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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二品才人     殷商局txt下载     殷商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6章 离魂

    肥肚不说话了,吊梢眼却还不罢休,叽叽喳喳还在说。

    这聒噪终于惹烦了旁边一个在生火的黑脸汉子。他起身走过来,吊梢眼赶紧往后缩了缩给他让路。黑脸却踢了他一脚:“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彼此多照应些吧。有点空就斗嘴,嫌力气多是吧?去,去把离嫂子扶过来,找人先给她喂点水。”

    吊梢眼不敢还嘴,忙不迭地滚走了。这黑脸是族长兀的弟弟。沉默寡言从不多话,族中平时渔猎征战总是他冲在最前面。就连牤也有些怵这叫个名叫沫的叔叔。

    肥肚转动着肉串。火势正好,那油吱吱往外冒,带着香味直钻人鼻孔。他咽了下口水,向沫探个头:“沫叔啊,你看离嫂子她这可咋整?这都10天了,还是不言不语,给吃就嚼,嚼了也不知道咽。让睡就躺,躺下也不合眼。丫头也天天哭,这母女俩真愁死人了。”

    沫摇摇头,默默翻动着那些肉。开工射猎他有办法,对付女人他可没辙。自己一辈子没讨婆娘就是因为嫌麻烦。

    不过这女子也是命苦,年纪轻轻就跟了自个的大侄子离出奔远嫁,据说因为这还和母族断了关系。幸好离是个好孩子,对她也够体贴温存。可惜了要是离不死的话,下一任族长就该是他……唉……

    其余人也都低了头,全族就剩下这8个男人和一对儿母女。男人毕竟心里宽,灭族灭家再惨,只要能活着还能图以后。可这离嫂子就不同了,她那母族极善稼穑,嫁人前的日子优渥安稳,从未经历过这等变故。如今横遭不幸,连魂都吓掉了。

    想起这小两口,众人又是一阵叹。离嫂子和善,人也老得慢。女儿都九岁了,她还不见老。那脸蛋腰身,看上去也就是刚满20。殷兵打进来那一天,为了给媳妇和女儿条活路,离纵马将一列殷兵引向了村邑东头。离嫂子带着女儿滚下山坡躲进林子里才逃过一劫。

    灌木丛窸窣响了几下,吊梢眼扶着一个脸色灰白的女子回来了。羌人的长袍垮裤在女子身上飘飘忽忽,人瘦得两颊都凹了进去,两只杏仁眼没一点神儿。

    她女儿姒清理出一截树桩,扶着自己母亲侧身坐下。她坐下,就静静的呆着,一动也不动。好似看不见眼前的火堆,闻不见四溢的肉香。

    兀走了过来,姒儿呜咽一声扑进爷爷怀里。老族长拍着孙女,瞅着儿媳妇这副模样,心里直叹:这哪还像个活人?

    姒儿依然记得,父亲死去的那一天,她跟着母亲躲在林子了里。

    说是林子,其实就是河边的一小片树林。河水一大就长在水里,天一旱就成了岸上。这会儿水不算大,树根刚刚被埋在水下。那片水又腥又肥,里面的灌木矮草比树还长得壮些。殷人站在外面,透过瘦不拉几树干和树冠间的空隙,只看见平静的脏水里戳着一片肥短的枝桠杂草。

    “那能藏得住人?一眼都怼到头了,没人!”负责警戒的兵操着殷地的土话大声汇报。

    于是殷人军队就拖拽着她们的亲人邻里到了林子外头的洼地里。姒儿和母亲趴在灌木丛下的凹坑,身子都埋在脏水里。母亲在她身上盖满了叶子野草。有根尖锐的枝条戳在了姒儿的肋骨上,她想拨拉开。母亲却紧紧按下她的脑袋,压得她动弹不得。那枝条就一直戳在那,很快就穿透了衣服,抵住她的皮肉。

    可母亲还是不让她动,甚至不让她抬头。姒儿只能听见一阵马蹄和隆隆声,夹杂着尖叫和哭喊。一会儿,齐齐整整的哭声突然变得七零八落,尖叫的拔高,哀鸣的卡断。然后就混成了另一种声音——动物濒死时发出的难听嘶鸣。大片的脚步声轰过林子,不一会又碾着地面轰回来。

    肋骨越来越痛,姒儿的半张脸埋在脏水里不能动。她努力把鼻子保持在水面上,两个鼻孔拼命鼓着,这水真臭啊……她快要忍不住了。

    忽然,水的腥臭里窜进来一缕烟味。然后更浓烈的烟味涌了过来,里面夹杂着难闻的焦糊气——像是毛皮扔进火里的气味。

    姒儿不知道,当自己跟那臭味和肋骨做对抗的时候,她母亲正眼睁睁看着父亲死去。二十步开外,她的父亲满脸血污,两只被砍断的胳臂高高举在空中。哭泣的族人聚在那两只不成形的断臂下,被一个一个射倒,最后一起葬身火海。

    从那时候起,母亲就不再说话了。爷爷找到她们,带她们穿越大山躲进树林。母亲对一切都没有反应,就这么不言不语不死不活。

    “爷爷,母亲她什么时候能跟我说说话呀?“姒儿抽搭着,两眼肿成了果子。

    怕是不行了,所有人都在想。

    这分明是魂出窍,离死不远了啊。老族长的皱纹更深,肥肚叹气不迭,吊梢眼也默默退到牤身边去了。

    牤没留意吊梢眼的殷勤,他正看着嫂子犯难:她这不死不活的模样太愁人,还拖累了大家,10天都没走出林子全是因为带着她。就这么下去,每天都得不停打猎才能供得上这么些张嘴的消耗啊……

    一群人默默无语,各个看天拢火,都尽量不去看离嫂子。吊梢眼正给火添柴,一眼瞥到矮坡顶上立刻蹦了起来:“族长!牤哥!快看!马!马!”

    除了离嫂子,众人都往那边瞧,果然有一匹栗色马正不紧不慢地下坡。马背上坐着个半大孩子,头包葛布那汉子在前头牵马。

    有马!这林中虽说树木茂盛,地势倒算平缓,马匹虽不能跑却也可以走动。

    吊梢眼凑到牤跟前出主意:“四哥!!四哥!!这下不用替嫂子发愁了。有马驮着那就快得多了!!想不到这北羌的小子还能有匹马!”

    他这么殷勤也是有原因,马羌的规矩是兄死弟娶嫂。那离嫂子要不是吓掉了魂,早就嫁给牤了。

    牤倒没想那么多。娶不娶的不重要,只要能把马留下,早点出了这山到大族去找个巫师给嫂子招魂才是正经。

    想到这,牤对着吊梢眼点一点头,吊梢眼立刻紧跑两步向弃迎了过去:“肉刚烤好,快来坐,来来来,马给我牵着。”

    吊梢眼一面说,一面接下了缰绳。

第17章 交换

    马被吊梢眼牵开了,弃正抱下小五和大家伙打招呼道打扰。

    众羌人刚经历了那一场灭族的祸事,家人族亲死个干净,每个人的情绪都低落得紧。这会儿忽见个机灵讨喜的半大小子在眼前蹦跶,不由得脸上都有丝笑意。大家纷纷过来搭话,不多时居然有了笑闹声。

    最闹腾的当属肥肚。他拉着小五问年岁,完了就嚷嚷着要叫姒儿他俩认识一下。旁人笑他操心有点多。沫二叔站到老哥身边也不说话,就看一眼泥人似的离嫂子,又看一眼正和众人插科打诨的弃。

    沫的意思和牤差不多:这人有马,咱们需要马。

    老族长不吭声。羌人游牧为主,部族人口越多越强盛。要平时,他巴不得有多点年轻人投靠。可是眼下……老族长满嘴燎泡,他舌头底下压着一个滚烫的秘密,日夜翻滚着不得安生。他拍了拍兄弟,这秘密现在还不能告诉他,他们都不能知道。

    “这老爹有事瞒着众人。”

    弃隔着火堆观察兀的脸色,心里愈发同意巫鸩的话。他不由得回头瞅了瞅矮坡,林木茂密,鸟鸣啾啾,看不出一点有人的痕迹。但是弃确定巫鸩在上面正看着。

    刚才这女人听了他的话便立刻断定老族长隐瞒了什么。可她没多说,只让他俩自行去吃喝,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还让他们把马带上了。

    “就不怕我带着行李马匹跟马羌人跑了吗?”弃想不通,刚才还各种提防怕他逃跑,一转眼就改主意了?突然,弃明白为什么觉得不对了,刚刚她说让自己牵上马的时候分明在笑!她的嘴角向上挑了好久!

    从昨天认识到现在,这个冷脸巫女一共就笑了两次,一次是接到那夜枭,另一次就是刚才。她只要一笑准没好事!

    弃暗暗提醒自己小心。另一边,小五已经和姒儿交上了朋友。

    两个娃娃年岁相差不多,肥肚给俩人介绍完,小五脱口就是一句:“妹妹,要没眼泪你就别哭了。”

    刚收了泪的姒儿正一抽一抽得可怜人,被这话堵得一愣,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老族长忍不住乐出声来,拍着孙女笑道:“对对对,别哭了。”

    “爷爷!”姒儿跺着脚。小五看见那只小小的脚上一道被草叶割开的新印子,此刻正缓缓往外渗着鲜红的小血珠,便拉着姒儿找树桩坐下:“你流血啦。别动,我给你擦擦。”

    三个大人瞪眼看着这小子蹲下去给姒儿擦脚。姒儿也不哭了,不一会就开始和小五说起了话。

    肥肚直咂巴嘴:“看不出来啊,这小子忒会哄人了。过几年还不知道要怎么招姑娘呢。”沫二叔也笑,几日没见姒儿露个笑脸,他也心疼。老族长只不说话。

    篝火熊熊,野猪肉烤得外焦里嫩,刚好入口。一行人互相招呼着围拢在火边分食烤肉,沫二叔又给大家传着俩大皮囊,里面是接回来的清水。牤先拿一块大的肉块让给父亲,又捧了一块小些的肉给嫂子。

    离嫂子斜依在人群外的那根木桩上,一动不动。她的眼睛看着牤,似乎是在透过他看别的地方。

    “嫂子,吃吧。”牤轻声说,没反应。再唤,依然是一双无神的眼睛瞪着他。

    牤把肉串塞在嫂子手里。这可怎么办?眼看着嫂子的脸色都发灰了……

    火堆另一边,弃一边大嚼一边往这边瞅。那女人的模样像是失了魂,得找巫师招招魂才行。这倒是巫鸩的本行了,他心想。不过那个巫女才没有这热心肠。弃忍不住回头看土坡,不知巫鸩看见那女人了没有……

    他这一回头,没看到土坡,只看见两只穿草鞋的大脚犹犹豫豫立在身后。再往上看,一把编着辫子的胡子正对着他头顶。弃赶紧放下啃了一半的肉站起来,老族长的胡须抖落几下,声音颇有些为难:“年轻人,你的马能换给我吗?”

    “换?”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牤,他急忙过来拦着:“父亲,咱们哪有东西可以交换啊?”直接把那小男孩留下不就得了嘛!族里多一个人手,姒儿还多个玩伴。

    兀推开儿子,伸手在腰间拽下一把铜刀:“这个跟你换马,够吗?”

    他拿的正是围猎时牤用的那把刀。

    不等弃说话,牤先急了,劈手就去躲刀:“不行!不换!眼下就剩下这一把铜刀了!!给了他咱们去哪儿再找啊!”

    兀往后躲,牤伸手夺,所有人都看着这父子俩拉扯。弃觉得不是事儿,高声打了个岔:“劳驾,我能看一下刀吗?”

    “可以。”铜刀递到弃手里。牤气得耳朵都红了,张嘴要说话,忽觉背后有人拽他。一回头,吊梢眼正冲他使眼色。

    弃仔细看那把刀。器族人分辨铜器是寻常本事,这把刀的铜质不错,但是来历不对。

    游牧部族冶炼技术缺乏,就有铜矿石也不会铸造器皿。族里若需要铜器,除非拿牲畜牛羊去和有能力冶铜的农耕部族交换,或者干脆就抢。这把刀头部上翘,脊背宽阔,刀柄处似有图案铸纹,造型就不是普通人能用的物品。应该是专为某族族长、长老之类贵胄打造的。

    更别提那上面还有个字符。这可跟图腾不一样,是大族强邑才会使用的文字。弃仔细分辨,认出那个字是“芮”。

    芮邑?那个邑子不是在东边吗?弃记得那是个农耕为主渔猎为辅的大邑,芮族族长的铜刀为什么会在一个马羌族长手里?

    弃抬头看着兀,老族长一点没有心疼的样子。他心里有了底,这刀八成是抢来的,不一定背后有啥事故呢。

    弃恭顺将刀捧给对方:“长者,这把刀实在太贵重了,我这草根一样的人哪能拥有。您还是留着吧,千万别太提交换的事。至于马……”

    他低下头指了指脑袋,一脸苦相:“您看,其实我也是有伤之人。还正好在脑袋上,我们哥俩要没了这马,怕是也走不出这林子……”

    老族长没想到他会拒绝。

    按说这个提议非常公平,一把铜刀换一匹马绰绰有余。老人还想再商量商量,忽听一声孩子气的脆亮声音在身后炸开:“偷马贼!!”

    俩人一回头,后面已经乱成了一团。

第18章 夺马

    离开众人远远的,那匹栗色马正低着头悠闲地啃嫩芽。

    再看旁边可乱了套:小五揪住吊梢眼的垮裤大叫坏蛋。牤尴尬得满脸通红,想拉开男孩吧,可那两只小手着实有劲,拉开左手,右手又抠住了吊梢眼的腰眼肉,抓得他哇哇直叫。姒儿不知所措地绞着手指,眼看又要哭了。

    “都住手!这是干什么!”沫二叔当先一步跑过来怒喝道。

    “他偷我们的马!我和姒儿妹妹在这边玩,就看见他俩偷偷把马往远处牵!我问他,他还不理我!”小五气喘吁吁地叫着,身子还有一半挂在吊梢眼身上。

    “哎呀放手!疼疼疼!”吊梢眼胳膊上被抓得一道一道,只有呲牙的份。他不敢看沫二叔的脸色,只求助地看着一边的牤。

    牤的脸上红白交替,解释道:“二叔,我们俩是想牵马去溜溜……”

    “说谎!那为什么不让我跟着?!”小五看见弃跑过来,心里就更有底了。他松了手小胳膊一叉腰,挺着小胸脯站得气势汹汹。

    老族长分开众人走过来,一眼就能看明白了:族人动心思想占人家的马,偷着拉走被发现了呗。要不然好好的把马牵这么远干嘛?

    他沉着脸瞪了儿子一眼,把牤瞪得低了头。马羌的规矩:要么换要么抢,偷东西太丢人了!就算落难也不能干这种事!

    不等他开口,弃先说话了:“哈哈哈哈,误会误会。这孩子在村里就常帮我喂马,一会儿不见就紧张。两位兄弟,别跟孩子一般见识啊。”

    “不是……”小五蹦着要分辩,弃一把给他嘴巴捂上了:“就你舌头多!别说话了!去去去,上马。”说着他把小五往马背上一撂,低声叮嘱:“抓住缰绳往回跑。”

    见对方不细究,老族长也舒了口气。忽又听他道:“多谢各位的款待,我头上这伤又裂了口,这就得找草药救命去。不耽搁诸位了,我俩先走一步。”

    本来是想换马,可如今这地步老族长也不好再提,只得点点头算做道别。

    眼见两人一马这就要走远,牤忍不住了。他大吼一声等等,一面踢了吊梢眼一脚,那小子赶紧往前一窜拉住弃:“弃大哥等会等会。”

    肥肚轻轻搂住姒儿,小姑娘吓得忘了哭,藏在肥肚背后怯生生的看着这一切。她不明白,牤叔叔怎么那么生气??

    牤是真急了,冲着父亲就是一通吼:“父亲你想什么呢?!你就答应留下这男娃,咱不就有马了吗?他们走了嫂子怎么办?没马驮着要她等死吗?!!你是被殷人打糊涂了吗?!”

    “闭嘴!跟你父亲胡说什么!”沫二叔骂着上来拽侄子。牤却不理会,一胳臂轮圆了甩开他,一边指着弃继续喊:“还有你,吃个肉你牵马干什么?!显摆你有马?现在这马不归你了!识相的把马留下滚蛋,不行立刻宰了你!”

    “闭嘴!”

    “牤你快别说了!”

    “瞎说啥啊,马羌北羌都是羌人,说杀就杀啊?又不是个野兽外族。”其他人看不下去了,纷纷出言规劝。

    肥肚一直就不喜欢牤,嫌他戾气太重。可这会儿他反而不吱声,只低头安慰姒儿——眼见老族长就剩下这一个儿子,好坏他都会是下一任族长。自己犯不上得罪人。

    怒极了的未来族长可不理会别的。他一怒起来就不管不顾只会冲,这会儿越想越气,全身的血液都倒灌向顶门,从太阳穴到脖颈的青筋都凸了出来,耳朵眼儿里都是咚咚咚的心跳声。

    逃亡这么多天,林子里危险重重。前怕野兽后怕追兵,还要打猎找食照顾病人。这些天的积累的疲惫在这一刻都爆发了:能拿的不拿,是要让全体族人被拖累死吗?!老糊涂?!?!想到这,牤一把拽下背上硬弓,搭上箭就瞄向了老爹。

    “住手!你疯了吗?”

    “牤!牤!你要干什么!快放下!”

    众人一片惊叫。

    这孽子是气疯了作死吗?!沫一步迈上前挡住自己哥哥,一边吼道:“混账东西!!放下!”

    此时的牤双目赤红耳鸣如鼓,哪里听得见。他手里长弓弯成满月又猛地还原,那边二叔的话还没喊完,一支骨箭就嗖一声劈面而来。沫大吃一惊,未及反应就被身后的老哥按倒在地。骨箭从他俩头顶呼啸而过,目标却是他们背后那个牵马的汉子。

    只听当一声闷响,骨箭钉在了一棵树上。众人都没看见那汉子是怎么拨拉开这一箭的,弃一句废话没有,一掌拍上马屁股:“快跑!”

    那马咴溜溜暴叫一声跑了开去。这一段地势略平,栗色马不一会儿就驮着小五消失在林中。

    眼看一击不中,马又跑了。牤长啸一声,抢过旁边一人手中的石矛就向弃冲去。一看对方来的不好,弃撒腿就往兀那边跑,俩人一前一后绕着族长兄弟俩打起了转。

    杀红了眼的牤不管不顾,左一突右一刺,招招都下了死手。石矛呼呼乱刺,老族长刚爬起来就又跌了下去,沫二叔又要护着自己哥哥又要躲侄子,急的直骂。

    旁人全傻了,怎么着这是?牤要杀父吗?

    其实牤的目标一直是冲着弃的。可弃实在狡猾,一直拿他父亲和二叔当盾使。急得牤越刺越怒,暴喝连连。

    一见这人要发狂,肥肚赶紧拉着姒儿往后躲。其他人想拉架,可牤的长矛舞得水泼不进,竟没一个到得了跟前。姒儿的哭声都变成了尖叫,加上其他人叫骂声,林子里乱作一团。

    弃毕竟有伤,连跑带颠一折腾,伤口就裂了,疼得他眼前直发黑。抱着刚脑袋躲过一击,一晃眼石矛又冲自己面门刺来。弃一猫腰,起身就奔老族长背后去了——抓老头当人质!这小子不能真捅死他爹吧?!

    刚揪住老人的羊皮坎肩,就听凭空炸开一声怒吼:“嗷呜~~~”

    浑厚的余音震得树叶纷纷下落,接着弃眼前一花,一团五彩斑斓的东西掠了过去。罡风扫得他滚出两步,咚一下撞上棵才停了下来。

    疼啊,弃捧着脑袋缓了半天才挣扎着抬头。这一看也吓愣了:一头壮硕大虎横在东倒西歪的人群中间。硕大的前爪踩住了牤的前胸,正皱着鼻子嗅青年的脸庞脖颈。

    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唬得木在原地。一个懒洋洋的女声适时飘了过来:“真热闹。”

    是巫鸩

第19章 观局

    “巫女!”“是巫女!”“玉门巫女啊!”

    原来,那匹栗色马趾高气扬地踱了回来,马背上坐着巫鸩,后面跟着挤眉弄眼的小五。

    一看清她的装束,众人全跪下了,手掌冲着巫鸩的方向叩头不止。牤被老虎踩得面色发青,从牙缝里嚅出一句话:“救……我……”

    老族长赶紧跟巫鸩讨饶:“巫女大人……您看这……”

    巫鸩跳下马,看也懒得看他。左臂一振哗啷啷几声铜铃脆响,大虎立刻抬起爪子掉头往她身边走去。它转身的时候大尾巴一扫,正拍在牤的脸上。牤刚坐起来又挨这么一下,脸上火辣辣蜇成一片,鼻子眼睛一同开张,清涕眼泪一起淌。咚一声扬脸倒在地上狼狈不堪。

    大虎小跑回巫鸩身边,低着头直蹭她的手。巫鸩捋了捋那大脑袋,这大家伙眯起眼睛一副享受的模样。末了巫鸩拍它一把:“去吧。”大虎才恋恋不舍地往林子里去,走的时候还冲栗色马呲了一下牙,吓得它蹄下乱蹬,喷着响鼻拼命的躲。

    老族长使个眼色给沫,叫他赶快把那惹事的畜生带开。那毕竟是自己仅剩的儿子了,再犯浑也不能让人提去宰了啊。老族长看看身边这几个仅存的族人长叹一声,只有老着这张脸去跟巫女求个恩典了。

    这一边,巫鸩正看着小五给弃上药。万幸口子裂得不大,小五擦掉脓血又抹上厚厚一层草药泥,这才给他一圈圈再包扎起来。

    弃赌气似的舒着腿坐着,眼睛向上翻着巫鸩:“你是不是算计好了,故意让我带上马的?”

    “对。”巫鸩大方承认。

    下山前,巫鸩接到的最后一封关于大邑商的线报上说,蒙侯被派往西土震慑羌方。羌方两大部中,马羌诸族更为彪悍些,巫鸩与族人都推测蒙候会先挑马羌下手。

    没想到蒙候却是去了北羌,因此还撞见了隐匿多年的弃。蒙候一向乖张,行军路线怪异倒也正常。可今天这几个马羌人狼狈不堪,似是在逃亡。巫鸩觉得有些奇怪:若是蒙候在北羌,那这些人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马羌内部乱了?

    有意思。要真是那样,她就有理由再去马羌转转拖延一阵子了——不去大邑商履职,总要想点法子。

    于是她让弃带着马去。接连不断的苦难会让人变得不安易怒,这群人当中只要有一个性子暴一点的,就会打那匹马的主意。只要一闹起来,她正好出面震慑再套到话。

    巫鸩惋惜地摇摇头:“可惜我没早看见那个失魂的妇人,不然就不必委屈这马跑一趟了。我直接帮他们招魂,就可以让那老头子说实话了。“

    弃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老子还不如马贵重啊?!他发现了,自己在这妖孽面前完全不能保持镇静!

    另一个人就不是这种心思了。小五毕竟还是孩子,只知道巫女姐姐大发神威,纵虎解围。于是他对巫女姐姐的崇拜如河水暴涨一般蹭蹭上涨,看着巫鸩的满眼都要冒星星了。

    这孩子正傻笑,猛瞥见老族长一众人向巫鸩走来。男孩小胳膊一叉腰,撅着肚子吼道:“你们想干什么?!”

    老族长有些尴尬,肥肚笑嘻嘻去拉小五:“哎呦还认生呐,刚才的肉好吃吗?我们是来请巫女大人帮忙的。”

    小五甩开那只示好的手,眼珠溜圆:“你们是坏人!给一块肉就想偷我们的马!还打人!快走开走开!巫女姐姐没空!”

    肥肚继续嬉皮笑脸周旋,老族长拦住他,双手交握胸前深深一躬:“伏虎通天的巫女大人,是我们鬼迷心窍,对您的朋友动了歪念头。请您千万不要跟我们一般见识,马羌外族众人给您赔罪了。”

    说着老族长带头跪了下去,其他人跟着扑嗵嗵都矮了下去。

    小五还要说话,被弃一声回来吼闭了嘴。巫鸩眼皮都不抬,任这些人跪个够。这老头才不傻呢,道歉是因为还有事要求她。

    果然,老族长开口了:“巫女大人,请您救救这位可怜的妇人吧。她魂魄离身,水米不进好几天了。万望您承持巫咸神力救救她吧!”他一使眼色,姒儿和两个人扶着母亲走了过来。

    巫鸩只看了那妇人一眼,便转向老族长说:“招魂可以。但您得告诉我,她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殷人行凶毁我村邑,这孩子被吓到了。”

    怎么马羌会有殷人?蒙候不是在北羌吗?巫鸩大为意外,但她马上又想到另外一个问题:

    “可你们为什么不找大族求援呢?马羌不比北羌各邑散漫经营,向来是周边小族服从中央大族。那大族占去的草场更肥美,人马弓镞也更强大,各小族只要尽了警戒的义务,遇到危险时就能求得大族派兵庇护。你们这是……”

    旁边的肥肚忿忿接口道:“我们派出族巫去求援了,可是她被殷兵杀死在路上,没有赶到大族。”

    巫鸩看着老族长,丹凤眼眯成一条缝:“那你们现在为什么不去投奔大族呢?我看你们走的这个路线,好像不对吧?”

    何止不对,根本就是反着的。沿着这条路线走下去就出了羌方了。

    肥肚支吾了,只好看向老族长。合族大事都由族长决定,这事得问他。老族长避而不答,只是哀求道:“灭顶之灾实在不忍再提,还请巫女大人救救我儿媳。”

    这老头果然有事。巫鸩念头一转,扶起老人在他耳畔低声说了句什么。老族长略一迟疑,遂无奈地点了头。巫鸩这才转向众人吩咐道:“起篝火,招魂。”

    众人欢呼起来,引火拢柴安置病人忙成一团,缓过神智的牤也凑过来帮忙。老族长没搭手,他看着巫鸩,心中直犯嘀咕:这巫女为什么对别族的事这么感兴趣。

    也难怪老族长不明白,他一支羌地小族哪里请得起玉门巫族的正宗巫师。所以也就更不知道巫族中有一句话:“咸卜鸩验,绝地通天。”

    那个“验”字说得正是巫鸩。而弃要过好久才知道这句话,等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第20章 回魂

    自上古时重黎二神隔绝天地,人间便只剩巫族一支可以持术祝祷上达天庭。巫族中持术又有分工,女称巫,男称觋。女巫禳病祈雨,男觋祝祷祭天,每一代人中只有少数天赋极佳的大巫有能力双持全修。

    巫鸩就是其中一个,眼下这招人回魂对她来说就是基本操作。

    离嫂子被她安置在一边,妇人全无生气,摇晃着坐不住。姒儿和沫二叔一边一个扶住她靠在棵杨树下头,有他俩做对照,耷拉着脑袋的离嫂子更显单薄,风大一点都能吹散了。

    山中找不到馨香材料,巫鸩便吩咐人取柏树枝条替代。火堆点燃,焰苗催着松香的清甜袅袅升起,淡蓝色的热气扭曲了视线。巫鸩面色凝重,绕着火堆开始缓步起舞。

    此时牤也同众人跪在一处,隔着火堆,看着起舞的巫鸩。起先他是很有些不服气的,看着看着,不禁就呆了起来——他从没见这么妖冶的舞。

    巫鸩将铜铃卸下高高擎起,起先并不摇铃,只随着步伐在向天、地、鬼拜祭的节点上才微振铜铃。铃声先短后长,渐渐急迫。她步点加剧,二十四禹步点滴不错。整个人犹如风中的羽毛般轻盈。马羌众人忘了呼吸,各个呆愣愣地盯着她。

    另一边,弃觉得这是个溜走的好机会。他拽住小五偷偷后撤,一拽,没动。再拽,被小五甩开了。弃勾头一看,感情这孩子也跟马羌人一样,瞪着眼睛看入了神。弃暗骂一句笨蛋,一只胳膊架在小五肩膀上,往巫鸩那边瞥了一眼。

    然后又是一眼。

    然后又一眼。

    接着他就挪不开眼睛了。

    渐渐地,眼皮开合之间,弃只觉面前一片飞旋的雪花,那碎玉朵朵璀璨。他脑中轰然一声,思绪跟着被那漩涡一样的白雪猛地抽离了出去,直坠入一片黑暗之中。

    小五没发觉弃的胳膊从他肩上滑了下去,他只留意到对面那个婶子的反应。

    就见离嫂子先是颤着身子摇晃,脑袋左一偏右一偏摆得仿佛风里的枯草,姒儿赶忙抱紧母亲。待巫鸩拜到鬼门,铜铃叮铃不停,一声声在离嫂子耳中都有如炸雷一般。轰得她牙关紧咬,浑身上下紧打摆子,然后变成了剧烈的痉挛。

    血、火、高举的手臂、头颅、如山的残肢,这些景象飞速旋转着,在她脑子里搅和成一团五彩斑斓的漩涡。那光团从虚空里来,越转越近直向她面门轰来。离嫂子抱住脑袋在地上来回翻滚着,发出一声濒死动物的尖叫——

    “不要!!”

    “不!!”

    两声尖叫重叠在一起,一窝黄雀惊得离了树。巫鸩左手一抖,叮当一声脆响:“魂兮归来。”

    离嫂子的抽搐嘎然而止。停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茫然问道:“怎么了?”

    姒儿欢喜地叫了一声,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拜谢巫鸩的,给病人拍土拿水的,叽叽喳喳乱成一团。离嫂子反应还有些迟缓,但眼神清明,逐个的认出了族人。

    小五扑过来对巫鸩一阵乱叫,姐姐好厉害姐姐你们巫族人都这么厉害吗?那个婶婶想起四儿妹妹了吗?巫鸩懒的说话,一边整理着臂铃一边强忍倦意。她的天赋甚高但身体却极易疲惫,每次行完巫术都得睡上一会儿才能恢复。

    实在太困了,巫鸩四下张望,想叫弃先敷衍一下那老族长,自己好合眼休整一下。哪知一看,弃安逸地半躺在一棵大树背后,一根枝条垂得太低,枝头茂密的绿叶挡住了他的脸。

    睡着了?巫鸩翻了个白眼,这人一点做奴隶的自觉都没有。

    老族长在身后唤她,巫鸩只得转过身去。

    此时她还没意识到,自己的招魂舞也对弃起了作用。

    这是哪?

    一片漆黑,弃拼命睁大眼,四下一片望不穿的浓浓黑色。这黑色似乎有重量,浓浓的黏糊糊的凝滞着。弃却好似羽毛一样缓缓向前飘着。

    突然有光。两排火把次第亮起,刺得弃捂住眼睛。没他适应了这光亮,一阵哭声从后面飘了过来。开始隐隐约约,然后越来越大。那哭声撕心裂肺,催得弃不得不转过头去找。

    后面是一片漆黑,火把还没有燃到那团粘雾中。而哭声正是从那里面传来的。昏黄的焰苗跳动着,那是浸了油的松枝木材的火把。它们在墙上固定成两排,一直向前延伸。弃被这两排火把夹在中央,后面是哭泣的黑暗,前面是漫长的光明。而两边,他仔细看了看,发现那墙居然是笔直的黄土。

    这不是地上房屋的那种木骨泥墙,地穴里才会有这样的墙。

    可是地穴为什么会有这么长的走廊?

    突然弃明白了,这不是地穴也不是走廊,这是一座大墓的墓道。

    轰地一下,景象和声音随着墓道两个字一起砸进他的脑子里。墓道中光亮大作,哀求哭泣声陡然放大。披着皮甲的白衣戍卫沿墓道分列两排,持火把和持矛戈的交替排列。他们站得离弃很近,弃能清晰地看见其中一个戍卫浑浊的眼球。这些戍卫没法贴着墓壁站,因为墓壁旁边是两排陪葬的木棺。尽管棺材严丝合缝还未腐朽,也还是挡不住那带着点甜味的恶臭向外扩散。

    那里面的殉人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

    殉人?

    这是谁的墓?

    身体的重量一下子回来了,弃跌落在地。那哭声凄厉可怕,他也不回头,只撞撞跌跌地往前走。地上到处是玉饰骨器,走一步就能踩到一些。咔嚓啪啦,他差点绊到一堆铜器,那些金色的铜器在日光下美轮美奂,此刻在这地下却泛着一层薄薄的青色。一个戍卫伸手扶了他一把。弃继续向前。

    墓道一路向下,坡度不陡,长度却很可观。弃向前走着,直到身后的哭声被前面的唱诵声遮住,这才到了尽头。

    他向前看,墓道的尽头有一群人,中间有个白袍羽冠的老巫师正在对着什么唱诵,他高举着双手,缓缓对着前方弯下腰去,那东西就露了出来——一尊铜鼎,巨大的,9岁孩子一样高的铜鼎。

    弃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栗起来,他认得这鼎——

    ——这里是后母戊的陵寝。

第21章 陵寝

    后母戊鼎。

    它矗立在那里,墓道都被衬托得狭窄不少。在它后面,一整面绘制着繁杂纹饰的彩色墙面堵住了墓道。弃向着大鼎走去,每一步都踏出重重回响。

    人群正随着羽冠大巫唱诵叩头,有个老者一抬头瞥见是他,立刻踉跄着爬过去要拦住他。

    弃认出他是戈长老。

    祝祷声嘎然而止,人群纷纷回头。弃听见自己大声说:“打开桲室。”

    沉默,然后是一片混乱。有人扑上来,有人被拖走,有人扑在他面前。戍卫的铜戈在火光中晃来晃去,而弃自顾自的往前走。

    “打开桲室!”

    经过那尊鼎的时候,弃停了一下,鼎内上下排布的三个字熠熠生辉:“后母戊”。弃口中满是苦涩,绕过大鼎继续向前。墓道到这里就走到了尽头,再走下4个台阶,前面就是4人高的桲室壁板。

    “打开!”弃听见自己在咆哮。

    身后滚下来几名戍卫仆臣,有人试图拉住他,被弃一脚踢开。有人在叫他:“兄长!兄长!不可以!”

    弃不听。他要这碍眼的桲室立刻打开。

    墙面变成了一堆木头,污浊的气味蜂拥而出。弃绷住呼吸,缓了一会儿,迈步走了进去。

    桲室四面和室顶全部以木头铺就。四四方方的,这里面陪葬的玉铜宝器更多更大。但味道也更难闻。弃在满地的陪葬品中蹒跚前行,不去看四周二层台上的殉人和殉狗。狗的皮毛不同,都呲着白牙,那些人他倒是都认得。他们活着的时候容貌各异,死了以后皮消肉烂的样子却都差不多。

    弃发觉自己在冷笑。

    迈过最后一组铜簋,他来到了桲室正中。一座巨大的彩漆木棺停在他面前。弃扶着棺材,红漆木料触手生寒。

    “打开。”他说

    桲室外一阵骚乱,有人拼命的叫着不能啊不能住手!有人试图往里冲却被戍卫打翻在地。羽冠大巫已不见了踪影,一名平冠长衣的寝官拉着两个半大小子悄悄离去,火光在他的脸上一晃,照亮了那个隐秘的笑容。

    棺材板缓缓移开,浓烈的味道让开棺的5个戍卫脸色惨白。弃的膝盖已经不会打弯,几乎是用手挪着双腿走上前的。他脑袋混乱,腹中翻江倒海。但棺材已经打开,事实就在里面。于是弃站定了身子,慢慢朝棺内看去。

    一开始他以为会是一片白骨,过了一会儿才发现那只是覆盖在尸体上的一层海贝。这些海贝形状均匀,各个饱满,是上等的货币。白色的海贝旁边摆着一圈精美的铜器玉器,底端居然还有一把铜制耒耜。

    是啊,她活着的时候最善长稼穑,死后当然要陪葬把耒耜。

    他这么想着,伸出手去慢慢地把那一层海贝扒拉开去。终于,尸体显露了出来,弃的眼泪夺眶而出。一顶铜玉镶嵌的髻冠象征性地摆在那烧焦了的头顶,他的手顺着那只玉冠向下,很快便找到了脖颈处。

    他摸到了,一道深深的痕迹几乎把纤细的焦黑脖颈断成两截。弃只觉天昏地暗,向后倒退着,踉跄着,栽倒在一堆鼎罍之中。他的声音在稀里哗啦的磕碰声中显得尖锐无比:“谎话!全是谎话!”

    无数人朝他跑来,他抓起手边的东西就砸。乒乓哗啦,桲室里乱作一团,有个公鸭嗓子大喊快快快,一个人抱住他,另一个人嘟囔了句什么,一拳打在他脖颈后面。弃倒了下去。

    弃大叫醒来的时候,另一个人也在殷地王宫中醒了过来。

    寝渔本想略歪一歪,没想到这一睡过去就做了个噩梦。他猛地坐起来,浑身上下都是汗,不知哪来的微风吹得他只打冷战。愣了好久,寝渔才认出这挂着一副素色帷幔的锦塌是自己的房间。

    塌下的胖婢女尽职地打着扇子,刚才的凉风就是出自那把蕉扇。寝渔怕热,一到三月底,就连小憩的时候也要人在一旁扇着风才能睡着。但眼下他刚从噩梦中惊醒,那点子微微的凉风扑在身上就是一阵哆嗦。

    没眼色的东西!寝渔阴沉沉地瞪了她一眼,胖婢女浑身一哆嗦,立刻停了手趴在地上砰砰磕起了头。这位总管王宫的大寝官平日里总是满面笑容,做什么都是笑意盈盈。可伺候他的奴婢们都清楚,那不过是个伪装。

    果然,寝渔说话了:“来人,拉下去听个响儿。”胖婢女如释重负,额头磕破的鲜血缓缓滑下眉心,只要能挨打就不用死了。两个戍卫大步迈进来把她拖了出去,门口侍立的羌奴绷直了身子站得笔直,眼睛盯着自己的草履大气也不敢出。

    不一会儿,院中传来皮鞭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劈啪”“劈啪”“劈啪”,再过一会儿,这声音就变得发闷,那是皮肉已经被打烂了。

    这是寝渔最爱听的声响儿,他不喜欢奴仆挨打时候的惨叫声。所以伺候他的仆婢全都是哑巴。小到饮食奴仆大到王子王妇,王宫内要操心的事太多,他从早到晚都要不停的跟人讲话,一天下来,回到自己这小院里就真的不想再听见人声了。

    外面的声响儿停了,一名戍卫走了进来:“回大人,昏过去了。”

    宫内的戍卫都是大邑商诸族选拔进来的人,跟畜生一样的羌人仆婢不一样。寝渔这会儿已经稳住了心神,脸上又挂上了笑意:“扔进仆房吧。”

    尽管寝渔笑得很真诚,那戍卫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赶紧答应着退了出去。

    寝渔还在想那个梦,这是一旬以来第三次了。

    前两次只是梦见小王,可这一次他还梦到了后母戊,梦到了在墓中那一切。这是什么意思??寝渔自己略通占筮,噩梦之后偷偷在房中卜问了几次,每次蓍草显示都模糊不清,凶吉未知。

    前两次梦见小王也还罢了,到底他不是自己直接害死的。可是后母戊……寝渔哆嗦了一下,一位在宗庙中永享祭祀的先妣在梦中现身,这是绝对的凶兆。

    况且她本不该死。

    寝渔觉得喉咙一阵发紧。假如后母戊真的来索命,不,即使是作祟他也扛不住啊。得自救,一定要自救。

    好在鬼神都是可以贿赂的。

    片刻之间,寝渔就已经衡量对比了几种办法。他站起身来一伸臂膀,门口的羌奴立刻上来帮他整理窄袖长衣。寝渔向院中看了一眼,外面那个半旧的人形草人孤零零的歪着,地上丢着几支铜镞和一把长木片。显然是已经半晌没人使用过了。

    四下看不见那个人,寝渔拉下脸来,厉声道:“幽呢?”

    回答他的是一叠声的惊呼。

第15章 马羌

    野猪受这一击,那张噙满鲜血和白沫的长嘴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噜。青年两手按住矛把,两肘紧卡住那畜生的脖颈,一面将全身重量压上。野猪又怒又痛拼尽全力忽然暴跳,猪腿猛蹬想要甩开年轻人。

    眼见野猪要将青年拱翻,胡子男又一声呼啸,剩下的矛手一起围上去。他们嘶叫着敲击着长矛,几个人一起发出威胁的吼叫。野猪本来就快不支,突然又被四面八方的噪音吓一跳,一愣神的功夫,爆发出来的力气泄了一半。

    压在它背上那年轻人抓住时机猛一发力,庞大的野猪轰然翻倒在地。年轻人飞快从腰间摸出一把铜刀沿着矛尖的口子插进去向猪脖颈下一拉,哧的一声,红色喷泉沿着豁口泚了出来。

    不一会儿,唧唧叫着的野猪就成了没声响的死肉。

    坡下的人群一起杀猪切肉,坡上的仨人可就各动心思了。巫鸩不耐烦人多,早走去了一边。弃倒是很高兴:他认出那些人皮毛散发的打扮了,那是山外西部的马羌人!

    这下可以托付小五了!!他挥舞着胳膊向草坡下跑:“马羌的兄弟们!可找到你们啦!”

    胡子男正坐在一边看着人宰猪,忽然听见有人大叫。一抬头,正瞅见背着弓的弃向自己这边跑过来。刚才第一个冲锋的青年立刻起身,端着长矛就要迎上去。胡子男伸出胳膊一拦,背后的人就都停了下来。

    弃跑到胡子男面前,双手捂在胸前先行一礼,这才恭敬开口:“这位长者,我是山后的北羌人。我们村邑遭了殷兵,整族就剩下我和弟弟了。神天有眼,正要去投奔你们就在这里就碰上啦。这位长者,能不能把我弟弟托付给您?他已经13岁了,放羊是一把好手,绝不会白吃白喝的。”

    胡子男打量了一下他头上包着的葛布绷带,没有说话。他那黑白参半的胡子编成个肮脏的辫子垂在下巴上,上半张脸满是皱纹。他拍拍弃的肩膀:“孩子,要是一旬之前你遇见我,我会非常高兴让你弟弟在我的族邑中安家。可是现在,我们什么都没有了,牛羊马匹都没了,已经没有能力接受你了。”

    他垂下眼睛:“我们村邑也遭了殷兵。”

    弃的笑僵在了脸上。

    果然如巫鸩所说,马羌也遭了殷兵,而且是在灭北羌小邑之前就遭了灾。

    胡子男名叫兀,是马羌边陲的一个小族族长,他的部族一直担任马羌大族的警卫。

    “十天前,殷人忽然袭击了我们的村邑。那队伍乌央乌央,得有几百来人。我们整族也就五百人,一半还是妇孺。我们奋起反抗,原想只要拖到大族援兵到来,应该能保住族人退走。可恨那殷人动作太快,我怎么拖延都没用……”

    老人的喉结上下蠕动着,手也微微哆嗦。那些在地上打滚呻吟的扭曲肢体,那可都是自个儿的晚辈子侄啊!刚才还鲜活的年轻人,转眼就成了破烂的肮脏血肉。

    弃默不做声,坚强的人不需要同情,无声是对他最大的尊重。

    马羌猎手们动作利落,很快就将皮肉分剥干净。六个人在分肉,刚才头一个冲锋的青年走了过来,将铜刀奉还给族长:“父亲,您的刀。”

    他转向弃,眉毛向上挑一下就算打了招呼。弃笑了笑,毫不介意他的无礼。

    见儿子过来,兀的面色略好一些,他拍了拍青年的肩膀:“这是我的小儿子牤。”

    牤对父亲这些天的举动非常不以为然。族邑没了,族人就剩下眼前这几个,以后怎么办才是最要紧的。父亲是族长,老这样哪能行?他的3个哥哥都死了,可是其他人也都一样没了亲人。哭一场就够了,天天拉着个脸,死去的人就能回来吗?就能带他们走出条活路吗?

    至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么……牤打量着弃。这人肩宽身长,应该能干两把子力气活。于是他代父亲做了决定:“我们打算穿越这座山往北去。那里的草更高,水更足。收下你弟弟呢,也行,不过你得跟我们一起走。我看你挺壮的,我们现在正缺人手。”

    老族长微微侧目,有些欣慰又觉得不老痛快:小崽子敢驳我的回了,我刚说不要你就接收。不过有外人在,他又不想让儿子太难看。

    好在弃没同意。他叹了口气,又施一礼:“多谢兄弟好心,可我现下已经委身为奴了。实在不能跟了你们去,多谢了。”说罢耷拉着脑袋转身要走。

    牤瞪着弃的高大身量,嗤笑道:“北羌怎么软成这样了?你这么大个子是不能开弓还是不能骑马?不就是村子没了吗?择地再建就是,你可倒好,居然去给人当了奴隶!!”

    “胡说什么!还不去烧火!”老族长连忙喝退了他,对弃抱歉道:“孩子,你别在意。我们这一路确实去的太运,实在不好再多留人了。不过既然遇见了那就是天意,我们刚猎了一头猪,去叫你弟弟一起来吃吧。”

    “多谢长者!”

    能混吃的就混一口,吃饱喝足才能活。弃赶紧回去叫小五,全没注意后面正有人愤怒地瞪着他。

    牤跺着脚愤恨地回到火堆边。他心里不痛快:不收留干嘛给饭吃!现在又不像以前,打个猎物自族人分都够呛,居然还想给外人吃!父亲真是老糊涂了!

    他旁边一个大肚矮子正舒着两条短腿往树枝上串肉,见牤摔摔打打的闹脾气,就嘲笑道:“小四咋臭着个脸哪?不是心疼这口肉吧?放心,这林子里四条腿的畜生多着呢。有你这身能耐,咱们饿不死!”

    一旁有个长着吊梢眼的瘦子听出了这话里的讥笑,忙阴阳怪气地回嘴道:“要说还是肥肚哥会夸人,这嘴是真甜。哎,哥啊,你家那点饴糖,都喂你吃了吧?”

    周围人立刻轰笑一团:肥肚这人犯馋病,每次打猎抢回果子肉脯酒粮啥的,等不到娃娃们尝个鲜,他就能给吃光喽。村里人三天两头见他婆娘跳着脚追打他,有一回婆娘把他撵得钻进了族长家,大家才知道肥肚这天馋甜的,把做饭使的饴糖和梅子干都给吃光了。

    肥肚面皮一白,啥也没说。家里那婆娘活着的时候净找自己晦气,可那天眼看她被烧成了碳。自己这心里却仍然不是滋味。世上多少夫妻,平时各种嫌弃看不惯,真到生离死别之后才懊悔不已。婆娘已经死了一旬多,他依然不敢细想。

    天杀的殷人!肥肚狠狠地骂了一句,默默翻动起手里的烤肉来。

第22章 窥探

    惊呼声吵醒了弃。

    他咆哮着坐了起来,揪住那个聒噪的人就要打。可不等他的拳头挥出去,左脸颊便猛的一疼,然后右脸又挨了一下,眼前轰一下像惊起了无数只飞虫。

    巫鸩活动着手腕问:“醒了?”

    没回答,弃直着眼睛发呆。他那抑制不住的哆嗦引起了巫鸩的注意,但此刻却顾不上问——那老族长兀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按照约定,巫鸩帮他招魂医治,他就得跟巫鸩讲马羌的事。巫鸩叉手站着聆听,一面注意着弃。

    “一旬前,有数百殷兵袭击村邑。最开始我没有在意,一般他们捞点好处抢几个人也就走了。哪知道这次不同,那些殷人完全不管牛羊毛皮,他们是要灭我全族!”

    殷人二字落在弃的耳中,他的眼神迅疾一变,然后迅速又恢复了平静。可惜这飞快的一瞬已经被巫鸩看到了。

    “我一见势头不好,就立刻请我族老巫去向大族求援。我们这种小族小邑都散布在大族周围,平日保护大族不受侵扰,战时若是实力不济,大族就会派人来保护我们。可这一次直到我族中青壮尽数战死,也不见大族来人支援。”老族长喉头微颤。

    “全族三百多人,如今就剩下这么几个。我把他们藏好以后,便独自出来探路,正撞见从大族返回的老巫女。那时她已经中了一箭只剩半条命了。”

    “殷人干的?”

    “是大族!老巫女拼着最后一口气告诉我,我们全族都被大族出卖了!”

    原来,老巫女刚赶到大族的邑子就被关了起来。族长根本不见她,更不来救援。老巫女只好央告着要见大族的巫师,这次倒是见到了。可那巫师告诉她,殷人旅长已经和大族达成了协议。

    “什么协议?”

    “拿我全族的性命,换马羌众族一个太平!”

    就在兀的邑子遭袭两天前,蒙侯差人来到大族谈判。那人自称旅蒙,说月前有一支马羌小族滋扰过东面的芮邑,那芮邑早就归附了大邑商,这笔帐得找大族算一算——打了别人家的孩子还得有个说法呢,何况打的是大邑商的下邦属邑?

    要么交出这支小族,要么大邑商把马羌所有族众逐个扑灭解解气。旅蒙说。

    其实你们什么都不用做,只装作不知道便可。旅蒙继续说。

    “大族长他默许了!兀,你千万不要去大族,他们,他们会把你们送给殷人的!”老巫女说到这里才咽了气。

    兀擦干眼泪回来,一个字都没有提。

    “复仇是痛快。可我是族长,无论如何不能让一族血脉断在我手里。现在全族就剩下这几个人,我只想让他们活着。恳请两位保守秘密,不要告知他们,尤其是我那儿子。他脾性暴躁,若知道了恐怕会带着这些人回去拼个一滴不剩啊!”

    兀俯身下拜:“万望巫女不要将此事泄露出去。我会带他们往西边去投戎族,永远再不回来。”

    苟活者连仇恨都不配有。巫鸩不看他,只盯着天上一朵形似箭镞的云出神。倒是弃突然趋前扶起了老族长,小五也在一边连连抹泪。

    倒是忘了,这两个人也是从殷兵手里逃出来的。巫鸩没理会这仨人同命相怜的唏嘘,自顾自问道:“两个月前滋扰芮邑的是你们?”

    “芮邑?”兀一愣,恍然道:“哦,那个芮族啊。数月前我族中牲畜闹瘟病,牛羊死了过半,实在拿不出没有皮毛肉食去交换谷物。那止国人又不用狩猎牧羊,守着好土地等收成就是了。他们的谷物积蓄成山,我的族人却在挨饿……”

    “我只问你是否确实滋扰了芮邑。”

    兀胸膛一挺:“是,我族人拿了他们东廪的存粮,不然我们怎么吃喝?”

    游猎小族向无远谋,碰见个软柿子能打,打不过就跑,落到如今这地步都不肯好好寻找原因。这几个人就算出了羌地恐怕也难存活,巫鸩不愿跟将死之人废话,转身离去,留下弃在那里安抚老人。

    太阳开始滑下树梢,弃送别老族长,待那残存的族邑走得不见了影子,这才慢慢走回来。刚蹭到栗色马旁边,巫鸩就迎了过来:“刚才怎么回事?”

    “哦,他们往南走了。”弃装傻。

    巫鸩点一点头:“行,那我们也走。”说着一伸手扯住了小五脖子上串韘的皮绳,小五傻乎乎的还当真就要跟她走。

    这个小笨蛋!弃上前抓住那只手,一边把小五推开,嘴里骂道:“好什么好好什么好!马都不管啦?!去去去,去牵上马后面跟着。”

    气氛不对,感觉要打架。小五兔子一样逃开了,这个架势他可太熟悉了:以前他父母只要这么插腰瞪眼面对面站着,就肯定是要开吵。

    看着男孩溜远,弃还是气哼哼的,倒是巫鸩先开了口:“本巫的手软吗?”

    弃低头一瞧,飞快撒了手:“杀人的手,硌!”

    那只手被他一甩,在空中划了个半圆又伸了回来,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往前一拽扥又一按,弃被拽坐下了。接着肩膀上一沉,就见巫鸩也坐了下来,脑袋枕在他肩膀上打起来哈欠。

    “你……干嘛?”

    巫鸩打着哈欠,说出的话一顿一顿:“当脚塌……是……奴隶的本份……别动。”她早困得不行了。

    又来了!什么奴隶!!弃想把她推开,可一摸到她的脑袋不禁又惊讶这个头如此之小,都经不起自个一巴掌。正愣神儿,巫鸩已是睡着了,呼吸也沉静下来。一缕冷清的药草香味蹿进弃的鼻子里,他那抬起的手缓缓落下,僵坐着不动了。

    巫鸩睡得很安静,而林中鸟声啁啾,高高低低婉转不停。弃努着嘴向上吹气,想要惊飞那些聒噪的鸟。鸟儿们压根注意不到这个幼稚鬼,兀自叽叽喳喳。日光渐渐凉了下去,颜色却是越来越亮,穿透树叶洒了二人满身的金色斑驳。两只黄兔在草丛里露了个头,看见他俩,一蹬后腿就又蹦走了。

    不多时,当弃努力在一片草叶花蕊的气味中分辨那一缕药草味道时,巫鸩睡醒了。她并不急着起来,一双毛绒绒的眼睛扑闪了几下,懒洋洋地问:“你想起什么了?”

    弃像被火烫到般猛一耸肩把她抖开,一面跳起来退开老远。巫鸩大概是睡饱了,追得比弃逃得还快,转瞬间已经揪住了他的腕子。弃骂骂咧咧地甩着手,巫鸩攥紧不放,追问道:“招魂术只对丢魂失魄的人起作用,常人观之无用。可你为什么也中了术?”

    她看着弃,一双凤眼无比冷漠:“怕是术法唤回了你在亳地丢掉的记忆吧?告诉我,你想起什么了?”

    弃太阳穴上的青筋一跳,目光慢慢滑向巫鸩的脖颈。那脖颈修长纤细,怕是一使劲就能折断了吧?

    他这么想着,慢慢伸出手去。

第23章 同路

    弃伸手在巫鸩脖子上一掸,一只飞虫被弹了出去。巫鸩动也不动,那只手呆了一呆,到底垂了下来。

    沉默片刻,弃笑道:“就是条狗,也不想让人知道自个埋骨头的地方。我一大活人,用不着连做个梦都得告诉你吧。再说你真的很奇怪,巫女的本份不是治病祈雨吗?怎么那么好事儿,哪哪都想打听,连一群落魄羌人都不放过。”

    刚说完,巫鸩便猛一拽他。弃以为要打架,不料巫鸩只是凑到他脸前,语带嘲弄地说:“就凭你,还杀不了我。”她的嘴巴正对着弃的锁骨,弃只觉脖颈上一股股的热气呵得发痒,可又不肯后退,只得闭上眼忍耐。

    巫鸩甩开他,往前面走去,边走边道:“各族的细碎小事,拼凑起来也就是天下大势。你那些事先存在肚子里,哪天我若用得上,你再告诉我。”

    “我要是不说呢?”

    “那你就能尝到活剥皮的滋味了。相信我,一定能让你能活着看见自己整张皮挂在眼前。”

    弃瞪着她,那张美丽的脸就这么若无其事地说着血腥十足的话,真没法想象她方才居然能睡得那么安静无害。巫族人都这么不正常么?

    “走吧,天不早了。”巫鸩牵着马走过来把缰绳递给他:“小五呢?”

    这一说弃才想起来半天没见那娃娃了,赶紧大叫:“小五!小五!该走了!快回来!”

    呼应声从身后传来,二人回头。就见小五跑得气喘吁吁,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到巫鸩身前,那俩人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大的那个呜咽着开始磕头:“巫女大人,请你带上我们母女俩吧!”

    原来是离嫂子。

    马羌众族不善农耕,畜牧打猎受气候影响很大,常出现断粮饥荒。为了保证部落繁衍壮大,羌人中便有风俗:若长兄早亡,弟弟就要娶嫂子过门,连同哥哥的儿女牲畜一同继承下来。如此来保证家中血脉不绝,人丁兴旺。

    离嫂子一清醒过来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和丈夫感情甚深,实在不愿嫁与牤。于是慌忙之中便拉着女儿来投靠巫鸩。

    这母女俩跪得实在可怜,离嫂子白着一张脸低头垂泪,姒儿怯生生挨着母亲,这样子让人实在没法拒绝。弃一把拽过小五,大手捏着男孩耳朵:“谁让你带她们来的!”

    “疼疼疼疼……可是……那个婶子哭了呀……总不能让她一直哭啊!”小五唧哇乱叫去掰弃的手。

    这倒霉孩子!越乱越添乱!弃踹了他一脚,虽然同情她们的遭遇,可是自己这身份实在危险,连小五都不一定保得住,实在不能再带上俩累赘了。他正想着怎么拒绝,忽一瞥巫鸩的脸色,心中立刻安定下来。不着急,这巫女才不会同意呢。

    果然,巫鸩回绝得很直接:“滚。”说完扭头就走。

    离嫂子惊得张大了嘴,弃捂住脸:这也太直接了!眼见妇人面色更白颓然欲倒,他连忙上去搀扶:“对不住啊实在对不住,巫女大人她有要紧事,没法带上你们……”

    妇人颤着嘴唇还没说话,却听后面传来一声怒吼:“站住!凭你什么要紧事也不能这么无礼!”随着这声喊,一个人影从俩人身边越过,直奔前面的巫鸩:“你站住!”一面伸手就去扳巫鸩的肩膀。

    前头的巫鸩膀子往下一垂,就地转身甩手就是一耳光。

    “啪!”

    牤捂着右脸愣在那,他长这么大还没挨过女人的打呢。再看巫鸩,瞳孔里浑身都能冒出凉气来:“滚。”

    “你!!”牤的脸庞红的能拧出血来,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一眼看见嫂子母女俩抱头痛哭,那火气噌一下又冒了上来:“她可是我族中大子之妻!你居然这么无礼!”

    这次连回答都省了,巫鸩的黑眼球翻进头壳里面,一个大白眼对着他。眼看牤又要跳脚,弃赶紧叫小五扶住姒儿母女,自己上前劝架。

    他架住牤的胳臂往后拖:“唉唉,小哥小哥消消火消消火。巫族的人就这脾气,有话从不好好说。“

    巫鸩瞪他。

    “再说巫女大人不是不帮忙啊,她实在是有要紧事得赶路,带着这母女俩实在不方便。”

    弃笑得满脸褶子,每个褶子里都透着真诚。这一拉一揉,牤的呼吸略微平复,斜着眼看他:“那她为什么不说清楚?你有资格替她回答吗?”

    “那当然,”弃面不改色:“我可是她的奴隶啊。”

    巫鸩翻个白眼,牤瞪着他那一脑袋缠伤口的葛布:这巫女什么眼神,就这半残废收作奴隶是等着埋他?

    伸手不打笑脸人,牤一时也没了话。可是嫂子明显不愿意嫁给自己,牤一直敬重兄嫂,当然不想为难她,只是这巫女要不收留可如何是好。正没奈何,离嫂子悠悠到了跟前,对巫鸩的背影行了一礼:“小妇人不敢耽误巫女大人的事,能否问一下,大人是要往哪里去?”

    “玉门山。”

    妇人眼睛一亮,又往前凑近了些:“那,中途是否会经过邠邑?”

    “不一定。”

    离嫂子惨白的脸庞泛起了红晕,两手一托就要跪下去:“大人,我母女绝不给您添麻烦,只求与您同路一段,捎带我俩到邠邑就好。到了邠邑,我一定让母族给您备好快马乘车,送您回玉门山。”

    邠邑?巫鸩想了想:“姬姓周族的那个邠邑?”

    “对”离嫂子眼眶一红,低下头去:“周族是……是我母族……”

    “你是周族人?”

    “是……周族族长……邠侯……是我的父亲,“离嫂子满眼泪光:“我姓姬名兰。”

    巫鸩挑起了眉毛。

    不远处的一棵白杨树上,藏在树冠里的木头使劲晃了晃头顶那根枝桠。他压低声音唤道:“公子,公子?你看那是不是兰公子??”

    没回应,木头只得低了头再看。深绿的叶子密密层层,从缝隙里看过去,那带孩子的妇人越看越像9年前走失了的兰公子,只是眉目颇为憔悴。

    不一会儿,那群人大概说完了。肖似兰公子的妇人带着女儿跟那“羌人”和巫女一起走了。马羌那小子看着他们的背影呆立一会儿,一跺脚转身大步跑走了。

    木头又晃树枝,茂密的叶子哗啦啦一阵响:“亶公子,接下来怎么办??左射亚不是传信让杀掉那逃羌吗?兰公子她……”

    话没说完,姬亶的脸露了出来,浓绿衬托着那脸色白煞煞的有些吓人,木头赶紧闭了嘴。姬亶滑下树干,一走神跌坐在地上。木头赶快出溜下来要扶,姬亶摆摆手,自己站了起来。

    真是姐姐,想不到自己还能再见到她。姬亶向身后丛林中看了一眼,可是自己现在不能上前相认,后面那些殷人就快来了。

第24章 方向

    九年了吧?父亲对外宣称女儿走失。其实哪里是走失,自家人都知道,姐姐是跟着马羌的那男人出奔了。

    姬亶伸出双手,出来快两旬,十个指甲已经有些长了。以前姐姐在时,他的指甲都是姐姐帮他打磨的。那时姐姐多胖啊,她总是轻声哼着歌,一面拿着砾石耐心打磨着他的指甲。磨着磨着,就有一缕头发滑下来垂在她脸颊侧边,一颤一颤的那么碍眼。姬亶伸出手,头发没捋上去,姐姐却不见了。

    现在不能想这些。姬亶抹了把脸,乱糟糟的脑子重新冷静下来。逃羌的身份还没搞清,姐姐又出现了。这事儿真是越来越乱。正思索间,一串长长的低鸣声穿过重重密林飘了过来。木头惊呼道:“三公子!是咱们旅!”

    邠旅的这些族兵与别地不同,别地族兵互相通讯都是用方便携带的骨笛,而邠邑族兵则是吹陶埙。邠人善稼穑,每年三季务农一季练兵。练兵时,邠侯每日清晨就在城中高低吹陶埙来召唤族众,所以木头认得这声音。

    埙声连绵不绝,一长三短。这是姬亶和忠叔约好的暗号,哪方有变就吹埙互相告知。听了一会儿,姬亶脸色慢慢变了。木头忙问:“是军中有事吗?”

    “有一行殷兵马上赶到,让我俩去会和。”

    木头骂道:“这殷人怎么一会儿一改主意??昨天说让咱们循势捉拿,今天又亲自派人过来,那他们早自己来不行吗?!让咱们在林子里喂虫子呢?”

    也是奇怪,那左射亚的吩咐前后不一,先前让他们谨慎捉活的。现在又扎着架势要灭口,也不知这几天军中发生什么了。姬亶搓着下巴飞快地转着主意,那个叫弃的男人一定很重要,能惹得殷人和巫族一起出手。不行,自己一定要先下手截胡。

    况且现在还多了姐姐母女俩,一定要想个周全的办法。

    顷刻间,姬亶就拿定了主意。他叫木头附耳过来嘱咐着,一开始木头有些茫然,姬亶便一点点重复,直到他完全搞懂为止。

    掏出陶埙,木头鼓足腮帮子开始吹。远方的埙声立即停了,静静听着这边传回的讯息。斜阳似血,姬亶看着姐姐远去的地方叹道:“没办法了……”

    这埙声也传到了马羌众人耳中。肥肚原本垫着脑袋躺着养神,听见这声音一个机灵坐了起来。他吐掉嘴里嚼着草芽,仔细分辨着,嘴角的一点绿沫也顾不上擦。

    埙声逐渐低下去,其他人各个面露不安。唯独老族长盘膝静坐一言不发,沫二叔守在他身边侧耳听着,嘴唇绷成一条细线。

    “兄长,这声音~~”沫问。

    “大概是追兵!”老族长舒开双腿站起来:“熄火快走!牤呢?回来了吗?”

    “没有。”

    “哎哎还没呢!”

    吊梢眼已经张望半天了。他跑几步又退回来,来来回回打着转儿。突然看见了什么,他跳起来喊道:“回来了回来了!牤子哥回来了!”一面撇着脚板跑去迎他:“哎呦我的哥你可回来了。追嫂子也不叫我一声,族长也不让跟着……唉…………嫂子呢?”

    吊梢眼踮脚往后瞅,牤一胳膊拐住他脖子往回拖:“就你话多!”他大踏步朝父亲跑去:“父亲,这埙声怕是追兵在传信吧。”

    兀沉着脸点点头,:“快走!”

    众人立刻出发,沫二叔赶在前面探路开道,其他人两两结对紧紧跟上。此时得太阳已经没了力气,从树梢顶上一点一点往下滑,红黄色的光被浓密的树冠子切割成一缕一缕照着这群疾行的羌人。人人步履匆匆,都没了打听离嫂子的心思。反正要娶她的又不是咱,走了就走了呗。

    走在最后的牤回头看了看远方,老族长停下来等着他,胡子被风吹得微微摆动:“周族是大族,她回去比跟着我们强。”说着拍了拍儿子。

    这一拍打扰了牤,他胸腔里翻江倒海,却不是为了嫂子。

    是为那巫女。牤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通身的杀气,那眼神看自己像看只虫子一样!他牙齿咬得咯咯响,还从没有女人这么轻视过自己!真想掐住她的脖子,扯烂那身白衣,看她还能不能那么镇定!

    牤攥紧拳头,大踏步离开了。巫鸩,他咀嚼着这个名字,巫鸩,你会再见到我的。

    他很快就会后悔自己立的这个愿望。

    身后埙声高高低低,悠扬不绝,一行披甲负械的殷兵循着声音在林中穿行。走在头前的行长眼尖,远远便看到了鼓着腮帮子吹埙的木头和他身边的姬亶。

    二人相互见礼,姬亶也不忙着带路,跟这行长套起了近乎:“辛苦辛苦,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按说旅长比行长高一级,但这行长言辞态度毫不谦逊,一挺胸脯大声道:“在下行韦,殷地韦族族长。这些都是我族好男儿。”他比划了一下身后。

    大邑商的鄙视链是内服瞧不起外服。即使邠邑比韦族大得多,也因为远在外服西土一直被当作边鄙下邦。姬亶毫不在意行韦的无礼,连连恭维扯着闲话。行韦愈加不耐烦,截住话头问道:“有左射亚急令在身不敢耽搁,还请旅邠赶快带我等寻到那逃羌才是。”

    “行韦放心,那人就在这附近。”姬亶为难道:“只是情况有些变化,还没来得及跟蒙侯回报。”

    “什么变化?”

    姬亶嘴巴一撇,忧心忡忡地说:“那逃羌腿脚甚快,我旅中兵士不耐山路。我二人脱队先走,一天一夜才赶上。可那逃羌居然和几个马羌人混在了一处。我们二人怕不是对手,只好远远跟着等待援兵。”

    马羌人有什么可怕的?羌人不过就是大邑商祭祀用的两脚羊罢了!行韦瞪着姬亶,心中愈发看他不起:“旅邠莫怕,只交给我便是。我韦族虽不是豪邑大族,在殷地论起田猎功夫那也是响当当的。天色不早,还请旅邠赶紧带路。”

    姬亶微微一笑,躬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这边。”

    行韦招呼一声,殷兵们顺着姬亶指的方向疾行而去。行韦昂首挺胸地走在前头,他很有信心,不管是谁和那逃羌在一起,他都死定了。

第29章 幕后

    姬兰愣愣地看着姬亶,半晌哇地叫了一声,扒开巫鸩和弃扑了过去,姐弟俩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巫鸩颇觉无趣,翻了个白眼收起弓箭,弃拍了拍有些害怕的姒儿:“不怕,那是你舅舅。”

    待姬兰搂着姒儿到一旁拭泪,姬亶这才上前对巫鸩行礼,一面还着意看了弃两眼。他把前后事情讲了个大概,最后恳切地道:“多谢巫女大人对家姐的庇护之恩,之前跟踪您实属无奈,请千万见谅。如今情况紧急,亶专程来与您告知:蒙侯大军已经到了我邑中,请您改道为上。家姐母女就交由亶带走了。”

    原来牤一族遭殷人灭口都是姬亶做的。弃可不愿见蒙侯,这下正好不去。姬兰正犹豫着牤该怎么办,不料巫鸩拉着姒儿的小手慢悠悠走了过来,姬兰诧异道:“鸩姐姐,您这是……”

    巫鸩止住她,对着姬亶问道:“本巫想向周族宗子打听一个人。”

    “不敢不敢,您请说便是。”

    “有个叫姬离尘的曾经在我族中修习过数年,不知他现在何处?”

    姬亶有些吃惊,忙拱手道:“你说这位是我族大宗伯,他如今在邠邑。”

    周族礼制中,大宗伯的地位相当高,既掌祭祀又管宗亲,权力之大相当于副族长。巫鸩莞尔一笑,弃马上后退一步,心想坏了,这妖精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了。

    果然,巫鸩低下头,似是无意地把姒儿的一只小手翻过来覆过去的玩了一会儿,抬起头慢悠悠地说:“怕是令姐母子还是要与我通行一段。我与大宗伯有旧,此刻正要去邠邑寻他。还请宗子在一旁多加护卫,保证我们与令姐的安全。”

    什么?!一行人都瞪眼。不等弃抗议,巫鸩另一只手牵住了小五拉着俩娃娃往前面走去:“走,我带你们摘好吃的果子去。”俩孩子不明所以,乐颠颠地跟着走了,剩下弃和姬亶姐弟干瞪眼。

    弃腹中脏话翻滚了半天,有心过去抢过俩孩子,心里又没底——那妖精喜怒无常,杀人比杀野兽还快。自己一冒进,俩孩子保不齐就有损伤。到最后只得长叹一声,对姬亶拱了拱手:“那就……有劳宗子了。”

    姬亶也没料到这巫女行事如此乖张,可姒儿被她压着,姐姐也不能跟自己走。他只好认命,和弃商量起路线等细节来。

    邠邑宗子在林子里绞尽脑汁躲避殷兵,邠邑里的殷军左射亚也在发愁。

    如今殷军已经在邠邑驻扎了下来,蒙侯打的名义是探病和休整队伍,其实是押着邠侯等他儿子旅邠归来。为防蒙侯察觉自己私下的小动作,舌不断地带着蒙侯在邠邑溜达。

    那邠邑虽说不大,却因为周人几代经营温饱不愁,还开起了集市。蒙侯自己的领邑倒是比邠邑大,却苦于不会经营治理,年年有乞儿流众,猛一见这小邑如此繁荣小康,登时艳羡不已,天天去和邠侯纠缠要学治邑之道。舌这才得了空去揣测那大宰那两道密令。

    对,是两道。舌这几日一直在揣测这是怎么回事,大宰接连发了两道密令,前后指示大相径庭。第一封让他留意探查不要惊扰,第二封却说立即斩杀。两次密令一个在旦时太阳初升送到,另一个却是夕间夜深才抵达。舌趁蒙侯又去寻邠侯的空档,匆忙派了追兵出去。可返回来越想越觉得奇怪。

    舌能够从众人爬上一师射亚的位子,凭的可不只是溜须拍马。他记忆力出奇的好,只要见过的人就能记得面孔模样。尽管那逃羌的样貌粗粝不少,眉目与身量却没有走样。只是这人气质大变,当年的英傲之气一丝不剩,活脱一个泯泯众人——倒像是魂离了身子,又住进了个别人一般!

    越琢磨,舌越觉得脊背沟的冷汗直往下滑:假如那人真是小王呢?若真被自己杀了,他日昭王若是得知,自个肯定要被活活做成肉脯!大宰权倾朝野不会有事,自己可是什么依仗都没有啊。

    大宰的两道密令委实古怪,全不像他平日杀伐果断的作风。舌一个激灵:莫非大宰是要拿自己当个顶罪的弃子?

    一定是这样!不然为什么他要发两道密令,白天那信使抵达的时候全军都看见了,晚上那信使可是悄然入营的!舌猛地站了起来:不行,他得另想办法自保。

    如今天下能与大宰抗衡的,也只有那人了。舌拿出一支竹简,疾疾写了起来。不多时,一个亲随怀揣陶匣出了营地。

    也不怪舌猜不透机关,他只是个小臣,压根就窥不见庙堂之上真正的争斗。如今那些真正的参与者们此刻也是一样寝食难安。

    大邑商,洹河南岸的王宫。

    大邑商王宫分前朝后寝。前朝有大宰傅说主政,后寝则由寝宰执掌,如今的寝宰正是寝渔。寝渔权力虽大,行事却极低调。偌大寝宫,他偏挑了个最北边贴近洹河的小殿居住。这偏殿没有廊庑,三间小房围着个小院子,小到进来5个人就嫌挤了。

    后寝中此刻正发生一场不大不小的骚乱,两个小寝官撞撞跌跌跑进了寝渔院子,他俩得来找寝渔拿主意。

    俩哑奴在院中蹲着默默修理花草,对来人熟视无睹。俩小寝官急得打转,却又不敢催促。好容易见到寝渔那胖大身躯慢吞吞走出来,一个小寝官连忙堆起笑脸双手拱在眉心上前回话。

    他还没张嘴,旁边的同僚拉了他一把,俩眼飞快一轮。那小寝官这才发现寝宰正面朝着西南出神,赶紧闭上了嘴。低头默默等着寝宰大人回神。

    好一会儿,寝渔才转回头看着他俩,脸上依然是刻入面皮的微笑:“有事吗?”

    头一个小寝官连忙行礼回答:“回寝宰,妇竹分娩不毓,巫女已经施药,可贞人占卜的结果还是不嘉,胎儿也未下来。妇葵大人请您速去。”

    一个边远小邑的女子有什么好费心的,死就死了呗,寝渔不以为然。昭王的后寝近两年愈发充盈,被征服的各族各邑不断送女子入宫。如今后宫这里已经有了50多位王妇,这个妇竹是竹邑送来的,母家孱弱,自己也没甚职务在身,在宫中就是个小透明。

    想了想,寝渔温言道:“怕是庶族巫女医术不济。回去告知妇葵大人,本寝这就去找大巫咸寻几个玉门巫女前去。”

    两个小寝官连连称是,心中却极为纳罕:寝宰居然会为了一个小王妇去找大巫咸?

    他俩哪知道,寝渔压根就不在乎这个小透明王妇,他为的是另外一件事。

    ——那个夜夜入梦快要将他逼疯了的后母戊。

第25章 狭路

    “啊嚏!!”巫鸩打了个喷嚏。姬兰赶上来,拉下自己的羊毛披毯给她披好。

    巫鸩把披毯扯掉递还给她,大步走了。姬兰正尴尬,弃牵着马走过来打圆场:“夫人您身子刚好一些,自个得多当心才对。巫女大人壮实着呢,甭操她的心。”他扶了扶马背上的俩娃娃。旦时就赶路,这俩半大孩子困得直打盹。

    姬兰感激地笑了笑,放慢脚步和弃并排而行。巫鸩自个儿走在前面。

    这是和姬兰母女同行的第二天,背后的那座山已经离他们很远了。回头打望只能见到黛青色的一片起伏,还有笼罩着最高处的那一层层白云。真不知道那些马羌人要怎么翻过去。

    不过他们的路倒是越发好走。离山越远,低矮杂乱的灌木丛就越少。高大的树木密密匝匝,树干粗壮的程度让人怀疑它们是从哪位上皇时期就长在这里的。树下是厚厚软软的落叶,土壤肥沃砾石不多,间或有水泽星布期间。波光粼粼的水泽有些提供给他们清水,有些提供给他们食物。

    食物是不缺的。弃的伤口逐渐愈合,重新操起弓箭来。黄鹿野兔肿面猪……每次都有斩获。令人惊喜的是姬兰的烹饪手艺了得,她在林子找到一些辛味的果实和叶子,配上巫鸩带的盐巴,烤炙出的食物异香扑鼻。就连那腥臭无比、平日只能拿来蒸煮食用的鱼也被她烤得皮脆味美。

    “可惜没有炊器,”姬兰感叹道:“如果有个鬲或者甑的话就好了。我更擅长做粒食。”

    粒食就是谷物,羌人不事稼穑,也很少吃到秫米黄米这些东西。也就是世代农耕的大族才有这口福,弃偷偷打量着姬兰,早听说周族人专事稼穑,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他这一斜眼落正在巫鸩眼里。巫女弯下腰,在弃耳边轻声说:“兰夫人想要个鼎呢。这位器师,还不赶紧给铸一座?”

    弃一蹦老高,蹿出去好几步才吼她:“你要杀人哪?!偷偷在人耳边说话会吓死人的知道吗!”

    “本巫会在你没死透之前再把你救回来。”

    “不必了!你离我远点就得!”

    这俩人一说话就要吵,姒儿一开始还有些怕,后来也见怪不怪了。小五拉着她捡柴上树摇杏花,俩人围着队伍前后跑,把逃难玩成了游戏。姬兰抿嘴笑道:“弃大哥可不像个奴隶啊。巫鸩大人只有跟他才有那么多话说。”

    已是四月第三旬,今儿的天气可不算好。太阳先是赌气似的阴着不放晴,偶尔撒几点雨丝,渐渐地飘着飘着就连成了大幕,哗啦啦地罩下来,打的四面八方的树叶都白亮亮的让人看不清方向。

    一行人被泼了个猝不及防,赶紧找躲雨的地方。弃擦一把脸上的雨水,手搭在额头眺望,正看到东南方有一处地势颇高的杏林。

    雪白的杏花被大雨打得七零八落,铺在地上混成了泥。有棵最大的杏树乍煞着硕大的粉色树冠盘踞在高处,它的树根往下扎,硬是把土坡下边破开半边。那些粗大的根须半露,像只大手一样紧攥土坡往里抓,硬是抓出了一块洞穴样的凹面。

    太好了!众人拉着马往那个浅凹里钻。还没有跑到,一条狰狞闪电划破天际,众人就觉眼前猛的一花,接着咔嚓嚓一声炸雷,姒儿吓得尖叫起来。弃赶紧揽住众人往浅凹里去。好容易大家都挤了进去,他这才发现巫鸩还站在外面。

    “你要死啊!赶紧进来!”拽她的胳臂被甩开了,弃又拽:“你听见没有?!”

    大雨倾盆,云端上闷雷翻滚,巫鸩转向他,面无表情地指指外面:“你听见了吗?”

    弃一愣,一声闷雷在云里炸开,沉闷的轰鸣声底下,隐隐有人声溢出。

    “我听不见!”雨太大了,弃硬是把巫鸩拖进了浅凹处。

    地方不大,仨大人俩小孩挤得满满当当,马就进不去了。弃给它披上块兽皮,马儿夹着耳朵和尾巴,在雨里默默地站着。

    大雨泼水一样向林子里倾泻,地面很快就有了积水,陈年的腐烂叶子带着新落下的花瓣形成一道道细流向着低处流走。姬兰给姒儿擦干了头发身子,又拉着小五揉搓。男孩身子扭着劲的躲,那别扭的模样让姒儿哧哧直乐。

    洞里狭小,小五一拧身子就顶到了弃的肋巴骨。他正在拆脑袋上的葛布,不由得吸着冷气骂道:“兰夫人给你擦头发,你瞎躲什么劲?”男孩窘得小脸通红,侧着往土洞壁上躲,就差没挤进那些褐色的粗大树根里去了。

    巫鸩弯腰拧着头发,水滴落在土地上很快就钻进去不见了。而洞外,高处冲刷下来的积水带着老杏树的花瓣四下流走,宛若一条条闪亮的蛇,不同的是这些“蛇”身上还浮动着粉色的花瓣。巫鸩把头发甩到脑后,伸手捡起两片花瓣端详着。

    这时候,半空中滚下一声闷响,像是有头巨兽在云中咆哮。洞中安静下来,姒儿凑近了母亲,小脸贴在她衣袍里:“母亲,我怕……”小五安慰她:“别怕,这是打雷呢。”他这一说,姒儿小脸更白了,整个脑袋都钻到母亲腋下去了。

    弃一伸胳膊把小五扽到洞口:“去去去,会不会说点别的啊?看你把姒儿吓得!”洞窄,小五两脚一绊,正撞在巫鸩身上。

    “啊~~姐姐对不起~~~咦,你在看什么?“

    没有回答,巫鸩脊梁对着众人。姬夫人抿紧下唇,拥着姒儿往前蹭小心地远离洞壁。小姑娘从母亲衣袖里望出去,外面已经下白了。她有些担心的问:“母亲,这么大的雨,那些小鹿在哪里避雨呢?”

    “鹿有鹿的巢穴,人有人的住处。它的家在这儿,这儿就有它遮风挡雨的地方。”

    “那母亲,我们的家呢?”

    “我们……”姬兰有些语塞,但很快就调整过来:“我们就是要回家啊,母亲的家。”

    姒儿眼珠亮晶晶:“我知道我知道,是邠邑对吗?“

    “对,嫁给你父亲以前,母亲一直生活在那里。“

    “那地方什么样?”

    巫鸩收回目光,弃和小五也侧着耳朵。雨声哗哗无人说话,大家都在等姬夫人讲下去。

    小五是羌人,从来不知耕田稼穑,自然是对整天侍弄庄稼的生活充满了好奇。弃想得更远,那周族若是够富庶的话,收留小五留在周地过活也行啊。

    又一声闷雷,天色愈发阴沉。姬兰理着女儿的头发,声音有些发飘:“那里的土地又肥又好,四周有三条河交汇。每年收获的谷物都吃不完,你祖父就让人专门修了三座仓廪来储藏。邑子也特别大,和羌地的村邑不太一样……”

    “嘘!”巫鸩突然打断了她的回忆。弃瞪她:“你干嘛……”

    “闭嘴!”巫鸩歪着头侧向外面,似乎是想辨认什么声音:“听……”

    几声模糊的清脆磕碰被大雨挟裹着传进洞里。弃吃了一惊,他对这声音太熟悉了,那是兵刃相撞的金属声!

    怎么?有人?

第26章 杀戮

    仿佛是为了回答弃,众人立刻就听到一阵哭嚎和怒骂声传了过来。

    空中的阴云此时沉得直压下来,几乎要憋破了一样泱泱发着乌青。那黑紫色的云肚子里有隐隐的亮光在翻滚,东边一亮,西边一闪。终于,一道极亮的光捅破乌云,蛇一般从天幕上游弋下来,直落地面。洞里人人脸上都是一亮,错愕和害怕还没来得及化成尖叫,就听到一闷雷轰然炸开。

    咔嚓嚓~~~轰隆~~~~~啊~~~~~

    最后这一声人的叫声来自洞外。巫鸩和弃对看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洞口的栗色马先受了惊,抖着腿不停地打响鼻,前蹄提起又放下,踩得泥水四溅。

    可不能让马跑了。弃把块皮子蒙上头就要去安抚这畜生。他左腿刚迈进雨里,巫鸩就拽住了他的右胳膊。弃往后一个趔趄歪在小五身上,巫鸩往外一指:“看。”

    就见不远处的坡下,一个大泥团子在地上艰难蠕动着。地上沟满濠平,满是泥水树叶。大雨穿破树冠砸在地上,渐渐把那团挣扎的泥块洗出了个人形的轮廓。弃刚想说话,就被姒儿一声尖叫打断了——

    “肥肚叔!!!”

    那个乱七八糟的泥团正是肥肚。

    姒儿跑过去,但是一看见肥肚的脸就吓得跌倒在泥水里——那张胖脸碎了一半,碎裂的骨片仅仅被一层皮包裹着。弃一把抱起姒儿塞进姬兰怀里:“别看!回洞里去别出来!小五!你也回去!”

    喝退三人,他蹲下想扶肥肚,一凑近才发现这人已经救不得了:右臂左腿都已折断,内脏怕也已碎裂。浑身伤口处处见骨,血水在雨地里淌成了条赤色小溪。

    巫鸩顶着块兽皮赶来,看见那“小溪”便摇摇头,一点要施救的意思都没有。弃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忽然肥肚一阵抽搐,勉力张开了仅剩的一只眼。一道白亮亮闪电划过天恐,他看到了巫鸩。

    “救……救……”他向巫鸩伸出左手。弃握住他,轻声问:“大哥,出什么事了?”

    肥肚眼里只看着巫鸩:“救族人……族长……”弃赶紧问:“什么意思?他们在哪?”泥团子拼力指向身后,再一张嘴,鲜血堵住了喉咙。他连一声咳嗽都没发出来,往下一趴就没了气。

    又一道闪电,世界有一瞬间惨白。巫鸩眯起眼分辨着肥肚指的方向,忽得踢了弃一脚:“别管他了。你赶快带着姬夫人他们躲起来,我过会儿就来。”没等弃做反应,她已经轻飘飘的上了土坡,顶着兽皮的身影一闪就不见了。

    “要死啊?!”弃想追上去又放心不下洞里那仨人,只好跑了回去。只一个劲的腹诽:死妖精怎么那么好事!

    大雨不歇,哗哗的单调雨声里,兵刃声渐渐凸显出来。巫鸩仔细辨认着,脚下不停:这不是石木兵器,这锵锵相击声是铜器打在石头上!是殷人?可他们干嘛对这几个无家可归的流浪羌人穷追不舍?

    难道这几个人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巫鸩擦了把雨,觉得很好玩。

    然而不远处的情景一点都不好玩。

    兵刃声就从这片树林后传来,那是一片凹地。巫鸩躲在一棵大槐树后向下看,第一眼先看到了老族长。

    兀瞪着眼睛,打着缕的胡子和着泥水糊在脸上。眼睛怒视着巫鸩,脸颊下是另外4个族人的脑袋。巫鸩移开视线,看见兀的无头身体趴在凹地另一头,脖颈处的切口粗糙不平。

    越过那几具尸体,5个身着皮甲的殷人士兵正打翻一个汉子。这汉子还要挣扎,旁边一个手持铜钺的殷兵发一声喊,这些殷兵立刻死死按住他。其中一个揪住那汉子的头发露出脖颈。一道闪电划过,那棕色的脖颈在一片雪亮里耀眼极了。持钺的殷人狞笑一声,趁电光还未消失殆尽,抡起铜钺猛的砍下。

    “不!!!”

    “咔嚓”,骨头劈断的钝响,满世界的炸雷声。“噗通”,人头落进泥水溅起的小水花,躯体倒地的无用挣扎。

    “沫二叔!!”一个浑身是血的羌人挣扎着要扑过去,却被几个殷兵死死按住。巫鸩眯起眼,那张脸被揍得变了形,左半边肿胀青紫。她看了半天才认出那是马羌族长的儿子牤。

    “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牤的嗓子已经吼破,声音听起来嘶哑不清。

    “闭嘴!”一个倒拖铜戈的年轻人踹了他一脚。

    持钺的殷兵走过来,拿钺柄戳着他的脑袋打量。左右看不出个究竟,只得向那年轻人询问:“旅邠大人,你确定这个就是蒙侯要的逃羌?”

    被称为旅邠的年轻人连连点头:“就是他,我亲自跟了他好几日,错不了。”

    “不是说这逃羌带着个小男孩吗?怎么没看见小孩?”

    没等旅邠回答,跪着的牤开口了:“什么小男孩?”

    “闭嘴!”旅邠操起铜戈砸在他脖颈处,牤应声趴倒。旅邠冲他啐了口唾沫,回头对那殷人亲热点个头:“行韦见谅,姬某实在是生气。这畜生滑着呢,在这林子林跟我兜圈子转了这几日,搞得我旅中众人抱怨连天,有些个都犯了腹疾。要不是您赶来协助,怕是现在我还只能跟在他屁股后头转呢!”

    他一面说,一面揽住行韦的肩膀往一旁走。俩人一转身,那几个邠旅的士兵立刻开始捆人,木头会意,用皮条给牤的嘴巴勒了个结实。行韦不习惯对方这突然的亲密,还是回头看着那羌人。

    左射亚再三叮嘱要验明身份之后再杀,可不能搞错了。

    当日蒙侯与这逃羌对战,他的行排在后面并没见到其人模样。韦族不过是个殷地小族,带来的族兵只有100人,勉强攒成一行。早就听说蒙侯军中有个叫舌的左射亚与自己同样是小族出身,行韦就存了巴结的心思。后来舌居然点了他来追逃羌,行韦可真是大喜过望。

    所以才不能出错!行韦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对旅邠做个平揖:“请旅邠见谅,属下得再确定一下。”

    他转身往回走。姬亶有些着急,这人不好糊弄,可别出什么岔子。

第27章 残命

    此时雨正好停住,大团的乌云在空中挤成一团。殷兵收起羌人头颅,聚拢在行长身后,黑压压一片。旅邠只带了寥寥几名族兵,除了一个木头跟在身边,其余都忙着压制那逃羌。

    姬亶面上微笑,心里暗暗着急:他谎称这马羌男子就是逃羌,领着殷人在林子里转了一日。原指望反正羌人打扮都差不多,平白分辨不出。先稳住殷人,找机会弄死这羌人灭口就是。

    谁知这行韦不糊涂,到了这个地步还非要确定身份。要是问出来那逃羌的真正去向,可就麻烦了。

    他在这边着急,行韦那边已经抽醒了牤。等他眼神渐渐有了焦点,行韦发问:“你会铸器?”

    牤瞪着眼,不明白这人在说什么。但他一侧头,正看见父亲的头颅提溜在一个殷兵手里,旁边还有个殷兵正揪着沫二叔的头发想把这俩脑袋系在一起。牤一下就疯了,猛的挣开按着他的木头,向前一头撞翻了行韦,绳捆锁绑的身子结结实实压在这人身上。

    他两眼赤红,手嘴都被勒捆,于是便死命用脑袋撞向行韦的脸,一下,两下……天杀的!该死的殷人!

    众人蒙了,都没想到这个只剩半条命的羌人居然还有力气。就这一愣神的当儿,行韦的鼻子已经被砸开了花,尖声嚎叫起来。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挤上去拖拽。姬亶大呼小叫冲在最前头,手中长矛高高举起来:就是现在,趁乱杀了这羌人!

    他两脚踹开牤,攥紧长矛冲着那稀烂的身子就要刺下。矛头还没落下,就听一声咆哮轰然炸开:“嗷呜~~~~~~~”

    众人只觉脑袋里嗡嗡作响,全都是一愣。木头第一个回过神,尖声叫道:“虎!虎!有虎!!”就听哎呦几声惨叫,一头斑斓的大兽冲进人群。先踩翻一个殷兵,然后几个跳跃就到了姬亶跟前。

    “公子快跑!!”

    姬亶只觉一阵腥风扑面而来,那双黄绿色大眼就这么盯住了自己。他立刻后退两步平端长矛,那大虎盯着他,耳朵向后一侧,缓缓呲开了嘴巴。那一对尖齿越露越长,那大牙要扎进脖子里的话一下就能要了命!姬亶脚下发软,一步一拖向后退去。

    “放箭!射手放箭!保护旅邠!!”

    殷兵终于缓过来了,纷纷搭弓上箭瞄准大虎。大虎并不扑杀姬亶,反而昂首又一声咆哮。然后低头咬住瘫在地上的牤,大摇大摆地往林中拖去。高耸的前臂肩胛一步一隆,牤的身子搭拉在那四条腿当中,随着步伐一步一晃,半点生气也无。

    众人从虎啸中缓过神,见那虎拖着一团烂肉似的羌人走了,不由得个个挠头。一个殷兵半举着弓扭头问旁边人:“这……老虎什么口味?爱吃本地人肉?”

    “憋灰话!铠追!”满脸是血的行韦一只手捂着鼻子,一只手拍打着身下,泥水啪啪乱溅:“忙后缩了要活大!铠追!!”

    他这几句话含糊不清,殷兵们都没听明白。这边姬亶却已经缓过神了,他上前馋l扶行韦,一面大声招呼殷兵们:“大家辛苦了,行韦的意思是收拾一下这些羌的脑袋,跟我回邠众营地休息吧。”

    木头和几个邠兵立刻上前招呼殷兵,收弓拾杵领着往反方向去。行韦急得还要叫,姬亶轻拍他肩膀:“行韦莫急,刚才说不定是虎神现身。天神行事,人不可违啊。”

    “可夕……可夕……”

    姬亶把他一按:“再说我看那逃羌在被叼走之前就死了——八成是刚才在你铜盔上碰死的。”

    行韦立刻不说话了,刚才那逃羌确实有几下磕在了自个的铜盔上。左射亚要活口,可这逃羌碰死在自己头盔上,这……这也太不好说出口了。那还不如说是被虎神叼去算了。

    沉默一会儿,行韦对姬亶做了个上揖,瓮声瓮气地道:“那就有劳旅邠大人了。”

    “客气个啥,走走走,您这鼻子得赶紧看看了。”

    牤半昏半醒,听觉和痛觉突然都消失了,眼前只有一团乱七八糟的颜色。

    先是一团花哨的斑纹凑过来,晃晃悠悠让人心烦。过了好久,天地忽然一转颠倒了一下,斑纹消失,几团大小不一的颜色出现。最后是一整片白色占据了眼前,不知道为什么,那白色让他觉得很心安。

    眼睛一闭,牤终于昏了过去。

    巫鸩松开白裙下摆站了起来,裙摆上满是泥污和血迹:“性命无碍,皮外伤多。”

    回答她的是一阵压抑的啜泣声,姬兰垂着头守在一旁,姒儿哭着给牤擦拭脸上的血污。小五捧着一个小陶盆,里面的水已经变成了污浊的红色。

    走出洞外,巫鸩站在蹲着的弃旁边淡淡地道:“不用谢。”弃哼了一声低下头。

    俩人各怀心事。弃是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巫鸩心中疑云重重。

    刚才她看了个大概,殷人反复确认身份,他们要杀的应该是弃不是那马羌人。可怪就怪在这里,蒙侯素来以贪婪闻名四土,器师这种稀缺物种被他撞见,肯定是要活捉了带回去绝不会弄死。若不是蒙侯突然改了性子,那就是弃的身份有问题。

    也就是说,他不是器族人。

    招魂时,弃的反应已经很不正常,加上现在殷人的狠绝追杀。巫鸩断定弃一定说了谎,只是不知道这谎言扯得有多大,对自己有没有用处?她低头凝视着弃宽阔的脊背,考虑着要不然丢下姬兰母女,擒了这人直接回玉门山去。

    可这时候,施术过后倦意涌了上来,巫鸩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先睡一会儿,反正杀人很容易。又一个哈欠涌上来,她伸手挡住,一面盘算着怎么弄死他比较快——这么壮,铜针戳进喉咙怕不能立刻就死,刺进太阳穴里会快一些。

    弃不知道巫鸩正在考虑杀死他的一百种方法,他端端正正给巫鸩行了个大礼,说:“恭喜巫女大人又得一个奴隶,我们以后吃肉还是挨饿就靠着大人您了。”

    “想的美。”巫鸩翻个白眼,他自己能不能活还不知道呢,居然有心替别人着想:“我可没说要给他疗伤。捞他回来不过是怕暴漏你的行踪。就把他扔在这,死活天定。”

    “别别别,殷人万一再回来搜索找到了他,两厢一对证不就知道抓错人了吗?这小子又知道咱们的去处,到时候殷人追到邠地,我还得给他们逮去。我去了倒是不要紧,您找谁给巫族长老们交差啊。”

    “那就杀掉。”袖间一闪,一支比手掌略长的淡金色铜锥出现在巫鸩手里。她抬腿就往洞里走:“姬兰姒儿小五你们出去!”

    “等等等等!”弃跳起来去拦,这妖精什么脾气?!

第28章 相见

    眼见巫鸩真动了杀心,弃忙得一把拽住,扯着她腕子就往回拉:“等会等会……”

    他用劲拉,巫鸩费劲甩。两下一扎挣,巫鸩脚下一绊撞在弃身上,俩人一起跌倒在地上,弃大窘,犹如抱了个火炭一样忙得撒手。刚想后退,那铜锥就戳到了他脖子上。巫鸩抬起眼:“胆子不小啊,敢推开本巫。”

    “不是不是,地上湿。”弃冷汗都下来了,这狗脾气。

    “闭嘴!”

    弃乖乖闭了嘴,那铜针不比他铸器时的铜锥小多少,此刻他脖颈上给顶进去个小坑。弃断定,这东西刺进脖子就跟刺进沙地里一样轻松。

    “睡一会……抱我去寻个干爽地方。”巫鸩合上了眼睛,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蜷缩在他怀里。那支铜锥也从弃的脖子上收了回来,这么壮的体格,针刺怕不能速死。真到杀他的时候,还是用药吧。

    弃心中把巫族上下骂了个遍,手里却还得抱着这一团睡熟了的“东西”找地儿去。好容易挪到个干爽点的壁凹处,他想把巫鸩放下,不料这丫头紧闭眼睛哼了一声,一面攥紧了弃的衣衫。什么毛病!睡觉还得揪着个人!弃只得坐下,两手撑在身后一动不动看着外头。

    看来那驱虎之术挺耗心神的,这丫头上次纵虎救自己之后也是这般困倦。弃不知道此次比上次更甚,刚才偏逢雷雨,兽类畏惧闪电不肯出来,巫鸩是勉力硬驱大虎前来的。弃低头看看缩在自个胸前的女子,这人也真要强,非要把一切安排完才显露疲态。这会儿她已经睡着了,薄肩微微起伏着。那股药草味又升腾起来,弃连忙抬起头数着天际的漫天云朵。

    当弃目送第7朵狗样的云彩飘走时,巫鸩醒了。她也不看弃,自顾自起身抚了下衣裙上压出的褶子说:“你去把那小子扛到马上,咱们走。”她打发走了弃,自己在荷包中翻出两个竹片来。

    小憩这一会儿,巫鸩重新理了一遍头绪。她记得周族曾经送过一个族巫去玉门山修炼,此人下山后似乎先应昭去殷地履职,昭王不知何故没要,把他遣返了邠邑。巫鸩眯起眼睛,算起来这人去殷地的时间大约是十年前。那时候小王子弓还是器都还活着,此人有可能会见过他们,先找到他试探下看看。巫鸩埋首用铜锥在竹片上刻了起来。

    不多时,两只鸱鸮迅疾飞来,很快又振翅离去。

    弃正忙着把牤固定在马背上,牤软绵绵地趴着,无知无觉,那一身衣衫经这场变故更显褴褛。弃叹了口气,碰到他的腰带时却忽然想起一件事:那把刀呢?老族长抢人家芮邑的那把铜刀哪去了?

    来不及细想,小五和姬兰唤他帮忙的声音就追来了。弃答应着过去,把那把刀的事给丢到了一旁。

    另一边,邠旅营地里。行韦的鼻子被清洗过,正躺在牛皮席子上考虑怎么复命。营帐外的殷人士兵和邠人士兵混在一起分食粉糍干肉。

    他正心烦意乱,一个殷兵偷偷来找他,一进来就掏出怀里揣着的物件:“族长,这是我在那个逃羌身上搜出来的,特意留到现在献给您。”

    什么玩意儿,行韦心头正乱,眼睛随意瞟了一下立刻就瞪圆了。他一下子跳起来劈手抓过将那东西细看:一把铜刀。

    “是了,这就好交代了!”行韦兴奋不已,身上有铜器就能说明那男子确实是这逃羌本人了。他大力拍着那殷兵脊背:“干得好啊!干得漂亮!回大邑商分战利品的时候多分你一份!”

    殷兵欢喜离去,行丙在营帐里细看铜刀。果然是好铜,颜色淡黄刃口锋利,只不过……那柄上铸了个什么?看着像是个字。

    文字乃是秘符,除了巫族和上等贵族,他人哪能认得。行韦鼻子一阵刺痛,捂着脸颊直吸冷气。先去邠地复命吧,自己只管抓捕,其他还是交给左射亚他们操心,实在忒费劲了。

    提起邠地,他又想起旅邠。刚才自己告诉旅邠,蒙侯率军在邠邑等他们。旅邠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奇怪,又白又红的。

    大概是高兴的了吧,毕竟勤王行军途中还能回家休整的事可不多见。真幸福,行韦捂着鼻子羡慕地想。

    幸福个屁!姬亶在离行韦不远处的地方犯愁,好容易拿个马羌人糊弄过去,鬼知道蒙侯居然去了自个家守着!他是想赚个器师好传授铸术,可也不能因为这个闹得闔邑不得安宁啊。邠邑才多少家底儿,哪容得了一支殷军成日连旬的吃喝搅扰!

    得想办法把蒙侯引走。姬亶四下张望着,见戍忠在不远处正在训斥蔫头搭脑的木头,忙赶上前去将忠叔拉到一边低声说着什么。

    待戍忠带着全旅大张旗鼓地给行韦一行人打猎烤肉拖延时间的时候,弃一行人已经出发半日了。

    地势逐渐平坦起来,林木却依旧绵延不断,千年的枯枝败叶层层堆积,马蹄深一下浅一下绊得直打滑。每晃一下,姬兰母女就紧张地查看一下马背上的牤。还好,牤一直昏睡着。弃牵着马一路走一路安慰她俩:“放心,牤兄弟身子强健,一定能撑过去的。”姬兰咬唇点头,巫鸩哼了一声。

    “我给的又不是毒药,死不了。”

    这妖精!就不能说句人话。弃不想理她,牵着马小心翼翼迈过一根横木。前面的巫鸩忽得伸出胳膊挡在他面前,弃急忙扯住马猛停下来,小五和姒儿一头撞在他身上。姬兰忙得托住从马上颠下半拉身子的牤。弃怒道:“你干嘛?”

    嘛字的尾音还没消散,巫鸩已经飞快挽弓搭箭瞄准了前方喝道:“出来!”

    有人?弃立刻也抓起自己的长弓搭箭满弦,二人瞄准前方一蓬开满蓝紫小花的灌木丛。那灌木窸窸窣窣晃个不停,不多时,一只戴着皮护腕的臂膀伸了出来一上一下挥舞着:“别放箭,我不是殷人!”

    接着,一个披着皮甲的少年走了出来。姬兰一愣,嘴巴慢慢张开了,身子也着凉似得抖了起来。少年歪着身子越过弃和巫鸩,遥遥唤她:“姐姐,我是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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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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