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后寝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神权与武力是商族诸王维持统治的两把大钺。商人尚武,征伐自然不在话下。可是祭祀却不行,它牢牢把持在巫族手里。
巫族不止握有明神降神的权力,从三皇时代起,所有典籍册史都只在巫族内传承。没有这些典籍,外族小巫纵使学得了占卜算筮也无法窥见大道,终究是个二流小巫。渐渐地,原本是商王下臣的巫族开始越来越多地参与到朝政当中,有时大巫的决策权甚至能超过大宰,直接影响商王。
但并不是每一任商王都会买巫族的帐。昭王当政以后,王、巫、宰三位一体的政治格局开始慢慢发生变化了。
寝渔一脚踏进了宗庙的前殿。宗庙分前后两重,祭祀杀殉都在后面,高高的露天祭台四周是能容纳千人的平整公庭。前面则是四座重叠相套的宫殿,两座供奉各位先王先妣,两座做贞人巫师的办公场所。
午后炎热,寝渔沿着红柱雕花的廊庑往东边侧殿去了。这两年昭王着力提拔了一批非巫族的贞人巫师,暗地里鼓励他们与巫族贞人为敌,于是这两拨人便各自聚合起来。巫族出身的贞人在西殿办公,其他各族进贡来的巫师贞人则在东殿。寝渔奔的便是东边。
殿内,贞争正和诸人整治卜骨,这些牛肩胛骨要先去掉筋肉油脂,再进行处理防腐才能使用。看见寝渔的时候他愣了一下,这位寝宰主理后寝诸殿,可是不常往前朝来,莫不是宫内哪里有了什么邪祟?贞争不敢怠慢,脚不沾地迎了上去。
寝渔笑得更灿烂,他拉住贞争,一面请诸贞人不要为他分心。等诸贞人各自忙碌去了,他这才拉住贞争出门另找地方去谈。
宗庙共两进,贞人们办公的巫庑位于第一进两侧的东西两排单廊侧殿,每边9间。寝渔偏找进了那件连接主殿和偏殿的夹室坐定,他瞧见贞争脸上的神情,不由得笑道:“贞争莫要奇怪,这王宫中就连哪里陶土下水埋在哪里我都清楚。这间夹室虽小,但主殿偏殿都能兼顾聆听,正适合讲话。”
倒是忘了这位寝宰已经在宫中呆了30多年,自然对宫中一草一木都很熟悉。贞争讪笑一下,问起寝渔的来意:“不知寝宰突然来此有何事?是否宫中哪里出了邪祟需要我们前去?”
“一点小事,妇竹分娩不嘉,前去施术的巫女似乎不太通医术。”寝渔的笑稍微收敛了一点,似乎是感到担心。
贞争这才想起来,刚才是有个小寝来叫了个巫女去,原来是宫中有王妇分娩。他忙要叫人再去,却被寝渔按住了。这位寝宰不紧不慢地摇摇手指:“不必再从东边找了,叫西边出个巫女去吧。”
西边指的是隔着一个大庭的玉门巫族。贞争有些不悦,寝渔马上说:“巫族自持医术正统,妇竹已是难产,不如就交给他们处理合适。”言下之意,一旦死了也不是死在东边手里。
贞争马上会意,重又坐下道:“不知小巫有甚可以为寝宰效劳的?”
这人脑子转得倒快。寝渔笑意更浓,心下却十分鄙夷:小族小邑出身的人眼皮子就这么浅。他咳嗽了一声,身体向前微倾,声音小如蚊呐:“本寝是为宫中某位大人而来,想请贞争大人代为释梦。”
释梦?贞争不敢怠慢,连忙唤人去取龟甲钻凿来,一面问道:“是何样梦境?”
“那位大人说,她夜夜梦见后母戊立在王寝院中,面色不悦。”
贞争垂下眼睛掩饰住惊讶,先王先妣入梦已是非比寻常,何况后母戊还面色不豫,此梦不卜便知凶险。他不敢再猜是哪位贵人,只埋首在龟甲上刻起了卜辞。
偏寝渔生怕他不懂,还补上了一句:“那位大人忙于后寝诸事无法脱身,待有兆之后一应献祭牲品都向本寝言说便是。”
后寝中比寝渔还忙的还能有谁?贞争权当听不懂,开始灼烧起碳枝。
东殿内,有人告知寝渔来了。大巫咸略想一想,唤了一名宗庙掌事上来。
“之前内寝来要了一名巫女?要禳灾?”
“回大巫咸,来人是个不认得的小寝官,急匆匆的说是有位王妇分娩要了巫女去辅助行术。”
侧坐的巫夬先惊道:“是哪位王妇分娩?西边巫女的医术可不怎么样。”
掌事的为难道:“这倒不清楚,我见那小寝并不眼熟,行事也畏畏缩缩,便没理论”
王宫内但凡寝宫,每座皆有寝官负责侍奉打理。寝宫主人权势大,寝官的权势也就大。昭王和那几位得宠王妇们的寝官人人认得,这个完全没人认得的小寝,想来寝中的王妇也不怎么样。怨不得宗庙掌事没放在眼里。
大巫咸略一思索,开口道:“去打听清楚,再寻一名我族巫女带上针石药草前去助产。”
“大人,咱们没必要管这事……”巫夬不以为然,东边接手的事就让他们解决去。万一那王妇出什么事也赖不到巫族身上。
“去吧。”大巫咸不做理会,掌事的转身要走,又被叫住了:“不用着急,慢慢收拾,慢慢去。”
“是。”
巫夬张了张嘴,半晌嘴角弯起向上笑了出来:“小巫懂了。”
能顺利助产那是玉门巫女医术卓然,不能便是宫中通知不及时,庶族巫女医术不精。况且商王子嗣多是好事,越多越好。大巫咸捋着胡子,子嗣多才乱的快,内斗这么好的传统可一定要尽力促成。
毕竟,只要王族内乱了,昭王才不会有闲心控制我们。
妇竹到底是死了,分娩不毓,胎死腹中。妇葵怒冲冲走出殿门,一转手扔掉了妇竹塞给她的骨芨:“什么东西也好意思给我!”
跟在她身边的西寝官忙接上话茬:“可不是嘛,小族小邑的没见过好东西,您可是大王妇,要多少芨子没有?就那这么点东西就想请您转告大王,真是糊涂人。”
那骨芨在地上无力地弹了一下,落在两名垂泪的小妇人脚边。这间小寝一排三间,妇竹因为有孕住了中间一件大室,两侧还各有一位王妇居住,都是小族贡来的妙龄女子。这俩小妇人看了一眼那骨芨,不由得又开始垂泪。
妇葵横了她们一眼,说:“妇竹这是去了天帝那里侍奉先王,有什么好哭的!有这哭的时候不如想想怎么能好好侍奉大王!”
俩小妇呐呐答应不敢回嘴。待目送妇葵与一行仆婢浩荡离去,这俩小王妇这才拾起骨芨,抹着眼泪奔入殿中。
殿中血腥味弥漫,看到塌上那没了生气的身子。两位小王妇不由得又抱头呜咽起来,物伤其类,自己与妇竹一样出身小族,又没有职务在身,焉知哪一天自己不会也死得这样无声无息?
低低的啜泣声萦绕在殿中,而外面,雄伟的宫中依旧是一片太平春景。
第31章 妇葵
春末的殷地绿意盎然,深浅不一的绿色中夹杂着各色晚开的花朵。豢养的麋鹿在各寝之间悠闲散步,朱顶鹤和白鹤互相唱和着,在池苑边上振翅舞蹈。
阳光甚好,宫苑内的树木花草一起吐翠沁芳,各种珍奇禽鸟在树上应答唱和,啾啾婉转引人驻足。可妇葵此时烦燥不已,压根无心去听。她抬手拢了拢发髻上的玉芨,保养甚好的脸颊上出现了两条皱纹,正从鼻翼两侧一路向嘴角下面延伸,而且越来越明显:“没有孩子,怎么讨大王高兴……”
由不得她气闷。那个妇好一年到头跟在大王身边四处征伐,这两年越来越得宠,居然都有了自己的封邑,隐隐有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架势。妇葵嘴角向下撇得更狠,两侧纹路更深。自己好容易当上了大王妇,却只是凭着两个儿子和年长的资历!
论武功,她不如活着的妇好,不能统领三师平叛征伐。论稼穑,她不如死去的妇妌,没法让王田诸邑年年丰收。自己母族也不争气。没有办法,妇葵只好全心打理内寝诸宫,力求让昭王在宫中一切舒服,多散子嗣。昭王随意的一句你也辛苦了,才能让她觉得自己这个大王妇不是个摆设。
她长出一口气,吩咐道:“通知寝渔,妇竹亡故,宫中有空位出缺。让他查一查该哪族再进女子来了。”西寝官诺诺答应着,妇葵又补了一句:“从小族里找,外服最好。”再来个内服近支像妇好那样的强势的,她可受不了!
西寝官伺候妇葵有些年头了,知道她烦闷的时候不能呆在屋子里。于是一个眼神飞给走在前头的婢女,这个叫花的婢女立刻会意,带着众人转了个弯不声不响往池苑去了。
王宫依洹河而建,近些年大邑商武力强盛万邦朝贡,宫中也跟着大兴土木,扩建新殿,修建池苑。王宫西北处那片巨大的池苑便是这两年新修的,此处横跨王宫苑囿,南北俱与洹河相连。池苑沿岸建有台榭亭阁,垂柳依依晚樱灼灼,倒映在水中只觉繁华一片,分不清哪里是人间,哪里是虚幻。
垂柳甚是高大,柳条耷拉下去,随风逗弄着池水。西寝官扶着妇葵走在树荫下。偷眼一瞧,见那嘴角边的皱纹依旧深刻,便存了心要逗个乐子。正要说话,一只白鹭突然嘎啊一声从众人头顶上飞了过去,翅膀几乎打到西寝官的缁布冠。他哎呦一声,眼瞅着那畜生掠过水面,红色的爪子在池水上留下一串涟漪。
西寝官灵机一动:“大人您看,这白鹭都在怪您呐。”
妇葵瞪着他。西寝官笑嘻嘻地又说:“怪您好久不来,这些可怜得畜生都饿瘦啦。大人开恩打发点喽~~”
他两手一摊举在嘴巴两侧,眉毛耷拉着做出一副乞讨的可怜相,倒是惟妙惟肖。妇葵扑哧一乐,一指头点开了他:“没事少去宫外酒肆里瞎混,净学那行乞要饭的!”
西寝官连连摆手:“这可是大人冤枉小寝了。咱们大王英明神武,大邑商富甲天下,万族来朝。又有您经营宫苑,殷地哪里会有乞儿?不过是小寝想讨您一个笑脸而已。”
这话挠得正是痒痒地方。一时妇葵心情大好,吩咐众人取食投喂水禽鱼鹰。自己也扶了西寝官在台榭中坐定,看着众人泛舟嬉闹。
波光粼粼,舟中诸仆婢向水面抛洒着饵食。不一会儿功夫,池中的鱼龟纷纷浮了上来,水面都挤得黑了一层。这一下便又有白鹭水鸟飞来捕鱼,诸人尖叫连连驱赶飞鸟,逃窜的鱼群翻身甩起朵朵浪花。太阳照下来,一池白光与那大室中诸多铜器的金光不差分毫。欢腾打闹声借着水音飘远,散入远处那鳞茨递比的重檐殿顶中。妇葵不由得出了神。
那一派气象都是他的,这一片姹紫嫣红却是为了她。妇葵不明白那些出征参政的王妇们,她们何苦要走出这华美的重檐去宫外看那些未知的地方?宏大的王宫寝殿圈住了她的双腿,精巧的亭台轩榭迷住了她的眼睛。哪里还有比宫中更好的地方呢?照顾好丈夫的饮食起居,抚养孩子们长大成人,这不才是出嫁的妇人最应该做的事情么?安逸地守在家中不好吗?
但是这个“家”只能有一个人当家。她耗了几十年才做到了大王妇,不能再有任何变化了,怕哪里来一个动静就打翻了她的锦绣华服。
水面起了风,台榭帷幕上的铜玉饰坠一阵慌乱的叮当乱响。妇葵的衣衫被风吹得一翻,那密匝匝的锦纹便像起了涟漪般扑棱开。等风势略息,台榭上眼尖的已经瞧见石径那段有几人正忙忙地赶来。头前一个高冠深衣的正是寝渔。
妇葵的脸沉了下去,上一次寝渔这么急匆匆来找她,说的净是她不愿提的事。这一次不知道又有什么事。妇葵正了正身子,不耐烦地等着。
磅礴起伏的宫殿群从宗庙处分出前朝与后寝。宗庙向南直到铸铜工坊为止都是前朝,以宗庙向北绵延到洹河都是内寝。内寝诸殿大小不一,最大的三间座寝殿都是套院相连,比邻而建。当中最大的一座人称大寝,属于昭王。另有两座规格略次一等的寝宫一东一西,将大寝夹再当中。人称东寝、西寝。
普通寝宫一般并排好几间,每间都住一个王妇或幼年王嗣,颇有点聚居的意思。只有东寝与西寝这两座回型大寝是只住一位王妇的。现在,东寝的主人妇好随着昭王出征鬼方不在宫中。只有西寝的主人留守王宫主持大局,这就是妇葵。
大王妇是尊称,昭王的寝宫中一共有60多位妻子,这些女人都可以称为王妇。而大王妇只有一位,死后是可以与商王一起进入祖庙享受祭祀的。那位后母戊便是昭王的第一位大王妇,妇葵是第二位。
“我怕是听错了,你刚才说了什么?”妇葵俯身对着盘中水鉴整理头上的玉芨,寝渔梳妆的手艺倒是真的不错。
“那亡人……没死。”寝渔保持着笑容,细看才能发现那个上翘的嘴角在微微发抖。
妇葵抬起的胳臂僵了一下,然后继续理妆:“胡说什么。”
“梦兆、线报。”
“什么梦?”
寝渔挥退左右,趋至妇葵身侧低声道:“小寝梦到了后母戊。”
“……接着说。”
“小寝梦见遭后母戊立在王寝中,她说,她说……”
“说什么?!”
“她说,她的儿子就要回来了。”
啪!妇葵狠狠将一盘玉笈铜簪砸在了地上。
第32章 邠地
一见妇葵着了恼,寝渔慌忙跪下,殿外众仆役更是匍匐在地头也不敢抬。
妇葵缓缓起身,锦纹衣裙颤颤微微,满头簪笈抖个不停,她睥睨着寝渔的帽巾,淡淡道:“死了就是死了,回不来的。想来后母戊是不满祭品贫瘠才会给你托梦的,去宗庙中加祀一场也就是了。”
寝渔恭顺答应,妇葵又问:“那线报是怎么回事。”
“若不是有确切消息,小寝也不敢来向大王妇回报。小寝日前得到密报说,那亡人现在在西土羌方。”
“羌方?”妇葵回过头,铜炉中燃着的兰芝袅袅生烟,淡蓝的薄雾把她的脸隔膜得有些狰狞:“倒是个好地方。”
羌方从来就是大邑商用来掠取人牲和牛羊的方外蛮荒之地。商人从来不把羌人当人来看,宰杀牺牲、稼穑劳作都由羌奴来做,杀个把羌人更是吃饭一样简单。若是那亡人在羌方,倒是方便动手了。
得赶快动手,不能让大宰找到他。
妇葵抿起嘴巴,两条法令纹骤然出现,她能看出大宰对子曜不满意。到现在也不让子曜参加什么重要的政务,册立小王更是完全不提。若是此时大宰知道子弓还活着,那子曜就彻底没戏了——想当年昭王也是被先王以游历为名放出去宫去的。18年后才回殷即位。
蓦地,妇葵浑身一凛:那亡人,他的经历怎么和当年的昭王如此相似?!而且昭王一直不许别人提及亡人的名字,也像是别有用心了!难道他知道子弓根本没死?
昭王!妇葵如坠冰窟,从脚底一直寒到心底里去:难道这一切都是昭王安排的?
她瞥一眼寝渔,这人什么时候能不笑!真想撕裂他那张嘴。她压住怒火问:“替大邑商捉羌的是哪一族?”
寝渔笑得更开了:“周族,邑于邠。正在羌方东。”
“邠邑?”妇葵伸手在水鉴中波拉两下,端庄倒影登时搅成一盆乱纹,她拖长声音道:“后寝空虚,让邠侯献个女儿进宫吧,这可是莫大的荣宠。他那里也不出神龟,叫他多送些羌人来也就算了。”
“是。若是有个把羌人抵抗,杀掉也就杀掉了。”寝渔笑眯眯磕下头去。他依然只听命不谋划,永远不给你抓到错处。妇葵看着他告退的影子滑过门口时忽然莞尔一笑,叫住了他。
“寝宰大人,你殿中养着的那位器族小长老如何了?我记得他叫幽对吗?借来我这里使唤两天怎样?”
她满意地看见寝渔的笑僵在脸上。二人四目相对,妇葵笑得更加娇艳,想独善其身?没门!她大度地挥挥手:“和你说笑呢,我这里哪用得着那么多闲人。”
寝渔僵硬的脖子动了动,妇葵却又补上来一句:“不过这个孩子似乎是后母戊带大的,自幼颇得她疼爱。不如此次加祀就杀了幽做祭品,如此一定能安抚住后母戊。”
杀殉,寝渔脸上有片刻失色,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回答道:“大王妇说的有理。只是现在怕是不行,因为……”他轻声说:“因为要杀那亡人,只有幽才做的到。”
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邠地,百泉交汇的大块平原。山风从南面的山冈疾驰而来,在这辽阔的原野上徐徐放缓,随着杜、漆、沮三条河流的欢快步伐奔向渭水。
这块水源丰富的平原天生就适合耕种,正如此地的周人天生就擅长稼穑。
周人的祖先弃,传说生下来就能分辨五谷和豆类优略,长大后被舜帝时期就担任封为后稷一职,专门掌管农耕。在他的引导下,周族人世代农耕,经验和财富的积累使得它成为了西北地区极显赫的一支大族。由于周族人太会种庄稼了,以至于在殷文里,“周”字就是一个丰收结穗的农田形状。
当然,那个字除了农田,还有四点底在下面,那是鲜血的意思。周人除了稼穑驰名之外,另有一个不太得意的用处,就是给大邑商抓羌人做贡纳。
一开始这支农耕部落并没有抓捕羌人的义务。他们生活在邰地,生活自给自足也不挂靠任何大族大邑。由于手中总有存粮,生活水平比周围以游牧为生的戎狄部落好很多。这可惹馋了那些穷邻居,戎狄诸部一旦缺粮断顿就跑来周人族邑中抢劫粮草。发展到后来干脆就有事没事来抢一趟。周人不善干戈,马上射术都不如戎狄,被欺负得苦不堪言。
忍无可忍之下,300年前的周族族长姬刘带领全族出走,搬到了邠地。他们在这里辛苦经营划亩治堤,建起了邠邑。可离了戎狄,又来了个熏育,每每在谷物成熟时来打家劫舍。周人没了办法,只得投靠大邑商,成了大邑商西土一处重要的邦邑。从此,周人就有了大邑商撑腰,熏育忌惮大邑商的铜兵利器,不敢再大规模抢劫,只偶尔抢个行人货贩。邠邑虽然安稳了,可周族从此就有了向大邑商贡纳羌人的义务。
说来,周人也出自羌,姜姓与姬姓原本时代通好,如此一来双方都尴尬。可王命又不敢违,周人只得昧着良心在偏远地方搜索与自己关系略远的羌人去纳。
300年后,巫鸩一行人终于到了这座繁华的城邑外。
小五觉得两只眼睛都不够用了。从出了丛林开始,平原上就开始出现整齐的农田。一开始是零星几处不成规模的小田,越走近邠城,金黄色的面积就越大。那些金色的中央都矗立着一座或大或小的村邑。小五注意到那些房子跟自己村邑里的完全不同,是立在地面上的!
“这房子立在地面上……不会塌吗?”他盯着路过的一座村邑发呆。那村子呈圆形,村边矮墙外挖有一条壕沟。他们正顺着壕沟向南行。
姒儿吐吐舌头:“不知道欸,我们的房子都是在地下的呢。”
两个娃娃正在感叹,村邑紧闭的大门突然打开了。一个草鞋葛衣的汉子冲了出来,弃正要抬手打招呼,这汉子就向南边飞奔而去。紧接着,村中响起了皮鼓的声音:“咚咚,咚咚,咚咚咚……”鼓声飘远,前方的村邑里也响起了同样的声音。不一会儿,鼓声已经从弃一行人所在的地方一路传递到了前面那座已经可以看到的大城。
巫鸩停了下来,弃也扯住了马头,都搞不清楚这是什么情况。只有姬兰听到这鼓点面露讶色:“这是族中预警,边鄙外邑遇到外敌就擂鼓传递消息给大城。可那都是有大批敌人入袭才会动用的呀,怎么……”
弃回头张望了一下,来路上只有他们这一行人,这鼓声警告的也就是他们。怪了,除了他自己一个男人,就只有两个女人两个孩子,外加一个爬在马背上昏迷着的半残废。就这么点人也值得预警?
一旁的巫鸩皱起了眉,不对,邠城怕是有什么变故。
第33章 城门
巫鸩猜的没错,邠城最近确实不太平。
邠城西门,左卫秦带着30个族兵快步赶往城墙底下,版筑棍夯的黄泥城墙结实耐用,城墙下的阴凉地儿里成了殷兵歇息纳凉的去处。左卫秦刚转过垛口就听见一阵马嘶声。
“殷人!”左卫秦啐了一口,大踏步向前面那群起哄的黑红布甲士兵走去。一个没戴盔的殷人行长正好从马背上跳下来,皮甲上的铜泡哗楞楞一阵响,黑汉子大笑不止。
“好马好马,没想到邠地还有这等好马儿。”
“那还不是行丙大人您慧眼识驹!这一身骑术真是,啧啧,看得大家眼都直了。”四周殷兵争相捧臭脚。
行丙粗声大气叫人把这马牵下去好生歇歇,一回头正看见分开人群走来的左卫秦。待要招呼,又瞅见他背后的那些士兵,于是行丙的脸立刻就耷拉下来了:“哟,这不是邠侯手下最得力的左卫大人吗?怎么?邠侯觉得我大邑商的韦众连个西门都守不住?特意派您来监督了?”
左卫秦也不回答,先按照礼数与行丙行了个平礼,这才开口道:“行丙大人说笑了,小邦周怎敢指教大邑商?邠侯忙着陪蒙侯大人参观南廪呢,哪有功夫跟小的废话。”
行丙斜眼打量他身后那一行士兵。这些不是周人,乃是出自左卫秦的母族秦族,体格要比寻常周人健硕不少。他嗤笑一声,挥挥手让自家丙众士兵各自归岗。这些殷兵得了令,推推搡搡嬉笑着散开,有一个突然尿急,也不顾旁人笑骂,对着城墙撩起短衣下摆就开始放水。随即又是一片吵闹。
那可是邠人的城墙!历经三百年,各族众同心协力建造起来的城墙!
左卫秦气得紧咬牙关,秦众士兵眼珠都要喷出火来了。行丙权当没看见,大刺刺拿根细树枝剔起了牙,半晌吐了根肉丝出来。他看着司马秦捏紧的拳头,嗤笑道:“那你来干什么?难道你邠邑一点法度都没有,邠侯不发话,你这个总掌守备的……什么官职……左卫是吧?可以随便调派士兵?怪道天天被薰育欺负,只能靠我大邑商来救。”
他就爱看这满脸严肃的黑胡须汉子生气。从蒙侯派自己来守防西城门开始,这汉子就满脸怒气。好像我砸了他家鼎鬲一样,切!老子还不想来呢!一路征伐得有俩月了,好容易找个舒服地方休一下,又派老子来守城门!守个毛的城啊!说是要看到羌狄装束的就全部抓起来,可这几天了,哪有薰育人的影子。
稳了稳心神,左卫秦又行一礼:“行丙大人言重了。丙族乃是大邑商中最善征伐的族众,有您相助守城,那戎狄必不敢再来侵袭。是司大人怕您不了解这西城墙的垣壕地形,特让我带着一些族兵来协助您布防的。还有,”他挥手,有人抬上来一只烤猪许多米糍:“这些是大宗伯专门孝敬这些兄弟们的。”
香味弥漫开来,韦众士兵都咽了下口水。已经到了大食,谁也扛不住这味道的诱惑。行丙打起哈哈:“那就多谢费心。”
“客气客气,您快请用。这期间我叫秦众兵士帮忙站岗就是。”司马秦利索地开始分肉,行丙也就一挥手:“歇会儿,吃饭!”
殷兵得令,立刻往这边挤来。秦众士兵悄无声息顶上前去,沿着城墙十步一岗分开站好。各个目光炯炯直盯城外。
左卫秦招呼着殷兵大吃大嚼,一面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城墙外。不是因为大宗伯的命令,他绝不会来跟这个殷人打交道。只是大宗伯说话一向让人捉摸不透,他实在猜不出意图来。
今日一早大宗伯就将左卫秦叫去了,切切叮嘱之后,特意告诉他今日一定要找借口留在西城门,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保证城门不关。只要薰育人不来骚扰就只管让他乱,同时还要安抚住殷人不要动手伤人。
什么意思?莫非有什么事要发生?
左卫秦望向城下,两扇对开的木栅城门只开了一扇,邠众兵士十人一队,根据各自武器分射者和击者交叉排列守住城门两侧。这些都是邠地众族的子弟兵,守卫自家城垣当然毫不懈怠,那精气神和城墙上应付差事的殷人简直天壤之别。左卫秦欣慰地点点头,这些兵练得不错。再看看城门内外一派和谐的人群,他摇摇头:“可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此时临近夏收尾声,正是农人忙碌的时候。牵着牛、扛着农具出城下地的人川流不息,那些不在城中居住的分支小族则要进城里修补采买工具,牛鸣驴嘶混在一起,再加上人们互相避让打招呼问好,整个西城门热闹非凡。左卫秦微微一咧嘴,他真心喜欢眼前这众族和睦的样子。
一个老妇带着俩儿媳妇出城送饭,走至城门正好瞅见自家小儿子在站岗。看见青年挺直腰板手持石矛的样子朝气蓬勃,老妇人顿时骄傲得笑开了花,颤巍巍赶过去要给儿子擦头上的汗。青年人被老母亲拿帕子抹了个满脸花,冏得面皮都红了。进出城的众人大多相熟,见了这一幕都大笑不止,起哄打岔的什么都有。
值班队正走来笑劝这位大婶不要打扰儿子公务,却被老妇人一把拉住絮絮叨叨个没完。搞得队正也没了办法。众人正在哄笑,忽听远远的有鼓声传来。
警戒鼓!有情况!队正赶快挣脱老妇人,把手搭在耳廓上细听,那声音由远及近,声声急促。最后,城门最近的一处村邑也开始擂鼓,鼓点清晰悚然:“咚咚,咚咚,咚咚咚。”
“敌情!”队正立刻快跑两步朝城墙上吼道:“警戒!有敌情!快关城门!”
鼓声持续不停,左卫秦还不及发令,城墙上下的人就已经听到了鼓声。那个叫石的队正大声吆喝着指挥关门,两扇木栅大门轰隆隆地往一处合拢。众人乱纷纷往门内挤,只等大门合拢,后面邠兵将尖刺冲外的排柱顶住门即可。
“等等!”城门不能关!左卫秦三步并作两步城跑了下去。
第34章 队正
鼓声咚咚不停,催得城墙上下一片躁动。
行丙已经丢下烤肉喝令殷兵归岗。众殷兵一遇敌情就像换了批人一样,一句废话没有,迅速赶至城墙边上列成防御阵型。射手下蹲挽弓搭箭,击者持矛戈站在身后,铜质兵器磕绊发出的声响铿锵有力。秦众兵士本来看不起这些人,现在被他们突然爆发出的杀气一震,不由得都往后退开了两步。
左卫秦看在眼里,不由赞叹道:“果然是大邑商,兵士遇敌不惧反喜。”但现在不是感叹的时候,他抢一步拦住正要下城墙的行丙:“行丙大人,这是我邠地众族用来警戒犯疆敌人的鼙鼓。来敌人数不同,鼓点也不同。现在这鼓声表示只有来敌人只有十人以下,您且在城墙上坐镇,我下去细问情况,待得了确信便立刻告知您。”
行丙点头。左卫秦疾步奔下城墙,转过倒人字形坡道来到城门前。此时大门已经完全关上,耽误出入城的众百姓隔着城墙抱怨连天。卫兵分出一队来不断劝他们稍安勿躁。左卫秦大踏步来到队正面前沉声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关上门了?有确信来吗?”
“回左卫,按《戍律》,鼓声三遍关城门,此时三鼓已过。传信人目前还未到。”队正恭敬行个军礼,嘀咕着平时尊律最严的左卫今天这是怎么了。
城门不能关,来之前大宗伯反复叮嘱的话犹在耳边。
左卫秦一指那些挤挤扛扛的农人:“遵律也要分清状况,这鼓声不是最高预警,未必会是薰育人。现在正是夏收,田里一天也耽搁不起,把门打开先让族人办他们的事。让卫队做好防御准备,其他的等传信人来了再做决断。”
队正眼睛瞪得溜圆,但又找不出左卫秦错处来,只得叫兵士打开城门。那城门虽然是栅栏结构,每根木材却都有成人大腿那么粗。捆扎在一起,那重量也是惊人。众兵士一起用力,大门咯吱吱慢慢打开。推车牵牛的百姓一看城门开了条缝,也不管开没开完,大家蜂拥而上,进城的出城的挤成一团。
左卫秦刚松口气,就听见外面一声变了调的高喊:“有……有戎人!!已经到了西鄙!!”再看一个草鞋草帽的农夫汉子跑得大汗淋漓,过外壕河时差点跌下木桥。有兵士赶上去一把扶住农夫,询问之后朝队正这边远远比划了几个手势。
队正立刻对左卫秦一拱手:“报左卫,西鄙村邑有戎人模样的人入侵,两个成年男戎,两个小孩,两个女人。城门需要马上关闭。”说着便大声吼道:“关城门!关城门!”
“哎!”左卫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那城门慢腾腾的又合上了,不由得气笑了:“队正,一共就6个戎人,还只有两个男子。你关门干什么啊?搞不好这几个人只是想来集市换货产。”
队正红着脸,梗着脖子回道:“左卫这话属下不敢听!去年秋收,那薰育人也不过是来了十几人。然而这些人一入得城就大抢大杀。砸毁布铺食肆数间,打伤我族数十人,至今还有一人不能伤残在塌不能自理……所以,所以请恕属下不敢开门!”他重重低下头去行个军礼,转身头也不回往城门去了。
左卫一时无言,去年那次事件本是几个薰育人的临时起意,这些人本来只打算进城碰碰运气,遭到反抗后便恼羞成怒。公类和大宗伯因正在秋收,为全邑计不愿给薰育首领借口再来滋扰,便只将这些人赶走了事。自己虽然理解公类的苦心,但族人受到伤害也是实实在在的,所以面对这个犟头队正,他也真不好责备。
可是城门必须要开着才行!左卫又开始焦灼,并且此时城墙上设防的行丙已经觉得不对了,派了个殷兵下来询问情况。
先稳住殷人再说。左卫镇静地转向传话的殷兵打算解释,却发现对方没看自己,而是正好奇地看着城门内外挤挤扛扛的人群。这会儿挤得有头驴子都开始尥蹶子了,啊呜啊呜一通吼。那殷兵看得津津有味,左卫咳嗽一声,对方赶快回神垂手站好。
“请行丙不用担心,是几个戎人进了南鄙。想来是误报,待一会儿无事就能再开城门。”说着他自嘲地笑笑:“小邦寡民不比大邑商,警惕性高一点也是为了自保。”
左卫秦和殷兵扯着皮,另一头的队正石可没有这个闲心,他现在满脑子充斥的都是怒火。
自从300年前周人族长公刘建造邠城,为守邑保民便制定了民兵制。即每家男丁超过4人的,抽一人为民兵。闲时护城,战时杀敌,由左卫长和右卫长总领。左卫守城,右卫戍疆。
这两位最高武官之下还有千夫长、百夫长和十夫长三级职衔。除了千夫长由族长小宗世袭,其余两个职衔皆出自普通兵士。军中每年在城中操练场举行一次选拔,胜者皆可担任。这个名叫石的戍城队正也是今年刚通过选拔当上的。
可是他挣这个队正的目的却不是为了那一点粮米俸禄。
石深吸一口气把情绪逼回去,刚才他激怒之下跟左卫长说了许多,有一点却没有讲:那个被打伤致残的族人正是他的弟弟。他被戎人砸中后背,腰部以下完全瘫痪,现在只能躺在席子上靠母亲和妹妹照料起居。
“他才17啊!”
从那时起,石发了疯的练习射术击杀。当上队正之后,他发誓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杀戎人的机会——哪怕只有6个人!
大踏步往城门走,石大声吼道:“关紧城门!射手上前架好弓箭!见到戎人装扮的不问缘由立刻放箭!”
他这一声吼立刻在城门内外炸开了锅。族人们牵牛拉车四下避让,刚要走的殷兵又瘪起了嘴:“这……左卫长,看起来好像情况很严重啊?小的还是去回报行韦做好准备。”说罢噔噔噔往城墙上奔去。剩下左卫秦气得直揪胡子,这个犟头小子净坏事!殷人那边一旦参与防御就没法开城门了!
果然,一队持戈的殷兵甲士跑步下城增援。等众甲士在周人戍队之后排好列队平端铜戈,殷人队正这才冲左卫秦行礼道:“回左卫秦,行丙命我等协助贵邑戍防。若有异动,听凭调遣。”
左卫秦虚虚一托:“多谢行丙。”同时心里飞快想着对策。
第35章 少君
队正石犟着头不肯开门,行丙又起了疑心,左卫秦正一筹莫展之时,救兵来了。
就听身后一阵骚动,马蹄疾踏配着车轮格拉的声音冲城门快速驰来,有一清脆女声当空喝道:“让开!我要出城!!”
大家一起回头,就见一位红衣少女驾驶一辆双马独辕的赤色马车疾驰而来。人群纷纷避让,转瞬就到了城门前。左卫秦心中大喜,立刻上前挽住马头对那少女作揖:“姝公子,你怎么来了?”
红衣少女将缰绳挂在横辕前的轭上,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回邰地取些好物件献与蒙侯,小女自然不敢耽搁,还请开门让我过去。”说着对左卫长眨了下眼,那意思很明白:就知道你不行。
左卫长哭笑不得,自己居然被这古灵精怪的丫头嫌弃了。不过她这个理由给的好,要送礼给蒙侯,殷人就不好阻拦了。左卫长对赶来的行韦解释道:“这位是有邰氏族长之女姜姝,自幼就养在我族长府中,与我族长家女公子是一样的尊贵。她父亲得知蒙侯到了邠邑,便叫姝公子回去捎带一些财物献与蒙侯。”
行丙听说,便对姜姝抱一抱拳。姜姝也不下车,敷衍地一揖,盯着左卫秦脆生生道:“行了话也说完了,快开门让我出去。”
自家侯爷有好处拿,行丙自然不会阻拦,便挥手让殷兵甲士让开路。一阵甲泡相撞的哗楞声,殷兵退至两旁,露出了紧守在城门口的队正石。
见马车驶来,队正石上前要拦。姜姝不等他行完礼便抢白道:“你闭嘴!不要说话!那鼓声我也听见了,十个来敌都不会有!至于拉这么大阵仗嘛?知道的是你小心谨慎!不知道的还以为獯鬻怎么着了呢!!晴天白日的你不让百姓耕作,少收了夏粮你让全邑人喝风嘛?!一个大男人唧唧歪歪的!开门!别废话!”
这位女公子从小就是这般脾气。周族众人尽知族长家的准儿媳伶牙俐齿,今天队正石才领教了她的厉害。这一番数落砸下来,他整个人都懵了。而身后,卫兵们看天看地各自憋笑:犟头队正挨怼的样子可太少见了。
抱着膀子看热闹的行丙摇头:“这小丫头脾气可不得了。”
左行长捋胡子:“所以我们都很同情亶公子……”
“亶公子?旅邠?”
“是啊,姝公子和亶公子从小一起长大。两族长者早就有了合婚的念头,只等姝公子成年便采名纳聘。”
“哦。”
这两位聊闲天,那边姜姝已经喝开了城门。卫兵们都不敢惹这位泼辣少女,也不管队正发没发话就开始发力推城门。眼见城门徐徐敞开,姜姝这才露出笑意。
不过她并没驾车离开,反而让在一旁,大声吆喝着那些族人赶快出入。急着出城入城的人们有这一声真是喜出望外,赶快攥紧家什往城门涌,一时间城门被挤得大开大敞乱成一团。
城门洞开,众人你争我扛乱成一团。
“这!这是干什么?!”队正石缓过神,一看这场面顿时气结。他跳起来挥动双手:“关门!快关门!”
“闭嘴!”姜姝一鞭子抽过去,没想到队正石躲也不躲,伸手扯住。
“姝公子有事出城属下不敢阻拦,但是姝公子妨碍城门戍卫就不行!”姬石甩开姜姝的鞭子,厉声喝令族兵:“关城门!任何人不得进出!!!”
眼看城门又要关上,姜姝娇叱一声猛甩马策。“噼啪”两声,那两匹赤骝马立刻唏溜溜长嘶一声撒蹄狂奔,马车直奔城门而去。
人群慌忙躲闪,只有队正石不躲不退,丢掉石戈膝盖微弯两手向前盯着越来越近的马车。马蹄狂踏,眼看前蹄就要踩在他身上,四周一片惊叫声。
“危险!”
“公子!”
“队正!”
“快停下!”
“警报未除!城门不开!”
最后这一声是队正石喊的。他猛的向前一扑,徒手抱住右边那匹马的脖子猛向旁边折去。那马受这一惊蹄下失准,向左边一倒马身整个压在单辀上,连带左边的驭马也开始嘶鸣。姜姝在马车上无法跪稳,立刻向左边猛拽缰绳,两匹马在即将踏上城门的时候猛的向左折返,自己随即纵身跳车。
就听轰隆一声,那辆红辕马车正撞上城门,顿时碎裂大半。而那木栅城门也被撞断两根圆木,轰然洞开。姜姝就地打了几个滚,一骨碌趴起来擦了一下脸:“呵呵,这不是开了吗?”
所有人都傻眼了,眼前这算怎么回事?一个被撞懵的守城队正,一个纵马撞门的姝公子,还有一地碎渣乱木头和两匹受惊的马。
左卫长第一个反应过来,赶快命人去扶队正石,自己则飞奔向姜姝。
可还不等他跑到,就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这是干嘛呢?姝儿你又闯什么祸了?”左卫长张大嘴巴看向声音的来源,一位圆鼻头的少年人正向姜姝走去。
“亶公子!你回来了!”左卫长欣喜若狂。可接下来他就没能多说什么了,因为姜姝嗷一嗓子就往他的亶公子身上扑。
“你回来了你回来了!!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打仗好玩吗?你想我了吗?”姜姝扒在姬亶身上捧着他的脸来回拨浪:“说啊说啊说啊。”
姬亶先伸手把这丫头散开的双环髻拢正,又仔仔细细看了看她身上有没有伤口,这才松了口气揽住姜姝,低头在她耳边轻轻回答。姜姝小脸红成一片,半晌才嗯了一声。
他俩人在这儿相见欢,围观群众就不自在了。姬亶身后那两支人马,左边一大半是自家族兵,对这俩人情投意合的事早就见怪不怪了。可是右边那一小半就看傻眼了,那是行韦带队的殷兵。
“那个……咳咳……旅邠大人,咱们是不是到邠邑了?”行韦等了一会儿实在不耐烦了,瓮声瓮气地打断了这俩小情人,他的鼻子还没好利索。
姬亶闻听放开姜姝,朝行丙这边一礼:“对不住对不住。这位是我小妹,长久不见有些失态。这里就是姬某母邑了,请行韦大人入城。”姜姝乖乖退在一边,亶哥哥的公事要紧。
一旁的左卫长赶上来迎接,带着行韦的兵士先行入了城。亶公子回来他就放心了,大宗伯交代他制造混乱大开城门,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可是自家公子回城还怕开不了门吗?
他想得太简单了。
第36章 排查
左卫秦正安排人带行韦往城中殷兵的驻营地去。一旁的行丙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
他一整甲胄,做了个手势。城门口那队殷人甲士立即上前包围了姬亶。
“旅邠,姬亶是吧?在下行丙。”行丙歪着头上下打量了他一遍:“还得让您这位娇俏的小情人多等一会儿了,左射亚请您一回来就去见他。”
姬亶脸上微笑不变,似乎毫不在意:“王事一日未完,亶便一日听命于蒙侯。左射亚乃是蒙侯副手,想来便是蒙侯有吩咐,姬某当然听命。请行丙带路便是。”
两句话把关系利害分得清楚,我姬亶听命的可是商王,是蒙侯。他左射亚要是越过蒙侯行事,那姬亶就可以不理。
行丙被噎得没话,只好做个请的手势。当姬亶要让族兵们先解散回自家休半日假的时候,行丙拦住了他,皮笑肉不笑地说:“请这些兄弟们先等等,一起去回了差事再回家不迟。”
邠邑士兵一阵骚动,都到自己家了还不让休息,这是什么道理!姬亶等了一会儿,待兵士们的不满情绪逐渐扩大到要闹事的时候才伸手止住。
众人安静下来,他也不急着说话。来回踱了几步才高声道:“兵者,唯命是尊。想来左射亚是要犒劳大家一路颠簸,请大家稍安勿躁,我等一起前往领赏就是。”
听到会有犒赏,众兵士这才重新欢喜起来。姬亶仍是微笑,向行丙这边点点头,表示可以走了。
行丙心里暗骂一声,这小子够狡猾的。先说有犒赏,一会儿左射亚要是不给,邠众兵士可保不齐再有怨言。现在在人家地盘上,无论怎样也不能惹怒邠地众人。他叫过一个步兵来,让他先去跟左射亚通报,省得到时候真出问题再攀扯上自己。
不过见了姬亶这一拱一拍就能平复人心的本事,行丙也不免有些敬佩。想自己也是一族之长,却只能凭武力压制族人。这小子现在只是宗子,若是他日成了族长邠侯……行丙看看这高耸的城墙,到那时这小邦怕是也能成个大邑。
这些大兵陆续离开,城门口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队正石扶着队友靠在城墙上喘气,刚才亶公子说一路过来没有看到那六个戎人的踪迹,想来是看到邠众大军归来吓走了。
“收获时节警惕一点没坏处,你做的非常好!”
亶公子说这话的时候满脸都是真诚。这让姬离顿时好受不少,他们家是周族中旁支的旁支,虽然也是姬姓,可是跟亶公子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自己从小就犟,弟弟出了事之后就更加执拗,旁人总是无法理解他。就在刚才,他还不管不顾差点伤了亶公子的未婚妻,可是公子一点都不怪罪,反而夸他行事果敢刚正。队正石心中暖洋洋的,顿时觉得擦伤的左臂也不疼了。
他不疼,有人可觉得不好意思了。
众人三三两两进出,姬离不肯去找族巫,坚持要等到换岗再去包扎。队友拗不过只好随他。队正石右手杵着石戈支撑住身子,凝神注意着城门外的动向。
这时,他看见之前出城送饭的那位老妇人回来了。两个儿媳妇头戴遮阳的兜帽跟在后面,一人还牵着个同样戴兜帽的半大娃娃。
他的队友——老妇人的儿子一看娘回来了,生怕她再来给自己擦脸惹同僚嗤笑,赶快躲到姬离背后:“队正队正,掩护我!!我娘来了!”
石笑着把他往身后一拉:“放心有我呢。”说着就冲老妇人走去:“大娘您回来了啊?天热起来了您赶紧回去吧。”
没等他走到老妇人跟前,一个火红的身影就蹦到了眼前。姜姝一挥窄袖,啪一下打在姬离石左臂的伤口上,疼得他猛一缩。
“哎呦喂,我以为你是石头做的不会疼呢!这不是也会呲牙嘛?”姜姝叉腰站着,小皮靴得意地一点一点。
“你……”石忍住火气,一抬头见姜姝身后那老妇人已经带着儿媳妇进了城,这才把目光转回到眼前这个不讲理的少君:“刚才多有得罪,职责所在请公子勿怪。”
姜姝一摆手:“停停停,说句人话会死嘛??什么话都冷冰冰的,没劲!哪!这是族巫给我的药膏,涂在伤口上,两天就好了。”说着扔给他一只小小的红陶瓶。
“这……”族巫调制的药膏可太贵重了。
“闭嘴!”
“可是……”这小陶瓶看上去很贵。
“让你用你就用!哪那么多话!硬石头一块!”姜姝嫌弃地踹他一脚:“我走啦!石头!”
少女的红色身影消失在人群里,石头拿着那个陶瓶发呆。她居然叫我石头!我有那么笨嘛!!!!
石头越想越气,忽然间又觉得哪里不对。想了一会儿,他扭头问队友:“阿柱,你家大哥和二哥有孩子了吗?”
“当然有了!我那大侄子都会下地帮忙干活了!哎队长你问这个干什么?”叫阿柱的士兵莫名其妙,他还在庆幸娘亲刚刚没过来找自个。
“哦,没事,刚才好像看见了……”姬离继续拿着陶瓶发愣。
另一边,姜姝在邠城西市外那棵大槐树底下赶上了阿柱的母亲。
她对老妇人点点头:“多谢您了,您快回家去吧——记住什么都别说。”阿柱娘微笑着点点头,对两个“儿媳”又行了一礼,这才颤巍巍离去了。
等老人的背影看不见,那两个“儿媳”才脱下兜帽。姜姝瞪大眼睛,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冷脸巫女和略显不安的姬兰。她们身后,小五和姒儿正好奇地打量四周的一切
“大姐!这么多年你去哪里了?”姜姝一把抱住了姬兰大哭起来。
就在姜姝和姬兰他们会和的时候,姬亶和邠旅士兵被关在了殷军营地里。
一千邠旅民兵分成左中右三部分列阵,每十人一排,密匝匝一码绛色。再往外更多着青色深衣的殷兵排成扇形围住了他们。舌站在一辆战车上俯视着他们,乌泱泱一片脸重叠在一起,猛看上去各个长得都一样。
但这瞒不过他,小王一定藏在这里面!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找出来
“查!”舌扯着公鸭嗓子吼出一个字。
第38章 戍忠
前面营地一片大乱,邠众士兵还在接受排查。舌带着几个当时见过弃的人在队伍中来回穿行扒看人脸。队伍前头,戍忠昂首站着,一言不发。
他不说话,邠兵队伍中却不时传来叫嚷声:“看什么看!”“少碰我!”“你才羌人呢!老子天生鼻子就高!”邠兵们又怒又饿,抱怨连天。
不管这些人怎么叫嚣,舌都不做声,权当听不见。直到查完了走出队伍,这才大声骂道:“再有多嘴,一律打死!”
底下一时哑了,舌这才斜着三角眼问戍忠:“为什么有200人不让查?”他指着戍忠身侧偏西那一行。
一直沉默的戍忠对这个公鸭嗓子一抱拳,回道:“回左射亚,邠众士兵您各个可查,唯独这200人不行!”
舌哦了一声,看来那人就在这200里!
“你什么身份?也敢跟我说不行?”
戍忠姿势不变,大声道:“属下身份不值一提,但这200人乃是我族族长身边最忠心的戍卫勇士!守城、抗敌,各个都在血海里翻滚过!出发前邠侯再三交代我不可苛待他们,不可让他们无谓损伤。今天左射亚与蒙侯非要盘查我旅中羌人,尽您查便是!但这200人,在下以性命担保清白!”
邠众士兵一片哗然,殷兵面面相觑。舌越发疑心那亡人就在那200人当中。这邠地方不得了啊!他阴阳怪气地开了口:“倒不知邠侯如此大的威风,不过区区几个戍卫,连上邦大国都查不得。”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跟左射亚说明情况。这200戍卫是属下一手挑选培养的,这些年来对他们每个人都知根知底。属下担保这些人全部来自周族,绝不会有一个羌人混进去。”
“你担保?笑话,你不过一个小小族戍长,你凭什么担保?谁给你的胆子阻拦本亚盘查逃羌?是不是你那主子旅邠给你出的主意?”
听到这耍赖似的诬蔑,戍忠额头青筋暴起猛一抬头,仅有的一只眼瞪得溜圆。舌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嘴里还不消停:“怎么?被我说中了?就是旅邠的主意吧?”
戍忠忍气低下头:“不是。”
“那就得查!”舌一挥手,扯着公鸭嗓子吼道:“去!把那200人拉出来,一个一个带过来仔细查!”
众殷兵巴不得一声,蜂拥往那支邠人戍卫扑去。让你们不服管教,可落到我们手里了。邠人戍卫们眼见自家长官被无故折辱,正气愤难平。一见这些殷人嚣张的样子也动了怒:大家都是平民众人,你大邑商的人就高贵了?!到了邠地就这么跋扈?!太欺负人了!于是两厢一拉扯着,有几个脾气急的已经开始动手推搡了。
这要是再不管,马上就得打起来。舌也不制止,冷笑着抄起手看热闹。他不怕事情大:上邦使臣和下邦国民搞不好关系打起来,要问罪也得先找蒙侯。他盼着事大,一边的戍忠就急了,这些可都是跟了自己多年的兵士,真动了手要被殷人抓住这理由砍几个,那可都是损失!
眼见场面越来越乱,连那些盘查过的民兵都开始骚动了。戍忠深吸一口气大吼一声:“都住手!”这声爆喝让众人都是一愣,手上动作一起停了下来。舌正要呵斥他大胆,却见这老头捏紧拳头往自己面前疾步而奔来,吓得他连连唤人过来保护自己,
哪知戍忠到得近前,俯身就是一个大礼。舌一愣,就见这老头起身揪掉了遮住半边脸的眼罩,那只原本该是右眼的地方瘪瘪的塌下去一个坑,眼皮打着褶陷在坑里。戍忠把脸凑到舌的面前,指着这个坑一字一句道:“刚才左射亚问我是不是要和上邦为敌,又拿什么担保。属下现在回答,这只眼睛就是担保!”
舌瞪着那个丑陋的眼窝,有点恶心又不敢动:“什么意思?”
“昭王20年,大邑商突起大火,在下恰在宫外。那日我与宫中戍军奋力救火,这只眼睛就丢在那场大火中。邠人赤诚天地可鉴!”戍忠声音听不出喜怒:“百年来,邠邑众人对大邑商的庇护一直报以忠贞。如今属下愿以剩下这只眼睛担保这些戍卫的清白!若有一个羌人混在里面,左射亚尽管来抠我剩下这只眼!”
一片寂静,舌被这一番话挤兑的没了言语。已经揪住那些戍卫的殷兵也不知该怎么办,都互相观望着等长官发话。舌缓过神来,觉得又羞又怒:自己居然被一个半瞎老头给震住了!张嘴正要骂人,却听到身后有人拍起了巴掌。
“谁?!”舌恼羞成怒
鼓掌的人走了出来,是姬亶。
舌拘着他是为了找谁,姬亶心知肚明。为了过这一关,木头在邠旅和周族大宗伯之间来回飞跑着传递消息,直到今天早晨才安排好这一切。周族大宗伯长于权谋,前面城门前那一出混乱就是其中一环。现在他这里要进行第二环,对这个左射亚拉拢是不成的,只有让他相信那羌人不在邠兵当中。
不等他说话,舌先说话了,公鸭嗓子扯得像挨刀鸭子:“谁让他出来的!”
看守姬亶的行韦赶紧行礼:“属下在后面听着旅众喧哗声愈大,旅邠便说他可以来约束一下协助大人。”虽说这个旅邠年岁不大,但好歹也是一邑宗子,何况自己现在还在人家邑中,行韦不想得罪人。
趁那鸭嗓子没开始叫唤,姬亶赶快上前行一礼截住了舌的话头:“左射亚大人莫气。这位忠叔十余年前往大邑商奉献贡纳,有幸得大王赏了个忠字为名,自是有傲气在身。您胸襟浩荡,必会与忠叔惺惺相惜,不计较这一时意气。”
一番话连打带敲,昭王赏下名字的人,谁敢动?舌牙根都咬酸了,看着那200站在暗处的戍卫却还是不松口。昭王他当然惹不起,可是大宰和那个人的命令同样违抗不得呀!
再开口,舌已经满脸堆笑:“原是本亚有些急了,倒难为老者不与小辈计较。且等今日事毕,还请老者赏脸痛饮一洗前嫌。”
他这鸭嗓子一带上阿谀腔调就更难听了,扭捏得让人恨不得揉耳朵。忠叔不为所动,只一抱拳。姬亶强忍住搓耳朵的冲动,只听那虚伪的鸭子又开始呱呱叫:“只是还请旅邠明白,蒙师的意思是邠众连日劳累辛苦,特批几日给邠兵各自归家休整。现在这200人不查验,全旅谁都走不了,这可如何是好?”
反正就是这200人怎么都得查!舌死盯着那群人,那些隐藏在晦暗众的脸孔里必有一个是那亡人!
你跑不掉的!
第39章 西门
舌蛮以为姬亶会阻拦到底,不料姬亶少年却轻松答应下来:“当然不会让左射亚为难。”
说着,他发一声号令,那200人缓缓走了过来。姬亶命令他们一个一个从舌面前走过去,让他挨个看个明白。
这么轻松就答应了?舌一愣,来不及做他想,那些人已经走了过来。果真按照姬亶的话,每个人都把脸冲着舌,一个个在他面前慢慢走过去。有几个调皮的还站住原地转个圈给他看。舌抻长脖子,三角眼瞪得碰着了眉毛挨个分辨着。
不是,不是,不是……不多会儿,那200个人就查完了。
没有!舌如坠冰窟,没有亡人!
不可能,姬亶再没有第二个办法藏匿一个大活人了。
舌打着哈哈道:“刚才是本亚眼睛有些昏花没看清楚,旅邠可否让兵士们再走一遍?”
邠众士兵一片哗然,脾气暴躁的已经开始跳脚。两旁殷兵连连喝止,邠众士兵仗着自己地界,理也不理他们,连吵带骂乱了起来。
姬亶一回头,忠叔立刻上前喝止,也就喊了两声,沸水般喧闹的邠众士兵却立刻安静下来,鸦雀无声。姬亶笑容不变,恭敬一拱手:“当然可以。”
于是那200戍卫骂骂咧咧地又走了一遍。姬亶揣着手站在一边,一点不紧张。
他不紧张是因为弃确实不在邠旅军中——想来现在应该是入城了吧?但愿木头可不要出错。
就在舌气急败坏检查邠兵的时候,弃已经进了城。不过不是从西城门进,而是从东边小城门。
邠邑西城门外有泾水,邠人的农田大多在集中在那里,族中的两座公共仓廪也修建在西城,所以西门是四个城门中防备最严的。而东门则不同。
周人近百年来生息繁衍,吸引了不少异姓族落归依投靠。人口一多需求也多,难免要有些买卖交易。于是族长公类便在自己府邸后门与西城门之间设了互市,供众人交易日常所需。城内外每日经西门来往市中的人流颇多,所以这里的盘查没有东门那么严格。
也确实不严,换了邠地装束的弃牵着匹马没引起任何注意就晃进了城。马背上堆着高高的粗葛布,使得弃看上去像是个要去拿布换物的普通农人。
其实那堆鼓鼓囊囊的布匹底下盖着的是牤。为了防止这愣小子突然醒来坏事,巫鸩把他四脚朝下牢牢捆在马背上,顺手还在他嘴里塞了块布防止万一醒了叫唤。弃同情地回头看了一眼马背,这倒霉蛋就算现在醒过来也是动弹不得,得罪巫鸩的下场就是随时被整。
他这一回头,卷筒布帽蹭到了伤口。弃吸溜着凉气小心地将帽檐推了推,脑袋左侧的伤口好歹快结痂了。
这动作引起了弃身边一个男子的注意,他马上凑过来关切地发问:“怎么了?是伤口疼了吗?哎呀我就觉得这顶帽子有点小会不舒服啊,可是谁让那家男人是个瘦子嘞。我娘总是说冠帽鞋袜一定要穿尺寸合适的,不然仪容有损还走不得远路。我们家兄弟6个虽然衣裳粗鄙些,帽子鞋袜却都是可身衬意的。弃大哥你先忍忍啊,等到了我家让我娘给你找一顶合适的……”
这个叫木头的小子还在呜噜呜啦说个没完,弃突然就理解巫鸩为什么喜欢翻白眼了——他现在就很想翻给木头一个大白眼!怎么没人告诉他这小子是个话痨啊!
一个时辰之前,预警鼓一响起来巫鸩就立刻意识到有问题。众人立刻转向进了一处村邑,当时村中无人,男女老少都下地抢收去了,只有村口那家里留了个怀抱婴儿的妇人看门。巫鸩亮出玉门巫女的身份,想向她买几身邠地服饰。那妇人一见玉门巫女驾临,活像晴天见了天神,又拜又跪殷勤侍奉。
就在大家换衣服的当儿,这个叫木头的周人斥候进了这座土屋的门,这几日他在弃、姬亶和邠邑之间来回奔波,彼此已经都熟悉了。
分两路进城是周族大宗伯给的办法,一方面让姬亶领着大军在西城门大张旗鼓地闹一番,把殷人注意力吸引过去。另一方面让弃他们伪装改扮分两路进城。
只不过到了商量入城细节时,几个人的意见就不太一样了。
六个人一起进城目标就会太大,分头行动又凑不拢。周族大宗伯的意思是让弃改扮城士兵混在邠兵里,其他人从东门走。巫鸩嗤之以鼻,说少打我的人主意。木头摸摸脑袋,只好接着传达。
他说,大宗伯的意思是把牤留在这村子里。话没说完,姬兰就出声反对,她说夫族已经全灭了,无论如何不能再丢下牤。木头一个也得罪不起,只好蹲到一边挠头去了,剩下这几个人自己商量。
不料这几个人自己也商量不成。弃说自己和小五可以扮成父子混进去,巫鸩一个白眼说你想都别想,俩人又吵了半晌。总之,最后除了姬兰母女,剩下的人全都互相忌惮,每人都要求带上个人质。弃争不过巫鸩,最后只好同这个话痨一起进城了。
“我这人吧,生下来就手笨脚笨,稼穑放牧都不行。没少给家里添麻烦。直到遇上了亶公子,我才知道自己还有当斥候的本事。嘿嘿嘿嘿……所以啊,其实我一直跟在你们后面……”
木头喋喋不休,弃牵着马加快脚步。
在木头的絮叨声中,二人已经走进了互市。嘈杂的人声扑面而来,热气里都混合着热闹——牲畜、鲜腥、熟食、陶器……各自待在三排有顶无门的长条房子里。这些统一构筑的房子十分简陋,屋墙以木骨泥砌,上面是茅草扑就的起脊屋顶。每一间都只有三面屋墙,货物就这三面墙里摊开陈列,没有墙的那一边就大敞大开着面对路上行人。在这三排房子东边,还有一部分则是露天摆摊的临时散户,
弃在羌地小邑呆久了,多少年都没这么热闹过。现在猛的进了个大邑,人一多还真有点不适应。木头只顾兴冲冲的在前面领路,带着他左转右拐到了最南边那排铺子前。那一排铺子里的人们认出了木头,纷纷招呼起来。
“哎这不是履婶子家的木头吗?怎么?咱邠军回来了?”
“木头,你娘正在铺子里忙活呢,快来捎点新蒸好的粉糍给你娘。”
“呦木头,这是你朋友?是要换布吗?赶快调头去东头,类公府里要买葛麻两类布匹,市上正缺货呢。”
木头笑嘻嘻跟族人父老打招呼,没走多远手里就抱了一堆吃食。他往弃手里塞了一张粉糍:“弃大哥你尝尝,我们邠地的豆子磨粉做的,香着呢!”弃也不推让,俩人一路走一路嚼,嘻嘻哈哈真好像老友一样。木头正跟弃比划自己娘亲的鞋履铺在哪一间时,忽然有人疾冲过来一把揪住了二人。
“站住!”
难道是殷兵?
第40章 蒙侯
木头正和弃穿过集市,突然有人冲过来揪住了他们,俩人唬了一跳,同时挥拳要打。
“哎哎……木……木……木头,别别别打……是是是……三……叔公……”一个弓着身子的干瘦老人结巴着挡住脸。木头仔细看了半天才认出这是住在自己家后面的三叔公。
“三叔公,您怎么了这么慌?”老头也不回答,直往木头身后钻。木头还要再问,就听见后面一阵喝骂声,四个汉子提着一捆什么跑到了跟前。
三叔公一见这几个人立刻缩得更小,恨不得躲到弃的马肚子底下去。木头正不明就里,对面领头那汉子劈脸就砸过来一个物件:“老骗子!你找个帮手我就怕了你了?!居然骗到我们头上!我要买细葛!你给的这是什么?!下等粗麻!拿去做袜子都嫌窟窿大!”说着抬手就要揪打木头。
那时穿衣多用麻、葛两样纺织成布,这两种材料都不贵重,织出来的布匹却不相同。葛布偏黄,经纬细腻肤感舒适。麻布线粗纹孔略大,加上又不吸汗,普通人家都不用它。一般都用来给战俘奴隶作长衣。这四个汉子怒气冲天,就是因为刚在三叔公这里买走了一匹细葛布,没走多远发现不对,一打开,只有外面一层是细葛,里面包着的全是粗麻!
领头的壮汉揪住木头要揍,旁边三个则围住了三叔公。弃一看不是个事,赶紧上前劝架:“慢慢慢,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这位大哥你先松手,这事跟我们没关系。我俩才刚回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啥,是这位……三叔公给了你们次品?那叫他把换物还给你们就是。消消火消消火。”
汉子听说这才气哼哼地松开木头,一边往地上吐了口吐沫一边伸开大手:“老子没拿物件换,用的是海贝!一共给了他两贝!赶快还我!”
海贝是当时的通用货币,十贝为一朋,两贝已经不算少了。木头转头问三叔公要钱,老头把腰一弓,满脸褶子皱到一起,居然挤出了两滴泪来:“老四侄儿啊,三叔公不容易啊,你三婶子死得早,连一个儿女都没给我留啊。这布是粗点,那也是我好容易收来的不是,那咋就不能用呢?呜呜呜呜呜……三叔公饿呀……那倆贝……已经换成吃食下肚了……”
壮汉一蹦老高:“嗨你个老结巴!说瞎话时候咋一点都不结巴啊你!!!我掏的是买细布的贝!你给我这么粗的布你还有理了?!再说就这一会儿功夫,你咽得下倆贝的吃食??撑死你啊!!”说着又要上前揪打,旁边那仨汉子也上来帮忙。三叔公弯着个腰,脚下倒是蛮溜。绕着马来回打转,四个大汉硬是没逮到他。
不知不觉间,四周已经围拢了一圈看热闹的人,起哄劝架吹口哨的什么都有。弃暗叫不好,自己居然成了焦点。能从大邑商逃亡活到现在,靠得就是永远游走在人群边缘不被关注。这下不好,得赶紧走。想到这他也不管木头了,拉着马就要往人群外挤。
那三叔公原本是躲在马后头,弃牵着马这一走,他就露了出来。挨骗那壮汉上前就按住了老头的脖颈,狞笑一声举起巴掌就要打。木头苦劝不住,三叔公一急之下指着弃大喊:“别别别别打!!那那那马上不是细葛嘛!那那……那些赔给你们就是!!!”
四个汉子立刻堵住了弃,弃有苦说不出:这马背上哪儿是细葛呦!那是被葛布盖着的牤!
三叔公这一嗓子,弃立刻就成了人群的焦点。四个汉子拽住他,其中一个瘦高个伸手拍拍马背上驮的细葛,高声叫道:“大哥大哥!这布软着呢!可以可以。”壮汉一听乐了,把三叔公使劲一搡:“便宜你了!”
那老头往后摔个屁蹲儿也不叫疼,倒退着溜进人群里跑掉了。壮汉吆喝着大踏步上前就要布。
那葛堆布底下盖着的可是个大活人!弃和木头都急了,上前去拦。可是俩人哪能拦得住四个?弃又不敢真动手,万一打架闹大了也是个事。结果他这一有顾虑,反而被俩汉子架得离马更远了。
栗色马被他们挤来搡去,暴躁得甩头踏地直打响鼻。就这一会儿没顾上的空儿,那瘦子已经开始拆捆在马肚子上的细绳。那扣儿捆的结实,瘦子拽了几下没解开,他骂了句脏话使劲一拽,就听见马背上传来一阵呜呜咽咽的男人声音。
瘦子吓一大跳,往后猛蹦开一步指着那马叫道:“那个……有东西!!!”弃的心里咯噔一声,完了,牤大概被晃醒了。他一着急,抓住那壮汉的手腕猛一掰,反手往对方脖颈就是一肘。壮汉闷哼一声往下趴,弃冲上去踹倒瘦子,拽住马头就往外冲。木头抱着脑袋跟着他,后面那几个汉子吼得声嘶力竭:“抓住他!!他马上绑了个人!!”
也是合该倒霉,弃和木头刚跑出没多远,迎面冲过来两一队持戈兵士。一队白衣铜戈,一队玄衣石戈,两队士兵喝令人群分开一条道。旁人都躲开了,弃和木头刹不住脚,被前头士兵一棍打翻,押着滚在前排。
抬头一看,木头高兴了:“弃大哥弃大哥,有救了,那是我们的邠侯公类欸!!欸?他身边那是谁?”
弃恨不得把脸贴到地上去:“闭嘴傻瓜!那是蒙侯!!”
啊?木头傻眼了。
十几步开外,蒙侯拉着一个长须中年男子缓步走来。
公类强忍着不适和蒙侯谈笑风生。他的右眼白的血斑刚刚褪去,现在整个眼球依旧频频跳动,总觉得眼前红光闪烁。但是再难受也得忍着,眼前这位上邦重臣的目的总不单纯,必须小心应对。
几天前蒙侯带着大军到达邠邑时,公类与诸卿都是一惊。
自从投靠了大邑商,周人就发现这个上邦宗主不好侍奉:出征、纳贡、献俘、田猎……一年到头总有王事派下来,哪一样做不好都会引来商王的征伐。这次殷军浩荡千人扑过来,难道是不是因为此次伐羌,自己没有亲自领兵上阵怠慢了商王?
好在是场虚惊,蒙侯表示他是来探自己的眼疾,公类这才稍稍放心。然而几日过去了,蒙侯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每天不是在侯公府里吃喝观舞,就是带着手下在城中四处闲逛。
光招待是蒙侯也就罢了,真正烦人得是那两千殷兵。这些兵士驻扎在城中,每日大食之后就三三两两在城内外晃荡,与邠地众人屡有争端。苦得左卫秦每天四处调停,抱怨连天。
这还不算,这一千多人马的吃喝还得自己提供。公类下令开城西公廪供应,每日光往殷兵营地运送的肉粟粮酒就海了去。把个管仓廪的廪正心疼得在公府明堂里直跳脚。
“莫惜这点粮肉,且供着他。”大宗伯劝廪正和左卫秦:“这位蒙侯15岁得国,随商王征战几十年煞名远播。他纵容手下这般行事,背后一定还有所图。且装作不知,看他如何。”
四卿算是暂时安抚住了,公类却越来越警惕:这位蒙侯看似粗心,几日之内却把城中仓廪、水源、村邑田亩看了个七七八八。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这不,今天又说要参观市集。
去就去呗,可这位侯爷非得带上甲士。这些披甲殷兵一进互市就吆五喝六撵人赶狗,搞得百姓躲闪逃散,市肆里一片怨声载道。公类看得心头火起:自己做了半生族长也从未对百姓如此跋扈!这位侯爷可真是威风!
他正恼着,就看见前面净街的殷兵打翻了两个来不及躲闪的农夫。这俩人大概没见过这阵仗,吓得跪着不敢动,其中一个的脸都贴在地上了!
公类强压下怒气,笑问:“侯爷这队侍卫果然忠心,转眼功夫就制服了两个村鄙农夫。想来是怕这俩农人吓到侯爷?”
蒙侯瞥一眼地上,不耐烦地挥挥手喝道:“赶快放开!本侯还能被俩农夫给惊到?蠢材!”殷兵立刻松开了手,这俩人头也不敢抬,四脚着地倒着就往人群里退。蒙侯也不在意,牵了公类继续向前踱去。
没走多远,刚才那俩农夫退走的地方就又是一阵吵闹,似乎是打了起来。殷兵不敢再抓,只得排成一列挡在前头,把蒙侯和公类隔在路中间。二人只当百姓买卖起争执,也并不在意。只继续参观两旁铺子。
本来就要走过去了,可蒙侯忽然一回头,视线正好落在人墙后头,那几个人打成一团的人里面有张脸忽然一闪。蒙侯一愣,厉声喝道:“那小子!抓住他!!”
众殷兵立刻扑将过去,看热闹的人乱作一团。挤挤扛扛中就听一阵尖利嘶鸣声压过众人声响,一匹枣红马高高跃起前蹄,惊恐地在人群中来回踩踏撂蹶子。被三叔公骗了那汉子指着那马大叫:“马上有人!马上有个羌人!!!”此时那马正踢腾得厉害,背上绑着的那卷葛布耷拉下来一半,有个披头散发的男人露出了头——牤。
蒙侯双目圆睁,这人莫非就是刚才瞥见的那张脸?他猛然想起,刚才看见那眉眼可不就是他心心念念要找的逃羌!不,是那个器族人!
再一看马背上那人的羌地发型,蒙侯怒吼道:“射马!射马!我要那人活口!”
第41章 槐邑
一阵弓弦开合声,犹如大风钻过树洞发出的厉响。公类还来不及阻止,数十支铜箭便刺入了那马前胸和后臀。马儿垂死哀鸣,脚下踉跄。蒙侯飞奔上前抄起铜矛直刺那拼命扭动的脖颈。
扑哧,接着又是扑哧几声。蒙侯拔出铜戈,一拳捣在枣红马眼眶上。那马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地,四蹄痉挛地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蒙侯狞笑着踩住马身,上前去割那卷葛布。哧啦一声细布开裂,被摔得七荤八素的牤从一堆绳子里抬起了头,和蒙侯看了个对眼。
“你是谁?!”蒙侯怒不可遏,这不是那张脸!
牤嘴里塞得结实,呜哩呜喇一阵乱叫。蒙侯一把拽掉那破布厉声又问:“说!你是谁!?哪来得!?”
不等牤喘匀实,旁边飞奔出一个小个子,爬到蒙侯脚边不停叩头:“蒙侯大人息怒!这是我捉的战俘!带回来想给我娘添个干活的帮手!”
说着这小子又转个方向对着公类频频叩首:“公类大人,小的槐邑木头!!请您给小的做主啊!!”
槐邑木头……公类被这阵乱搞得又惊又怒,但木头这个名字倒真是有印象。他皱了皱眉,恍然道:“你是城南槐邑履婶子家的老二!怎么?你不是跟着亶儿出征勤王了吗?亶儿呢?”
木头赶紧点头,一边慢慢往牤身前挪:“是是是,正是小的。小的一直跟在亶公子身边。”
等挡住了牤,他这才对蒙侯又拜了一拜:“蒙侯容禀,小的跟随亶公子……啊不,旅邠随军出征,有幸在您麾下呆过半月。您位高权重,不会记得一个小兵。小的也没这个荣幸在您眼前效力。这不是您让亶公子……啊不旅邠大人率我众人追缉逃羌。我军归途中遇见了这个受伤的马羌人,遇见他时就只剩半条命了。我便想带回来给我家老母添个帮手。我母亲年龄大了还要操持履铺,地里活计实在忙不过来。求蒙侯大人息怒,饶这羌人一条命吧。”
羌人在殷人眼中就是两只脚的畜生而已。大邑商每每发兵征伐,逮到羌人愿杀就杀,不愿杀就拉回来做奴隶,或者像牲畜一样杀了祭祀。像木头说的这是他自己抓的战俘,那无论怎么处置都合法。
这一堆杂七杂八绕得蒙侯脑壳生烟,他一摆手直奔主题:“你即是旅邠手下,怎么会在这儿?旅邠人呢?邠旅兵士呢?”
木头又磕头:“回蒙侯,邠旅兵士一个时辰前就回来了。因为我娘在这东城市里开铺,所以我告了假没和大军一起走西门。这不是……我想先把这羌奴带给我娘。求蒙侯饶我这一次。”
听到儿子回来了,公类满心欢喜。他温声帮衬道:“侯爷,这小子看来已是受到教训了。罚他一匹马也够了。现在亶儿回来了,侯爷不要去问问他可曾完成使命?”
蒙侯瞪一眼木头,回身笑对公类:“也罢,刚才那两下子让邠侯见笑了。万望不要见怪。”
“侯爷说笑了,请回府吧。”
“请!”
殷人甲士踩着重步离去,互市内重新热闹起来。两旁邠人纷纷过来,搭马的,拉木头的,给牤解绳子的忙成一团。这时候,弃才从人群里钻出来跑到木头身边。
木头擦一把汗,低声说:“好险,弃大哥你这一招太危险了!”弃拍拍他,伸手去拖牤。牤此时依旧虚弱,手脚解开了也酸疼得动弹不得。弃搭着胳膊把他架在自个肩上,牤的脸色青了一阵才吐出句话:“杀……殷人。”
“行了兄弟,咱得先活命。”弃架着他一步一挪往外走。牤的身子不能动,眼睛却一直盯着木头:“我……认识你……你……”
弃伸手把他眼睛胡乱遮住:“你是得认识一下,从今往后你得管他叫主人。”
“我……才不当奴隶!”牤奋力偏头想躲开那只手。
木头笑成了个花,双臂在空中一阵乱比划,然后指着前面回答:“我觉得你没得选。”牤艰难看过去,只见一个胖大妇人飞奔而来。到跟前一把就抓住了木头:“我的儿!!你回来啦!?刚才人说你回来了我还不信!哎呦我的儿!!你可瘦多了!?”说着就开始抹眼泪,搂着木头又哭又笑。
弃看看自己的膀子,又看了看木头他娘的膀子。嗯!比自己还壮几分。他同情地拍拍牤:“兄弟,我觉得你暂时也没得选。”
牤:“……”
木头从他娘的怀抱里露出个头对他俩呲个牙:“娘,咱先回家吧。”
“好好,回家回家!”
四个人挤出人群,越过市肆大门的时侯和一个头戴皂巾的市正走了个擦肩。
天气炎热,市正戴的皂巾布冠遮额遮发,热得他一只手不停的抹汗,另一只手举起石锤猛敲石磬。锤磬相击,“嘡嘡嘡嘡”响成一片。老老少少的人肩挑背扛,从市肆里涌出来汇聚到木栅大门口。
弃和牤吃了一惊:“怎么了?”不是冲他们来的吧?木头踮脚勾回头望了望,嘻笑着安抚道:“没事没事,今日有夕市。这磬是要关闭大市,让贩夫贩妇们进场买卖。”
二人看过去,果真有不少赶羊牵牛的贩子挤在大门外等着进场。弃听说过大邑有市,可今天才知道市肆也按时辰划用场。不过他肩膀搭着的牤可没这么多心思,这一惊牵动了旧伤,脸色愈发青白,脑袋一垂又要昏过去。
“啪!”一记耳光抽在牤的脸上。木头娘叉腰瞪他:“我家老二辛辛苦苦带你回来!一点活儿没干你就敢死?!想得美!迈开步子好好走!等到家了有吃食给你!”
“你……”牤的脸色由青转紫,面皮都能爆出血来。
“你什么你!没大没小!以后你就是我家羌奴!要叫我夫人!”木头娘抬手又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弃赶快拦住,再打下去这位马羌少族长非咬舌自尽了不可:“婶子婶子,何苦跟个羌奴置气?不值当不值当。不过这城是真大啊,还没到咱家吗?”
“到啦到啦,呐,这就是咱们槐邑。”
熙熙攘攘的人群在这里分流,一条踩踏结实的褐色小路分蜿蜒着开了几处房屋密集的聚落。弃注意到每处村邑边上都有几农田围绕,其中西边那处村邑靠近小路的一边长着棵巨大的槐树。
时值小食,太阳依旧毒辣。许多农人都在蹲在槐树下吃饭歇凉,头顶总角的孩童来回奔跑嬉闹。一行人走过去,不时有人跟木头娘打着招呼。
“他婶子,木头回来啦?”
“哎呦这不是木头吗?这次王事结束啦?”
“木头,我家老三呢?他回来了没?”
“咦,这羌人是咋回事?看着伤的不轻啊。”
木头娘一边哈哈回应,一边伸手揪住个正跑得欢实的小男孩:“臭蛋!一会儿不看着又疯得没边了!看见没?你四叔回来了!快去田里喊你爹你爷爷!再去里宰那里请老巫陈来!”
叫臭蛋的男孩瞪着眼往奶奶身后瞅,刚才跑得热了,整齐的刘海儿汗成绺贴在额上,脸上也抹得东一道西一道。一双大眼睛从木头看到弃,又从弃看到脸色吓人的牤。木头笑嘻嘻要去抱他,臭蛋却突然哇的大叫一声推开他,转身撒丫子就跑。木头娘在他背后又一通吼:“当心别磕着!!这呆样!天天跟个没脚猫一样!”
木头母子应付着众人的好奇和问候,弃架着牤缩在后头蔫头耷脑的进了村。这周人村舍与羌地完全不同,房屋几乎全是平地起筑。房子本身有用木材做骨拌泥为墙的,也有草泥堆砌的泥垛墙。屋顶都向上隆起呈交叉状,茅草铺就之后再用草泥浇灌做成屋檐。檐下有立柱支撑。这些房子有大有小,非常规律的按照平行的联排分布。木头他们家就在中间那一排最西头。
这是一座三室并连的大房子,中间主屋最大,是木头父母的屋子。两边的小房都有各自门户,东边那座小屋是木头的。西边这座大一点的屋子前,有个黑瘦妇人正在挑拣豆子。
听到脚步声临近,妇人也懒得抬头,慢条斯理的只管埋头拣豆。木头娘看着心烦,一嗓子吼过去:“一把豆子从早挑到夕!做什么蠢样!快去抓柴烧灶!老四回来了!”瘦妇人这才雷击了一般跳将起来,慌忙往外迎。可这跑得一快又打翻了簸箩,豆子呼啦啦滚了一地,三只芦花鸡高兴了,张着俩翅膀冲过来得得得啄个不停。
“二傻不在家啊。”木头张望半天找不见,只得跟弃介绍这位黑瘦夫人:“这是我三嫂。”
那妇人跟他们行个万福,眼睛却直瞪着牤那张吓人的脸。那呆滞神情跟刚才的臭蛋一摸一样。弃暗自点头,看来这是臭蛋他娘了。
木头娘不耐烦,喊着儿媳去烧灶。木头帮着弃把牤扛进自个屋里。小屋面积不大,靠南有一处及膝高的土炕。弃摸了摸炕上的席子,两层厚实的苇席干干净净,一点儿灰尘都没有,想来是有人天天打扫。俩人把牤推在炕上躺好,在炕沿上坐下歇气。
喘了一会儿,木头拉拉弃低声道:“弃大哥,你先在我家将就几日。等今夕太阳落了山,我便去侯公府外听信儿,看亶公子那边情况如何。”
好,弃点了点头,也不知小五他们如何了。
第37章 营地
大邑商王宫西寝,子曜正在服侍妇葵进膳。
大食是宫中每日最重要的一顿膳食,到大王妇这里更是精美极致。鼎豆簋鬲铺陈开来,肉羹脯脂香气四溢。子曜不停的逗着母亲发笑,再趁机给母亲递上切好的肉。
清冽的磬钲声从堂侧缓缓溢出,才让让人惊觉那华丽的帷幕后面居然还有乐人隐藏。侍女奴仆悄无声息地来回奔忙上菜,寝渔侍立一旁,挂着笑安排着。只有遮在那锦绣敝膝下面微微抖动的两条腿暴露了他的不耐烦。
前日,他暗埋在巫族的线人送来密报,上面只有四个字:亡人抵邠。寝渔大喜过望,立刻密令舌探查斩杀。可密信发出之后,寝渔还是觉得不够妥帖。
就是因为他信不过舌这个人。虽然主人说舌是可靠的,可这人极会审时度势,从小臣爬到一军射亚居然都没有来求过自己帮助。不为小利求人,必有高远图谋。这样的人难保有什么别的心思,怕是不会乖乖听命的。
此时庭中有只孔雀突然开起屏来,西寝官带头喝起彩,殿上一片喧哗。寝渔听得有些烦躁,不能在这里耗着了,得另派杀手去邠邑。
他立刻就想到了合适的人选。
外面的孔雀嘚瑟地抖动着尾巴,绚烂的羽翎直晃人眼。寝渔也笑了起来——真想看看小王见到那人之后的表情啊。
邠邑城南,殷军的驻营地。舌让人把姬亶扣在后面,自己去盘查邠兵。
行韦他俩说的那一套什么虎神显灵的鬼话他根本不信。越是小族小邑越是敬畏鬼神,一步一句都不敢出错。舌出身小族却天生反骨,如果全听天意安排,自己怎么也不会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多年来,他给自己定下了个规矩:只要天帝没有直接给自己降下祸患,就绝不收手。
我命由我不由天!舌咬牙切齿地嚼着这话。想归想,到底也是没敢说出口。由不由天不好说,他仰仗的那几个人可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便是大宰这几日也已经问过两次了。
在舌的推测中,那老虎一定是姬亶搞的花样。大邑商宫廷里还有几头大象和黑熊呢!不也是被圏养得温顺服帖吗?况且这旅邠……舌沉下了脸,这个少年不一般,在这样得年纪里居然能稳住心性,看多说少,行事老到。这样的人再过十年一定是个祸害!
邠兵们被关在后头排查,营地前面的气氛也好不到哪里去。自家子弟回城却不许回家,这在民风淳朴的邠邑众人看来简直不可容忍,于是纷纷扶老携幼前来殷军营地前要人。
临时搭建成的围栏摇摇欲坠,那几根稀疏木篱根本拦不住激动的邠邑百姓。后面的人高声喊叫,前面的人推搡着围栏。而殷兵则隔着那一圈木栏冲他们比划着手里的铜戈铜箭。
铜制兵器寒光闪闪,众人不敢轻易上前。但渐渐的,太阳越来越大,人们被晒得头顶冒烟,纷纷焦躁起来。
头前一名妇人爬上围栏高声道:“我们只想问问,都到家了,为什么还扣住我们的人不放?什么时候放他们回家?!”
守门的殷兵并不搭话,只抖着武器威胁众人不得上前。邠邑百姓得不到回答,喧哗声更大,渐渐地,居然有人开始往里面扔石头。有个殷兵被砸中了,气得哇哇大叫威胁着要放箭射死众人。这威胁引起了邠邑百姓的又一轮怒骂。
那妇人把住围栏,怒斥道:“你们这些殷人可还知道点好歹吗?!这些日吃喝都是我邑众人供养的!现在居然冲我们吹胡子瞪眼!好大的威风啊!!不跟你们废话!快放我邑民兵出来!”
两边吵吵嚷嚷眼看就要打起来,负责守门的行韦扯着嗓子吼叫也没安抚不下,只好苦着脸跑到后头找行丙:“左射亚怎么说?还没排查完吗?这些邠人越发拦不住了。”
行丙正蹲在一块石头上拿小手指甲掏耳朵,见他又来问颇有些不耐烦:“就这么点耕地的农夫,你至于吗?战场上也没见你怂过嘛。”
对方叫苦不迭:“这又不是战场!蒙侯不发话,我哪敢真揍这些人啊!这邠地也是奇怪,寻常百姓都这么吆五喝六的,明明是些个种地的,说话底气比寻常殷人还足!”
“这是小邦周,不是大邑商。这里不像殷地那样尊王重礼,寻常百姓和邠侯族长也不差多少等级。”行丙来这几日,倒是把这周人的民风看得清楚:“他们的民兵也都是临时征调,有事征战,回城就解散归家。所以也怨不得这些人不愿意。要是你,都到大邑商了还扣着不让你回家抱老婆,你愿意啊??”
行韦歪头想想自家老婆那身滑腻的皮肤,不禁咧嘴傻笑道:“也是,不让我回家我也急。”不过一回头看见外面那个情形又发愁了:“可现在该怎么办啊?”
行丙揽着他的肩膀往外走,到营帐门口把他往外一推:“再拖一会儿,会有人看不下去的。”
见同僚问候着他祖宗走了,行丙这才皱起眉头,他有点看不透这个左射亚。
此人在大邑商时的风评不怎么好。老太师甘盘对他极不欣赏,出征前选将之时也没有将他选入三支王师当中。还是大宰傅说力推此人,昭王这才将他划入西征的蒙侯军中执掌射卫。
在殷军编制中,师长之下便是左右亚长,左射亚执掌射卫官阶已经很高了。可此人全无大家风范,总给人一种阴恻恻的感觉。是了,行丙一拍大腿。他怎么忘了蒙侯帐下这支射手部队的身份。
在商军中,大多数时候士兵都来自各族征募的族兵,他们由各自族长带领着入伍成编。这种成份的部队一般都由那几个重臣担任师长,表示商王对他们的绝对信任。
极少数时候,除了各族族兵,商王也会将自己的常备戍军抽出一部分单独编配塞入军中。名义上是增加该军战斗力,隐含着也有担心战局和不信任该军师长的意思。蒙侯军中这支300人的射卫便是这个来头,而这个舌就是商王派下来专门执掌“嫡系”部队的。
有意思,原来商王在蒙侯身边安了这么个人物。行丙搓着下巴,扎里扎煞的有些痒:一边是商王钉进来的钉子,另一边是煞名远播的方伯大将,这俩人要干什么他可不想掺和。自家丙族在大邑商也算个中等大族,不必争抢就能过得不错。他没必要带着全族去取这个巧。
打定了主意,行韦叫过一个自家族兵低声叮嘱道:“去告诉咱们旅,不管前面和后面怎么闹都不许参与,没我的吩咐统统不许上去帮忙!”
“是!”
第42章 暗潮
人生总是这样:刚渡过一个难关,又得经受新的苦难。弃刚刚从一场历时5年的梦境中清醒过来,就发现自己身边已经悄没生息地围上了一群猎人。
殷军、巫族、周族……还有远在亳邑的那个人。弃敢肯定,现在邠邑中一定有他的爪牙。想起这个不共戴天的仇人,弃冷笑连连:别急,咱俩的帐且得算呢……
猎手之间一旦争胜抢功,猎物反而很安全。周族能帮助弃进城,就一定不会轻易把他交出去。所以弃并不担心自个的安全,倒是木头挺为难,生怕这位爷撒丫子跑路。
见他那踌躇的样子,弃忍不住宽慰道:“放心,我弟弟还在侯公府,我不会跑的。”说着指了指牤:“倒是这位可怎么处置?”
木头耸耸肩:“公子没说,就让他先养着,伤好了就给我家当奴仆呗。”
本来昏昏沉沉的牤听见这一句,手脚乱挣拼力怒吼:“我……不是奴隶!!”然后眼睛一翻,晕过去了。
俩人赶快翻眼皮拍脸颊灌水,没用。木头跑出去喊他娘:“娘!老巫陈来了吗??那羌奴有点不好。”
“哎呦一点力气没出呢可不能让他死喽!老三家的,你也别烧火了,快去村口迎迎。老巫陈走路忒不利索。”
“哦。”
奔跑声,抱怨声,鸡群咯咯,柴禾噼啪。弃坐在屋里听着,忽然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了。血雨腥风里蹚久了,这点子鸡零狗碎反而觉得踏实。
一只胖母鸡探着头想进东屋觅食,不成想炕上那男人却忽然双臂一张向后猛躺,吓得它扎煞着翅膀赶快跑,到院子里咯咯咯一阵叫。木头嘻嘻笑着出来赶鸡,忽得又加入了狗吠声,木头娘的骂声断断续续:“二傻!你这傻狗还知道回家啊?踢它踢它!”
炊烟饭香飘了出来,弃闭着眼,咧着嘴巴喃喃道:“这就是家吧……”
家……姬兰应该到家了吧?四儿见到外公外婆一定很高兴,就不知道小五怎么样了。弃一面想着,一面扯起了呼噜。
这一次他睡得很安稳,没有再梦到大邑商。
可大邑商的人却没有忘记他。
殷地洹河南岸,无论从哪个方向看,朝堂都是王宫中最恢弘的建筑。前门大墙高耸入云,两座瞭望角楼一东一西盘踞在上。大门背后,勾连曲折的墉台重殿一直向北延伸,一直修建到那座四方黄土的大祭坛为止。
和这群建筑严谨的殿宇一比,宗庙和后寝就显得随意许多。两处宫室都没什么章法,一南一北隔着朝堂自由发挥。
王宫没有城墙,毗接前门的大墙是最高的地方。大巫咸最爱来大墙上的西角楼转悠,站在这里能把整个王宫乃至半个殷地都纳入眼中。
此刻他正站在这两层角楼中。阳光穿过双层重檐,在楼内横下一道粗黑的影子。巫夬侍立在阴影另一侧,连呼吸都听不出声响。
前朝诸殿依旧车马繁忙,当中那座王庭大殿更是人声鼎沸。官员信使进进出出,通讯车马片刻不停,庭中铺陈的砾石散水被踩碾的哗哗响个不断。
这般热闹景象本该在宗庙中才对,协助昭王处理政务的也该是他。可如今宗庙门庭冷落,朝政转去了王庭交由大宰和百僚经手,自己和族人被架空成了个只管占卜的卜人。
想把巫族挤出朝堂?做梦!
大巫咸垂目瞥着那座王庭,粼粼的车马声分外刺耳。自上古绝地天通开始,巫族长老便一直代替天帝辅佐人王,由夏至商莫不如是。昭王刚登基时不也得老老实实依靠巫族吗?现在30多年过去,他觉得时候到了,就想把巫族从朝堂上剔除?
看来大邑商是安稳太久,该添一点乱子了。大巫咸踱了两步,北窗外是修建在葱茏林苑中的后寝诸殿,高槐鸟啼,低柳扶波,俯瞰过去一派安静祥和。诸位王妇和未领封地的幼年王子王女在这里安享着人间富贵。
要乱,就从后寝开始,大巫咸的目光从北移到南,从后寝看到前朝。这两处互相关联,王妇与诸子女有不少在前朝任职,后寝一乱必然波及前朝。只有乱起来,宗庙才能趁机平衡安抚各方以期夺回势力。
门口侍立的巫夬突然觉得楼内风声都变得凛冽起来。蓦地,大巫咸说话了:“传令给巫鸩,务必让姬离尘指认亡人的身份。”
“是!”
亡人,既然有那么多人希望他死,那本巫偏要给你变出个活人来!大巫咸拈一拈须,不管那人是器还是小王,现在他必须得有猎物的自觉了。诸位王子已经不少成人封邑的,各个盯着王位,这时若突然得知自己的哥哥还好端端地活着,那一定会很精彩。
还有那位远在亳邑的子画,大巫咸的目光投向南方。一定得让子画相信那人就是小王,毕竟他们两个之间有太多的仇恨要清算了——当年子画在王宫放得那把火,可真大啊。
“我记得在亳邑做大巫祝是……巫红?”他问。
“您记得清楚,确是巫红大人。”
大巫咸沉吟一会,附在巫夬耳旁低声嘱咐了几句。巫夬随即退了下去。
不多时,两只夜枭带着大巫咸的密令振翅而上,一西一南分头而去,不多时便没入了云端。往西那只夜枭扑扇几下翅膀,向着邠邑方向飞去。
在它还没有飞到邠邑的时候,巫鸩就已经和那位姬离尘碰面了。
第43章 献妇
邠邑侯公府内堂,巫鸩端坐在上席,垂目敛容一言不发,眼前这些人的家长里短拉扯得她心烦。那位姬离尘则在她对面安坐——族长女儿与人私奔又携女归宗,他身为周族宗伯必须妥善调停安置。
周族诸人吵了很久,大部分小五都没听懂。眼下他侍立在巫鸩身后,东一眼西一眼地打量着这一切。打从一进侯公府,他的嘴巴就没合上过:世上居然有这么恢弘的房子!!好高好大!这侯公府与其他房子不同,整体修建在垫高2尺土台地基上,是城中最高的建筑。俯瞰下去,三个四合院组成了整个府邸。
头一进院子是邠地众官员与邠侯公类议事的地方,第二进则用来招待饮宴和留客歇息。最后一进院子则是公类与其家眷的燕居之地。小五现在就在这第三进院子的正堂里站着。
正堂面南,堂外是长长的廊庑。仆人都被打发开了,这会儿廊下一个人都没有。整个院子里唯一有响动的就是这间正堂。
这会儿无人说话,小五四下张望着。这间房子真漂亮,四面灰白墙壁,屋子中间还垂着几道分开的幔帘。那帘子不像是麻葛这等粗线织就,即使扎束起来也能看出隐隐的光泽。小五身侧就是一道帘子,他忍不住伸手去摸,触手一片细腻。
“你做什么?!”
小五吓得一哆嗦,抬起眼才发现不是在说自己。他不敢再动,老老实实站好看地板。
说话的是公类,他跪坐在正对房门的席子上,两手按着膝盖,绷紧的指关节正对着面前要起身离去的姬兰。
眼睛已经哭肿的姬兰抱紧姒儿,倔强地面向父亲:“女儿不该回来让父亲为难,我这就走!”
“混账东西!你已经气死了你母亲!现在还要气死我吗?!”公类气得胡须都在哆嗦。旁边一个中年妇人赶快上前给他捋胸口:“老爷可别生气,你的眼睛……”
见父亲发怒,姬兰有些不忍。但看见这妇人的亲昵动作,她怒极反笑:“母亲?母亲若是知道父亲这么快就把她的侍女扶了正,怕是也不会高兴的吧?女儿现在是不是得管这位姜婢叫一声母亲!”
“孽障!你就这么跟父亲说话?!孽障孽障!口无遮拦!跟那个混账小子一走这么多年,在马羌都沾染了些什么习气!!”公类指着姬兰的指头抖个不停:“还不如……还不如”
他忽一下放下胳膊,冷冷地笑了一声。
“商王正要我族献妇,我这小族小邑想来也受留不下你,不如就送你去大邑商吧!”
什么?!堂上人俱是一惊,独姜夫人脸色最差。
去大邑商和亲!姬兰愣了半晌,咬牙道:“好啊,我去!愿父亲和新夫人福寿绵长,广开子嗣!可不要再生出我这样不争气的女儿来!”
这话狂悖无礼,公类抓起姜夫人递上的一盏水就往姬兰身上砸去。左下首跪坐的姜姝赶快爬起来去拦,那姬兰却把姒儿往背后一拽,犟着头就不躲闪。
啪!红陶水盏砸在地上碎成了八片。小五瞪大眼,原来是巫鸩把姬兰拽到一边躲过了这一下。巫鸩淡淡道:“你吓到四儿了。”姬兰这才哭着回身去抱女儿,姜姝赶过来拉着她俩退了出去了。
啜泣声沿着长长的廊庑渐渐远去,堂上一片寂静。巫鸩默默翻了个白眼,早知姬兰回府会有这么多事儿,她刚才就该一走了之。现在可好,公类怪女儿当初私奔气死了发妻,姬兰怨父亲扶正了母亲的侍女。这种琐碎事情听着就腻烦。
于是她对公类行了一礼:“邠侯大人,小巫已将姬夫人母女送回,这便请辞。小巫另有些巫卜之事想与大宗伯相议,望邠侯行个方便。”
玉门巫女请行方便,小邦小邑哪有不肯的。再说现在临近告麦,邑中要举行大祀,这节骨眼上来了个大宗巫女,公类怎么着也要留她下来主持祭祀。于是忙与大宗伯示意,幸而姬离尘年岁虽轻却极通透,与公类合作也极默契。闻言知意,当下便带了巫鸩往周族宗庙中安置。
顷刻间众人皆退,姜夫人也下往庖厨中去吩咐小食,院中阳光焦灼,只有一二鸟鸣在枝头宛转。爱女寡居归来,长子又被扣在蒙侯军中问话至今未归。这几日的事桩桩件件都与大邑商有关,邠邑的气氛出奇紧张,倒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一般。
许是盯着阳光看久了,公类眼睛又酸疼起来。闭上眼睛揉了几下,心中愈发不安:眼下夏收在即,任大邑商有什么事可都不能耽误了这个。自己这小邦周虽偏安一隅,却是民风和顺众人小康。大邑的事他可一点不想掺合。
不想掺合也不行,只光那献妇的事就够他头疼了。后寝传令中倒是只说要一贵女,没说哪一族,公类本想在邠邑众族中寻一女去与和嫁给。没想到各族长一看是“献妇”不是“娶妇”,嫌规格太低,便都不想肯让自家女儿去殷。结果这事还得落在周族身上。
可是公类只有两个女儿,长女姬兰刚刚找回来,次女姬芝年岁还小,去年刚开始学习持家。
这可怎么是好。
公类头疼不已,大势之下,小邦小族哪有选择的权力。他还没有意识到,邠邑城中已经暗流涌动,一切都向着不可预知的方向汹涌而去。
第44章 证人
槐邑与周族宗庙一南一北。弃在槐邑呼呼大睡的时候,巫鸩已经进了宗庙,正与姬离尘相对而坐。
大巫咸让她到邠邑去寻周族大宗伯,只说此人曾见过小王。如今与他对坐仔细端详,巫鸩才发现这个叫姬离尘的男人居然这么年轻,看上去也许比弃还小些岁数。
不仅年岁,姬离尘的装束也有些怪。头发不按周人规矩编髻,而是像巫族一样用额带拢在脑后编成辫子,衣袍比普通周人略长一些遮住了膝盖。黑色衣襟上方却是一副白皙的精致眉眼。
面对巫鸩的打量,姬离尘倒是很大方。他极含蓄地一笑,那张俊秀的脸居然添了丝媚气:“巫鸩大人,好久不见。”
可惜巫鸩不识风月,只觉得他奇怪:“我们见过吗?”
那笑容更显媚意:“您果然不记得了。离尘年少时曾前往玉门巫族修学巫术,那时便见过大人您。只是您地位崇高,与离尘不在一处修行而已。”
巫鸩没接茬,她不想谈自己的事:“宗伯既知道我族中之事,想必对他族秘辛也知之甚清?鸩有一事想请教宗伯。”
“请讲。能帮到大人是离尘的福气。”
“鸩想问问,十年前宗伯去大邑商朝贡之事。”
姬离尘一愣,没料到她会问这个。
据大巫咸说,十年前,邠邑向大邑商献纳贡品,除了龟甲、羌人这些常有之物之外,还有一名周族巫师——就是姬离尘。当时他本是周族献往大邑商担任贞人的,可最终却又返回了邠邑。那一年子弓24岁,姬离尘作为外服邦臣该由他接见。
巫鸩想,也许姬离尘对会对子弓身边的那位贴身戍卫器有些印象。若是他能记得器的容貌,便让他去见一见弃,只要认定了弃的身份确实是器族人,那自己这差事就算了结了。
到时候她发个信给大邑商,就可以堂而皇之带着弃回玉门山了。贞人谁去做都行,落单的器师可是不好找。巫鸩已经开始算盘带弃回巫族之后怎么安置了。要不,还是先让他给自个当三五年奴隶再说,自己那间小屋毗邻垂崖瀑布,有个干活伺候的正好。哦不,是俩干活的,还有那个羌人小孩。
现在只等姬离尘的证词了,问出要紧部分,再带弃来辨认就万事大吉。巫鸩肩膀微微下垂,有些放松下来。
可姬离尘说的话却让她有些意外:“您是要问洹河北岸的那场火灾吗?”
火灾?巫鸩竭力思索,终于想起十年前王宫从洹河北搬到洹河南之后,大巫咸从殷地发回的密报。但上面并没多说,只说王宫失火,后母戊亡故,昭王迁宫至洹河南。
要掩埋一个人一件事其实非常简单,何况是权倾天下的昭王。巫族引以为傲的情报网每天都在搜罗各族的隐秘私事,暗地里做册记录,可是火焚商王宫这样的大事,在宫中任职的众多巫族人却始终扒不出什么多余的料来。大巫咸更是将此事轻轻带过,也难为巫鸩没什么印象。
怎么姬离尘会说起这件事?
见巫鸩不置可否,姬离尘略显为难,眉间挤出了一条褶皱:“离尘曾经接到过严令,不得对人提起这件事。当年我能全身返回邠邑,也是因为此事。”
真不能说就不会提了,这人一定有什么要求。巫鸩不说话,静静地等着他张嘴。
果然,姬离尘向前略倾下身子,说:“巫鸩大人若真想知道的话,离尘愿意冒险告之。但可否请您在邠邑多呆几日?有两件事实在想请您襄助。”
“能力之内,定当竭力。”
“爽快,离尘一定知无不言。”姬离尘起身走至门口唤了一声,有个小族巫立刻小跑,一边还好奇地往夹室里瞄了一眼,巫鸩只做不见。
片刻,小族巫躬身退下。不多时便清了场,所有人都离这间偏殿远远的,就连小五也被带开玩耍去了。一时间,半座侧殿只剩下室内这两人。
“大人应该猜得到是谁令离尘封口的。”姬离尘重新在巫鸩坐下,语气变得凝重起来。
“昭王。”
姬离尘点下头去,随即又轻轻一摇:“还有一个人,不知大人还记得那位已故的小王子弓吗?”
巫鸩眯起了眼睛。
“其实今天的商王宫只是宗庙和一些离宫别馆,真正的王宫是在洹河北岸。”姬离尘唏嘘着,阳光钻过廊檐在地上落下一片极亮的白色,刺得人眼睛发疼。10年前那场大火也是这般明亮,灼得让人无法直视。
洹北王宫是由那位迁都至殷的先王盘庚所建。在盘庚之前,历代先王也曾多次迁都,于是从黄河直到东海,就有了许多曾经做过王都的繁华大邑。王室迁走了,宫殿城墙田地却是迁不走的,一些舍不得故地的王族宗亲就留在了原邑代代经营,渐渐的成了一支庞大繁杂的势力。由于都是子姓王族,商人便称呼他们为“多子”。
时间一长,这些“多子”在自己盘踞的邑子上经营得风生水起,有些甚至比商王还要富裕。这倒还罢了,要命的是商族王位的传承制度。由于兄终弟即和父子相继是并行实施的,结果就是这些“多子”都有资格做王——谁的父兄还不是大王了?有时遇到个孱弱的大王,那些多子还会动手逼宫取而代之。
盘庚可不愿意被叔侄表兄弄死。他即位时大邑商的都城在嚣地,整个王城被他哥哥阳甲经营得水泼不进,嚣地大族只认阳甲的儿子不认他,自己的政令根本连王宫都出不了。于是盘庚果断迁都,连说带恐吓领着多数族邑迁到了殷地,就在洹河北岸建造起了宫殿王城。自那时起,殷便成了大邑商的中心腹地,一直延续到现在。
但迁都并不能解决多子的问题,盘庚死后,王位便在自己的弟弟中传了下去,一直传到最小的弟弟小乙才出了乱子——小乙没有把王位交还给长兄阳甲的儿子,而是传给了自己的儿子子昭,也就是如今的昭王。
“昭王会是位雄主。”姬离尘遥望东方,似有所感叹。当初在大邑商只在火灾过后匆匆见过他一面,但那短暂一瞥就足以让人印象深刻。
只是他这王位确实有些争议。
若按百年来的旧制,小乙死后,王位的第一继承者是阳甲的儿子。但当时阳甲的后裔已经没落绝嗣,王位便该顺位到盘庚的儿子身上。可巧,盘庚身后留下个遗腹子。这位可不简单,彼时正当壮年,背后有北土数十大族的支持,手中还握着一处极富饶的大邑,可谓兵强马壮,大邑商各族都以为他会是下一任大王。
“那是亳邑的子画。”巫鸩说。
姬离尘点点头。后面的事情大家就都知道了,子昭在父亲弥留之际赶回殷邑,抢先一步登上王位。
“你的意思是,子画跟那场火有关?”
这次姬离尘没有表示,只淡淡笑着。祸从口出,不管巫鸩如何判断,总归不是从他嘴里直接说出来的。
巫鸩没在意他的小心思,只觉得哪里不对:“说不通。起火时离昭王登基已经过去20年了,子画要是想逼宫完全可以早点动手。为何非要拖那么久?”
话说出口,她看到姬离尘原本恬淡的眼神为之一变,满是狡黠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