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榜
春风微凉,拂面花香。三月十五这日不暑不寒,正是阳春里常见的好天。而与好天气极相衬的——今日又是上吉的春闱放榜之日。
京安城里永乐巷子口,一阵锣鼓喧嚣爆竹齐鸣。引得街道两面瞬间就挤满了围观的街坊路人。
这样的热闹,即便在天子脚下,也是难得能见着一回。
几番交头接耳的打听下来,四邻恍然大悟!
人人皆知镇北侯府上的少爷是个有出息的,如今看来果然不假——身为侯府少爷,放着现成的恩科不去,竟然靠着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考回来一个金榜题名!
偏还这么无声无息的。
要不是敲锣打鼓都到了家门口了。四邻里,还真就无人知晓此事呢!
但不管怎么说,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既然瞧见了,众人便都要一同前去,说上几句吉祥话儿,大家热闹一番。也好讨个赏钱,皆大欢喜。
众人簇拥着报喜的人,浩浩荡荡地涌至镇北侯府正门前。一位最好热闹的乡邻三两步跳上台阶,大力扣着生铜门环,将府门敲得砰砰作响。
“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那男子边喊边笑,众人也跟着笑。往日镇北侯府的大门,可不是他们这等升斗小民能轻易乱拍的。但今天是这样的好事,想来谁也不会怪罪。
男子拍了一会儿,众人也笑闹了一会儿。可渐渐的,大家却都察觉出有些不对味来——外头敲锣打鼓,吵得人脑仁都要炸了,这边隔着一道大门的侯府里头,却安静的就像没人似的。
偌大的侯府,连个望门的都没有?
怎么会呢!旁的日子里不在也就罢了,今日侯府少爷高中,这,不在府中等着好消息,还能出去游山玩水不成?
前来报喜两位副使大人,此时也是面面相觑。
他们比街坊们明白……主子们出门了,府中总该还有下人。所以这绝对不是府中无人,而是故意闭门不出!
可这般做派,却是为何呢?
比起侯爷,他们礼部跑腿副使的身份是低微了些,但手上这份东西……那可是货真价实的皇恩浩荡!更何况,报喜之后,还要请那位高中了头榜的少爷上殿再听传胪唱名,更有万岁爷钦点封赏的!岂能就这样……给人拦在门外了!?
再退一万步说,是他们自己家少爷不去考恩科,非要跟寒门学子挤一条独木桥,这会子考中了,又看不起人了?
“众乡邻们,侯府少爷怕是学大姑娘上轿,羞得不肯出来呢。谁再上前闹一闹,今日非要将这位给闹出来不可!”
两位副使也是人精一般——就算侯府要端架子,却别想连累他们迟了时辰受罚!
————
“大夫人,您看……外头闹得狠了……”
五福正院正屋之中,掌事嬷嬷隔着一副珠帘,对着里屋支吾了半天,也只敢断断续续地说出这么一句不像话的话来。她偷偷朝珠帘子里望了一眼,尚来不及看见什么,便自己吓得赶紧缩回了目光。
隔了片刻,帘子后头才终于传来不紧不慢的声音。
“自从娶了那瞎子进门,苏君然也敢蹦跶了。他大哥还在老老实实等着朝廷开恩科,他一个庶子,倒是瞒得一手好算计。如今外头的人,恐怕都以为高中的是他大哥……他是要来打我的脸么?”
这声音絮絮叨叨的,就像是在说着家长里短的小事。
嬷嬷却只觉后背的衣服都叫汗水沁湿润了一半。她丝毫不敢用手乱拂,只小心翼翼道:“乱了嫡庶,非但损了大夫人您的脸面,更是折了咱们镇北侯府的脸面。君然少爷这样做,真真是大逆不道。”
……只是,如今君然少爷已经高中,即便侯爷知道,怕也是要抬举他了。
后半句话才是实话,可当着大夫人的面,掌事嬷嬷决不敢说。
镇北侯府大夫人王氏,治家之严,那在京安城中都是出了名的。要是惹恼了这位……落得皮开肉绽也只是寻常。
“徐嬷嬷,您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伴随着一声冷笑,帘后走盈盈走出一位通身珠光宝气的妇人。只见她伸出一只手,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殷红的指甲,缓缓道,“侯爷即便抬举他,那也得等圣上的封赏落到实处才行。可嬷嬷觉得,他有这个福气吗?”
这妇人却正是大夫人王氏了。
掌事嬷嬷赶紧腆着脸上前巴结道:“大夫人慢着些,让奴婢扶着您……”
掌事嬷嬷小心翼翼地扶着王氏的胳膊,脸上虽笑着,却连大气都不敢出——大夫人的手段就是这样,她分明没说出口,大夫人却连她心里的话都能挖得出来。
既然大夫人都这样说了……君然少爷他,怕是还真没这个福气了!可金榜是皇帝殿前钦点的,谁敢不让君然少爷上殿?难不成,夫人还有左右皇帝的本事?
掌事嬷嬷心中疑问,但连想都不敢乱想了。
王氏却没什么顾忌。
她一面向外走去,一面淡然道:“殿前传胪唱名不能不去。传我的话,让外院给他备车备马。还有,将他大哥新制的那两身新衣也送去。另外金冠玉带、外头那些人的赏钱,一样也不许怠慢了!”
王氏一连串的吩咐,听得掌事嬷嬷一愣一愣的,方才不是说没这个福气……怎么又让君然少爷去了呢?
大夫人的手段,岂是她能懂的……掌事嬷嬷躬身退了几步,这才转身疾走出屋子,在院儿里仔仔细细地吩咐了一通,让几个小丫鬟往各处去,将大夫人的吩咐办好。
待掌事嬷嬷嘱咐完这些,才松了一口气。再回头时,却已见王氏领着贴身丫鬟,丫鬟手上似乎还提着一个食盒。主仆二人沿抄手游廊一直朝西边儿去了。
镇北侯府里,西边没什么好去处。除了几个姨娘的院子,另就只有君然少爷的院子一直在那儿。
此时君然少爷正要进宫上殿,院子里就只有那位瞎眼少奶奶了。
大夫人去寻她做什么?
————
从五福正院里一路过来,行至一道青砖黑瓦的墙下。王氏身边的丫鬟放下食盒,低头从袖中摸出一把黄铜长钥。走到月亮门前,连着开了三道锁,又将门吱呀一声推开,这才回头来搀扶王氏道:“夫人您这边走,小心脚下。”
丫鬟这话说的并不多余,自靠近了这道望不到边际的青砖墙,脚下的路就的确不太好走。
五福正院里的路,每一步都是大理石铺就的。而王氏门前常走的那些大理石,更是被打磨得光可鉴人。而这里……
丫鬟开了月亮门,才走了两步,便觉得绣鞋底子上粘了泥土,湿软的触感让她十分不适。
王氏却犹如闲庭信步。
这道墙里,圈着的不过就是些跳梁小丑,反正她一年到头也不曾来过一回……这一次,既然有人跳得高了,那她就赏脸来瞧瞧。
王氏登上了一处院落的台阶,目不斜视地走进正厅。丫鬟连忙掏出帕子,将正厅里的主位擦了又擦,这才扶着王氏坐下。
王氏也不耽搁,对丫鬟道:“去将少奶奶请出来,让她当着我的面,把这食盒里的东西喝了。”
王氏声音不小。这处院落本就破败,坐在正厅里说话,即便在外头也能听见。更何况一直坐在屋子里的谢安莹。
第二章 身死
……陈旧的屋子打扫得还算干净,可越干净,反而越觉得寒酸。
昏暗的光线中,破旧的木床上坐着个女子,此时正抬了眸子,有些紧张地看一眼厅堂中的人。
她看见了王氏。
谢安莹嫁来这里已有一年半载的光景,说起王氏,她也只遇过一次。
那是她还在闺中做姑娘时,本有一桩好婚事,却被继母妹妹夺去。王氏就是在那时忽然上门提亲——王氏来的是时候,继母和妹妹正忌讳她碍事,于是毫不犹豫地将她草草嫁了。
那时她目不能视,明知是劫,却躲不过。
而这一次呢?
谢安莹有些忐忑,理了理衣襟向外走去。莲步轻移,风姿款款。谢安莹自里屋走出来时,整个破落的屋子都为之一亮。
“你!”迎面而来的丫鬟惊呼一声,无视于她的绝美容貌,疑心地退后两步,十分提防道:“你,你的眼睛!”
谢安莹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顾不得多说,赶紧走到王氏面前福身行礼道:“媳妇给母亲请安了。”
王氏心中的吃惊一点也不比丫鬟少。
她瞳孔微缩,打量起眼前这个女子来——谢安莹,曾经的平阳侯府嫡长女。也是如今咱们镇北侯府二少奶奶……美则美矣,只可惜自幼丧母又是个天盲!打娘胎里就是瞎的!否则也不会被谢家指给庶出的苏君然了……
如今看来,这眼睛黑白分明清亮有神,又是自己走出来的……怎么倒像是能看见?
从没听说天盲能医好的!莫非她有什么奇遇不成?
不过……大夫人看了一眼被丫鬟放在地上的食盒。
……将死之人,盲与不盲,又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王氏不屑多问,也不再看谢安莹的眼睛,而是换上一副慈和面孔道:“安莹,食盒里有味药膳,补身子的,你去喝了它。”
王氏一向说一不二,脸面上虽然和气,可镇北候府上谁人不知,她的话是反驳不得的。
谢安莹心中一紧。王氏与她素无瓜葛,这药膳……犹疑了一瞬,谢安莹还是老老实实地走向食盒——她一向与世无争,只想本本分分的安静度日。即便是委屈些也无妨。
……反正,打小都这么过来的,她也惯了。
谢安莹轻轻打开食盒盖子,自里面端出一碗浑浊的汤水。可双手端起时,才靠近鼻端便闻到了浓烈的药石气味。
“这是——砒霜?”谢安莹脱口而出。难以置信地放下了那碗汤,神情有些激动道:“母亲为何要取我性命……”
谢安莹忽然说出这样的话,王氏心中的惊讶再也按捺不住。
“我曾听说你有些学识,想不到还认得这个。从前倒是咱们小瞧了你!”王氏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厉声对丫鬟道:“快!给我按住她!”
王氏的一声令下,丫鬟终于从惊讶中反应过来。两步扑将上去,跳起来一把按住谢安莹的肩头,将她一手反剪在身后,又用脚大力踢向谢安莹的小腿。
谢安莹猝不及防之下,双膝一软,重重跌倒在地。那丫鬟绝非等闲之辈,一双手好似铁钳一般,竟将谢安莹的脖子从后面死死钳住,令她丝毫动弹不得,只能勉强发出呜呜的声音。
见谢安莹被制住,王氏的心中这才踏实了一些,她绕着谢安莹走了一圈,居高临下看着她道:“不是我要你死。要你死的,是你的夫君——苏君然!”
谢安莹脸色苍白。她的咽喉被紧紧扼住,原本就呼吸困难,在听见“苏君然”这三个字之后,胸膛更是急促地起伏起来。
怎么会是苏君然!?
苏君然说过,只要她能助他夺魁,往后等他的日子好过起来,便也许她一个自在天地……她从不求富贵荣华,也未曾强求与他白首偕老。
他怎会害自己的性命?
谢安莹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可王氏却并不给她机会:“先将砒霜给她喂下去……若喝完之后还有兴致,我倒是可以给你讲讲故事。”
那一碗砒霜极浓,喝上两口就别想活命。如今王氏让谢安莹喝完,谢安莹就算再逆来顺受,又怎么肯?
她拼命扭动着身子,想要挣脱勒在颈子上的手。可越是挣扎,那手就箍得越紧。谢安莹窒的脖子被迫向后仰起,胸中的憋闷令她不得不将嘴巴张开,想要大口喘息。
就在谢安莹张嘴的那一刻,身后丫鬟猛地捏住了她的下颚,然后将那碗放满砒霜的汤药一股脑地给她灌了进去……
口中的浓烈的药石气味,加上喉咙与腹中隐隐灼烧的感觉……谢安莹恐惧极了,她多希望苏君然能去而复返,回来救救她。
可苏君然好不容易才被王氏允许出府,刚刚出了这道门,此时怕是正走在面圣的路上……
浑浊的褐色药汁,顺着谢安莹雪白的脸颊流下,留过她的脖子,前胸,直至被衣服吸干。
谢安莹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那丫鬟却丝毫没有怜惜,只低头看了一眼,确认大多数药汁都被她喝下之后。这才松开了她的脖子,但扔在背后强扭着她的双手,让她不能动弹。
王氏见她再无反抗之力,脸色终于缓和过来。她悠然地坐下,这才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苏君然敢自作主张,在我眼皮子底下考取功名——”王氏拖长了声音,带着微笑对谢安莹道:“我为拦住他的前程,也只能出此下策——自古礼义仁孝,是君王最为看重的。只要你死了,苏君然嫡妻新丧,就算圣上给他加官进爵,他也只能婉拒了去,否则就是不够仁义。”
谢安莹脑中嗡嗡直响。王氏的话就像一道惊雷,直接将她劈得六神无主——原来王氏要她死,竟是为了让苏君然的一纸功名变成笑话!
谢安莹不顾腹中隐隐的绞痛,她疯狂地挣扎着,想大喊苏君然的名字,可因为咽喉已被扼伤,此时也只能发出嘶哑而又痛苦的“啊啊”声。
有丫鬟按着她,王氏对她的任何挣扎都无动于衷。“我都替他想过了,他倒是也可以带丧入朝……只不过,让人看出他一副急功近利的嘴脸,往后仕途上,一样寸步难行。”王氏絮叨着,居然颇为苦口婆心:“还有,你以为苏君然不知道这些吗?他与我斗了十几年,心思狡诈远远超过你我的想象。这一回,他只是在赌——用你的性命去赌!”
听了王氏的最后一句话,谢安莹终于停止了挣扎,像个死娃娃一样软倒在地。
砒霜进了肚子,就算丫鬟现在放开她,她也未必能自救活命。身死事小……可王氏的话,像是比毒药更致命的刀子,狠狠捅穿了她的心。
自她过门之后,苏君然与她虽无夫妻之实,但待她温柔有礼,让她以为他们是有几分夫妻之情的。
他体谅她的眼盲,从不强迫她做任何事。知晓她博学精通后,便只拿了许多书本学问来请教她,玩笑间还曾戏称她是他的“女夫子”。
却原来……将她利用尽了,铺成一条通天之路。一旦爬上去,便连她的性命也罔顾了吗?
可笑她还一直缠着师父,求他教自己医术,治好了眼睛,也只为了能记住苏君然的样子……
太多温柔的回忆转眼蒙尘变得可笑,谢安莹却笑不出来,她根本来不及去追溯真相,因为胸口的疼痛瞬间淹没了她。
她想说话,可试着嘶喊了两声,却完全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疼痛像附骨之疽挥之不去,直到一股血腥自她喉间喷薄而出……
不知是疼还是恨,谢安莹满脸是泪,终于倒在冰冷的地上,任浓稠的鲜血不断从她口鼻中涌出……再多的不明不白不甘心,到了此时也都无用了。
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谢安莹喃喃念着他的名字……苏君然,若有来生,安莹再不顾念身后身,从此只问眼前路。
见谢安莹终于一动不动,王氏难掩得意地笑笑,却并不起身——只等着看谢安莹咽下最后一口气,这釜底抽薪的一计,算成了。
————
“放开她吧。去找人来收拾干净。”王氏慈悲的声音在谢安莹的耳中忽远忽近,“这样娇软的身子,连你也舍不得放手,苏君然竟然碰都不碰,真是可惜……”
丫鬟顺手将她的身子扔在地上,忽然换了副男人嗓子道:“这样破烂的身子,怎及得上夫人一分。只是接下来,夫人还得给她操办个天下皆知的丧仪,受累了夫人,倒是便宜了她!”
“也便宜了她娘家……她娘家早巴望着她死,这一回的丧仪,得让他们也出些钱财才是。”王氏的手攀上丫鬟的身子,看着地上逐渐冷硬的谢安莹,仍旧闲话家常一般喃喃道:“谢安莹,你瞑目吧!苏君然害了你的性命,你也害了他的前程。过两日你的丧仪上,苏君然定会哭得比谁都伤心——只不过,究竟是哭你,还是哭的他的前程,就未可知了。”
第三章 重生
又逢一春,琼华院里的桃花开了。即便是隔着院墙,路过的人也能闻到芳香扑鼻。若是有风吹过就更好了——花瓣自院中飘落出来,沿着墙根铺一地桃红,当真是让人流连忘返。
院子外头都美成这样,想来院子里落花如雨,那景象一定更是美不胜收。
——只可惜,平阳侯府人人皆知,琼华院中的谢大姑娘……是个瞎的!再好的景致她也看不见,只是白白浪费了去……
此时琼华院中,大丫鬟红提正抱着着个食盒,一路气喘吁吁地往廊下跑来。
待跑到廊下,见了眼前的人儿,却又忽然停住了脚步。
她自小就伺候在大姑娘身边,如今也有十年了,可每次看见大姑娘时,都还是要被她的模样狠狠惊艳一把。
不是她夸自己主子,像大姑娘这样好的容貌,整个京安城贵女中也寻不出一二来。要是,要是大姑娘的眼睛能看见,那该多好……
红提在心中叹了口气——又胡思乱想了!要是大姑娘的眼睛能看见,又岂会被夫人和四姑娘夺了婚事,还不许人说?
红提拍拍胸口,缓了缓气息,然后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姑娘,您要的……汤羹,奴婢做好了……”
红提简直不忍心管碗里的东西叫“汤羹”。可自从半月前,大姑娘一觉睡醒,便忽然开始教她这样做。
什么鲤鱼肠啊,墙头草啊……那些在她看来完全不能吃的东西,全被大姑娘要求放进汤里,每天还都喝得一滴不剩。
红提每每看见大姑娘喝这个,都提心吊胆的生怕她坏了肚子。也曾问过几次,可大姑娘坚持如此,她也只能慢慢劝说。
红提将食盒放在地上。见大姑娘并未说话,便自己打开了食盒,将里面一碗又腥又稠的汤羹取了出来,双手捧到了大姑娘的面前,犹犹豫豫道:“姑娘,要不咱今儿个就别喝了吧?”
谢安莹两手交叠按在膝上,静静跪坐于帘栊前。她正透过帘栊看院子里的花雨,红提手中这东西一靠近,立刻就熏得她头晕眼花兴致全无。
她只是瞎,又不是失了嗅觉味觉,这东西有多难喝她心里有数。
但,再难喝的东西,也不会比那碗砒霜更难喝。
她不要再喝砒霜,也不要死……她想要别人死。
谢安莹抬手接过碗,用宽大的袖子掩了面,仰头便将碗中腥稠的汤水喝得一滴不剩。然后随手将碗还给红提。
红提愣了一愣,傻乎乎地接过谢安莹递过来的空碗。
这样难闻难喝的东西,大姑娘还能喝得这么豪迈……可她之所以愣住,却不是因为这个!
而是……
她这几日一直觉得有些不对劲!就在刚才那一刻,她忽然反应过来……大姑娘居然不用她服侍,自己就拿走了汤碗?还能将汤碗又递还给她?
这……
从前原夫人还在世的时候,央求着侯爷找了多少名医,却都说天盲医不好。而夫人自己也哭垮了身子,就更难照拂大姑娘了。
从那时候起,大姑娘的身边便只有她。日常起居,每一件衣衫、每一口茶汤,都需得她小心伺候。
说句僭越的话,她就是大姑娘的眼睛一般……
而这半月以来,大姑娘的的举动虽然还一如从前,但细微之处总能看出些不同。比如她的话少了,也不让她给她读书听了,每日都坐在暗处,若有所思地看着有光的地方……
大姑娘那样子虽然有些诡异,但在红提的心中,忽然就燃起一线希望!
十几年的光阴里,这希望一直藏在她的心底,每每浮现,都被她按捺下去。
但今天,红提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迫切过!她几乎是用扑的,扑到大姑娘的身前,想要抓住她,仔细看看她的眼睛。
像是在证实她的猜测一样,红提扑空了……
谢安莹向一侧挪了挪身子,躲开红提热情的一扑。她睫毛微微颤动,留恋地看了一眼帘外桃花,而后轻轻一拂袖子:“日落了,扶我进去歇着吧。”
红提手中的空碗“哐啷”一声摔在地上,她用两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姑娘!”
谢安莹已经起身走出两步,又转过头来。她自宽大的袖袍中捻出一条帕子,在红提脸上沾了沾,又将帕子塞进红提怀里:“别声张,想要看得清楚,那汤……我还要再喝几天。”
谢安莹说罢,也不指望红提扶她。自己透过眼前尚模模糊糊的景象,摸索着往屋里歇去了。
红提怎能不哭!
望着大姑娘的背影,她使劲地捂着嘴,眼泪就想断线的珠子一样砸在地上。
大姑娘才是平阳侯府正经的嫡出长女。可就因为目不能视,便只能像只弃猫,被遗忘在琼华院中。
大姑娘的母亲——平阳侯的原配夫人早已不在人世。如今这位新夫人柳氏,是平阳侯老爷的表妹。候夫人去世之前,她便已经入府。说是能多一个人照拂原夫人,其实呢……单看四姑娘与大姑娘一样的年岁,便知道她是如何照拂的了。
原夫人去世之后之后,她便理所应当嫁进来做了继室填房。
这么多年过去,柳氏膝下除了四姑娘,更有儿有女。那些儿女也被称作嫡出姑娘、公子。谁还记得琼华院的大姑娘?
柳氏掌家。冬寒夏暑,琼华院的日子苦得难以言说。连红提都觉得自己愧对主子,愧对了原夫人的收养……要不是前不久肃王府忽然登门求取大姑娘,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有人再想起她,惦记她。
想起肃王府刚登门的那几日,琼华院可是热闹得很。柳氏来了好几次,对大姑娘嘘寒问暖,又将琼华院上下妆点一新,还差点砍了原夫人的桃花树……说是要改种海棠,给大姑娘添些红火喜庆……
就连侯爷都来了一回,还与大姑娘说了好几句话呢!
本以为大姑娘就要苦尽甘来了,红提每天都暗自里,遥遥给那位提亲的郡王磕好几个响头。
可没过几日,柳氏打探出肃王府并无人见过大姑娘,只是看中了大姑娘的生辰八字与小郡王相配……柳氏立刻就将大姑娘的生辰庚帖,与四姑娘的做了调换!
婚事没成之前,知道的人本就不多,柳氏口口声声说这都是为了侯府好——毕竟一个瞎子嫁去肃王府能有多大用处?
还不如嫁个活泼伶俐的四姑娘去,将来拢住了郡王的心,也好给侯府平添一份助力。
有了这样的打算,一时间,府中知道这事的人,都被大夫人收了卖身契。谁要是敢多嘴一句毁了侯府前程,哪里还有命活?打那天起,琼华院的日子又苦了起来,而且比从前更苦……
如今,如今大姑娘的眼睛好了!
红提拼命抹着眼泪,多年的委屈随着泪水决堤而出。老天保佑,大姑娘眼睛好了,夫人总该把婚事还给大姑娘了吧!
想到这里,红提揉着发疼的心口,带泪而笑——大姑娘也真是的,眼睛好了是天大的好事,居然还能这样沉稳……
红提正满心迫切地空想着将来,忽然听见一个凌厉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
“红提!你过来!”
红提猛地停住思绪,这声音……是柳氏身边的丫鬟冷月。冷月一向傲慢,可却是能插手琼华院的庶务的。红提不敢耽搁,急忙擦了眼泪,便往院子门口迎上去。
“这个时辰了,冷月姐姐怎么有空过来。”红提心中藏了喜事,笑容也不似以往牵强了。
冷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嫌弃地冷哼一声,将手里的东西塞给红提道:“明天一早,让大姑娘换上这个去给夫人请安。”
红提急忙将东西接过来低头细看——木质托盘上放着的,是一件朱红色衣裙。面料贵重,绣工讲究,还未打开来看,便知一定是件极精美的华服。
这样的好衣服,怎么会给大姑娘穿?红提嘴角忍不住直往上翘,傻兮兮地笑了——看来大姑娘不光是眼睛好了,还要走好运了呢!
冷月仰着下巴瞧了一眼红提:“瞧你那一脸蠢样儿!不妨点拨你几句——明日早上,镇北侯府大夫人王氏要来。明面上,是来咱们平阳侯府做客,可实际上嘛……王夫人是来替她家二少爷苏君然相看大姑娘的!”
冷月说着,朝琼华院正屋看了一眼,故意抬高了嗓门:“苏家二少爷虽是庶出的,不过配大姑娘可是绰绰有余了!大姑娘眼瞎看不明白事儿,提前告诉你一声儿,是让你警醒着点。明日在外人面前,可不许丢了咱们侯府的脸!”
冷月说完转身便走,留下红提一人愣在当地不知所措——姑娘眼睛好了,亲事应该还是肃王府啊!怎么会变成什么二少爷苏君然呢?
不行,得快点告诉姑娘去!姑娘的眼睛好了,用不着再委屈自己。别说一个庶出少爷了,在她眼里,大姑娘配得上天下最好的公子!
第四章 滋味
琼华院里只有红提一个丫鬟,这早起的事情说多不多,却也足够她忙得脚不沾地了。
先是伺候洗漱,然后要为谢安莹打理妆容,梳理头发。待更衣完毕之后,又要准备饭食,伺候早膳……
谢安莹一动不动,只带了笑容任凭红提在她周围转圈。
上辈子嫁了苏君然,即便她什么都看不见,这些琐事也是要她自己动手。
现在终于有个人为自己忙前忙后,哪怕妆容简陋饭食清淡,却也令谢安莹觉得无比舒坦。况且,这种简陋与清淡也不会持续多久了。
前世她没有母亲庇护,父亲平阳侯不管内宅,将内宅都交给柳氏。
这便是等于将她的命也交给了柳氏。
软弱可欺的她,遇上心黑手狠的柳氏,自然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上辈子,她正是这副认命的心态,凡事能忍则忍,这才助涨了柳氏的贪婪,以为只要是她的,她便可以任意索取,连丁点代价都不需要付出。
而一死一生之后,谢安莹倒是都想得通透了——今生的她可谓是有天必佑,命在己手。不去宰割回来,岂不是对不起自己,对不起老天?
莫说还要过这种苦日子了,就是柳氏与王氏想再算计她,都要看她的心情才对!
“姑娘,这天一阁的衣衫可真美!穿到了姑娘的身上,就更美了!”红提的眼睛亮闪闪的,她跪下来,将谢安莹的裙摆铺开,又为她整理的宽大的袖子,口中一直连声赞叹不已,“姑娘,这是朱砂色……朱砂色是天上彩霞的颜色,也是池中锦鲤的颜色……”
红提说完才发觉自己失言,笑着捂住嘴:“奴婢忘了,姑娘如今能看见了!”
谢安莹收回思绪,低头轻抚朝霞一般的衣袖。红提的这番话,前世也曾经说过。只是那时候,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身衣裙竟然这样美。
她当时也想不到,这身衣裙虽美,却并非是为她做的。
天一阁的衣裙华美,价钱却不便宜。她这一身只穿了一天,让两府的人面子上都过得去,之后遇上四姑娘谢安珍哭闹两句,便将这衣裙讨要走了,还为此对她好一番羞|辱……
本就是给谢安珍制的,不过是借她穿一个时辰!
谢安莹冷哼一声。
柳氏对她,真可谓是连半分本钱都舍不得下。
夺了她的亲情与富贵不说,连她仅有的生辰八字也算计了去。前世她出嫁不久之后,四姑娘谢安珍就以她之名风光大嫁……听苏君然回来说,光是从侯府抬去肃王府的嫁妆便有一百多抬。每一抬都是沉甸甸的。
要不是侯府身份不高,不能犯礼违制,只怕还会更多。
这些原该是谁的?
何至于连身衣裙都舍不得给她?
“你觉得好看?那咱们以后都穿天一阁的。”谢安莹忽然笑了,起身向门外走去。
红提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怎么可能?
天一阁的衣衫贵重,即便四姑娘也没有几身……
不过,姑娘能这样说,红提也只觉得高兴。她傻笑着快步跟了出去——姑娘生的这么美,原本就该有好的衣衫首饰相衬。要是能讨回肃王府小郡王的婚事,以后想穿什么样的衣裙没有?
只是……
想到小郡王,还有昨天冷月说得那些话……
红提又担心起来。
“姑娘,奴婢虽没什么见识,可这件事,您一定要听奴婢的!”红提忽然停住了脚步,拉住谢安莹的袖子,一脸倔强道:“姑娘是做郡王妃的命,婚事不该着落在一个侯府庶子身上。一会等到了夫人面前,姑娘……姑娘得装憨卖傻,千万不能让那王夫人看上了……”
装憨卖傻?谢安轻扬秀眉,差点没笑出声来!
前世的她还不够憨傻吗?
王氏与苏君然两看相厌,斗得你死我活。只怕王氏就是听说了她人傻眼盲好拿捏,这才求上门来的吧!
谢安莹眼中的疯狂一闪而过,唇角轻轻扬起:“好啊,我听你的。”
————
等谢安莹走到世安院的时候,早已经过了请安的时辰。
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她从未见过侯府风景呢?这里是她的家,是她的府邸。府里的账还没算完,先不急着去找王氏算账,她总还要在这府里住上些时日的。
那便要先熟悉熟悉环境了。
谢安莹一路走来,除了她的琼华院遍地落花不甚整齐之外,侯府其余的地方,到都是一尘不染光鲜气派。
尤其是眼前的世安院。红墙环护,琉璃瓦片熠熠生辉。才登上台阶,便有迎面清风裹着花香扑鼻而来。
入了门,两侧抄手游廊直通正院,即便不是雨天,从这里走也可挡挡日头。游廊外郁郁葱葱栽种着一些罗汉松、金弹子和四季青——这些东西,原只在书中和师父的口中听过,今日终于逐一入了眼底……
谢安莹脸上不禁露出满意的笑容来。
……这就是重生滋味吗?当真是好得很!
不急不燥,谢安莹只管自顾自地漫步而行。她一身朱红曳地,乌黑的长发沉沉地垂在两肩与身后,即便发上只簪一支桃花,却也衬得花容月貌,美得令人不敢直视。而此时莞尔一笑,更是笑得闭月羞花,连院中那些侍弄花草的下人,都惊得连忙站起身来恭敬行礼。
这是哪府的贵女?
不,这样的风流气派,怎么也该是位郡主吧……怎么会突然来了平阳侯府呢?是来做客的吗?
下人们小心翼翼地躬着身子,目送着这一抹艳丽的色彩自他们眼前走过。所有人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直到这位“郡主”走远了几步,这才忍不住抬眼偷偷望去。
可这一望之下——竟然望见了“郡主”身边的红提!
众人这才猛然想起……夫人今日要见大姑娘!
难不成……这不是什么“郡主”,竟是琼华院那个瞎子!
大家一时纷纷尴尬起身,给她行的礼却收不回来了。
做下人的最不愿吃这种亏!想起瞎子好欺负,红提虽是头等婢,地位却比不上世安院里侍弄花草的粗使下人——也是个可以欺负的。于是赶紧换上不屑的神色,当面就掐着嗓子议论起来。
“琼华院那位……即便穿这样,到底也不如四姑娘气派,她以为唬得住谁!?”
“是恨嫁才穿的吧?四姑娘有了好亲事,等四姑娘风光大嫁肃王府的时候,她这个做姐姐的还没定下……传扬出去可不是要被人笑死?赶紧打扮起来,找个好去处是正经。”
“说起来,镇北候夫人当真是仁慈至极,连个瞎眼的也肯要。要知道大厨房里张婆子给儿子相媳妇,听说对方是个眼睛小的,张婆子觉得不好看,都没点头呢!”
众人一边说着,一边留意谢安莹的反应。他们知道这位大姑娘能听见,但他们就是笃定她不敢声张!
谢安莹踏着青石铺就的宽阔路面,在红提的搀扶之下,穿过一面喜鹊登梅的凭花照壁。正看见柳氏的正屋近在眼前了。
可听见这些话,谢安莹停住了脚步。
这些狗奴才……可真是好样的!经他们这样一提醒,当年所受的欺凌了倒是瞬间都想起来了!
上辈子听说王氏要来,她心怀忐忑难以入睡,寅时便起身梳妆打扮。天还未亮,就已经与红提站在这里了。那时候,这些人也是一句一句的风凉话,直往她耳朵里灌。而柳氏却乐得如此一般,偏就不让她进屋。
她与红提在廊下立了两个时辰,听尽了各种不堪入耳的话,又等柳氏梳洗完毕用过早膳,直到王氏都进了屋子,柳氏这才想起来她一般,等她进了屋子,更是当场给王氏试验她的眼盲……
可那时的她,哪里顾得上细想这些屈辱?
她知道自己的婚事已成泡影,只卑微地巴望王氏是位贤德的,往后低嫁出去,日子能比在这府中好上一丝半点,也就知足了……
红提见谢安莹停住脚步,心中泛起一阵苦涩——她是早就习惯了这些恶言恶语,大姑娘却是不常听见,一定是伤了心了。
可是……红提还是赶紧拉住了谢安莹的袖子——夫人和镇北候夫人都在屋里等着呢!要是这时候生了枝节,惹怒夫人……
“姑娘,要不……咱们忍忍,先见过夫人……”
红提望着谢安莹的眼睛,以为会看见自家姑娘的仓惶失措。可看了又看,主子那明媚的大眼里,除了自己的倒影,居然再没别的了。
红提微微松了一口气,却不知谢安莹眸中一派深邃平静,心中却何止恨意滔天?
她重活一世,柳氏、王氏、苏君然、还有将她置之不顾的父亲平阳侯、更有莫名其妙要与她订婚害得她被人觊觎的小郡王……整个天下都是她谢安莹的仇人。她恨都恨不过来了,几句下人难听话又算得了什么?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用自己的这双眼睛,好好的看清楚这些人,然后在用自己的双手,给这些人布置个好看的下场。
还有那些原该属于她的,她也会一样不差的夺回来!
……既然这些狗奴才敢多嘴,那就先从他们开始。
红提一愣神的功夫,谢安莹已经甩开她继续朝世安院正房走去。红提不敢回头看那些奴才的目光,低着头赶紧快步追上去……
身后果然传来一阵哄笑!
方才那瞎子停下脚步,众奴还以为她要力争点什么呢!可连哼也不敢哼一声,就夹着尾巴走了?
这一下众人心中总算是平衡了。这样的瞎子,别说当不起他们的礼,就连骂她几句,那都是抬举她!
第五章 呵斥
世安院里早已撤下了炭盆暖炉。就连窗棂上糊的云龙纸,也被换做了浅靑色的云纱。
云纱透光。春|光映进来,屋子里亮亮堂堂的,家什摆设都显得新了一成,一改冬日里的憋闷,让人不由得欢喜舒畅。
屋中坐着两位夫人。
坐在中厅罗汉床上的,是谢安莹的继母——大夫人柳氏。她今日穿了一身杏黄褙子,褙子上用金线空绣了蝶穿牡丹。虽显得富贵,却也平白令她老了几岁。
因为谢安莹迟迟不来,此时大夫人正笑得勉强。一边让丫鬟给客人再换一盏茶水,一边连声劝客人尝尝侯府的茶点。
而坐在另一侧的“客人”,却正是谢安莹的杀身大仇——镇北候夫人王氏了。
王氏穿着打扮向来贵气逼人,一身浓绿缎面的比甲,颜色上虽不及大夫人隆重,却在领口衣摆上以米珠做了装饰。这一身衣服放在天一阁,少说也要几百两银子。
王氏容颜艳丽,端庄沉稳。同是侯府夫人,但她只静静坐着,便能将大夫人比进尘埃里去。
接过丫鬟递上来的茶,王氏放到唇边抿了一点,然后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腰,脸色已经尴尬起来。
这人怎么还不来……
她赶了个大早,就是为了可以借着请安的时辰相看一眼。这样即便婚事不成,也留不下什么把柄,更不至于伤了两家和气。
再说了,早前儿可是大夫人主动给她递的话。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想将府上的瞎姑娘打发出门子……
现在可好,她来了,那瞎子人呢?
王氏心中不耐,对大夫人隐隐有些抱怨。不过她一向沉得住气,今日就算无功而返,往后,大不了少跟大夫人这等“拎不清”的妇人往来也就罢了。
断不至于当面让人难做,与人结怨,也累了自己的名声。
想到这里,王氏褪去脸上的尴尬之色,又带了笑容与大夫人攀谈起来。
“夫人屋子里这对嵌宝金鹤福寿瓶,我瞧着可是前朝的老物件了?”王氏掐着帕子,笑盈盈顺手一指,正指在厅堂进门处左右高几那一对儿大瓶儿上。
大夫人“吁”地松了一口气!
……总算还有个瓶儿可以聊聊。
自打这王氏穿戴得明晃晃地来了,她心里就不怎么痛快。要不是为了谢安莹那碍事得小蹄子……她才不愿与王氏坐在一处沦为陪衬呢!
再加上她交际不如王氏,治家不如王氏……真是越想越不舒服。
不过,要说起这些摆设,她自认整个京安城也少有这么好的。
她顺着王氏的手,看向门口那一对儿福寿瓶,脸上一抹得意:“王夫人好眼力,正是前朝的。虽罕见些……倒也不值什么。”
大夫人这屋子里的物件,的确都是价值不菲。
两府同是侯门,但谢府这位平阳侯可彻头彻尾是位“闲官”,功勋俸禄都及不上镇北候老爷。所以能在王氏面前炫耀个瓶儿,也是难得。
王氏连连点头赞扬,目光中却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既然要娶那瞎子进门,她自然是打听明白了才来的。有些事别人不知道,她可是清楚的很。
从前的平阳侯夫人,可是南国名门出身,只可惜……死了。
而眼前这位大夫人柳氏,其实不过是个小门户出身。因跟平阳侯沾着表亲,这才能在平阳侯丧妻之后,攀上高枝做了填房。而平阳侯在朝廷里领着闲差,本就无几两俸禄,哪里有什么富贵?
所以眼前这瓶儿,十有八|九是大夫人前头那位原配夫人留下的……
王氏的轻蔑掩藏在一脸羡慕之下——前头原配夫人的女儿还在呢,她这做继母的就迫不及待地将人家的嫁妆物件摆了一屋子。
还显摆呢!可真当人人都是傻的不成?
不过王氏却并不气恼。大夫人要卖蠢她可不拦着——既然见过这些东西,之后定下那瞎子的婚事,在嫁妆上又能捞上一笔了!
硬要送上门的富贵,谁还会嫌多?
想到这里,王氏暗暗一笑。语气里也更捧着大夫人,又赏玩了几个瓶瓶罐罐。二人一时和乐融融,总算是挥散了那点尴尬。
二人正说话间,冷月打了帘子进来,禀报说大姑娘前来请安。
这时候才来!是来请安还是来吃午膳的!?就为她耽搁的这些功夫,自己险些要在王氏面前抬不起头来!
大夫人捏了捏拳头,将满心怒气压下去,憋着劲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让她进来”,随后换上一脸无奈看向王氏道:“打不得骂不得,我也是难做啊……”
王氏点点头却并不多言。
自打进来这么一小会儿,她算是将这位平阳侯夫人的品性抹了个透——恶毒刻薄,目光短浅,心眼比针尖还小,连面子上的功夫都不大擅长……
这种女人,能对原配留下的女儿好?恐怕天天苛待辱骂还差不多,却在这里沾嘴上的便宜!
王氏心中越发看不起大夫人。不过脸上看不出分毫。她一脸善意地望向门口,只等着看看这位可怜的“前嫡女”到底被她虐待成什么样了。
冷月应了一声迎了出去。在门外拦下了想要一起进屋红提,还不忘拽住谢安莹的胳膊,压低声音狠狠提醒道:“大姑娘现在名叫谢安珍!一会进去……可别弄错了!”
见谢安莹点了头,冷月这才打了帘子,侧身让谢安莹进去。
……
称呼谢安莹为安珍,那是因为侯府早已经将二人的庚帖调换了。
如今府里的人还称呼她大姑娘,而柳氏所出的谢安珍虽然排行第四,但除去她们原配所出的二男一女,年岁又与谢安莹一样,所以被含糊其辞地称作大姑娘,也算没错。
两位都是大姑娘,又都从未出过侯府一步,她们叫什么,当然由着柳氏说了算。
不过,对于谢安莹来说,这种事情先不必急着争。
什么样的人,便能撑得起什么样的名,便能担当得什么样得命!这道理,以后她会慢慢教柳氏和谢安珍明白的。
谢安莹轻轻向前走了一步,终于跨进了屋子。
屋中的一切霎时尽收眼底。富丽精致的家什、珠围翠绕的装饰、馥郁袭人的熏香……无处不彰显着屋主人的贵气。
“怎么才来?如今要等你一句请安,竟要等到晌午了吗?”大夫人头也不抬便呵斥道:“这位是镇北侯府夫人,还不快上前给夫人告罪!”
第六章 相看
“安珍给母亲请安了。”
谢安莹低首垂眸,先上前给大夫人柳氏见礼。
一礼完毕,又缓缓转了个身。步履不乱裙摆不扬,款款朝王氏走了过去。待到了王氏身前两步之地,又停下身姿福了一福:“安珍见过镇北候夫人,不知夫人一早在此,安珍失礼了。”
谢安莹说完便垂首立着,面色不卑不亢,却又谦逊聆听教诲……
端得是好规矩!
王氏怔了一怔,已然说不出话来!
眼前这位……是谢大姑娘?
跟她打听来的大不一样啊……
她只当进来的会是个面黄肌瘦、怯懦无知的黄毛丫头,哪曾想来人竟会是这般风|流气度!?
尤其是初进来时,当帘子在她身后落下,掩盖了她身后的光线,只留那一身亮丽的朱红……简直愈发显得她耀眼动人起来!
王夫人连眼都挪不开,仔仔细细打量起谢安莹。
这越是看得仔细,心中便越是犯了低估。眼前女子黑发如瀑,腰身婀娜,声线婉转……面貌更是美艳动人。
美得惊人也就算了,美貌不能当饭吃。
可她除了美貌,其它方面也跟自己想得大相径庭。
眼下她虽一脸娴静,乍一看是挺乖顺。
可一个十来岁的瞎眼姑娘,独自进了屋子,被继母呵斥,又见了生人,仍旧不慌不忙。来到中厅便缓下步子,先给大夫人行了一礼,又侧过身子见过了自己——表面上老老实实地立着,一言不发等着人“相看”。
……可实际呢?
小小年纪,能行云流水毫无差错地做完这么一套。脸上又丝毫不见怯懦,反倒颇有主家风范……这怎么看也不会是个“老实人”吧!
更不会是什么逆来顺受的货色了!
王氏一句话没说,只眯了眯眼睛,但心中对大夫人却是愈发不满了。
她不但没有还礼,还侧脸去看大夫人——意思已经很明显了。眼前这人,她并不满意。
大夫人原本还装腔作势,故意低着头等着谢安莹出丑。可半天都没见动静,这才连忙抬头看去。
谢安莹还是那个谢安莹。长得像她母亲,十分漂亮,也十分招人讨厌。
但今天的她似乎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大夫人盯着眼前的谢安莹,一瞬间也有些疑惑。
她记得谢安莹从前美则美矣,但成日里只知道让下人给她读书。又因为胆小怕事从不见生人,根本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有时冷月去趟琼华院,都能将她呵斥得直掉泪。
怎么今日却……却一点也挑不出错来了?
可她将谢安莹扔在琼华院里,一年到头也不看一眼,这蹄子从来都只敢老老实实的受着,根本不可能作怪。
到底是哪里不对?
……王氏在场,大夫人也无从追究,有些事情只能等王氏走后再说。
不过王氏的意思她是明白的。
王氏想娶个好拿捏的儿媳妇,而且是娶给庶子的!
可今天这谢安莹,看起来真不像好拿捏的——这副样子娶回去,跟请一尊大佛回去有什么区别?
大夫人皱着眉头,手上的帕子不觉被她捏出几条皱痕来。
她阴着脸,目光像刀子似的,恨不能将谢安莹剐了。
不过……很快大夫人便又恢复了笑容——她看见了谢安莹低垂的眼睛。
她怎么给忘了呢?这贱蹄子是个瞎子!
门面再好看又有什么用?一个连人影都看不见的姑娘,王氏还嫌拿捏不住?
王氏就这点本事,也太没用了吧?
大夫人忽然就有了一些自信,心中暗恼自己方才怎么就被这瞎子跟王氏给唬住了呢!
“安珍生来就是瞎的,又胆小怕见人,今日见了夫人,倒是将这几日才学的规矩都用上了……”大夫人一脸刻薄,仰着下巴对谢安莹道:“走过去,给夫人看看你的眼睛。”
王氏心中不满意,便已经有些不耐,但仍故作惊讶道:“你就是安珍?我见你行止虽慢,却怡然自得,当真不像眼盲。快靠近些,让我瞧瞧你的眼睛。”
她的声音温软祥和。比起柳氏的刻薄,这语调简直就是天籁之音。前世谢安莹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于是便是从这声音中听出了关切,更听出了些许认可与赞赏。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人,是会笑着要了你的性命的。
王氏说完便朝谢安莹伸出了手。
谢安莹也跟着笑笑,笑得比王氏还要温和。
她没有丝毫停顿,上前一步搭上王氏的手。王氏柔软温暖的手被她紧紧握住。而她的,则如冰玉一般,冰得王氏打了个寒噤。
谢安莹看见王氏的轻颤,却没有要将手收回的意思。反而手上轻轻用力,又猛然抬眸,紧紧盯住王氏的眼睛,脸上浮现出一个莫名的笑容:“夫人……请看……”
你看,我们又见面了!
王氏原本探着身子,正欲要去看谢安莹的眼睛。谢安莹这似鬼似魅般的一眼,只将王氏吓了一跳!
王氏只觉手中的冰凉瞬间蔓延到了全身——眼前这大姑娘分明笑脸迎人,但不知为何,就是令她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这感觉虽然只是一瞬即逝,可王氏的慌张却还是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
谢安莹的笑容更深了些,就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顽童,她甚至还不忘对着王氏眨了眨眼睛。
王氏再也忍不住,低低惊呼了一声。扶着谢安莹的手也急忙挣开来,扶住自己的胸口。整个人不由自主往后缩了缩:“大……大夫人为何说你这女儿瞎了?这分明……这分明好端端的呀!”
从谢安莹进来时,便走得平平稳稳,规矩行礼分毫不差,如今又睁着这么一双美目看着自己……
这也叫瞎子!?
柳氏这是把自己当瞎子呢吧!?
谢安莹对王氏的反应十分满意。今生,她不过迟来了这么一会儿,又变了变自己的态度,命运的轨迹便已偏离了前世的方向。
前世两位夫人和乐融融,受辱而又被算计的只有她谢安莹一人。
而今世——谢安莹缓缓抬起头,将大夫人与王氏之间的微妙尽收眼底——她的手中就像是多了一条看不见的命运之笔,轻描淡写便勾勒出了两个女人的嫌隙。
第七章 试探
大夫人也被吓了一跳!
她虽看不见谢安莹的表情,不过王氏的反应她是看得一清二楚。眼看事情就要被谢安莹搞砸,大夫人当即怒道:“安珍!夫人面前不得放肆,还不给我过来!”
谢安莹退了一步。她已经见到王氏惊慌的样子,就像得了蜜糖的孩子一样满足。此时大夫人呵斥她,她也不以为意。
“母亲有何吩咐?”谢安莹收了自己目光,看着地上缓缓问道。
大夫人心中虽疑,但王氏在场,到底不是深究的时候:“你告诉夫人,你的眼睛是不是瞎了!”
王氏上门是客,自然有所顾忌。而大夫人乃是当家主母,颐指气使惯了的,又怎会怕一个谢安莹?
谢安莹十分“乖巧听话”,垂首道了声“是”,然后侧身对王氏笑道:“夫人,我的眼睛……瞎了。”
王氏只觉心口像是被人锤了一拳一样憋闷。
明明就不像个瞎子,但人家偏说自己是瞎了……怎么像是这母女俩在逗咳嗽,拿自己开涮呢!
王氏已经失态过一回了,现在好容易整理好情绪,却是说什么都不愿再上当。
她索性摇头笑道:“这话我可不信。安珍的眼睛这样漂亮,怎么可能是瞎得呢?夫人快快别再与我玩笑了吧。”
王氏多疑,虽摸不清这母女俩到底搞什么鬼。但显然,眼前这位谢大姑娘并不合她的意。
人好看,知书达理的聪明样……而且不瞎……这一早上功夫,算是白费了。
王氏脸上带着客气的笑容,准备说两句客套话这便回了。府中事情不少,侯爷虽不在,但还有别人等着她呢……
见王氏不信,大夫人也着急起来。真的安珍顶替安莹之名,与肃王府小郡王的婚事很快就要提上议程。这时候必须将安莹嫁出去以绝后患。而王氏所在的镇北侯府,可是眼下最好得选择了——表面上看起来嫁得不错,可实际上内里的日子必然不会好过。
……要是王氏没相中安莹,又要另想办法!
侯爷那边,怕是也要怪她。
大夫人将牙咬得咯咯作响,却不知该恨谁去——是她自己传话让谢安莹好好表现,莫要丢了侯府的脸。
人家这表现,可是好得狠呢!
大夫人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索性豁出去对王氏道:“夫人若是不信,您看着我来试探试探她。”
大夫人这是连脸面都不要了,为了打发谢安莹出门,连这种话也好意思说得出口!居然还非要证明女儿是个瞎子?!
王氏刚准备起身,听了这话也不免心中鄙夷。不过她还是“客随主便”地坐了回去——但反正这里是大夫人做主。人家都开口要试试了,她还怕多看一场戏吗?
只是不知道,大夫人打算怎么试这姑娘的眼盲?
这件事王氏不知道,谢安莹却记得清楚。
前世她悬着一颗心站在这里,夹着尾巴低头不敢说话。她的眼中尽是一片黑暗,因为过度的紧张,让她连句话也说不利索。那时候王氏一眼就相中了她,直道她可怜,一定要娶回家去。
可即便这样,柳氏却也没放过她。当着王氏的面前说要试她的眼盲,其实就是命冷月进来,笑眯眯地扬手给了她几个巴掌!
那时她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张脸霎时肿得桃子一般。柳氏这才心满意足——她连巴掌都不躲,自然是瞎得不能再瞎了。
这就是所谓的“试探”!
想到这里……谢安莹露出个纯善的笑容:“母亲尽管试试。”
大夫人也笑了。
这贱蹄子还真当自己攀上了高枝?不过是给人相看一眼,就敢在她面前这种做派了?她以为他是谁!摆这幅贤惠样给谁看!
真是许久不曾管教,把从前吃得苦头都忘了!这样讨人嫌的性子,今天定要好生教导教导她才是!
许是因为看到王氏急着走,大夫人这一次没有再喊冷月,而是亲自向前挪了挪身子。又伸出手指在谢安莹的眼前晃了晃。见谢安莹不动,还嫌不够,又用一个手指假意去戳谢安莹的眼球。
谢安莹仍旧没动。
——瞎了一辈子,要是还演不好一个瞎子,那她真是白瞎了。
见她不动,王氏和柳氏心底同时微松。
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觉得屋子中那种莫名的压力也小了不少。
大夫人余光看着王氏的脸色转好,心知自己这一步没走错,果然是摸对了王氏的心思。她愈发来劲,阴着脸笑了笑,扬手便朝谢安莹柔白的脸上狠狠抽了下去!
这一巴掌用力不小,若是打在脸上,清脆的声音恐怕连院外都能听见。谢安莹又是个瞎子,站立不稳之下,被打得摔倒出丑也是意料之中。
王氏忍不住轻轻掩了掩嘴……不过大夫人教养女儿,自然不关她的事情,她只需好好看着就是了。
可是……期待中的脆响根本没有传来,大夫人一巴掌舞空,却因用力过猛,险些将自己从罗汉椅上摔出去!
“啊!”大夫人惊叫一声。
四周伺候的丫鬟连忙上来搀扶,大夫人在众人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子……
一时间整个中厅的气温冷若寒霜,丫鬟们立在当地动也不敢动一下,就连王氏都只能故作没瞧见的样子,偷偷看向谢安莹。
谢安莹在巴掌到来的时候,便轻飘飘地退了一步,这才导致大夫人的扑空。
此时一屋子的人,只有她娉婷而立,一身出尘脱俗的样子,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你!”大夫人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怒意。她衣衫褶皱,鬓发微乱,显出一脸的狼狈来。她伸出一根手指,用长长的指甲指着谢安莹的脸道:“你居然敢躲!?”
谢安莹面无表情,就像没听明白一样。没回大夫人的话,却只对着王氏解释道:“夫人见谅,安珍虽然是个瞎子,不过刚才那一巴掌有风啊……”
王氏听闻差点没笑出声来!
这话的意思,就差没明说——谢安珍是个瞎子,大夫人更是个傻子!
刚才她被这瞎子吓得出了丑,大夫人还不以为然,这么快就轮到她自己出丑了,也是报应!
第八章 红烛
大夫人抓着罗汉椅的扶手,另一手按在自己的膝盖之上。整个身体崩得紧紧的。面色简直要比死人还难看。
她本就看不惯谢安莹这一张如花似玉的脸,现在更看不惯她那种风轻云淡的态度!
就算谢安莹不是存心戏弄她,可却让她出了这么大的丑!
她难道不知道谁是这个家的当家主母吗?
——只要自己一句话,她谢安莹就得活活饿死在琼华院里!她凭什么敢在自己面前猖狂!?
凭长得像她死鬼娘一样美貌?啊呸!
大夫人紧咬着牙齿,表情也透出一丝狰狞凶狠来——本想赏她几个巴掌也就算了,现在看来,倒是平时对她太好,反而纵得她不知天高地厚!
今天她敢让自己出丑,就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大夫人脑中想着各种恶毒的法子,恨不得这就将谢安莹拖出去千刀万剐。可王氏在场,一时不好实施。只能用力推开丫鬟们的手,怒目瞪着谢安莹。
对于大夫人的气急败坏,王氏只当没看见。她冷眼在一旁坐着,既不劝慰大夫人,更不指责谢安莹。而是又端起茶盏,细细品味起已经微凉的茶水……至于她心里的想法,那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王氏越是不说话,大夫人就越是下不来台,眼看大夫人被谢安莹气得直喘,场面也越发不可收拾起来。正在所有人都不知如何圆场的时候,谢安莹却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呵……”
大夫人既然那么想证明她是个瞎子……她倒是有个法子可以证明。
这一声犹如挑衅,可谢安莹脸上谦逊的笑容,却让人再次以为她不是存心的!
只见谢安莹双手轻轻一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欣喜,她转身对王氏说道:“夫人想知道我是否眼盲,又何必劳累母亲试探。只需去安珍的院子一看便知。”
“哦?此话怎讲?”王氏扬眉问道。
——这瞎子折腾了这么一通,未必不是存心的。她受继母所制,院子中恐怕落魄得很。所以才想引自己去看……不过若是想拿她当枪使,手段却还是嫩了些!
王氏这般想着,于是端坐不动,继而笑道:“大姑娘的院子与别处有什么不同?”
谢安莹道:“安珍天生眼盲,院子中与别处有什么不同,安珍却是看不到了。不过听母亲院子里的下人们说,母亲疼我,不忍我没日没夜都处在黑暗之中,于是命人在我那屋子里按着星宿图谱,点了二十八只红烛。就连青天白昼也是亮着的……高低错落,想来应当十分好看。”
见王氏一脸吃惊,谢安莹又道:“安珍冒昧请夫人移步,一见便知。”
这个法子可谓极好……若是不瞎,谁会大白天的在屋里点灯点蜡呢?只要看见了屋子里的红烛,自然就知道她瞎不瞎了。
王氏听闻,眼珠一转,脸上的贪婪几乎掩盖不住!她从善如流地起身对大夫人笑道:“我长这么大,还不知二十八星宿是何样子,今日既然来了,定要见识一番夫人的慈心与风雅!”
王氏一直兴致缺缺,现在忽然就捧起场子来,实在是出人意料。不过谢安莹是抛出诱饵的人,她自然知道什么可以吸引王氏。
王氏可能不喜她这个人,却不可能不喜欢金银财帛。尤其今年雨水泛滥,多处成灾。松香与猪油岂止天价,制作出来的烛蜡更是令人可望不可即。更不用说一般只肯礼佛祭祖新婚时才舍得用的红烛了!
王氏以为她贫寒,以为她有野心攀高,现在听说她这样糟践富贵,又岂能不去看看?
————
谢安莹与王氏这两人“一唱一和”,竟然十分融洽……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才是母女呢!
大夫人几乎要傻了眼了。
她还没从方才落空的一巴掌中缓过神来,这眼看事情就失控至此,怎能不惊!?
要说请王氏去琼华院,那她是不怕的。之前以为肃王府看上了谢安莹,侯爷忽然就对这个女儿留心起来,而她也赶忙搬了不少家什物件,去琼华院妆点门面。
那些东西虽然没有她这屋子里的值钱,不过拿出来给一个瞎子摆着玩,却也够意思了。将来就拿那些东西给谢安莹做陪嫁,王氏总该知足了吧!
可红烛是怎么回事!?还是听她这院子里的下人说的!?
天知道,她这院子里还没舍得点红烛呢!
平时侯爷不来,入夜也就点些灯油。只有再侯爷来过夜的时候,她才会命人取来红烛……只为红烛迷离,能映衬着人年轻美貌些……
谢安莹倒好!一次就要点二十八根红烛。而且还是大白天?
大夫人只觉一阵眩晕。
这是院子里哪个下人跟她嚼的舌头!等她查出来,一定要将那些碎嘴奴才的舌头全拔光。
有大夫人愣神这一下子功夫,谢安莹已经领着王氏朝外走去。王氏唯恐天下不乱,根本就不给大夫人阻拦的机会。
大夫人一边按着胸口,一边抓住身边一个丫鬟,使劲掐了一把小声道:“还不快去带路!让她们走最远的路过去!”
那丫鬟吃痛,知道大夫人在气头上,丝毫不敢违背,匆忙行了一礼就赶紧追着谢安莹出去了。
而这边,冷月立刻迎进屋子,捧着大夫人的手焦急请示道:“夫人,方才大姑娘过来的时候,咱们院子里的奴才确实说了些什么。可离得远,奴婢也未曾听清……眼下可如何是好……难不成这就过去给她把红烛点上?”
冷月说出这话,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难以接受,更别说大夫人了。
可谢安莹已经将事情吹嘘出去……若是没有红烛,依王氏那性子出去冷言冷语几句,往后夫人也别在京安城做人了。
别人哪里会觉得是瞎子在说谎?只会觉得是夫人在骗那瞎子吧!
冷月也知道,为今之计,只能在王氏抵达琼华院之前,把一切都布置好。
而对于大夫人来说,不光是谢安莹吹嘘的面子问题,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证明谢安莹是个瞎子的问题……大夫人越想越气,又心疼的几乎掉泪:“去,让院子里那些狗奴才把蜡烛点上!回来每人领十板子,让他们嘴贱跟谢安莹嚼舌!”
“快去!”大夫人说完一把推开了冷月,抬手将整张矮几子连同茶盏碗碟全掀翻在地,自己则一屁股瘫在罗汉椅上……
第九章 热闹
平阳侯府从来就没这么热闹过。
世安院中的奴才几乎是倾巢而出。一半人跑去库房取红烛,另一半人则是疯了一般奔向大姑娘的琼华院。
红提望着他们“熙攘喧嚣”的背影,一脸诧异地杵在门口……完全不知自己是该走还是该留。
方才可不就是这些人,在背后辱骂姑娘?
说了那些不堪入耳的难听话……这才没过一个时辰,姑娘与王夫人前脚刚走,冷月姐姐出来便将他们臭骂一顿,还说是以后不许在大姑娘面前嚼舌?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不许在大姑娘跟前嚼舌……平阳侯府几时新添了这等稀罕的规矩?
平日里,冷月姐姐去往琼华院的时候,不也是满嘴冷嘲热讽。还曾经把大姑娘说哭了几回呢。
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红提微张着嘴忘了合上,脑中开始回忆方才发生的事情。
一个时辰前,她与大姑娘顶着骂名走到这里,大姑娘听见那些话的时候,还停下了脚步……虽然一脸若有所思,但最终还是不敢与他们相争的。
世安院的奴才,哪怕只是打理花草的,也比不受宠的主子强。比如月银一项,大姑娘每月有十两月银。可最终到手的,却至多不过三无两……然后这三无两还要用来填补日用,几乎是月月不够。
而世安院的奴才呢?一等大丫鬟比如冷月姐姐,月银竟有八两之多。二等的几个也有五两。下头这些侍弄花草杂物的,月银虽然不多,可少不了每月都能再得些赏赐。
再加上别的院落孝敬的,这一指头一指头算下来……不但红提自己比不上人家,就算把她和大姑娘捆在一块儿,也不如这里的奴才富裕。
这让大姑娘怎么争?
红提伺候谢安莹许多年了,知道谢安莹的性子。
她一向都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不但如此,因为怕生事,还时常跟说什么“所为娑婆,意为‘堪忍’。佛家常说娑婆世界,便是要芸芸众生忍受各种苦痛”。于是琼华院里这一主一仆,便成了平阳侯府出了名人人可欺的软柿子。
要说今天姑娘听了几句难听话,就跟大夫人告状了?红提摇摇头,根本就不相信……再说了,连她都知道,夫人她……不会向着大姑娘的。
那后来呢?
红提回想着后来的事情。
后来大姑娘进门,自己被拦在帘外不许跟着。
廊下立着大夫人的四个二等丫鬟,她就与她们站在一处,小心翼翼地等。至于大夫人和那位镇北侯府的王夫人说什么,她也不敢偷听。只能在心里巴望着小姐能平安无事。千万别被看上。
……最好,是能跟大夫人好好哀求一番,恢复原先那门好婚事。
她就这样想了一会儿,听见屋子里传来了点动静,似乎是谁没站稳要摔倒的惊呼声。
那一定是大姑娘了。红提十分担心,深怕谢安莹摔了。可想起自己嘱咐谢安莹的话——要她装憨卖蠢……
大姑娘一定是照做了吧。
之后的事情便没有什么特别了。
红提以为事情会顺顺利利的结束——王夫人离开,大姑娘被训斥几句,然后一切恢复以往的样子……
可没过多久,就见大姑娘领着王夫人走出来,她想跟上去,却被另一位带路的丫鬟给挤开了……
红提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遇见过这么多奇怪的事情。
她盯着世安院那整洁的地面,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掉在地上的一只鞋子——那些奴才火烧眉毛地跑,连鞋子跑掉了都顾不上捡起来。
红提使劲捏了捏自己的脸,疼得差点掉泪。
可即便这样,她还是难以接受自己看见得一切!
也许,是大姑娘一定是有什么仙法吧,才能让这些坏口舌的奴才遭了报应!
————
被红提挂念着的那一群奴才,此时正在琼华院中忙得四脚朝天。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他们现在的模样,那便是“欲哭无泪”了。
区区二十八支红烛,按说三两下就摆好了。可偏偏琼华院这位主子却说什么“二十八星宿,还要高低错落有致。”
天上的星星怎么排列,那不得去问天皇老子?
这哪里是他们能懂的?
可办好这件事,回去还要领十板子,这要是办不好……
一个平日里还算有些体面的婆子愁眉苦脸地上前对冷月道:“冷月姑娘,依我看,要不咱们胡乱摆上二十八根行不行……”
婆子原本是打心眼里瞧不上谢安莹。她和别人一样,都觉得这个瞎子没什么前程,所以才敢怠慢辱骂。不过按照今天这情况看来,前程这种东西,还真不好说。
婆子想不通,这谢安莹是怎么跟大夫人说的?居然能让大夫人向着她,而罚了这么多下人,不但罚了,还勒令以后不许嚼舌!不过,想不通归想不通,夫人既然发了话,那大伙也只能听着,谁又敢多嘴去问事情的经过呢?
看着眼前这人仰马翻的情形,婆子没得心虚起来,只能哀求地望着冷月,希望冷月能高抬贵手,让他们赶紧将红烛插好,然后回去领板子复命。
“蠢材!”冷月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
这些人在夫人手下这么多年,居然还是一个赛一个的蠢!
冷月被气得脸色铁青。
“不知道二十八星宿,还不快去找书本来!你明知道大姑娘是个瞎子,居然想要乱点烛火!万一她走进来一脚踏上去……让咱们夫人的脸往哪里放!你们这是嫌十板子不够,要连累着我也跟你们挨板子吗!?”
冷月只记得教训下人,一时反而忘了恨谢安莹。趁着院子外报信的人还没来,一脚踢在婆子的腿上道:“还不快去!记得将红烛都给剪成一半的!要是敢让镇北侯府人看出来是咱们刚点的,夫人没脸,谁也别想好过!”
那婆子被踢得趔趄一下,但冷月的话便与夫人的话一般无二。婆子心中酸涩不已,直暗暗记住以后得罪谁也不要得罪这瞎子……
见婆子一溜烟地跑去找书,冷月这才歇了口气。指挥着下人讲几处碰不到的地方插上红烛……是不是二十八星宿没关系,这几处位置又高又偏,只要一会儿那瞎子进来,碰不到就行了。
第十章 兴奋
谢安莹与王氏并肩走着。眼看前头带路的丫鬟绕了远路,谢安莹也不拆穿——她本就是要给他们留够时间的,若是一下子将事情做绝,这往后的戏,可就没看头了。
那丫鬟却心虚得很。才出了世安院,脖子后头便渗出薄薄的细汗来。而后领着两人在花园里绕了小半圈,又围着几间抱厦厅折返了路程,之后便不敢多走,径直带着谢安莹与王氏往琼华院而去。
谢安莹一边走一边为那些倒霉的奴才们发愁——也不知他们找到星宿图谱没有。
还有,自己屋子里那些家什也旧了,有些实在是不怎么结实。
将红烛摆在高处的时候,可要小心啊……
“谢大姑娘莫怪我多事,”王氏笑语盈盈地打断谢安莹的思绪,“要是待会没看见红烛,我可是真不信大姑娘目不能视呢!”
这话要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恐怕会让人觉得她多疑。可换做王氏一说,却满满都是赞扬之意,听得人心中舒服极了。
谢安莹笑笑回道:“夫人客气,这毕竟是在安珍自己府中,一草一木安珍都熟悉得很,所以才能如此。要是去了别处,恐怕只能抓住夫人的手,像抓着救命稻草那般了。”
谢安莹说话的时候,脚下丝毫不慢。就连路上偶尔未打扫净的小块石头,也被她逐一轻轻跨过。
这样的闲闲信步,看得王氏啧啧称奇。而谢安莹的话中话,也让王氏怦然心动起来!
王氏原本还觉得,自己今天来纯粹就是浪费时间。可与谢安莹聊了几句之后,却觉这一趟来得颇为值得。
……这瞎子无依无靠,却能在继母手下活得滋润。她本人又从头到脚都是机灵,可见是很藏了些本事的。虽然与意想中大为不同,但要是能收服这位,放在苏君然身边做一颗棋……
以后苏君然有什么野心,那是也再折腾不出自己的掌握了。
尤其是那句“去了别处,只能抓着夫人的手”会不会也是想要投靠自己的意思?
王氏这样想着,对谢安莹的态度更加热络起来。
“谢大姑娘平日里都做些什么打发时间?”有些事情点到为止。既然彼此都有合作的意向,那接下来就要看看各自能拿出几分诚意来了。
王氏所谓的诚意,便是要让谢安莹觉得她十分友善。以后跟着她,必然比在这府中的日子要好!
于是她也再不提谢安莹眼瞎的事情,全然将她当成一个正常人看待。只跟谢安莹闲话家常起来。
越是残缺,越不愿别人怜悯注意,她这样的态度,必然能收获谢安莹的好感。
王氏说完之后,便等着谢安莹的答复……苏君然喜欢有才学的女子,若谢大姑娘平日里喜欢读书,岂不是天作之合?
……平日都做些什么呢?王氏果然是个俘获人心的高手。
不过谢安莹听见这个问题,脸上却浮现出一抹冷漠的“怀念”。
她从小就被人遗忘在琼华院里,长到三四岁时有了自己的想法和记忆,却从不敢私自踏出琼华院一步。
她三餐不继,她短褐穿结。她更加没有什么笔墨琴棋。
要说平日做什么,那便是让红提给她读书了。
听闻母亲出身世家望族,过世之后留下的东西不少。但其他东西都太值钱了,根本轮不到她手上。倒是留下一库房的书本无人问津。
是红提半猜半编地读着那些书本,伴着她走过了许多褴褛狼狈的春秋。
而后她就出嫁了,嫁去镇北侯府做庶子妇。
大夫人扣着红提的卖身契不许陪嫁,她和红提自此便再也没有见过。好在上天眷顾,让她偶然结识了师父。
师父教她读书习字,教她行医问道,教她济世天下……师父说那是她本应得的,可她却只心心念念地将这些东西都奉献给了苏君然。
为了得他一句夸奖。
为了得他一个笑脸。
王氏问她如何打发时间?她从前的就是这么打发时间的了。
不过……以后,谢安莹觉得她会靠改编别人的命运来打发时间吧?
王氏,王氏也在她打发时间的计划之内!所以,至于要怎么做,当然不能提前告诉给她知道了。
谢安莹低头一笑,笑得格外羞涩嫣然:“安珍近来在学女红,母亲说……快到用得着的时候了。将来……虽是目盲,但总要有件亲手绣的物件做嫁才好……”
谢安莹说完,便将脸轻轻转向另一边,像是羞涩极了的样子。
“你母亲说得没错,咱们这样人家得子女,虽不用事事亲力亲为,但有一件亲手绣的嫁妆,总是个好意头。”
王氏接上话头,心中却微微有些失望——原来不是修学诗书。
不过,待她看见谢安莹的样子时,却又转了念头。
不是修学诗书也好!
像谢大姑娘这样玲珑心思的女子,要是还修学了那些东西,只怕野心不小。以后也未必能服管教。至于苏君然那边,她虽然不是才女,但有了这样的无双容貌,不怕男人不沉沦在她的温柔乡里。
到时候自己再指点她几句,苏君然也就不足为虑了。
两人就这样一路闲聊着,不多时,看见一处桃花纷飞的院子,便传来领路丫鬟小声的提醒——“夫人,大姑娘,琼华院到了。”
领路的丫鬟说完,忍不住偷偷朝院子里张望了一眼。
谢安莹看见她微微松了一下肩膀。
……看来里面都布置好了?
谢安莹忽然有些兴奋,她还没见过满室红烛的样子呢。这一回,托了那些狗奴才的福,倒是让她这阴阴暗暗十几年的屋子喜庆一回。
谢安莹道了一声“夫人有请”,便轻轻提了裙摆,率先走了进去。
琼华院是平阳侯府的老院子。谢安莹的母亲离世之后,侯府一下子多出不少闲钱,于是许多院子都重新修葺过,换成了当下时兴的新样子。
而琼华院却古朴得很。高大的廊柱撑起飞檐,檐上的行什望天,活灵活现。八开的雕花黑漆木门如今即便是长辈的屋子也少见了,而谢安莹这么一个小姑娘住着,却丝毫不觉违和,反而更为她平添了一股磅礴大气。
来到廊下,谢安莹除去木屐,只着布袜沿着台阶缓缓而上。朱红色的裙尾像是锦鲤在水中摆尾那样漾开,仅一个背影,就让王夫人几乎拍手叫好。
眼看谢安莹已经进了屋子,王氏赶忙也跟了上去。
她倒要看看,什么样好风水的屋子,才能养得出这样得仙露明珠!
ps:屋檐上的“行什”是个挺有意思的东西,据说是个长着翅膀的猴子,放在屋檐上还能避雷的。本来想写鸱吻,但是实在是觉得“行什”更萌。
第十一章 噩梦
眼见谢安莹领着王氏进了主屋。琼华院中一处厢房里,一群人齐刷刷地松了一口气:“吁——”
发出这一阵叹息的不是别人,正是之前来点红烛的那一群人——平日侯府里最得脸面的、世安院里的那群奴才。
此时这群人正灰头土脸地躲在厢房中。因为来得人太多,大约十几个人挤在一处,又都偷偷扒着窗户缝朝外看……以至于厢房里的情形,更显得怪异至极。
方才谢安莹与王氏来得太快,他们根本就来不及离开院子。所以只能躲进厢房之中,等王氏走了,再回去领罚。
……要真说起来,也不能全怪那瞎子来得快。
比如有些人,就不这么觉得……
一个婆子并没上去扒窗户偷看,而是坐在厢房角落的地上,可怜兮兮地哼唧着。她的一条腿畸形地扭曲着,眼神有些不满地看向冷月的背影——要不是冷月让她们提前安置高处的红烛,她也就不会被倒下来的架子砸伤了腿。
这能怪得着那瞎子吗?
别看那架子又老又旧不起眼,那也是铁力木制的!铁力木是这世上最沉重的木头了,幸亏是砸在了她这皮糙肉厚的身上……要是冷月姑娘那等娇气的,挨上这一下,那还不得当场折了胳膊腿,以后成了废人,哭都没地方哭去!
婆子心中酸溜溜地想着……明明是冷月出的主意,怎么就没砸到她身上去呢!
像婆子这样想的人还有很多。
方才他们不是被砸伤了手脚,就是被蜡烛烫伤了头脸。
那么高的架子倒下来,上面的蜡烛烧得他们头发都秃了一半!大家虽然不敢大声喊疼或者是抱怨,但心中总是难免有些怨怼的。
除了对冷月的怨怼,或许也有一些对谢安莹的惧怕吧……
冷月心里明白却一言不发,只阴着一张脸从窗棂的缝隙向外看着。直到确定谢安莹和王氏已经进屋之后,她这才退开窗边,站在屋子当中发起呆来。
别人都以为冷月没事,冷月自己却心中明白,她背后后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天气不冷也不热,为什么会出汗?
冷月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是大夫人的丫鬟,而且是贴身伺候的一等大丫鬟。要说替大夫人办事,多难的事情她也能做好,要不大夫人怎会这么信任她?
她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惊慌失措过!
首先,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布置红烛。而后,红烛不能像是刚燃烧起来的,所以要从中截断。再之后,又发现没有星宿图谱。最后,待找来星宿图谱之后,高处的架子因为老旧,又纷纷塌了下来。接连着,砸倒了书桌,掀翻了多宝阁,还砸伤了好几个下人……
就连她的手上,也被剐蹭破了好大一块皮肉,到现在还在汩汩流血。
她却根本来不及说什么,只能用帕子按住伤口,快速地使唤着没受伤的人——先是清理了现场那些碎了的瓶瓶罐罐,然后又命人迅速从库房中取来新的家什和古董摆上。
之后还不能歇一口气,因为还要按照星宿图谱再点一遍蜡烛……
本来以为二十八只蜡烛,取十四根截成一半,还能剩下十四跟。现在可好,先前那一半全砸坏了……一点没给夫人俭省不说,反而又填进去一库房的家私摆件……
短短片刻,冷月就像做了一场噩梦一般。
噩梦总会醒来,然而她填进去那些东西,却已经被王氏看见……怕是再难拿回来了。
可不放又不行!要是王氏看不上大姑娘,夫人盘问下来她仍然难逃其咎。而刚才时间那样紧迫……
现在只能求菩萨保佑,她从库房拿到的,都是些不太值钱的东西了!
……而这件事情,到底要不要跟夫人汇报?如果汇报了,估计她也得挨上十板子吧!
不,要不……还是不说了。
冷月心中没来由地慌乱。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自从那瞎子踏出了这琼华院,就像……就像掘了鬼门关,放出了魑魅恶鬼一般。这才一个早上,便已经将整个府邸搅了个天翻地覆!搅得他们这一群人受伤受罚,一大堆差事不能做,还被堵在这又脏又暗的厢房里。
可是,可是更让冷月头疼不已的是,那瞎子从始至终什么都没做呀!
————
谢安莹领着王氏进了屋子,她对眼前的一切非常满意。
原来那些黑黢黢的铁力木架子果然倒了。虽然不知道砸中哪个奴才没有,不过看样子,是砸翻了不少瓶瓶罐罐。
原先多宝格上那些个瓶罐,都是城里小工匠练手的活计。最多是仿着名家制的……就算拿出去也卖不了几个钱。
现在换上眼前这些,明显是好多了。
金攒花狮鸟的双耳瓶、白琉璃煅烧缠枝红梅罐、八仙庆寿的碧玉学士盘……虽然都不是珍珠翡翠那种值钱的底子,可稍微懂行的人就不难看出,这几样可都是有年头的物件了!
谢安莹真想开心地跑出去,去跟躲在厢房中的冷月说一句:“手气不错啊!”
不过冷月值得称赞的,远不只是她的好手气。
瞧瞧眼前这些迷离的红色烛光,高低摆放的位置还真与星宿图谱上的差不多。
虽然有几支的位置错了,但除了自己,平阳侯府还有谁会懂得这些,谁能看得出来呢?
王氏?
王氏也就只配懂得些后宅阴私!
……王氏已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她是个有见识的,屋子里有多少值钱物件,她一眼就能估出大概来。单单是一面多宝阁,上头那些玩意少说就得七八千两!
再看看这满屋红烛,和地上之前就有的残破烛泪……
还以为谢大姑娘过的什么苦日子呢!却原来这瞎子才是被谢家捧在掌上的娇女!?
“夫人可瞧见了?”谢安莹笑得心满意足,她甚至扯着裙子在烛光中转了一个圈,“安珍虽然看不见,不过安珍却能感觉到。每一支烛火都是暖的,这样安珍就不怕了。”
谢安莹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纯善天真得就像一个仙子一样。就连王氏这种心思缜密的人,都像是受了她的蛊惑一般,只觉得满意至极而连连点头。
谢安莹笑得开心极了。今日惩戒了下人,戏弄了大夫人柳氏,又将王氏拨弄与股掌之上。可谓是收获颇丰。
不过,她要做的事情还没完。因为接下来,还会有人想要夺走本该属于她的。而她则是需要好好利用一番王氏给她带来的福利——有了这一屋子的物件和红烛,足够她再来一次漂亮的反击。
第十二章 务实
红提回到琼华院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她没吃午膳,甚至从早起到现在连一口水都没有喝过。可她丝毫也觉不到累,甚至觉得浑身都是劲!
方才,她从大夫人的院子出来,这一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她生怕琼华院出事,于是一路小跑着赶回来……谁知还没走到院子附近,就被一个负责望风的婆子给拦住了——说是王夫人仍在里头说话,让她别进去打扰。
红提当时就是一惊,赶紧怯懦地向那婆子道歉,又低三下四地说了许多好话,只求她告诉自己,院子里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可出乎红提意料的,那婆子居然一点没有生气。没有对她横眉竖眼,也没有用难听的话呵斥她,甚至连一点鄙夷都没有……
而是在她行礼的时候连连退了两步,使劲摆手道:“红提姑娘可使不得,我只是个下等奴才,哪能让你行礼……你放心,大姑娘她在院子里跟王夫人有说有笑的,好着呢,好着呢!”
红提当场就又愣住了。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自称“下等奴才”的婆子——大夫人那边的奴才还分上等下等吗?
她们除了在冷月姐姐面前时像个奴才。其余时候,只要出了世安院,哪个不是祖宗姑奶奶一般难伺候?
世安院的婆子,居然,居然叫自己姑娘!反而说她自己是下等的?
如果不是以在府里前见过这个婆子,红提简直要以为她是外头混进来的了。
“那,你怎么知道姑娘好着呢?”红提大着胆子又问了一句,问完之后便低下了头,有些别扭地扯着自己已经磨破的袖口。
“哎呦!我说……”
那婆子一拍自己的大腿,刚要不耐烦地皱眉,却想到什么似的立刻换了一副笑脸。
她拿出十分的耐心,甚至在脸上堆出一个笑容来。指了指身后,琼华院的院墙,然后对红提使了个“神秘”的眼色,凑近小声道:“我刚才就爬在墙上,亲眼看见的……这你总该信了吧!”
婆子刚才被冷月留在外头望风,所以一直爬在墙头上两面看着。
冷月她们在里面的遭遇,她可是看的一清二楚……从早上大伙辱骂了大姑娘开始,直到现在被困在琼华院里的情形……她真是旁观者清!
婆子怎么琢磨,都觉得这事情透着一股子邪门。反正从今往后,她是一点都不想惹这琼华院的人了。
所以,不光不能说大姑娘的坏话,对红提也客气点为好。
知道自己主子无事,红提就放心了。此时她心中被前所未有的兴奋充斥着——这婆子跟她说话的态度,让她觉得整个世界都美好了起来。
她指了指墙头,婆子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就点头同意了。
红提与那婆子,就这样肩并肩地在墙头上窥视着院子里,直到王夫人离开,冷月她们也互相搀扶着,纷纷走出院子……
琼华院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红提等冷月她们走远,迫不及待地告别了那婆子,然后飞快跑进主屋……
————
“姑娘!奴婢回来了……”红提想着方才的遭遇,心中欢喜极了,她像只欢快的小鸟跑进来,可话还没说一半就卡住了。
她本想问问谢安莹要不要用饭——小厨房里还有些前日送来的青菜。
不过,在她看见屋子里的景象那一刻,她已经完全忘记自己身在何方了,更加不记得什么前日的青菜。
屋中原先老旧的架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件崭新的家什!之前大夫人命人摆上的那些摆设也不见了,换上了一些看起来虽然不太富贵,但明显更雅致的装饰。
而她的主子谢安莹,此时正静静地坐在屋子正中。一屋子红色的烛光高低跳跃,配上谢安莹一身的朱红,别提多好看了!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简直就是中了仙法!
红提一双眼睛近乎贪婪地使劲看着。按照红提的生活经验,美景总是不长在的,所以她得把这一幕记在心里才行。
“你接下来有什么事情吗?”
谢安莹微笑着出声打断红提。红提那种倾慕的目光,虽然令她很有成就感。不过这一役尚未结束,现在还远远不到喘息的时候。
已经走出了第一步,如果不继续下去,那么很快就会受到大夫人的还击。
对于现在还十分弱小的她,大夫人轻轻挥一挥手,便会是她的一场灭顶之灾!
红提被谢安莹唤回了魂,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不好意思地答道:“奴婢接下来有事啊……接下来要去厨房里头,给姑娘做饭嘛!不过在那之前,奴婢先将这些蜡烛给灭掉吧?”
红烛烧了很久,眼看就剩下最底部的一小截了。
眼前美景虽然很好看,红提也很舍不得将它们熄灭。但一则是烧完之后会点着下面的东西,要是走了水那可是非常危险的。二则,也是红提自己挺想留着这些蜡烛根的。
琼华院里从来没点过蜡烛,就连灯油也时常被克扣。
以前大姑娘看不见也就算了。如今既然眼睛渐好起来,这往后入夜,总要点灯的。
所以现在快省下一些,等到真有用的时候再拿出来用……
红提说着,就找来灯挑准备动手。
“不必去做饭了,我不饿。蜡烛也不必熄灭,”谢安莹却抬手阻止了红提,“你,去替我做一件事情,而我要在这里等人。”
谢安莹望着帘栊之外,似乎真的是在等着什么人的到来。
红提被自己主子说一不二的语气吓了一跳。
王夫人已经走了,对于大姑娘来说,除了吃饭还能有什么事?还有,是什么人要来琼华院,还要姑娘点着蜡烛去等?
红提本想问个明白,可今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这一时半刻估计是问不明白了。
她想了想,挑了个最重要的问题——“姑娘要我去做什么事?”
连饭都不吃就要去办的事情,肯定很重要。
谢安莹对红提十分满意。多年的苦日子,让红提成为一个很务实的好帮手。既然务实,那就省得她还要逐一解释了……
“多宝阁上,西边数第四排。最下面那一对儿金素鹦鹉桃杯,还有旁边两柄草兽松鹿的金镇纸……”谢安莹抬手稳稳地指向那个地方,一字一句不容置疑地对红提道:“你将那两样东西带上。出府向东,去六里街上找一家‘闲字阁’。”
不等红提吃惊或答复,谢安莹继续道:“找闲字阁的伙计,让他们照这两个样子,仿制出来,真品就留给他们,换一千两银子回来。”
|
第十三章 害怕
世安院里,一阵噼啪之声不绝于耳。
这是一半人在杖刑另一半人。
因着大夫人柳氏的一句话,这院子里多半的下人都要挨打。于是打人的就不够用了起来,许多身子硬朗,被打之后还能起身的,便要负责再去打别人。
原本宁静祥和的院中,一时“哀鸿遍野”,只剩下压抑的呻|吟之声。
屋内,大夫人铁青的脸色,却并未因为惩罚奴才而好转。
她用一双微微下垂的三角眼,盯着跪在面前的冷月,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
“你说什么?王氏与她相谈甚欢,临走还说有空再来看她!?”
大夫人显然是气急了,一声质问又高又尖几乎破了嗓,院子里的板子声随之一停,之后又赶紧运作起来……
冷月跪在地上,恨不能找个缝钻进去。
夫人这度量,只是听说王氏与大姑娘合得来,就已经气成这样!要是知道自己做的事……还是先别雪上加霜了。
冷月赶紧往前跪了两步。挪到大夫人的脚下,这才小声劝道:“夫人莫恼。那二人相谈甚欢,不正合了夫人您的意思?只要大姑娘老实肯嫁,咱们这边就省心了。如今她觉得王氏好、觉得镇北侯府好,那是她自己愿意往火坑里跳……到时候,还怨得着谁去?”
这不是正好嘛,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啊?
冷月说完,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着大夫人。
大夫人的脸色果然缓和了一些。
“唉。”
大夫人叹了一口气,眼中的凶光去了不少,直愣愣地盯着前头,似自言自语般说道:“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道?可是我这心里……我这心里怎么就不舒服呢!?”
冷月了解她,她又何尝不了解自己?
她气量虽小,但今日这样生气,可不光因为谢安莹让她丢脸,也并非只是嫉妒那两个贱人越过她聊得高兴。
要说最让她焦躁不已的,还是因为亲眼见到了谢安莹!
大夫人现在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谢安莹的身影。尤其是她那一双明眸熠熠生辉——像极了她那死去的亲妈。
让人心里发慌!
从前为了夺取侯夫人的位置,她假意跟侯爷说,要来府中照顾夫人……
所以往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得不每天面对着谢安莹那死鬼娘的眼睛。
可现在她已经拥有了一切,为什么还要面对那讨厌的目光?
她不想看!不想看!
大夫人眯了眯眼,一瞬间,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她忽然气定神闲起来,靠在金丝迎枕上,缓缓道:“去想个法子,将谢安莹那一对儿眼珠子给我抠出来!”
反正都是瞎子,有没有眼珠子有什么关系?
王氏不是与她相谈甚欢吗?想来少了一对儿眼珠子,应该更心疼她才是!
冷月打了个寒噤。
她怎么也没想到,夫人会忽然说出这么一句骇人话儿来!
冷月是从夫人娘家就跟来的。在夫人身边时间不短,长得不好看又很机灵能干,所以得了夫人器重。所以无论是当年在娘家,还是如今在侯府……这心黑手狠的事情,她没少帮着夫人做。
什么毒药呀,栽赃呀,瞒骗呀,冷月都已经轻车熟路了。
可扣人眼珠子这种事……
冷月觉得手抖。
不过现在,夫人就像是一点就着的炮仗。冷月哪里敢回绝夫人?就连晚片刻回答,恐怕都要招来一顿板子。
“夫人说好,自然就是好的。”冷月忙不迭地应对道,“待避过了这两天风头,奴婢立刻出去问问,看有没有什么好法子。”
冷月这样说着,大夫人总算慢慢消了气,若有所思地走进里屋。
冷月也跟着松了口气——今天这一关暂时算是过了,扣眼珠子的事情,但愿夫人只是说说。
不过她这两日,还是到处打探一下为好,看看有没有什么喝下去就能掉眼珠子眼的毒药……别脏了自己的手,也让琼华院那位少受点苦。
就当积德了。
冷月与大夫人,一个盘算着如何害人,另一个盘算着如何“积德”,却忽听院子里的板子声又停了下来,紧接着,便是一个小丫鬟匆匆来报,说是四姑娘闹到琼华院去了!
————
谢安莹一直在等,等的就是眼前这位姑娘。
一身鹅黄妆花缎的对襟襦裙,外搭了一件浅绿云纱半臂。两条碧绿的丝绦,在胸前细细打了个双嬛结。不但显得整个人清雅明媚,更是衬托出她丰盈有致的身材来。
与衣衫相配的,便是她头上一套金镶玉的十二支小钗了。抬眼望去,那钗头上,两两一对雕着些花鸟祥瑞。既精美贵重又不失天真。当真是一套难得的好首饰。
在这首饰和繁复的发髻之下,是一张略显圆润的脸。
两道极细的柳叶弯眉,一双与大夫人有些相像的眼睛,将好不容易装扮出来的清纯抹杀殆尽……
这便是谢安莹同父异母的妹妹,是平阳侯府的四姑娘,是夺了她生辰与姓名的谢安珍!
谢安莹没有说话,因为她发觉自己的身子在轻轻颤抖。
她在害怕。
对于这样的反应,谢安莹自己也觉得吃惊。
原以为经历过生死,见识过人心狠毒,今生她便不会再怕了。
可没有想到,在见到谢安珍的这一刻,她还是怕。
原来,不光她忘不掉以前的事,她的身体也忘不掉……
前世,她也是静静地坐在这里,穿着这身衣衫舍不得脱下。直到谢安珍大呼小叫地跑到她面前,指着她的鼻子骂她贱人。
她说她偷了她的衣裙,要她立刻将衣裙还给她。
之后呢?
没有给她任何解释和反驳的机会,之后便从外面闯进来几个男奴!
这些人在谢安珍的一声令下之后,上前便要按住她脱去她身上的衣裙!
她什么都看不见,却能听见那几个男奴粗蛮的声音——闺中女子,怎能被男人扒去衣服?
谢安莹记得自己吓得连连后退,最后在墙角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她用手紧紧抱着自己,一边哭一边哀求谢安珍。
求求她放过自己,让她自己动手脱衣。
谢安珍听了她的哀求之后,笑得像三更里的夜枭。她用那样的笑声告诉她,她的哀求是多么的可笑!
“谢安莹!你跪下来求我,我就让你自己脱衣服。”
|
第十四章 骄女
前世的那个时候,谢安莹没有跪下去求谢安珍。
她瑟缩在角落里,从手边摸到一个拨碳的铁叉,然后用锋利的那一头,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你们别过来,”谢安莹哭得伤心,“我这就把衣服还给你。”
那时她里面只穿了一件中衣,还是穿了许多年的。袖口和裤脚都短了好大一截。可是她自己不脱,谢安珍身后那些奴才随时都会扑上来。
她一手用铁叉抵住脖子,另一只手拼命接开衣服的上裙带——方才还美得让人心醉的衣裙,转眼之间,就像是焚身烈火一样,要将谢安莹焚烧殆尽,烧得体无完肤。
她最终还是自己脱下了衣服,在谢安珍和那群下人的嘲笑声中,她拼命想藏起自己裸|露着的小臂和脚踝。
那种感觉,或许比死还难受。
谢安珍却并没有这样放过她。她夺过她手中的衣服,一声令下:“给我狠狠地打!让这偷衣裙的贼记住教训!”
……
前世的一幕一幕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在谢安莹心中不断翻腾咆哮。那痛苦的记忆碎片,就像利刃一样切割着她的神经。
谢安莹强忍住想要后退的冲动,她为了逼着自己克服恐惧,死死地咬着下唇。待谢安珍靠近她的时候,她几乎都要将嘴唇咬破了!
——眼下一切都跟前世一样,唯一不同的,只有她。
怕有何用?
她不能怕!她必须改变自己,让自己变强。这样才能扭转命运!
谢安莹一遍一遍地在心中提醒着自己,上天让她重生,就是给了她机会,让她可以捍卫自己骄傲。
她才是侯府的嫡出娇女!怎能因为恐惧而匍匐他人的脚下!?
“谢安莹,你想什么呢?”谢安珍笑着跨进屋子,待看见谢安莹之后故作惊讶道:“哎呀!你怎么穿着我的衣裙?”
谢安珍看见这个瞎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生的那么好看,可见生下来就是为了勾|引男人的贱货。这不是?足不出户都能勾|引来肃王府的小郡王上门求亲。可真是一个好命的贱货啊!
那两天,听说肃王府求取谢安莹。谢安珍是又惊又气。即便是砸光了屋子里的摆件,却也还是无法消弭她心中怨毒。
她恨不得立刻就冲到谢安莹面前,像小时候那样狠狠地打她、掐她!
自己本该是侯府的千金嫡长女,就因为前面有个谢安莹,导致她这身份一直不上不下的。今天被人叫大姑娘,明天被人叫四姑娘。要不是她谢安珍修养够好,换做旁人,哪里会忍谢安莹至今?
早就该让母亲寻个错处,将她撵出去才对!
而自己和母亲对她这样优待,她可好,居然敢背着大家勾|引男人!
要知道,肃王府的王妃之位非比寻常,尤其是这位小郡王的妃位……小郡王年纪不大就战功赫赫,是大历朝最年轻的战神。也正是因为如此,当他的兄长被封为嗣王之时,皇帝陛下才将他也封为郡王。
也因为如此,肃王府王爷之下,一下子就出了两位小王!这在大历朝可是史无前例的。
而且,除了军功之外,听说这位小郡王还生得十分威武俊美……这样好的男子,莫说天下芳心向之,恐怕连适龄的公主殿下们都垂涎已久了。
怎么能落在谢安莹这个瞎子身上?
那不成了笑话了吗?
所以,既然谢安莹欠了她一个嫡长女的身份,这时候就该还给她了。
自己才是天定的郡王妃,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想到这种种,谢安珍的心底又泛出毒液。如果她是一条蛇,此时肯定会攀上谢安莹的手臂,然后在她那最惹人嫉恨的脸上咬上一口!
“都给我进来!”谢安珍对屋外高声吩咐道:“这贱人居然敢偷盗!她身上这身衣裙就是证据。”
如同前世一样,门外瞬间冲进来几个奴才,齐刷刷地立在谢安珍身后,等着她的下一步指使。
这些人并非往日后宅里伺候的奴才。应是谢安珍存心折辱谢安莹,专门从外院马厩和净房那些腌臜地方找来的。
身后齐刷刷地站着六个男子,谢安珍有了所持,言语间更加猖狂起来。
“你们几个过去按住她,将衣裙给我剥下来。我要呈给母亲看,好叫母亲和父亲都知道,他们一片善心,养大的是个什么猪狗不如的玩意!”
谢安珍极尽所能地辱骂着。她知道谢安莹天生胆小如鼠,根本不敢反驳一句。而她今天就是要让她怕,让她哭,让她知道自己的厉害,也让她记住敢与自己分享东西,就是这个下场!
谢安莹在这样的叫骂声中站起身来,面目冷谈的就像一张画儿一样。
她是怕,可谢安珍骂得越凶,她反而越平静下来。
这样令人作呕的女子,哪里配让她害怕……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谢安莹右手抬起,在自己胸前的如意结上轻轻一拉。
如意结翩然而落,两条朱红的缎带在谢安莹的胸前展开。
下一刻,她身上那件精美的朱红衣裙,因为失去了束缚,立刻顺着她婀娜的身子缓缓滑落,直至落在了地上。
“从我脚下拿回去吧。”
谢安莹凝视着惊呆的谢安珍,皱眉轻笑道:“这衣裙的腰身太过肥大。为了穿它,我不得不在里面又穿了一身。你若不来,我也不打算要,正想寻个地方扔了。”
谢安莹轻描淡写地说着,可眼前这一众人,似乎都没听见她的话,只直愣愣地盯在她的身上。
谢安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布裙,通身上下没有一点装饰。可却更显得她纤细的腰肢盈盈一握——方才穿着那厚重繁复的衣裙,都能婀娜生姿。现在脱了,整个人更是如同弱柳扶风,妖娆得只想让人上前搀扶着她!
下人们看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想要赶紧收回目光,可想到谢安莹方才的话……于是目光又忍不住往谢安珍身上瞟去。
而谢安珍呢?
谢安珍也不过是十来岁的年纪,身材远远算不得肥胖。只是她养尊处优,每日吃喝都是最好的,又鲜少有什么费心费神的活计。所以难免珠圆玉润些。
圆润是福气没错,可那也要看跟谁比了!
有谢安莹在,谁还有脸说自己圆润是福气?都恨不得赶紧从自己身上削下去几斤肉,好像她一样凹凸有致才好。
谢安珍被气得脸都变了形!
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谢安莹居然敢不怕她。而且非但不怕,还出言嘲讽她。
这是谁给她的胆子!?
|(づ ̄3 ̄)づ╭感谢朱九歌的打赏,新书还没宣传过就看见乃们投的推荐票和打赏,心里好高兴的。谢谢乃们!
第十五章 姐妹
“还不快去把衣裙夺回来!”谢安珍咬牙切齿,一张脸早已扭曲的不像样子,“然后给我狠狠的教训这不要脸的贼!”
谢安珍说罢一回头,却正看见那几个男奴全都正在打量她的身材。一时间又羞又恨,索性自己捏着拳头朝谢安莹扑上来。
从小到大,只要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她便会到琼华院里闹上一场。而她与谢安莹的打斗,从来都是以她的胜利告终。无论用拳头或是用指甲,谢安莹根本就不敢还手。不但不敢还手,她还会哭着求饶。
谢安珍最喜欢听她哭,最喜欢听她用那卑贱的语调求饶了!那会让自己感觉高高在上——而谢安莹就是一个随时可以供她发泄的物件。
与她屋子里那些随时可以摔砸的瓷器一般无二。
谢安莹退了一步,她躲过谢安珍的扑打……该来的还是来了。
要不是有大夫人允许,又有冷月亲自将衣裙送来……前世的她连一顿饱饭都偷不来,怎会有本事去偷了衣裙还招摇过市?
——这是前世的谢安莹最想说的话。她一直想要解释给谢安珍听,可后者却从没有给过她机会。
现在,谢安莹算是明白自己当初有多傻了。这样的道理,谢安珍怎么会不明白?大夫人这时候恐怕也已经听说她来闹事了。
可是呢?
可是没有人会劝阻谢安珍,也没有人会听自己讲道理……全因为自己既无权势,又无利爪——这世间最真的道理,就是从来不会给弱者辩解机会。
那就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强者吧!
————
谢安莹的后退,使得谢安珍得意了起来——嘴再厉害又有何用?这时候知道怕了?
要不是因为她还没出嫁,怕被牵连了名声。谢安珍真想现在就让这几个男奴破了谢安莹的身子,看她以后还怎么勾|引男人!还怎么在自己面前猖狂!
见已经将谢安莹逼得后退,谢安珍冷笑一声,不紧不慢地弯腰准备捡起衣裙,打算之后慢慢整治她!
谢安莹等得就是这个时候!
见谢安珍动了,她没有丝毫犹豫。虽然她的脸上仍然是淡漠的神色,眼中也没有任何波澜。但偏偏,她的身子也跟着动了!
并不是什么大动作。
她只是目光茫然地向前了一步。而这一步,对于一个瞎子来说,却是正好“不小心”踩住了衣裙。而之后,仿佛感觉脚下有些动静,谢安莹困惑地手用力向下一摸……
谢安珍本就弯着腰,捡裙子的时候,裙子被这样突然踩住,使得她的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她想要起身,却又被谢安莹伸出的手按下去,于是只能向前栽倒。
于是,就这样,谢安珍竟然一下子跪着扑倒在了谢安莹的脚下!
说时迟那时快,这一下快得众人根本就没有看清。那场面就像是四姑娘一边放着狠话一边情不自禁地给谢安莹跪下磕了个头!
众人真的傻眼了,这一下摔的也太巧了……不但很疼,还很屈辱。
男奴们虽然觉得谢安莹的身材样貌更好看,但也知道这侯府是谁说了算。现在四姑娘摔了……还摔得狗吃屎一样。再不赶紧找回场子,以后他们都别想好过了。
他们这样想着,便手忙脚乱地冲上来,想要将谢安莹制住——先制住谢安莹,至少证明他们护主了,虽然护主不利,但也比站着不动的好。
谢安莹早就知道他们的存在,又怎会没有任何防备?
还没等男奴们靠近,谢安莹将踩着衣裙的脚一收,衣裙失去了拉力,飞扬着张开又落下——一瞬间,只听谢安莹与谢安珍二人中间“呼”的一声——谢安珍没来得及松手的那件朱红衣裙,因为擦到未熄灭的烛火,猛然间燃起熊熊火光,瞬间就将谢安莹与众人隔开了!
谢安莹满意极了。
衣裙繁复裙摆曳地,被这样一踩、一拿、一摔、一扔、不碰到烛火烧起来才是怪事!
她特意挑了一个烛火最多的地方坐着,不就是为了烧裙子玩的?只希望烧得再大些,也算不辜负冷月的一番忙碌。
谢安莹看着火焰,趁众人不备的时候走出了包围圈……都说过了,这一世,从她重生那一刻起,谢安珍休想再从她身边拿走任何东西。哪怕那件东西是她穿过的,不合身的衣裙。
以后,她不要的东西她自己会扔。
而别人休想染指一丝一毫!无论是东西,或是人……
谢安珍摔倒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要将谢安莹杀了泄愤。可还没等她这个念头成型,手上衣裙忽然起火,将她吓得连声尖叫。
谢安珍的尖叫几乎叫破了屋顶惊飞了鸟儿。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她还在地上趴着,而衣裙就在她的身下!
熊熊的火苗就跳动在她的眼前,谢安珍已经感受到了那种炙热的温度向她袭来。她努力想从地上起身,但因为适才一跤跌得太狠,而她又太过慌乱,所以一时半刻怎么都爬不起来。
“救命啊!救我!”
谢安珍一阵乱抓乱蹬,可那些火焰偏偏十分欣赏她的手舞足蹈,瞬间就粘到了她的裙角之上!
衣裙上的火越烧越烈了,现在还有工夫思考的,恐怕也只剩下谢安莹一人。
“如果不想看着四姑娘烧成蜡烛,你们最好将她的衣服脱了。”谢安莹不知何时已经绕到了屋子门口,她面无表情地冲着一群男奴道:“事从权宜,想来母亲会体谅你们的苦心。”
谢安莹说话之间,六个男奴就齐齐不寒而栗——片刻之前,他们还被四姑娘下令,要去扒了大姑娘的衣服。
这才多一会儿啊!
居然就倒过来了?
可四姑娘的命令他们可以不做,大姑娘这个命令却由不得他们拒绝!
要是拒绝,没命的还是四姑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快,快把四姑娘的衣服脱了,已经,已经烧到头发了……”
————
谢安莹信步出了屋子,仿佛里面的尖叫和焦糊味道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她知道,那些男奴很快就会扒下谢安珍的衣服。如果,如果里衣也烧着的话……
一切顺利,只可惜看客少了。
而她正闲着无事——若是在院子里看桃花显得凉薄无情的话,出去多喊些人进来救火,应该更能体现姐妹之情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