经观察了他许久。
第54章 三卜
不多时,卜兆出现,姬离尘分辨片刻,渐渐面有虞色。他颦眉道:“回大人,不太好。”
“什么?”蒙侯赶紧上前,就见最下面那族凿孔旁有一句新刻上的卜辞:“幸己卜,贞吕载王事?”这句话旁边的凿孔内,卜兆蔓延出来,有两根分叉打横裂过了卜辞最后一个字。这狰狞的形状连蒙侯都能看得出不是吉兆。
姬离尘伸手按在龟甲上方,蒙侯皱眉看着他。“大人莫急,占卜之事,兆像明则一卜足矣。不明,则可多卜。离尘即刻为大人进行二占。”
可是二占的结果也不太好。
头一次蒙侯占问的是儿子吕能不能圆满完成王事,震慑马羌。卜兆显示“弗”。
第二次姬离尘篆刻的卜辞是“幸己卜,贞戊获羌?”卜兆显示“亡”。那也就是说吕不能震慑马羌诸部。
蒙侯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其实即便儿子不能顺利震慑马羌也没关系。只要自己率军增援,马羌那盘散沙还不是手到擒来。
但不知怎的,他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右眼皮也开始跳了。于是姬离尘又进行了第三次占卜,这次的卜辞十分清晰明了:“幸己卜,贞吕遇祸?”
噼啪两声,四条交纵分岔的卜兆明明白白出现在卜辞旁——“有祸!”
蒙侯两眼一黑,不由得后退一步,身子摇摇晃晃。有仆从赶紧上前想要搀扶,他却一摆袖子甩开了。姬离尘示意其他人推开,自己上前扶住蒙侯低声道:“侯爷莫急,不然,待离尘再卜一次?”
没有回答。片刻后,蒙侯缓缓转向姬离尘,施了一平礼:“多谢宗伯,不必再占了。”说罢便迈着大步向殿外走去。
怕是蒙侯今日不会有心思参加宴飨了。姬离尘站在大殿廊庑下拱手目送众人离去。待他转身回到殿中,那红漆神案前已经多了一个人。此人正懒洋洋地歪在案子上把玩着那面龟甲,刚才还不可亵渎的龟甲被她顶在手指上滴溜溜地转圈。
姬离尘微微一笑,趣道:“巫鸩大人,想来巫咸大人不是这样教您使用甲骨的吧?”
龟甲一转,被巫鸩握在手里。巫女抬起眼皮看着他:“倒是本巫小看宗伯了,我只提点两句,宗伯就能掌握住关巧技法——这卜兆现得可真是恰到好处。”
“大人过誉,是离尘运气好而已。巫卜之术岂能随便参透机密?倒是您提点的蒙侯长子的事才是关巧,您若不点破,离尘还真不知道如何请走这尊煞神。”
姬离尘满面微笑,心中却惊骇不已:巫族的情报互通居然如此厉害,巫鸩人在邠邑,却能掌握马羌的动向。若不是知道吕在马羌吃了败仗受伤,还不知怎么请走蒙侯这尊大神呢。这样的情报网实在太好用,也太可怕了。
要是这暗网能为我用,那我小邦周就多了一重屏障!一定要和巫鸩做个交易,让这暗网为我周族张开一面。姬离尘的笑愈加妩媚。
巫鸩看着他那堪称完美的笑颜,翻了个白眼。
好一张离欲离尘的俊脸。可惜她不是普通少女,从小杀剥的人皮摞起来比自己都高。眼前这张脸俊是俊,可惜脸皮后面想的东西太多,浑然不知眉梢眼角都挂上了算计,看了就腻烦!她站起身来,越过他朝殿外走去。
姬离尘有些惊讶,巫鸩头也不回地抬手扬了扬:“有来有往,宗伯不用客气。”
“那还请大人莫要再夜半出走。”姬离尘依旧笑得动人心弦。
巫鸩脚步一顿,冷冷地回道:“老这么笑不累?生得好看是长处,知道好看就滥用却很恶心。”
说着不管姬离尘尴尬与否,自顾自向外走去。小五从下房飞奔出来赶上巫鸩,他浑身都作了周族打扮,若没有腮上那两块粗糙红色,真就和周族小孩一摸一样了。小五叽叽喳喳连比带划,二人慢悠悠地出去了。
宗庙中掌事仆从凑了上来,低声请示道:“宗伯,是不是派人跟着她?”
姬离尘摇了摇手,说:“不必,吩咐人盯住了槐邑和木头家。”掌事答应着退下,姬离尘却又叫住他,凝眉问道:“本巫长得很讨嫌吗?”
掌事的吃一惊,脑袋拼命的摇:“宗伯说哪里话,邠邑几十族邑谁不知道周族大宗伯生得绝艳离尘。你看咱这宗庙,每天少女来送鲜花果实,不都是为了来跟您搭句话的嘛。今天要不是蒙侯来祭祀,这早就不知道来几波姑娘了。小的们每天光拦她们就累得不行。您看,这不门口那又来了……”
他愁眉苦脸地向门口示意,果然有两个深衣少女各自提着一个竹筐进了大门。一个小族巫飞跑过去拦着,两个少女已经看见院中的姬离尘了,哪里拦得住,推搡着小族巫就要飞奔过来。掌事的叹口气:“小的去拦一下。”
没想到姬离尘却叫住了他:“算了,今日就叫她们进来吧。”
掌事的莫名其妙,只好招手示意放行。两位少女飞奔过来,姬离尘又挂上了那副被巫鸩嫌弃的笑脸。
宗庙里闹腾起来的时候,槐邑也很热闹。
木头家多了个羌奴的消息在早在村里传遍了,于是村里和邻村的都来串门参观,有的不光自己来,还拖家带口背着抱着孩子一起来。于是这一家的院子里便整日鸡飞狗跳,连带着整个槐邑的人也突然多了不少,村头院外闲谈溜达的一半都是它邑的人。所以巫鸩带小五来的时候,就完全没人在意他俩。
小五是头回来槐邑,看着哪里都新鲜。侯公府虽然有姒儿,但到处都是墙和房子什么都玩不到。所以一被巫鸩带出来便撒了欢,到村口看到满眼的金黄田亩更是兴奋地跑前跑后没个消停。巫鸩也不约束,只目不斜视朝木头家走。
转过弯刚瞅见木头家,俩人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得里头一阵喧闹。再走近些,门里面汪汪呜呜一阵犬吠,一只灰白大狗追着牤扑了出来。
“有狗!”小五喜得直蹦。羌人家家都养犬帮助放牧,小五从小就爱狗。这只大狗儿额宽耳尖身毛茂密,让人恨不得立刻撸两把那浓密得毛。
不等他摸到狗,后面又追出来俩人,第三个出来得是个胖妇人,她追到门口扶着墙木栏叉腰就开了骂:“换个药又不是要你命!跑个屁啊!给我抓住他!”再看牤,满脸墨绿药草,汗水从脑门子上往下流,露出一道一道的青紫面皮。
那只叫二傻的大狗奋力一扑,俩大爪子正扒住牤的圆领深衣。它也不咬,扑住了就往地上摁他。牤被扑得一个踉跄,差点撞到小五。后面弃和木头一起伸手揪住那淡黄葛衣,牤仰着一张五色斑斓的脸挣扎着大吼:“放手啊放手!”
木头累得满头大汗,弃嘻嘻笑着要和他解释厉害,一抬头看见巫鸩不由得就是一呆。毕竟俩人刚吵一架,弃觉得有些尴尬,可一看旁边的小五,他又觉得奇怪:这妖精把小五带来是什么意思?要放我走了吗?
第55章 试探
看见弃的脸,巫鸩不由得目光一滞:那张修过须的脸在白天看得更加清楚,青色的脸颊哪有一点疤印。
什么器族人,什么贴身戍卫,笨蛋!真以为能一直骗下去么?我看你能装到几时!巫鸩深深地看了弃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过去,经过牤身边时哼了一声:“别拦他,两个城门都有殷军守着,让他赶快去寻死。”
院门前,木头娘正瞧着巫鸩的装束看稀罕,冷不防这姑娘走过来对自个行了一礼:“劳夫人费心了,那个长着两瓣下巴的是我家奴,这几日还麻烦您多担待。你家羌奴和鸡犬吃什么食料,给他分一口得。”说着往木头娘手里递了一串海贝。
一朋贝!木头娘捧着海贝,喘气声都带了喜气。她赶紧拉住巫鸩的手亲亲热热往家里请:“哎呦您客气了客气了,弃这孩子能干得很,咋能让他吃狗食呢。快进来快进来,您是新进宗庙的巫女吧?可真是俊,之前咋没见过您啊……”
看她不搭理自个,弃有点尴尬。但一瞧见小五全须全尾地欢蹦乱跳,也不由得高兴起来,拉了他问长问短,小五一面抱着二傻脑袋撸毛,一面叽里呱啦和他啰嗦。牤趁人不备,梗着脖子就往外走。
那可不成,就他这打扮,溜达到城门口就是一死。牤连一步都没迈出去呢,院子里就迸出一声暴喝:“木头!还不快点把羌奴拽进来!药还没上完呐!”木头一激灵,赶紧架着牤进院。牤扭得像条进了滚水的鱼,一边扎挣一边叫:“我不用那什么药!放手!老子要去找殷人!”
木头体格不如弃,牤一拱就把他给搡了个跟头。木头爬起来再抓,牤一膀子又把他推得老远。这一回倒是没倒,后面有人扶住了他。木头一回头,立刻喜出望外,话音都带上了委屈:“亶公子,你来得正好,这羌奴我实在没辙了!上个药就闹成这样!”
“谁要上你们的臭药!”牤一看清来人是姬亶,马上冲他奔来:“小子!我认得你!!”弃和木头连忙去挡,牤却在姬亶身前两步停了下来。
一个宛如清溪般柔软的女声从姬亶身前飘了出来:“我帮你敷药吧,不疼的。”牤的脊背登时僵住,跟清溪下的石头一样没了声息。少顷,一头油亮的黑发转了出来,姬芝轻轻扶住牤一只胳臂往院中走去。牤突然哑了,乖乖地由她牵着走。
木头已经见怪不怪,弃却听得直哆嗦。小五拽了拽弃:“她是兰夫人的妹妹。”弃哦了一声,伸手掏起了耳朵:这姑娘怎么说话跟嘤咛一样,也忒软了。女人不是只有撒娇时才会这样说话的么?莫非这是邠地习俗?
他还在腹诽,一旁的姬亶上前行了个平礼。弃赶紧还礼,说:“亶公子您玩闹了,我一个奴隶哪能受您的礼。您来找木头吧?我就不打扰了啊。”一面拉着小五要走。
姬亶忙拦下他:“不是不是,弃大哥误会了,亶是来找小五的。”
什么?弃看看小五:“公子莫开玩笑”
“真不是玩笑。姒儿今天从早起就哭着找小五,家姐都哄她不住,都到这个时候了食水不进。因为姐姐仓促归来,还没来得及带她们母女去祖庙祭告认祖,父亲严令她俩不地出门。亶只好过来跟弃大哥商量,能不能让小五去侯府陪姒儿几天?我会去求宗伯尽快给姒儿归宗正名的。”姬亶连连施礼,语气无比真诚。
见这后生说得恳切,弃倒犹豫了。正在思惴,小五先不干了,他丢开二傻上前拉住姬亶:“姒儿咋能不吃饭呢?你们别吓唬她呀!快快快,快带我回去。”姬亶连连道谢,木头便先送小五往侯府去了。
小五被送走了,姬亶还没有走得意思。弃心中了然,他抱着膀子退进槐树阴下,不慌不忙开口道:“亶公子有什么话你直说。邠人淳朴耿直,殷人那一套心机就不要耍了。”
对方目光如炬,姬亶也不再隐瞒。他敛容整袖,对弃毕恭毕敬行下肃拜大礼。弃也不躲闪,斜倚在树上受了他这一拜。
槐树枝叶茂密,密匝匝的叶片将阳光挡去了十之八九。姬亶礼罢起身,午后的阳光也终于捅破了这些遮挡,利箭般坠落在姬亶和弃的身上,二人身上登时各批了半副金色披风。
姬亶正色道:“亶这一拜,为求您身怀之术。上邦大邑谋算人心是为取天下,下族小邑算计得失只图自强。”
弃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歪着,深褐色的干枯树皮衬得他那臂膀铠明发亮,姬亶突然有一瞬间恍惚:眼前这人不是个器师,倒像个胸怀深沉的王。
年轻真好啊,血气方刚勇往直前,全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弃笑道:“我身怀之术,周族未必承受得起。”
弃是隐晦的暗示自己身份不简单,可姬亶却理会错了。他以为弃是说铸术不能外传。
确实,自上古起铸术便一直由昆吾族把持,只为王者大族服务。到了如今,天下诸族只可收受大族恩赐的铜器,不能习得铸法。姬亶一个小族宗子敢偷学铸术,这要放在大邑商绝对就给煮了。
可姬亶不在乎。他伸手朝后画了半个圈:“弃大哥,您看。”那半圆由近至远一片金黄,被晒得泛着白光。周人稼穑为生,连城邑里面也见缝插针的划田翻土种作物。这时正是夏收时节,槐邑周围的几块田里也散落着不少收割的邑人。
“我族以稼穑兴,商族以游猎兴。铸术于商族是斧钺刀戈之利,于我族却只求耒耜犁锄之重。铸术本身并没有好坏,只是用处不一而已。我族习得铸术之后也绝不会用在刀兵上。”
这小子还是不明白。弃摇摇头,不想惹麻烦:“器具变化万千而铸法一脉贯之,对不住,这铸术却实不能授与你。”
“为何?”
“因为你。”弃正视着姬亶,这少年刚刚成年就已经能开始替族邑谋算未来,谁知道天长日久他能将邠邑经营到一个怎样的规模:“若教了你铸术,你能保证周人不会拿来铸造武器,图谋天下?”
如此直接的一问让姬亶额头见了汗。他心中纳罕:此人真的只是个器师?审慎地思索片刻,姬亶坦然回答:“不能。”
弃挑了挑眉毛。
“周族自古侍奉土地,历经几度迁徙。深知天下之地虽南北有别,但只要顺天应时、勤劳耕种皆可养出禾穗果实。上尊天命,下合时机是稼穑的根本,也是周人立命的根基。若是周族自强勤勉,有一日天命周人作大邑,那……”
姬亶神采奕奕,目光坚定:“周人也必遵循天道,称王作邑!”
一语成谶,姬亶并不知道,自己就是日后周人世代供奉的太王。
第56章 撤军
称王,好大的口气。
弃没有嘲笑他,反而认真了起来。他站正身子,认真地问:“你识字吗?”
“宗伯曾教授一些,不算精进。”
“那你知道王字为什么没有头吗?”弃伸出右脚,在斑驳绿色的黄土地上向左斜划了一撇,然后向右再一捺,最后在这个篱笆样的笔画中央和底端划上长短两道横线。
姬亶两手端起,自信地回答:“因为这代表为王者聪睿智慧,端拱而坐。”
弃摇头:“不,这代表要王者无情断义离亲远众,犹如一具无头之鬼!”
什么?姬亶吃惊地看着那个字。
弃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慢慢向前走去。那个王字被他踩得模糊一片,弃却一点也不在意。
“我曾在大邑商数十年,所见所闻甚多。为王者虽然勤于敬天事鬼,对人却冷酷无情。为了作王,可以兄弟相残、可以夫妻反目甚至可以杀子灭口。因为他若不如此便无法坐得稳当睡得踏实,也无法称王治这天下!王,不过是端坐庙堂之上的可怜之人。无人敢亲,无人敢信。公子,真的愿意做这样的人吗?”
槐树上的夏蝉忽地鸣叫起来,先是怯生生低吟几下,随后陡然放大,欢唱起来。嘶鸣声横在二人之间,姬亶沉默地看着地上那个被踩烂了的字,忽地蹲了下去。弃看着他把王字重新写得清楚,然后在字的顶端轻轻加上一条短横。
“这是何意?”
姬亶抬起头,一只手向上平举:“弃大哥,小子不知仓颉造字如何精妙,只知世间一切无不以天为准则。就好比稼穑,春耕夏播秋收冬藏,逆天耕种便会绝收断粮。小子想,为王者若能以天为约束、尊天顺时,那么天也会眷顾王者,使万民归顺拥戴,不至远众端拱。”
少年人眼中的熠熠神采让弃心中一颤。多么熟悉,像极了当年一腔热血的自己。年少时他也曾相信命由己定,也曾认为只要自身努力修行便可安民治下,可实际上……
弃不忍心再笑,上前扶起姬亶:“说得太远了,我一个流亡之人管什么庙堂天下。邠邑若能收留小五保他安稳一生,弃愿将铸术倾囊相授。”
姬亶大喜,冲弃拱手再拜:“亶以周族宗子的身份保证小五此生衣食无忧。待他长大,田亩牲畜全与我族中小宗同等待遇。”
弃点头,问道:“好。那么陶漆骨铜,不知公子要习哪一门?”
“自然是铸铜。”姬亶捏紧了拳头,手心出汗。
“铸铜的根本在于铜锡铅三样,不知邠邑附近有无矿产?储量如何?是已经冶炼成锭成片?还是原矿原石?我得心里有个数。”
姬亶一愣,他志向再远大也不过是个没有出过西北的少年,压根不知道铸术里还有这么多道道。邠邑民风淳朴,没有大邑商那样的王室铸铜坊,连烧陶制骨都是私人经营。莫说铜锭铅锭了,怕是连矿石都不多。这还铸什么器?
更要命的是,这事还不能跟父亲讲。公类一向谨小慎微,姬亶不确定公类会不会支持自己。正琢磨着怎么办,远远的听见有人叫他:“亶公子!亶公子!快快回府!”
二人一起扭头,原来是木头。他跑得衣襟鼓起,活像一面被风吹起的大旗。到了近前,木头一个急停,差点撞在姬亶身上。姬亶赶紧摸着后脊梁给他顺气:“缓缓气慢慢说。”
“哎呀不能慢了!”木头满脸通红,五官都挤到一块了:“殷军要开拔!蒙侯已经先走了,公类叫你快回去!”
姬亶和弃对视了一眼:蒙侯走了?
商人有汤刑,素来以严苛峻法治国。在大邑商,人往路上倾倒灰土就会被砍掉手脚。军队里的律令就更严苛,由于各级将官都由大小族长贵族担任,所以但凡有一丝不听商王律令的举动,轻则严斥惩罚,重则扑杀全族。
但再严酷的律法一遇到亲族儿女便也没了威慑作用。蒙侯一听说儿子在马羌遇挫可能遭祸,便把什么律法全都抛掷脑后,点齐殷军便要离邠奔马羌去。
殷军的离去非常突然。从宗庙出来还不到一个时辰,整个殷军营地基本上就空了。左卫秦急匆匆跑来侯公府,一下马车先看到了东门塾内巡查的戍忠,不由有些惊讶:“怎么?戍忠大人你没跟亶公子去?”
戍忠没说话,示意他先进门塾来。侯公府大门颇为宽广,东西各有一宽阔门塾,以为侍卫门人之用。两塾当中的宽度可供一辆双驾马车进入。左卫秦刚进得东塾,就听得一阵马嘶喷鼻声,一辆四马战车嘎嘎吱吱驶了出来。御者一身殷军装束,旁边的主位上跪坐着一个军官装束的男人。
等车厢尾部也驶出大门,周族的几位大夫官员簇拥着公类和姬亶走了出来。那殷人军官喝停马车,也不下车,就在车上倨傲地对众人略一施礼道:“诸位请留步,蒙师的吩咐舌已传达到,这就启程。望旅邠尽快振旅聚兵,两日内定要赶到马羌。”
就这么两句话,被他那嗓音说得刺耳异常,腔调忽高忽低没个准数。左卫秦听得头皮发麻:又是这个公鸭嗓子。
若论爵位,舌是“亚”位,要比公类的“侯”位低一级。原本是不能高踞车上回话的,但这不里是大邑商,舌完全没把这边鄙小邦放在眼里。更何况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办,这会儿事一点都不想和这群农夫应付了。
公类倒是浑然不觉被怠慢,连声道左射亚辛苦,还请略等片刻。舌更觉不耐烦,战车不比乘车,没有顶棚遮阳,现在阳光正毒,车驾又没在树下歇凉。这大日头底下多呆一会都能把身上晒出烟来!偏这农夫还要墨迹!舌焦躁不安,恨不能马上甩缰离去。
正心焦不耐,忽然从门道内转出一个女子来。一身水红色裙衫略一旋转,羽毛一般轻盈地飘至公类身边,女子垂下眼眉,两缕乌亮发丝滑落肩前,两臂上举托起一个红漆匣子。公类对舌道:“类一直感念左射亚对犬子的庇护,这点心意还请大人收下,权做粗酒之资。”
红衣女子应声上前,将匣子举至车边,开口道:“请大人笑纳。”
她的声音让舌一惊,连驾车的殷兵也忍不住侧目看过来。姬芝垂下眼睛,自己这嗓子从小就生得绵腻,若是刻意捏起喉咙来说话,没哪个男人能抵抗得住。她方才不过放出一点手段,这些殷人便先酥了一半身子,原来殷人也不过如此嘛。
舌果然愣住了。
第57章 夏收
世间唯独男女情愫玄妙莫测,任你历尽千帆见多识广,遇到命中之人也是一眼沦陷。
姬芝等了片刻不见接匣子,忍不住抬眼看去。这一下正和舌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两厢都是一呆。姬芝只看见一个白衣皮甲的孔武男人背光而坐,斑斓的阳光给他镀上了一层光晕,面貌模糊难辨,她连忙低下头去。那眼睑下不安波动的眼神居然让舌想轻抚一把。但他立刻咳嗽两声掩饰了过去,伸手将匣子拿走。姬芝旋即退下。
“那便多谢邠侯好意。”舌的态度稍有缓和,与周族诸人告辞离去。
眼见那马车走得没了影儿,左卫秦才跑出来见过众人。
“公类,殷人怎么突然就走了?走就走了为什么还留了一行人马守在咱们城门口?”
诸人都笑,司廪胳膊肘拐了他一下,揶揄道:“怎么,他们不走,口粮肉食你来供养啊?剩下一行殷人总比一整军的殷人吃得少些。”
左卫秦一停胸膛:“那我不管!我只负责城邑治安!说什么剩下一行殷兵帮咱们戍保城邑,现在是邑人进出都得经受他们的盘查,这叫什么道理!”
“那些殷人且先不论,亶公子得速去振旅登人才是……”
众人往第一进的议事堂中去,姬芝独自拉在后面。她与众人不同路,转道西边回了后院。
穿庭越巷,有仆妇站在廊下持着水盘与她盥洗。姬芝正要将手探进盘中却忽然又收回手去。刚才那白衣男子接过木匣的时候,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只手在她掌心轻轻抚过。现在左手心还留有那一抚带起的涟漪。姬芝脸颊绯红,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手。
那人是谁?他……还回来吗?
邠侯家的女公子在府内胡思乱想,邑内其他人就没这个心思了。所有人都去忙着振旅整军了。
除了周族之外,邠邑还有不少外族投靠居住。邑中成年男人闲时务农,忙时当兵。每有战事登人入伍之时,必有大旗立起,由此谓为振旅。
当天下午,邠兵便集结完毕。姬亶一刻不耽,作别父老率军奔赴马羌。临走之前他把戍忠和木头都留在了邠邑,留下戍忠是因为他总觉得殷人还会有动作,不然为什么全军都走了还非要留下一行人把住邠邑城门?定是为了监视。
至于监视谁,姬亶和姬离尘心中都有数。留下的那个行长正是行韦,殷军中只有他见过牤。看来殷军中有人认定了邠邑中有问题——说不定就是那个左射亚。和姬离尘商议过后,姬亶把木头也留了下来。邑中有殷军眼线,姬离尘不能往槐邑走动。有木头在槐邑和宗庙侯府之间奔走,姬离尘也能护得住未见过的弃和牤。
一个器族人和一个羌人而已,不必要太费心。姬离尘对无姓之人从不在意,也就没有想过要见他俩。只要调度人手护得周全,至于铸术,等到殷人撤走再学不迟。姬离尘现在只在意如何把巫鸩多留几日。
出乎意料的是,巫鸩从来也不提离邠的事。她白天都呆在木头家里,每夜才回宗庙休息。姬离尘几次拿着一些占卜观星之事去请教,巫鸩都冷漠作答,每次都是满脸嫌弃。几番下来,姬离尘见她根本没想走才稍稍安心。
然而,周族大宗伯生平头一次开始审视自己:真的有那么油腻不讨人喜欢么?
不几日,邠邑的小麦已经全部收割完毕,夏天开始显露厉害。
太阳热辣辣地晒着挨了一截的麦地,放眼望去一面发白的金黄色。不时有鸟儿在田地上空盘旋下落,天地间一丝风都没有。没了穗子的麦秆东倒西歪,一部分自暴自弃似的躺着,另一部分朝向田地尽头的大路上。在那里,剩下那些还没运走的麦子一垛垛地堆在路边,高高低低起伏不平。从麦田里看过去,一个恍惚就能很容易就把它们看成人。
今年邠邑的小麦收成很好,正合了正月间大宗伯占卜的“我今受年”的兆辞。作为全邑的首领和一族之长,公类觉得甚为欣慰。他已经在城内外各个田间地头忙碌了几日,督促各村里正带领村人抢收夏粮。好在天帝庇佑,抢收结束也没赶上下雨。公类欣慰不已,可算睡了一夜安生觉。
不过小邦之主哪有清闲的时候?好容易等各村里正族长来回报麦子全都收割完毕。公类又要和司廪一起赶奔城南和城北北两座仓廪前坐镇——私粮收割完,大部分农人们要把九分之一的收成交给邠邑公仓。
从百年前公刘迁到邠地开始,如何疆理田亩、完善耕租制度,让周族和他族都觉得公平就成了历代周公的难题。到现在,邠邑已经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田亩制度——邠地所有疆理在册的田地分为上中下三等。分得中、下两等田的人,收获后都需缴纳九分之一的收成给公廪。而上等田则一分为二,一半算作公田,这部分由周族派专人耕种。另一半则细分成亩,每个人口超过7人的家庭都可以自愿认领租种,耕种这部分公田的人就不用再另外缴纳九一的地租,只用将这块公田里的收成交给公廪即可。
至于剩下那部分上田,位置土壤都非常优越,租子将近五分之二,而且都是以百亩为数认领租种的。邠地诸族寻常中小家庭都不足以应对,这部分上田就总被各大族的首领、亲族官员所垄断。
天长日久,田地产物分级,耕种的人贫富也渐渐分级。到了公类这时候,邑人贫富的差距已经很明显,有些富裕的邑人也已经渐渐开始不安分,时常要挑战一下邠侯的权威。而邠侯这个头衔一直以来又只是名义上的各族共主,实际对各外族是没有什么绝对权威的。所以每到外地滋扰、政令不通的时候,公类都不得不亲历亲为。好让百姓看到标杆,心生敬畏。
就像现在,由于连日劳累,公类的右眼又开始频现红光疼痛不已。可他也必须坐在南廪外,看着司廪同众里正一个村一个邑的点收租子。
侯公府内,自姬兰归宗之后,公类就把内务交还了她打理。眼见自己多年的辛苦操持还抵不过一个出奔归来的嫡女,姜夫人气得躺了两天。每日歪在塌上拉着姬芝絮叨她那些说不完的委屈事,末了一定会补上一句:“小芝啊,母亲和弟弟就指着你了啊。上次蒙侯没有搭上,这回你一定要让你爹爹高看你一眼,嫁去大邑商彻底离开这个泥潭啊。”
这些话颠来倒去,车轮一样翻个没完。姬芝听得厌烦透了,便逃也似的出府去跟着父亲四处收检租子。现在,眼看着父亲每日劳顿,导致眼疾又要复发,姬芝心中颇不以为然。
她觉得邠邑这一切都不对。
第58章 邠邑
在邠邑,众人和邑侯之间没有什么大的差别。哪个邑人都能拉住公类说个家常或者抱怨村邑里正的疏忽过错。身为公侯的女儿,姬芝从小便觉得比众人优越。但父亲却行事谦和,事事躬亲,若不是衣着稍带纹绣,压根就分不清公类和普通邑人有什么区别。
有父亲这样行事作风在前,姬芝也只能压抑住心底那一股傲气,每日柔声细语微笑示人。若是心有傲气而外貌家底稍差,那倒还有可能沉淀下来,慢慢打磨掉骄横之气。偏姬芝生得又美,邠邑青年几乎人人都在春日里对她唱过求偶的歌谣。这种众星捧月一样的追捧把她的心气拱得更高,一直高到云端去,直到她再也接受不了稼穑耕种的生活。
她这么年轻这么美,不该浪费在小邑小族中。若有能配得上自己盛开的地方,那一定是大邑商!
这个想法在她见到蒙侯之后就更加坚定了。那一日蒙侯造访,正赶上邠邑前一日下过小雨,公侯府外的土地上有些水洼腻泊。蒙侯正要下马车,其实那车舆离地只有半人高,他轻松一迈就能跳下。但这位侯爷却嫌车舆底下的草地有片泥泞,叫过来一个殷兵爬跪在泥洼里,自己踩着这人的脊背不紧不慢的下了车。
“这才是尊者该有的样子。”姬芝忽然有种错觉,有一天自己也能如此,踩在众人的脊背上昂首而行。
只是要怎样才能成为那样的尊贵者远离卑贱呢?她却不知道。现在看着父亲又开始泛红的右眼,她忽然想到:若是在大邑商,这种杂务就不用族长邦侯亲自来做。只用吩咐一声就有众人仆役处理完毕。
大邑商,这突然的顿悟让她几乎透不过气。大邑商不就是她最好的归宿吗?如何能入得大商,迅速登位呢?
嫁给商王!
做了王妇定能脱离这些杂务庶事了。姬芝两眼放空,盯着仓廪外那一排杨树发起呆来。明明没有几缕风,那杨树还是扑扑啦啦晃动着大叶子兀自聒噪。
一旁的司廪忙得头晕脑胀,从旦时到现在,已经有一半村邑的租子进了仓廪。二十名廪工分成两组,川流不息地各把一个小门记数。麦子都没脱壳,全部是捆扎成束缴纳上来的,计数就成了大问题。半日下来,司廪满脑子都是上下二三,一抬头却发现姬芝发呆忘记核对了。
她一呆不当紧,后面一个刚核对完租数的里正就被撂在了廪门外,驮满麦束的牛车首尾相连,把通道堵了个结实。排在后面的其他里正见前头半天不动,不免开始有人高声喝叫起来。
这一点骚乱惊醒了姬芝,她赶紧接过面前那里正交来的陶片,那上面刻画着一些符号,是前头第一道闸口的副廪核验过的租子数量和品级。姬芝正要再验看一遍,忽然手中一空,陶片被人拿走了。
扭过头,只见姜姝俏生生站在他面前,两个鸦色寰髻堆在面颊两侧,正随着她的脑袋一晃一晃的。她把陶片拿在手里掂了两下,转手就递给了一名廪工:“芝姐姐,别在这里耽误司廪干活啦,走跟我去玩去。”说着左眼俏皮地一挤,不出声地做了个口型:“槐邑。”
此刻姬芝满腹心事,面上却仍是柔柔一笑,嗔道:“我才不去,父亲这边还没有忙完呢。”
“好吧好吧,那我就去了~~~一会儿若是有人问起,我就叫他来这里寻你哦。”
这几日俩人天天都往槐邑跑,都知道那人是谁。姬芝点点头:“好。”
太阳把槐邑晒得灰白,村邑南边的田地都已经收割干净。姜姝玩心大,放着邑子中间的土路不走,非要从北边的林子里穿过去。
针叶树夹杂着阔叶树,这些树的间隙处又连着草丛。没到膝盖的草丛里都是麻雀,姜姝蹚过去,它们就扑棱棱飞到树冠上,霎那间头顶一片啁啾声。“哎呀,可惜没带弹弓。不然抓几只给四儿玩去。”小丫头跺了跺脚,又惊起许多麻雀。
阳光毒烈,村口那棵大槐树下却照旧围着一圈人。大槐树的树荫泼在地上,和旁边一圈高高低低的树影连成一气,人们都往这些阴凉里钻。拉家常声、呵斥孩子声、比划拳脚的喝叫声此起彼伏,姜姝离得老远就听到了。等她踩着田垄迈上大槐树底,马上就有人听见动静伸手拉她上来。姜姝刚站稳就四处张望,旁人笑喊道:“姝小姐,别看了,弃和鸩没出来,在履嫂家玩泥巴呢。”另外一个人叫道:“唉不过他家那羌奴在这呢。”
这句话音还没落,旁边一个暴起的声音:“我不是羌奴!”然后就是一声惨叫。
俩人循声看过去,就见牤脸红脖子粗地把一个人反关节按倒在一块石头上,这会儿正气冲冲地站起来。原来他正在和人掰腕子,已经连赢了好几人。一边有几个邑人正在起劲嘲笑那个败者。
牤看了姜姝一眼,马上移开了视线。姜姝嗤笑一声,小嘴一张得得个没完:“哎呦别看啦,我家芝姐姐没来,让你失望啦。她在南廪忙着呢!看你那眼巴巴的样儿吧!这么有劲怎么不去帮着四婶脱壳啊?闲得在这掰腕子!你要是我的奴隶啊,早就挨了多少顿鞭子了!”
“你!”牤的脸色愈发涨红。姜姝踢他一脚:“喂,我要去找弃大哥和鸩姐姐,你回去不?”
牤哼了一声,弯腰捞起一边玩石子的臭蛋,轻轻一举,娃娃就骑在了他脖子上。孩子高兴的乱喊:“骑大马咯~~”牤拍了他一掌,把住那两条小腿迈步出了村。
“就知道。”姜姝耸耸肩,往村里去了。
踩着一路浓荫,左拐再右拐穿过半个村邑,在高低不等连绵开来的屋顶中,木头家的房顶特别显眼。离得老远就听到院子里面一阵嘈杂,姜姝咧开了嘴巴:这声音,肯定又有热闹瞧了欸~
第59章 密令
木头家门口趴着那条叫二傻的灰色大狗,这畜生没有一顶点看门犬的自觉,哪有热闹往哪钻。来了外人不但不吠叫,反而蹦蹦跳跳迎上去。这会儿正尾巴冲外趴在大门口,支着脑袋往院子里瞧着什么。
“二傻!”姜姝叫它。
白狗耳朵一支愣,立刻蹦起朝她扑过来。姜姝在它扑到身上之前一脚飞踹,二傻在地上打了个滚,趴起来又亲亲热热往她身上扑。“哎哎哎行了行了,这傻狗。”姜姝来回躲那灰扑扑的狗爪子:“二傻,你哥呢?”
似是回答他的问题,院子里咚的一声,然后哗啦啦响成一片。二傻他哥绝望的声音夹杂其中:“哎哎哎弃大哥消消气消消气……大人大人……不是,鸩姐姐别动手别动手。”
就见院子里一地狼藉。鸡圈给迁到了角落里,一只母鸡红着脸正窝在草棚里使劲,对圈外的事毫无兴趣。其他半大仔鸡跟着一只老公鸡满院溜达,一半都爬上了院东边堆起的那堆黄土上。土山旁边挖下去一块浅坑,里面是几团干湿不匀的泥巴。两个打水的广口陶罐放在坑边,其中一只已经碎了,水合着泥乱流,坑里泥泞不堪。弃正站在这泥泞里,冲着坑外的巫鸩挥舞拳头。木头满脸是泥,正拼命劝架。
“弃大哥弃大哥,别生气别生气,消消气,没事没事收拾一下就成了。”
弃的脖子上都能看见青筋了,他指着巫鸩吼道:“这妖精就是故意的!!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咋咋都能挑刺!!你行你来啊!!”说着一甩胳膊迈腿就要出坑。
他一只脚刚踏出来,就听嗖的一声有东西抽过来,弃下意识往后一退,将将躲过劈头而来的一棍,踉跄两步将将站住。巫鸩收回棍子往地上一戳,懒洋洋地发了话:“是你说要给木头娘烧个陶曷煮饭的,这都两天了却连窖炉都没挖好。不是偷懒是什么?”
“我答应的东西,关你什么事?!要你天天来当监工?还多嘴多舌的一会儿要加这个一会要加那个,你要不打岔我早就把窑炉砌好开始炼碳了!”
“二位二位消消气消消气,我娘说她不着急……”
“还炼碳,就你整的那些木材一半都是新的还发潮,烟大不说,压根就练不成木炭。甭糊弄我,几天了你一直磨磨蹭蹭的不出力。是没吃饱啊还是想女人了?”
“你!老子不干了!”
“你敢!”
姜姝凑过去的时候,这俩人已经打在一处了。
巫鸩举着根棍子招招都奔对方脸颊肩头,弃左躲右闪总想把棍子拽走。他俩从坑里打到院子中间,你来我往过招密集,木头靠近不得,往后一退,惊动了单脚站在高处的老公鸡。它拍着翅膀咯咯咯一阵惊叫,其他仔鸡没头没脑的在地上乱窜。姜姝正走着差点被一只芦花鸡绊倒,木头赶紧上前扶住。二傻见这场景兴奋得又蹦又跳,追着老公鸡四处撵。
好容易把他俩拉开,院子里已经乱得下不去脚,鸡毛、碎片、泥巴满地都是。木头哀嚎一声:“完了,我娘非杀了我不可。”似乎是为了给他助兴,鸡圈里那只生完蛋的母鸡骄傲地叫了起来:“咯咯哒~~咯咯咯咯哒~~~”
“这倒霉笨鸡!”木头骂了一声,话音没落,二傻也上蹿下跳吠叫起来。木头抬脚踢它,那狗蹦到一边,依旧对着天上汪汪个不停。院中人都举手覆额抬头观瞧,唯独巫鸩垂下眼睫,缓缓站了起来。
骄阳似火,如洗的天幕下,一个黑点正朝这院子里飞来。它越飞越近,最后发出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啼叫。“夜鸮!”姜姝惊叫道:“怎么白天也有夜鸮??”
没人说话,弃急忙回头看巫鸩。他吃惊滴发现就这一会儿功夫,对方脸上已经没了表情,似是罩上了一层寒冰。巫鸩举起手来,铜铃在袖中冷冽一响,夜鸮立刻冲着她直扑过来,羽翅急振几下,稳稳地落在了巫鸩胳膊上的皮护腕上。
巫鸩走了出去,院中众人看着她蹭蹭几下爬上了门外的槐树,消失在浓绿之中。弃抹一把汗,招呼木头和姜姝:“趁现在,赶快帮我砌窑!”
于是,院中又一片鸡飞狗跳。
躺在槐树冠里的巫鸩攥着刚收到的密令,这已经是大巫咸第三次催促她动手了。她一只手从袖中又摸出另两块带有墨迹的竹片来,两条纤细小腿垂在浓绿叶簇中轻轻晃荡。
大巫咸命令她一定要通过姬离尘之口将弃认定为小王,并且这一次还加上了时限——邠邑祀社之时,在祭典上将他的身份暴露出去。
周人的祀社都在公粮纳完后进行,应该也就在这几天了。巫鸩低头看着院子里的弃,他的胡须长得很快,就这几日已经又拉里拉碴影住了半张脸。这个傻子浑然不知死到临头,还在教木头如何拌泥洗土——俨然一副器师模样。
他若真的只是个器师多好,巫鸩深吸一口气。虽然二人见面就吵,一言不合就动手,旁人看来关系极差,但在彼此眼波当中,双方似乎都明白对方知道什么。只是一个不说破,另一个装作不知道。弃发现巫鸩自入了邠城之后再没有追问过自己的身份,她知道了什么,弃不确定。但他不能问更不能说,只能装糊涂。
于是就成了现在这样的局面。杀人对巫鸩来说不算什么,说谎杀错人更是简单。找准地方,一刀,一阵抽搐,人就死了。
可是大巫咸要的不是个死人,他要一个活死人。一个能吸引平静水面下所有蛰伏势力的活诱饵。
“小王未死,现在邠邑。”这个消息只要一传出去,大邑商前朝、后寝、多子、四方诸侯。。天下各处势力都会蜂拥而至,到那时,弃还不如死了痛快。若在一旬前,巫鸩才懒得管他死活。可是现在……她丢不下他。
莫非自己对他动心了?巫鸩吓了一跳。她坐直身体,把这个荒唐的念头甩出脑袋,先救下他再说。
该怎么办?巫鸩把三块竹片合在双手掌中,占澨一样缓缓晃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