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待客
当晚月色宜人,谢安莹安然入睡,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而红提则负责按照她的吩咐,将那些奇奇怪怪的药材都准备妥当。
……月下灰、车前草、阶边藓、还有梁上泥——红提一样一样地寻着,越找越觉得自家姑娘当真是高深莫测。
别管这些东西到底是不是药材,也别管大姑娘要如何炮制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反正就连她这个不懂医术的,也知道这些吃下去一准儿没好事。
可是,姑娘要怎么才能让冷月将这些东西吃了呢?冷月又不傻,一定死都不吃的吧?不过冷月比大姑娘傻!红提想到这里就笑了,大姑娘一定有办法。
————等第二日天色刚微亮时,谢安莹刚一睁眼,就见红提跪在自己面前。
红提见谢安莹醒了,眼泪汪汪地给谢安莹磕头道:“姑娘这么多年来从跟奴婢分开过,奴婢这一去,虽托了姑娘的福不会吃什么苦头。可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姑娘您要多多保重啊。”
红提说完,一张小嘴一扁一扁的,显然是说得她自己都心酸欲哭了起来。
谢安莹自床上撑起身子,水滑如瀑的长发,自她的肩上蜿蜒在床边,勾勒出古典繁复的纹样。她回手挽起自己的头发,将发梢握在手中把玩。脸上露出一个微笑:“你这大礼行得不好。不过是三五日的小事,你这样岂不是让我觉得你不想回来?”
谢安莹说着,扶了红提起身,自己也就着她的手从床上起来。她一双洁白如玉的赤足未着罗袜,只趿着木屐,走向桌案边,细细观看起红提辛苦找来的“药材”。
红提眼泪还未流到腮边,就被谢安莹这一句话又憋了回去。好在她这两日跟着姑娘,大悲大喜也惯了……红提一路碎步小跑地蹭到谢安莹身边,馋馋地望着她道:“三五日就能回来?当真当真?”
姑娘说的自然是真的,红提问完咧嘴笑得无比灿烂。
谢安莹满意地放下“药材”,回身指指红提的衣襟……那衣襟里放着那张可以摧毁世安院的字条。
“记得丢在人多的地方,却不能叫人瞧见是你丢的……否则,你这辈子都别想回来。”
红提捂着衣襟连连点头。
油纸上的秘密可非同一般,这种事情绝对儿戏不得。否则不光回不来,怕是要连小命都送给芳华院了……
主仆二人几句话交代完正经事情,红提又陪着谢安莹分分拣拣了那些奇怪的“药材”。再服侍着谢安莹用些米汤……等听见有人敲响院子门,便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谢安莹,提着裙子跑出去了。
谢安莹不急不慢继续用着米汤。片刻之后,进来的人已经换成了冷月……
冷月今日的气势,看起来比前两日不如了许多。说起来,这都是拜琼华院所赐。
要不是谢安莹讨好王氏点红烛,又烧了四姑娘谢安珍,导致冷月一时不查酿下祸事,再将帝师大人误以为是小道人……
要不是谢安莹什么都没做,就轻而易举惹怒了大夫人和四姑娘,又哪里会有之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现在侯府可不只是冷月倒霉……几乎可以说是上下人心惴惴不安了!世安院里的奴才先是打伤了一群,又发卖了六个男奴,还将一直跟着夫人的婆子也打发去庄子上了。
……在冷月看来,这当然全都因谢安莹而起。
所以,谢安莹这一次,是休想在她手上讨得好去!
冷月进了门,面无表情地对谢安莹行道:“给大姑娘请安了,大姑娘想必也听说了,打从今日起,便由奴婢伺候您和这琼华院。姑娘要是有什么吩咐,就尽管告诉奴婢。”
冷月与其说是拜见,还不如说是命令。
她一步一步缓缓走向谢安莹,在她身边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圆圆的下巴高傲地扬着,眼神中也满是不耐与厌烦。她倒要看看,谢安莹会如何回答她。
在冷月的印象里,谢安莹这时候应该已经红了眼眶,然后楚楚可怜的嘤嘤哭泣吧!可是她以为只要哭,自己就会放过她吗?!
————
谢安莹听完冷月的话,低头用完最后一口米汤,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声:“知道了。”
不等冷月做出任何反应,谢安莹又从袖子里取出两锭十两的银子,放在桌上,往冷月面前一推。
“琼华院里的水米,怕是养不活冷月姑娘你。这二十两银子,你便拿去,得空了往大厨房里自己买些吃食过来果腹——你对我不错,既然来伺候我,我也不亏待你。”
冷月一愣,方才不耐烦的眼神,此时全被惊愕所替代。她有些呆傻地盯着桌上的银子,像是完全没听懂谢安莹的话。
先不管谢安莹说得是什么,单是她说话的态度和气势……这与之前那个唯唯诺诺的大姑娘,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她怎么没哭!?她不是应该很怕自己的吗?她应该瑟缩在角落里,跟自己辩解说,说她不是故意的。她应该说红烛的事情、家私的事情、放火烧了四姑娘的事情,她都不是故意的呀!
冷月被谢安莹的态度吓了一跳,她十分想不明白,她甚至有一瞬间觉得谢安莹是不是中邪了!?不过,冷月毕竟是跟随大夫人多年的……就算谢安莹变得有些可怕,冷月也铁了心认定谢安莹只不过是在装神弄鬼,想要她放她一马罢了!
“唉,你何必想那么多?”谢安莹眼神迷茫,虽然看着冷月所在的方向,但那一双无神的大眼,却像要是穿透了冷月,落在更远的地方,“这银子是你应得的,你就拿着吧。”
谢安莹说完,一脸诚恳地又将银子推向冷月。
冷月心中七上八下地翻腾着,各种复杂的情绪,几乎压也压不下去。但她还是本能地生出警惕来——那句“银子是你应得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说句难听话,银子她有的是。而且,虽然她被大夫人和四小姐责罚来此,但凭她这张脸,往大厨房里讨几顿饭食,那还是不成问题的。
琼华院虽然苦,但就算苦也是苦大姑娘一个人,冷月可没打算来受苦。
可看眼前这架势,大姑娘过得似乎还不差要不是她刚刚在自己面前喝完一碗米汤,她这个态度,几乎让冷月以为她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公主郡主呢。
自己刚来她就说自己对她好,现在又说要给她银子——大姑娘是不是得了什么妄想之症了?
谢安莹见冷月不说话,抬头实实在在地看了她一眼。冷月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这绝对不是什么妄想之症,哪有人单凭妄想,就能拥有这样令人不寒而栗的气势的?
“大姑娘还是将这银子收起来吧,奴婢,奴婢用不着!”
冷月的声音高亢。像是要反驳什么,又像是要证明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谢安莹那双眼睛,心中就像是被挖走了一块那样不踏实……
谢安莹对于冷月的举动一点儿也不意外。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性子,就连与她朝夕相处的红提,都时常难以适应。
更何况是从来对她一无所知,只知颐指气使的冷月呢?
谢安莹并没收起银子,而是十分耐心地指指多宝阁架上空下来的那几处给冷月看。
“这银子也不算是白给你的。说起来,也多亏了你的功劳,琼华院才能有现在的好生活呢……你别看我喝的是米汤,你只看看,这米还是你上月送来的那些发了霉的糙米吗?”
谢安莹对于自己近日来连消带打的策算,其实也很有些满意。只是一直少了个听众。这下难得冷月来了,她才能说得起劲——要是早知道冷月那一惯冷若冰霜的脸,也能瞬间变换出这样多的表情……谢安莹觉得自己真应该晚一些用膳。
用她这一脸精彩纷呈来佐餐,真是能多吃一碗。
“啊!”
冷月已经完全顾不上谢安莹了,她听完谢安莹的话,当场就是一声惊叫。然后像只发狂的鬃狗一样,飞身扑向多宝阁,对着两处空着的架子,颤声道:“这上面的东西呢!?”
冷月终于明白了谢安莹说了这么多话的意思。她怎么也没想到谢安莹会给她来了这样一个措手不及——所谓给她银子和不亏待她,都是因为她给琼华院换上了这些可以换银子的物件!?
谢安莹看着冷月的焦急,有些遗憾自己手边没有一杯好茶……看来红提太务实了也不是好事。等这次她凯旋归来,是时候该给她灌输写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之类的风雅事了。
……至少该把茶水备上,才是待客之道。
“上面的东西,被红提拿出去卖了。”谢安莹不紧不慢继续指点冷月道,“你放心,红提没忘记让人做一套假的顶替上。不过是要做得精美做得像,大概需要过段时日才能拿回来。”
而至于那套假的现在在什么地方,让什么人做的——那就只有红提自己知道了。
冷月被谢安莹的一番话气得浑身直抖,她恨不得当场掀了多宝阁。
可若是掀翻了,引得别人来看……别说上一次隐瞒大夫人的事情会暴|露,单是这一架子的物件,卖了她也赔不起。
自己只不过是一时疏漏,却怎么会……
怎么会,怎么会被逼到如此地步!
“所以,你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收起桌上的银子不是吗?”谢安莹第三遍提起银子的事情。说到底这才是她的目的——收买、恐吓、激怒、都是为了让冷月将这不起眼的银子拿在手里,揣在怀中。
第三十二章 眼泪
谢安莹坐在屋子里,像尊玲珑白玉菩萨似的一动不动。而冷月则是发狂一般地飞奔出去,而后没过多久,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谢安莹知道,她是去找红提了。
她一定是想要逼迫红提,让红提说出那些瓶瓶罐罐的仿品现在何处——可惜红提虽然不懂待客之道,但也不是个傻子。
那些仿品,就是红提的保命符。而且还事关自己的秘密。红提怎么可能告诉冷月?
冷月回来时,谢安莹已经自己收拾了碗筷。桌面上干干净净,唯有那两锭银子看起来明晃晃的,十分扎眼。
冷月双目赤红,狠狠盯着谢安莹,一步步走向桌案。一把将那两锭银子夺在手中。咬牙切齿道:“剩下的银子呢!大姑娘如此精明,总不会只卖了这么点吧!?”
二十两,不少了。如果要按谢安莹和红提的月钱来算,这二十两恐怕足够她两人存一年的。冷月既然嫌少,那之后收回来便是了。
谢安莹用余光看了看冷月的手,见她将银子紧紧攥着,心中冷笑——银子是个好东西,自己还不够花呢。之所以还要给冷月银子,自然是因为这银子上有自己制药的手艺。
冷月要是不拿这两锭银子,谢安莹或许还要费些心思想想别的办法。不过既然她已经沾了手,剩下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谢安莹果断摇摇头,带着些笑意回答了冷月的问题——“不知道。”
“你!”
冷月双手攥得愈发的紧了,可思来想去,竟然拿谢安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大姑娘既然这么有成算,奴婢就先退下了。只是大姑娘难道就不怕,过几日四姑娘身子好了,奴婢趁着夫人高兴,自己去承认了这些罪过?”
冷月现在最大的错,就是瞒着大夫人将值钱的物件给了琼华院。可她毕竟是无心之失,如果真的去跟大夫人自首,只要挑着大夫人高兴的时候,说不定打上十板子也就放过了。
总好过被一个落魄得连下人都不如得谢安莹威胁的好!
谢安莹点点头,冷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清楚如何应对,可见也是十分聪明的。只可惜……只可惜她慢了一步,因为红提已经去了芳华院。
只要红提把那小纸团一扔……就算谢安珍现在立刻吃了仙药活蹦乱跳,大夫人的心情也好不起来了!那时候冷月要是去自首,恐怕不但要清算旧账,还要面对大夫人新的迁怒。
冷月真的以为,自己织就的天罗地网,是她能逃脱得掉的吗?
谢安莹同情地看了一眼冷月:“请便。”
冷月的眉头几乎要纠结出一个“川”字,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谢安莹。大姑娘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她不怕自己也就算了,居然连大夫人也不怕了吗?
见谢安莹始终无动于衷。冷月终于忍无可忍,忿恨地冷冷道:“大姑娘,俗话说做人留一线……今日的事情,奴婢可是记住了!”
冷月说完,一跺脚转身出去了。
谢安莹缓缓起身,望着冷月远去的背影叹息一声。
做人留一线,正是因为冷月和大夫人都不懂这个道理,所以才有现在的谢安莹,不是吗?
————
琼华院里的一场较量,就这样以谢安莹的大胜告终。
而冷月本以为,住进琼华院之后,和谢安莹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有的是机会能为难她。所以一时也不着急。
她口头上吃了亏之后,便憋着一肚子的恨意,自己找了厢房躲懒睡觉去了。可谁知这一睡,也不知是怎的,竟然越睡越沉。直到第二日天亮,仍然是挣扎着起不来身子。
厢房中没水没饭,冷月心下发慌。要是谢安莹从外面将门一锁……琼华院这种萧条冷落的地方,自己怕是要被她活活饿死在里面了。
现在的谢安莹,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邪气。这事要是放在以前,冷月量她也不敢,可现在……冷月还真没这个把握。
冷月奋力挣扎着,想要发出一点声音,或者是能挪动自己的身体也行。
可她浑身软绵绵的。一丝力气也无不说,就连出口的声音也变得轻柔无比。尤其是当她发现这一点之后,她越发紧张惊恐,身上就反而越没力气。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从昨日进了琼华院之后,没有做过什么累人的活计,也没有觉得湿冷生病,更加不曾吃过一点东西,怎么自己这身子,忽然就没了力气,连头都沉重的抬不起来了?
冷月忽然怕了。
因为这样的场景,使得她不期然地想起那一日!那日王氏来琼华院看红烛……她也是一身狼狈,被逼迫在这间厢房之中进退不得。
厢房中许久无人居住,空气中漂浮着浓浓的灰尘与霉烂的味道。而她来得匆忙,也未曾派人过来先打扫一番。
冷月的心里凭空生出一丝后悔来。这种感觉,在她上一次来琼华院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有过……只是当一切过去之后,她理所应当地忘记了那种恐惧!
冷月努力地拍打着床,想要从这个吓人的地方离开!她越想越觉得害怕。因为这两次经历,惊悚的如出一辙——全是自己自投罗网而来!
而谢安莹,从头到尾什么都没做。
冷月绝望地挣扎着,可她拍打床沿的手,还不如风吹丝绦来得有力些……她感觉脸上有些冰冷。连眼泪顺着脸流下来,都没有力气去擦。此时自己的性命就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捏住,只要那手的主人不高兴,随时发力便能令自己烟消云散一般。
而那手的主人是谁?冷月努力睁大眼睛四处望着,生怕有人从厢房黑暗的角落里走出来。她用力地回想……是大姑娘吗?不会的,除非是大姑娘会妖法,否则怎么能一动不动守着这琼华院,便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对了,那一定是前夫人。
冷月猛然睁大了眼睛,眼中流露出一种顿悟!
大夫人入府之后,顶着贵妾的名分抢了前夫人的夫君,又跟她同时生下女儿。前夫人的身子越是不好,大夫人在府中的地位也就越高,直至最后,终于一个下了黄泉,一个上了青云……
冷月想到那些旧事,又想起如今谢安莹诡异的样子,她拼命往床边挣扎——这一定是前夫人死不瞑目,所以借了她女儿的手来索命的!
就在冷月几乎自己将自己吓死的时候,厢房的门奇迹般地被推开了。
门外的阳光温暖地照进来,照出一道金灿灿的光束。厢房中的灰尘轻轻漂浮在着光束之中,令整个厢房的阴霾一扫而空。
门外传来谢安莹轻轻巧巧的木屐声音,更为这厢房增加了一线生机。
冷月含泪望着门廊处那个婀娜的身影,只听她正对另一人轻声细语道:“冷月姑娘病了,我去回了母亲,想找几个人来伺候她……谁知被四妹妹一口回绝。也当真是可怜。”
而另外一人,似乎是大厨房的张婆子。
冷月听见谢安莹继续对张婆子道:“母亲与四妹妹现在正在气头上,所以不愿管她。但她终究是母亲身边的人,我只好请你过来,先伺候她几天吃喝了。”
冷月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终于有人来了,终于有人来救她了。
第三十三章 演戏
冷月此时的想法只有一个——哪怕来人是谢安莹,总也好过是谢安莹她亲娘从黑暗的角落里跳出来掐住自己脖子!
她努力地朝谢安莹伸出了手臂……终于,冷月一个不稳从床上跌落下来,重重地砸在脚踏之上。
她倒在满是尘土的地上,发出细微而又痛苦的呻|吟声。门外的张婆子见状,连忙将手中食盒放在一旁进来扶她:“哎呦,冷月姑娘,您这是……”
这张婆子说起来也是大夫人的亲信,否则也不会管着大厨房这么重要的地方了。
她跟冷月算是有些交情的,所以一听说冷月在琼华院受罪,就连忙赶过来雪中送炭,希望能借此落下个人情。
……至于谢安莹,那根本就不在她照拂的范围之内。
张婆子扭着肥胖的身子,捣腾着小脚,快步进去扶起了冷月,又不忘回头将食盒也拿了进去。她甚至连个礼都没有给谢安莹行,直接从谢安莹身边擦肩而过,进了冷月的厢房又里面将门关上,只把谢安莹隔绝在外了。
张婆子可不是对什么人都好的。在平阳侯府里,除了像冷月姑娘这样身份的才值得她巴结一番,剩下的人她从来不放在眼里。至于谢安莹这个瞎子,给她当儿媳妇她都不要。
对于这婆子的失礼,谢安莹全不放在心上。有时候真当自己是个瞎子也不错,省着每天看见这些腌臜货脏了眼睛又烦心。
她淡然一笑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有这个婆子照拂冷月,她也终于可以放心了。
以后吃喝全是大厨房的,冷月就算这几日再有什么不适,似乎也不能怪罪给琼华院了。那银子上熏的药水,虽然只是让冷月浑身无力几天,但她没了精神就不能在琼华院为非作歹。
还有比这个更让人顺心的吗?
……现在,只希望红提能快些成事归来。平阳侯府还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情,等着她去做呢!
————
红提到了芳华院,就像是一只闯进猎狗圈的小野兔一般。
她唯唯诺诺地站在抱厦处,随意过来一个回事的婆子,都能将她吓得瑟瑟发抖。而大夫人和谢安珍,两人就像没瞧见她一般,只等着回事的媳妇婆子一个个来了又走,一直让她站了两个时辰。
直到快要午膳的时候,大夫人这才轻咳一声,点了红提的名字。
“你就是琼华院伺候的?”
大夫人声音冰冷悠远,简直比天上的神佛还要高不可攀。
红提急忙跪下行礼道:“奴婢名叫红提,是琼华院伺候的。今日一早奉了冷月姐姐之命,前来芳华院伺候。”
红提的声音打着颤儿,一看就是被吓得不行。
大夫人对她这幅卑微模样很是受用。人都说,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其实反过来也是一样——红提这做奴才胆小如鼠,她的主子也不过是唯唯诺诺的末流之辈。
大夫人一脸讥讽之色,回想起谢安莹上一次虽然装得人模狗样……但说到底骨子里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瞎子罢了。
谢安珍见大夫人讥笑,她也有样学样地笑了起来:“红提,你搞错了吧?冷月可不是让你来芳华院伺候的——就凭你还没那个资格!今日叫你过来,是让你来领罚的!”
让红提来芳华院,可是她谢安珍的主意。
她可没打算拿出耐心一点一点地折磨一个婢女。对于谢安珍来说,最好是直接将红提乱棍打死,好一泄她心头之恨!
红提听说了“领罚”二字,一双大眼睛里满是惊恐。她微微抬起头来,看了谢安珍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
“奴婢不知犯了什么错,求夫人和姑娘饶了奴婢吧!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红提一边磕头,一边哭着求饶道。
“犯了什么错?”谢安珍笑得愈发猖狂,“你错就错在服侍了谢安莹!来人,婢女红提敢对我不敬,先拖出去打十板子!”
看着红提跪在自己脚下瑟缩的样子,谢安珍早已把她想象成了谢安莹。
现在谢安莹打不得。但一个红提,她却可以任意辱骂责罚——就算是打死了,只要给她安上一个差不多的罪名,谁又敢多嘴一句?
况且这里是平阳侯府,是芳华院,根本就不会有人愿意为一个红提多嘴的。
红提一脸绝望,求助般地看向大夫人,希望大夫人能在这时候大发善心网开一面。只可惜,她这样卑微的愿望注定是要落空了。
谢安珍身上的伤势刚刚好转,只要她心情好,无论做什么大夫人都愿意由着她。而且,看见谢安珍这样发号施令,大夫人心中也感到阵阵自豪——她的女儿现在越来越有气势了,这才是当郡王妃子的材料。
那个谢安莹?就算是给小郡王当个洗脚婢,小郡王一定都看不上吧!
“没听见安珍的话吗?还愣着做什么?”大夫人拔高音量道:“将这个不守规矩地拖下去,重重地打上二十板子再来回话!”
红提一个求助的眼神,就导致自己又多了十板子。可这屋子里只有两位主子,再求谁也没用了。她一脸绝望地被门外的婆子拖了出去,远远地带到院子中间。
院子中间与主屋隔着一面照壁,有了大夫人的命令,这里早已摆好了一条长凳,红提身量本就不高不胖,被两个婆子轻轻一提一扔。整个人就顺着长凳趴了个整整齐齐。
红提侧着脸趴在凳子上一动不动,虽说姑娘让她尽管放心,可她还是有些担忧自己挨不过这二十杖。
不过,那张重要的字条,方才已经被她扔在抱厦处了。那里每日都是媳妇婆子等着回事的地方——众人在那里排队,最是无聊,又最是人多口杂。
只要有一人看见那东西,又说的是别人家的事情……表面上看来并不关乎平阳侯府声誉,想必那消息就会立刻传播开来。到时候传扬出去,便是谁也阻挡不了的一场灾难了!
红提心中有些欣慰……办好了这件事,就算被打死,也算没白来吧!况且,自己方才的表现那么好,大夫人和四姑娘一定不会怀疑到自己头上的,这样也就不会连累姑娘了……
“红提姑娘,这二十杖由奴婢来打,您要是疼……可得叫得大声点啊!”
正当红提咬紧牙关准备挨打的时候,一个声音在红提耳边轻轻响起。
这声音里带着一种只有红提才能听懂的暗示和无奈……
是冷月的人!
红提眼睛忽然亮了起来。除了被冷月吩咐过的人,谁还会对她说“要是疼就叫大点声”这种话?
红提抬头看去,果然看到一个婆子,正苦着一张脸也看着她——说起来,还是位熟人,两人曾经一起扒过琼华院墙头,那个唯一一个会管红提叫姑娘的人。
“你看什么看!还不快老实趴好!”这婆子躲避着红提的眼神,一双眼睛却贼溜溜地扫过周围,虚张声势地吆喝起来。
上次王氏来府里,这婆子负责在琼华院墙头上放风的。就是她,将冷月一众人的狼狈看得清清楚楚。当时就下定决心,这辈子绝对不跟琼华院作对。
婆子也没想到,自己这想法还真有些先见之明——冷月今日一早上就来告诉她,说是如果夫人要责罚红提,不许她打得太重……这其中的复杂关系,原谅她脑袋不好使,这辈子怕是想不明白了。
不过有一点她听明白了,那就是——不知什么缘由,就连冷月也不敢得罪红提……
婆子和红提在这种情形下见面,难免有些尴尬。不过,两人都是第一次被自己的主子“委以重任”,就算再不好意思,也必须演好这场戏!
好戏一旦开场停挺不住了——
只见婆子大喝一声,脸上横肉抖擞,手中一掌宽的木杖高高挥舞着,在众人惊吓的目光中,“狠狠”地朝红提的腰臀部位打了下去。
这一下的气力之大,让人几乎不忍直视。众人远远地围着张望着,谁也不怀疑如果婆子手中此时是刀,这样大的力气下去,一刀便能将红提那小身板砍做两段!
木杖落在红提的身上。红提也不甘示弱,她双手紧紧抱着长凳,扬起自己的小脸,撕心裂肺地叫着。叫得比婆子的声音更大更惨更凄厉!
婆子狰狞,红提惨烈。屋子里的大夫人和谢安珍听得高兴,笑得开心……
几人“棋逢对手”,二十板子下来,也算皆大欢喜不亦乐乎。
第三十四章 扬威
奄奄一息的红提,被两个婆子拽着扔进了柴房。之前扒墙婆子喘着粗气紧跟着赶过来,将一包不只是什么的东西砸在红提的身上,恨恨道:“就凭你也敢对咱们姑娘不敬!现在算是知道厉害了吧!”
趴墙婆子一挥手,另外两人上前将柴房锁死。三人得意洋洋地回去复命去了。
红提是真的奄奄一息,只不过不是疼的而是累的。她忍着喉咙干涩难受从地上爬起来,拆开那婆子丢进来的包袱,打开一看,顿时两颊生津,喉咙中也一下滋润了不少。
包袱中放着两个荷叶包,其中一个是菜饭团子。红提逼着眼睛都能闻见那浓浓的火腿油,裹着菜饭的香味。还有一个,则是一包蜜汁肘子肉。
红提捧着两样美味,一时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撅着嘴巴歪着头……早知道这里这么好,就应该让大姑娘自己来享福的。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出去,也好将这些好吃的带出去给大姑娘尝尝……
趴墙的婆子回到芳华院复命,因为衷心又卖命,所以得了几角碎银子的奖赏,喜笑颜开地磕头谢恩退下去了。
芳华院中宁静了下来。众人皆散开各自忙碌去了,唯有主屋的一对母女笑得十分开心。
谢安珍的笑声一路飘出窗外,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她听说红提被打得皮开肉绽气若游丝,再想到谢安莹知道以后,那惊慌失措的样子。心中一口闷气总算得到释放,别提多痛快了。
她上前亲昵地挽住大夫人的手臂,摇摇晃晃地撒娇道:“还是母亲疼我,这一下,看那边的小贱人还敢跟我嚣张?”
大夫人忙乱了这么多天,这下总算是看见女儿的一个笑脸,听见女儿的一声好。心中自然也觉得十分安慰。
她拍着谢安珍的手得意道:“琼华院那瞎子,怎么能跟我的明珠相提并论?等到你的婚事一定,她见了你都要行大礼的。那时候,还不是你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
大夫人总算哄笑了谢安珍。她们二人现在最热衷的,就是谈起谢安珍的婚事。
尤其是大夫人柳氏。如果说她这一生中,有什么事情能让她感到特别自豪——那首先就是她自己的婚事,其次就是自己这个女儿的婚事。
她能从一个小户人家的闺女做到侯夫人,而她的女儿又从侯门女做到王妃之位。这不都说明了她的本事和能耐?
哪里像镇北侯府王氏那样,空有厉害名声在外,却也不见她有什么真本事。一天就知道仗着镇北候的官位四处耀武扬威罢了。
大夫人的思绪飘远,谢安珍也一脸痴迷地向往起未来。
————
日子总算安宁了几天。眼看就要到了平阳侯的生日,大夫人也以办寿宴为名,跟侯爷求告解了自己的禁足,终于搬离了芳华院,回到原本的世安院。
这一日世安院中人来人往,因为寿宴的缘故,不少外院的媳妇,都接到对牌进来办事。大夫人的门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大夫人应接不暇,这才想起冷月还在琼华院里。
她有些疑惑冷月这几日怎么没了动静,但终究没再往别处想,只叫人将她喊回来帮忙,却被告知冷月在琼华院病倒了,现在正有大厨房的张婆子照应着养病呢!
“病了?”
大夫人用帕子掩住鼻子,“那就让她在那边养病吧,这里人多,别带了病气过来。去找个郎中给她瞧瞧,缺什么少什么,你们自己照应。”
大夫人一一吩咐过之后,便不再惦记冷月,另外找了个还算能干的婢女冷夕前来帮忙。
她在屋子里正忙着,忽然听见院外传来一阵骚乱。大夫人皱着眉头十分不满地吩咐身边的冷夕道:“还愣着做什么,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哪个不守规矩的敢在世安院里闹事,不问对错,一律重罚!”
“是!”冷夕行礼领命而去。可没过片刻,就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
大夫人见状叹了口气……到底是没有冷月好用!她放下手中的账本册子,不耐烦地呵斥冷夕道:“亏你也是我调教出来的奴才,没得丢了我的脸!”
平时冷月做事最是沉稳,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脸上几乎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哪有像这样大呼小叫的?
冷夕却顾不上请罪,直接扑到大夫人脚下,跪着道:“夫人,镇北侯府的王夫人来了,她带着家丁闯了咱们府上的前院!也说要问问夫人是怎么调教奴才的……”
方才外面骚乱,正是外院的人急着进来汇报。可夫人这里排着长队,规矩又重,这才导致下人们闹了起来。冷夕出去听见外院都被人闯了门子,哪里还能不知事情的严重?
自然是顾不上规矩先进来汇报了。
大夫人自己刚说出的话,就被冷夕顶撞了回来,一时很不高兴。仔细一听,冷夕说的是王氏——她就更不高兴了。
王氏上一次来,就给了她一个没脸。但谁让镇北候是个有实权的呢?咱们平阳侯在镇北候面前矮了三分,她在王氏面前自然也低了一头。所以,就算心中再不情愿,却也只能忍着让着王氏。
尤其是大夫人这会,还指望着王氏能将那个瞎子赶紧娶走呢!
可忍让也不代表由着她胡闹啊!
大夫人越想越不高兴,索性猛地一拍桌子:“镇北侯府都快与我们成亲家了,好端端地怎么会闯了咱们的前院!”
就算是有天大的事情,都是权贵人家,哪有不坐下来好好分辨却直接打上门的道理!?王氏就算不把平阳侯府放在眼里,那也该懂些王法吧?
冷夕跪在地上,心中暗道夫人糊涂!
镇北候府王氏都打上门了,肯定不会是什么小事。现在再说这些有又什么用,难不成让这么多下人奴才都听了去吗?
还不如赶紧去前头看看呢。
冷夕正这样想着,只听外面的骚动愈演愈烈。原本排得好端端的队伍,也给外院的奴才们冲散了。
冷夕急忙上前劝道:“夫人,王夫人说是咱们府上败坏她的名声,还说谣言就是从芳华院传出去的。现在人证物证俱在,所以要找您理论。您还是快去看看吧。再闹下去,莫说是侯爷,就是老夫人那边怕是也要惊动了。”
冷夕的一番话,大夫人连半句也没听明白。什么败坏名声,什么人证物证?王氏一个侯夫人,又不是没出嫁的黄花闺女,名声哪里就是那么好败坏的?
不过冷夕提到的“老夫人”三个字,却总算是让大夫人警醒起来。
侯爷近来已经对她颇有微词,要是再惊动了老夫人,只怕自己往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快,你们都先散了!”大夫人急急忙忙挥手吩咐道,“冷夕随我去前院瞧瞧,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三十五章 奴才
大夫人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
不但是她,“被人打上门来”这种事,对于整个平阳侯府来说,都是天大的新鲜事。尤其方才冷夕原本并不想说清楚始末,大夫人却非要问个明白——这一下可好,所有排着队准备拿对牌做事的奴才,全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冷夕搀扶着大夫人,两人步履凌乱地急忙朝外院赶去。而其余的奴才被剩在原地。一时没了震慑,面面相觑了一阵子,便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镇北候王氏怎么敢带人打上门来?不管是为了什么,这样的事情纸包不住火,早晚传到朝堂上,还不是她家老爷没脸?”一个不明就里的婆子小声议论道。
众人都与她想得差不多,她这话一出,自然附和声一片。
可也有人不这么认为。
“镇北候夫人平日最是庄重,京安城里谁不知道?论起治家,就数她规矩大,连国公家的夫人都不敢与她相较,她今日敢这样做派,一定是故意为之,只是不知道她图什么?”
这次说话的,是个年轻的媳妇子。她当家的在外院做个小管事,管着平阳侯府进出礼客一类的事务。这要是放在朝廷里,就相当于吏部尚书了。也难怪她说起话来,就比一般的婆子多些见识。
许多人想了想,又觉得这媳妇说得更有理些。纷纷跟着疑问起来。
这时忽然有一人跳出来,却是五少爷院子里的末等丫头。这丫头名叫碧棋,前段时间芳华院缺人,她也过去伺候了一阵子,直到昨日才回了五少爷院子里。
今日这事,她本来也事一头雾水。但听了别人说的,又想起自己在芳华院里听过的那些闲话……一时竟忽然顿悟了!
碧棋一拍大腿道:“哎呦!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伺候五少爷的丫鬟,虽然年纪不大,但比之前那些婆子媳妇们却更有身份些。她这一惊一乍,众人急忙凑过来想要听听她怎么说。
碧棋也不卖关子,小眼睛一眨一眨透着精明的光,她压低声音绘声绘色道:“这事早就传开了,但却不知是谁先说的。说是镇北候夫人王氏在身边养了一个男奴!”
碧棋将短短一句话说得抑扬顿挫,引得众人浮想联翩。
其实那家得夫人没有几个得力得男奴,就连大夫人也有不少呢。但要是加上“养在身边”这四个字,便是让人觉得面红耳赤口干舌糙了。
有了碧棋这样的解释,大家终于明白王氏为何要打上门了。方才冷夕说王氏质问大夫人“怎么调教奴才的?”恐怕就是因为这些流言蜚语了。
但要说怎么调教奴才,众人心中却是很不服气——就算这些话是咱们当奴才的传扬出去的。可说到底,奴才哪能凭空编出来如此香|艳的风流|韵事?
还不是从主子口中听来的!
所以这事,十有八|九都是大夫人自己说的,说完之后不知道被谁听了去,这才会在平阳侯府后宅传开,而后又渐渐传扬到京安城中……最终飘进了王氏的耳朵里。
但这样的大事,只要有人肯用心想想,便知其中破绽不少。
碧棋正在为揭破谜题而沾沾自喜,之前那媳妇有些不服气地问道:“你说王夫人蓄养男奴,还养在身边,这简直是无稽之谈。王夫人又不是偏居一隅的寡妇,她若真养一个男子在身边……”
难不成镇北候府上的人都是瞎子吗?
就算王氏身边都是嘴严的自己人,镇北候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吧!?
碧棋被人呛声,小眼睛一翻道:“我又不是镇北候的婢子,哪能能知道王夫人是如何做的?咱们与其在这里争论,还不如都到前头去一听便知……就算听不来什么,只当是过去帮忙也算情理之中!”
碧棋说完小腰一扭,率先朝外院走去。
众人本就被这话头勾得心里直痒痒,现在有人带头,又有这么冠冕堂皇得借口……反正今日的事情也做不成了,倒还真不如跟去前院看看。
不管是帮忙也好,开开眼界也罢。反正不能在这种时候落于人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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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阳侯府的前院,此时正经历着一场从未有过的“浩劫”。
说是浩劫其实一点也不夸张。全因如今国泰民安四海升平,就算有什么战事乱事,有肃王府那几位将才领兵在外,这京安城内简直太平的不知疾苦。
而眼下,平阳侯府就像是刚刚遭遇过一场战乱。
众人目所能及之处,残花败叶遍地狼藉。就连平阳侯府那巍峨的朱漆正门,都被划上了几道伤痕,连门上的碗口大的铜钉也被砸下来几个!
这样的场景对于从未见过战乱的侯府奴才来说,已经足够震撼了。
可远处的惊叫声更声声提醒着他们——他们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
侯府正院的一处花厅之中,乒乒之声不绝与耳,转眼绣着山茶的丝绒地摊上便被各种瓷片铺满。茶水的颜色将地毯渗透出一块一块难看的污渍。可惜这时候,所有的奴才都在屋外廊下立着瑟瑟发抖,谁也不敢进去劝慰里面的两位主子。
“人我都带来了!你给我睁大眼睛看看,这几个,可是你们平阳侯府的家生奴才!?”
王氏愤怒的声音从屋子传来,这声音就像长长的指甲掐住众人的心一样,让廊下的奴才赶紧又缩了缩脖子。
也就是半个时辰前,王氏带着十几个人浩浩荡荡在府外叫骂。她自己坐在软绸小轿里,四面挡得是严严实实,谁都不知她是何人。但敢当街辱骂侯府,这样的人想来是极权极贵的。
于是王氏的举动立刻引来了街坊众邻。一时路人商贩全都聚集在府外,等着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之后王氏带来的人骂够了,便人手一根长棍,对着平阳侯府的大门一阵乱砸。砸开了门,不管三七二十一见人就打,直打杀出一条路来,将王氏的轿子大摇大摆地抬了进去。
而跟着他们一道进去的,还有几个被押解着的奴才……
第三十六章 蠢货
大夫人被冷夕搀扶着,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先前听了冷夕的禀报,早已知道王氏是上门闹事的——可能闹到这样一个程度,却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
王氏好歹也是望族贵妇。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能让一向做人周全的她大闹上门,二话不说就抓了自己府上奴才,还动手砸了前庭和花厅?
……现在又指着自己的脸破口大骂。
大夫人被王氏骂得莫名其妙,脸上虽然只是一脸焦急冤枉之色,但心中早已藏怒宿怨——既然事情已然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今日王氏要是说不出个缘由……
那咱们平阳侯府也不是白白叫人糟践的!
“夫人何故又吵又闹?没的失了体面,叫一群下人看了笑话去。既然捆了我府上的奴才前来,总要跟我说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吧?”
大夫人皱着眉,上下打量着王氏。
王氏素日里跟谁都不结怨,虽说大家都知道她这人极难伺候,但面子上从来都还过得去的。今日冲着侯府而来,估计是瞧着侯府软弱可欺,想要耀武扬威震慑自己,之后再找个借口讨便宜回去。
想要占便宜,好好说兴许自己还能许了她的。
现在这样——休想!
王氏两道弯弯的柳叶眉,在听完大夫人这番话之后,险些没倒竖起来!
出身不好,就该夹着尾巴做人!本以为平阳侯府这位继夫人柳氏也就是窝里横,只敢欺负欺负他们府上那瞎子姑娘罢了……却哪里想到自己居然看走了眼,当真是咬人的狗不叫。
一个不留神,险些让她一口将自己咬死!
“柳大夫人这番话,还是留着跟你自己说吧!今日我上门来,就是要问问你为何指使下人,专门到那市井之中去散布谣言败坏我的名声的!”
王氏说完,不给大夫人任何插话的机会。回头猛地一挥手。只见她带来的家奴们齐齐动作,一人一脚将几个被押解着的平阳侯府的奴才全数踢翻在地。
花厅的地面上虽然铺着地毯……可现在却是满地碎瓷!
随着“噗通噗通”膝盖重重着地的声音响起,几声凄惨的哀嚎也随之响起。
大夫人的心跟着一抽!
这可都是自己家的奴才,让王氏当着自己的面前这样重罚,一个个被碎瓷剜了膝盖骨都不敢求饶……
一方面等于打了自己的脸。这另一方面,怎么却真的像是有把柄被王氏拿住了呢?!
“你们几个给我说清楚,王夫人压着你们到底所为何事?你们在外说了什么,竟然会败坏王夫人的名声?”大夫人眼中多了一丝怀疑,“若真是你们的错处,今日我替你们陪了不是,再将你们交给王夫人责罚。若不是你们的错,现在有我在,你们谁都不用怕!”
大夫人先抑后扬,虽然已经有些犯怵,但到底不服王氏,仍然是要给自己家的奴才撑腰的。
可是事情却并不如她所愿。
她自己为一番话就能鼓动人心,然而真等到说完之后,几个奴才却仍旧低头跪着……除了怯怯发抖之外,竟然连一个开口的都没有!
……只有王氏在旁冷笑一声,那笑声冷得像跟冰锥子,直戳进大夫人的耳朵里。
大夫人当场傻了眼,心也没来由地往下猛沉——她就是再不如王氏聪明,这时候也看出来了——今日一事怕是难以善了了。
见奴才们都不说话,而王氏带来的人又如此剽悍,再加上她心中犯怯……大夫人终于软了语气,走到王氏跟前。
她拉起王氏的手放在自己手中道:“你我也算相交一场,眼看两府又快成了亲家,眼下闹成这样,你以为我就不心急吗?究竟是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的?”
大夫人心知肚明。自从王氏上次前来,跟谢安莹打得火热不说,竟然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自己这些日子的确没少说她的闲话。
也许就是那些话被不长眼的奴才传扬出去,又正巧落在王氏手上了。
那也没什么难办的!
反正自己当然不会承认……大不了这几条奴才的命就送给王氏赔礼了,这总行了吧?
大夫人心中拿定主意,只做一脸委屈等着王氏开口。
王氏几乎要被大夫人气乐了!
她身边的事情,就连最亲密的人恐怕也并不知道。这柳氏一天到晚装憨卖傻,没想到却比谁都阴狠——将那件事情捅出来,要是传进侯爷耳中,自己现在恐怕早已被碎尸万段了!
就连自己的家人子女恐怕都要大受牵连再难翻身。
好在侯爷跟着肃王和万岁爷到京郊狩猎去了,没个十天半月的回不来,否则自己还真要被她杀个措手不及!
就是现在,虽然她早早把那人藏了起来,可事情却早已传开!她若不来狠狠闹上一场,逼着大夫人将那些闲话吞进去——过两天等侯爷回来,自己照样活不成。
反正不管怎么说,必须让大夫人承认是她造谣生事!
面对大夫人的殷勤,王氏简直是恨透了!她一动不动地抽出手来,忽然抬手就打!而大夫人躲避不及,只听一声响亮的脆响——王氏竟然狠狠地一巴掌抽在大夫人的脸上。
这一下,大夫人可真是被打懵了。
她眼冒金星,捂着火辣的脸踉跄两步跌在冷夕身上,一手指着王氏口中只剩下哆哆嗦嗦的惊吓之声。
“你,你……”
你是不是疯了!?
大夫人的身份,比起谢安莹亲娘虽然差之千里,但也算是个小权小富之家的爱女。打从出生起,因她心黑手狠而丧命吃亏的人不计其数,而她却还真顺风顺水从没挨过一下打。
今日当着满院子的奴才,被人羞辱至此……
她要是能忍,也就不是她了!
大夫人在冷夕身上挣了两挣,摆脱开冷夕的劝阻,不顾自己钗环歪斜发髻凌乱,口中“哇呀呀”叫着,伸出两手就朝王氏脸上拼命地抓了上去!
“住手!”
正在大夫人眼看就要碰到王氏的时候,一个略微钝拙的声音自屋外传来:“还不快快给我住手!我安阳侯怎会娶了你这么一个蠢货!”
第三十七章 冤枉
平阳侯疾步走上台阶,一把挥开准备上前服侍的婢子仆役,只冲着花厅之中大喝住手。
说起来,最近平阳侯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犯了太岁。不是这里不顺便是那里不顺。今日原本天青水秀神清气爽,一早好端端地去衙门点个卯——结果还未走到,就被同僚告知,说是府中出了大事!
初听说时,平阳侯还嘿嘿一笑,很是不以为然。
他自认为也算是见过些世面了。毕竟帝师他老人家都能从自己后宅子里凭空长出来……还有什么样的大事,能大得过这事?
可当那同僚火急火燎地将事情向他一说,平阳侯瞬间不淡定了。
柳氏居然主使下人在市井散布谣言?而且那谣言还直指镇北侯府王氏,说人家在身边蓄养男奴为宠?
平阳侯当场就被惊得一个趔趄。原来人倒霉起来,真的没有最倒霉,只有更倒霉……
柳氏这可真是吃饱撑得没事做,背后折腾王氏,跟当面捅了马蜂窝有什么区别?
……就连他,一个男人家,都知道镇北候府当家夫人是个狠角色。
平阳侯一边大喊住手,一边快速用余光扫视了一遍花厅。
花厅之中的惨烈景象,使得他的心就像被人揪了一把又狠狠掐了一指甲似的。然而这些都还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柳氏居然到此时还不知悔改,居然想跟镇北候王氏动手?
平阳侯也顾不上礼数了,三步并作两步扑上前去,一把抓住柳氏的胳膊,狠狠向后一拉一扯,一下子就将柳氏掀翻在地——又跌在了冷夕的怀里。
平阳侯却看也不看她一眼,而是双手作揖行礼,对一脸怒容的王氏喃喃道:“王夫人莫要动手,今日之事尚有不明之处,但似乎的确与平阳侯府有些关联。本侯,本侯先在这里给夫人赔不是了。”
他说话之间,略肥的身子却十分灵敏地将两个女人隔开,还不忘给王氏徐徐行了一礼。
平阳侯拿出这态度,也当真是让人没话说。
王氏侧了半身,让过半礼。瞥了一眼倒在地上还不悔改的柳氏,严肃地回礼道:“侯爷来的正是时候,既然侯爷已经知晓原委……今日索性当着侯爷的面上将此事做个了断,也省得他日我家侯爷还要再登门打砸一回!”
王氏语气不善,而且还拉出镇北候来壮声势。可到底是当着男人的面前,不好再像方才那般撕打哭喊了。
平阳侯见王氏稍稍冷静,赶紧趁着这机会,回头去教训地上还未爬起来的大夫人。他三言两语说明了自己听见的那些传言,之后便狠狠地责骂了起柳氏来。
柳氏在地上挣扎了半天,才被冷夕扶了起来。此时她脸上还有王氏刚甩的巴掌印子,身上头上更是凌乱的不堪入目。冷夕也被地上的瓷片扎得狼狈不堪。
主仆二人就这样互相搀扶着听完了侯爷的教训。
柳氏一开始还一肚子气,她怎么也想不通侯爷为何会帮着王氏。可听到后来,眼睛却越瞪越大——原来王氏一直不肯说的原因,居然是因为传言如此污秽不堪入耳!?
可这传言……
柳氏上前两步,一脚踢在一个家奴脸上。那家奴被王氏的人按住跪在瓷片上,这时候挨了一脚,当然招架不住翻倒在地。
柳氏却不甘心,似非要将自己挨过的打都发泄在他身上一样,她一边奋力地踩踏着那奴才的脸,一边厉声道:“你说!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话!?又是谁给你的胆子,居然敢在外传扬!?”
从来就只有她冤枉别人的,哪有别人冤枉她的?
虽说这传言如果给她知道,她一定会迫不及待地想法子散布出去,但事实是她根本就一丁点都不知道啊!
要是让她做,也不会做得这么大大咧咧,这群狗奴才,一点小事居然还给人抓住了把柄!
柳氏心里那个恨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就觉得事事不顺心。从前后宅就是她的天下,想怎样就怎样!可最近却总有这样那样的的怪事,处处阻碍着她的手段,让她屡次施展不开不说,还一步一个跟头跌得鼻青脸肿。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柳氏心里苦闷委屈烦躁,殊不知她这样一闹,平阳侯心里才是更加烦躁。
平阳侯冷眼看着柳氏责打下人,心中却突然觉得她到底是低门小户的出身——平日里瞧不出来,一遇到正经事却是立刻露了马脚。
若换做从前阿绫在时……
那时府中上下和睦,行止进退皆是彬彬有礼。莫说这等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了,就连下人们的口角龃龉也是少见。
平阳侯早已多年不曾想起前夫人的样子。可也许是柳氏让他太失望,也许是最近见过谢安莹……此时谢安莹母亲那温婉的颦笑仿佛就在眼前。
平阳侯叹了口气,对着大夫人越发没了耐心:“你还有脸再这里闹!就算你对此事一无所知,此时也是因你治家不严而起!还不给我滚下去——自即日起,柳氏思过世安院,没我的准许不得出来一步,掌家之权……就暂时让管事们自己管着,有什么事情都来问我!”
平阳侯当机立断,断了柳氏所有念想。柳氏双眼腥红,还想要上前为自己分辨几句,却被平阳侯当场指着鼻子,狠狠喝退。
“还不滚!是不是要找人捆着你下去才行!?”
平阳侯一向行中庸之道,平日里人随和的就像一团面团似的又软和又暖和。可越是不发脾气的人,偶尔动怒却极为吓人。
大夫人柳氏被他这样一喊,心中再不甘心,也知得一路捂着脸哭着退下了。
而王氏也不敢再闹下去——她毕竟做贼心虚。之所以上门来闹,本就是为了把事情闹大,好浑水摸鱼证明自己的清白。
现在目的已经达到,又有镇北候亲自前来致歉——王氏知道自己终究是个妇道人家,与男人相争必会吃亏。与其再得寸进尺,还不如见好就收。
想来自己这样一闹,市井上的流言至少能散去一小半。如今人已经被自己妥善藏好,等侯爷回来,再让平阳侯上门给自己道歉以证清白……
这件事便能慢慢揭过去。
“妾身谢过侯爷做主了,今日之事,幸亏有侯爷明理,否则妾身实在难以分明。”王氏略微顿了一顿,看向平阳侯道:“只是他日我家侯爷回来,还得您上门说个清楚……”
平阳侯用袖子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王氏的脸色。
这王氏当真厉害,一个妇道人家,说打就打说砸就砸,砸完之后还能没事人一样跟自己谈条件——应该说“幸亏侯爷明理,否则妾身连你也要痛打一顿!”才是真话吧!?
平阳侯暗暗腹诽,他哪里敢说一个“不”字?
事情已然这样,也只有先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只是自己这一张好好的脸皮,都让柳氏那个蠢妇丢尽了——之前是自己太纵容她,这往后绝不能再姑息下去,非得好好整治她一番不可。
第三十八章 斩断
天气越来越暖,院子里原夫人当年栽种的那几棵桃树今已亭亭如盖。桃花落尽之后,桃树上嫩嫩的叶子绿得晃眼,更显出初夏的生机勃勃。
谢安莹没有桃花可瞧,外头的消息又传不进来,于是百无聊赖只能在屋中撑着下巴数着天数。
今日就是第四日,最迟明天,红提便该回来了。
谢安莹正这般想着,院子外头忽然一阵叫门之声,随后院门被人大力打开,风风火火走进来一个青裙黄带的婢女。
能穿这样的装束,便是侯府头等的婢子了。就好比红提、冷月、碧棋一样。侯府中,每个主子身边都有一个这样的婢女。
而这一次来的,却是极不常见的黛文。
谢安莹眼神涣散起来,心中却清明一片——看来府中出了大事了。
如果说红提是个连下等婢都不如的头等婢女,那这位黛文便刚好与她相反——是一个地位比一般主子还高的头等婢。
因为她是跟在老夫人面前伺候的。
老夫人净心礼佛,不问世俗。所以谢安莹上辈子也只见过黛文一次。那是在她出嫁前,黛文来替老夫人送了一只玉簪做添妆。她话不多,整个人都弥漫着一种冷硬的气质。当时她放下东西就走,谢安莹还是听红提说了一嘴,才知这黛文也是个命途多舛的女子。
黛文自幼因水患与父母族人失散,老夫人将她捡回来养大的。她也知恩图报,从不以养女自居,而是在老夫人跟前做了个女婢。说是自己身份不明,不敢贸然高攀。
而谢安莹却知道,她的身份其实并不低微。
她是南国望族之后,若是寻到父母族亲,也能得一个名门贵女的身份。只可惜……谢安莹清清楚楚地记得,大约就在自己出嫁不久之后,老夫人过世,黛文因为得罪大夫人而被大夫人强行嫁了外院的马夫。
马夫粗鄙,黛文被虐打的不成人样,而后,好不容易等到黛文的家人寻着线索而来——黛文却自觉潦倒,无颜面见亲族,于是一根绳子了断在了马厩之中……
黛文的苦难还未发生,眼前她还是这府中最有身份的人。就连冷月见了她也绝不敢放肆。
谢安莹放空了目光,心中却多了一分计较。
黛文先是快步走向主屋,进来看见只有谢安莹一人呆呆地坐着,似乎十分不解地“咦”了一声。
谢安莹正有些担忧红提,担忧自己的计策是否百密一疏——既然黛文来了,又怎能不好好利用一番?
她当即失神茫然地注视着黛文所在的方向,柔弱道:“红提,是你吗?母亲肯放你回来了?那就好,那就好……红提,今天还有水米吗?我饿了……”
谢安莹越说声音越小,似乎对自己难堪的处境些羞恼。
黛文这人与老夫人一样,她们丝毫没有多余的慈悲心肠,但正是这种不近人情的人,反而冷硬公道。
否则前世,老夫人那样不喜自己,也不会让黛文来给自己送添妆了——其余的嫁妆由大夫人筹备,老夫人照样按照规矩毫不过问。
黛文看了一眼谢安莹,没有任何解释也不说话,扭身便往冷月所在的厢房而去。
谢安莹趴在窗棂前,静静透过缝隙向外看去。黛文穿过院子推开厢房的门,当她看见厢房中的情况之后,脸色瞬间变得阴沉无比。
谢安莹心中踏实多了,如果说之前的谋划还有疏漏,那么再加上黛文……这一局稳赢不说,恐怕还能挣来不少意外之喜!
冷月来琼华院的头一日,便得了不知名的“重病”,这病什么都好,就是浑身无力。于是大厨房的张婆子每日都给她专程送水送饭——黛文来得正是时候,此时冷月和张婆子,恐怕正像大爷一样好吃好喝呢。
谢安莹猜的不错。
黛文看见的,果真就是这样一副“奇景”——大姑娘这个坐主子的,屋子里没有半点烟火饭食的气息,冷清的就像没住人的空屋子。
而眼前的厢房里,米菜酒肉样样不少,房间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两个下人不但不分彼此的同席而坐,还相邀举杯嬉笑连连。就像是遇山什么天大的好事一样。
见她推门闯进来,这两个没脸的奴才居然还一脸怒容地看着她,直到她与她们对视着瞪了半天的眼,对方似乎才反应过来她是谁。
黛文微眯了双眼,抱着胳膊冷冷嘲讽道:“奴婢给二位主子请安了。老夫人有话,命府上所有下人都去世安院!耽误了您二位的酒兴,奴婢这里代老夫人陪个不是!”
大夫人掌家不善惹出天大的麻烦,连侯爷都被牵扯着要去给人低三下四地赔礼。而大夫人手下的得力亲信,却在这里喝酒吃肉?
莫说自己忙着料理琐事尚未用饭……就连老夫人此时也被气得一口茶饭都没用呢!
黛文见这两人呆若木鸡的样,上前两步,一把掀了她们面前的酒桌。只听瓷器落地破碎之声不绝于耳,其中更夹杂着黛文的滔天怒意:“还不快走!”
谢安莹收回目光,笑了——老夫人能让黛文出来做事,自然不是因为她老人家身边无事可做——看来,比自己估算得还要快,大夫人这就已经被卸了权了!
大夫人之前卯足了多大劲头要对付琼华院,现在就得用多大劲头去应付老夫人。而她这一斩一断,又与红提两口活路相连——这一弈也终于到了争子收官的时候了。
谢安莹信步走向桌案,将前几日从书画铺子买来的宣纸铺开。宣纸早已经不似当初那样平庸无奇,而是沾染了片片桃花,匀出如云如雾的粉红。
谢安莹挽起衣袖,素手执笔运笔如流,不出片刻,纸上一男子负手立与桃花树下的风度身形便已跃然纸上。
天罗地网早已张开,大夫人既一脚踏入网中,就没道理让她全身而退。
但这一回,就算不能擒贼擒王,也势必要断其羽翼封其退路,将她身边那些牛鬼蛇神统统斩入阿鼻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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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安院中,整个平阳侯府的奴才几乎都到了。正按照等级前前后后跪了满满一院子。而大夫人正一手捂着脸,一手抱着自己的胳膊,满脸委屈地跪在最前面。
大夫人眼眶腥红,也不知是气得还是哭的。
她这辈子还没遇上过这样莫名其妙的事情,好像自己身上被人下了招祸的咒,所有的晦气都跟着她,粘着她。让她想做的坏事一事无成,没做的坏事却像狗皮膏药甩也甩不掉。
大夫人脸上火辣辣地疼,身上因为摔了两次,也像是要散架一样,更别提此时跪在冷硬的青石地上……再这样跪下去,她的膝盖怕是也要废了!
可她能说什么呢?
大夫人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快速偷偷瞧了一眼廊下。台阶之上,正屋门前,一把原本是她常坐的两出头官帽椅上,现在正坐着她最不想见到的人——平阳侯府老夫人。
大夫人敢怒不敢言地把头低下,心中快速地算计着。眼前这情况想要全身而退是不太可能了。为今之计,也只有自断手脚,扔出几个替罪羊来……
可近来……自己世安院的奴才打罚发卖不计其数!大夫人心中比吞了黄莲还苦……在这样下去,自己都快成了孤家寡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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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知罪
老夫人年纪虽大,但却老而弥坚。尤其是此时她一身金褐纹绣锦袍,如银的鬓发盘成一个雍容的勤子髻,抹额上镶嵌的虎眼与锦袍褙子上的金鹤遥相呼应,可比往日在佛前更平添几分威严。
此时她目带怒意,注视着眼前跪在她脚下的这些人。
老夫人心中想起自己平日里烧香礼佛战战兢兢的虔诚,又想起自己的儿子在朝中更是小心谨慎生怕行差踏错半步。
可这些人!这些只知道享受伸手富贵的人!却个个贪得无厌胆大妄为——在暗中作奸犯科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胆敢将侯府脸面弃之不顾。
简直是罪大恶极!
“柳氏,你可知罪?”
老夫人沉稳悠远的逼问声音从高处传来,这声音虽然缓慢,却犹如暮鼓晨钟狠狠击在众人心上,压抑的人喘不过起来。
除了大夫人之外,所有世安院的奴才,在听完老夫人这一句教诲之后,全数不由自主地匍匐下去,一面磕头一面齐声道:“奴婢知罪。”
大夫人捂着脸,左右一看,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这罪名谁都能认,唯独她不能。
虽说不认错的话,老夫人定会不喜她责罚她。但要是此时承认下来,之后不但要给王氏赔礼,更要被整个京安城传为笑柄……
大夫人将心一横,目光微微闪烁之下便拿定了主意——反正侯爷已经收了她的掌家之权,这老虔婆最多也就只能罚一罚她的月俸然后再令她禁足罢了。
其实面对着老夫人,大夫人心里也十分畏惧。可比起对忠孝礼悌的畏惧来说,她更不愿意陪上自己的脸面和利益。
大夫人跪着向前蹭了两步,一声赛一声地凄惨道:“求母亲明察……今日一事,媳妇从头至尾毫不知情。那王氏莫名而来,到咱们府上撒野,媳妇既使掌家之权又岂有坐视不理的?还望母亲饶了媳妇这一回吧……”
大夫人哽咽着,还未说完就捂着脸哭了起来。
老夫人听了大夫人这话,深褐色的一双眼睛,就像是能看穿人心一般,狠狠盯住大夫人,几乎就要用眼神将她千刀万剐了!
她一直不喜柳氏,就是因为柳氏不但出身不好,还满肚子的心眼。就拿眼前这事来说……柳氏要说不知情,权且还能相信她说得是真的。可她堂堂一个掌家命妇,在别人打上门来之后,一不说清道理,二不闭门遮丑,反而自己扑上去与人厮打……还没打赢。
这还有什么可明察的!?
老夫人重重冷哼一声:“明察?你只当我人老眼瞎,可吾儿还没瞎呢!现在事情闹成这样,他可是要提着脸上门谢罪的!你让我饶了你——谁来饶过我!?”
面对老夫人的声声质问,整个世安院鸦雀无声,所有奴才都瑟瑟发抖地趴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一下,更不敢替大夫人求告一个字。
当今万岁信奉孝道,于是太后的话比圣旨还管用。而侯爷也是个大孝子,所以老夫人的话,在侯府就好比圣旨一般了。
老虔婆就是难伺候!两句话就把侯爷拉拢到她那边去了,搞的连个帮自己说话的人都没有。大夫人心中暗暗叫骂,可脸上却越发凄惶——为今之计,自己既然不占理,那就只能动之以情了。
“母亲,母亲莫要气坏了身子。”大夫人急切道:“近日安珍受了伤卧床半月才好些了,媳妇这个当母亲的每日揪心不已。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媳妇才疏忽了府中庶务。要是母亲再因生气伤了身子……媳妇更是要晕头转向六神无主,什么事情都做不成了。”
大夫人顾左右而言他,反正就是不认错。老虔婆一直对她不怎么样,气死了才好。不过说起来,她对安珍他们几个兄弟姐妹倒是不错。
自己拿安珍出来挡箭,也不知挡不挡得住。
老夫人一眼就看出大夫人又在耍心眼。但做母亲的心系儿女,这一点换做是谁也的确会深以为然。所以听见大夫人这样说,她果然稍稍缓下了脾气。
“安珍为何会受伤?”老夫人也不叫大夫人起来,就这么居高临下地问她。
大夫人听见老夫人肯关心安珍,心头一动,立刻有了主意!她这时候才隐约想起来——前前后后折腾许多事,说到底都是为了除掉谢安莹!
谁知连谢安莹的头发丝都还没碰着,自己就先撞得鼻青脸肿——可见自己最近的确是运道不好!
但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运道跌至谷底之时便也该是转运的好时机了。现在老夫人既然送上门来,不如就借她的手,将谢安莹好好整治整治。
大夫人越想越觉得兴奋,反正现在她头疼脸疼全身疼,索性也不在乎自己的膝盖了。
她一路跪到老夫人的脚下,膝盖在青石地上磕的咚咚作响也不管不顾,直抱着老夫人的腿哭道:“安珍,安珍她去琼华院看望安莹,没想到发现安莹偷了她的衣裙。两人争执之下,安莹却将安珍推倒,撞上烛火烧了衣裙,也烧伤了安珍……”
大夫人颠倒是非黑白,将所有的责任全推到谢安莹的身上。
要知道谢安珍他们兄弟姐妹几个,那可是大小就在老夫人膝下长大的。而谢安莹呢?对老夫人来说,那就是陌生人一个。从没听老夫人问起过她一句,更不见老夫人对她有什么关照。
所以老夫人的心定是偏着安珍的。
再说了,就算当时是安珍欺负安莹不成反被烧伤,可谁能作证!?
大夫人看着老夫人渐渐皱起的眉头,忽然就变得信心满满——她就不信,谢安莹这一次还能侥幸脱身!
老夫人皱着眉头听完,闭着眼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谢安莹这号人来。
她叹息了一声朝世安院的西边看去——隔着院墙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老夫人知道,在穿过花园亭台游廊的最西面那琼华院里,还住着一个自己多年不问的孙女。
她也是谢家血脉,可是——
她是天盲,又刚一落地就连累死了自己的母亲,终究不祥。
第四十章 当枪
老夫人迟迟没有说话,大夫人心中越发憎恨她——谢安莹算什么东西?拿她跟谢安珍相比,孰轻孰重高下立判!
也值得老虔婆这样思虑?
可这话她也只敢在心里念叨一番。老夫人就在眼前,她可是万万不敢宣诸于口的。
大夫人心中焦急万分,恨不能扑上去摇晃着老夫人的肩膀,然后命令她立刻将谢安莹逐出谢家……最好是远远嫁给什么破落户去,也就不用求着王氏了,那才叫省心!
老夫人却始终没有说话。她仍旧静静地看着琼华院的方向,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就连之前要责罚大夫人的事情,也被她暂时放下了。
她想起了一个人——阿绫。
阿绫嫁进府里的时候,就连她这个做婆母的都十分满意。她美而不妖,娴静温婉。她待人和善,豁达大度。伺候老爷体贴入微,侍奉自己犹胜亲母。
她对所有人都那样好,只可惜,最后却没能落得一个好下场。
老夫人想起那一年,阿绫有了第三次身孕,她欢喜的像个孩子,整日依偎在自己身边打转,还时常带着羞涩说这一回一定是个女儿。
那时阿绫的长子谢安霆和次子谢安珏都还在府中。安霆性子严谨不苟言笑跟谁都不愿亲近,而安珏又正长到爱哭爱闹鸡嫌狗不爱的年纪。于是阿绫就一直盼啊盼啊,盼着能有个甜甜软软的小闺女……
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阿绫这样好,菩萨一定会让你如愿。”
可是后来呢?日子一天天的过去,阿绫却莫名其妙地大病一场自此消瘦下来。尤其是等快到临盆的时候,她原本匀称修长的身子,竟变得犹如枯枝老树一般。原本明媚漂亮的面容,也好似骷髅白骨,令人望之生畏。
柳氏,柳氏正是在那时候趁虚而入的。当时自己觉得不对劲,始终怀疑是不是有人在阿绫身上做了手脚。可无论她如何盯紧柳氏,如何请医问药。却一点线索也查不出来——柳氏什么都没有做过,而阿绫,那一病就再也没有好起来。
最后,阿绫如愿生了个女儿,就是这个谢安莹。
谢安莹打从出生起,两眼就像鬼魅一般气死沉沉。阿绫为了给她治眼,每日见了侯爷便只不断追问四方名医的事情,终于使得侯爷也与她渐渐离心,再不耐烦往她屋里去。
谢安莹没长到几岁的时候,阿绫便已经油尽灯枯了。临死前没有任何一句话留给自己和侯爷,甚至连两个儿子都没有过问,只说要将自己捡来的小婢给谢安莹作伴。
老夫人知道,阿绫是觉得亏欠了谢安莹——她觉得是她的身子不好,所以才导致了女儿的眼盲。
可在自己看来,分明就是那个灾星牵连了阿绫。都是那个灾星降世,才会害得侯府无主,害得孙儿无母……害得自己这个白发人心伤难愈……
不管她们有没有做什么,反正阿绫就是被她们害死的。
柳氏要是知道在老夫人的心里,她跟谢安莹居然是一样的地位,估计当场就能气得半死。不过好在谢安珍到底是老夫人看着长大的,她这才跟着沾了些好脸色。
老夫人脸上露出一丝疲惫。虽然她许多年没有听过谢安莹这个名字,也许多年不曾回忆过哪些往事。但阿绫的事情,就像是一根刺一样始终卡在她的心头,现在再想起来,仍是令人十分不快。
“那谢安莹独居琼华院还能惹出事情来,就将她送进女观去修行吧!”
老夫人终于做出了决定。谢安莹的不祥,或许只有神明可以化解。无论是送去寺庙还是女观,让她沐法浴恩对她自己也有好处!而且自己已经这把年纪,还能再活几天?实在是不愿再因为这个灾星伤心费心。
大夫人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
她不是听错了吧?
这老虔婆终于也有明白事理的一天了!
如果大夫人不是“戴罪之身”的话,她此时一定是喜笑颜开跳起来高兴地直搓手——老夫人所说的“送去女观修行”,其实与逐出家门也没什么区别了。
因为这个家里,根本就没有人会惦记谢安莹。所以,只要一旦送走,谁也不会再多事想要接她回来。
等到了那个时候,谢安莹便顺其自然地被侯府遗弃在外。再过一段时间,想个办法让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外头——侯爷就算有些难过,却也怨不到自己头上。
因为这可都是老夫人吩咐的呢!
大夫人双眼含泪,当场就给老夫人磕了三个响头,口中连连感谢老夫人对安珍的疼爱。
“回禀老夫人,奴婢将人带来了。”
正在大夫人心中得意之时,一个干脆爽朗的声音自院外而来。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注目过去,只见来人正是老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婢子黛文……而跟在黛文身后的,则是许久不曾露面,刚一露面就满脸狼狈之色的冷月和婆子。
“老夫人,依奴婢看来,大夫人恐怕所言不实。”黛文脚下不停,直从众人之间分路而来,一直走到老夫人身前三步这才端正地停下。
她看了一眼跪在老夫人脚下的大夫人,微凉的目光轻轻滑过大夫人涕泪横流的脸却丝毫不为所动,而是继续说道:“奴婢亲眼所见,琼华院中大姑娘布衣荆钗,以米汤果腹。身边婢女不知所踪。而这两个奴才,却在琼华院中饮酒吃肉,高歌欢笑。”
这两个奴才来头可不小,一个是大夫人的贴身婢女,一个是掌管大厨房肥差的婆子,但凡平阳侯府有眼睛的,谁会不认得她俩?
就连老夫人都认得。
琼华院中大姑娘的穷困潦倒已经让人不忍多听,要是真如上黛文所说,连阿绫唯一留给谢安莹的婢子都不见了,反而换上这么两个东西在那里糟蹋人……
——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老夫人不喜欢谢安莹是一回事,但侯府规矩摆在那里——有功当赏赐有过当罚,却绝不许使些龌龊阴私没得脏了侯府门楣。
“啊哈。好!好!好!”老夫人略一思索便想明白了,她仰头抚掌笑道,“想不到老身一把年纪,临西去归天之前,还能给人当枪使了!?”
老夫人笑得极其冰冷,在椅子扶手上重重一拍,猛然站起身来指着大夫人道:“连我都敢欺,你这恶妇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第四十一章 说谎
大夫人才高兴了一眨眼的功夫!
她刚以为自己这次因祸得福,能将谢安莹彻底铲除出去。却哪知知自己平日里最得力左膀右臂,反而在关键时刻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还有那个黛纹!
大夫人只觉口中腥甜,竟是恨极之际将自己的唇舌都咬破了。
老虔婆与她作对也就罢了,那毕竟是主子。可黛纹算是个什么东西?一个捡来的婢子,就算是老夫人养大,那也不过就是当养了条狗而已。
她可倒好,跟着老夫人有样学样,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一个连婢子都不配做的狗,居然也敢坏她好事,还当着众人的面对她乱吠——她难道就不知道老虔婆没有几年好活,等她两腿一蹬两眼一翻以后,这府里可是自己做主!
等着吧!既然这样不识时务地敢跟她作对,等她夺回掌家之权那一天,一定要想办法给这黛纹找个好归宿……
大夫人咬牙切齿,暗恨自己的狗不争气,更恨别人的狗会叫会咬人。可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面对老夫人的咄咄目光,大夫人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辩解的余地了。
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敢在盛怒的老夫人眼皮子底下上前劝扶大夫人。众人都只有小心翼翼地看着,看她这一下准备如何脱罪。而冷月和张婆子更是眼底渐渐浮现出一种恐惧。
弃车保帅!
大夫人一手握成拳,一下一下砸在自己胸口上,又揪着胸前衣襟用力揉着,一副悔不当初的样子。她怒目圆睁,另一手指着冷月与张婆子,哆嗦了半天。
“你,你们,居然敢背着我……”
就在众人以为大夫人要说出什么“真相”的时候,大夫人却喉头一卡,身子一歪,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最后那句话没有说完,可却让每一个人都听懂了——大夫人说,是冷月和张婆子背着她做的坏事!
这坏事,既是指方才黛纹所说的虐待大姑娘的事情,也是指散步王氏豢养男奴谣言的事情——毕竟能做出前者的人,品行不端罔顾侯府规矩,所以能做出其他恶事也不算稀奇。
院子里一时静得落针可闻,唯有“噗通噗通”两声膝盖着地的声音——正是冷月与张婆子二人绝望跪地的声音。
她二人,跟随大夫人多年。对于大夫人的脾气秉性可谓是极了解的。事已至此,不论她们心中有多不甘愿,却也只能认了。否则非但她们自己没有活路,就连她们的家人恐怕也难以善终。
一时间苦闷凄惨与恶有恶报两种气氛混杂弥漫,老夫人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显然是对眼前的闹剧失望之极。
“将柳氏带下去,禁足后院柴房。这两个没高低的奴才,这就拿了契子发卖出去。”老夫人说着起身要走,可临走时,她又想起什么似的看向琼华院的方向——“谢安莹原来的婢女……找出来还给她。”
老夫人说完缓缓走了。黛纹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大夫人,回头追上去扶了老夫人一同离开。院中所有人都狠狠松了一口气,唯有冷月双目失神地看着自己的主子被人抬走。
——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可是,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好羡慕红提……她甚至觉得如果真有能使人眼瞎的药,她现在就想喝下去,这样就可以不用再看见这个可怕的世界。
————
“姑娘!”红提含着眼泪,一阵小旋风似的冲进琼华院正屋:“姑娘,奴婢回来了,没想到此生还能活着再见姑娘……奴婢,奴婢给姑娘磕头了!”
谢安莹“茫然”地将头转向声音的方向,含泪笑道:“红提,红提是你吗……母亲果然心善,到底还是惦记我的,她肯让你回来,我……我与你该去给向谢恩才是。”
谢安莹说着伸出双手,而红提急忙磕完头起身上前扶住她,两个苦命人终于又抱在一起——没有锦衣玉食可以、没有荣华富贵也行,但至少有个人相依为命,这便是琼华院主仆二人最卑微的愿望了。
“不必!”从红提身后传来了黛纹的声音。黛纹阴着一张脸打断了谢安莹。显然因为眼前主仆二人的苦情重遇,让她感到非常气愤。
她进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个托盘,盘子里放着不少金银财帛。可跟她一齐过来的红提,却压根不去看那些东西,只走得飞快,有此可见谢安莹在她心中当真是重于一切。
而且,在刚见识了世安院的冷血无情阴狠狡诈之后,又再看见琼华院主仆二人的情真意切——黛纹心中百味陈杂……不知自己该继续跟老夫人一起讨厌大姑娘,还是应该劝说老夫人忘了当年事,也能让这府里难得还有些人情味的地方好过一点。
见谢安莹傻傻地看过来,黛纹暂时压下自己的心绪,将手中托盘稳稳放在桌上。
“奴婢见过大姑娘,奉老夫人之命,过来给大姑娘送些东西。”
黛纹说着将托盘上的绸布掀开,盘子上整整齐齐放着四排五两的小银锭子。略一估算,大约也是二百两银子——与侯爷之前给的数目相当。
另外还有六对花草虫鸟小金簪、碧玉玛瑙玉镯各一、绞金丝镶宝手钏一对、还有些装在小盒子里的,大约是口脂胭脂一类。
谢安莹“看不见”送来的是什么,但还是露出无比惊喜的起身对黛纹道:“烦请姑娘替安莹谢过祖母,祖母若是允许,安莹想去亲自拜谢……想去给她老人家请安磕头,祝愿祖母健康长寿。”
黛纹有些吃惊,同时也觉得十分暖心。大姑娘连老夫人的面都见过,却很知道孺慕与感恩。而且谢安莹看着虽然柔弱,谈吐却文静有礼。这让她不由得想起令老夫人赞不绝口的原夫人阿绫——到底是亲母女,那如春风似流水一般的温柔,当真不是大夫人柳氏可以相比的。
只是老夫人让自己送来这些,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如果不是因为大夫人做的太过分,老夫人也不会越俎代庖多管闲事……所以大姑娘想要去见老夫人,恐怕仍然是不可能的。
“奴婢会替大姑娘转达。只是老夫人常年礼佛喜静,若是不允……大姑娘也无需懊恼忧虑。”
黛纹低着头说完便行礼告退了。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她居然会因为不想让大姑娘失望,而委婉地说了谎……
第四十二章 眼酸
黛纹走后,谢安莹和红提这才收了满脸浮夸的表情。红提将脸上那些虚情假意的眼泪一抹,破涕为笑又退后重新给谢安莹行了一礼,这才欢天喜地扑向谢安莹道:“姑娘的策算一点没错,果真三日五日,奴婢就回来了!”
红提心中激动的不能自抑。虽说她全心全意相信大姑娘的话,可当这事情真的办成之后,红提才觉得自己就像是做梦一样!
从前琼华院连一口水一口饭都要看冷月的脸色,更不用说大夫人了,那简直就是高高在上令人永远没有资格碰触的角色。
只有她们虐待自己,而自己只能忍着受着。连一个反抗的眼神都不敢流露,生怕惹得对方不顺心,这之后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可现在,就凭大姑娘神乎其技的一张小纸条,就将整个芳华院与世安院搞得人仰马翻。而自己也如大姑娘计划中一样——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红提拉着大姑娘的袖子摇啊摇啊,开心的嘴都要裂到耳朵后头去了。大姑娘是没瞧见,方才黛纹领着她回琼华院的这一路上。从前外头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下人们,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了。
可那又怎样?有黛纹盯着规矩,她们都得给自己这个头等婢女行礼打招呼!要不然,被黛纹冷面判官似的记下她们,回头又要受罚。
谢安莹看见红提平安无事,还这样开开心心的,心中万分满意。她微笑点头,伸出手摸了摸红提的脸蛋:“胖了。”
“啊?”红提一愣,待听明白谢安莹的意思之后,瞬间羞恼得直跺脚。
自己主子劳心劳力,又要与冷月相斗。就算主子不说,她也能想到其中如履刀锋的惊险……可她倒好,居然好吃好喝地胖了。
她十分不好意思地用两个手捂着腮帮子,想让自己的脸看起来小一点。
“这,这都多亏姑娘周全,奴婢一点苦都没吃。”红提吐了下舌头回忆道,“大夫人手下那刘婆子对奴婢极好。每日都一边大声痛骂奴婢,一边将好吃好喝摔在奴婢脸上……要不是黛纹姐姐今日突然来了,奴婢原本还预备着带点好吃的回来呢!”
看着红提这欢实活泼的样子,谢安莹几乎都要忍不住笑出声来。红提没受苦就好,否则她定要那些欺负她的人好看。
不过刘婆子又是谁?
谢安莹一直坐镇琼华院,外面的大事都在她算计掌握之中,但这些有趣的小事,她就无从得知了。
红提似乎对刘婆子印象极好。见谢安莹有兴趣,便从上一次两个人一起趴墙头的交情说起,直说到这次二人一打一挨的合作愉快。
谢安莹微笑着看红提比手画脚,心中暗暗记住了刘婆子这个人——本以为大夫人身边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想不到也有这般有趣的。
经此一役,往后再想往大夫人身边塞人,怕是不太容易了。这个刘婆子既然心思如此活络,倒是可以考虑收买下来。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以后切不能这样胡吃海喝了。”谢安莹又想伸手捏红提的脸,却被红提唔唔叫着躲了过去。谢安莹也不追她,只继续道,“这一次是黛纹疏忽。她若再精细些,看见你这油光水滑的滋润模样,岂不是要坏了大事?”
红提听闻赶紧连连点头。她被关在屋子里,每日除了吃也确实没什么事情可做。方才姑娘说她胖了的时候,她就想到这一点了。
这要是换做别的主子,一定会严厉斥责的。而自己姑娘心胸宽大,不但不乱发脾气还能指点她两句,她一定要用心记下。
谢安莹只是怕红提太过贪吃以后会吃亏,倒并没有指点她什么的意思。看见红提一脸严肃,不觉好笑道:“咱们如今也不穷,而以后只会更好。想吃什么都不必亏待自己。”
谢安莹说着,用下巴指指黛纹放在桌上的托盘道:“除了祖母给的饰品穿戴,剩下的那些银子都给你了,还不够你吃的?”
红提一愣。
那些是老夫人赏下来的钱财,理应是姑娘的,怎么却说要给她?
要是让红提说心里话的话,其实她还真想要这些钱财。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真穷怕了。
红提咽了下口水,眼睛盯着银子挪不开,却扔摇头摆手道:“奴婢万万不敢要的,如今姑娘有了银子,要是觉得奴婢差事办得好,打赏奴婢几个大钱也就是了。”
谢安莹却执意要给。
这一千四百两,若是放在上辈子给她,无论是在她出嫁前,还是嫁去镇北侯府之后……她定是要连做梦都笑醒过来的。
但现在,娘亲逝去后留下的财帛,养活着大半个平阳侯府的人,也养活着娘亲和自己的仇人。她们锦衣玉食珠围翠绕,而娘亲却连自己夫君的一点怜爱都守不住。一个人空手西去了。
谢安莹两辈子都没有见过自己的亲娘一眼,当她想明白这种种不公平,心中恨意又岂是旁人能懂的?
所以现在,她要的远不只这些。
这些银子,也就只够她打赏下人的。她要得很多很多,而且要自己亲手夺回来,可不是要等着别人的赏赐施舍……
红提见谢安莹一脸认真,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些银子,泪花闪闪道:“真的都给奴婢?奴婢以后真的不用挨饿了?”
见谢安莹又重重地点了头。红提再也忍不住了,她“嗷呜”尖叫一声一蹦老高——如果说红提这辈子有什么愿望的话,首先就是大姑娘的眼睛能看见,其次便是以后不用饿肚子。
现在这两个愿望居然都实现了。而且还有许多小愿望也纷纷实现——比如以前总欺负她虐打她的冷月,现在居然被卖了。还有就是她一下子有了一千多两银子,一定比冷月更有钱!
红提在屋子里闹腾了好几圈才冷静下来,将托盘中的银子全倒进自己怀里。银子太沉,她使出吃奶的劲用力抱着:“姑娘既然给奴婢,那奴婢就先帮姑娘收着。”
红提说完之后,就向个田鼠一样四处在角落里寻觅,想要找个地方打洞将银子埋起来——这些银子可不能丢了,她有好多想买的东西!
比如大姑娘上次夸赞过的烧鸡,还有大姑娘穿着好看的衣裙,还有大姑娘的绣鞋也该换了,再给大姑娘买几条漂亮的缎带束发……
谢安莹撑着下巴看着红提折腾。她这才发现红提虽然贪财,但对“自己的”和“她的”却毫无概念——因为这只大田鼠,居然又把那些银子塞进了自己的枕头。
之前给她的那些银票,她就是这样藏着的。现在换了银锭子,居然还是这样。再这样塞下去,自己晚上枕着硬邦邦的银子还怎么睡觉?
谢安莹心中暖洋洋的,想要大笑却又有些眼酸。她将头转像一边不再去看红提,也不再去想这来之不易的胜利,只转移话题道:“大夫人她,就没给那两人求求情?”
有关冷月的事情,红提也是被放出来之后才听说这些事的,想不到自己还没说起,主子居然早就料到了。红提将银子藏好,想到大夫人,不由得缩着脖子打了个寒噤:“奴婢听说就是大夫人将罪责推给冷月和张婆子,所以老夫人才一怒之下将那二人打发卖了。”
既然是这样,大夫人又怎么可能为那两人求情。能留下性命没有斩草除根,对于大夫人那种人来说,已经是极大的仁慈了吧。
谢安莹点点头,红提对人情世故倒是明白得很。
看来自己这一次的收获当真不小!谢安莹掐着细嫩的手指算着——之前打伤一群,打发去庄子上一家,卖了六个男奴去西北做苦工,还有王氏抓走了散布谣言的五人和他们的家人……
再加上冷月和张婆子,大夫人身边失了人心,以后还有谁肯为她效力?
第四十三章 好看
俗话说宁求大家奴,不娶小家碧。冷月在大夫人身边伺候了近二十年,若是大夫人肯给冷月一个恩典……冷月这样的身份,即便是嫁个小官做太太,也使得的。
毕竟侯府有她的旧主在。那些芝麻小官能借机往侯府走动,哪怕只是凭空跟人吹嘘几句,这也是不可多得的靠山。
而正是因为有这样那样许多好出路等着她,所以冷月从不会自觉卑贱。相反,大夫人的顺风顺水,也导致冷月水涨船高,早已忘了自己不过是一个挥之即去的下贱奴婢。
直到大夫人被人抬走,冷月这恍如一梦方才真的惊醒过来。
她跪坐在地尚来不及流泪求饶,便被两个下人一左一右架起。这一去,从此云霄跌落地狱,恐怕再也没有翻身之日的。瞬间,身旁张婆子的哀嚎声震得她几欲耳聋。张婆子不敢反抗老夫人的命令,也不敢将大夫人招供出来,所以只敢痛骂冷月,说自己不过是去送饭,都是冷月连累了自己。
张婆子的确只是去送饭的,可她冤枉……却也不冤枉。
冷月一边被人拖行,一边想起一件往事。经年张婆子给她儿子相看媳妇的时候,曾经口出狂言,说小眼睛的不漂亮——好比大姑娘那瞎子,给她做儿媳她都不要……
所以,前几日在琼华院中,大姑娘才会专程将张婆子找来——给自己作伴吗?
两人结伴被捻出府!
冷月面如死灰地呵呵笑着。亏得自己还以为事情如此巧合,大姑娘居然会傻到找张婆子来照顾自己。
不去理会张婆子的叫骂,冷月只用尽力气扭回头去,最后看了一眼这世安院。
大姑娘藏得太深。成王败寇,既然自己不是对手只有乖乖就范,这她认了!可大夫人呢?她为大夫人做牛做马任劳任怨,甚至为她伤天害理作恶多端。
大夫人对她就没有一点怜惜吗?
大夫人若是能开口为她求情,哪怕只多留她一天,让她收拾行李与家人告别……哪怕只是这样,她也会再为大夫人尽心一次——至少亲口告诉她,她惹上的是什么鬼魅邪神!
只可惜,大夫人“晕了”。按照现在的情况,她大约会一直“晕”到侯爷生辰宴之前吧?因为那时这场风波就会渐渐平息了,又有生辰宴上可以好好表现扭转颓势。
而自己呢?
那时早不知已经沦落去那个三教九流的烟花场,此生再无人记得。也再没法去提醒大夫人堤防大姑娘了。
————
大夫人紧皱着眉,从眼缝里偷偷向四周瞄。
她被人用肩轿抬着左行右转,走了许久才放下来。之后又被人扶上一张硬邦邦的床,床上满是一股灰尘干草的味道——这里不是她的世安院。
这是哪里啊?
大夫人见屋子里似乎没有别人了,大着胆子睁开眼,撑起半个身子张望着。一看之下,顿时咬牙切齿气急败坏起来。
眼前的小屋子不过只有方寸立锥之地——还不如世安院下人的厢房宽敞。更可恨的是这小屋久未打扫,脏乱不堪不说,更是门窗房梁桌椅全坏。屋中没有点灯,唯有几缕光线从朽坏的木板门窗里照进来,凌乱的光线使得人更加心烦意乱!
唯有这床上还算稍微干净些,没有什么灰尘。可大夫人一想到也许之前有哪个下人被罚关进来,正睡过这被褥……她就感到一阵恶心。
她难过地蜷起身子,揉了揉自己的膝盖。这轻轻一碰之下,又发现自己全身没有一处不疼的——先是被王氏那个贱人打,又被侯爷吃里扒外地推到,再又被那老虔婆责罚辱骂……
大夫人恨不得一把火烧了镇北侯府,再将这安阳侯府也烧掉算了。
反正她不好过,凭什么让别人好过。
“冷月。”大夫人刚开口就发现自己叫错了,她烦躁地一摔手,改口嘟囔道:“尽是些没用的东西……冷夕,茶,我渴了。”
外面静悄悄的。只等大夫人黑着脸在心里将府中上上下下都骂了个遍,外面这才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来人正是令大夫人千呼万唤的冷夕。
“怎么才来!”大夫人抱怨道。
冷夕却顾不上回答。
她先是伸进一个头来,见屋子中没有别人,然后才侧身迅速潜了进来。又贼眉鼠眼地伸出头去左右窥探一阵,见外头也无人察觉,这才重重吐了一口气,赶紧将门关上……
“你这是做什么!?”大夫人本就够难堪的了。见了冷夕这样,顿时火冒三丈,“就算如今被罚,怎么说我还是侯夫人,你犯得着这样偷偷摸摸给我丢脸!?”
近来事事不顺,都已经落到这般田地了,还怕什么?
谁敢再来多嘴正好。她恨不得找人来吵一架,再摔些东西,最好是再掐住哪个小蹄子的脸,狠狠赏她几巴掌才算解恨。
冷夕急得直摆手,上前赶紧捂住大夫人的嘴,又朝窗边看了看。这才压低声音道:“夫人莫恼,夫人莫恼。不是奴婢猥|琐,而是老夫人她……她吩咐了黛纹照看这里。夫人有所不知,方才老夫人与侯爷商议,说是侯府的掌家之权也暂由黛纹主理了!”老夫人既然已经出了佛堂,就不可能再放任侯府的烂摊子不管。而她若要管,必然事事都会经过黛纹。就像大夫人从前管家,也事事不离冷月一样。
而黛纹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对劲,这才一“上任”就跟世安院对上了。说是侯府烂就烂在一个世安院,要从下往上逐一盘查。
世安院是大夫人的院子,当家主母的地方怎能不多油水?那些世安院的下人们,更是没一个手脚干净的。
自原夫人病故之后,这么多年来,几乎所有平阳侯府的下人都知道——想要过好日子,只要讨好大夫人就行了。至于侯府的规矩……那在他们眼里就是一纸废话。
所以,在黛纹领命彻查世安院的时候,世安院才会人人自危,以至于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生怕行差踏错一步,头上铡刀便会轰然落下……
冷夕能在这时候偷偷溜过来见大夫人,已经算是难得舍己尽忠的好奴才了。
她三言两语将外头的情况说与大夫人听,然后快速从自己怀里掏出来一个小纸包:“夫人,这是奴婢从大厨房拿的香肝菜饭团,您先对付一顿。张婆子不在了,大厨房里也没人敢搭理奴婢,世安院今日又压根没开伙……”
大夫人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去接那菜饭团了。听完冷夕的话,她两眼一翻——这一回连别人睡过的床铺也不嫌弃,可见是真晕了。
冷夕吓得将菜饭团扔在地上,赶紧凑上去给大夫人顺气:“夫人保重啊,再过几天就是侯爷的生辰宴了。那时候夫人乃是一家之主,宴客礼宾都少不得您的。又岂是黛纹能代替的?而且姑娘与肃王府小郡王定了婚,今年肃王府府也会来。就算老夫人再不喜夫人,侯爷也不敢叫一个黛纹待客丢人吧……”
“哎呦,夫人别……疼疼疼。”冷夕正说着,手突然被大夫人狠狠捏住。
大夫人使出吃奶的劲,几乎要将冷夕的手捏断!
她听见“郡王府”三个字,眼中立刻迸射出残忍的光——她怎么差点忘了,她的女儿很快就要成为郡王妃了!
这些不眼界的东西,现在居然还敢欺负到她头上?
等过两日生辰宴,定要让他们好看!
第四十四章 观望
“过两日是平阳侯的生辰?”
闲字阁中,一个慵懒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念叨着。
闲歌仰躺在贵妃榻上,眯着眼似半梦半醒。要不是他身长如玉貌美如仙,此时这毫无姿态的样子,还真是很难让人与他极尊贵的身份联想到一处。
他看也不看顺手一抓,从榻前跪着的人手中抓来一张请柬。又将请柬放在脸前,这才努力睁开眼睛——只见殷红洒金的柬书上写得明明白白,平阳侯生辰宴宴请四方宾客亲朋。而这张请柬上则是专门给他的。
想来是因为上次与平阳侯在后宅“巧遇”,所以就被当成了一次交情?
也好……
上一次不能入府好好探查,现在正瞌睡就送枕头——平阳侯这生辰过得很及时很乖巧嘛。
闲歌又瞌上眼,用修长的手指转着请柬玩,口中哝哝道:“长风,去他府上说一声,咱们一定准时到。”
跪在床前的随侍长风有些惊讶,似乎完全没有想到帝师居然会答应。
平阳侯府在公侯门第里,只多能算一个末等。况且平阳侯也不是什么百岁大寿。只不过寻常生辰小宴,居然敢给帝师下帖?这也忒没分寸了,他以为帝师一天闲得无事天天在家睡觉吗?
长风看了一眼又快要睡着的帝师,瞬间蔫了……好,就算帝师的确天天在家睡觉,那也不该是一个小小平阳侯请得动的。
再者说,这一次帝师若松口赏脸去了。往后什么阿猫阿狗的宴会,都会送张帖子来——反正帝师他老人家不介意,送一张碰碰运气呗,说不定他老人家心情好就来了呢?
长风犹豫了一下,不大情愿道:“帝师若是不放心侯府里的事情,就让属下们夜探进去潜着。属下几个的本事,护住一个侯府还是有余的。帝师又何必亲力亲为……”
这是他第二次说起这件事了,因为对于这事,长风一直很不服气。
平阳侯不是武将,所以他府中未养私兵。整个府上内外就那么几十个护卫,都是再寻常不过的身手。真要论起来,恐怕连泥腿子城防军都不如,更别想跟闲字阁的随侍相提并论。
只要闲字阁出手,平阳侯根本就抵抗不了。自己带几人潜进去,保证平阳侯府连压根就察觉不到!用不了十天半个月,就算是埋在地下十丈的秘密,也能叫兄弟们挖出来!
小郡王与他们谢家姑娘的婚事自然也不会再有风波。
哪里还需帝师亲自动手?
又是假扮道士,又是上门贺寿……这不是看不起咱们嘛?
“快停了你心里那些念叨,吵死人了!”
闲歌一甩手,用手中请柬重重拍向长风的脑门:“知道你们身手比平阳侯的护卫好,可你们比小郡王的亲兵如何?要是让你们潜进去……等小郡王知道你们天天半夜趴在房顶上盯着他未过门的媳妇……”
你不要命了我还要睡觉呢!
闲歌一语惊醒梦中人。长风瞬间如遭雷劈,脑海中猛然浮现肃王府小郡王李承霆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川脸……
“属下这就去给平阳侯府上回话。去寿宴上热闹热闹是好事,帝师您一定不要迟到。”
“你给我回来。顺便去肃王府,将这请柬拿给小郡王看,就说……说我不认路,邀他跟我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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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阳侯这一次的生辰宴很有些微妙。
按照一惯规矩礼数,宴会的三天前,平阳侯与老夫人商议了宴请的人家,并将请柬帖子挨家递了出去。可到了第二日,愿意应邀前来赴宴的人,却是寥寥无几。
就连平日跟平阳侯交情甚笃的几位,居然也只是贺礼提前送到,找了各式各样的借口说宴席当日未必有空来,还望平阳侯海涵。
平阳侯听了这些话,一张脸忽红忽白。老夫人的脸色也难看得紧。母子二人相顾无言,却心知肚明——眼前这惨淡光景,都是大夫人柳氏惹了镇北候府的缘故。
镇北候是武将。虽然不如肃王府那般滔天之威,但实权却还是有些的。这不,前不久皇帝西京狩猎,除了肃王府几位将军,镇北候也跟了去。足可见其地位不凡。
而王氏呢?更不用说了,京安城中出名的厉害角色。她那个劲头,就是随时将手段都亮出来给人看的。所以人人都有些怕她,却又少不得捧着她与她交好。
柳氏也是日子过得太安稳。在自己府里作威作福惯了,所以不知天高地厚的什么人都敢惹!现在惹上这么一对难缠的角色,搞得整个京安城的权贵都要开始观望——若是镇北侯府不应下自己的请柬,估计别人也不会来。
平阳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一把年纪,却还要面对这种尴尬事。
可镇北候狩猎尚未回来,自己连个登门致歉的地方都没有,这生辰到底是做还是不做了!?
平阳侯心中恨极柳氏,口中却也只能安慰老夫人道:“他们怕事观望也是人之常情,还有两日时间,咱们再等等便是……实在不行便作罢吧,反正儿子也不是整寿……”
平阳侯一脸的难过失望,当真是掩都掩不住。老夫人看得阵阵心酸,却也毫无办法。
两人正愁苦时,黛纹疾步自外头进来,不等老夫人问话,先上前给老夫人与侯爷各行一礼。
黛纹脾气又急又直,只要有正经事,一般都不顾规矩先顾正事的。老夫人见她脸上居然隐有喜色,便急忙问道:“怎么?有什么人回拜帖了吗?”
侯爷双手不自然地在袖中捏紧,也抬头看向黛纹。
黛纹果真微微笑着点头道:“回禀老夫人和侯爷,方才前庭传来话说,帝师大人要来赴宴!”
这可是天大的喜讯!
就算是放在国公府上,这都是从来没有的好事。更别说一个小小侯府了。眼见侯府两位主子正发愁,外头就来了这样的好消息,也难怪连一惯不苟言笑的黛纹都露出笑容来。
“什么!?帝师?你说帝师?”平阳侯一瞬间差点被这喜讯砸晕了头。他“蹭”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差点将身后的椅子碰倒:“你说的,可是真的?”
这,这怎么可能呢?
平阳侯的脸微微颤抖,嘴角也跟着哆嗦不停。他的确给帝师大人递过请柬,可那不过是因为前不久见过一面,若是寿宴不表达一下自己的崇敬期盼之情,那岂不是太无礼了……
他绝对没想过帝师居然真的会来,而且还派人专门到府上来回了拜帖!
这下可好!这下可好了!
帝师都来了,其他人也定会蜂拥前来的!毕竟镇北候那件事情,大家可以集体装傻。而与帝师同席的机会,却绝对是百年难得一遇!
“奴婢不敢乱说,当然是真的……”黛纹见老夫人笑了,也跟着笑起来。屋中方才的愁云惨雾瞬间变成了一片喜庆祥和。
黛纹话音刚落,只听外面又来了婢子汇报:“启禀老夫人,启禀侯爷,永乐侯府、俊阳公主府、静王府、丞相路府,吏部尚书陈府……都来人传话,说是……说是恭祝侯爷寿辰,后日宴席一定前来相贺!”
好快的消息!
帝师刚刚上门,这些人立刻就不观望了!
平阳侯激动地直搓手,除了连连对老夫人傻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了。老夫人也高兴的差点晕了头。倒是黛纹还保持清醒,回头对老夫人道:“想必接下来会有更多的人来,奴婢先告退,安排人去前头候着奉茶打赏去。”
黛纹出去扶起报信的下人,那婢子却继续道:“奴婢还有一事。镇北侯府也送来的拜帖——是一位自称苏君然的少爷。这帖接或不接还请侯爷定夺。”
第四十五章 待客
来者是客,即便对方是镇北候苏家的,平阳侯也没有不接的道理。
更何况平阳侯曾听大夫人说过,要将安莹说给镇北候的一位庶出少爷。他当时并不关心这些事,所以现在也记不清楚了。想来应该就是这一位。
大夫人近来屡次让人失望,这苏少爷的的事情……上门来看看也好。
平阳侯点头准了,随后就将这事抛之脑后。因为接下来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
备席面酒菜,选茶水点心,还有迎宾送客诸多人手的调配。平阳侯哪里懂得这些?好在有个黛纹十分得力,帮着他从内到外地打理事务。黛纹一丝不苟井井有条,不出一日就将侯府妆点的有模有样,连下人们也都分派合宜了。
黛纹得了府中上上下下的夸赞,背后又有老夫人撑腰,可谓是一时风头无两。只这两日的工夫,府中便传出一丝流言,说瞧着老夫人这架势,说不定是想将黛纹给了侯爷做小。
但也正像之前冷夕的猜测一样。就算黛纹做小,侯爷生辰这一天,也非要大夫人柳氏这个正室出场待客的。黛纹暂时只是个奴婢,连席面都上不得,更不可能与那么多贵人交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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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小心脚下。”
这一日终于到了。天公作美风和日丽,冷夕一大早就带着脂粉首饰还有华丽的衣衫,前来专程为大夫人梳妆。
冷夕扶着大夫人从低矮的房舍走出。
此时大夫人已是云鬓娥娥,珠翠满头,看起来十分端庄贵气。而脸上也敷了桃花脂粉,早已掩盖了她几日没睡好的憔悴。
她今日穿一身绛紫色云肩通袖,上有妆花织金的牡丹纹。腰间系了海棠色的四合如意带,上头镶嵌着雕刻吉祥意头的红玉。
这一身虽不打眼。但首先是合了生辰宴的喜庆之意,而且又合了她正室稳重的身份。而最重要的,是因为冷夕已经打听过,侯爷今日也穿这样的长衫腰带。所以,大夫人这身衣衫一亮相,众人便知这是夫妻和睦锦瑟和鸣,任凭哪位客人再花枝招展抢风头,也盖不过这样的恩爱。
大夫人对自己的装扮也甚为满意。她一路高昂着头,在冷夕的搀扶下来到了正厅迎客。侯爷已经在府外前庭候着,而女眷这边,全部都交给她来款待主理。
大夫人将的目光得意地扫过一众下人,吓得众人都恭敬低下头去,不敢与她对视。大夫人满意地冷笑一声。今日她可谓是斗志满满——哪个不长眼的若是敢在今日顶撞于她,她定要杀一儆百。让众人记住谁才是这侯府之主!
而她,也要趁着今日一雪前耻,将所有碍眼的货色统统清扫出去!
至于与镇北侯府王氏那桩恩怨,今日正好提醒提醒大家,她的安珍可是肃王府未来的郡王妃。想要再跟她为难过不去。是不是也该掂量掂量?
还有那个老虔婆,一门心思就想着处罚自己。等过了今日,她挣回侯爷的心。看那老虔婆还有什么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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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刚过,侯府的客人们就陆陆续续地来了。先到的必然多是些女眷。
“还不快准备起来,茶水预备好了吗?迎客的奴婢预备好了吗?”大夫人一边质问着,一边看见第一批女眷在婢女的带领下转过游廊,朝这边走了过来。
她赶紧带着和煦的笑容走了出去,将几人亲切地迎了进来。
这些夫人小姐方才在府外都远远地见过平阳侯了,此时再见到大夫人这一身衣装,顿时露出羡慕的笑容,对大夫人更是夸赞不已。
大夫人泡在大甜言蜜语恭维话中,笑得嘴都合不拢。连连吩咐上茶上点心,与众人一同坐着闲话起来。
众人今日来,尤其是这些来得早的,多数都是为了攀附侯府,或者想要一睹帝师大人的风采。见大夫人爱听奉承,所有好听话立刻不要钱一般,直往大夫人身上招呼。
“夫人年纪还长我两岁,想不到竟然保养得这样好。再过两年相见,夫人要叫我一声姐姐了。”
“驻颜须得养心。谁家夫婿能像平阳侯爷一样和气待人,夫妻情深自然荣光焕发。”
“何止是夫妻和睦?更有儿女争气才好呢!谁人不知夫人所出的大姑娘谢安莹的生辰八字,居然好得令肃王府都抢着要,这可真是羡煞旁人了呢!”
众人从大夫人夸到谢安莹。
大夫人听着“谢安莹”这名字虽然有些别扭。但反正现在她的安珍就是谢安莹了!而原本的谢安莹还瞎在琼华院呢。大夫人想通这一层,立刻心安理得地吩咐婢女,将她的亲生女儿“谢安莹”请出来给大家见礼。
谢安珍与谢安莹调换名字这事情,侯府中捂得严严实实的,谁都知道这是件大事,所以绝无人会弄错。
谢安珍不一会就来了。今日她也像大夫人一样,一早就梳妆打扮好,只等这一刻了。这可是她第一次亮相人前,而今日又有肃王府的来客……虽然未必是小郡王本人,但也要好好表现一番的。
谢安珍神采奕奕地给众人行礼,甚至连大夫人这几天在后院过得如何都忘了询问。
她穿着天一阁新制的葱绿马面裙,掩盖了略丰盈的身姿。葱绿色最是轻盈娇俏,立刻显出她的活泼稚嫩来。配上极其繁复的百花髻,和髻上那双鹊衔枝的足金分心簪。一个又娇又贵的模样,当场就将别家女儿都比了下去。
谢安珍笑的像娇艳的花儿一般,她乖巧机灵地周旋于众夫人贵女之间,很快就获得了许多夸赞。就算有人并不怎么喜欢她,但只要想到她未来郡王妃的身份,便也不得不客气三分。而她也万分享受这样的感觉。
“听闻府上还有一位四姑娘谢安珍?今日怎么不见出来?”
谢安珍正被一位夫人拉着夸奖,便听见傍边有人小声询问大夫人柳氏。谢安珍与柳氏同时嘴角一抽……这换了名字,别人倒是没什么,可真要说起来,不舒服的却是她们自己。
谢安珍心里不喜,到底年幼沉不住气,不等大夫人答话,便已经仰着俏脸道:“四妹妹她天生眼瞎,走路吃饭都要人伺候,规矩礼数一应不会。要是出来冲撞了各位贵人,可怎生是好?”
这话说得有些过了,若是大夫人说出来,大家或许还能当她是谦虚客气的话,也能体谅她身为继室的种种难处。但谢安珍言语中分明就是满满地轻蔑与不屑。但凡有点心眼的,一时都暗暗同情起那位“四姑娘谢安珍来。”
大夫人偷偷对谢安珍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再乱说话。
“安珍也是个可怜人。但就像安莹说的,她目不能视自小不通诗书不懂六艺,连行礼问安都……唉,今日前头有不少贵人,一来怕冲撞了贵人,二来她也胆小怯懦,不敢见人的。”
大夫人补上的这一句,勉勉强强还算说得过去。好在正宴就要开始了,大夫人连忙起身相邀,请诸位随着她一道往宴席而去。
ps.感谢宁云梵的打赏,感谢哈巴小童鞋的评论……不过你支持的小郡王真的还要过几天才出场的哦。(づ ̄3 ̄)づ╭小郡王对哈巴小童鞋道:“反正我都迟到了一辈子了,也不差这两天。”